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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克莱拉分不出黑暗是吞噬了这座城、这个王国,以至于这个世界,还是只吞噬了她的世界。每天早上起来,她总觉得天空比往常更黯淡。就连食物的味道都好像淡了,没那么可口。她睡不多,会在半夜醒来望着上方不属于她的天花板,有时甚至忘了道森不在身边,接着才想起这个事实,而绝望再次袭卷而来,感觉有如所有事情又从头发生一次。

  但她不允许自己停下脚步。她确信自己一旦停下来就不可能再振作,而她不会死,只会苍白沉默、一动也不动地活着,宛如自己的石像。

  「母亲,早安。」巴利亚斯说着踏进小餐厅。「蛋做好了。」

  「谢谢,亲爱的。」她说。「你睡得不错吧?」

  「够好了。」

  要不是目前的局势,他应该已经不在了,回到北方那些船舰之中,回到他在海军的职位。但他却镇日沉思,上酒吧。而她则会到街上,进入那些不太欢迎她的前院,确保她的家人平安度过这一切。

  雨落下时不是倾盆大雨,而是毛毛细雨,沾湿了一切,却什么也没被洗净。不过这场雨倒是让一切显露出原本的颜色—名为里亚斯之门的红石拱门活像快烧尽的火中木炭;巨熊俱乐部外的熊不那么像立起的土灰色狗儿,比较像猛兽;连伊桑德林过度雕琢装饰的宅邸也因细雨而有了某种美感。她真想告诉道森,只不过没办法。

  伊桑德林在会客室接待她,准备了咖啡、烤干酪和一份烟草。克莱拉勉强自己少拿一点。她坐到白色布面的沙发床上时,已经由他的表情看出消息不太妙了。

  「夫人。」他说。「我尽了一切的努力,但我得警告在先,我的影响非常有限。抱歉我这么说,但凯廉的名声已经坏了。对于宫中人士而言,他的名字成了叛徒的同义词。」

  「不过一定有点收获的,不是吗?」她啜饮着咖啡说。「有些家族曾和我丈夫站在同一边奋斗。那些人曾经支持他。」

  「现在的传言不是如此。」伊桑德林说。「据说他是独自对抗王室。凯廉家的旗帜旁或许曾有其他家旗飘扬,但那些家族现在全保持中立,而且宣称从来不曾举戈;当初没走上街头的家族都说自己当时站在帕里亚柯那边战斗了。有些未必逃得过审判,不过他们都会尽力而为。」

  「我明白了。」这是实话。宫廷生活向来是由名誉与流言交织而成,而目前并没有不同。

  「我还没完全放弃希望。」伊桑德林说。「宫廷正在讨论去赫尔斯卡考察,如果走海路就可能需要船长。假使船上有宫中人士,我恐怕不能让巴利亚斯当船长,但若是货船,又找对门路,就可能任用巴利亚斯。」

  单单一件事,前提却多如牛毛。但克莱拉为表示应有的感激面露微笑。他们又闲聊片刻,克莱拉享受着咖啡和烟斗,接着就该继续前进。为了不停下而继续前进。

  安涅林家族离开了,早在宫廷季结束前就带着她的女儿和外孙出城。尽管这么做很明显是为了避免克莱拉的这些探访,但她仍走向门奴询问。还没,夫人,这家人还没回来,要等到冬天过后。不过他可以收下她的信,看能不能交到她女儿手上。到了肯诺‧达斯可林的宅邸,她被告知他们很抱歉,但整个家族都不太舒服,或许她可以改天再来访。

  她几乎走了一整个早上。连续去了五、六家,即使毫无希望,仍期望亲自登门能逼着这世界让个位置给她两个儿子。

  接近中午,她双脚发疼地回到史基斯丁宁的房子,发现争执又开始了。

  「我是水手。」巴利亚斯吼道。「我就算喝三倍的酒,也比你起床的时候清醒。」

  她习惯了兄弟争吵的声音,但乔瑞这时的说话声低沉冷淡而陌生。

  「你在我妻子家里对她不敬。」乔瑞说。「请你离开吧。」

  克莱拉挺着背脊穿过门厅。不能在这里也这样。必要的话,要她对抗这世界也没关系。她能忍受在陌生床上醒来,丈夫死前的惨状犹在耳边,但她无法忍受在这里也这样。一定要有个地方让她休息,恢复精力。一个就好。如果她家人所在的地方不能让她振作,她不知道哪里可以。

  她走进厨房时,巴利亚斯说道:「反正我也没要留下来。就算为了赌注也不会留下。不过请你弄清楚,鄙视莎碧荷的人不是我。她是你的妻子,是我的弟妹,你说的是她那些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朋友,不是我。」

  接着她的两个儿子都转身看着她。

  「怎么了。」克莱拉声音中的疲惫让一字字变得沉重无比,她只能勉强吐出这句话。「怎么了。」

  乔瑞看看他兄长,然后垂下眼。他不悦时下巴往前突的样子,跟道森的习惯如出一辙。克莱拉纳闷是男孩模仿男人,还是血源中某种东西让凯廉家的男人会有同样习惯。

  「莎碧荷办了一个花园派对。」乔瑞说。「请了五、六个老朋友。其中还有......即使经过上次的丑闻依然不离不弃的人。但她们都来信婉拒了。」

  「他怪在我头上。」巴利亚斯说。「我并没有不礼貌。我又没有找上那些女孩,叫她们背弃莎碧荷。」

  「用不着这么做。」乔瑞说。「谁都知道我们待在这里。」

  「谁说的。」巴利亚斯说。「你待在这里,不过我不会。母亲,不好意思。」他说完便离开了。

  她很想问他要去哪里,她真想追上她。她有上千个问题,应该有助于维持一点家庭团结的表象。但她太累了,无法集中思绪。他走出门的时候和她擦肩而过,粗鲁的动作感觉差点将她撞倒。而乔瑞动也没动,脸上表情苍白痛苦。莎碧荷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他身边了。

  「母亲,这样行不通。」

  「没问题的。」她说。「现在很辛苦,不过没问题的。巴利亚斯只是很悲恸,我们都很悲恸,你得对他好一点。」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说。「您说您希望我像父亲对待您一样,对待莎碧荷。」

  「对。我的确希望那样。」

  「父亲把您看得比任何人、比任何事都还重要。您开口要他做什么,他都愿意,而且没有极限。」

  「我想真的就像你说的吧。」她说。乔瑞不断摇头,泪水流下脸颊;他长大后就没这么流过泪了。即使葛德杀了她丈夫的可怕日子里,他也没落泪。

  「我办不到。」他说完,又以更轻柔的声音说了一遍:「我办不到。」

  「我来吧。」莎碧荷说着伸手搭在克莱拉肩上。「拜托。夫人,请跟我来一下。」

  莎碧荷领着她走向窗边的一个座位,然后在她身边坐下。女孩似乎单薄了点,而且改变的不只是她的脸和身材。婚后有一小段时间,她心中曾有喜悦,新的名声带来了改变,而她因此变得乐观。但那样的乐观已不复见,克莱拉很清楚原因,她几乎知道莎碧荷要和她私下说什么。那是会让乔瑞无法开口的话。

  「我们很爱您。」莎碧荷说。「我们永远会是您的家人,但您得离开这栋房子。」

  感觉好奇怪。克莱拉几乎感觉到话语割在她身上,脖子和心里存在着实质的痛楚。

  「噢。」她说。

  「乔瑞一个人已经很辛苦了。」莎碧荷的手指捏着克莱拉的手。「所有人都看到他宣布和凯廉勋爵断绝关系,并且愿意给他一个机会。至少其中有些人愿意。但您没宣誓,巴利亚斯也没有。说实话,即使您宣誓,宫廷里的人看到您时还是会想到您亡夫。您和您亡夫几乎是一体的,其中一个不在人世了,另一个依然背负着对方。您懂吧,对不对?您了解吗?」

  「我了解。」克莱拉说。「我自己也能感觉到他。」

  「在宫里淡忘这件事,至少稍稍淡忘一点之前,您和我们待在一起,对您的保护比不上对我们的伤害。」

  「我会离开。」克莱拉说。「如果领地有个房间,我可以......自我放逐吧。」

  「我们考虑付钱租个寄宿处。」莎碧荷说。「找个没在我父亲名下的地方。让我们与宫中流言保持一点距离。」

  克莱拉真想说,连那么一点也是奢望吗?那么一点也不能满足我吗?一定得待在一个像无名之墓一样的房间里,待在她全然陌生的人之间吗?

  「我晓得这是比较明理的办法。」她说。「我会收拾行李。」

  「不,请别这么做。」莎碧荷说。「我会派人送过去,不该烦劳您。」

  「不该烦劳任何人。」克莱拉说着拍拍女孩肩膀。「但我们身处在情非得已的世界。妳也不用麻烦了,这些我都明白,我该走了。」

  「拜托,不用这样。我们会请人陪您找个适当的地方,费用由我们负责。」

  克莱拉感觉自己几乎发自内心地微笑了。她从女孩手中抽开她的手,站了起来。她分别吻了莎碧荷和乔瑞的额头,然后退出房间。这里不能待了。甚至不能待在厨房讨论受诬陷的叛国贼、王室公敌的寡妇待在哪种旅舍才恰当。

  他们和道森断绝关系,原本应该换来一点保护,或某种程度维持现况。或许的确有。或许乔瑞说了某些话,克莱拉才得以保有目前的处境。但她实在不能想象。她感觉自己像个一无所有的王后。

  她毫无目的地走着,两脚痛得要命,但她没有理会。往日她曾骑马穿过这座城市,街上的平民都让路给她,而她觉得理所当然。这时她发现自己让到一旁给载肉或芜菁的货车。她避着路上男女的目光。

  秋桥宏伟的拱形在面前升起,她踏了上去,但走到桥中央却停下脚步。她不是有意停下来,但走到那里时,她的毅力终于瓦解。她靠着粗大的横梁俯望大裂谷的深渊,感到心中笼罩了一股平静的感觉。其实不是平静,但很类似。在遥远的距离之外,世界几乎显得美丽。无论是皇城、城墙,或是乘着她感觉不到、无法想象的强风在天上飞驰而过的云朵。

  不知道跨过边缘要花多少的力气?她当然没打算跨过去,自杀这件事本身太容易了。不过的确颇为吸引人。她的信仰并不虔诚,但她不排斥祭司口中死后的世界与报应的故事。或许道森正在那里等她。

  但她还不能死。维卡里恩的职位目前还未确定,而巴利亚斯......可怜的巴利亚斯被亲弟弟赶出家门。他还需要她。乔瑞也会需要她,就算莎碧荷也可能需要她。如果女孩把自己的婆婆请出家门,害得婆婆跳桥自杀,那是多可怕的事啊。那可怜的家伙会自责一辈子。

  不行。或许改天吧。等她安排好孩子,没人会为她的决定自责时,她就能来到桥边,打扮成新娘的模样和道森跳最后一支舞。她发觉自己在哭。不知道已经哭了多久。感觉像是几天、几星期了,还是一辈子?这些年来安适的日子都只是幻影,有如她踩着走过深渊上方的细绳。无家可归,没有朋友可投靠,她成了一个在桥上号啕大哭的疯女人,而她竟觉得这角色再适合不过了。

  「夫人。」那男人的声音有如寒夜里温暖的法兰绒。「不行。」

  她诧异地转身。还在意礼节的那个她伸手顺顺头发,整理衣裙,而主要的那个她因困窘却又如释重负的情绪崩溃了,同时感到一种奇妙的恐惧;比起一直以来的感觉,这些感觉伴随的狂喜愉快多了。

  「柯依。」她又哭又笑地说。「噢,别连这也要夺走。」

  他伸手搁在她肩头,表情严肃。他好坦然、好担心、好年轻。

  「夫人,这不是办法。跟我来。」

  「我没打算跳下去。没有。不是现在,我还有很多事得做。我的儿子和我新添的女儿—就是我的媳妇。你应该没见过她,她是个好孩子,只是心里有很多困扰。太多困扰了。而现在离开,在一切处于那样的状态时离开......」她说不出话,因为抽噎得太厉害,几乎没空档说话。「我不能在一切处于破碎空洞的状态下离开。神啊。我做了什么?为什么?我为什么会沦落至此?」

  他不知什么时候把她抱了起来,将她像孩子一样搂在怀里。

  「别这样。」她说。「我不爱你。我不了解你。我不能成为你希望的那个人。我是有夫之妇。我是说......」

  「夫人,您不需要说什么。」

  「我是毒害。」她说。「我认识的所有人都受到牵连。我儿子......连我儿子也是。别人看到你就会想到我,而只要他们想到我,就会想到他,然后把你当成他一样对待。我无力阻止。我甚至没办法让事情慢下脚步。」

  「夫人,我是无名小卒,没什么好失去的。」

  「我把你的衣服都弄湿了。这样不好。你走吧,你走吧。」

  「我不会走的。」他说。

  她沉默许久。猎人的手臂稳定无比。她总觉得如果柯依愿意,他就能永远抱着她。他身上有狗、树,还有年轻人的味道。她把头靠在他肩上,深深叹口气。她再次说话时,已经不再歇斯底里。

  「我已经不是需要人拯救的该死小女孩了。」她说。

  「对,夫人。」他虽然这么说,但声音中带着促狭的意味。她吸吸流下的鼻水,周围的街道狭窄黑暗,只容两人并肩通行,坎宁坡最穷困的区域像一条毯子一样紧紧包围着她。文生‧柯依抱着她穿过了光亮与黑暗。

  「妈的。」她说着抱向他。

  寄宿房屋惨不忍睹。屋里有种烂甘蓝菜的味道,墙上染成绿色和黑色的脏污多年前早已干硬,缺了扇门的衣橱里空空如也,骯脏的小窗户不到她手掌宽,透进的光只够显现环境多不堪。床铺又小又脏,不过有个床垫。他将她放在床垫上,她把自己蜷缩起来。床垫臭归臭,却很柔软,而且能支撑她精疲力竭的沉重身躯。

  他为她带来盛满水的酒袋和一条羊毛毯,羊毛毯上他的气味比房间的味道浓厚。

  「这里没有交谊厅。」他说。「不过厨房里有个炉火可以坐在旁边。坐在您对面的男人会大吼大叫,但他没有恶意。需要我的话就叫我,我不会走太远。」

  她点点头。

  「我家人不晓得我在哪儿。」她说。

  「我们要通知他们吗,夫人?」

  「不用。」她说。「还不用。」

  「就照您的意思。」

  他靠向她,轻轻在她额前一吻。他迟疑了一下,她觉得如果她是男人而想吻一个女人的唇,应该也会像那样迟疑。她抬起眼和他四目相交,他站了起来。

  「我老到能当你母亲了。」她说。

  「夫人,我母亲比您年长很多。」他说。

  「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是您让我这样的。」他说。「睡吧,我们之后再谈。」

  门在他背后阖上,而克莱拉躺在臭气冲天的朦胧昏暗中。

  「这可好。」她自言自语说完还来不及往下想,就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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