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葛德
信里写着:帕里亚柯勋爵,母公司来信命我即刻返回,很遗憾必须通知您,我们不久就得离开。非常感谢在坎宁坡时您的热情款待与陪伴,那是段不可思议的经验,在下将永志于心。治理贵国这样泱泱大国应该优先于私人信件等小事,不过在下将密切注意安提亚的消息。
信件最后盖上席丝琳‧贝尔莎库的印鉴。
这些话他已经读了上千遍,大概还会再读上千遍。他几乎可以听见她念着信,彷佛纸张吸饱了她的声音。她喉中的软语,说到永志于心时微微忧郁的音调。他读过情书,不过通常是诗词或歌曲的形式。以商业信件的形式书写虽然奇怪,却完全是他期待中银行家会做的事。
处死道森后,他一直担心因为行刑的方式或之后的表现冒犯了她。他常听人说杀人并不愉快,尤其是第一次,但他太严重了,几乎差点在宫中所有人面前吐了出来。这件事有损他的尊严,不过他下次会表现得更好。反正即使他有什么不是,她似乎也原谅他了。
他走到门边的时候把信塞进口袋里,隔着门飘进的男人声音和刚才想象中女人声音相较之下显得好粗旷,葛德示意私人护卫让他走在前面,接着便推门进入会议室。神巫跟在他身后,走在护卫前方。这不是出于礼节,而是他们都养成的习惯。
桌上堆满地图,有些地方堆了四、五层。肯诺‧达斯可林和法隆‧布鲁特站在那片狼籍旁皱着眉头,一脸不悦。
「各位,」葛德说,「看来我们没什么进展。」
「艾斯特洛邦带来了几个预料之外的问题。」达斯可林说。
「您的贵族家族几乎不够用了。」布鲁特说。「一开始大约有四十个,这还是把名字正巧相同的东部巴尼恩算成巴尼恩家的一员。凯廉叛变后又失去了一些,只有三十四、五个家族了。」
「布鲁特希望我们顺便重划安提亚的地图。」
「一个男人在河两侧各有一个封地实在不合理。要怎么治理两地?花半个冬天处理一个地方的事吗?还是两年视查一次领地?应该要扩张现有的封地。」
「布鲁特,这些是实际的领地,不只是地图上的一点。我的家族十代以来都住在那里,也是我的祖父、曾祖父以及先祖的长眠之地。我们不能轻易地把那一切搬到艾斯特洛邦,当成一切都没变。」
葛德挑起眉头。他不擅长摄政王这方面的职务,不过他们说得没错,这事需要处理。
「还有城市的事。」布鲁特指控的手指向标示卡尔特菲和亚辛港。「我们不能把这两座城变成封地,一年去视查一次。虽然可以试试,不过他们春天就会暴动,而我们会退回这该死的一切发生前的状况。」
「不会有暴动的。」神巫说。
「神巫,说得简单。」布鲁特说。「但你没治理过城市,他们比小孩还难缠。」
「城市里会有女神的神殿。」神巫说。「真理使者会让他们老实听话。」
达斯可林和布鲁特交换了一个眼神。达斯可林先别开眼。
「但我们的街上才打了几乎一个夏天的仗。」达斯可林说。
「没错。」神巫笑得更灿烂了。「这座城接受了试炼与净化。达斯可林殿下,别忘了我们还在这儿,而敌人已经伏法。」
「说到让敌人伏法,我们有第三个选择,不过那样等于要放弃全面屠杀艾斯特洛邦的贵族阶层。」布鲁特说。
「而且站在王室那边的人得到的奖赏就少了。」达斯可林说。
「肯诺,如果管理不了,得到的也不算奖赏。如果你用点脑子,别老是用财富来思考,应该能明白这个道里。」布鲁特说。
「住口!」葛德喊道。两人困窘地沉默下来。「刚刚说有第三个选择,是什么?」
一张地图滑落地上,迭成曲曲折折的一堆。布鲁斯特扯扯他的胡子。
「我们可以把艾斯特洛邦交由他们自己人治理。由最优秀的人之中找出人选,让他们发誓效忠于裂土王座。不会到全部那么多。只要五、六个......呃,用来代替我们失去的人。差不多能取代吧。他们从前或许没站在我们这边,但用不着是智者也看得出现在是谁当家。」
葛德走向桌旁,将一张地图扯向桌子中央。艾斯特洛邦的面积远小于安提亚,南方有沼泽和山地,因此可耕种的土地不如安提亚多。撇除那两座大城不谈,征服艾斯特洛邦甚至不是特别成功的计画。
「我们开始处死艾斯特洛邦的贵族了吗?」葛德问。
「不,大人。」达斯可林说。「凯廉的叛乱让计画严重落后了。」
「那就暂缓执行吧。我大概有个好主意。」
先前神巫用来质问私人护卫的舞会厅已经好些年没办过舞会了。翘起的地板凹凸不平,枝状吊灯虽然干净,但连接处已经生锈。葛德走过那个空间,他瞇起眼,脑中看到的不是眼前的景物,而是未来可能的景象。神巫两手交迭站在门口,即使高大的祭司有什么意见,也没说出口。
葛德朝一排排席位扬扬头说:「我们在这里做过的事可以再做一次,对吧?」
「葛德殿下,如果您希望再来一次,当然没问题。」
葛德爬上一层层席位,然后转身从稍高处俯望神巫和舞会厅的地面。从这角度看,连神巫也显得渺小了。葛德感到心中涌起一股沸腾的喜悦,让他想起发现一本喜爱新书的感觉。
「对象不是守卫。」葛德说。「而是艾斯特洛邦的贵族。把他们带到这里审问,有罪的就丢下桥,无罪的赐与土地、头衔和管理他们家乡的权力,前提是对裂土王座效忠。这么一来,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对吧?」
神巫走上前。
「这样可行,大人。」
「很好。」葛德说。
「殿下,我可以冒昧提议吗?」
「噢?什么事?」
「在艾斯特洛邦的人来之前,我们就可以利用这个计画。」
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这座大厅才改建成庄严适当的场所。葛德将墙面染成黑色,两侧的席座则留在原地,但他的木匠移除了前排大部分的椅子,用原来的木头做了一张像给治安官的桌子,只不过造得比较高大。那段时间皇城的门厅和境内都闻得到木屑的甜味。葛德把生锈的枝状吊灯留在原地,一方面因为吊灯的材质是厚实的铁,一方面是铁匠得再花一星期还才能换成更好的吊灯,而他没耐性。
改建的大厅完成后,他像送小孩礼物一样,带着神巫来到大厅。
「希望你喜欢。」他说。「我们明年甚至之后会在这里花上不少时间。侍卫会站在两侧的席位,就像那样一排排站上去。然后我会坐在那里,你可以在下面站在我附近,不过是可以更清楚听见犯人声音的地方。」
「犯人?」
「之类的。」葛德说着挥挥手忽略这个问题。
「这样很有威严。不过呢?」祭司朝后方的墙面点点头续道:「墙上没有旗帜。我会在右边放些您家族的旗帜,左边放女神的符文。对称一下。」
「太厉害了!」葛德说。「这样没问题......不过在那之前,我在想你要不要试试。我的意思是练习一下。测试这里的设计是否和我认为的一样理想。」
「如您所愿。我随时在此为您效力。」
葛德像在安排舞会一样仔细安排一切。从挑选守卫、他们穿戴的武器护甲、蜡烛的照明等。接着在一切都符合葛德的计画后,他便派守卫去城里,四小时后,他们抓犯人回来了。
葛德由他的高位俯视。巴利亚斯‧凯廉看起来渺小恐惧。
「大人。」葛德说。
「摄政王阁下。」
「感谢你今日前来。抱歉带你来时造成的不便。」
「别在意。」巴利亚斯左右张望,将两侧的武装侍卫看在眼里。「我才该道歉,要来这个场合,我的穿著恐怕不够隆重。」
「听说你离开了你弟弟家。」葛德说。「真的吗?」
巴利亚斯耸耸肩。
「那件事不是我们的本意,所以不提也罢。我已经没待在那里了。」
葛德抬起目光,神巫点点头。没那么容易看到。角度不对,他需要再思考位置的问题。
「你和乔瑞闹翻了。」
「没那么严重。」巴利亚斯说。祭司迟疑了一下才点点头,但葛德知道祭司不太明白巴利亚斯的意思。或许巴利亚斯真的不会做得那么绝,但他心里想的不是这件事。那男人脸上没什么畏惧谦卑之色,反而显得有点好奇。
「你对我忠心吗?」
「大人,您的意思是?」
「你弟弟和凯廉断绝了关系,但你没有发表声明。我现在问你,你对我忠心吗?」
「我为裂土王座尽忠效力,而且向来如此。」巴利亚斯这番话有如向他的挑战。祭司点点头。对。葛德感到强烈的失望,不过毕竟他把巴利亚斯带来这里就是想问出这件事。
不,并非如此。他真正要问的不是这个问题。
「你效忠于我吗?」
「您是摄政王阁下啊。」巴利亚斯说。神巫点点头。然而他没回答葛德的问题。
「你效忠于我吗?」
利亚斯耸耸肩,他抬头注视葛德时,宛如伐木工抬头望着要砍的树。
「对。」他说。但神巫摇头。
葛德笑了。
「别想轻易骗过我。」他说。
「大人,您说了算。」
「你骗了我。上一个骗我的人,被我砍断了双手。我这么通融,是看在我和你弟弟是朋友的份上。我会再问你一次同样的问题,如果你说你愿意效忠于我,而且是由衷之言,我会让你当上亚辛港的领主,统领艾斯特洛邦原先的舰队。如果你说你愿意效忠于我,其实却是谎话,你会死在原地。要不就承认你不会对我效忠,那我只会放逐你。我向你保证。」
「我不懂。」巴利亚斯说。「这是某种把戏吗?」
「你知道我的条件了。」葛德说。「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效忠于我吗?」
巴利亚斯沉默了。他扠着双臂,一脸怒容地垂着头,接着他向左右伸展脖子,开口时,声音细小而若无其事。
「不,我并不效忠于你。」他说。「你是气量狭小、眼界短浅的混蛋。」
「果然不出所料。现在开始,你被放逐出安提亚及安提亚的属地直到老死,任何人在安提亚的土地上找到你都能将你诛杀,带你的头来领赏。」
「哼。」巴利亚斯说。「反正我待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摄政王阁下,可以结束了吧?」
「队长,带他出去。」葛德说。「把他送上马车,载他去他选择的边界。」
「遵命!」守卫队长说完走上前,带着巴利亚斯‧凯廉就此离开。门在他们背后关上时,葛德允许自己露出大大的微笑。
「噢。」他说。「我一定会乐在其中。」
那晚,葛德坐在寝宫和埃斯特谈艾斯特洛邦相关的问题。做决定的当然是葛德,不过埃斯特将来得接手他造成的灾难和错误,总该让他见证讨论的过程。神巫在他们背后徘徊,一边喝着茶,那种茶味道很臭,但他很喜欢。
「所以,假设我们在艾斯特洛邦能找到五个忠心的人,我想多少能让一切维持原样,只不过两片土地皆臣服于裂土王座。」
埃斯特点点头,神色踌躇。
「那欧斯特林丘呢?」他问道。
「这个嘛......我一直在思考,我想把那里留给乔瑞。不,等等。我们不能转身就把那块地还回去,我不想让任何人以为他们能侮辱王室,而家人不用连带付出代价。但乔瑞的确和道森断绝了关系,而他说的是肺腑之言。他说的是真的,不是吗?」
「他说的是实话。」神巫说。
「所以我想你成年后可以优先做的事之一就是恢复他的职位,把事情拨乱反正。这是一种象征。」
「不过这只是构想。」埃斯特说。
神巫清清喉咙。「殿下阁下,抱歉插个嘴。」
「你是指他还是我?我是阁下,他是殿下。」
「一直没有人讨论到这场辉煌征服的最大问题。」
「你是指收获季的事吗?」
「我是指下一场战争。」神巫说。「这次你虽然战胜,却损失不小。这一点这大家都知道。伟大的帝国扩张了,但也失去人力和时间。既变得富裕,同时也被削弱,而财富和虚弱的表象最容易诱发战争。」
葛德又看了看地图。他没想过这种事,但他这时发现艾斯特洛邦和北岸的国境不只很长,而且没什么阻碍,国境附近难以防守巡逻。他用指头点点地图,手指由卡尔特菲划向喀尔斯。
「不,大人。」神巫似乎仍觉得地图这种东西很奇妙。「你的战争会在那张纸的另一边。」
「什么?沙拉喀?」
「沙拉喀、自由城邦,以及依拉萨。」祭司说。「提辛内人的故乡。你的军队调向北边之后,他们会看到南方富饶却荒废的那些土地,知道你没有多余的人力防守。你必须在双方的领土之间空出一片土地,想办法在王国重振之前保全。」
「真的吗?」
「你是女神选中的人。」神巫说。「听到你名讳的人都将敬畏三分。你必须随时警觉,随时准备应付边界的邻国,或街道上、宅邸走廊上的人。」
「应该吧。」葛德说。「似乎有道理。」
「不过那样的话,我们就得保卫其他的边界了,不是吗?」埃斯特说。「如果征服了沙拉喀,那要拿勃尔嘉怎么办?从古至今的历史都显示依拉萨容易受喀西特侵扰。永远会有下一场战争。」
「不,小王子。」神巫说。「女神将重返人世,而女神的正义将结束所有的战争。所有城市都将在祂和平的庇荫之下。你们目前面临的是最艰辛的部分,会有不少人对你们感到憎恶畏惧,但你们终将取得最后的胜利。你们的使者站在你们这边。」
晚餐之后,葛德考虑回房去或者去图书室熬夜看书。书本像平时一样呼唤着他,但那天漫长而刺激,他觉得还是去休息比较好。肩上没背负重责大任的人才得以享乐。书可以等他完成应尽的责任,回归学者的平静生活,午后能够小憩的日子再看。或许也会自己的一个小家庭—这是奢望吗?—夜里身边躺着美丽的年轻女子,早上醒来时还在他身边。他可以学着喜欢这样的事。
他成为摄政王的时候,并不明白自己必须付出多少,需要投入多少,他因此由衷尊敬西密昂和西密昂之前的历代安提亚君王。神巫说得对。安提亚会显得疲软脆弱,而他现在该做的,就是不计代价确保王国的安危。
他一个人靠在床上,就着一根蜡烛的烛光拿出席丝琳的信。真希望她有办法留下来,看到他为埃斯特做的计画和安排。她也关心埃斯特,这他很清楚。他知道她会对他的盘算感到满意。
他将信纸压向双唇,把纸的气味吸进鼻腔里,希望能捕捉到些许她的气味。结果他只闻到墨水和纸张的味道,但想着她已足矣。他小心地把信放在床边躺下,睡意还很遥远,不过他没放在心上。他的脑子忙碌得很,清醒而警觉。
她信里写着,在下将密切注意安提亚的消息。而她将看到多么令人惊叹的情景。
他将为这个世界带来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