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在边界线上
芮恩一直梦到西奥，但她却不知道他在她的梦中说了什么或是做了什么；那些细节就在片刻之前似乎还是如此生动清晰，可当她一觉醒来就立刻消散了。她的父亲正轻轻摇着她，叫着她的名字。
“好烦啊。”她喃喃自语，“出什么事了？”
她正睡在“鬼面鱼”号的床铺上，蜷缩在一大堆毛皮和毯子的下面，因为尽管已经到了春天，鸟道上还是十分寒冷。舷窗外面天空一片漆黑。她坐起身来，揉着惺忪睡眼，驱赶睡意。“出什么事了？”她问，这一次口齿更清楚了，“有什么不对吗？你不是生病了吧？”
“不，不。”汤姆说，“我很抱歉这么早把你叫醒，不过你不会想要错过前方的景色的。”
芮恩的父亲坚定地认为世界上有某些特殊的景色，它们是如此美丽，或是如此壮观，或是富有教育意义，假如他让芮恩因为睡觉而错过了它们，那么芮恩将永远也不会原谅他。他经常回想起他自己第一次看到永固寺的时候，还有第一眼见到唐怀瑟火山链的时候，于是这趟东行旅程期间，他好几次都把芮恩从床铺上拖起来，去看美丽的日出，或者某座接近的漂亮城市。而芮恩，身为一个十几岁的年轻人，迫切需要睡眠，所以并不总是如他期待的那样心怀感激。
但在这天早晨，当她没好气地走到飞行甲板上，看见镶嵌在“鬼面鱼”号前窗中的景色时，她瞬间就原谅他了。
他们飞得很低，辙痕累累没有特色的平原一如既往地在他们下方延伸，这几天来一直都是如此。在南边，一抹白雾笼罩着锈水沼泽与哈萨克海，不过这并不是汤姆叫醒她起来看的东西。前方，一大群牵引城矗立在它们自己喷发出的昏暗烟雾之中，其数量比芮恩一辈子见过的都多。灯光闪亮的窗户和锅炉的通风口像宝石一样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闪闪发光。一座座以往芮恩会觉得印象深刻的城镇和城市正来回行驶，但与这个聚落东侧的那些庞大的装甲神庙之城相比，就显得相形见绌了，这些神庙之城有着十到十五层的住宅和工厂，矗立在一英里方圆的底板上，每一层都覆盖重重装甲，好像中世纪的骑士一样，浑身上下刺出无数火炮以及空中战舰的系泊吊架。“鬼面鱼”号已经抵达了城市达尔文主义最东部的边界线。现在它正飞进牵引城社会最大的城市停泊地之一。
十四年前，当芮恩正忙着学习爬行，把各种石头、甲虫和小饰品吃进嘴里，让她的父母惕然心惊的时候，绿色风暴已经从他们位于山国的群山之中的众多要塞里席卷而下，将战争和毁灭散布于大狩猎场上。他们的空中舰队和潜猎者大军一路向西狂飙，赶着那些吓坏了的牵引城市在他们前头狂奔，并摧毁任何逃得不够快的城市。然后阿米尼乌斯·克劳斯，牵引城市魏玛(位于德国中部的城市。20世纪初曾于此地召开国民议会制定宪法建立了德国历史上第一个共和国。)的市长，派遣使节到其他十一个讲德语的城市，并提议它们联合起来，在所有的移动城镇都被驱赶出大狩猎场的西部边缘掉到海里去之前，一起掉头对抗绿色风暴。
于是牵引城社会就诞生了。很快就有其他城镇不断加入这十二座大型城市，它们共同发誓，在绿色风暴被摧毁之前，不再吞噬任何移动城镇。它们要转而靠着吞噬蘑栖人的船舶、堡垒以及定居地而生存，直到它们让世界再度变得安全，适合城市达尔文主义运作，因为每一个文明人都知道，这是有史以来最自然、最明智、最公平的生活方式。
它们掉头了，它们战斗了，它们逼迫吃惊的绿色风暴陷入战争僵局。如今，一条宽阔的无人地带蜿蜒穿过大狩猎场，从锈水沼泽的南部边缘，一直延伸到冰封荒原的边境，标记出了两个世界之间的边界。在这条线的东部，绿色风暴艰苦奋斗，让新的定居地扎根下来，帮他们的农民收复被几个世纪以来的城市达尔文主义所犁翻和污染过的土地。在这条线的西部，生活几乎和以前一样，城市猎食城镇，城镇猎食村庄；唯一的区别就是大多数市长会把他们抓到的猎物的一部分送去补给牵引城社会。
多年以来两边都尝试了各种各样的战争手段来打破这条界线。绵延不绝的翻腾淤泥和空旷沼泽一次又一次地易主，每一次的代价都是成千上万人的生命，然而通常情况下，当持续数月的突击与反突击的雷鸣炮火平息下来后，这条界线依然大致没有变化，死寂的土地如同一条大河一样蜿蜒穿过这片大陆。
现在，休战协定似乎维持了下来，于是一些勇敢的商业城市和工业平台从西边过来，亲眼看一看这条界线，它们围绕着牵引城社会的城市，形成了一个个贸易聚落。“鬼面鱼”号正飞进这样一个聚落之中。汤姆将飞艇降低，钻进这些城市喷出的烟雾所形成的灰色盖子下方，芮恩向下俯瞰这些城市和贸易镇的上层建筑，然后又进一步向下朝地面望去，大城市的履带犁出的深深沟壑之间，小城镇沿着狭窄的土脊匆匆往来。她看到下面有一些小小的拾荒镇，还有一些速度飞快的战斗郊镇，汤姆告诉她那些叫作收割镇。天空中挤满了其他飞艇，气球出租车，还有笨重的空中列车。一个由笨拙的飞行机器所组成的中队，粗鲁地呼啸着冲过“鬼面鱼”号的船首前方。“一群飞猪！”汤姆说，他抱怨着这些新奇的发明和不尊重鸟道习俗的飞行员，但是芮恩却激动不已；这些扑打翅膀，翻翻滚滚的机器让她回想起了飞貂军，回想起了她曾经在云中9号上空见过的那些勇敢行动的飞行员。
一座叫作穆尔瑙(穆尔瑙是现今德国巴伐利亚州的一座小镇。)的战斗城市从窗外滑过，这是一座顶天立地的楔形装甲城市，其上密布着炮口和禁门。它的每一层都是狭长的三角形，向前逐渐收缩成尖锐的艏部，在城市巨颚的下方刺出一根撞角。它大得令人窒息，外表看上去极其强大，不过随着它滑过，天空很快又亮了起来，现在芮恩可以看到远处还有五六个类似的城市，沿着锈水沼泽的西部边缘铺展开一条漫长的连线。其中几座看起来甚至比穆尔瑙更大。
“鬼面鱼”号的目的地则平和多了。它挂在离穆尔瑙几英里远的天空中，是一座形似甜甜圈的小小甲板，其上堆满了轻质建筑物，一根根系泊支柱像流苏一样点缀着，无数色彩鲜艳的气囊仿佛是一大团乐于助人的雷雨云，将它悬吊在空中。芮恩在鸟道上度过的短暂时光里经常登上那个甜甜圈；有时是在寒冷的北方天空中，有时则是在潮湿黏稠的南方天空里。在这片装甲城市聚落的上空发现它，令她有点儿觉得好像是回到了家里一样。
天空之城！
当汤姆开口询问关于“始祖鸟”号的事情时，港务办公室的那个长脸办事员若有所思，他拖着脚步走到档案抽屉那儿仔细翻找起来，几分钟后他带着一本满是霉味儿的账本回来了，说是里面有在这座飞行自由港里注册的每一艘飞艇的详细信息。“克吕维·莫查德，女主人兼指挥官。”他一边说着，一边透过他的夹鼻眼镜端详着夹在“始祖鸟”号详细信息页面上的一张朦朦胧胧的女飞行员照片，“啊，是的，我想起来了！一个漂亮的女人。购买古代科技的。”
“什么样的古代科技？”汤姆问。
“大多数是磁力小玩意儿，根据她的海关记录来判断。电子帝国的无害旧装置和便宜货。不过她也买了医疗用品，还有一头小牲畜。她在我们这里注册的时候，还只是一个姑娘。那是十八年前的事了！”
“伦敦被摧毁后的第二年。”汤姆说。他取下照片，将它转向自己。照片是很久以前拍的，那时候照片里的主角还是一个年轻的女人，有着一头乌云般的卷发。“这就是克莱蒂·波兹！”他喃喃地说道。
“哎，先生？”那个办事员有点儿聋。他用一只手拢在耳边，另一只手夺回那张照片，“你说啥？”
“我认为她的真名叫作波兹。”汤姆说。
那个办事员耸了耸肩：“不管叫什么，先生，天空诸神一定十分眷顾她。在空中贸易这一行里可没多少人能坚持十八年的。”为了证明他的观点，他把那本账本翻过来，给汤姆和芮恩看索引页，在那里的一长串飞艇列表中，很多名字都已经用红笔画掉了，边上用整洁的小字记着诸如“失踪”“撞毁”或是“在系泊平台上爆炸”之类的话。
那个办事员认为莫查德小姐是在牵引城市赫尔辛基购买了她的船，等汤姆从账本封面下面悄悄塞了一个金币过去，他就突然想起来她是在那儿的昂桑克飞艇场里买的船。但在那之前她从哪里来，她又是从哪里弄到钱买的飞艇，还有她到底是做什么的，他就都不知道了；而且，唉，昂桑克老先生和他的所有记录都在十年前被摧毁了，那时他的一个学徒在一艘科斯格罗夫云莓型飞艇的气囊里点了一支雪茄，没想到气囊是漏的。（“你至今还能在赫尔辛基空港的边缘看到烧焦的痕迹。”那个办事员热心地说，好像是希望这样就能再赚一个金币似的，不过没有成功。）
他的小办公室外面，高街正开始活跃起来，摊贩们卷起卷帘门，陈列出一盘盘蔬果、鲜花、奶酪和布匹。看着他们，汤姆不禁回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天色醇如晶蜜的黄昏，他跟着方安娜走过这些一模一样的小摊。那次是他第一次来到天空之城。他回想起赫丝塔是如何偷偷摸摸地走在他身边，在路人的目光下举起手遮掩自己……
“哎呀神哪！”芮恩跟在他身后走出港务办公室的时候，指着附近码头上的某个人说，“快看那是谁！”
一瞬间，汤姆的记忆忽然混淆了一下，以为可能是赫丝塔来找他们了。当他看到一位身穿粉红色皮飞行服，身材曼妙的女飞行员时，他竟然有种奇怪的失望。
芮恩激动地上下跳着，喊道：“图旺布利小姐！图旺布利小姐！”
那个女飞行员正沉浸在与几个同伴的交谈之中，闻声惊讶地环顾四周，随后步态优雅地穿过码头，来寻找是谁在这么热情地呼唤她。“这是奥拉·图旺布利。”芮恩告诉她的父亲说，“她以前为布赖顿工作。”随着那位女飞行员走近，她困惑的皱眉变成了认出对方的微笑。她和芮恩相互不怎么熟，但两人都很高兴地发现对方安全地离开了云中9号上的那场战斗。
“是芮恩，对吗？”图旺布利小姐问，她握住了芮恩的手，“穹顶宫里的那个小女奴？我还以为你死了，或者被绿色风暴俘虏了。见到你安然无恙真是太好了！那么这位优秀的绅士是你的丈夫喽，我想？”
“是父亲。”汤姆说，脸色通红，“我是芮恩的父亲。”
“而我还一直以为芮恩是那些迷失小妹之一哪！”图旺布利小姐大吃一惊，喊了起来，“一个失去母亲的可怜孤儿，来自遥远的西方海域某处……”
“失去母亲，但没有失去父亲。”芮恩说，“说来话长。不过我很高兴见到你一切安好，图旺布利小姐。我还以为你那天被击落了……”
“那是个糟糕的夜晚，这点毫无疑问。”那个女飞行员承认道，她回想起在云中9号周围发生的激烈缠斗，不禁摇了摇头，“不过想要击落我的‘战斗树袋熊’号，光是几只潜猎鸟和小样的老狐狸精型飞艇还远远不够。我重建了飞貂军。我们现在为阿德莱·布朗，曼彻斯特的市长大人工作。他正要带着他的城市到边界线来，所以他派了我们来作为先锋。”
芮恩点了点头。他们一周前路过了曼彻斯特；那是一座巨大阴森的城市，步履笨重地向东南驶去，其上有无数起重机林立，忙忙碌碌地将闪亮崭新的反火箭装甲板覆盖在城市上层。
“不过你们来这里是做什么的呢？”奥拉·图旺布利问。她满怀期待地看着汤姆，但汤姆什么也没有说。他一直在想，来的时候掠过“鬼面鱼”号的是否就是图旺布利小姐手下的几架飞行机器，以及他是否应该向她抱怨，但图旺布利小姐太美丽了，以至于他没法说出那些话来。
芮恩迅速插进话头来：“我们来找爸爸的一个老朋友。她自称为克吕维·莫查德。我想你该不会认识她吧？”
“那个考古学家吗？”奥拉·图旺布利点了点头，“我有一次在穹顶宫里见过她，在布赖顿的时候。她曾经向彭尼罗购买过古代科技。事实上，我想人们一度认为他们曾经有一腿——不过嘛，彭尼罗的名字一直都和很多女士传出过绯闻。甚至和我也是！”
“但我还以为你和彭尼罗教授是……”芮恩说。
“哦，那只是在他妻子的想象之中，以及《布赖顿夜间稿件报》的八卦版上。”奥拉·图旺布利笑了起来，“我只是稍微挑逗了一下那个老流氓，好确保他会更新飞貂军的合同。你要知道，当我听说那天晚上他有多么勇敢之后，我几乎都快希望我真的曾是他的情人了。谁能想到像彭尼罗那样一个老古董还能智胜潜猎者方呢……”
芮恩笑了起来：“大家都说他是这么干的吗？”
“你没有听说过吗？”奥拉·图旺布利叫了起来，好像芮恩承认了不知道世界是圆的，或者不知道高领飞行服已经不再流行了一样，“这可是这一季里在边界线上最热门的话题了！难道彭尼罗教授不是全世界最伟大的英雄吗？难道他不正是靠着他那些英勇事迹而在整个牵引城社会享有盛名吗？”
汤姆喊道：“他在这里吗？”
“就在穆尔瑙上，就在此刻。”那个女飞行员肯定道，“我知道，你一定要问他关于你的朋友克吕维·莫查德的事！他一定知道关于她的一切！要是我了解得没错的话，他现在肯定会在月亮餐馆吃早餐，就在穆尔瑙的第二层。”
“哦，好啊，爸爸！”芮恩高高兴兴地说，“走吧，我们去找他，去问他！”
汤姆把一只手放到胸前，捂在彭尼罗的子弹造成的伤口上。他不想去和一个开枪射他的人吃早餐。不过彭尼罗在考姆翁布上表现得倒是相当好，现在回想起来，他隐约记得彭尼罗有一次对他说过一个故事，提到某个女飞行员曾经冒险进入伦敦的残骸内部。她的名字会不会就是克吕维·莫查德呢？
“我会亲自带你们去见他。”奥拉·图旺布利说。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她带着他们俩离开，朝天空之城中央走去，出租气球都等待在那里，把人们运送到下方的各个城镇去。
在他们的出租气球朝穆尔瑙下降的时候，芮恩兴奋地聊着飞貂军的英勇事迹，讲述他们渺小的飞行机器是如何冲向布赖顿上空巨大的空中驱逐舰的。但汤姆一点儿也没有听进去。他忙于思考克莱蒂·波兹的神秘之处。她的飞艇的母港是哪里呢？她为什么购买古代科技和医疗用品呢？为什么还买牲畜呢？
几天前，当他躺着睡不着，脑海里思索着他在巡回城与她相遇的事情时，他曾经想到过一个答案。现在，当他思考着办事员刚告诉他的资料时，这个答案再度出现在他心中。这是一个疯狂的答案，看起来不太可能，他都不太敢去相信，因为他担心它可能是来自自己对于伦敦的思乡之情，而不是对事实的冷静分析。他必须先等一等，看看彭尼罗知道什么，他心中暗自如此决定。彭尼罗也许会记得一些关于“始祖鸟”号以及它的女主人的事情，来证明汤姆的理论，不管是从正面还是反面。
他发现自己相当期待再次见到那个杀他的凶手。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好烦啊。”她喃喃自语，“出什么事了？”
她正睡在“鬼面鱼”号的床铺上，蜷缩在一大堆毛皮和毯子的下面，因为尽管已经到了春天，鸟道上还是十分寒冷。舷窗外面天空一片漆黑。她坐起身来，揉着惺忪睡眼，驱赶睡意。“出什么事了？”她问，这一次口齿更清楚了，“有什么不对吗？你不是生病了吧？”
“不，不。”汤姆说，“我很抱歉这么早把你叫醒，不过你不会想要错过前方的景色的。”
芮恩的父亲坚定地认为世界上有某些特殊的景色，它们是如此美丽，或是如此壮观，或是富有教育意义，假如他让芮恩因为睡觉而错过了它们，那么芮恩将永远也不会原谅他。他经常回想起他自己第一次看到永固寺的时候，还有第一眼见到唐怀瑟火山链的时候，于是这趟东行旅程期间，他好几次都把芮恩从床铺上拖起来，去看美丽的日出，或者某座接近的漂亮城市。而芮恩，身为一个十几岁的年轻人，迫切需要睡眠，所以并不总是如他期待的那样心怀感激。
但在这天早晨，当她没好气地走到飞行甲板上，看见镶嵌在“鬼面鱼”号前窗中的景色时，她瞬间就原谅他了。
他们飞得很低，辙痕累累没有特色的平原一如既往地在他们下方延伸，这几天来一直都是如此。在南边，一抹白雾笼罩着锈水沼泽与哈萨克海，不过这并不是汤姆叫醒她起来看的东西。前方，一大群牵引城矗立在它们自己喷发出的昏暗烟雾之中，其数量比芮恩一辈子见过的都多。灯光闪亮的窗户和锅炉的通风口像宝石一样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闪闪发光。一座座以往芮恩会觉得印象深刻的城镇和城市正来回行驶，但与这个聚落东侧的那些庞大的装甲神庙之城相比，就显得相形见绌了，这些神庙之城有着十到十五层的住宅和工厂，矗立在一英里方圆的底板上，每一层都覆盖重重装甲，好像中世纪的骑士一样，浑身上下刺出无数火炮以及空中战舰的系泊吊架。“鬼面鱼”号已经抵达了城市达尔文主义最东部的边界线。现在它正飞进牵引城社会最大的城市停泊地之一。
十四年前，当芮恩正忙着学习爬行，把各种石头、甲虫和小饰品吃进嘴里，让她的父母惕然心惊的时候，绿色风暴已经从他们位于山国的群山之中的众多要塞里席卷而下，将战争和毁灭散布于大狩猎场上。他们的空中舰队和潜猎者大军一路向西狂飙，赶着那些吓坏了的牵引城市在他们前头狂奔，并摧毁任何逃得不够快的城市。然后阿米尼乌斯·克劳斯，牵引城市魏玛(位于德国中部的城市。20世纪初曾于此地召开国民议会制定宪法建立了德国历史上第一个共和国。)的市长，派遣使节到其他十一个讲德语的城市，并提议它们联合起来，在所有的移动城镇都被驱赶出大狩猎场的西部边缘掉到海里去之前，一起掉头对抗绿色风暴。
于是牵引城社会就诞生了。很快就有其他城镇不断加入这十二座大型城市，它们共同发誓，在绿色风暴被摧毁之前，不再吞噬任何移动城镇。它们要转而靠着吞噬蘑栖人的船舶、堡垒以及定居地而生存，直到它们让世界再度变得安全，适合城市达尔文主义运作，因为每一个文明人都知道，这是有史以来最自然、最明智、最公平的生活方式。
它们掉头了，它们战斗了，它们逼迫吃惊的绿色风暴陷入战争僵局。如今，一条宽阔的无人地带蜿蜒穿过大狩猎场，从锈水沼泽的南部边缘，一直延伸到冰封荒原的边境，标记出了两个世界之间的边界。在这条线的东部，绿色风暴艰苦奋斗，让新的定居地扎根下来，帮他们的农民收复被几个世纪以来的城市达尔文主义所犁翻和污染过的土地。在这条线的西部，生活几乎和以前一样，城市猎食城镇，城镇猎食村庄；唯一的区别就是大多数市长会把他们抓到的猎物的一部分送去补给牵引城社会。
多年以来两边都尝试了各种各样的战争手段来打破这条界线。绵延不绝的翻腾淤泥和空旷沼泽一次又一次地易主，每一次的代价都是成千上万人的生命，然而通常情况下，当持续数月的突击与反突击的雷鸣炮火平息下来后，这条界线依然大致没有变化，死寂的土地如同一条大河一样蜿蜒穿过这片大陆。
现在，休战协定似乎维持了下来，于是一些勇敢的商业城市和工业平台从西边过来，亲眼看一看这条界线，它们围绕着牵引城社会的城市，形成了一个个贸易聚落。“鬼面鱼”号正飞进这样一个聚落之中。汤姆将飞艇降低，钻进这些城市喷出的烟雾所形成的灰色盖子下方，芮恩向下俯瞰这些城市和贸易镇的上层建筑，然后又进一步向下朝地面望去，大城市的履带犁出的深深沟壑之间，小城镇沿着狭窄的土脊匆匆往来。她看到下面有一些小小的拾荒镇，还有一些速度飞快的战斗郊镇，汤姆告诉她那些叫作收割镇。天空中挤满了其他飞艇，气球出租车，还有笨重的空中列车。一个由笨拙的飞行机器所组成的中队，粗鲁地呼啸着冲过“鬼面鱼”号的船首前方。“一群飞猪！”汤姆说，他抱怨着这些新奇的发明和不尊重鸟道习俗的飞行员，但是芮恩却激动不已；这些扑打翅膀，翻翻滚滚的机器让她回想起了飞貂军，回想起了她曾经在云中9号上空见过的那些勇敢行动的飞行员。
一座叫作穆尔瑙(穆尔瑙是现今德国巴伐利亚州的一座小镇。)的战斗城市从窗外滑过，这是一座顶天立地的楔形装甲城市，其上密布着炮口和禁门。它的每一层都是狭长的三角形，向前逐渐收缩成尖锐的艏部，在城市巨颚的下方刺出一根撞角。它大得令人窒息，外表看上去极其强大，不过随着它滑过，天空很快又亮了起来，现在芮恩可以看到远处还有五六个类似的城市，沿着锈水沼泽的西部边缘铺展开一条漫长的连线。其中几座看起来甚至比穆尔瑙更大。
“鬼面鱼”号的目的地则平和多了。它挂在离穆尔瑙几英里远的天空中，是一座形似甜甜圈的小小甲板，其上堆满了轻质建筑物，一根根系泊支柱像流苏一样点缀着，无数色彩鲜艳的气囊仿佛是一大团乐于助人的雷雨云，将它悬吊在空中。芮恩在鸟道上度过的短暂时光里经常登上那个甜甜圈；有时是在寒冷的北方天空中，有时则是在潮湿黏稠的南方天空里。在这片装甲城市聚落的上空发现它，令她有点儿觉得好像是回到了家里一样。
天空之城！
当汤姆开口询问关于“始祖鸟”号的事情时，港务办公室的那个长脸办事员若有所思，他拖着脚步走到档案抽屉那儿仔细翻找起来，几分钟后他带着一本满是霉味儿的账本回来了，说是里面有在这座飞行自由港里注册的每一艘飞艇的详细信息。“克吕维·莫查德，女主人兼指挥官。”他一边说着，一边透过他的夹鼻眼镜端详着夹在“始祖鸟”号详细信息页面上的一张朦朦胧胧的女飞行员照片，“啊，是的，我想起来了！一个漂亮的女人。购买古代科技的。”
“什么样的古代科技？”汤姆问。
“大多数是磁力小玩意儿，根据她的海关记录来判断。电子帝国的无害旧装置和便宜货。不过她也买了医疗用品，还有一头小牲畜。她在我们这里注册的时候，还只是一个姑娘。那是十八年前的事了！”
“伦敦被摧毁后的第二年。”汤姆说。他取下照片，将它转向自己。照片是很久以前拍的，那时候照片里的主角还是一个年轻的女人，有着一头乌云般的卷发。“这就是克莱蒂·波兹！”他喃喃地说道。
“哎，先生？”那个办事员有点儿聋。他用一只手拢在耳边，另一只手夺回那张照片，“你说啥？”
“我认为她的真名叫作波兹。”汤姆说。
那个办事员耸了耸肩：“不管叫什么，先生，天空诸神一定十分眷顾她。在空中贸易这一行里可没多少人能坚持十八年的。”为了证明他的观点，他把那本账本翻过来，给汤姆和芮恩看索引页，在那里的一长串飞艇列表中，很多名字都已经用红笔画掉了，边上用整洁的小字记着诸如“失踪”“撞毁”或是“在系泊平台上爆炸”之类的话。
那个办事员认为莫查德小姐是在牵引城市赫尔辛基购买了她的船，等汤姆从账本封面下面悄悄塞了一个金币过去，他就突然想起来她是在那儿的昂桑克飞艇场里买的船。但在那之前她从哪里来，她又是从哪里弄到钱买的飞艇，还有她到底是做什么的，他就都不知道了；而且，唉，昂桑克老先生和他的所有记录都在十年前被摧毁了，那时他的一个学徒在一艘科斯格罗夫云莓型飞艇的气囊里点了一支雪茄，没想到气囊是漏的。（“你至今还能在赫尔辛基空港的边缘看到烧焦的痕迹。”那个办事员热心地说，好像是希望这样就能再赚一个金币似的，不过没有成功。）
他的小办公室外面，高街正开始活跃起来，摊贩们卷起卷帘门，陈列出一盘盘蔬果、鲜花、奶酪和布匹。看着他们，汤姆不禁回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天色醇如晶蜜的黄昏，他跟着方安娜走过这些一模一样的小摊。那次是他第一次来到天空之城。他回想起赫丝塔是如何偷偷摸摸地走在他身边，在路人的目光下举起手遮掩自己……
“哎呀神哪！”芮恩跟在他身后走出港务办公室的时候，指着附近码头上的某个人说，“快看那是谁！”
一瞬间，汤姆的记忆忽然混淆了一下，以为可能是赫丝塔来找他们了。当他看到一位身穿粉红色皮飞行服，身材曼妙的女飞行员时，他竟然有种奇怪的失望。
芮恩激动地上下跳着，喊道：“图旺布利小姐！图旺布利小姐！”
那个女飞行员正沉浸在与几个同伴的交谈之中，闻声惊讶地环顾四周，随后步态优雅地穿过码头，来寻找是谁在这么热情地呼唤她。“这是奥拉·图旺布利。”芮恩告诉她的父亲说，“她以前为布赖顿工作。”随着那位女飞行员走近，她困惑的皱眉变成了认出对方的微笑。她和芮恩相互不怎么熟，但两人都很高兴地发现对方安全地离开了云中9号上的那场战斗。
“是芮恩，对吗？”图旺布利小姐问，她握住了芮恩的手，“穹顶宫里的那个小女奴？我还以为你死了，或者被绿色风暴俘虏了。见到你安然无恙真是太好了！那么这位优秀的绅士是你的丈夫喽，我想？”
“是父亲。”汤姆说，脸色通红，“我是芮恩的父亲。”
“而我还一直以为芮恩是那些迷失小妹之一哪！”图旺布利小姐大吃一惊，喊了起来，“一个失去母亲的可怜孤儿，来自遥远的西方海域某处……”
“失去母亲，但没有失去父亲。”芮恩说，“说来话长。不过我很高兴见到你一切安好，图旺布利小姐。我还以为你那天被击落了……”
“那是个糟糕的夜晚，这点毫无疑问。”那个女飞行员承认道，她回想起在云中9号周围发生的激烈缠斗，不禁摇了摇头，“不过想要击落我的‘战斗树袋熊’号，光是几只潜猎鸟和小样的老狐狸精型飞艇还远远不够。我重建了飞貂军。我们现在为阿德莱·布朗，曼彻斯特的市长大人工作。他正要带着他的城市到边界线来，所以他派了我们来作为先锋。”
芮恩点了点头。他们一周前路过了曼彻斯特；那是一座巨大阴森的城市，步履笨重地向东南驶去，其上有无数起重机林立，忙忙碌碌地将闪亮崭新的反火箭装甲板覆盖在城市上层。
“不过你们来这里是做什么的呢？”奥拉·图旺布利问。她满怀期待地看着汤姆，但汤姆什么也没有说。他一直在想，来的时候掠过“鬼面鱼”号的是否就是图旺布利小姐手下的几架飞行机器，以及他是否应该向她抱怨，但图旺布利小姐太美丽了，以至于他没法说出那些话来。
芮恩迅速插进话头来：“我们来找爸爸的一个老朋友。她自称为克吕维·莫查德。我想你该不会认识她吧？”
“那个考古学家吗？”奥拉·图旺布利点了点头，“我有一次在穹顶宫里见过她，在布赖顿的时候。她曾经向彭尼罗购买过古代科技。事实上，我想人们一度认为他们曾经有一腿——不过嘛，彭尼罗的名字一直都和很多女士传出过绯闻。甚至和我也是！”
“但我还以为你和彭尼罗教授是……”芮恩说。
“哦，那只是在他妻子的想象之中，以及《布赖顿夜间稿件报》的八卦版上。”奥拉·图旺布利笑了起来，“我只是稍微挑逗了一下那个老流氓，好确保他会更新飞貂军的合同。你要知道，当我听说那天晚上他有多么勇敢之后，我几乎都快希望我真的曾是他的情人了。谁能想到像彭尼罗那样一个老古董还能智胜潜猎者方呢……”
芮恩笑了起来：“大家都说他是这么干的吗？”
“你没有听说过吗？”奥拉·图旺布利叫了起来，好像芮恩承认了不知道世界是圆的，或者不知道高领飞行服已经不再流行了一样，“这可是这一季里在边界线上最热门的话题了！难道彭尼罗教授不是全世界最伟大的英雄吗？难道他不正是靠着他那些英勇事迹而在整个牵引城社会享有盛名吗？”
汤姆喊道：“他在这里吗？”
“就在穆尔瑙上，就在此刻。”那个女飞行员肯定道，“我知道，你一定要问他关于你的朋友克吕维·莫查德的事！他一定知道关于她的一切！要是我了解得没错的话，他现在肯定会在月亮餐馆吃早餐，就在穆尔瑙的第二层。”
“哦，好啊，爸爸！”芮恩高高兴兴地说，“走吧，我们去找他，去问他！”
汤姆把一只手放到胸前，捂在彭尼罗的子弹造成的伤口上。他不想去和一个开枪射他的人吃早餐。不过彭尼罗在考姆翁布上表现得倒是相当好，现在回想起来，他隐约记得彭尼罗有一次对他说过一个故事，提到某个女飞行员曾经冒险进入伦敦的残骸内部。她的名字会不会就是克吕维·莫查德呢？
“我会亲自带你们去见他。”奥拉·图旺布利说。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她带着他们俩离开，朝天空之城中央走去，出租气球都等待在那里，把人们运送到下方的各个城镇去。
在他们的出租气球朝穆尔瑙下降的时候，芮恩兴奋地聊着飞貂军的英勇事迹，讲述他们渺小的飞行机器是如何冲向布赖顿上空巨大的空中驱逐舰的。但汤姆一点儿也没有听进去。他忙于思考克莱蒂·波兹的神秘之处。她的飞艇的母港是哪里呢？她为什么购买古代科技和医疗用品呢？为什么还买牲畜呢？
几天前，当他躺着睡不着，脑海里思索着他在巡回城与她相遇的事情时，他曾经想到过一个答案。现在，当他思考着办事员刚告诉他的资料时，这个答案再度出现在他心中。这是一个疯狂的答案，看起来不太可能，他都不太敢去相信，因为他担心它可能是来自自己对于伦敦的思乡之情，而不是对事实的冷静分析。他必须先等一等，看看彭尼罗知道什么，他心中暗自如此决定。彭尼罗也许会记得一些关于“始祖鸟”号以及它的女主人的事情，来证明汤姆的理论，不管是从正面还是反面。
他发现自己相当期待再次见到那个杀他的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