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在月亮餐馆吃早餐
出租气球在穆尔瑙装甲层上的一个入口外面的平台上停了下来，那里有很多卫兵，问了很多问题。卫兵们还挺礼貌，但不怎么愿意让看起来可疑的人物比如汤姆和芮恩到第二层去，甚至就算奥拉·图旺布利答应她会为他们担保，并给卫兵们看了她因为在孟加拉湾战役中击落了三架绿色风暴驱逐舰而获赠的佩剑后也是一样。最后，她生气了，说：“他们是宁禄·彭尼罗教授的非常非常老的朋友！”这样一说就足够了。卫兵们不再只是略显礼貌，而是变得相当友善；其中之一打了一通电话给他的指挥官，一分钟后，汤姆、芮恩和图旺布利小姐就已经乘坐在一辆上行升降梯上了。
在最近的和平日子里，穆尔瑙已经会在白天的时候打开其装甲上的百叶窗，好让阳光透进来。即便如此，第二层还是让人感觉阴森森的。他们离开电梯站的一路上，汤姆和芮恩有好多次都路过了一些空空荡荡的地方，那儿整条整条的街道都被火箭和飞行炸弹轰塌了。还屹立着的建筑物的窗玻璃上被贴了X形的胶带，让它们看上去就好像是漫画里醉鬼的脸一样。每一寸的墙上都贴满了海报，刷满了标语，你不必会讲新日耳曼语，就能明白它们在敦促穆尔瑙的年轻人志愿参加防卫军，也就是穆尔瑙的军队。芮恩所能见到的大多数年轻男子都听从了海报和标语的劝说，身穿午夜蓝的潇洒军装。少数几个没有穿军装的，他们要么就是缺了一条胳膊或者一条腿，要么就是缺了半张脸，要么就是坐在带篷轮椅里被人推着，他们都戴着勋章以显示他们为抵御绿色风暴做出了自己的一份贡献。很多年轻女性也都穿着军装，但没有男人的军装那样好看。奥拉·图旺布利说：“穆尔瑙的妇女是不允许参战的，这些可怜的小亲亲。她们做贡献的方式就是在工厂和引擎区里干活，而男人们则去炮台上戍守。”
他们穿过一个叫作韦尔特·默尔斯(韦尔特·默尔斯是德国著名的奇幻小说作家、插画家。)广场的地方，朝着一座门面既高又窄、名叫月亮餐馆的小餐厅走去。几条街外，城市装甲外罩上的一扇百叶窗打开着，透进了明媚的春光，但这阳光来得太迟了，广场中央小公园里的花草树木多年以来一直生活在阴影之中，都枯死了，呈现出一片棕色。在光秃秃的树枝之间，芮恩瞥见了一座枯寂的喷泉和一个锈迹斑斑的演奏台。她觉得这是她到过的最悲惨的城市了。
但当她跟着奥拉·图旺布利穿过月亮餐馆的前门，却好像已经走出了穆尔瑙，走进了完全另一个城市一样。这家小餐馆里的样式不同、略带磨损的家具看上去颇具艺术气息，墙上则挂满了绘画和摄影，呈现了人们寻欢作乐的场景。它让芮恩想起了布赖顿，而两者之间的这种相似也是刻意设计的。穆尔瑙上有整整一代的年轻人一辈子就在战争和责任中生活。他们听说了其他城市的人民所享受的那种自由，于是就决心自己也要尝一尝这种滋味。于是他们就来到了月亮餐馆，来的人包括艺术家、作家和诗人，还有休假的年轻防卫军，他们也梦想着成为艺术家、作家和诗人。他们尽了最大的努力想要具有浪漫情调和波希米亚风格。
当然啦，他们做得不是很好。他们窝在月亮餐馆的破旧皮扶手椅里的漫不经心姿态，总有那么一点太僵硬的意思在里面。他们休闲宽松的衣服都穿得太笔挺了，而他们过长的头发也总是梳得非常整齐。而他们之中的几个真正的艺术家，好比画家斯柯达·盖斯特，他们却觉得他相当可怕。所以，当宁禄·彭尼罗抵达穆尔瑙时，他们热切地欢迎了他。这个人从事非常浪漫的冒险活动，并通过把这些经历写成书而赚足了钱，而且他还曾经是布赖顿的市长，那座最具艺术性的城市。但他又与盖斯特不同，他从不讥笑他们，或者嘲弄他们的诗歌和绘画作品，恰恰相反，他总是愿意赞美他们的那些小小成果，并乐于让他们给他的酒菜买单。
汤姆和芮恩朝他走过来时，他对着一顿丰盛的早餐正吃到中间。所谓的吃到中间从字面上讲相当正确，因为他在楼上的房间里，坐在沙发上，四面八方全都被小桌子包围了，桌上满载着小面包卷和煮熟的肉食、水果、牛角面包、海藻华夫饼、荷包蛋和蘑菇、烤面包片、什锦饭、煎蛋饼、果酱和奶酪。一只银咖啡壶中冒出袅袅蒸汽，升入从贴着胶带的窗户里照进来的阳光之中，四周富有艺术气息的年轻穆尔瑙人挤坐在其他沙发上，或是大胆地直接坐在地板上，听他描述正在写作的那本书。
“……我刚写到我面对那个恐怖的潜猎者方。”他解释道，嘴里塞满了苔藓面包，“落笔相当痛苦的一章，因为我不介意承认我很害怕。我大为震怖！我浑身颤抖！我从来没有计划要和她战斗，你们明白吗——我不是要把自己放到某种英雄的地位上。不，我是偶然碰上她的，那时候我正匆忙穿过花园，想要找到一条路来逃避绿色风暴……”
他的听众们急切地点了点头。其中一些人在穆尔瑙的裙围要塞里服过役，自己也面对过潜猎者，他们大多数都回想起了14年的那几场恐怖战役，那时候绿色风暴的飞艇将一队队的复活军投放到了穆尔瑙的上层。他们都想要听听这位英勇的老绅士如何成功地战胜了所有潜猎者中最可怕的一个。
但这一次，彭尼罗似乎失语了。他张着嘴，放下手中的叉子，他的听众们一个接一个转过身，就看到那几个新来的人站在门口。
“两个老朋友来看你了，教授！”奥拉·图旺布利一边说着，一边在穆尔瑙人之间给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汤姆！”彭尼罗说着，站了起来，“还有芮恩！我亲爱的孩子！”
他张开双臂前来迎接他们。他们的突然出现令他吃惊，但他是真的高兴见到他们两个。他一向都为朝汤姆开枪而觉得内疚，不过他从迷失小子那里救下了芮恩，帮她驾驶“北极面包卷”号飞往考姆翁布，然后大度地让他们继续拥有那艘小飞艇，他希望他已经弥补了安克雷奇的那起不幸事件。现在汤姆那个可怕的老婆已经消失了，彭尼罗便很高兴能把纳茨沃西一家算在他的朋友之中。
“我亲爱的们！”他眉开眼笑地挨个儿拥抱他们，“真高兴见到你们！我刚刚在对我的朋友们说我们在云中9号上的冒险呢，那会是我即将出版的新书的内容。一家可敬的穆尔瑙出版社，韦睿德罗布和斯普尔，预付了一大笔钱，请我从我的角度来平实地讲述潜猎者方的垮台，以及纳迦将军，那位热爱和平的绅士的崛起。当然啦，你们俩都会在这个故事里出现！毕竟，芮恩，当所有的希望似乎都消失了的时候，难道不是你，我忠诚的前女奴，驾驶着‘北极面包卷’号飞到云中9号来救我的吗？”
“是吗？”芮恩问，“我记得的可不是这样……”
“她就是谦虚的化身！”彭尼罗叫道，他回头看了一眼他那些年轻的朋友们，又更迫切地看看芮恩自己，喃喃自语道，“我不得不稍许改变一点事实，只是各处零散地改改，为了增添一些色彩，你懂的。”
芮恩望着她的父亲，他们俩都耸了耸肩。她觉得像彭尼罗这样给自己的过去编造出这么多彼此关联的谎言，会是多么让人疲倦的事啊。他肯定要花大量的时间来打造他的故事，以确保它们不会自相矛盾，到了整座摇摇欲坠的谎言大厦崩溃的那一天，他肯定是生活在恐惧之中的吧？
然而彭尼罗也许觉得说谎的奖励会让一切都变得值得的。他看上去绝对是过得很不错，身穿一套他自己发明的衣服，让他看起来身份尊贵，又很军事化，但实际上又不是一件军服：一件短短的，天蓝色的蝙蝠袖短上衣，罩在一件红色的马甲外面（两者都钉满了纺锤形钮扣和毫无意义的银色按钮），淡紫色的腰带，绣着金线和六寸宽深红条纹的紫色马裤，以及缀着金色流苏的桶顶靴(桶顶靴是17世纪英国内战时期时髦骑兵的典型靴样，其靴筒上部宽阔如桶。)。与她在布赖顿所认识的彭尼罗相比，芮恩觉得他现在看起来相当有品位，也比较克制。
他在自己的沙发上给芮恩和汤姆腾出地方，并邀请他们自己动手来享用一些他的早餐，与此同时他介绍了他的朋友们。芮恩不习惯这么匆忙地认识这么多人。她努力设法记住了那个戴着眼镜身穿平民长袍的男人是散普佛德·斯班尼(这个名字来自于英国德文郡的一个小镇。)，是一本叫作《内窥镜》的杂志派驻穆尔瑙的通讯员，他正在写彭尼罗的传记。而那个安静的戴着眼镜的年轻女子，手里抓着一个巨大的相机，则是他的摄影师，克鲁泡特金小姐。其余的介绍就在一片模糊的军衔和名字之中一晃而过了。唯一一个芮恩真正感兴趣的人——一个又高又瘦的年轻男子，独自站在火炉边上——彭尼罗似乎不知道他是谁，这真是遗憾。他不像其他的年轻军官那样英俊，蓝色大衣破旧不堪，风尘仆仆，但他身上有某种带着磁性的东西，一直吸引芮恩的目光回到他那张揶揄而警惕的脸上。
彭尼罗为他的客人们斟上咖啡，他们礼貌地聊了一会儿休战协定、天气，还有彭尼罗的新出版商所预付的丰厚稿酬。然后他问汤姆：“那艘‘老北极面包卷’号怎么样啦？是什么让你们驾驶着它来到这里呢？”
“它现在又叫作‘鬼面鱼’号了。”汤姆说，“而我们则是来找人的，找一位女士。”
“真的吗？”彭尼罗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他认为自己是一位女性方面的专家，“会是我认识的某个人吗？”
“我想是的。”汤姆说，“她的名字叫作克吕维·莫查德。”
“克吕维！”彭尼罗大叫起来，“是的，以保斯基的名义，我非常了解她。伟大的诸神啊，不过离我第一次遇见她肯定都有二十年了。”（记者斯班尼用一段铅笔在他的笔记本上潦草地记下这些话。）“她到云中9号来探望了我几次。”彭尼罗继续说道，“她还驾驶着她的那艘‘始祖鸟’号，还一样是一个巨大的谜团……”
“为什么是个谜团，先生？”一个穆尔瑙人问。
“为什么？因为没有人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彭尼罗说，“我是不是应该告诉你们我所知道的她的事情呢？这是一个非凡的故事……”
“哦，请你快讲，教授。”芮恩喊道，“而且要告诉我们真相，不要修改事实，也不要添加色彩……”
“哦，是的，请讲！”彭尼罗的一大半听众都喊了起来。其余的也赞同地用日耳曼语叫着：“请讲！”他们那些会说盎格鲁语的朋友则帮他们做翻译。
“很好。”彭尼罗说，不过芮恩的请求让他紧张，“也许我应该说，这是一个还挺非凡的故事。我相信我平时也听说过各种奇怪的人。可是克吕维·莫查德不管怎样都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既因为她那非凡的个人魅力，也因为我俩的初次邂逅。”
“那是在赫尔辛基，大约十九年前。”彭尼罗说，“这座城市正在阿尔泰山附近狩猎半定居城。我在城市之肠里，拜访一位非常迷人的年轻的废品主管，名叫能多益·冰山(能多益是花生酱的牌子。牵引纪元的不少人都不明就里地使用现在（对他们来说是远古时代）的流行品牌作为姓名。)。莫查德小姐就在那时登上了城市，边上还有两个同伴——看上去都是相貌粗鲁的家伙，但都对她忠诚得令人感动。他们从冻土地带走了出来，直接登上城市（城市的巨颚那时候是打开的，好让维修人员清洁它的牙齿），并向城市之肠的工头请求庇护。
“这引起了一阵骚动，我可以向你保证！那是伦敦爆炸之后一年，已经发生了几起由绿色风暴狂热分子制造的暴行，所以东部狩猎场的城市都变得越来越不安。我觉得赫尔辛基的人会把莫查德小姐和她的朋友们直接踢回野外，因为害怕他们可能会是闹事者或间谍，但幸运的是那时我正巧经过，于是我说我会为她担保。她的美貌打动了我，你明白吗？当然，还有她的青春，因为那时候她不比现在的芮恩大多少。”
（每个人都转过头来盯着芮恩，弄得她羞红了脸。）
“我带着莫查德小姐到了城市上层。”彭尼罗继续说道，“我甚至愿意让她住在我自己位于新地(是芬兰南部的一个行政区。)酒店的套房里，如果我们可以为她那些浑身是毛的朋友找到合适的住所的话。但她说：‘我不需要接受捐助，先生。我有很多很多钱，我是来这座城市买一艘飞艇的。如果你想帮我，也许你能把我介绍给某位诚实的二手飞艇经销商。’好吧，我带她直接去了那个老头昂桑克那里。你们知道吗，她真的很有钱！那位迷人的小姐身上藏着一条秘密腰带，里面裹着好几十个金币，她的每个同伴也都带着同样多。在她跟昂桑克讨价还价的时候，我看了看这些东西，而我立刻就认出来了：伦敦的金币，每一枚都印着魁科的头像，那座不幸的城市的守护神！
“你可以想象到我有多么吃惊！伦敦已经毁灭了。难道我不是亲眼看见过它爆炸时的那道邪恶闪光的吗？‘你是怎么弄到这些魁科的，我亲爱的？’我问，莫查德小姐在片刻的迷惑之后，便承认她是一位考古学家，一直在伦敦的废墟之中打捞残余的物品！”
彭尼罗的听众之间卷过一阵兴奋的涟漪。人们彼此用新日耳曼语（一种悦耳的语言，每个字都有棱有角）急切地低声交谈。汤姆坐在椅子上着急地向前倾出身去。一位身穿一件装饰着数百只蓝眼睛的连衣裙的年轻女士说：“但是教授先生，伦敦的废墟里闹鬼啊！”
“的确如此。”彭尼罗答道，“在伦敦毁灭之后的几个月里，十几座不同的拾荒郊镇都急匆匆地向东行驶，去吞噬伦敦扭曲烧焦的残骸。没有一座能够回来的。”
“因为当它们接近残骸所在地区的时候，反牵引联盟的空中舰队逮到了它们，把它们轰炸成了碎片。”一个清晰而略带一丝嘲弄的声音说道。那个芮恩先前就已经注意到的年轻男子已经走到彭尼罗的朋友们围成的圈子边缘，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站在那里认真听讲。他的眼睛闪闪发亮。他细长的嘴唇朝两侧拉伸，形成了一个几乎是嘲笑的表情。
“人们是这样告诉我们的，先生。”彭尼罗凝视着他，赞同地说，“人们是这样告诉我们的。但是我们难道都没听说过那些更加阴森恐怖的传说吗？”
那些穆尔瑙人点点头，低声交谈着。看来他们都听说过。
“克吕维·莫查德是那种理性、严谨的人，就像我们这位朋友一样。”彭尼罗继续说道，“她对鬼怪的传言不予理会。可是她在伦敦里面见过某些东西，把她的头发都变成灰色的了！她那群人刚降落到废墟之中，就有一道神秘的叉形闪电噼里啪啦地从废墟中射了出来，摧毁了他们的飞船！紧接着又是更多的闪电，从死寂的金属中向上跃起，击中了四周的探险者，就好像是被那艘熊熊燃烧的飞艇的温度所吸引过来——或者，也许是被莫查德小姐和她的同伴们的体温吸引过来的！她的同伴之一被焚成了灰烬。其他人仓皇逃走，但那座废墟在他们周围移动扭曲，所以他们找不到路离开那片废墟。他们花了一周时间才挣扎着回到野外，而在这段时间里已经死了十几个人。杀死他们的不光是闪电，还有……其他东西。即使是英勇的莫查德小姐，在谈到那些东西的时候也脸色苍白。那些东西把人们逼疯了，宁可从残骸废墟的高处跳下去，也不要面对它们。”
“什么样的东西？”那位衣服上全是眼睛的年轻女士心痒难耐地问。
“鬼！”彭尼罗悄声说道，“我明白的，欣布里克小姐，你会告诉我说这种东西不存在；你会说没人能从幽冥之乡回来。但莫查德小姐向我发誓说她在伦敦残破的街道上见过幽灵。而由于莫查德小姐是唯一一个走过那儿的街道后还能活下来讲述她的故事的人，我觉得我们应该把她的话当回事。”
房间里一阵沉默。似乎一下子变得冷起来了。欣布里克小姐朝她的同伴依偎得更近了些，一个佩着缎带勋章、一只手是木头假肢的年轻人轻声说道：“那儿是一个闹鬼的地方。我在防卫军执行飞行任务的时候，从远处看到过那里。那儿夜里有幽灵般的灯光闪烁不已，就连绿色风暴也害怕它。在大狩猎场东部的其余地区，他们建立起定居地、森林、农场，还有风力电厂，但在伦敦的残骸周围一百英里之内，什么也没有。”
汤姆在他的座位上向前探着身子。现在是时候该他来试一试过去几天里一直在构思的理论了。他有些微微颤抖起来。他开口说道：“我觉得莫查德小姐可能有点欺骗了你。你瞧，我相信她是伦敦人。她叫作克莱蒂·波兹的时候我就认识她了，她是历史学家公会的成员。不知如何，她在美杜莎的攻击中幸存了下来。也许她编造出了鬼魂和闪电的故事，好让人们不要到伦敦去？好吓跑可能试图劫掠那座废墟的拾荒者？说不定还有其他伦敦人也在爆炸中幸存了下来，而她则用‘始祖鸟’号在废墟里飞进飞出，帮他们运送补给？”
那些年轻的穆尔瑙人都太客气了，没有直接说他们不相信他，但是芮恩可以从他们的脸上看出来他们全都不信。只有那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人感兴趣地望着他。
“医疗用品和牲畜。”汤姆满怀希望地说，“天空之城的那个办事员告诉我们说她运送这些东西……”
彭尼罗摇摇头：“一个很好的点子，汤姆，但不太可能，你说呢？就算有人从那场可怕的灾难中幸存下来，为什么他们还要生活在废墟里，待在绿色风暴的边界线数百英里之后呢？”
芮恩为她的父亲而感到尴尬。她真希望他在让所有人听他的疯狂点子之前能先试着讲给她听一遍。可怜的爸爸！他真的很想念他那座旧时的城市，即使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这就是为什么他让他的想象力跑得漫无边际了。
早餐群体开始要散伙了，房间到处都是嗡嗡的低语交谈声，汤姆急切地在和彭尼罗说话，欣布里克小姐向她的一些不懂盎格鲁语的朋友们解释刚才说了些什么。他们之中的几个人疑惑地看着汤姆，还有人发出了一阵笑声。芮恩转身想寻找奥拉·图旺布利，却发现那个衣衫褴褛的陌生人就站在自己身后。
“你父亲的想象力几乎就和彭尼罗教授的一样生动。”他说。
“爸爸自己就是一个伦敦人。”芮恩对他说，“所以很自然地，他应该会对伦敦变成了什么样感兴趣。”
这人似乎对这个解释很满意。
他比芮恩一开始所以为的要更好看，也更年轻，实在只能算是一个少年，十八或十九岁，皮肤干净而苍白，下巴和上唇上略有几点胡楂。但他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却似乎应该属于一张年纪大得多的脸。在他说话的时候，这双眼睛便越过芮恩盯着她的父亲：“我想和他谈谈。但是不在这里。”他想了片刻，然后伸手从他的大衣里面拿出一张四四方方的奶油色厚卡片，并递给芮恩。上面印着弯弯曲曲的手写体，那是一个地址，位于高等阶层，也就是穆尔瑙的上层。“我的父亲明天下午会举行一个派对。你们两个都应该来。我们可以在那里私下谈谈。”
他仔细地审视了一会儿她的脸。芮恩低头看着邀请卡，等她再次抬起头的时候，那个年轻男子已经转身走开了；她看见他的风衣下摆随步翻卷，走到了楼梯口，然后开始向下走去；他的头发在灯光下闪烁着金色的光亮。接着他就不见了。
芮恩转向她的父亲，但汤姆在和记者斯班尼说话，斯班尼想从他那儿套出他是如何认识彭尼罗教授的，而汤姆则努力不漏出太多的真相来。芮恩转而走向奥拉·图旺布利。“那个人是谁？”她问，“那个打断了教授的故事的人？”
“他吗？”女飞行员飞快地往四下里看了看，见那个年轻男子已经离开了，便说，“他的名字是沃尔夫·科波尔德(沃尔夫意为“狼”，而科波尔德则是德国民间传说中的一种小妖精，会以动物、人类，或火焰的形象出现。)。大元帅冯·科波尔德的儿子。他父亲是一个老战士，当这场战争开始的时候，人们让他当上了穆尔瑙的市长。你看，他们俩都在壁炉上面的那张照片上……沃尔夫是一个勇敢的战士，长得也很帅，你不觉得吗？”
芮恩的确觉得如此，但是她太害羞了，不敢承认这一点。她努力在那位女飞行员带着她穿过还相当拥挤的房间去看那张照片时不要脸红。照片上，大元帅站在那里，他是一个严厉而刚硬的绅士，巨大的白胡子使他看起来就好像有一只游荡的信天翁选择了他的上唇作为落脚之地。他的身边是芮恩刚才与之交谈过的那个年轻男子，看上去更加年轻——这张照片一定已经有五六年之久了，因为那上面的沃尔夫还是个长得像天使一样的小男生。芮恩很想知道在那之后的几年里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让他变得如此阴沉。
“等那位老人最终退休或者死亡的时候，他自己就会成为大元帅了。”奥拉·图旺布利说，“在那之前，他一直担任穆尔瑙下辖的一个收割郊镇的镇长。他因为家里的事情而来穆尔瑙的时候，有时就会到月亮餐馆来，不过他是那种孤僻的人。我从来没有和他说过话。”
芮恩给她看了自己收到的邀请卡，于是奥拉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芮恩，我亲爱的，你可真是飞黄腾达了啊！我得说，你登上这座城市才仅仅不到一个小时，而你已经被邀请参加大元帅的花园派对了……”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在最近的和平日子里，穆尔瑙已经会在白天的时候打开其装甲上的百叶窗，好让阳光透进来。即便如此，第二层还是让人感觉阴森森的。他们离开电梯站的一路上，汤姆和芮恩有好多次都路过了一些空空荡荡的地方，那儿整条整条的街道都被火箭和飞行炸弹轰塌了。还屹立着的建筑物的窗玻璃上被贴了X形的胶带，让它们看上去就好像是漫画里醉鬼的脸一样。每一寸的墙上都贴满了海报，刷满了标语，你不必会讲新日耳曼语，就能明白它们在敦促穆尔瑙的年轻人志愿参加防卫军，也就是穆尔瑙的军队。芮恩所能见到的大多数年轻男子都听从了海报和标语的劝说，身穿午夜蓝的潇洒军装。少数几个没有穿军装的，他们要么就是缺了一条胳膊或者一条腿，要么就是缺了半张脸，要么就是坐在带篷轮椅里被人推着，他们都戴着勋章以显示他们为抵御绿色风暴做出了自己的一份贡献。很多年轻女性也都穿着军装，但没有男人的军装那样好看。奥拉·图旺布利说：“穆尔瑙的妇女是不允许参战的，这些可怜的小亲亲。她们做贡献的方式就是在工厂和引擎区里干活，而男人们则去炮台上戍守。”
他们穿过一个叫作韦尔特·默尔斯(韦尔特·默尔斯是德国著名的奇幻小说作家、插画家。)广场的地方，朝着一座门面既高又窄、名叫月亮餐馆的小餐厅走去。几条街外，城市装甲外罩上的一扇百叶窗打开着，透进了明媚的春光，但这阳光来得太迟了，广场中央小公园里的花草树木多年以来一直生活在阴影之中，都枯死了，呈现出一片棕色。在光秃秃的树枝之间，芮恩瞥见了一座枯寂的喷泉和一个锈迹斑斑的演奏台。她觉得这是她到过的最悲惨的城市了。
但当她跟着奥拉·图旺布利穿过月亮餐馆的前门，却好像已经走出了穆尔瑙，走进了完全另一个城市一样。这家小餐馆里的样式不同、略带磨损的家具看上去颇具艺术气息，墙上则挂满了绘画和摄影，呈现了人们寻欢作乐的场景。它让芮恩想起了布赖顿，而两者之间的这种相似也是刻意设计的。穆尔瑙上有整整一代的年轻人一辈子就在战争和责任中生活。他们听说了其他城市的人民所享受的那种自由，于是就决心自己也要尝一尝这种滋味。于是他们就来到了月亮餐馆，来的人包括艺术家、作家和诗人，还有休假的年轻防卫军，他们也梦想着成为艺术家、作家和诗人。他们尽了最大的努力想要具有浪漫情调和波希米亚风格。
当然啦，他们做得不是很好。他们窝在月亮餐馆的破旧皮扶手椅里的漫不经心姿态，总有那么一点太僵硬的意思在里面。他们休闲宽松的衣服都穿得太笔挺了，而他们过长的头发也总是梳得非常整齐。而他们之中的几个真正的艺术家，好比画家斯柯达·盖斯特，他们却觉得他相当可怕。所以，当宁禄·彭尼罗抵达穆尔瑙时，他们热切地欢迎了他。这个人从事非常浪漫的冒险活动，并通过把这些经历写成书而赚足了钱，而且他还曾经是布赖顿的市长，那座最具艺术性的城市。但他又与盖斯特不同，他从不讥笑他们，或者嘲弄他们的诗歌和绘画作品，恰恰相反，他总是愿意赞美他们的那些小小成果，并乐于让他们给他的酒菜买单。
汤姆和芮恩朝他走过来时，他对着一顿丰盛的早餐正吃到中间。所谓的吃到中间从字面上讲相当正确，因为他在楼上的房间里，坐在沙发上，四面八方全都被小桌子包围了，桌上满载着小面包卷和煮熟的肉食、水果、牛角面包、海藻华夫饼、荷包蛋和蘑菇、烤面包片、什锦饭、煎蛋饼、果酱和奶酪。一只银咖啡壶中冒出袅袅蒸汽，升入从贴着胶带的窗户里照进来的阳光之中，四周富有艺术气息的年轻穆尔瑙人挤坐在其他沙发上，或是大胆地直接坐在地板上，听他描述正在写作的那本书。
“……我刚写到我面对那个恐怖的潜猎者方。”他解释道，嘴里塞满了苔藓面包，“落笔相当痛苦的一章，因为我不介意承认我很害怕。我大为震怖！我浑身颤抖！我从来没有计划要和她战斗，你们明白吗——我不是要把自己放到某种英雄的地位上。不，我是偶然碰上她的，那时候我正匆忙穿过花园，想要找到一条路来逃避绿色风暴……”
他的听众们急切地点了点头。其中一些人在穆尔瑙的裙围要塞里服过役，自己也面对过潜猎者，他们大多数都回想起了14年的那几场恐怖战役，那时候绿色风暴的飞艇将一队队的复活军投放到了穆尔瑙的上层。他们都想要听听这位英勇的老绅士如何成功地战胜了所有潜猎者中最可怕的一个。
但这一次，彭尼罗似乎失语了。他张着嘴，放下手中的叉子，他的听众们一个接一个转过身，就看到那几个新来的人站在门口。
“两个老朋友来看你了，教授！”奥拉·图旺布利一边说着，一边在穆尔瑙人之间给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汤姆！”彭尼罗说着，站了起来，“还有芮恩！我亲爱的孩子！”
他张开双臂前来迎接他们。他们的突然出现令他吃惊，但他是真的高兴见到他们两个。他一向都为朝汤姆开枪而觉得内疚，不过他从迷失小子那里救下了芮恩，帮她驾驶“北极面包卷”号飞往考姆翁布，然后大度地让他们继续拥有那艘小飞艇，他希望他已经弥补了安克雷奇的那起不幸事件。现在汤姆那个可怕的老婆已经消失了，彭尼罗便很高兴能把纳茨沃西一家算在他的朋友之中。
“我亲爱的们！”他眉开眼笑地挨个儿拥抱他们，“真高兴见到你们！我刚刚在对我的朋友们说我们在云中9号上的冒险呢，那会是我即将出版的新书的内容。一家可敬的穆尔瑙出版社，韦睿德罗布和斯普尔，预付了一大笔钱，请我从我的角度来平实地讲述潜猎者方的垮台，以及纳迦将军，那位热爱和平的绅士的崛起。当然啦，你们俩都会在这个故事里出现！毕竟，芮恩，当所有的希望似乎都消失了的时候，难道不是你，我忠诚的前女奴，驾驶着‘北极面包卷’号飞到云中9号来救我的吗？”
“是吗？”芮恩问，“我记得的可不是这样……”
“她就是谦虚的化身！”彭尼罗叫道，他回头看了一眼他那些年轻的朋友们，又更迫切地看看芮恩自己，喃喃自语道，“我不得不稍许改变一点事实，只是各处零散地改改，为了增添一些色彩，你懂的。”
芮恩望着她的父亲，他们俩都耸了耸肩。她觉得像彭尼罗这样给自己的过去编造出这么多彼此关联的谎言，会是多么让人疲倦的事啊。他肯定要花大量的时间来打造他的故事，以确保它们不会自相矛盾，到了整座摇摇欲坠的谎言大厦崩溃的那一天，他肯定是生活在恐惧之中的吧？
然而彭尼罗也许觉得说谎的奖励会让一切都变得值得的。他看上去绝对是过得很不错，身穿一套他自己发明的衣服，让他看起来身份尊贵，又很军事化，但实际上又不是一件军服：一件短短的，天蓝色的蝙蝠袖短上衣，罩在一件红色的马甲外面（两者都钉满了纺锤形钮扣和毫无意义的银色按钮），淡紫色的腰带，绣着金线和六寸宽深红条纹的紫色马裤，以及缀着金色流苏的桶顶靴(桶顶靴是17世纪英国内战时期时髦骑兵的典型靴样，其靴筒上部宽阔如桶。)。与她在布赖顿所认识的彭尼罗相比，芮恩觉得他现在看起来相当有品位，也比较克制。
他在自己的沙发上给芮恩和汤姆腾出地方，并邀请他们自己动手来享用一些他的早餐，与此同时他介绍了他的朋友们。芮恩不习惯这么匆忙地认识这么多人。她努力设法记住了那个戴着眼镜身穿平民长袍的男人是散普佛德·斯班尼(这个名字来自于英国德文郡的一个小镇。)，是一本叫作《内窥镜》的杂志派驻穆尔瑙的通讯员，他正在写彭尼罗的传记。而那个安静的戴着眼镜的年轻女子，手里抓着一个巨大的相机，则是他的摄影师，克鲁泡特金小姐。其余的介绍就在一片模糊的军衔和名字之中一晃而过了。唯一一个芮恩真正感兴趣的人——一个又高又瘦的年轻男子，独自站在火炉边上——彭尼罗似乎不知道他是谁，这真是遗憾。他不像其他的年轻军官那样英俊，蓝色大衣破旧不堪，风尘仆仆，但他身上有某种带着磁性的东西，一直吸引芮恩的目光回到他那张揶揄而警惕的脸上。
彭尼罗为他的客人们斟上咖啡，他们礼貌地聊了一会儿休战协定、天气，还有彭尼罗的新出版商所预付的丰厚稿酬。然后他问汤姆：“那艘‘老北极面包卷’号怎么样啦？是什么让你们驾驶着它来到这里呢？”
“它现在又叫作‘鬼面鱼’号了。”汤姆说，“而我们则是来找人的，找一位女士。”
“真的吗？”彭尼罗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他认为自己是一位女性方面的专家，“会是我认识的某个人吗？”
“我想是的。”汤姆说，“她的名字叫作克吕维·莫查德。”
“克吕维！”彭尼罗大叫起来，“是的，以保斯基的名义，我非常了解她。伟大的诸神啊，不过离我第一次遇见她肯定都有二十年了。”（记者斯班尼用一段铅笔在他的笔记本上潦草地记下这些话。）“她到云中9号来探望了我几次。”彭尼罗继续说道，“她还驾驶着她的那艘‘始祖鸟’号，还一样是一个巨大的谜团……”
“为什么是个谜团，先生？”一个穆尔瑙人问。
“为什么？因为没有人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彭尼罗说，“我是不是应该告诉你们我所知道的她的事情呢？这是一个非凡的故事……”
“哦，请你快讲，教授。”芮恩喊道，“而且要告诉我们真相，不要修改事实，也不要添加色彩……”
“哦，是的，请讲！”彭尼罗的一大半听众都喊了起来。其余的也赞同地用日耳曼语叫着：“请讲！”他们那些会说盎格鲁语的朋友则帮他们做翻译。
“很好。”彭尼罗说，不过芮恩的请求让他紧张，“也许我应该说，这是一个还挺非凡的故事。我相信我平时也听说过各种奇怪的人。可是克吕维·莫查德不管怎样都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既因为她那非凡的个人魅力，也因为我俩的初次邂逅。”
“那是在赫尔辛基，大约十九年前。”彭尼罗说，“这座城市正在阿尔泰山附近狩猎半定居城。我在城市之肠里，拜访一位非常迷人的年轻的废品主管，名叫能多益·冰山(能多益是花生酱的牌子。牵引纪元的不少人都不明就里地使用现在（对他们来说是远古时代）的流行品牌作为姓名。)。莫查德小姐就在那时登上了城市，边上还有两个同伴——看上去都是相貌粗鲁的家伙，但都对她忠诚得令人感动。他们从冻土地带走了出来，直接登上城市（城市的巨颚那时候是打开的，好让维修人员清洁它的牙齿），并向城市之肠的工头请求庇护。
“这引起了一阵骚动，我可以向你保证！那是伦敦爆炸之后一年，已经发生了几起由绿色风暴狂热分子制造的暴行，所以东部狩猎场的城市都变得越来越不安。我觉得赫尔辛基的人会把莫查德小姐和她的朋友们直接踢回野外，因为害怕他们可能会是闹事者或间谍，但幸运的是那时我正巧经过，于是我说我会为她担保。她的美貌打动了我，你明白吗？当然，还有她的青春，因为那时候她不比现在的芮恩大多少。”
（每个人都转过头来盯着芮恩，弄得她羞红了脸。）
“我带着莫查德小姐到了城市上层。”彭尼罗继续说道，“我甚至愿意让她住在我自己位于新地(是芬兰南部的一个行政区。)酒店的套房里，如果我们可以为她那些浑身是毛的朋友找到合适的住所的话。但她说：‘我不需要接受捐助，先生。我有很多很多钱，我是来这座城市买一艘飞艇的。如果你想帮我，也许你能把我介绍给某位诚实的二手飞艇经销商。’好吧，我带她直接去了那个老头昂桑克那里。你们知道吗，她真的很有钱！那位迷人的小姐身上藏着一条秘密腰带，里面裹着好几十个金币，她的每个同伴也都带着同样多。在她跟昂桑克讨价还价的时候，我看了看这些东西，而我立刻就认出来了：伦敦的金币，每一枚都印着魁科的头像，那座不幸的城市的守护神！
“你可以想象到我有多么吃惊！伦敦已经毁灭了。难道我不是亲眼看见过它爆炸时的那道邪恶闪光的吗？‘你是怎么弄到这些魁科的，我亲爱的？’我问，莫查德小姐在片刻的迷惑之后，便承认她是一位考古学家，一直在伦敦的废墟之中打捞残余的物品！”
彭尼罗的听众之间卷过一阵兴奋的涟漪。人们彼此用新日耳曼语（一种悦耳的语言，每个字都有棱有角）急切地低声交谈。汤姆坐在椅子上着急地向前倾出身去。一位身穿一件装饰着数百只蓝眼睛的连衣裙的年轻女士说：“但是教授先生，伦敦的废墟里闹鬼啊！”
“的确如此。”彭尼罗答道，“在伦敦毁灭之后的几个月里，十几座不同的拾荒郊镇都急匆匆地向东行驶，去吞噬伦敦扭曲烧焦的残骸。没有一座能够回来的。”
“因为当它们接近残骸所在地区的时候，反牵引联盟的空中舰队逮到了它们，把它们轰炸成了碎片。”一个清晰而略带一丝嘲弄的声音说道。那个芮恩先前就已经注意到的年轻男子已经走到彭尼罗的朋友们围成的圈子边缘，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站在那里认真听讲。他的眼睛闪闪发亮。他细长的嘴唇朝两侧拉伸，形成了一个几乎是嘲笑的表情。
“人们是这样告诉我们的，先生。”彭尼罗凝视着他，赞同地说，“人们是这样告诉我们的。但是我们难道都没听说过那些更加阴森恐怖的传说吗？”
那些穆尔瑙人点点头，低声交谈着。看来他们都听说过。
“克吕维·莫查德是那种理性、严谨的人，就像我们这位朋友一样。”彭尼罗继续说道，“她对鬼怪的传言不予理会。可是她在伦敦里面见过某些东西，把她的头发都变成灰色的了！她那群人刚降落到废墟之中，就有一道神秘的叉形闪电噼里啪啦地从废墟中射了出来，摧毁了他们的飞船！紧接着又是更多的闪电，从死寂的金属中向上跃起，击中了四周的探险者，就好像是被那艘熊熊燃烧的飞艇的温度所吸引过来——或者，也许是被莫查德小姐和她的同伴们的体温吸引过来的！她的同伴之一被焚成了灰烬。其他人仓皇逃走，但那座废墟在他们周围移动扭曲，所以他们找不到路离开那片废墟。他们花了一周时间才挣扎着回到野外，而在这段时间里已经死了十几个人。杀死他们的不光是闪电，还有……其他东西。即使是英勇的莫查德小姐，在谈到那些东西的时候也脸色苍白。那些东西把人们逼疯了，宁可从残骸废墟的高处跳下去，也不要面对它们。”
“什么样的东西？”那位衣服上全是眼睛的年轻女士心痒难耐地问。
“鬼！”彭尼罗悄声说道，“我明白的，欣布里克小姐，你会告诉我说这种东西不存在；你会说没人能从幽冥之乡回来。但莫查德小姐向我发誓说她在伦敦残破的街道上见过幽灵。而由于莫查德小姐是唯一一个走过那儿的街道后还能活下来讲述她的故事的人，我觉得我们应该把她的话当回事。”
房间里一阵沉默。似乎一下子变得冷起来了。欣布里克小姐朝她的同伴依偎得更近了些，一个佩着缎带勋章、一只手是木头假肢的年轻人轻声说道：“那儿是一个闹鬼的地方。我在防卫军执行飞行任务的时候，从远处看到过那里。那儿夜里有幽灵般的灯光闪烁不已，就连绿色风暴也害怕它。在大狩猎场东部的其余地区，他们建立起定居地、森林、农场，还有风力电厂，但在伦敦的残骸周围一百英里之内，什么也没有。”
汤姆在他的座位上向前探着身子。现在是时候该他来试一试过去几天里一直在构思的理论了。他有些微微颤抖起来。他开口说道：“我觉得莫查德小姐可能有点欺骗了你。你瞧，我相信她是伦敦人。她叫作克莱蒂·波兹的时候我就认识她了，她是历史学家公会的成员。不知如何，她在美杜莎的攻击中幸存了下来。也许她编造出了鬼魂和闪电的故事，好让人们不要到伦敦去？好吓跑可能试图劫掠那座废墟的拾荒者？说不定还有其他伦敦人也在爆炸中幸存了下来，而她则用‘始祖鸟’号在废墟里飞进飞出，帮他们运送补给？”
那些年轻的穆尔瑙人都太客气了，没有直接说他们不相信他，但是芮恩可以从他们的脸上看出来他们全都不信。只有那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人感兴趣地望着他。
“医疗用品和牲畜。”汤姆满怀希望地说，“天空之城的那个办事员告诉我们说她运送这些东西……”
彭尼罗摇摇头：“一个很好的点子，汤姆，但不太可能，你说呢？就算有人从那场可怕的灾难中幸存下来，为什么他们还要生活在废墟里，待在绿色风暴的边界线数百英里之后呢？”
芮恩为她的父亲而感到尴尬。她真希望他在让所有人听他的疯狂点子之前能先试着讲给她听一遍。可怜的爸爸！他真的很想念他那座旧时的城市，即使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这就是为什么他让他的想象力跑得漫无边际了。
早餐群体开始要散伙了，房间到处都是嗡嗡的低语交谈声，汤姆急切地在和彭尼罗说话，欣布里克小姐向她的一些不懂盎格鲁语的朋友们解释刚才说了些什么。他们之中的几个人疑惑地看着汤姆，还有人发出了一阵笑声。芮恩转身想寻找奥拉·图旺布利，却发现那个衣衫褴褛的陌生人就站在自己身后。
“你父亲的想象力几乎就和彭尼罗教授的一样生动。”他说。
“爸爸自己就是一个伦敦人。”芮恩对他说，“所以很自然地，他应该会对伦敦变成了什么样感兴趣。”
这人似乎对这个解释很满意。
他比芮恩一开始所以为的要更好看，也更年轻，实在只能算是一个少年，十八或十九岁，皮肤干净而苍白，下巴和上唇上略有几点胡楂。但他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却似乎应该属于一张年纪大得多的脸。在他说话的时候，这双眼睛便越过芮恩盯着她的父亲：“我想和他谈谈。但是不在这里。”他想了片刻，然后伸手从他的大衣里面拿出一张四四方方的奶油色厚卡片，并递给芮恩。上面印着弯弯曲曲的手写体，那是一个地址，位于高等阶层，也就是穆尔瑙的上层。“我的父亲明天下午会举行一个派对。你们两个都应该来。我们可以在那里私下谈谈。”
他仔细地审视了一会儿她的脸。芮恩低头看着邀请卡，等她再次抬起头的时候，那个年轻男子已经转身走开了；她看见他的风衣下摆随步翻卷，走到了楼梯口，然后开始向下走去；他的头发在灯光下闪烁着金色的光亮。接着他就不见了。
芮恩转向她的父亲，但汤姆在和记者斯班尼说话，斯班尼想从他那儿套出他是如何认识彭尼罗教授的，而汤姆则努力不漏出太多的真相来。芮恩转而走向奥拉·图旺布利。“那个人是谁？”她问，“那个打断了教授的故事的人？”
“他吗？”女飞行员飞快地往四下里看了看，见那个年轻男子已经离开了，便说，“他的名字是沃尔夫·科波尔德(沃尔夫意为“狼”，而科波尔德则是德国民间传说中的一种小妖精，会以动物、人类，或火焰的形象出现。)。大元帅冯·科波尔德的儿子。他父亲是一个老战士，当这场战争开始的时候，人们让他当上了穆尔瑙的市长。你看，他们俩都在壁炉上面的那张照片上……沃尔夫是一个勇敢的战士，长得也很帅，你不觉得吗？”
芮恩的确觉得如此，但是她太害羞了，不敢承认这一点。她努力在那位女飞行员带着她穿过还相当拥挤的房间去看那张照片时不要脸红。照片上，大元帅站在那里，他是一个严厉而刚硬的绅士，巨大的白胡子使他看起来就好像有一只游荡的信天翁选择了他的上唇作为落脚之地。他的身边是芮恩刚才与之交谈过的那个年轻男子，看上去更加年轻——这张照片一定已经有五六年之久了，因为那上面的沃尔夫还是个长得像天使一样的小男生。芮恩很想知道在那之后的几年里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让他变得如此阴沉。
“等那位老人最终退休或者死亡的时候，他自己就会成为大元帅了。”奥拉·图旺布利说，“在那之前，他一直担任穆尔瑙下辖的一个收割郊镇的镇长。他因为家里的事情而来穆尔瑙的时候，有时就会到月亮餐馆来，不过他是那种孤僻的人。我从来没有和他说过话。”
芮恩给她看了自己收到的邀请卡，于是奥拉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芮恩，我亲爱的，你可真是飞黄腾达了啊！我得说，你登上这座城市才仅仅不到一个小时，而你已经被邀请参加大元帅的花园派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