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希望逐渐明白，像新列文这样的大城市，除了房子多、人们把它称为“家”之外，这里本身就是一个缩小的世界。每个社区都可以看成是一个郡，有着各自的规矩和荣誉准则。在这个缩小的世界里，黑帮首领就是残暴的独裁者，妓女就是朋友，而长着红眼睛的流氓就是生活的惊喜。
希望好奇地看着他，一边跟着他穿行在火药大厅，在不同的人群中走进走出：有睡觉的、喝酒的、赌博的，还有在交合的。她尽可能忽略 这些人，只把注意力集中在红眼身上。自从老头跟他说那个叫莎蒂的人快要死后，红眼突然变了个人。他所有的傲慢和装出来的魅力一下子消失了。每个人都有害怕的东西。大宗师河洛曾对她说，从害怕的事物中能看出一个人的品质。德廉的杀手追了他们那么久，也不见红眼害怕。但现在，他眼中透露出的毫无疑问就是恐惧。
老头掀起一扇地板门，他们一行人一个接一个地走了下去。下面一片漆黑，希望看到一星火花，红眼不知道什么时候点亮了一盏油灯。希望这才知道他们原来是在地下室的走廊里。走廊很长，油灯的光根本照不到尽头。走廊的两旁均匀地分布着两排房子，门都是打开的。一些房子里面传来了呻吟和咳嗽声，而每走过一间房子，希望就能闻到一股臭味。
这也是新列文教给希望的另一件事：这里的味道是她闻过最臭的。希望还以为，算上那腥臭的码头，街上的污物，酒气熏天的酒馆，妓院里一身邋遢的客人和恶心的呕吐物，还有火药大厅的林林总总，她已经见识过这个城市所有的恶臭了。可现在当她走在这个地下室的走廊里，另一股恶臭又钻进了她的鼻孔，让她又难受又熟悉。这是希望十年都没有闻过的气味：腐烂和死亡。
这里是人们等死的地方。
他们走在黑暗的长走廊，希望偷偷地问内特尔斯：“谁是莎蒂？ ”
“红眼的导师。”内特尔斯轻声地回答，“他八岁的时候，他爹妈就死了。如果不是莎蒂收留了他，他可能不到一年也跟着归西了。一个人如果不了解圆环，那铁定倒霉。 ”
“我也发现了。”希望说。
八岁就成了孤儿。真是一个悲哀的巧合。不过也就这样了，只是一次巧合。可是为什么她又会觉得这一切没那么简单？大宗师河洛曾经告诉过她，世界上没有巧合。那些口口声声说自己相信巧合的人，只是拒绝看见万物之间的联系罢了。但是，卡迈克尔船长也说过，那些相信命运的人只是太懦弱了，不愿承认所有事情都是偶然的，生命其实没有意义。到底谁才是对的？希望不禁想。毕竟他们不可能两个都对。
红眼在一扇门前停下来。这个男孩，在枪林弹雨的时候还笑得出口，现在却要鼓起勇气，仅仅是为了踏进那扇门。他站在那里，紧绷着脸，眼睛发直。接着，他扭了一下脖子，发出“咔哒”一声，正了正肩膀，走了进去。巴克斯、希望还有内特尔斯保持着一定距离，也跟了进去。
一踏进屋里，希望马上认定，如果世界上有一个最糟的地方等死的话，这里便是。黑暗，闷热，潮湿，恶臭。这里只是一个又黑又空的洞穴，地还是泥土的。在房子角落，有一个老女人躺在一张腐烂的席子上面。听到他们进来，老女人微微动了一下。然而从她微弱起伏的胸口看来，她最多也只能动一下了。她的脸已经瘦骨嶙嶙，眼眶深陷，双眼布满了血丝。
“噢，红眼……”她微弱地说。
红眼挤出一丝笑容，但别人一看就知道是装的。
“好了，”他温柔地说，“我听说你一直在抱怨住宿条件差呀，夫人。 ”
“不要开玩笑。”老女人顿了一下，好让呼吸顺些，“我快要……走了……”“不开玩笑？”红眼突然很生气，但声音依然温柔。“好吧，那我就认真地告诉你，你哪儿都不去。懂木？ ”她虚弱地笑了笑。“没有人……告诉我……该……怎么办……”“我求你，”红眼低声说，突然跪在了她的身旁。他温柔地抚摸着女人稀疏的白发：“求你不要离开我。”一滴眼泪流下了他的脸颊。“真是个……柔弱的……艺术家嘿……”莎蒂艰难地说着每一个字，“真庆幸……没有……完全……改变了你。 ”
希望想离开。这太难受了。跟她埋在心底的痛太像了。如果这是卡迈克尔，或者河洛，她也会跟红眼一样。她想逃离这场苦难，可是她强迫自己留了下来，就跟一直以来一样。她要见证这一切，见证所有的不幸。
“我还有药！”红眼慌乱地从口袋里摸索出一个小袋子。“这一次肯定有用！我知道。 ”莎蒂缓缓地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就让我来治好你吧。”他从袋子里倒了一些粉状物到旁边的水罐里，搅匀后倒进了一个小杯子里。
希望皱着眉。“他在做什么？”她低声问内特尔斯。
“你看不到吗？他在喂她吃药。 ”
“可是这不是……”
接着，红眼枕起莎蒂的头，准备喂她喝下去。“红眼，停手。”她严肃地说，声音比她预料的还要大。“不，”他头也不回地说，“只要我还活着，我无论如何都要救她，不管用什么方法。 ”
“可是你用药的方法不对。 ”红眼定住了，杯子已经碰到莎蒂的嘴唇。“什么？ ”希望在他身边跪下来，“可以给我看看这个药吗？ ”红眼感到十分困惑、恐惧、怀疑，还有一点点希望。“为什么？ ”
“现在轮到你相信我了。”希望说。红眼很不情愿地放下杯子，把药包递给希望。希望将药包打开，用力吸了一口。“这个是湿地花磨成的粉。 ”
“呃，是啊……”红眼说，“给我药的那个人说我需要的就是这个。 ”希望把耳朵贴在莎蒂的胸口，凝神听着她的呼吸，接着用手背贴在莎蒂的额头上。
“吐出舌头来。”她跟莎蒂说。莎蒂打开嘴巴，希望把油灯挪近了点，以便看清楚她的喉咙。最后她说：“是尘肺。 ”
“那个人就是这么想的，”红眼说，“所以这个药没错吧？ ”“没错，”希望说，“不过他没有告诉你怎么用吗？他是哪门子药师啊？ ”“圆环里没有这样的职业。他只是卖药的。他只知道哪些症状可以用哪些药，就这样。 ”“整个社区里连一个药师都没有？”希望很惊讶。
红眼摇摇头。“为什么这样问？”内特尔斯问，“难道你懂药学吗？ ”“每个文成武士都必须学会救人之术和杀人之法，这样才能平衡。 ”“那我要怎么做？”红眼目光热切。“首先，她患的是尘肺，这里对她来说是最糟的地方。我们得把她转移到空气好的地方，越高的地方越好。 ”“可是外面那么冷。”巴克斯将信将疑。“那我们就尽量帮她保暖。”希望说，“用毯子裹着她。外面的空气冰凉，应该可以稍微打通她的喉咙，有利于她的呼吸。 ”“我知道一个地方，我们可以带她去那里。”红眼说，“还有什么？ ”“还要一块厚布，就是毛巾，一个水壶，还有烧水的东西。 ”“煮药？”红眼问。“是。把药煮成蒸汽。她患的是肺病，所以不能用喝的，要用吸的。 ”
对于红眼的转变，希望再一次感到惊讶。他的吊儿郎当消失了，同时还有他那担惊受怕的脆弱的心。现在的他十分笃定，而且非常坚定地执行着希望的计划。他像一个船长一样命令着巴克斯和内特尔斯，后者也毫不迟疑地按要求行动。内特尔斯去找毛巾和水壶，而巴克斯则去找菲勒了。
红眼背着莎蒂，和希望一起走在前头。他领着大家来到一个废弃的教堂。希望曾在盖尔默尔的寺庙里待过无数个昼夜，但这还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帝国的教堂。那座教堂比寺庙大多了，估计能容下几百人。希望在书里读过，朝拜的人都是自带垫子和毛毯过来皇家教堂的，这解释了为什么那里会这么空。唯一的家具只是一张破碎的巨大高背石椅，居高临下地在教堂后面的圣坛上俯视着一切。希望看见一些人潜伏在角落里，但他们似乎认出了红眼，于是默默地让他们通过。
在教堂还未被废弃的时候，石墙上应该挂着画着帝国历史的挂毯，可是现在都褪色了，只剩下一张张长布。教堂以前的窗户应该是彩色的，现在只剩下空荡荡的窗框，任由冰冷的海风吹进来。踩在地上的时候，一块彩玻璃碎片被希望踩裂了，她不禁想起了童年时的海玻璃，还有妈妈说的话。她说，他们不需要这些不实用的北方玩意儿。泛起的记忆涟漪让希望突然觉得胸口一阵空虚。她很惊讶自己居然还会为这么久远的事情如此伤心。她不明白，为什么最近越来越难抑制这些情感了？她不禁想这些伤口到底会不会愈合。或许等她杀死所有的生物法师之后就能痊愈了吧。
希望重新抬起头，看见莎蒂在红眼的背上睡着了。她把手放在莎蒂的背上，透过毛毯，她能感到她微弱的体温。不知为何，这竟让希望感到安心。
教堂的最里面有一条旋转石梯，希望估计它一直连到钟楼上面。石梯很窄，而且没有扶手。他们爬了一段距离后，希望问：“需要换我来背吗？ ”“不用。”红眼嘟囔着回答，脸色通红，满头大汗。
“其实你不用逞英雄的。”她说。“我不是要当英雄。我只是想背她。继续走吧，还远着呢。 ”希望只好跟着他继续爬，随时准备着接住他们其中一个，万一红眼滑倒的话。爬到现在，他们已经离地面很高了。
终于，他们爬上了钟楼。希望发现大钟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个空空的地方。那里就像船上的瞭望台，连绵的屋顶就是起伏的大海，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着粼光。
“从这里看，这座城市还算不错吧。”红眼扬头示意外面的景色，“从近处看，她就像长满了麻疹，但从这里看的话，她就像一个漂亮的老妇人。 ”
“喂。”莎蒂说，仍然被红眼扛在背上，“看好你身上的漂亮老妇人啊。 ”红眼轻轻地把她放下来，让她躺在风化的木地板上。“你啊，”他说，“比看起来重多了。 ”莎蒂咧嘴笑了，嘴巴里面牙齿已经掉光。“因为我有一颗石头一样冷酷的心啊。 ”红眼扑哧地笑了出来。他看着希望，眼神充满感激。“你说得对，新鲜的空气确实对她有好处。 ”“但只能暂时缓解症状。”希望说，“接下来的一天，她必须待在这里，按时吃药。这样才能杀死真菌。 ”“真菌？”红眼警觉地问，“像蘑菇那样的？ ”“应该说更像霉菌吧。它们在肺部繁殖，阻碍吸入的空气在体内流通。如果它们在肺部扩散了，莎蒂就会窒息了。 ”“我们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红眼说。“当然不会。 ”
“喂，你。”莎蒂的声音更加有劲儿了，“你说什么？我的哪里有霉菌来着？ ”“你的肺。”希望说。“你用来呼吸的东西。”红眼补充道。“我是用嘴巴呼吸的。”莎蒂说。“你用嘴巴吸入空气之后，空气就会进入你的胸腔，”红眼说，“胸腔里面有两个像气袋的器官，它们就叫作肺。它们的任务就是为你的身体提供氧气。 ”“去你的，从哪儿学的鬼东西？”莎蒂问，“肯定是从你那堆书山里读到的。 ”“你还会读书？”希望惊讶地问。“呃，当然了。”红眼有点不自在。“读了很多吗？ ”“我不知道。”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接着说，“我下去看看内特尔斯和菲勒有没有什么东西需要抬上来的。”他转过身对莎蒂说，“你没问题吧？ ”“还行。”莎蒂说。“对希望好一点。她刚救了你的老命。 ”“尽量吧。 ”
红眼对希望说：“她的意思是不会捅你一刀或抢你钱包。至于其他嘛，谁知道呢？如果她冒犯了你，答应我不要把她扔下去。不过她多半都会冒犯你的。 ”
希望微微笑了。“我答应你。 ”红眼离开后，莎蒂用充血的眼睛看着希望。现在她的眼神里已经没有半点虚弱。“好啦，小美女，你的故事是什么？ ”“我的故事？”希望问，在莎蒂身边坐了下来。
“每个人都有一个故事。像你这样的小美女，眼睛居然那么沧桑，我敢打赌你的故事肯定不简单。 ”“我的故事已经说过一次了，很久之前。”希望说，“而且我发誓再也不会说第二遍了。 ”“噢。 ”“我没有冒犯的意思。只是 ——”“冒犯不冒犯我才不在乎。其他事也是。”莎蒂眯眼看着希望，“不过我很在乎那个小鬼。虽然他满嘴胡言，但内心却像丝绸一样细腻。我不想他的心被哪个南方婊子糟蹋了。懂木？ ”“噢，你误会了。”希望说，“我和红眼只是……朋友，也许吧。就连朋友也言之尚早。肯定没有别的。 ”“你就是这样想的？”莎蒂看着她一会儿，耸耸肩。“哎，我这个老太婆又懂些什么呢？或许你说得对。 ”“我确实说得对。 ”“很好。 ”
她们肩并肩地坐在那里，听着海风呼啸，一起看着新列文的天空。“真有意思，”莎蒂说，“红眼也有一个故事，挺惨的。他也只告诉过一个人。 ”“他告诉了你，对吧。”希望说。“你怎么知道？ ”“很明显啊。他很珍惜你，超过世界上的所有人、所有事。 ”“珍惜？我？”莎蒂笑了出来，却变成一阵剧烈的咳嗽。“真的。”希望说，“当时我们还在那个恶心的地下室，他以为要失去你了……”希望停了下来，回想起红眼脸上的悲痛。那种痛她再熟悉不过了。“那时我根本不想看下去。 ”“但你留下来了。 ”“我一直都会。 ” 一声低沉的雷鸣在远处响起。
“那你珍惜的人呢？”莎蒂问。
“死了。”暗淡·希望的声音变得很冷漠。她想起了妈妈爸爸，想起了河洛，还有卡迈克尔。她的老朋友，黑暗，再一次占据了她的内心。“我现在已经没有珍惜的人了。只有报仇的对象。 ”
“向谁报仇？ ”
“太多了。 ”
虽然新鲜的空气起了一点作用，但莎蒂依然病得很重。仅仅说了一会儿话，她就已经筋疲力尽。希望用毛毯把她卷起来，就像她妈妈以前做的鱼卷一样，然后静静地看着这个老妇人渐渐入睡。
希望向外面看去，暴风云正在不断逼近。希望不禁想，为什么她童年的记忆会反复地涌上心头？是因为自从进入红眼的世界以来所感到的不平衡吗？还是说她也渴望有个像莎蒂那样的母亲化身？不管是什么原因，她不喜欢这样。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沉浸在过去丝毫没有用处。
过了一会儿，红眼抱着一个装着半壶水的大铁壶回来了，在他身后还有一个年龄相仿的男孩。不过他比红眼高出一个头，大概六尺半高。
他留着一头棕色短发，看上去乱糟糟的，嘴巴周围还留着薄薄的一层胡须。他抱着一大堆木头和一条粗毛巾过来了。
“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朋友。”红眼对希望说，“菲勒，这是希望。 ”
“很高兴认识你。”希望说。
菲勒害羞地笑了笑，埋头开始摆好木头生火。
“内特尔斯呢？”希望问。
“我让她回火药大厅了，”红眼说，“德廉的人很可能会去那里找我们，我让她帮我们望风，以防他们找到这里来。 ”
“怎么会呢？”她问。
“巴克斯很可能会把我们的位置告诉他们。 ”
“你不是说他一直在帮你照顾莎蒂吗？为什么现在又要出卖她？ ”
“因为圆环就是这样。”红眼说，“情况允许的时候，你能帮多少就帮多少。可是一旦老大发话了，他说什么你就得干什么。 ”“这是不对的。”希望说。“每个人都这样。大家都是靠这样活下来的。很少有人会心甘情愿为了大家而惹毛德廉这样的人。我，菲勒，内特尔斯，当然还有莎蒂。没有了。 ”“你还为了我而激怒了德廉。”希望说。红眼没有说什么，他转过身，在菲勒身边跪下来，帮他摆好木头。
“话说回来，”红眼背对着希望说，“你跟了我这么久，这肯定不是第一件你觉得不对的事。卖身啦，酗酒啦，赌博啦，等等。很意外你居然会和我们这帮流氓待在一块儿。 ”
“文化观念和赤裸裸的背叛是不同的。”希望说，“我承认，跟一个不穿衣服的男妓说话确实会让我很不自在，不过我不认为他所选择的谋生道路是‘错’的。可是出卖在乎的人？那就绝对是错的。 ”
“她说话跟你好像噢。”菲勒对红眼说。“你，”红眼一边说一边对他摇手指，“净说些没用的。赶紧把火生起来吧。 ”希望看着菲勒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火种箱，把一些小木屑撒在木堆上面。他打了一下火石，一串火花落在了木屑上面。
红眼有意避开了为什么要帮她这个问题，希望更加好奇了。她觉得自己已经够了解他了，他肯定对身边的人极度忠心。但他们都是混了很久的朋友，而他们才刚认识，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算到他的圈子里？天堂圆环是他的整个世界，德廉是这里最有权势的人。他竟然冒这么大的险来帮自己。为什么？
红眼和菲勒生起了一堆小火。菲勒看来对控制火焰得心应手，大概是得益于他作为一个铁匠的锻炼吧。菲勒把水壶架在火上烧，红眼则走到莎蒂身边，轻轻地摇醒了她。莎蒂猛地睁开眼，一开始有点慌张，看到是红眼之后，就放心地笑了，伸出皮包骨的手摸了摸红眼的脸。
希望想起了刚才莎蒂还误以为她和红眼是一对儿。不过希望否定之后，莎蒂马上就让步了，一点都不像一个争强好胜的老女人。可是如果莎蒂是对的话怎么办？毕竟她比希望更了解红眼。如果说，红眼之所以愿意冒这么大的险来帮自己，是因为他……可是这一点儿都讲不通。他甚至都不了解她。算不上是。“水烧开了。”菲勒说。“现在怎么做？”红眼问。“把药倒进去。”希望回答，“让莎蒂靠近水壶，用毛巾盖着她的头和水壶，不让蒸汽跑了。莎蒂要尽可能用力地呼吸几分钟，能吸多久就多久。 ”红眼小心地帮莎蒂把头靠到水壶旁边。莎蒂依然很虚弱，她吸气的时候必须得扶着她。一分钟之后，莎蒂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发生什么了？”红眼惊慌地看着希望。“她的身体正在努力摆脱真菌。快把她移到一边。 ”
红眼刚扶她倚到一边，莎蒂就吐出了一团鲜黄色的痰在地上。“见鬼。”菲勒棕色的眼睛都睁大了，“她身体里的就是这种玩意儿？ ”“这还不是全部。”希望说，“让她休息一会儿，我们还要重复好几次，直到她的肺变干净为止。 ”“怎么才知道干净没有？”红眼问。“她不再吐出这些东西的时候就是了。”希望回答。
他们又重复了三遍。每一次，莎蒂都可以吸更长时间，她的痰也越来越少了。
等他们做完第四次的时候，天空已经变黑了。红眼帮莎蒂躺回毛毯上，菲勒则去加火。希望靠着一条木柱坐下来，闭上眼睛。她深深地呼吸，享受着高塔里的清新空气。
“嘿。”红眼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她睁开眼，看到红眼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两人的肩膀碰在了一起。很意外，希望居然觉得很安心，所以并没有移开。“谢谢你，”红眼说，“我想你知道莎蒂对我来说有多重要。谢谢你救了她。 ”“很高兴能帮上忙。”希望说，“这样我就算还了你的人情了。 ”“你没欠我什么。”他说，“很高兴我帮你了。我……很高兴遇见你。 ”“我也是。”希望说，“你很……有趣。 ”“有趣？”红眼苦笑，“我还是接受吧，总比无聊好多了。 ”“你一点都不无聊。”希望向他保证。“是啊，因为我带着你愉快地跑了一段，对吧？ ”“是啊。那确实……很有乐趣。”她感到一点愧疚，毕竟文成武士是不能追求乐趣或刺激的。不过那的确是事实，那确实很有趣。“等这事儿结束之后，你大概有很多重要的文成活儿要忙吧？”红眼问。“噢，”希望的愧疚感更深了，“是啊，恐怕是的。 ”“肯定了。”红眼说，“还有，呃……你的那些文成活儿，应该要一个人去做吧？ ”
“那些事，没有人会愿意跟我一起做的。 ”红眼转过脸对着她，红宝石般的眼睛在火光里闪闪发光。“你确定？ ”希望看着他，不确定说什么好。也不确定他是什么意思。在这一刻，一切都是那么不确定。
“大事不妙了，伙计们！”内特尔斯的声音从楼梯下面传过来，响得像一条鞭子。“追兵来了！ ”
三人同时站起身来，同时内特尔斯也来到了楼顶。
“多少人？”红眼问。
“一打左右，全都拿着左轮手枪。 ”
“他们追过来真是愚蠢至极。”希望说着拔出悲歌剑，“我们占据高地，就算他们有一百人，都要死在这里。 ”
希望心中所有的焦虑和困惑，像被阳光照射的迷雾般烟消云散。只有这一点，是她可以确定的。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希望好奇地看着他，一边跟着他穿行在火药大厅，在不同的人群中走进走出：有睡觉的、喝酒的、赌博的，还有在交合的。她尽可能忽略 这些人，只把注意力集中在红眼身上。自从老头跟他说那个叫莎蒂的人快要死后，红眼突然变了个人。他所有的傲慢和装出来的魅力一下子消失了。每个人都有害怕的东西。大宗师河洛曾对她说，从害怕的事物中能看出一个人的品质。德廉的杀手追了他们那么久，也不见红眼害怕。但现在，他眼中透露出的毫无疑问就是恐惧。
老头掀起一扇地板门，他们一行人一个接一个地走了下去。下面一片漆黑，希望看到一星火花，红眼不知道什么时候点亮了一盏油灯。希望这才知道他们原来是在地下室的走廊里。走廊很长，油灯的光根本照不到尽头。走廊的两旁均匀地分布着两排房子，门都是打开的。一些房子里面传来了呻吟和咳嗽声，而每走过一间房子，希望就能闻到一股臭味。
这也是新列文教给希望的另一件事：这里的味道是她闻过最臭的。希望还以为，算上那腥臭的码头，街上的污物，酒气熏天的酒馆，妓院里一身邋遢的客人和恶心的呕吐物，还有火药大厅的林林总总，她已经见识过这个城市所有的恶臭了。可现在当她走在这个地下室的走廊里，另一股恶臭又钻进了她的鼻孔，让她又难受又熟悉。这是希望十年都没有闻过的气味：腐烂和死亡。
这里是人们等死的地方。
他们走在黑暗的长走廊，希望偷偷地问内特尔斯：“谁是莎蒂？ ”
“红眼的导师。”内特尔斯轻声地回答，“他八岁的时候，他爹妈就死了。如果不是莎蒂收留了他，他可能不到一年也跟着归西了。一个人如果不了解圆环，那铁定倒霉。 ”
“我也发现了。”希望说。
八岁就成了孤儿。真是一个悲哀的巧合。不过也就这样了，只是一次巧合。可是为什么她又会觉得这一切没那么简单？大宗师河洛曾经告诉过她，世界上没有巧合。那些口口声声说自己相信巧合的人，只是拒绝看见万物之间的联系罢了。但是，卡迈克尔船长也说过，那些相信命运的人只是太懦弱了，不愿承认所有事情都是偶然的，生命其实没有意义。到底谁才是对的？希望不禁想。毕竟他们不可能两个都对。
红眼在一扇门前停下来。这个男孩，在枪林弹雨的时候还笑得出口，现在却要鼓起勇气，仅仅是为了踏进那扇门。他站在那里，紧绷着脸，眼睛发直。接着，他扭了一下脖子，发出“咔哒”一声，正了正肩膀，走了进去。巴克斯、希望还有内特尔斯保持着一定距离，也跟了进去。
一踏进屋里，希望马上认定，如果世界上有一个最糟的地方等死的话，这里便是。黑暗，闷热，潮湿，恶臭。这里只是一个又黑又空的洞穴，地还是泥土的。在房子角落，有一个老女人躺在一张腐烂的席子上面。听到他们进来，老女人微微动了一下。然而从她微弱起伏的胸口看来，她最多也只能动一下了。她的脸已经瘦骨嶙嶙，眼眶深陷，双眼布满了血丝。
“噢，红眼……”她微弱地说。
红眼挤出一丝笑容，但别人一看就知道是装的。
“好了，”他温柔地说，“我听说你一直在抱怨住宿条件差呀，夫人。 ”
“不要开玩笑。”老女人顿了一下，好让呼吸顺些，“我快要……走了……”“不开玩笑？”红眼突然很生气，但声音依然温柔。“好吧，那我就认真地告诉你，你哪儿都不去。懂木？ ”她虚弱地笑了笑。“没有人……告诉我……该……怎么办……”“我求你，”红眼低声说，突然跪在了她的身旁。他温柔地抚摸着女人稀疏的白发：“求你不要离开我。”一滴眼泪流下了他的脸颊。“真是个……柔弱的……艺术家嘿……”莎蒂艰难地说着每一个字，“真庆幸……没有……完全……改变了你。 ”
希望想离开。这太难受了。跟她埋在心底的痛太像了。如果这是卡迈克尔，或者河洛，她也会跟红眼一样。她想逃离这场苦难，可是她强迫自己留了下来，就跟一直以来一样。她要见证这一切，见证所有的不幸。
“我还有药！”红眼慌乱地从口袋里摸索出一个小袋子。“这一次肯定有用！我知道。 ”莎蒂缓缓地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就让我来治好你吧。”他从袋子里倒了一些粉状物到旁边的水罐里，搅匀后倒进了一个小杯子里。
希望皱着眉。“他在做什么？”她低声问内特尔斯。
“你看不到吗？他在喂她吃药。 ”
“可是这不是……”
接着，红眼枕起莎蒂的头，准备喂她喝下去。“红眼，停手。”她严肃地说，声音比她预料的还要大。“不，”他头也不回地说，“只要我还活着，我无论如何都要救她，不管用什么方法。 ”
“可是你用药的方法不对。 ”红眼定住了，杯子已经碰到莎蒂的嘴唇。“什么？ ”希望在他身边跪下来，“可以给我看看这个药吗？ ”红眼感到十分困惑、恐惧、怀疑，还有一点点希望。“为什么？ ”
“现在轮到你相信我了。”希望说。红眼很不情愿地放下杯子，把药包递给希望。希望将药包打开，用力吸了一口。“这个是湿地花磨成的粉。 ”
“呃，是啊……”红眼说，“给我药的那个人说我需要的就是这个。 ”希望把耳朵贴在莎蒂的胸口，凝神听着她的呼吸，接着用手背贴在莎蒂的额头上。
“吐出舌头来。”她跟莎蒂说。莎蒂打开嘴巴，希望把油灯挪近了点，以便看清楚她的喉咙。最后她说：“是尘肺。 ”
“那个人就是这么想的，”红眼说，“所以这个药没错吧？ ”“没错，”希望说，“不过他没有告诉你怎么用吗？他是哪门子药师啊？ ”“圆环里没有这样的职业。他只是卖药的。他只知道哪些症状可以用哪些药，就这样。 ”“整个社区里连一个药师都没有？”希望很惊讶。
红眼摇摇头。“为什么这样问？”内特尔斯问，“难道你懂药学吗？ ”“每个文成武士都必须学会救人之术和杀人之法，这样才能平衡。 ”“那我要怎么做？”红眼目光热切。“首先，她患的是尘肺，这里对她来说是最糟的地方。我们得把她转移到空气好的地方，越高的地方越好。 ”“可是外面那么冷。”巴克斯将信将疑。“那我们就尽量帮她保暖。”希望说，“用毯子裹着她。外面的空气冰凉，应该可以稍微打通她的喉咙，有利于她的呼吸。 ”“我知道一个地方，我们可以带她去那里。”红眼说，“还有什么？ ”“还要一块厚布，就是毛巾，一个水壶，还有烧水的东西。 ”“煮药？”红眼问。“是。把药煮成蒸汽。她患的是肺病，所以不能用喝的，要用吸的。 ”
对于红眼的转变，希望再一次感到惊讶。他的吊儿郎当消失了，同时还有他那担惊受怕的脆弱的心。现在的他十分笃定，而且非常坚定地执行着希望的计划。他像一个船长一样命令着巴克斯和内特尔斯，后者也毫不迟疑地按要求行动。内特尔斯去找毛巾和水壶，而巴克斯则去找菲勒了。
红眼背着莎蒂，和希望一起走在前头。他领着大家来到一个废弃的教堂。希望曾在盖尔默尔的寺庙里待过无数个昼夜，但这还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帝国的教堂。那座教堂比寺庙大多了，估计能容下几百人。希望在书里读过，朝拜的人都是自带垫子和毛毯过来皇家教堂的，这解释了为什么那里会这么空。唯一的家具只是一张破碎的巨大高背石椅，居高临下地在教堂后面的圣坛上俯视着一切。希望看见一些人潜伏在角落里，但他们似乎认出了红眼，于是默默地让他们通过。
在教堂还未被废弃的时候，石墙上应该挂着画着帝国历史的挂毯，可是现在都褪色了，只剩下一张张长布。教堂以前的窗户应该是彩色的，现在只剩下空荡荡的窗框，任由冰冷的海风吹进来。踩在地上的时候，一块彩玻璃碎片被希望踩裂了，她不禁想起了童年时的海玻璃，还有妈妈说的话。她说，他们不需要这些不实用的北方玩意儿。泛起的记忆涟漪让希望突然觉得胸口一阵空虚。她很惊讶自己居然还会为这么久远的事情如此伤心。她不明白，为什么最近越来越难抑制这些情感了？她不禁想这些伤口到底会不会愈合。或许等她杀死所有的生物法师之后就能痊愈了吧。
希望重新抬起头，看见莎蒂在红眼的背上睡着了。她把手放在莎蒂的背上，透过毛毯，她能感到她微弱的体温。不知为何，这竟让希望感到安心。
教堂的最里面有一条旋转石梯，希望估计它一直连到钟楼上面。石梯很窄，而且没有扶手。他们爬了一段距离后，希望问：“需要换我来背吗？ ”“不用。”红眼嘟囔着回答，脸色通红，满头大汗。
“其实你不用逞英雄的。”她说。“我不是要当英雄。我只是想背她。继续走吧，还远着呢。 ”希望只好跟着他继续爬，随时准备着接住他们其中一个，万一红眼滑倒的话。爬到现在，他们已经离地面很高了。
终于，他们爬上了钟楼。希望发现大钟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个空空的地方。那里就像船上的瞭望台，连绵的屋顶就是起伏的大海，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着粼光。
“从这里看，这座城市还算不错吧。”红眼扬头示意外面的景色，“从近处看，她就像长满了麻疹，但从这里看的话，她就像一个漂亮的老妇人。 ”
“喂。”莎蒂说，仍然被红眼扛在背上，“看好你身上的漂亮老妇人啊。 ”红眼轻轻地把她放下来，让她躺在风化的木地板上。“你啊，”他说，“比看起来重多了。 ”莎蒂咧嘴笑了，嘴巴里面牙齿已经掉光。“因为我有一颗石头一样冷酷的心啊。 ”红眼扑哧地笑了出来。他看着希望，眼神充满感激。“你说得对，新鲜的空气确实对她有好处。 ”“但只能暂时缓解症状。”希望说，“接下来的一天，她必须待在这里，按时吃药。这样才能杀死真菌。 ”“真菌？”红眼警觉地问，“像蘑菇那样的？ ”“应该说更像霉菌吧。它们在肺部繁殖，阻碍吸入的空气在体内流通。如果它们在肺部扩散了，莎蒂就会窒息了。 ”“我们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红眼说。“当然不会。 ”
“喂，你。”莎蒂的声音更加有劲儿了，“你说什么？我的哪里有霉菌来着？ ”“你的肺。”希望说。“你用来呼吸的东西。”红眼补充道。“我是用嘴巴呼吸的。”莎蒂说。“你用嘴巴吸入空气之后，空气就会进入你的胸腔，”红眼说，“胸腔里面有两个像气袋的器官，它们就叫作肺。它们的任务就是为你的身体提供氧气。 ”“去你的，从哪儿学的鬼东西？”莎蒂问，“肯定是从你那堆书山里读到的。 ”“你还会读书？”希望惊讶地问。“呃，当然了。”红眼有点不自在。“读了很多吗？ ”“我不知道。”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接着说，“我下去看看内特尔斯和菲勒有没有什么东西需要抬上来的。”他转过身对莎蒂说，“你没问题吧？ ”“还行。”莎蒂说。“对希望好一点。她刚救了你的老命。 ”“尽量吧。 ”
红眼对希望说：“她的意思是不会捅你一刀或抢你钱包。至于其他嘛，谁知道呢？如果她冒犯了你，答应我不要把她扔下去。不过她多半都会冒犯你的。 ”
希望微微笑了。“我答应你。 ”红眼离开后，莎蒂用充血的眼睛看着希望。现在她的眼神里已经没有半点虚弱。“好啦，小美女，你的故事是什么？ ”“我的故事？”希望问，在莎蒂身边坐了下来。
“每个人都有一个故事。像你这样的小美女，眼睛居然那么沧桑，我敢打赌你的故事肯定不简单。 ”“我的故事已经说过一次了，很久之前。”希望说，“而且我发誓再也不会说第二遍了。 ”“噢。 ”“我没有冒犯的意思。只是 ——”“冒犯不冒犯我才不在乎。其他事也是。”莎蒂眯眼看着希望，“不过我很在乎那个小鬼。虽然他满嘴胡言，但内心却像丝绸一样细腻。我不想他的心被哪个南方婊子糟蹋了。懂木？ ”“噢，你误会了。”希望说，“我和红眼只是……朋友，也许吧。就连朋友也言之尚早。肯定没有别的。 ”“你就是这样想的？”莎蒂看着她一会儿，耸耸肩。“哎，我这个老太婆又懂些什么呢？或许你说得对。 ”“我确实说得对。 ”“很好。 ”
她们肩并肩地坐在那里，听着海风呼啸，一起看着新列文的天空。“真有意思，”莎蒂说，“红眼也有一个故事，挺惨的。他也只告诉过一个人。 ”“他告诉了你，对吧。”希望说。“你怎么知道？ ”“很明显啊。他很珍惜你，超过世界上的所有人、所有事。 ”“珍惜？我？”莎蒂笑了出来，却变成一阵剧烈的咳嗽。“真的。”希望说，“当时我们还在那个恶心的地下室，他以为要失去你了……”希望停了下来，回想起红眼脸上的悲痛。那种痛她再熟悉不过了。“那时我根本不想看下去。 ”“但你留下来了。 ”“我一直都会。 ” 一声低沉的雷鸣在远处响起。
“那你珍惜的人呢？”莎蒂问。
“死了。”暗淡·希望的声音变得很冷漠。她想起了妈妈爸爸，想起了河洛，还有卡迈克尔。她的老朋友，黑暗，再一次占据了她的内心。“我现在已经没有珍惜的人了。只有报仇的对象。 ”
“向谁报仇？ ”
“太多了。 ”
虽然新鲜的空气起了一点作用，但莎蒂依然病得很重。仅仅说了一会儿话，她就已经筋疲力尽。希望用毛毯把她卷起来，就像她妈妈以前做的鱼卷一样，然后静静地看着这个老妇人渐渐入睡。
希望向外面看去，暴风云正在不断逼近。希望不禁想，为什么她童年的记忆会反复地涌上心头？是因为自从进入红眼的世界以来所感到的不平衡吗？还是说她也渴望有个像莎蒂那样的母亲化身？不管是什么原因，她不喜欢这样。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沉浸在过去丝毫没有用处。
过了一会儿，红眼抱着一个装着半壶水的大铁壶回来了，在他身后还有一个年龄相仿的男孩。不过他比红眼高出一个头，大概六尺半高。
他留着一头棕色短发，看上去乱糟糟的，嘴巴周围还留着薄薄的一层胡须。他抱着一大堆木头和一条粗毛巾过来了。
“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朋友。”红眼对希望说，“菲勒，这是希望。 ”
“很高兴认识你。”希望说。
菲勒害羞地笑了笑，埋头开始摆好木头生火。
“内特尔斯呢？”希望问。
“我让她回火药大厅了，”红眼说，“德廉的人很可能会去那里找我们，我让她帮我们望风，以防他们找到这里来。 ”
“怎么会呢？”她问。
“巴克斯很可能会把我们的位置告诉他们。 ”
“你不是说他一直在帮你照顾莎蒂吗？为什么现在又要出卖她？ ”
“因为圆环就是这样。”红眼说，“情况允许的时候，你能帮多少就帮多少。可是一旦老大发话了，他说什么你就得干什么。 ”“这是不对的。”希望说。“每个人都这样。大家都是靠这样活下来的。很少有人会心甘情愿为了大家而惹毛德廉这样的人。我，菲勒，内特尔斯，当然还有莎蒂。没有了。 ”“你还为了我而激怒了德廉。”希望说。红眼没有说什么，他转过身，在菲勒身边跪下来，帮他摆好木头。
“话说回来，”红眼背对着希望说，“你跟了我这么久，这肯定不是第一件你觉得不对的事。卖身啦，酗酒啦，赌博啦，等等。很意外你居然会和我们这帮流氓待在一块儿。 ”
“文化观念和赤裸裸的背叛是不同的。”希望说，“我承认，跟一个不穿衣服的男妓说话确实会让我很不自在，不过我不认为他所选择的谋生道路是‘错’的。可是出卖在乎的人？那就绝对是错的。 ”
“她说话跟你好像噢。”菲勒对红眼说。“你，”红眼一边说一边对他摇手指，“净说些没用的。赶紧把火生起来吧。 ”希望看着菲勒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火种箱，把一些小木屑撒在木堆上面。他打了一下火石，一串火花落在了木屑上面。
红眼有意避开了为什么要帮她这个问题，希望更加好奇了。她觉得自己已经够了解他了，他肯定对身边的人极度忠心。但他们都是混了很久的朋友，而他们才刚认识，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算到他的圈子里？天堂圆环是他的整个世界，德廉是这里最有权势的人。他竟然冒这么大的险来帮自己。为什么？
红眼和菲勒生起了一堆小火。菲勒看来对控制火焰得心应手，大概是得益于他作为一个铁匠的锻炼吧。菲勒把水壶架在火上烧，红眼则走到莎蒂身边，轻轻地摇醒了她。莎蒂猛地睁开眼，一开始有点慌张，看到是红眼之后，就放心地笑了，伸出皮包骨的手摸了摸红眼的脸。
希望想起了刚才莎蒂还误以为她和红眼是一对儿。不过希望否定之后，莎蒂马上就让步了，一点都不像一个争强好胜的老女人。可是如果莎蒂是对的话怎么办？毕竟她比希望更了解红眼。如果说，红眼之所以愿意冒这么大的险来帮自己，是因为他……可是这一点儿都讲不通。他甚至都不了解她。算不上是。“水烧开了。”菲勒说。“现在怎么做？”红眼问。“把药倒进去。”希望回答，“让莎蒂靠近水壶，用毛巾盖着她的头和水壶，不让蒸汽跑了。莎蒂要尽可能用力地呼吸几分钟，能吸多久就多久。 ”红眼小心地帮莎蒂把头靠到水壶旁边。莎蒂依然很虚弱，她吸气的时候必须得扶着她。一分钟之后，莎蒂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发生什么了？”红眼惊慌地看着希望。“她的身体正在努力摆脱真菌。快把她移到一边。 ”
红眼刚扶她倚到一边，莎蒂就吐出了一团鲜黄色的痰在地上。“见鬼。”菲勒棕色的眼睛都睁大了，“她身体里的就是这种玩意儿？ ”“这还不是全部。”希望说，“让她休息一会儿，我们还要重复好几次，直到她的肺变干净为止。 ”“怎么才知道干净没有？”红眼问。“她不再吐出这些东西的时候就是了。”希望回答。
他们又重复了三遍。每一次，莎蒂都可以吸更长时间，她的痰也越来越少了。
等他们做完第四次的时候，天空已经变黑了。红眼帮莎蒂躺回毛毯上，菲勒则去加火。希望靠着一条木柱坐下来，闭上眼睛。她深深地呼吸，享受着高塔里的清新空气。
“嘿。”红眼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她睁开眼，看到红眼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两人的肩膀碰在了一起。很意外，希望居然觉得很安心，所以并没有移开。“谢谢你，”红眼说，“我想你知道莎蒂对我来说有多重要。谢谢你救了她。 ”“很高兴能帮上忙。”希望说，“这样我就算还了你的人情了。 ”“你没欠我什么。”他说，“很高兴我帮你了。我……很高兴遇见你。 ”“我也是。”希望说，“你很……有趣。 ”“有趣？”红眼苦笑，“我还是接受吧，总比无聊好多了。 ”“你一点都不无聊。”希望向他保证。“是啊，因为我带着你愉快地跑了一段，对吧？ ”“是啊。那确实……很有乐趣。”她感到一点愧疚，毕竟文成武士是不能追求乐趣或刺激的。不过那的确是事实，那确实很有趣。“等这事儿结束之后，你大概有很多重要的文成活儿要忙吧？”红眼问。“噢，”希望的愧疚感更深了，“是啊，恐怕是的。 ”“肯定了。”红眼说，“还有，呃……你的那些文成活儿，应该要一个人去做吧？ ”
“那些事，没有人会愿意跟我一起做的。 ”红眼转过脸对着她，红宝石般的眼睛在火光里闪闪发光。“你确定？ ”希望看着他，不确定说什么好。也不确定他是什么意思。在这一刻，一切都是那么不确定。
“大事不妙了，伙计们！”内特尔斯的声音从楼梯下面传过来，响得像一条鞭子。“追兵来了！ ”
三人同时站起身来，同时内特尔斯也来到了楼顶。
“多少人？”红眼问。
“一打左右，全都拿着左轮手枪。 ”
“他们追过来真是愚蠢至极。”希望说着拔出悲歌剑，“我们占据高地，就算他们有一百人，都要死在这里。 ”
希望心中所有的焦虑和困惑，像被阳光照射的迷雾般烟消云散。只有这一点，是她可以确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