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摘自《风暴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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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特尔斯把羊毛外套裹得更紧了些。“我不喜欢这样，红眼。 ”“这里的麦酒尝起来有点不一样。”菲勒皱着鼻子，闻了闻手上的黑麦酒。“你们是我最铁的朋友，你们都知道的。”红眼说。“是吗？”内特尔斯瞟了一眼希望。算上希望，他们一共就四个人。“当然了。”红眼说，“不然你们也不会跟我来锤子角的酒馆了。 ”“就跨了一个社区而已。”内特尔斯说得无关紧要的样子，不过这是废话，因为他们心里明白，这确实很关键。
“这边的麦酒没那么好喝。”菲勒说。可怜的菲勒啊，他实在太紧张了，屁股像卡了刺一样，不停在椅子上挪动，额头早已渗满汗珠。不过这是他第一次来到天堂圆环外面，情有可原。
“不管怎样，”红眼说，“我知道我的要求很过分，我知道你们不想和德廉有什么瓜葛。”他说得很慢，声音压得很低。虽然他们不在圆环，不归路酒馆也没有很多人 ——天堂圆环的酒馆可不会人这么少。虽然如此，他们还是不敢大声谈论。
“如果不是帮你对付德廉，那我们来这里干吗？ ”“你们什么都不用做。”红眼不会怪她这么多疑，“你们什么也不用说，甚至什么也不用想。你们只要看和听就行了。 ”
内特尔斯向前靠了靠。“那我们要看什么听什么？ ”
“其实我也不知道。大块头西格提出了一些……指控。他说他会证明那些指控都是真的。今晚，你们两个就作为证人，我们自己也做个判断。 ”
“你又读了那些间谍书了？”内特尔斯说，“我是怎么跟你说读书的？读书只会让你的头脑变得软弱。 ”
红眼正要反驳，却看见菜鸟科琳走进了酒馆。多么娇小的女人啊，像老鼠一样，几乎没人看得见她。红眼发现自己居然开始想念她了。对他来说，这是很少见的。
她来到桌子旁，猜疑地看着内特尔斯和菲勒，问：“这两个人是谁？ ”“他们是来给我作担保的。圆环的人相信他们。”红眼说，“如果西格说的是真的。 ”科琳皱着眉头。“等一下会很挤。而且你们要在那里呆很久。虽然会面还有一个钟头才开始，不过最好现在就过去。 ”“不用担心我们。”红眼说。
科琳耸耸肩。“好吧，那跟我来。”她转过身向出口走去。
“准备好没？”红眼问希望。
“嗯？”希望眨着眼说。
不知道为什么，希望最近有点沉默。不过红眼没有多想，因为他自己最近也心事重重。他们在码头要保持低调，吃在船上，睡在船上，还要帮忙维修女士诡计号。他感觉自己憋着一股劲已经好几天了，就为了这次会面。如果大块头西格说的都是真的，那一切都会不一样了。不过红眼没有说出来，相反，他只是说：“是时候躲起来了。你最不喜欢的事情。 ”
“噢。是啊。 ”
他们站起来正要跟科琳走，内特尔斯抓住了红眼的手臂。“你确定这样没问题？ ”“相信我，内特尔斯。不管怎样，我们都必须知道真相。 ”“好吧。你欠我一个人情。 ”“我已经欠过你了，前几天你帮我们走暗道逃跑的时候。 ”“那就欠我两个。”内特尔斯绷紧脸咧嘴笑了笑，“我就当作是存着，将来找你还的时候我要来些特别的。 ”
科琳带着他们走出了酒馆，外面又黑又冷。现在快到雨季了，经常会下起冰冷的暴雨。红眼裹紧了皮外套，其他人也一样，除了希望。她似乎一点都不觉得冷。红眼不禁琢磨南方究竟冷到什么程度。
“等一下首领们会从正门进去。”科琳一边说，一边带着他们绕到酒馆后面。“他们会在密室里会面。那里没有窗户，只有一个入口，而且还会有人把守。不过密室的地下有一个狭窄的隐藏空间，你们可以从这里进去。 ”
酒馆的背面正对着一条漆黑的小巷，下午的时候下了一场雨，现在小巷积满了泥水。红眼观察着建筑的背面，刺骨的水渗进了他的靴子里。“我没看到什么入口啊。 ”
“当然看不到了。”科琳敲了敲一个墙边的旧酒桶，里面回荡着奇怪的回声。她掀起盖子，红眼瞟进去，看到酒桶下面有一条暗道。
他咧嘴对内特尔斯笑道：“间谍玩意儿！ ”“有谁知道这条暗道？”希望问。“当然是大块头西格了。还有刺头比利，也是个黑帮首领，和西格结盟了。他也知道你们会来。 ”“他信得过吗？”红眼问。“你意思是保守秘密？当然可以。”科琳似乎被这个问题惹恼了，“他也不想锤子角成为第二个天堂圆环。 ”
“这是什么意思？”内特尔斯活动着肩膀，好像要热身打架一样。
科琳没有理会她。“在那里，会面的过程你们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听得明明白白。那也就意味着要是你们发出什么声响，上面的人也能听到。如果你们被发现了，西格会装作不认识你们，他希望你们也能这样。 ”
红眼握住她的手说：“谢谢你。 ”
她点点头，突然很害羞。“如果你想再来一局……”
红眼笑了。“我就知道去哪里找。 ”
她笑了一下，匆匆走了。
四人盯着那个酒桶。
“我的老伙计菲勒啊，”红眼说，“等一下你可能要擦伤一点皮了。 ”
一个接一个地，他们跳进了酒桶里的暗道，然后背贴顶胸贴地地匍匐向前爬，直到来到一个稍微大一点的空间。科琳说的果然没错，那里窄得要命，红眼他们最多只能撑起一拳左右的空间。他们一个一个地爬进去，艰难地转过身，成仰卧的姿势，好从木地板看到上面的情况。房间依然一片漆黑，他们不知道到时候能看到多少。
“别动。”内特尔斯喃喃道，“还嫌不够挤吗。 ”
他们全都挤在一块，肩并肩地躺在地上。带头的是希望，接着是红眼，然后是内特尔斯，最后是菲勒。一边是前女友，一边是永远得不到的禁欲女神，红眼真不知道这是天堂还是地狱。
“事先警告你，别打什么歪主意。”内特尔斯好像能读懂红眼的心思一样。
“我可什么都没做。”红眼抗议道。
“我还不知道你？你就是一头色狼。 ”
“我压根就没想。”红眼撒谎道，“不过很明显，你想了。现在谁是色狼了？ ”
“给我闭嘴，你们两个。”菲勒说。
“谢谢。”希望说。
他们躺在黑暗中，时间似乎过得特别慢。终于，有人提着油灯走了进来，把灯挂在墙上就走了。有了光之后，红眼惊讶地发现竟然可以看得那么清楚。虽然不是什么都看到，但也能看清谁在讲话了。
又过了几分钟，四个人走了进来。红眼一眼就认出了大块头西格。还有一个矮个子，头发是黑色的，像刺猬一样竖着。红眼猜这个人应该就是刺头比利。锤子角的人特别喜欢用一个人的特征来起外号。此外，还有一个老女人，留着骨白色的头发，戴着一只眼罩。最后是一个肤色比卡迈克尔船长还黑的男人。
“没想到你也来啦，西格。”戴眼罩的女人说。“听说这次会面不容错过嘛，莎恩。”西格说。“我也是这么听说的，”莎恩说，“虽然不知道为啥。 ”“有没有人想过这可能是一个陷阱？”黑肤色的男人说，说话有点口音。“肯定啊，帕拉。”西格说，“我已经叫我的人不让任何人进来了，除了德廉和那个……客人。 ”“是的，那个据说会让我们改变主意的神秘人。”比利说。
四个黑帮首领等了一段时间，低声交谈着。红眼很想扭头看看内特尔斯听到他们提起德廉后会有什么表情，不过他忍住了，生怕连这个细微的动作也会引起注意。在这种情况下，就是连呼吸也显得特别大声，而红眼这才发现，呼吸的时候胸膛的起伏是这么大。
终于，门打开了，德廉领头走了进来。他旁边站着一个穿着白色长袍、腰部系着金色锁链的男人。他的脸被兜帽遮住，红眼知道这是生物法师的制服，虽然他从来没见过。内特尔斯深深地吸了口气，但是没有关系，因为上面的声音越来越大了。 帕拉、莎恩和比利强烈要求德廉解释清楚，他们仿佛都被冒犯了，十分警惕。只有西格，他面如磐石，一句话都没说。“好了好了，你们先别激动嘛。”德廉摊开双手，“先听我们说。 ”“我没兴趣听那个人讲话。”莎恩仅有的那只眼睛冒着怒火。“德廉，我想不用我提醒吧，这里是锤子角，”帕拉说，“如果我们不保你，出去后你别想好过了。 ”“你说得没错，”德廉说，“所以我今天不是以敌人的身份过来这里，而是一个潜在的盟友。 ”“洗耳恭听。”帕拉的目光十分坚定。“别磨叽，”莎恩说，“有话就讲，有屁就放。 ”“十分感谢。”德廉出奇地高兴，“你们应该知道，天堂圆环现在归我管了，而且没有竞争对手。一部分得归功于我的努力和人品，还有一部分就是生物法师的功劳。 ”
虽然红眼之前一直坚持要看到证据，但他心知肚明西格说的都是真话。不过到了此时此刻，红眼没想到心竟然会如此刺痛。一个真正的圆环人居然这样出卖同胞，背叛的耻辱实在难以下咽。他不知道菲勒和内特尔斯会怎么想，毕竟一时间要接受这一切实在太难。
“作为他们帮助的交换，”德廉继续说，“我们只要给生物法师提供一些实验对象就行啦。 ”“你的意思是活生生的人吧。”帕拉说。“以前的话，一个月只要提供一个人。我认为这十分合理。不过，现在情况不同了。”德廉看了看生物法师。
那个生物法师脱下了兜帽。他看上去是那么平常，那么不起眼，红眼甚至怀疑那是不是德廉请来演戏，用来激怒锤子角的。可是当他张嘴说话的时候，声音低沉得像是从海底里发出来的，污秽粗糙得像砂石。
“由于受到黑暗之海以外的外族威胁，帝国现在危在旦夕。”他说，“皇帝命令我们加快步伐研究新武器、新策略来制敌。所以，我们需要更多的实验对象。而你们将会为我们提供原材料。 ”
“鬼才会！”比利说。
“我们先别急着下结论嘛。”德廉给生物法师使了一个眼色：让我来处理。他回头对刺头比利说：“详细情况是这样的。我们团结起来，天堂圆环和锤子角一起。然后我们一起拿下银背镇。我的这位朋友，”他摊开手掌指了指生物法师，“会确保我们万事顺利的。这样的话，我们五个人就可以控制半个新列文了。码头归我，所有工坊都归你们。钥匙镇以南的所有东西，我们想拿来怎样就怎样。这样不是很好吗？ ”
比利摇着头。“你想让我们出卖同胞给生物法师？ ”
“比利啊，我的老朋友。”德廉说，“咱就明说了吧。世界上总会有一些人是最没用、最底层的，大家都知道。没了他们，世界毛都不会变。 ”
“我们这是在说多少个人？”帕拉问生物法师。
“具体数字根据情况而定，”生物法师说，“现在的话每月二十人应该够了。 ”
“每他妈一个月就二十个无辜的人？”比利说，“真不敢相信你们竟然还会考虑。”他依次地看着每一个人，但大家都默不作声。“别管这些恐怖的睡前故事了。生物法师也只是人，跟我们没什么两样。他们只不过是用恐惧和恐吓的手段，还有蠢货们的谣言来控制我们罢了！ ”
“比利。”西格把巨掌放在他的肩膀上，“现在还不是时候 ——”
“现在就是时候！”比利甩开西格的手，“我们现在就必须阻止他们，在事情变得严重之前，在他们毁掉我们之前！”他绝望地看着每一位首领，但没有人接过他的目光。
“你完全误解我们了。”生物法师的声音像铁锚划过珊瑚一般。“你以为我们很冷漠？很残酷？很麻木？”他悲伤地摇摇头，“你说我们只是人，这没有错。我们深深地感受着一切。我们必须这样。这是对我们所 做的事下的诅咒。你们只在乎你的小城市、你的小社区、你的小暖窝，而我们却要操心着整个帝国。我们守护它，关心它，就像它守护和关心你们一样。我们的一切，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以这个为根本。难道你看不到这个大局吗？ ”
他把手轻轻压在比利身上，眼泪盈眶，表情忧伤。比利很显然没有料到他会如此感情洋溢，只能慌张地盯着他。“如果你看不到，”生物法师继续说，“不能像我们一样感受，那么也许你才是冷漠的人。”说完，他转身走回德廉身旁。房子里鸦雀无声，首领们大眼看小眼，拿不定主意。连西格也是。
只有德廉一人没有受影响——他仍然面无表情。
就是在这一瞬间，红眼确信了这一切都是事实。
这时，比利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怎么……”
还没说完，他的皮肤开始变得惨白，血脉贲张，像一张蓝色的蜘蛛网爬满了他的手上、脸上。接着，他的身体变得僵硬起来，不停晃动。他的眼睛向上翻转，变成两颗冰球，黑色的头发一束一束地掉下来，指甲也从扭曲的手指上脱落。他张大了嘴巴想尖叫，但下巴从一边掉下来，只剩一点皮肉挂在另一边。他的舌头变成一块僵硬的厚肉片，不停地上下拍动。接着，悬挂着的下巴连着舌头一起掉在地上，瞬间粉碎。他的喉咙里发出怪异的声音，眼睛一点一点地从眼窝里挤了出来，脖子上的皮肤裂开，一只手齐着肘部断掉，另外一只手则从肩膀处断开掉落在地。最后，他的双脚也裂成碎片，身体掉落，摔成无数碎片。这以后，空气都仿佛静止了。
这时，德廉向前走了一步，脸上依然漠无表情。“我们会给几天时间，你们考虑清楚。 ”
“我在想啊，我的人生到底是从哪一刻开始变操蛋的？”内特尔斯一边说着一边把一小片面包扔进池塘，一群眼睛会发光的白鱼立即蹿到水面把面包吸进嘴里。那是一个地下池塘，里面的鱼很少有这般美味可吃。
会面结束后，黑帮首领离开了密室，有人进来把刺头比利的残骸清扫干净。一小时后，红眼、希望、内特尔斯和菲勒心中的震撼才逐渐褪去。红眼告诉科琳，他两天内会联系西格，然后他们四人就回到了天堂圆环。
回去之后，内特尔斯提议他们去苹果林庄园谈谈。庄园名字听上去颇为豪气，因为它很久之前就是一个富翁的宅邸。那时候，新列文还没有分上城下城，现在的下城在以前全都是农田和果园。苹果林庄园在当时是五里内唯一的建筑，孤零零地矗立在苹果树林中间，一切都是鲍麦迪斯家族的财产。不过这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现在，苹果林没有了，而鲍麦迪斯家族的最后一个子嗣也死了，唯一留下来的就是这座宅邸。尽管宅邸的周围凌乱地建起了鹅卵石街和歪七倒八的房子，它依然独特、美丽。
多年以来，苹果林庄园扮演了很多角色，例如，它曾是流浪汉的庇护所，也做过瘾君子的毒窝，还是妓女们的淫店。曾经有一个乐观的商人甚至还把它建成一个酒店公寓，但做了几个月就难以为继了，因为经常有顾客抱怨夜晚闹鬼，而且经常不见东西，例如左脚的袜子，或是外套的一半纽扣。商人甚至还为此请了一个巫师过来驱鬼，结果当然是一点用都没有。不到一年，商人便放弃了，返回了自己的故乡钥匙镇。
最后一个霸占宅邸的是大力士吉克斯，当然了，那是在德廉把他的肠子做成围巾之前。吉克斯声称，他和手下一直都在那里，从来没有见过一只鬼，也没有不见过任何东西。大家都说，那大概是因为比起上城 的富翁，这座宅邸更喜欢一个真正的圆环人，人们很快就相信了这种说法。像所有事物一样，庄园变得太古老了，也无人问津太久了，它已变得有点怪异。其中一个怪异的地方，便是这个在地底里的鱼塘。
没有人知道鱼塘是怎样跑到那里的，也没人知道那些像鬼一样的鱼是怎么来的。有流言说是生物法师干的好事，不过大家都避而不谈，虽然大家都知道很多本不应存在的东西都是生物法师搞出来的。很多人不愿去细想，因为这个世界本来就已经够奇怪的了，这样看来，大家也不必担心什么。
地下室空间很大，但大部分已经被池塘占满。水面上唯一的东西是一排书架的最顶层，贴着墙围成一圈。只要小心地从上面吊绳下来，沿着墙边走的话，就可以绕着地下室走一圈。那里又黑又潮，有一种腐烂的海藻味。加上生物法师和闹鬼的谣言，没有人会想来这里。不过红眼和内特尔斯早就习惯了。他们还是情侣的时候经常过来，对他们来说，这里是一个特别的地方。但自从分手以后，谁也没有来过这里了。所以当内特尔斯提议过来的时候，红眼有点意外。
现在，他们四人坐在书架上，双脚垂在黑暗的池塘上方。“是不是自从遇到红眼之后就开始操蛋了？”内特尔斯若有所思地说，又扔了一小块面包下去。“不，是开始有趣起来。”红眼说，“不过我知道你为什么会感到困惑。 ”“那就是自从这个天使婊子出现以后。”内特尔斯继续说，好像希望听不见一样。“简直就是废话。”菲勒说。其他人都惊讶地看着他，连希望也是。“为什么这么说，伙计？”红眼问。
“现在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她造成的。”菲勒说，“她只是擦亮了我们的眼睛，好让我们看清楚了，所谓的圆环根本就不存在，哪怕连一秒钟都没有过。 ”
“你不是认真的吧，小菲。”内特尔斯恳求地看着他，好像想让他收回这句话一样。
“我比任何时候都认真。我也不想的，内蒂，你自己也看到了。天堂圆环最有势力的人居然是皇兵和生物法师的走狗，听着就想一把火把圆环烧掉。什么都没有总比谎话要好。 ”
红眼还以为内特尔斯会反驳，但她什么都没有说。于是他问希望：“那你呢？最近你很安静。 ”
“不是他。”希望盯着黑色的池塘。
“不是谁？ ”
“那个生物法师。我原本希望他就是我认识的那个，那个毁掉大块头西格所有牙齿的、带着烧痕的生物法师。 ”
“为什么？ ”
她转过头看着红眼，突然间泪水充满了眼睛。红眼呆了一下。直到这一刻之前，红眼都不确定她究竟有没有情感。
“如果说这世界上有谁是我最想杀的，那就是他。他毁了我整个家乡。 ”
地下室里又陷入寂静，只剩下幽灵鱼吃面包时溅出的水花声。红眼在想，为什么这些鱼不会争抢这块面包呢？这里什么吃的都没有，而且肯定有很多鱼一次面包都没有吃到过。它们不会抓狂吗？它们不会觉得不公平吗？是啊，当然不会了。因为这是鱼，它们生来就是个傻瓜。他想，它们很可能就是瞎的，所以根本就看不到有面包。那如果它们不是瞎的话又会怎样？如果它们突然看到一束强光射到塘底，又会怎样？
“那么，你应该不会反对我们杀了这个生物法师的，对吧？”红眼问。
“什么意思？”希望问。
“跟你做个交易。你帮我干掉德廉，废掉生物法师的整个计划，我就帮你杀掉那个烧疤生物法师。 ”
希望怀疑地看着他。“我想杀的那个生物法师可能都不在新列文了。 ”
“那我们修的那艘船不就正好派上用场啦。 ”
“红眼，我是不会随便给予或接受承诺的。 ”
“你是说我会咯？ ”
内特尔斯咳了几下，扬起眉毛看着红眼。红眼自己也承认，她这么做不是没有理由的。一直以来，他撒谎都很有一套，很会利用贫民窟的道德灰色地带来让自己获利。他很喜欢这样。
“我是说，”希望蓝色的眼睛闪着光芒，“如果我们达成协议了，而你又违背了承诺的话，我会杀掉你的。我不想杀你。所以，如果不是认真的话，就不要给我承诺。 ”
事实是，红眼一直都不确定为了帮希望杀掉德廉自己会愿意付出多少。可以肯定的是，她是他所见过的最迷人的女孩，不管她是不是独身主义。从理论上来讲，他肯定会帮她的。不过到了最后，如果事情变得对他很不利，甚至会因此丢掉性命的话，他大概会马上溜掉。可是现在不会了，因为他心中的灰色地带已经消失，而且摆在他面前的选择也很明确。
“你听到那个生物法师怎么说了。每月二十个好邻居啊。等他们得到满足之后，你不觉得他们会变本加厉吗？难道他们不会一下子就要二十五个人？然后是三十？五十？每他妈一个月就有五十个人会跟刺头比利一样化成碎片啊！不到一年，这里很快就连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了，而他们连眼眉都不会抬一下。 ”
红眼盯着池塘里的幽灵鱼，想点一把火照亮它们的黑暗。
“暗淡·希望。”最后他说，“如果你帮我拯救圆环，我向你承诺，我会追随你到天涯海角，甚至穿过黑暗之海也在所不辞。 ”
红眼知道，天堂圆环没有多少地方是可以一下子对很多人宣布事情的，其中最大最明显的是火药大厅。他只是不知道要怎么让所有人都停下吃喝嫖赌，专心听他讲话。那里太吵闹了，红眼的计划在这里根本没用，甚至会演变成一个笑话。幸好火药大厅不是唯一一个人们聚集的地方。还有一个地方，叫“烂布朽木”。
烂布朽木不是酒馆，也不是赌场。它是一个剧院。在天堂圆环，能有一座剧院已经很不错了。在银背镇，剧院都是很奢华的，座椅上有天鹅绒抱枕，天花板有汽油吊灯，还有豪华的包厢，和一支全帝国最好的管弦乐队。可是烂布朽木剧院呢，连座位都没有，更别说包厢了。那里只有火炬灯，晚上一烧便浓烟滚滚，观众经常看不到台上的演员。可是再厚的浓烟也妨碍不了那些喝醉酒的、粗暴的观众们大声起哄，抨击着每一出表演。在烂布朽木剧院，人们不仅可以起哄，甚至是受鼓励的。很多时候，演员们还会主动煽动起大家的情绪。每天晚上六点，剧院准时开场，表演各种杂技和表演，一直到凌晨才关门。话剧、民族舞、杂耍还有小丑表演，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可是要看清所有表演，就必须在舞台的五米之内。红眼对那天晚上的压轴演出十分自信，那肯定是独一无二的，谁都不可能看过。
只要找对了人，给他一笔报酬，红眼很轻松就能拿到那一晚的压轴演出资格。不过这还得谢谢牛鼻萘莉的表演熊突然生病了。然而，要找一群“主演”确实有点难度，于是红眼把帅哥亨尼和双胞胎都拉了过来，问题便顺利解决了。最难的部分当属说服希望。她的小角色不仅重要，而且是整个表演的关键。终于，离演出只有一分钟了，红眼他们已经万事俱备。
红眼故意让观众等了一会儿，直到他们不耐烦了，大声起哄道：“快开幕！”帷幕缓缓升起，舞台空荡荡的，只有红眼一个人。观众们立刻安静了下来，因为大家都认识红眼，知道他是社区里一流的神偷、狡猾的流氓、还是个花花公子，石头游戏还玩得很厉害。最近，他又多了一个头衔：死脸德廉的悬赏犯，无论死活。红眼猜，这个新头衔就是观众们安静下来的原因，同时也是让大家害怕自己、怀疑自己的原因。他看到一些人在下面不停攒动，悄悄地把手放到匕首或狼牙棒上，估计是想着潜到舞台后面，趁红眼不注意把他干掉换赏金吧。红眼希望他们不要这样做。起码先别那么快。所以他必须说快点。
“女生们先生们！社区的朋友们！很抱歉压轴表演临时更换了。我知道你们都想看那只蠢熊跳舞。 ”
“你跳舞也像只熊！”有人喊道。
“过奖了，先生。”红眼满脸堆笑地说，“不过，很抱歉地告诉大家，有一件事大家必须认真听我说。 ”
“有屁就放啊，红眼！你个软蛋！”帅哥亨尼混在人群中喊道。
“亨尼，你一直都没什么耐心。”红眼说，“那好吧。我就直接说了：天堂圆环被出卖了。 ”
整座剧院一片哗然。红眼等了一会儿才伸出双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我本来可以自己告诉你们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可是那样的话就变成我在自说自话了。相信不用我提醒了，大家都知道我说话有多不靠谱吧。”观众里传来了几声窃笑。“加上，你们是给了钱过来看戏的，我也不想让大家的钱白花了，所以，我特别请来了这个老屁股给大家说。 ”
红眼对幕后的菲勒招了招手，菲勒心领神会，抓住其中一条升降索，慢慢地将一个人降到红眼身边，却不让他的双脚着地。只见他双手被反绑在背后，嘴巴被一条脏布勒住了。台下又一片哗然，这次有的人很愤怒，有的则很害怕。
“看到大家的反应，”红眼说，“我猜你们肯定有人认得布拉克森吧。
没错，就是他，死脸德廉的二把手。我在想啊，除了他还有谁更适合来给大家讲这件事呢？毕竟这事他也有份的。当然了，我知道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点难堪，肯定是不愿意开口了。所以，我请来了另一个朋友过来，帮他松松嘴巴。 ”
内特尔斯走了出来，靴子踩在舞台的木地板上，发出响亮的声音。“试问有哪个男人看到这位美女不想跟她聊聊呢，大家说是吧？”红眼说。台下几位观众喝起了倒彩，但被内特尔斯狠狠一瞪，又赶紧闭嘴了。“有劳。”红眼说。内特尔斯点点头，松开腰间的锁链刀，甩了一下手腕，尖刀便飞出去，切开了布拉克森嘴里的布条，还割下了他脸上的一小块肉。布拉克森瞬间尖叫起来。“你们都给我去死吧！德廉不会放过你们的！ ”“他会拿我们怎么办？”红眼问。“他会让你们死得很难看！ ”“他真的会杀掉我们吗？”红眼问，“你确定他没有其他想法？ ”“什么？”布拉克森愣了一下，似乎不是很懂红眼的意思。“我以为他会把我们，呃，不知道呢，送给什么人呢。 ”
布拉克森沉下脸，说：“不知道你说什么。”哎，他应该跟德廉学学怎么撒谎的，因为不仅是红眼，大概剧院里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一个蹩脚的骗子。
红眼对内特尔斯点点头，内特尔斯便再一次甩出锁链刀。现在，布拉克森两边的脸都被割伤了，看上去好像在流血泪一样。“下一次就是眼睛。”红眼不再嬉皮笑脸了，“好了，现在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们，德廉会怎样处置那些被他抓住的人？ ”
布拉克森先是看着红眼，又看看正在擦着锁链刀的血的内特尔斯，最后又看着观众，眼神充满哀求。红眼知道没有人会可怜他。天堂圆环的人有很多品质，但天真和不切实际不在其中。大家开始明白到，这件事真的很严重，而且每个人都会受到影响。
终于，布拉克森垂下了头，看着地板说：“他会把他们交给生物法师。 ”剧院里顿时爆发出一阵怒吼和诅咒。暴动持续了好几分钟，红眼等着他们冷静下来。“好了，为了确认我没搞错，”红眼说，“目前，他每个月都会把一个圆环人交给生物法师，是不是？ ”布拉克森点点头，观众马上又爆发出一阵咒骂。人们纷纷把烂水果扔向他，本来这都是留给跳舞熊的。
等大家又稍微平复下来，红眼说：“我真想跟大家说事情到此就结束了，可惜不是。现在事态更严重了。”接着，他把在密室里看到的一切都告诉了大家，包括生物法师每月二十个人的要求，不管这些人是来自天堂圆环还是锤子角，甚至是银背镇。大家的叫喊渐渐从愤怒变成恐惧，红眼知道他的目的达到了。
“别搞错了，上城富翁和他们的生物法师已经向新列文下城的贫民宣战了！他们以为我们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圆环也好，锤子也罢，甚至是银背，他们都不在乎。他们就是想榨干我们，直到我们一个不剩。现在我问你们，我们能接受吗！ ”
“不！”观众们一起喊。
“当然不能！现在是时候与锤子角尽释前嫌了！让我们联合起来，把叛徒德廉赶下台，让生物法师滚出我们的社区，打得他们屁滚尿流！让他们知道，我们不是好欺负的！ ”
雷鸣般的呼喊在剧院里回荡起来，每个人都义愤填膺。
“你们就是一群蠢货！”布拉克森吼道，在绳子上扭动着，鲜血不停地从脸上滴下来。“你们还不懂吗？我们说的可是生物法师！皇帝的右手！你们没有机会的。我亲眼看过他们的能耐，你们根本无法想象！ ”观众们稍微安静了下来，听他说话。“是的。”布拉克森激动地点着头，“你们从来没有见过生物法师，不过你们从小就听过他们的故事。你们小的时候，你的爸妈都会跟你说‘如果你不听话，生物法师就会把你抓走！’哼，他们确实会！我来告诉你们吧，我就亲眼看过这种事，你们听到的所有传闻都是真的！不然你们以为我为什么还跟着德廉混？因为我他妈的以前害怕他们！现在也是！你们也应该感到害怕！ ”
“没错，”红眼说，“我们的敌人确实是皇帝的右手。可是如果我告诉你们，咱们有皇帝的左手呢？女士们先生们，有请……暗淡·希望。 ”这时，希望从舞台上方跳下来，单膝着地，入鞘的悲歌剑平举在面前。台下一阵窃窃私语。
“看到这身皮甲还有这把剑了吧。”红眼说，“不用我说，你们都知道这代表着什么。没错，这是一名文成武士！巧的是，她发誓要杀掉所有的生物法师。想必你们都听过文成武士和他们的誓言的故事吧？ ”
红眼转向布拉克森。“关于生物法师的事，你说得没错。我们从小就被教育要害怕他们，这不是没有道理。我也见过他们做的恐怖行径。”他再次面向观众说道，“不过，既然我们会因为生物法师的事而恐惧，那为什么不能受文成事迹的鼓舞？他们是独一无二的勇士，坚守着保护所有人的荣誉准则，而不仅仅是富豪和贵族。还记得勇者萧克吗？是他把瓦尔塔村从魔鬼鲨中拯救了出来。还有真知玛纳伊，是他终结了黑暗马赫的统治。还有狡猾者河洛，是他单枪匹马击退了凶狠的豺狼领主。这些文成武士住在遥远的南方群岛，远离壮丽的斯通匹克，跟帝国最穷的人一样生活着。为什么？因为他们发过誓，不单单侍奉单个皇帝，而是要守卫整个帝国。而据我所知，那还包括我们。 ”
他顿了顿，让大家慢慢领会这一切。剧院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看着红眼。连希望也是。他不禁享受起这一时刻。“她就是德廉的噩梦，她就是我们的英雄！ ”观众们爆发出热烈的欢呼，连舞台也被震动了。“告诉所有人！”他喊道，“明天正午，向三杯舞厅进攻！我们要夺回我们的家！尽管阴冷又湿潮！ ”“且阳光从未照耀！”大家一起咆哮。“但它仍是我的家！”红眼吼道。“愿上天保佑圆环！”这一句，像飓风一样回旋在剧院里，经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