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红眼很难向一个非艺术家解释他在画肖像时感受到的微妙的亲密感。他不知道是不是所有艺术家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感觉，还是说只有他自己是这样。这不是说他是一个艺术家啦……第二天刚天亮，他们就开始画了。希望坐在一张高椅上，靠近窗边。她的金发一般都是扎着的，但在老亚米的要求下，现在都放了下来。晨曦照耀进来，她的头发真的像天使一样。虽然看上去很美很恬静，但她依然散发着一种致命的危险气息。而这，红眼不得不承认，就是她的魅力之一。
随着他画下去，红眼发现自己已经不是单纯对她有冲动了。他发现自己被她的细节吸引住了，一些平常不可能注意到的细节。微微上翘的鼻子，弯弯的嘴唇，和发色一样淡的眉毛，鼻梁上浅浅的雀斑，线条分明的下巴，脖子上优雅的曲线，还有那双眼睛，多么深邃，多么蓝啊。他觉得再多看几眼就会眩晕过去。可他必须要看。他必须在画布上完美地把它们表现出来。如果其他部分都画得不好，眼睛一定要画好。
希望忍不住动了动，问：“要画多久？ ”“你动得越多，就画得越久。”红眼简单地说。“但是 ——”“说话也是动。”他这么说有点不公平。他从来都没有遇过像希望这么稳的模特。有好几次他都不确定她有没有在呼吸。过了一会儿，他问希望要不要休息一下，她说不用。他从来都没有见过一个人可以一动不动地坐那么长时间，仿佛元神出窍了一样。
红眼自己也元神出窍了，不过他知道。他画画的时候总会这样，时间静止了，心里所有的思绪和担忧全都烟消云散。他的世界里只有画布、画笔、颜料和模特。她。
到了傍晚，红眼终于画完。他站起来休息片刻，对希望说：“好了。”他的声音很梦幻，仿佛刚睡醒似的。“画完了。 ”老亚米仔细地检查着成品。“这是你目前为止最好的作品。配得起模特了。 ”
“谢谢。”他知道，等天堂圆环的好汉 ——红眼 ——重新占领这副躯壳时，他心中的激情和欢愉就会很快消退。所以他得好好地品味这一刻。“给我看看。”希望从高椅上站起来，似乎一动不动地坐了八个小时也没有一点倦意。她走过来，在红眼背后仔细地打量着肖像画。“嗯。”她说了一句就走开了。红眼的心好像被一把冰刀刺中了一样。“你不喜欢吗？”他来不及阻止自己便问了出口。“不是。画得很美。”她白皙的雀斑脸上泛起一丝红晕，“你把我画得太美了。 ”“我只是把眼中的你画下来而已。 ”“嗯。”她又说了一句，然后对老亚米说：“这个报酬足够了吧？ ”
“噢，当然了。”老亚米调皮地看了红眼一眼，“跟我期待的一样。 ”
红眼不喜欢她的表情。他骗人的时候也是这副表情。其实也不意外了，毕竟老亚米是红眼的导师之一。几年前，她曾经去找过他。就在他做完海盗、还没遇到内特尔斯的时候。她想红眼回银背镇，可是红眼已经太融入天堂圆环了。不过红眼还会隔三差五地去探望她，看看可以从她身上学点什么东西回来。虽说她在血魔法以及各类药剂和毒药上有很高的造诣，但最受顾客欢迎的是她的算命服务，不过很多人都认为这种东西只是故弄玄虚。在她这行，欺骗和诡辩是必须的。她也一直在教导红眼，敏锐的头脑比敏捷的手指有用多了。
不过这些都不会让红眼觉得烦。他最烦的是不知道她究竟在搞什么花样，或者在捉弄谁。不过十有八九都是针对红眼的。可是这一次到底是什么呢？他说不准。至少现在还不知道。老亚米实在太聪明了，不过她的奸计最后总会真相大白的，虽然为时已晚，已经不能改变什么，但又总能让人发现那是她搞的鬼。
“好吧……”红眼眯着眼看她。过了一会儿，他对希望说：“咱们走吧？ ”“傻啊你。”老亚米说，“你们整天都没有吃东西了。我不会让你们饿着肚子出去的。 ”“那也好。”希望说，“虽然我不想让泰尔多·肯逃远了，可是我们都没钱了，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上一顿呢。 ”红眼“唰”的一下笑了。“想找钱还不容易。 ”“我还是希望尽量别偷东西。”她瞄了一眼老亚米，又对红眼笑了笑。“再说了，这可能是我唯一的机会去了解里希邓特朗啦。 ”“我突然间不饿了。”红眼说。
正如红眼所害怕的那样，吃饭的时候，她们聊的绝大部分都是红眼童年的事。他们坐在厨房中间的大桌上，喝着浓浓的炖菜汤，听着老亚米说着一个又一个令人尴尬的童年趣事。红眼不知道哪一个更糟，是老亚米说得饶有兴味呢，还是希望听得津津有味。希望肯定已经记住了大量细节，以后只要她想让他难堪，就能拿这些事来揶揄他了。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认识他啦？”希望问老亚米。
“那时我还没有开这个店。在他小时候，我和他一直都是邻居。他父母去世后，我本来要收养他的，不过那一年我进监狱了。 ”
“监狱？”希望很惊讶，“为什么？ ”
“邪术。那是生物法师的说辞。只要合他们心意，或者对帝国有利，他们就可以随意改变自然规律。可如果是其他人呢？尤其是女人？呵，那当然就是来自恶魔的邪恶力量了。他们每过五年就要清查一次，看有没有人有类似能力。如果你是个男人，他们就会招募你加入，可如果你是个女人，那就去空虚峭壁蹲一年号子吧，或者直接判死刑。从那以后，我就学会了怎样侦察他们什么时候过来，还有隐藏能力。可惜呀，在我年轻的时候，我一有机会就总想让别人刮目相看。”她看着红眼，拉长了脸。“我真希望当时能够在你身边。听说那一年你过得很艰难。 ”
“是啊。”红眼平静地说。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红眼默默地祈祷这两个女人都别再提起他往事了。还好，老亚米接着说的话让红眼松了口气。她说：“幸好的是，几年后我就找到了他。不过他已经变了。他已经是一个叫红眼的男孩了，脑袋里净是羊头莎蒂灌输给他的流氓观念，简直疯了。那个老婆娘。 ”
“你见过莎蒂？”希望问。
“当然了。虽然她惹了很多麻烦，我还是很感激她救了这个小鬼的命，或多或少地帮他摆脱困境。”她戳了一下红眼的肩膀，继续说：“这个小鬼还是会时不时过来这里，跟我学这个学那个的。 ”
“那你教他什么了？”希望好奇地问。
老亚米大笑了起来，嗓子都沙哑了。“你不会想知道的。”说完，又继续笑。
红眼很意外她居然没有说出来。他学的不是什么厉害的东西。他没有学习血魔法的天赋，所以老亚米教了他别的东西，例如怎样忽悠人。不过她回避的原因也挺明显的，正如她经常跟红眼说的那样，魔术师绝对不能说破自己的秘密，除非是自己的学徒。
然而，红眼还是有点担忧。从昨晚开始，老亚米就在耍着什么长线把戏。不管是什么，红眼真有点害怕它的真相。
但也许是他多虑了。因为直到他们离开命运夫人的真相之屋，什么意外都没有发生。要么是这个把戏实在很长，要么就是红眼一直在瞎担心。
“能帮我捎句话给莎蒂吗？”红眼问她，“她最近都在码头，和失踪芬恩维修一艘叫女士诡计号的船。就告诉她我们没事，让她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不过也不要说得太详细，我不想她担心。 ”
“我懂分寸的啦。”老亚米说完，张开手抱着红眼。这是很少见的。“再见你估计是很久之后了。到那时你肯定已经成长了很多。答应我别忘了你的老亚米，行吧？”她用力地挤了挤红眼。“好的，行啦。”红眼说，有点不好意思。他们出发的时候，太阳刚刚下山。希望把剑别在身边，手一直放在剑柄上，以便感受它的动静，防止它真的指了出去。“老亚米是什么意思？”希望问，“她说很久都见不到你了？她是要去哪里吗？ ”红眼摇摇头。“她就是在装而已，装得好像能看到未来一样。其实都是骗人的啦，谁也看不到未来，因为我们还没有把它创造出来。 ”
“据说黑暗马赫可以看到未来。有的人认为就是这个能力让他疯了。 ”“你能怪他吗？”红眼说，“我的意思是，如果他真的能看到未来 ——虽然不可能——却又无能为力，是谁都会疯掉的。 ”“那如果我们真的可以做点什么呢？”希望问。“那样就不是未来了，不是吗？ ”“有道理。”希望承认。
他们静静地走在大街上，每个街区都有不同的音乐家演奏着不同的旋律：有鼓手，笛子演奏家，弦乐器演奏家，歌唱家，每个人都在为几个钱币而卖力。富翁们会扔几枚铜币到他们的帽子里，有时候是银币，甚至还有金币。红眼在想这是不是富人之间的一种较量，比比谁最能挥霍。因为如果你只是因为喜欢他的音乐就愿意给他一枚金币，就说明你很有钱。
“这些灯光，这些音乐，还有这些色彩……”希望说，“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地方。感觉很不真实。 ”
红眼看着街灯的光芒洒在希望的身上。她又重新扎起头发，但依然透着淡淡的天使光芒。她身体上的光与影不停摇曳，红眼不禁觉得手指发痒，想要再画一次她的肖像。
“干吗？”希望说。
“哎？ ”
“你在盯着我看。 ”
“噢，对不起。”他窘迫地把视线移开，重新看着前方。就在这时，他突然明白了老亚米的把戏。她在扮演一个媒婆，想让红眼爱上希望！之前，他确实被希望吸引住了，跟所有血气方刚的少年对着漂亮的女孩一样。可是他已经不是单相思的可怜虫了。当他知道了自己不可能和希望滚床之后，他就成功地把她当成一个哥儿们了。但现在呢？他控制不了自己去关注她，所有他画过的细节都在吸引着他的注意力。红眼很烦躁，也很沮丧。可除了忍受，他又能做什么呢？唯一的方法便是尽快远离她，可是光想想要离开她就让他心如寒冰。红眼知道老亚米的计划成功了，他完全爱上希望了。当然了，亚米不会知道他和希望永远都不会有结果，就因为那该死的贞操誓言。
希望微微抬起下巴吸了一口气。“我闻到了大海的味道。我的剑正指着海的方向。难道说他离开新列文了吗？ ”“前面是木匠湾，湾口深入内陆，几乎把新列文切成两半了。在海湾的另一边是钥匙镇。他可能去了那里。 ”“很好。 ”“哪里好了。我们得绕过整个海湾，不然就只能坐船。我们可以捎句话给莎蒂，让她把船开过来，前提是船修好了。就算船已经修好了，她开过来大概要一天的时间。 ”“我们已经落后很多了，我真的不喜欢这样。 ”“是你说要吃完饭再走的。”红眼指出。“作为一名文成武士，要知道身体的极限在哪里。 ”“意思是说，你之前快饿死了。 ”“是啊。”她说，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好吧，不管我们要怎样过去，一旦我们到了钥匙镇，我们肯定很不受欢迎。那里是皇兵的总部，泰尔多·肯应该已经把你的外貌特征散播出去了。这里的皇兵可能还没收到消息，但是那里不同，你肯定已经被通缉了。所以在过去之前，我得帮你伪装一下，藏住你的明显特征。 ”
希望扬起了一边眉毛。“是哪些特征？ ”“金色头发和文成制服。”还有那超脱凡俗的美貌，他在心里嘀咕，有些自嘲的意味。“要怎样伪装？你有什么主意吗？ ”“既然我们要去上城，那就打扮成富翁吧。 ”
她皱着眉问：“难道我要把自己涂成橙色？ ”
“不是所有富翁都是这样的啦。不过大多数富翁都会戴傻乎乎的帽子，穿臃肿的连衣裙。 ”
“好极了。”她无精打采地说道，“那我们去哪里找这些衣服呢？ ”
“你非要问吗？”红眼把手按在胸膛，假装很伤心地说。
她眯起了眼睛。“你打算去偷。 ”
“自然是。就算我们有钱，也远远买不起整套富翁衣服。这些东西值的钱啊比你我一年看过的钱加起来还要多。我们只要找到一个跟你身形差不多的女人就行了。 ”
于是，红眼开始寻找合适的目标。他们一边找一边向海湾走，来到悬崖边上的时候就没路了。在悬崖下面，黑漆漆的水被月光照得波光粼粼。海上飘着很多富翁游艇，时不时挡住了海面的反光。红眼隐隐约约能听到游艇随着海浪摇曳而发出嘎嘎吱吱的声音。在海岸上，他听到了古典音乐的旋律。那不是粗俗的街头艺人能演奏出来的，那是正统的贵族管弦乐队。他循声望去，找到了声音的来源：那是一座矗立在悬崖边缘上、俯视着海湾的大型建筑。
红眼似狼地笑了笑。“海景画廊啊。跟我来，我突然有种重温童年的欲望。 ”
海景画廊在银背镇享有盛名，是新列文最有名望的画廊，很可能在整个帝国也是。它有四层高，建筑浑然天成，弯弯的拱门，腾空的扶壁，圆顶的阳台和礼堂，一切设计都相当精妙。当红眼和希望走近画廊的时候，上面的无数窗户就像一盏巨型的灯笼，光靠它就能照亮整个街区。当然，那里还有街灯，数量比其他街区多出两倍有余；还有忽明忽暗的火炬，但都只是为了衬托出艺术的气氛。
“我想不通，为什么你要在妈妈的画展偷别人的东西？”希望问。
“我妈妈讨厌这里，银背镇其他正统的艺术家也一样。她说，如果作品被挂到海景画廊里面展览，它就跟艺术无关了。 ”
“就算是，人们来这里是为了欣赏你妈妈的艺术啊，肯定是有意义的吧。 ”
“为什么？就因为他们花了这点臭钱去买卖她的画？我妈妈因为热爱画画而死，有的人却因此变成富翁。要我说的话，这里就是最肮脏的地狱。 ”
希望没再说什么，红眼很满意。他要冷静下来，平复心境，这样才能得手。没错，在妈妈的画展里抢劫富翁确实有点任性和炫耀的意味，但不论怎样，他确实是个专业小偷。
那里灯火通明，红眼和希望很难溜进去。就算他们想，也会马上被两个虎背熊腰的保安拦在门前。
幸好的是，仆人们在食品贮存室与画廊之间来来往往，忙碌地为贪婪的富翁们奉上美食美酒。红眼和希望悄悄地潜到食品贮存室里，一人一边地提起一桶麦酒，然后一声不吭地跟在一个一手托着一盘熏肉，一手托着一盘芝士圈的银发仆人后面。他们尾随他走过开阔的草坪，穿过仆人室入口，一直走到厨房里面。两人刚踏进去，便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那简直是一个美食的天堂，猪肉、芝士、鲜鱼，还有水果，都被切成小小的一块，精致地摆在巨型的银盘子上。虽然刚吃过饭，可红眼还是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红眼，别。”希望说，“你会引起更多注意的。 ”
“更多？”红眼看了看周围，才发现仆人们都盯着他俩，窃窃私语。当然了，除了他和希望，其他人都穿着仆人制服。“你说得对。走吧。 ”
别人还没来得及拦住他们，他们就蹿进了最近的一扇门里。他们沿着通道走，来到一个长长的走廊，天花板也是拱形的。走廊的地板是白色大理石，墙上贴了壁纸，酒红色的天鹅绒窗帘像瀑布一样倾泻到地 面。那里一个人也没有，也没有任何展品，而楼上的演奏似乎正值高潮。红眼猜，大部分“艺术爱好者”应该都在上面了吧。希望至少还有人在这一层欣赏真正的艺术作品吧，红眼暗暗祈祷。当然了，这样他才能偷走他们的衣服。
他加快了步伐。“走吧，主展厅应该在这边。 ”
“你已经计划好了的，对吧？”希望一边走一边问。她不停地四处张望，似乎比第一次去火药大厅的时候还要焦虑。红眼在想，她以前有没有见过这么奢华的地方呢？应该是没有了。她才刚刚适应了圆环，现在又被红眼拉到这个怪异十倍的地方。红眼不得不承认，他觉得这样挺有意思的。
“呵，业余的人才会计划。”他尽量让声音保持轻松。
“实际上，”希望说，“我很确定计划才是专业的象征。 ”
他们走进了一个大房间，还有另外两条走廊也连着这里。在他们的头顶上，挂着一个巨大的水晶吊灯。“它是怎么亮起来的？”希望问，眼里充满了好奇。
“有煤气管穿过墙壁给它供气。 ”
她摇着头说：“厉害。 ”
“是啊，是啊。”红眼看了看其他两条走廊，发现其中一条里面有人。现在他要寻找一个跟希望身形相仿的女人，还得是戴帽子的。他还不知道要怎样偷衣服，但这一部分还是晚点再想吧。根据目标的性格来判断，从忽悠到钝器等等，任何手段都可以用。
红眼和希望走在走廊上，经过一个又一个盯着画作的富翁，听着他们评论着妈妈的作品。
“太震撼了！ ”
“雅致脱俗，你说是不是？ ”
“太迷人了！我简直移不开眼睛。 ”
“这一个倒有点可怕，不觉得吗？ ”
这让红眼难受得咬牙切齿。他不喜欢这帮土豪盯着妈妈的作品，仿佛这些画是他们的一样。他加快脚步，匆匆地走过他们，努力让自己专心寻找猎物。他逐渐意识到，这一切就是个错误。他不应该来这里的。不过现在已经太晚了。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那幅画。他没想到会看到这幅画。实际上，他一直都尽量不去看任何一幅画，因为他知道，那些画蕴含的回忆足以让他内心仅存的平静消失殆尽。但是现在，他的目光无可救药地被走廊末端的那幅画吸引住了，再也移不走了。他的双脚已经不听使唤，磕磕绊绊地把他带到那幅画的前面。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盯着那幅画，紧紧地握住拳头。
“红眼？”希望出现在他旁边。红眼模模糊糊地感到希望的目光在他和画之间不断来回。“你还好吧？ ”
不，他一点都不好。被埋藏在心底多年的记忆现在已化成旋涡，一点一点地把红眼吞噬。她的妈妈是多么美丽啊，灰眼睛，黑卷发。她总会露出得意的笑容，又恬静又淘气，总会让人觉得她知道了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红眼花了一辈子的时间去模仿这种笑容，但一直都没有成功。
他是那么地爱着她。即使到了后来，她已经控制不住发抖的手了，甚至不能握住画笔了，他也依然爱着她。生活只是到最后才变坏的，在她开始语无伦次的时候。她会拿红眼来发泄，会诅咒他，骂他又蠢又笨。每到这种时候，他就会哭，却只会让她更加生气。这时，他的爸爸就会过来，用他那修长、强壮的手臂抱着他们，用那慈爱的眼神和温柔的笑容哄他们，直到一切都过去。
直到后来，他的爸爸再也没有时间哄他们了。红眼知道爸爸又开始卖身了，还用赚来的钱去买她那些没人要的画。红眼知道不应该告诉妈妈，因为会让她很伤心。可是没有了爸爸的安慰，她的挫折感和红眼的 伤心就无从宣泄。直到有一天，他妈妈严厉地苛责他是如何地脆弱，如何地没天赋，骂他是她一生中最糟糕的东西，红眼再也忍不住了。他想让她伤心，让她像自己一样受伤害。于是他告诉了她爸爸所做的一切。听完后，她一句话也没说，静静地躺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红眼站在那里，被自己说的话吓坏了，心里如千刀万剐般痛苦。他不知道要怎么办，于是他便拿起画笔，开始画画。那是他第一幅、也是唯一一幅由自己创作的画。
而那一幅画，就是他眼前的这张。
“多么醉人的画作啊，你说是不是？”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说话人是一个年长的男性。从声音和优雅来判断，是个富翁。“她逝前最后的作品。这是她与世界的道别，跟之前的画作完全不一样。人们不禁会想，这是不是对未来的一个预示？当然了，前提是她还活着。很多人猜测这是她的自画像。一边画，一边想象着自己躺在那里，任由生命流逝。 ”
红眼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那幅画。在淡淡的棕色与灰色的旋涡中，还有丝丝缕缕的米色线条里，他的妈妈躺在沙发上，一只手垂了下去，一缕黑发拂过脸庞，憔悴、安详。这是红眼所希望的安详，仿佛只要画出来了，它就会变成现实。
红眼开口了，声音浑浊：“这不是她画的。是我画的。 ”
“你说什么？”男人问，语气有点被冒犯的意味。
红眼转过身对着男人，任由眼泪落下脸庞。男人看到红眼的脸后，表情里的不信任马上消失了。他激动地抱着头，又捂住自己的嘴巴。“这双眼睛！”他轻声地感叹，“这双红眼睛！你……你就是那个失踪的儿子！里希邓特朗！ ”
“红眼，我们该走了。”希望静静地说，保护性地抓住他的手臂。
“噢，求你别走！”男人向他们伸出手。“我愿意做任何事情，只要让我和你说几句话。 ”
即使泪如泉涌，心如刀割，思绪翻滚，但那个让他活到现在的红眼还是嗅到了男人语气里的绝望。机会来了。“为什么？”红眼装出猜忌的样子，一副害怕了这个穿着得体的富翁的模样。“你想说什么？ ”“当然是你的母亲了。”他双手发抖，眼眉渗出了大滴大滴的汗珠。“我的名字叫多里斯顿·巴格沃尔希。她应该有提起过我吧？ ”红眼摇摇头。
“很久之前我就认识她了，那时我们还是小孩。我和她经常一起玩耍。我爱她爱得无可救药！可是比起恋爱，她更喜欢艺术。知道她离开堕落谷的时候，我的心都碎了。我以为我永远也放不下她了。”他古怪地笑了笑，“也许我到现在也没放下。毕竟，这一切， ”——他摊开手指了指周围——“都是我的。 ”
“你什么意思，全都是你的？”红眼问。他不喜欢他那占有的语气。
他也不喜欢每次回到银背镇都会无可避免地陷入到里希邓特朗的世界和回忆之中，虽然他也没回来过几次。可能天堂圆环最好的地方就在于，根本没有人会在乎什么著名的艺术家。
“这些收藏品，”多里斯顿说，“她画过的每一幅画都是我的。我找遍了整个新列文，终于把所有的画集齐了。我会让你的母亲成为世界上最著名的画家！看着吧！ ”
红眼想告诉他，他的妈妈从来就不在乎什么名誉。虽然他不知道男人说的是不是实话，可他就是不喜欢这个男人说得好像他的妈妈和作品都是他的一样。他的另一个自己及时制止了他。于是他问：“你想知道她的什么？ ”
“她的一切！我想写一部她的传记。如果你愿意把和她生活的童年事迹都告诉我，这对我的作品和她的遗产来说都是无价之宝啊！ ”
“我们还有事要做，赶时间。”红眼说完便转身要走，“而且，说起以前的事对我来说太痛苦了。 ”
“且慢！我求你了！”他使劲地搓着手，“我知道我的要求很过分，要你回忆那么悲惨的过去。如果有什么是我可以回报你的，尽管说出来，只要我力所能及，我都会满足你！ ”
红眼假装考虑了一会儿。“我们需要衣服。正式的衣服，像你穿的这些。 ”“衣服？”他看上去十分疑惑，仿佛他们是野生的果子，等着大家去摘一样。“我们两个都要。”红眼继续说，“还有，我们要渡海去钥匙镇。 ”多里斯顿给了红眼一个顿悟的眼神。“噢，我明白了。你们想回堕落谷和你妈妈的家人重聚，可你们不想穿着这身旧衣服去见他们，是吧？ ”“你真聪明。”红眼平静地说，“没想到你这么快就猜到了。 ”“啊，但你们知道具体怎么去吗？”多里斯顿说，貌似对自己很满意。
红眼假装很羞怯。“不太清楚……”“我可以告诉你呀！我知道你外公的地址，我可以为你们指路，直达他的大门口！ ”直达外公大门口是红眼最不想要的，不过他还是逼自己挤出一个笑容。“那真是帮了大忙了。 ”“太好了！终于见到你，太高兴了！”多里斯顿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地拍了拍手掌。“毫无疑问。”希望嘀咕道。“好，让我想想……”多里斯顿挠着光滑圆润的下巴说道：“画展期间，内人和我就住在隔壁的日落酒店。可能腰部有点松，不过我的衣服应该适合你。”接着他皱着眉看着希望。“你的话可能有点难度，亲爱的。内人的衣服对你来说太宽松了，你这男孩般的身板根本架不住那些衣服。 ”
红眼感到希望像要发作，便用手肘戳了戳她。于是她简略地点点头，“如你所说，先生。 ”他继续盯着希望看。“你可以穿她女仆的衣服。不过女仆的母亲刚刚去世，所以她的衣服都是悼念服。 ”“反正我也更喜欢黑色。”希望说。“啊，是的……”他看了看希望的黑色皮制服。“我看到了。”然后他对红眼说：“你们换好衣服，我就亲自带你渡海。你就在船上跟我说说你母亲的事，这样也不浪费你的时间。 ”“太好了。”红眼这一次是真心的。
多里斯顿带着他们走进酒店的大堂。红眼尽力表现得不那么笨拙，因为酒店比画廊更加奢华。那里每一个房间都有煤气灯，水晶吊灯，丝绸刺绣的壁挂，还有厚厚的毛皮地毯。每个房间闻起来都像鲜花和蜂蜜一样香。他瞟了一眼希望，看到她的眼睛睁得几乎都要从脑袋里蹦出来了。
多里斯顿带他们来到他的房间，那里跟大堂一样豪华。“你的妻子呢？”希望扫视房间后问。“噢，可能还在画廊吧。”他说完，走进卧室里开始翻衣柜里的衣服。“她很喜欢那支管弦乐队，所以我才请了他们来演奏。我对帕斯汀纳斯女士的艺术那至深至久的热爱，恐怕她是体会不了了。 ”“不难想象。”希望干巴巴地说。
希望和红眼在客厅里等着，多里斯顿则飞快地翻着衣服，把卧室弄得乱七八糟。红眼想，之后大概会有人帮他收拾吧，他应该连穿衣服都不用自己动手。
“找到了！”他的语气里充满了胜利的喜悦。他把衣服递给红眼之后，对希望说：“那里有女仆宿舍。我肯定那里随便一件衣服都适合你。”他顿了顿，突然有点迟疑：“呃……你们需要仆人帮忙穿衣吗？我可以叫——”
“我们自己穿就可以了，谢谢。”红眼说。
红眼穿好衣服后，欣赏着镜子里的自己，满意极了。他穿了一件上好的棕色礼服大衣，金镶边，铜纽扣。里面还有一件马甲，一条西裤，还有一条丝绸领带。红眼从来没有戴过这种东西，多里斯顿不得不帮他系上。如果红眼的老朋友看到了，他们会说什么？帅哥亨尼肯定会笑得四脚朝天，莎蒂甚至可能会惊讶得翘了辫子，菲勒应该会不忍直视，而内特尔斯……红眼估计要听她揶揄一辈子了。但现在，没有他们的冷讽热嘲和鄙夷的目光，红眼可以一边等希望穿好，一边享受这个奇怪而梦幻的世界。
然而希望一点都不像红眼那么兴奋。“这些裹在我脚上的布，”她扯着腿上厚厚的衣服说，“我根本就不能正常走路了。 ”“我认为这是很大的进步。”多里斯顿说，“它让你的女性特征更加明显了。 ”
红眼不得不赞同。她那白皙、稍有雀斑的肩膀在灯光下泛着光，黑色的紧身胸衣托着她娇小的乳房，微微显出一条乳沟，而那纤细的腰部线条则显露无遗。但红眼不会那么笨，把这些都说出来。
希望扯了扯胸衣，喃喃地说道：“这一点都不实用，又不舒服。而且我没地方挂剑了。 ”“我可以帮你拿着。”红眼提议。
她把一顶圆形的小黑帽戴到头上。“不。你不能。 ”
“要不要叫仆人把这些……处理掉？”多里斯顿指着他们的旧衣服说。
“不！”希望和红眼异口同声地说。
“呃，我们还要用到这些衣服，谢谢了。”红眼说完，把那些衣服卷起来，夹到腋下。
多里斯顿带他们出了酒店，来到悬崖边的步道上。月亮和星星都爬上夜空了，照耀着远处的海湾。走了一小段路后，他们来到了一个之字形的窄梯，便顺着往下走，一直来到码头。
“我可以自己驾驶游艇。”多里斯顿自豪地说，领着他们来到一只小帆船前。“不会出远海，当然了。只是沿着海湾走。内人说我是个疯子，还不肯跟我上船。可我觉得游船挺振奋人心的。 ”
他的小游艇跟红眼在野蛮之风号上抢劫的那些船没什么两样。红眼想象，如果海盗女王莎蒂登船了，多里斯顿会有怎样的反应。一想到这，红眼就忍不住想笑。不过话说回来，多里斯顿确实知道怎样航船。不出一会儿，他们就已经平稳地驶出了海湾。
“好了，”多里斯顿惬意地靠在船尾，一手握着舵柄。“现在告诉我所有关于她的事吧。 ”
“啊，帕斯汀纳斯女士的悲惨故事，是吧？”红眼问，用着说故事的语调。这样能让他稍微远离那些不堪的往事，同时也能让他的听众更有兴趣。
“是的。”多里斯顿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神期盼得像个小孩子。
等他们来到海湾的另一岸的时候，已经快天亮了。在钥匙镇皇家要塞整齐的屋顶后面，一缕金红色的晨光爬了上来。红眼几分钟前刚刚说完了故事，时间算得很准。多里斯顿听得眼泪汪汪，用手帕擦着泪水。
“真是个不幸的家庭。”他一边把船绑在码头，一边喃喃地说。
“你已经做了很多事情去弥补了，”红眼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不仅为我妈妈的事迹增光，还帮我与外公重逢。 ”
“我只是尽我所能。”多里斯顿抽泣着说，“你母亲的画赋予了我人生的意义。 ”
“说得对。”红眼露出最真挚的笑容，拍了拍老人的手背。
多里斯顿开始告诉红眼怎样去帕斯汀纳斯庄园，说得很详细。而红眼则小心翼翼地做着笔记，确保自己不会找不到。最后，他和希望上了岸，一起站在码头上目送着多里斯顿的船驶出了海湾。
“你没有告诉他所有的事。”希望的语调少有地顺从。
“当然啦，”红眼说，“说故事不能什么都说，说了多少就要省略多少。 ”
“可如果他真的要把这些事都写成传记的话，就没有人知道有很多的作品都是你画的了。 ”
红眼真希望老亚米没有告诉希望那么多，不过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同时又有点感激。
“一个故事里只能有一个英雄啊，希望，老朋友。我也没理由让一个好故事被可怕的真相毁了呀。再说了，我们都要为自己有所保留才是。 ”他转过身，看着钥匙镇那冷酷的、不友善的边境。“现在，你的宝剑能不能告诉我们，下一步该怎么走？ ”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随着他画下去，红眼发现自己已经不是单纯对她有冲动了。他发现自己被她的细节吸引住了，一些平常不可能注意到的细节。微微上翘的鼻子，弯弯的嘴唇，和发色一样淡的眉毛，鼻梁上浅浅的雀斑，线条分明的下巴，脖子上优雅的曲线，还有那双眼睛，多么深邃，多么蓝啊。他觉得再多看几眼就会眩晕过去。可他必须要看。他必须在画布上完美地把它们表现出来。如果其他部分都画得不好，眼睛一定要画好。
希望忍不住动了动，问：“要画多久？ ”“你动得越多，就画得越久。”红眼简单地说。“但是 ——”“说话也是动。”他这么说有点不公平。他从来都没有遇过像希望这么稳的模特。有好几次他都不确定她有没有在呼吸。过了一会儿，他问希望要不要休息一下，她说不用。他从来都没有见过一个人可以一动不动地坐那么长时间，仿佛元神出窍了一样。
红眼自己也元神出窍了，不过他知道。他画画的时候总会这样，时间静止了，心里所有的思绪和担忧全都烟消云散。他的世界里只有画布、画笔、颜料和模特。她。
到了傍晚，红眼终于画完。他站起来休息片刻，对希望说：“好了。”他的声音很梦幻，仿佛刚睡醒似的。“画完了。 ”老亚米仔细地检查着成品。“这是你目前为止最好的作品。配得起模特了。 ”
“谢谢。”他知道，等天堂圆环的好汉 ——红眼 ——重新占领这副躯壳时，他心中的激情和欢愉就会很快消退。所以他得好好地品味这一刻。“给我看看。”希望从高椅上站起来，似乎一动不动地坐了八个小时也没有一点倦意。她走过来，在红眼背后仔细地打量着肖像画。“嗯。”她说了一句就走开了。红眼的心好像被一把冰刀刺中了一样。“你不喜欢吗？”他来不及阻止自己便问了出口。“不是。画得很美。”她白皙的雀斑脸上泛起一丝红晕，“你把我画得太美了。 ”“我只是把眼中的你画下来而已。 ”“嗯。”她又说了一句，然后对老亚米说：“这个报酬足够了吧？ ”
“噢，当然了。”老亚米调皮地看了红眼一眼，“跟我期待的一样。 ”
红眼不喜欢她的表情。他骗人的时候也是这副表情。其实也不意外了，毕竟老亚米是红眼的导师之一。几年前，她曾经去找过他。就在他做完海盗、还没遇到内特尔斯的时候。她想红眼回银背镇，可是红眼已经太融入天堂圆环了。不过红眼还会隔三差五地去探望她，看看可以从她身上学点什么东西回来。虽说她在血魔法以及各类药剂和毒药上有很高的造诣，但最受顾客欢迎的是她的算命服务，不过很多人都认为这种东西只是故弄玄虚。在她这行，欺骗和诡辩是必须的。她也一直在教导红眼，敏锐的头脑比敏捷的手指有用多了。
不过这些都不会让红眼觉得烦。他最烦的是不知道她究竟在搞什么花样，或者在捉弄谁。不过十有八九都是针对红眼的。可是这一次到底是什么呢？他说不准。至少现在还不知道。老亚米实在太聪明了，不过她的奸计最后总会真相大白的，虽然为时已晚，已经不能改变什么，但又总能让人发现那是她搞的鬼。
“好吧……”红眼眯着眼看她。过了一会儿，他对希望说：“咱们走吧？ ”“傻啊你。”老亚米说，“你们整天都没有吃东西了。我不会让你们饿着肚子出去的。 ”“那也好。”希望说，“虽然我不想让泰尔多·肯逃远了，可是我们都没钱了，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上一顿呢。 ”红眼“唰”的一下笑了。“想找钱还不容易。 ”“我还是希望尽量别偷东西。”她瞄了一眼老亚米，又对红眼笑了笑。“再说了，这可能是我唯一的机会去了解里希邓特朗啦。 ”“我突然间不饿了。”红眼说。
正如红眼所害怕的那样，吃饭的时候，她们聊的绝大部分都是红眼童年的事。他们坐在厨房中间的大桌上，喝着浓浓的炖菜汤，听着老亚米说着一个又一个令人尴尬的童年趣事。红眼不知道哪一个更糟，是老亚米说得饶有兴味呢，还是希望听得津津有味。希望肯定已经记住了大量细节，以后只要她想让他难堪，就能拿这些事来揶揄他了。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认识他啦？”希望问老亚米。
“那时我还没有开这个店。在他小时候，我和他一直都是邻居。他父母去世后，我本来要收养他的，不过那一年我进监狱了。 ”
“监狱？”希望很惊讶，“为什么？ ”
“邪术。那是生物法师的说辞。只要合他们心意，或者对帝国有利，他们就可以随意改变自然规律。可如果是其他人呢？尤其是女人？呵，那当然就是来自恶魔的邪恶力量了。他们每过五年就要清查一次，看有没有人有类似能力。如果你是个男人，他们就会招募你加入，可如果你是个女人，那就去空虚峭壁蹲一年号子吧，或者直接判死刑。从那以后，我就学会了怎样侦察他们什么时候过来，还有隐藏能力。可惜呀，在我年轻的时候，我一有机会就总想让别人刮目相看。”她看着红眼，拉长了脸。“我真希望当时能够在你身边。听说那一年你过得很艰难。 ”
“是啊。”红眼平静地说。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红眼默默地祈祷这两个女人都别再提起他往事了。还好，老亚米接着说的话让红眼松了口气。她说：“幸好的是，几年后我就找到了他。不过他已经变了。他已经是一个叫红眼的男孩了，脑袋里净是羊头莎蒂灌输给他的流氓观念，简直疯了。那个老婆娘。 ”
“你见过莎蒂？”希望问。
“当然了。虽然她惹了很多麻烦，我还是很感激她救了这个小鬼的命，或多或少地帮他摆脱困境。”她戳了一下红眼的肩膀，继续说：“这个小鬼还是会时不时过来这里，跟我学这个学那个的。 ”
“那你教他什么了？”希望好奇地问。
老亚米大笑了起来，嗓子都沙哑了。“你不会想知道的。”说完，又继续笑。
红眼很意外她居然没有说出来。他学的不是什么厉害的东西。他没有学习血魔法的天赋，所以老亚米教了他别的东西，例如怎样忽悠人。不过她回避的原因也挺明显的，正如她经常跟红眼说的那样，魔术师绝对不能说破自己的秘密，除非是自己的学徒。
然而，红眼还是有点担忧。从昨晚开始，老亚米就在耍着什么长线把戏。不管是什么，红眼真有点害怕它的真相。
但也许是他多虑了。因为直到他们离开命运夫人的真相之屋，什么意外都没有发生。要么是这个把戏实在很长，要么就是红眼一直在瞎担心。
“能帮我捎句话给莎蒂吗？”红眼问她，“她最近都在码头，和失踪芬恩维修一艘叫女士诡计号的船。就告诉她我们没事，让她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不过也不要说得太详细，我不想她担心。 ”
“我懂分寸的啦。”老亚米说完，张开手抱着红眼。这是很少见的。“再见你估计是很久之后了。到那时你肯定已经成长了很多。答应我别忘了你的老亚米，行吧？”她用力地挤了挤红眼。“好的，行啦。”红眼说，有点不好意思。他们出发的时候，太阳刚刚下山。希望把剑别在身边，手一直放在剑柄上，以便感受它的动静，防止它真的指了出去。“老亚米是什么意思？”希望问，“她说很久都见不到你了？她是要去哪里吗？ ”红眼摇摇头。“她就是在装而已，装得好像能看到未来一样。其实都是骗人的啦，谁也看不到未来，因为我们还没有把它创造出来。 ”
“据说黑暗马赫可以看到未来。有的人认为就是这个能力让他疯了。 ”“你能怪他吗？”红眼说，“我的意思是，如果他真的能看到未来 ——虽然不可能——却又无能为力，是谁都会疯掉的。 ”“那如果我们真的可以做点什么呢？”希望问。“那样就不是未来了，不是吗？ ”“有道理。”希望承认。
他们静静地走在大街上，每个街区都有不同的音乐家演奏着不同的旋律：有鼓手，笛子演奏家，弦乐器演奏家，歌唱家，每个人都在为几个钱币而卖力。富翁们会扔几枚铜币到他们的帽子里，有时候是银币，甚至还有金币。红眼在想这是不是富人之间的一种较量，比比谁最能挥霍。因为如果你只是因为喜欢他的音乐就愿意给他一枚金币，就说明你很有钱。
“这些灯光，这些音乐，还有这些色彩……”希望说，“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地方。感觉很不真实。 ”
红眼看着街灯的光芒洒在希望的身上。她又重新扎起头发，但依然透着淡淡的天使光芒。她身体上的光与影不停摇曳，红眼不禁觉得手指发痒，想要再画一次她的肖像。
“干吗？”希望说。
“哎？ ”
“你在盯着我看。 ”
“噢，对不起。”他窘迫地把视线移开，重新看着前方。就在这时，他突然明白了老亚米的把戏。她在扮演一个媒婆，想让红眼爱上希望！之前，他确实被希望吸引住了，跟所有血气方刚的少年对着漂亮的女孩一样。可是他已经不是单相思的可怜虫了。当他知道了自己不可能和希望滚床之后，他就成功地把她当成一个哥儿们了。但现在呢？他控制不了自己去关注她，所有他画过的细节都在吸引着他的注意力。红眼很烦躁，也很沮丧。可除了忍受，他又能做什么呢？唯一的方法便是尽快远离她，可是光想想要离开她就让他心如寒冰。红眼知道老亚米的计划成功了，他完全爱上希望了。当然了，亚米不会知道他和希望永远都不会有结果，就因为那该死的贞操誓言。
希望微微抬起下巴吸了一口气。“我闻到了大海的味道。我的剑正指着海的方向。难道说他离开新列文了吗？ ”“前面是木匠湾，湾口深入内陆，几乎把新列文切成两半了。在海湾的另一边是钥匙镇。他可能去了那里。 ”“很好。 ”“哪里好了。我们得绕过整个海湾，不然就只能坐船。我们可以捎句话给莎蒂，让她把船开过来，前提是船修好了。就算船已经修好了，她开过来大概要一天的时间。 ”“我们已经落后很多了，我真的不喜欢这样。 ”“是你说要吃完饭再走的。”红眼指出。“作为一名文成武士，要知道身体的极限在哪里。 ”“意思是说，你之前快饿死了。 ”“是啊。”她说，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好吧，不管我们要怎样过去，一旦我们到了钥匙镇，我们肯定很不受欢迎。那里是皇兵的总部，泰尔多·肯应该已经把你的外貌特征散播出去了。这里的皇兵可能还没收到消息，但是那里不同，你肯定已经被通缉了。所以在过去之前，我得帮你伪装一下，藏住你的明显特征。 ”
希望扬起了一边眉毛。“是哪些特征？ ”“金色头发和文成制服。”还有那超脱凡俗的美貌，他在心里嘀咕，有些自嘲的意味。“要怎样伪装？你有什么主意吗？ ”“既然我们要去上城，那就打扮成富翁吧。 ”
她皱着眉问：“难道我要把自己涂成橙色？ ”
“不是所有富翁都是这样的啦。不过大多数富翁都会戴傻乎乎的帽子，穿臃肿的连衣裙。 ”
“好极了。”她无精打采地说道，“那我们去哪里找这些衣服呢？ ”
“你非要问吗？”红眼把手按在胸膛，假装很伤心地说。
她眯起了眼睛。“你打算去偷。 ”
“自然是。就算我们有钱，也远远买不起整套富翁衣服。这些东西值的钱啊比你我一年看过的钱加起来还要多。我们只要找到一个跟你身形差不多的女人就行了。 ”
于是，红眼开始寻找合适的目标。他们一边找一边向海湾走，来到悬崖边上的时候就没路了。在悬崖下面，黑漆漆的水被月光照得波光粼粼。海上飘着很多富翁游艇，时不时挡住了海面的反光。红眼隐隐约约能听到游艇随着海浪摇曳而发出嘎嘎吱吱的声音。在海岸上，他听到了古典音乐的旋律。那不是粗俗的街头艺人能演奏出来的，那是正统的贵族管弦乐队。他循声望去，找到了声音的来源：那是一座矗立在悬崖边缘上、俯视着海湾的大型建筑。
红眼似狼地笑了笑。“海景画廊啊。跟我来，我突然有种重温童年的欲望。 ”
海景画廊在银背镇享有盛名，是新列文最有名望的画廊，很可能在整个帝国也是。它有四层高，建筑浑然天成，弯弯的拱门，腾空的扶壁，圆顶的阳台和礼堂，一切设计都相当精妙。当红眼和希望走近画廊的时候，上面的无数窗户就像一盏巨型的灯笼，光靠它就能照亮整个街区。当然，那里还有街灯，数量比其他街区多出两倍有余；还有忽明忽暗的火炬，但都只是为了衬托出艺术的气氛。
“我想不通，为什么你要在妈妈的画展偷别人的东西？”希望问。
“我妈妈讨厌这里，银背镇其他正统的艺术家也一样。她说，如果作品被挂到海景画廊里面展览，它就跟艺术无关了。 ”
“就算是，人们来这里是为了欣赏你妈妈的艺术啊，肯定是有意义的吧。 ”
“为什么？就因为他们花了这点臭钱去买卖她的画？我妈妈因为热爱画画而死，有的人却因此变成富翁。要我说的话，这里就是最肮脏的地狱。 ”
希望没再说什么，红眼很满意。他要冷静下来，平复心境，这样才能得手。没错，在妈妈的画展里抢劫富翁确实有点任性和炫耀的意味，但不论怎样，他确实是个专业小偷。
那里灯火通明，红眼和希望很难溜进去。就算他们想，也会马上被两个虎背熊腰的保安拦在门前。
幸好的是，仆人们在食品贮存室与画廊之间来来往往，忙碌地为贪婪的富翁们奉上美食美酒。红眼和希望悄悄地潜到食品贮存室里，一人一边地提起一桶麦酒，然后一声不吭地跟在一个一手托着一盘熏肉，一手托着一盘芝士圈的银发仆人后面。他们尾随他走过开阔的草坪，穿过仆人室入口，一直走到厨房里面。两人刚踏进去，便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那简直是一个美食的天堂，猪肉、芝士、鲜鱼，还有水果，都被切成小小的一块，精致地摆在巨型的银盘子上。虽然刚吃过饭，可红眼还是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红眼，别。”希望说，“你会引起更多注意的。 ”
“更多？”红眼看了看周围，才发现仆人们都盯着他俩，窃窃私语。当然了，除了他和希望，其他人都穿着仆人制服。“你说得对。走吧。 ”
别人还没来得及拦住他们，他们就蹿进了最近的一扇门里。他们沿着通道走，来到一个长长的走廊，天花板也是拱形的。走廊的地板是白色大理石，墙上贴了壁纸，酒红色的天鹅绒窗帘像瀑布一样倾泻到地 面。那里一个人也没有，也没有任何展品，而楼上的演奏似乎正值高潮。红眼猜，大部分“艺术爱好者”应该都在上面了吧。希望至少还有人在这一层欣赏真正的艺术作品吧，红眼暗暗祈祷。当然了，这样他才能偷走他们的衣服。
他加快了步伐。“走吧，主展厅应该在这边。 ”
“你已经计划好了的，对吧？”希望一边走一边问。她不停地四处张望，似乎比第一次去火药大厅的时候还要焦虑。红眼在想，她以前有没有见过这么奢华的地方呢？应该是没有了。她才刚刚适应了圆环，现在又被红眼拉到这个怪异十倍的地方。红眼不得不承认，他觉得这样挺有意思的。
“呵，业余的人才会计划。”他尽量让声音保持轻松。
“实际上，”希望说，“我很确定计划才是专业的象征。 ”
他们走进了一个大房间，还有另外两条走廊也连着这里。在他们的头顶上，挂着一个巨大的水晶吊灯。“它是怎么亮起来的？”希望问，眼里充满了好奇。
“有煤气管穿过墙壁给它供气。 ”
她摇着头说：“厉害。 ”
“是啊，是啊。”红眼看了看其他两条走廊，发现其中一条里面有人。现在他要寻找一个跟希望身形相仿的女人，还得是戴帽子的。他还不知道要怎样偷衣服，但这一部分还是晚点再想吧。根据目标的性格来判断，从忽悠到钝器等等，任何手段都可以用。
红眼和希望走在走廊上，经过一个又一个盯着画作的富翁，听着他们评论着妈妈的作品。
“太震撼了！ ”
“雅致脱俗，你说是不是？ ”
“太迷人了！我简直移不开眼睛。 ”
“这一个倒有点可怕，不觉得吗？ ”
这让红眼难受得咬牙切齿。他不喜欢这帮土豪盯着妈妈的作品，仿佛这些画是他们的一样。他加快脚步，匆匆地走过他们，努力让自己专心寻找猎物。他逐渐意识到，这一切就是个错误。他不应该来这里的。不过现在已经太晚了。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那幅画。他没想到会看到这幅画。实际上，他一直都尽量不去看任何一幅画，因为他知道，那些画蕴含的回忆足以让他内心仅存的平静消失殆尽。但是现在，他的目光无可救药地被走廊末端的那幅画吸引住了，再也移不走了。他的双脚已经不听使唤，磕磕绊绊地把他带到那幅画的前面。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盯着那幅画，紧紧地握住拳头。
“红眼？”希望出现在他旁边。红眼模模糊糊地感到希望的目光在他和画之间不断来回。“你还好吧？ ”
不，他一点都不好。被埋藏在心底多年的记忆现在已化成旋涡，一点一点地把红眼吞噬。她的妈妈是多么美丽啊，灰眼睛，黑卷发。她总会露出得意的笑容，又恬静又淘气，总会让人觉得她知道了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红眼花了一辈子的时间去模仿这种笑容，但一直都没有成功。
他是那么地爱着她。即使到了后来，她已经控制不住发抖的手了，甚至不能握住画笔了，他也依然爱着她。生活只是到最后才变坏的，在她开始语无伦次的时候。她会拿红眼来发泄，会诅咒他，骂他又蠢又笨。每到这种时候，他就会哭，却只会让她更加生气。这时，他的爸爸就会过来，用他那修长、强壮的手臂抱着他们，用那慈爱的眼神和温柔的笑容哄他们，直到一切都过去。
直到后来，他的爸爸再也没有时间哄他们了。红眼知道爸爸又开始卖身了，还用赚来的钱去买她那些没人要的画。红眼知道不应该告诉妈妈，因为会让她很伤心。可是没有了爸爸的安慰，她的挫折感和红眼的 伤心就无从宣泄。直到有一天，他妈妈严厉地苛责他是如何地脆弱，如何地没天赋，骂他是她一生中最糟糕的东西，红眼再也忍不住了。他想让她伤心，让她像自己一样受伤害。于是他告诉了她爸爸所做的一切。听完后，她一句话也没说，静静地躺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红眼站在那里，被自己说的话吓坏了，心里如千刀万剐般痛苦。他不知道要怎么办，于是他便拿起画笔，开始画画。那是他第一幅、也是唯一一幅由自己创作的画。
而那一幅画，就是他眼前的这张。
“多么醉人的画作啊，你说是不是？”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说话人是一个年长的男性。从声音和优雅来判断，是个富翁。“她逝前最后的作品。这是她与世界的道别，跟之前的画作完全不一样。人们不禁会想，这是不是对未来的一个预示？当然了，前提是她还活着。很多人猜测这是她的自画像。一边画，一边想象着自己躺在那里，任由生命流逝。 ”
红眼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那幅画。在淡淡的棕色与灰色的旋涡中，还有丝丝缕缕的米色线条里，他的妈妈躺在沙发上，一只手垂了下去，一缕黑发拂过脸庞，憔悴、安详。这是红眼所希望的安详，仿佛只要画出来了，它就会变成现实。
红眼开口了，声音浑浊：“这不是她画的。是我画的。 ”
“你说什么？”男人问，语气有点被冒犯的意味。
红眼转过身对着男人，任由眼泪落下脸庞。男人看到红眼的脸后，表情里的不信任马上消失了。他激动地抱着头，又捂住自己的嘴巴。“这双眼睛！”他轻声地感叹，“这双红眼睛！你……你就是那个失踪的儿子！里希邓特朗！ ”
“红眼，我们该走了。”希望静静地说，保护性地抓住他的手臂。
“噢，求你别走！”男人向他们伸出手。“我愿意做任何事情，只要让我和你说几句话。 ”
即使泪如泉涌，心如刀割，思绪翻滚，但那个让他活到现在的红眼还是嗅到了男人语气里的绝望。机会来了。“为什么？”红眼装出猜忌的样子，一副害怕了这个穿着得体的富翁的模样。“你想说什么？ ”“当然是你的母亲了。”他双手发抖，眼眉渗出了大滴大滴的汗珠。“我的名字叫多里斯顿·巴格沃尔希。她应该有提起过我吧？ ”红眼摇摇头。
“很久之前我就认识她了，那时我们还是小孩。我和她经常一起玩耍。我爱她爱得无可救药！可是比起恋爱，她更喜欢艺术。知道她离开堕落谷的时候，我的心都碎了。我以为我永远也放不下她了。”他古怪地笑了笑，“也许我到现在也没放下。毕竟，这一切， ”——他摊开手指了指周围——“都是我的。 ”
“你什么意思，全都是你的？”红眼问。他不喜欢他那占有的语气。
他也不喜欢每次回到银背镇都会无可避免地陷入到里希邓特朗的世界和回忆之中，虽然他也没回来过几次。可能天堂圆环最好的地方就在于，根本没有人会在乎什么著名的艺术家。
“这些收藏品，”多里斯顿说，“她画过的每一幅画都是我的。我找遍了整个新列文，终于把所有的画集齐了。我会让你的母亲成为世界上最著名的画家！看着吧！ ”
红眼想告诉他，他的妈妈从来就不在乎什么名誉。虽然他不知道男人说的是不是实话，可他就是不喜欢这个男人说得好像他的妈妈和作品都是他的一样。他的另一个自己及时制止了他。于是他问：“你想知道她的什么？ ”
“她的一切！我想写一部她的传记。如果你愿意把和她生活的童年事迹都告诉我，这对我的作品和她的遗产来说都是无价之宝啊！ ”
“我们还有事要做，赶时间。”红眼说完便转身要走，“而且，说起以前的事对我来说太痛苦了。 ”
“且慢！我求你了！”他使劲地搓着手，“我知道我的要求很过分，要你回忆那么悲惨的过去。如果有什么是我可以回报你的，尽管说出来，只要我力所能及，我都会满足你！ ”
红眼假装考虑了一会儿。“我们需要衣服。正式的衣服，像你穿的这些。 ”“衣服？”他看上去十分疑惑，仿佛他们是野生的果子，等着大家去摘一样。“我们两个都要。”红眼继续说，“还有，我们要渡海去钥匙镇。 ”多里斯顿给了红眼一个顿悟的眼神。“噢，我明白了。你们想回堕落谷和你妈妈的家人重聚，可你们不想穿着这身旧衣服去见他们，是吧？ ”“你真聪明。”红眼平静地说，“没想到你这么快就猜到了。 ”“啊，但你们知道具体怎么去吗？”多里斯顿说，貌似对自己很满意。
红眼假装很羞怯。“不太清楚……”“我可以告诉你呀！我知道你外公的地址，我可以为你们指路，直达他的大门口！ ”直达外公大门口是红眼最不想要的，不过他还是逼自己挤出一个笑容。“那真是帮了大忙了。 ”“太好了！终于见到你，太高兴了！”多里斯顿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地拍了拍手掌。“毫无疑问。”希望嘀咕道。“好，让我想想……”多里斯顿挠着光滑圆润的下巴说道：“画展期间，内人和我就住在隔壁的日落酒店。可能腰部有点松，不过我的衣服应该适合你。”接着他皱着眉看着希望。“你的话可能有点难度，亲爱的。内人的衣服对你来说太宽松了，你这男孩般的身板根本架不住那些衣服。 ”
红眼感到希望像要发作，便用手肘戳了戳她。于是她简略地点点头，“如你所说，先生。 ”他继续盯着希望看。“你可以穿她女仆的衣服。不过女仆的母亲刚刚去世，所以她的衣服都是悼念服。 ”“反正我也更喜欢黑色。”希望说。“啊，是的……”他看了看希望的黑色皮制服。“我看到了。”然后他对红眼说：“你们换好衣服，我就亲自带你渡海。你就在船上跟我说说你母亲的事，这样也不浪费你的时间。 ”“太好了。”红眼这一次是真心的。
多里斯顿带着他们走进酒店的大堂。红眼尽力表现得不那么笨拙，因为酒店比画廊更加奢华。那里每一个房间都有煤气灯，水晶吊灯，丝绸刺绣的壁挂，还有厚厚的毛皮地毯。每个房间闻起来都像鲜花和蜂蜜一样香。他瞟了一眼希望，看到她的眼睛睁得几乎都要从脑袋里蹦出来了。
多里斯顿带他们来到他的房间，那里跟大堂一样豪华。“你的妻子呢？”希望扫视房间后问。“噢，可能还在画廊吧。”他说完，走进卧室里开始翻衣柜里的衣服。“她很喜欢那支管弦乐队，所以我才请了他们来演奏。我对帕斯汀纳斯女士的艺术那至深至久的热爱，恐怕她是体会不了了。 ”“不难想象。”希望干巴巴地说。
希望和红眼在客厅里等着，多里斯顿则飞快地翻着衣服，把卧室弄得乱七八糟。红眼想，之后大概会有人帮他收拾吧，他应该连穿衣服都不用自己动手。
“找到了！”他的语气里充满了胜利的喜悦。他把衣服递给红眼之后，对希望说：“那里有女仆宿舍。我肯定那里随便一件衣服都适合你。”他顿了顿，突然有点迟疑：“呃……你们需要仆人帮忙穿衣吗？我可以叫——”
“我们自己穿就可以了，谢谢。”红眼说。
红眼穿好衣服后，欣赏着镜子里的自己，满意极了。他穿了一件上好的棕色礼服大衣，金镶边，铜纽扣。里面还有一件马甲，一条西裤，还有一条丝绸领带。红眼从来没有戴过这种东西，多里斯顿不得不帮他系上。如果红眼的老朋友看到了，他们会说什么？帅哥亨尼肯定会笑得四脚朝天，莎蒂甚至可能会惊讶得翘了辫子，菲勒应该会不忍直视，而内特尔斯……红眼估计要听她揶揄一辈子了。但现在，没有他们的冷讽热嘲和鄙夷的目光，红眼可以一边等希望穿好，一边享受这个奇怪而梦幻的世界。
然而希望一点都不像红眼那么兴奋。“这些裹在我脚上的布，”她扯着腿上厚厚的衣服说，“我根本就不能正常走路了。 ”“我认为这是很大的进步。”多里斯顿说，“它让你的女性特征更加明显了。 ”
红眼不得不赞同。她那白皙、稍有雀斑的肩膀在灯光下泛着光，黑色的紧身胸衣托着她娇小的乳房，微微显出一条乳沟，而那纤细的腰部线条则显露无遗。但红眼不会那么笨，把这些都说出来。
希望扯了扯胸衣，喃喃地说道：“这一点都不实用，又不舒服。而且我没地方挂剑了。 ”“我可以帮你拿着。”红眼提议。
她把一顶圆形的小黑帽戴到头上。“不。你不能。 ”
“要不要叫仆人把这些……处理掉？”多里斯顿指着他们的旧衣服说。
“不！”希望和红眼异口同声地说。
“呃，我们还要用到这些衣服，谢谢了。”红眼说完，把那些衣服卷起来，夹到腋下。
多里斯顿带他们出了酒店，来到悬崖边的步道上。月亮和星星都爬上夜空了，照耀着远处的海湾。走了一小段路后，他们来到了一个之字形的窄梯，便顺着往下走，一直来到码头。
“我可以自己驾驶游艇。”多里斯顿自豪地说，领着他们来到一只小帆船前。“不会出远海，当然了。只是沿着海湾走。内人说我是个疯子，还不肯跟我上船。可我觉得游船挺振奋人心的。 ”
他的小游艇跟红眼在野蛮之风号上抢劫的那些船没什么两样。红眼想象，如果海盗女王莎蒂登船了，多里斯顿会有怎样的反应。一想到这，红眼就忍不住想笑。不过话说回来，多里斯顿确实知道怎样航船。不出一会儿，他们就已经平稳地驶出了海湾。
“好了，”多里斯顿惬意地靠在船尾，一手握着舵柄。“现在告诉我所有关于她的事吧。 ”
“啊，帕斯汀纳斯女士的悲惨故事，是吧？”红眼问，用着说故事的语调。这样能让他稍微远离那些不堪的往事，同时也能让他的听众更有兴趣。
“是的。”多里斯顿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神期盼得像个小孩子。
等他们来到海湾的另一岸的时候，已经快天亮了。在钥匙镇皇家要塞整齐的屋顶后面，一缕金红色的晨光爬了上来。红眼几分钟前刚刚说完了故事，时间算得很准。多里斯顿听得眼泪汪汪，用手帕擦着泪水。
“真是个不幸的家庭。”他一边把船绑在码头，一边喃喃地说。
“你已经做了很多事情去弥补了，”红眼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不仅为我妈妈的事迹增光，还帮我与外公重逢。 ”
“我只是尽我所能。”多里斯顿抽泣着说，“你母亲的画赋予了我人生的意义。 ”
“说得对。”红眼露出最真挚的笑容，拍了拍老人的手背。
多里斯顿开始告诉红眼怎样去帕斯汀纳斯庄园，说得很详细。而红眼则小心翼翼地做着笔记，确保自己不会找不到。最后，他和希望上了岸，一起站在码头上目送着多里斯顿的船驶出了海湾。
“你没有告诉他所有的事。”希望的语调少有地顺从。
“当然啦，”红眼说，“说故事不能什么都说，说了多少就要省略多少。 ”
“可如果他真的要把这些事都写成传记的话，就没有人知道有很多的作品都是你画的了。 ”
红眼真希望老亚米没有告诉希望那么多，不过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同时又有点感激。
“一个故事里只能有一个英雄啊，希望，老朋友。我也没理由让一个好故事被可怕的真相毁了呀。再说了，我们都要为自己有所保留才是。 ”他转过身，看着钥匙镇那冷酷的、不友善的边境。“现在，你的宝剑能不能告诉我们，下一步该怎么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