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级阶梯
“看啊，现在你亲眼见到了吧？”宾拿比克无奈地指着坎忒喀。大狼用后腿坐在地上，耳贴头皮，颈毛倒竖，灰色毛皮点缀着点点雪花。“瑾奇琶之眼啊！”矮怪咒道，“如果能劝服她，我早就做了。可她不肯回修道院，除非我陪在身边。”他转向自己的坐骑。“坎忒喀！西蒙mosoq!Ummu!”他摇摇头，“她不愿意。”
“她到底怎么了？”施拉迪格踢着雪地，在刺骨的寒风中激起一团雪云，“找不到他的人，踪迹又越来越浅。要是那男孩受伤了，他每时每刻都在接近死亡。”
“群山之女啊。”宾拿比克大叫起来，“瑞摩加人，我们所有人每时每刻都在走向死亡。”他眨着通红的双眼。“当然，我们必须抓紧，但你以为我不关心西蒙吗？不然我们干吗天一亮就在附近找来找去？如果能跟坎忒喀交换鼻子，我肯定早换了！我猜，她被司蔻娣修道院的惨剧吓坏了——瞧！她光是跟上来就很勉强了！”
坎忒喀又一次驻足不前。宾拿比克转过头，只见她垂下大脑袋，低声哀鸣，声音在狂风中几不可闻。
施拉迪格用裹着皮革的双手拍打大腿，激起阵阵雪雾。“我知道，矮怪，是我犯浑！但我们需要她的鼻子！不知道那男孩跑哪儿去了，也不知道他干吗不答应。我们都喊几个小时了！”
宾拿比克愁眉苦脸地摇摇头。“这也是我最担心的。我们没走多远就找到了他的马——顶多半里格。现在已经走了两倍不止，大部分路还回头找过，可还是没有西蒙的踪迹。”
瑞摩加人眯眼面对风雪。“走吧。如果他摔下马，很可能会顺原路返回……趁现在还有踪迹。叫你的狼多走几步，朝修道院走。这次我们往回折。如果在附近闻到男孩的气味，她可能会好点儿。”他催促坐骑和后面的驮马前行。宾拿比克满脸愁容，吹起口哨呼唤坎忒喀。大狼不情不愿地跟上。
“风暴将至，让我满心厌恶。”矮怪喊道。瑞摩加人就在前面不远，却只剩一团高大的阴影。“讨厌得很。它就是在风暴之矛北面集结的黑暗的先锋。气势汹汹，来得很紧啊。”
“我知道。”施拉迪格扭头叫道，“不管找没找到男孩，我们很快就得注意自己的安危了。”
宾拿比克点点头，举拳用力捶打外套下的胸口，一下，两下，然后是第三下。可惜，除非坎努克众神正在观望，否则，没人会看到他这痛苦的举动。
不久前，修道院的景象还那么疯狂而骇人，现在却成了静悄悄的积雪坟墓。飘扬的雪片堆在司蔻娣和她的孩子们身上，掩埋了大部分惨状。当然，并非全部。离寂寥的院墙还有一箭之遥，坎忒喀便不再接近。宾拿比克和施拉迪格也只是穿过修道院门庭，确认西蒙不在那些一动不动的雪堆下，便匆匆离开。
走出修道院大概一千步，他们停下来，静静地站了片刻，一边大口分喝一瓶康康酒，一边听着狂风哀号。远离那悲惨之地，坎忒喀显然很高兴，她随意地嗅嗅空气，蜷伏在宾拿比克脚下。
“圣安东啊。”施拉迪格终于开口，“矮怪，那个女孩司蔻娣到底用了什么巫术？我从没见过类似的把戏。她是风暴之王的手下？”
“只是要讨风暴之王的欢心而已，不管她有没有意识到。其实她这种人还有很多。她确实会些巫术，但只想当个山大王——我想，这和风暴之王还是有差别的。率领一小群跟班的小号北鬼女王，这就是她的野心。战争与冲突频发之时，也是新势力崛起之际。旧秩序开始改变，司蔻娣之流便粉墨登场，想在某处留下自己的记号。”
“我只感谢英明的上帝趁他们还是群小崽子，就将整个巢穴一窝端了。”施拉迪格战栗着皱起眉头，“随便哪个会巫术的孩子幸存下来，都不是什么好事。”
宾拿比克好奇地看着他。“天真无邪之人很容易被玷污，就像那些孩子，但运气好的话，他们也能转回正道。施拉迪格，我相信邪恶也能得到救赎。”
“哦？”瑞摩加人刺耳地大笑起来，“那你的风暴之王呢？这么个黑心肠的地狱妖怪，你也能替他说好话吗？”
“起初，他爱他的族人远超自己的生命。”宾拿比克轻声说。
太阳迅速划过阴郁的天空，速度快得令人惊讶。他们再度停步时，暮色已染上大地。二人本来在密林深处选了个位置，定为最远搜寻点，结果现在找过的距离已超预期两倍多。他们大喊大叫、拨开灌木丛，但都一无所获。西蒙还是不见踪影，而黑暗和新一轮风暴即将降临。
“安东之血啊。”施拉迪格嫌恶地说，拍了拍西蒙的灰母马，它和驮马队拴在一起，“至少我们没弄丢这该死的剑。”他朝荆棘挥挥手，但没敢碰它。包裹松松垮垮，露出漆黑的剑身。雪花擦亮了它的表面，随即飘开，染白了其他一切，却唯独不敢沾染黑剑。“可这会让我们更难下决心。要是小鬼跟剑一起丢了，我们反倒没得选，只能一直找下去。”
宾拿比克对他怒目而视。“你说什么‘决心’？”
“矮怪，我们是要找这小伙子，但也不能什么都不管了。我喜欢他，全能的上帝可以作证，但我们还肩负着约书亚王子的使命。你和那些读书人一直都说，约书亚需要这把剑，不然大家都得完蛋。难不成为一个迷路的男孩就忘了这些？那我们就比连路都能走丢的男孩更蠢了。”
“西蒙不蠢。”宾拿比克将脸埋进坎忒喀的颈毛，沉默良久，“我不想再当背誓者，而我发过誓要保护他。”矮怪的声音捂在狼毛里，但那焦灼的语锋清晰无误。
“可我们必须做个艰难的选择，矮怪。”
宾拿比克扬起脸，平日温和的棕色眸子变得冷硬。“别跟我提什么选择，也别教我什么叫艰难。剑你拿走。我在师父墓前发誓要保护西蒙，对我来说，没什么比这更重要。”
“那你就是最傻的傻瓜。”施拉迪格吼道，“只剩我们两个了，而全世界都在结冰。这剑能拯救你我两族，你却要我一个人带它上路？这就能守住你对先师的誓言吗？”
宾拿比克挺直身子，眼眶涌满愤怒的泪水。“你敢对我的誓言说三道四？”他嘶声说，“我才不听无知的苛鲁何的建议！”
施拉迪格扬起裹着手套的拳头，像是想给小个子一拳。但最后，瑞摩加人只是盯着自己颤抖的手，转身大踏步离开了空地。宾拿比克没有抬头看他走开，而是拍打着坎忒喀毛茸茸的脊背。一滴泪水从他脸颊滚落，消失在兜帽的软毛间。
几分钟过去，连声鸟鸣都没有。
“矮怪？”施拉迪格站在空地边，隔着马匹。宾拿比克还是不肯抬头。“听着，伙计。”施拉迪格继续说，“你必须听我说。”瑞摩加人有些踌躇，像个不速之客正等主人邀他进门。“记得以前，我们刚认识不久，我说你完全不懂什么叫荣誉。当时我要去杀韦斯万领主斯道夫，因为他侮辱了艾奎纳公爵。可你说我不该去。你说，我的领主艾奎纳交给我一个任务去执行，而给任务带来风险的行为既不勇敢、也不荣誉，不过是愚蠢。”
矮怪依然心烦意乱地揉着坎忒喀的后背。
“宾拿比克，我知道你有荣誉心。你知道我也有。我们的选择也许很糟糕，但盟友之间像丢石头一样彼此谩骂肯定不对。”
矮怪还是不说话，双手从大狼背上垂到自己腿上。他一言不发，下巴贴着胸口，蹲坐了很久。
“我为自己感到羞愧，施拉迪格。”他终于开口，“你用我的话打了我的脸，可你是对的。虽然我的行为不值得原谅，但我还是请求你的谅解。”他转过悲伤的脸，面对瑞摩加人，后者朝空地走了几步。
“我们不能一直找下去。”施拉迪格轻声说，“这是事实，与爱心和友谊无关。”
“你没说错。”宾拿比克慢慢地摇着头，“没错。”他站起身，走向大胡子士兵，伸出一只小手。“如果你能原谅我的愚蠢……”
“说原谅未免言重了。”他用大手将宾拿比克的小手整个儿包住。
矮怪脸上闪过一丝倦怠的微笑。“但我有个不情之请。今晚和明晚，我们在这儿生火扎营，继续寻找西蒙。如果还是找不到，后天一早就出发去诀别石。不然，我会觉得自己不够尽力，没仔细搜索就把他抛下了。”
施拉迪格庄重地点点头。“有道理。那我们得马上收集柴火。快入夜了。”
“冷风也没减弱。”宾拿比克皱眉道，“真替那些待在户外、无遮无挡的人担心啊。”
汉菲斯科弟兄，国王那讨人厌的侍酒指指门口。修士一如既往地咧嘴傻笑，好像拼了命也要将一个天大的笑话憋在脸上。乌坦邑侯爵走过大门，默不作声的汉菲斯科则箭步跑下楼梯，把侯爵一人留在钟楼里。
哥斯伍花了一点时间平复呼吸。这段登塔阶梯很长，侯爵最近又没睡好。
“国王陛下，您叫我？”他终于问道。
国王弓着腰，站在一扇高高的拱窗前，厚重的斗篷在火把光中闪烁，仿佛苍蝇绿莹莹的脊背。虽然下午才过一半，但外面的天空已暗如黄昏，紫中带灰。埃利加双肩的线条让哥斯伍想到秃鹰。沉重的灰剑佩在国王身侧，看到它，侯爵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风暴几乎压到我们头上了。”埃利加头也不回地说，“你以前来过绿天使塔顶吗？”
哥斯伍强迫自己用随意的口吻答道：“我进过楼底的门厅，好像还去过一次二楼牧师的房间。这么高的地方还是头一回，陛下。”
“这里不比寻常啊。”国王说，目光依然定格在西北窗外的什么东西上，“就是这儿，绿天使塔，曾是奥斯坦·亚德历史上最伟大的国王的中心。你知道吗，哥斯伍？”埃利加转离拱窗。他双眸闪亮，但面容憔悴、满是皱纹，仿佛额上的铁王冠勒得太紧似的。
“陛下，您是指您父亲的王国？”侯爵问道，迷惑中带着些许恐惧。这次听说国王召见，他的心中便只有担忧。这人已经不是他的老朋友了。有时，国王看起来跟往常一样，但哥斯伍没法忽视藏于表面之下的真相：他熟知的埃利加也许早就死了。近来，征战广场的绞架和尼鲁拉大门的矛尖上挂满了残破的尸体，那些人不知怎么惹恼了这个全新的埃利加，所以哥斯伍知道自己最好乖乖闭嘴，国王怎么吩咐，他就怎么照办——至少暂时如此。
“白痴，不是我父亲。看在上帝之爱的分上，我亲手扩张的版图远胜于他。我父亲的国门外还有路萨王，而如今，除我以外没有别的王。”埃利加豪迈地张开双臂，突涨的坏脾气瞬间消失，“不，哥斯伍，这世上还有许多东西，你连做梦都想不到。这里曾是个强大帝国的首都——比芬吉尔的大瑞摩加更辽阔，比那些纳班皇帝更古老，比传说中失落的罕蒂亚更强盛。”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几乎隐没在风哨中。“但在他的帮助下，我会让这城堡坐拥一个更加伟大的国度。”
“谁的帮助，陛下？”哥斯伍忍不住发问，冰冷的妒意在他心中翻涌，“派拉兹？”
埃利加用古怪的眼神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爆出一阵大笑。“派拉兹？哥斯伍，你单纯得简直像个孩子！”
乌坦邑侯爵紧咬腮帮，方才压下愤怒的言辞——说出来他可能就没命了。他把伤疤累累的双拳攥紧又松开。“是啊，吾王。”他最后说道。
国王再次望向窗外。在他头顶，数口大钟正在黑暗中沉眠。雷声自远处隐隐传来。“但牧师确实对我有所隐瞒。”埃利加说，“他知道我的力量在提升，见识也在增长，所以打算藏些后手。你看到了吗，哥斯伍？”他指着窗外。“好吧伙计，地狱之火啊，你怎么可能看那么远？”国王厉声道，“挪近点儿！还怕风把你冻住不成？”他诡异地大笑。
哥斯伍无奈地走上前，心中想起被疯狂侵蚀前的埃利加：性急易怒，没错，但不像春天的风一样喜怒无常；爱讲笑话，像士兵一样愿意吹牛，但不会满嘴挖苦和难解的疯话。哥斯伍越来越回忆不起从前的他、自己的老朋友。讽刺的是，埃利加变得越疯，就越像他的弟弟约书亚。
“那边。”越过海霍特众多潮湿的屋顶，国王指着灰色的耶尔丁塔，它伏在内城的北墙旁边，“我把那座塔赏给了派拉兹，让他搞他的各种名堂——或者说研究，随便怎么说了——而现在，他总把塔锁上，甚至不肯为他的国王留把钥匙。他说是为我的安全着想。”埃利加瞪着牧师栖身之塔，它像天空一样灰暗，上层的窗子装着厚厚的红玻璃。“越来越自大了，这个炼金术士。”
“那就放逐他，埃利加——或者干掉他！”哥斯伍脱口而出，随即决定再补充几句，“您知道的，我一直以朋友的身份对您讲话，有时可能比较直。您也知道，我不是那种流几滴血断几根骨头就哭哭啼啼的懦夫。那人像蛇一样恶毒，但比蛇更危险，早晚会背后捅您一刀。只要您说句话，我这就去杀了他。”话刚说完，他发觉自己竟然心跳加速，像要上战场似的。
国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大笑起来。“啊，这才是我认识的阿狼。不，不，老朋友。我告诉过你：我需要派拉兹，我会利用能用上的一切，达成眼前的宏大目标。他不会背后捅我一刀，你要知道，他也需要我。炼金术士也在利用我——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
远处雷声隆隆作响，埃利加离开窗前，将手搭上哥斯伍的臂膀。侯爵感到一股冷气穿过自己厚厚的袖管。“但我不想让派拉兹杀了你。”国王说，“毫无疑问，他会动手的。他从纳班派来信使，今天已经到了。信上说，与教宗的谈判非常顺利，派拉兹几天后就会回来。所以，派你统领骑士赶赴上色雷辛，绝对是个好主意。年轻的范巴德曾主动请缨，但你一直为我尽心尽力——更重要的是，在红牧师满足我的需要之前，你不能挡住他的路。”
“吾王，有机会为您效力，鄙人感激不尽。”哥斯伍慢慢说道，愤怒和焦虑的情绪在他胸中鼓胀翻腾。想想吧，堂堂乌坦邑侯爵，竟要这么灰溜溜地苟活于世！
如果抓住埃利加——突然，他不无疯狂地想到——抓紧国王，然后纵身翻过窗口的矮栏杆，让两人一起从上百肘尺的高空落下，像鸡蛋一样摔个稀烂。救赎者乌瑟斯啊，溃烂的恶疾正在整个海霍特滋生，甚至侵蚀了哥斯伍的头脑，如果这样就能终结这一切，那也不失为一种解脱！他有些犯晕，最后却只大声说：“您确定关于您弟弟的流言是真的？流言而已嘛，不过是些怨民的想象。我很难相信有人会……会从奈格利蒙幸存下来。”一步，他心想，只要一步，他们两个就能滑过沉重的空气。只需刹那便会结束，随后便是黑暗的长眠……
埃利加却从窗口走开了，打破了他的胡思乱想。哥斯伍感到冷汗流下前额。“我不关心‘流言’，亲爱的乌坦邑侯爵。我是至高王埃利加，而我清楚他还活着。”他朝塔楼对面的一扇窗子踱去，它朝向东南，直面狂风的利齿。他的发丝盘绕飞旋，黑如鸦翼。“那儿。”越过波浪起伏的铅灰色津濑湖，他指向黝黯的远方。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他深井般的双眼。“约书亚确实活着，他在那边……某个……地方。我已经收到了消息，来源可信。”雷声骤起，紧随闪电的脚步，“派拉兹说，我的精力应该放在更有用的地方，还说不必担心我弟弟。他强烈反对这次任务。派拉兹的心肠又黑又冷，我见识过上千次了，不然我真会以为他是在同情约书亚。但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是国王，我要约书亚死。”又一道闪电映燃他的脸，像张扭曲的祭祀面具。国王声音紧绷，一时间，他用泛白的指节抠紧石头窗台，好像只有这样才不会摇晃跌倒。“我要我女儿回来。回来。我要米蕊茉回来。她违背父亲，却与敌人为伍……我的敌人。她必须受到惩罚。”
哥斯伍不知如何作答，只好点点头。他的心仿佛溢满黑水的井，可怕的念头翻腾不休，他尽力使之平复。国王和他那把该死的剑！即使现在，哥斯伍仍觉得那把剑让他恶心。如果埃利加希望如此，那他就去色雷辛追捕约书亚好了。至少他能远离这恐怖的城堡，远离夜里的怪声、可怖的仆从，还有疯狂哀怨的国王。他会有机会仔细思考。侯爵可以呼吸到纯净的空气，再度与士兵为伴，而大兵们的想法和言谈能让他更舒服。
雷声贯穿楼顶，震得大钟随之嗡鸣。“您吩咐，我照办，吾王。”他说道。
“当然。”埃利加点点头，恢复了平静，“当然。”
愁眉不展的哥斯伍已经离开，国王又待了一阵儿，凝望乌云密布的天空，仔细聆听风声，好像能听懂它悲戚的话语。女仆总管瑞秋躲在狭窄的藏身处，感觉很不舒服。但她好歹弄清了自己想知道的内容。她的脑子里塞满了诸多念头，远远超出平日的担忧——而怒龙瑞秋最近的想法，在过去连做梦都不会想到。
闻着抛光油脂浓重而熟悉的味道，她皱起鼻子，从石头门框和变形木门的空隙间往外观瞧。国王安静得像尊雕像，望向一片虚无。瑞秋心中再次被恐惧填满。居然像个不知检点、没见过世面的女仆一样到处偷窥！还是偷窥至高王！埃利加可是她敬爱的约翰王之子——虽不及他父亲万一——而瑞秋，海霍特最后一位坚守正道之人，竟然在窥探他。
这个想法令她虚弱无力，刺鼻的油脂味更是毫无助益。她靠在敲钟人小隔间的墙上，暗自庆幸它的狭小逼仄。站在绳索堆、挂钟钩和油罐之间，双肩紧贴石墙，就算她身子再软也不会滑倒在地。
当然，她不是专程来偷窥的——绝无此意。她正在检查绿天使塔积灰严重的三楼楼梯，突然听到有声音。她立刻听出那是埃利加，于是安静地离开盘旋阶梯，躲进挡着帘子的一处壁凹，以免被误会正在偷听国王的事务。国王经过时，好像正在对汉菲斯科修士说话——那人总是笑嘻嘻的，跟埃利加形影不离——但在瑞秋听来，他的话更像胡言乱语。他提到什么“奈琦迦的低语”，还有“高空之歌”，他说“倾听谓识的呼喊”，以及“山顶约定之日即将到来”等等。至于其他话就更难懂了。
凸眼修士紧随国王的脚步，这些天来一直如此。埃利加的疯话淹没了他，修士只顾不停地点头，不停地爬楼——就像国王笑嘻嘻的影子。
瑞秋突然发现，她竟然藏在阴影里，尾随在那二人身后十几尺的地方，一同登上了塔楼长长的、似有千级的阶梯。她有些入迷，还有点兴奋，她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国王还在没完没了地说着莫名其妙的话，直到与修士一起消失在钟楼里。她确实上了年纪，衰老的后背阵阵抽痛，只好留在下一层稍事歇息。石墙上贴着奇怪的瓷砖，她靠在上面，奋力呼吸，再次为自己的胆大妄为感到惊讶。她面前有个空空荡荡的工作间，铺着锯末的木料上摆着一组散开的巨型滑轮，旁边的地板上还躺着把大锤子，好像它的主人挥着挥着就凭空消失了似的。除了这间屋子，楼梯井旁边还有个挡着帘子的壁凹：所以，听到修士突然啪嗒啪嗒地跑下楼梯，她别无选择，只能闪身钻到帘子后面。
她在壁凹对面发现一架通往暗处的木梯。国王在上，侍酒前去召唤之人在下，她清楚自己陷入了困境。她又一次别无选择，只能往上爬，好找个更安全的藏身之处：任何靠近墙边之人都有可能拂开帘子，让她暴露。瑞秋会因此颜面扫地，甚至更糟。
肯定更糟。一想到尼鲁拉大门上形如黑色水果的腐烂人头，她便强撑起老骨头，爬上木梯。它竟然直通敲钟人的小隔间。
所以，这不是她的错，对吧？她并非真想窥探谁——她也是迫不得已才偷听到埃利加和乌坦邑侯爵那令人费解的谈话。善良的圣瑞普肯定会理解，瑞秋告诉自己，等进入天堂的候见厅、念诵圣书时，她肯定也会为瑞秋的行为讲情的。
她又隔着门缝往外偷瞧。国王已挪到另一扇窗前——这扇朝北，正对逼近的风暴翻滚的黑色核心——看来他一时半会儿还不打算离开。瑞秋开始着慌。她听人说，埃利加经常整夜不睡，同派拉兹一起在耶尔丁塔里捣鼓着什么。难道国王又发疯了，要在这塔楼里一直徘徊到天亮？现在才刚刚下午啊。瑞秋又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她不会永远困在这里吧？
她的目光四下乱转，突然看到上闩的门板内侧刻着什么。她惊讶地瞪大眼睛。
有人在门板上划了个名字：米蕊茉。字刻得很深，会是谁干的？这人似乎跟瑞秋一样，也曾被困在这里坐立不安。但谁会把公主的名字刻在这儿？
一瞬间，她想到了西蒙，想到那男孩如何像猿猴一样爬上爬下，陷入别人不可能遭遇的麻烦。他曾经很喜欢绿天使塔——约翰王去世前没多久，西蒙不就在楼下撞倒了巴拿巴斯司事吗？瑞秋微笑了。那孩子就是个淘气鬼。
想到西蒙，她突然记起杂货商学徒杰瑞米说过的话。笑容从她脸上消失。派拉兹。派拉兹杀了她的男孩。想到炼金术士，瑞秋不由心生恨意。这恨意像生石灰一样灼烧、沸腾，与她这辈子体会过的所有情绪都不尽相同。
瑞秋昏沉沉地摇摇头。一想起派拉兹她就害怕。杰瑞米说的关于秃头牧师的事更让她平添了几分黑暗的想法，她甚至不相信自己敢想到这些。
这些想法令她震惊，她只好集中注意力去看门上的字。
瑞秋眯眼看着整洁的文字，最后认定，虽然西蒙很爱惹麻烦，但这字肯定不是他刻的。它们实在太工整了。纵然有莫吉纳指导，但西蒙写字还是像醉酒的虫子在爬，而眼前的字明显出自有教养之人的手。但谁会把公主的名字刻在犄角旮旯里呢？巴拿巴斯司事无疑用过这个小隔间，但那脾气糟糕、没血没肉、粗鲁衰老的冷血动物会将米蕊茉的名字费时费力地刻在门上？瑞秋可不这么想。虽然瑞秋相信，如果没有女人的正确指导，男人什么龌龊和愚蠢的事都干得出来，但要说巴拿巴斯司事会像发春一样到处乱写乱画，那也太匪夷所思了。
胡思乱想间，瑞秋生气地责备自己。难道她真成了老糊涂，明明有那么多重要的事要考虑，却还在这种事上分神？自从那晚，她和女仆们救下杰瑞米，一个计划便在她头脑中酝酿，但她心里总有一部分想把它忘掉，希望事情自行回到从前的模样。
一切都不同了，你这老傻瓜。面对事实吧。
这些天来，想忽视各种决定已越来越难。面对逃出来的学徒小鬼，瑞秋和她手下的姑娘们终于意识到，除了帮他逃走，再无其他解决方案。于是某天傍晚，杰瑞米扮成返回鄂克斯特家中的女仆，被她们悄悄送出了海霍特。看着饱受虐待的男孩一瘸一拐地平安离开，瑞秋的心却被揪了起来：她再也不能无视盘踞家园的邪恶了。而且，她冷冷地想，身为女仆总管，看到哪里脏，就必须把哪里清理干净。
这时，瑞秋听到沉重的靴声拖曳过钟楼白色的石头地板，于是冒险从窄缝间往外偷看。国王披着绿斗篷的身影正好消失在门口。她听到他往下走的声音越来越轻。待完全听不到脚步声，她又等了很久才爬下木梯。她从帘子后走出，来到通风的楼梯井，抹了抹前额和脸颊。虽然一直贴着冰冷的石墙，她还是出了一脸汗。她开始下楼，小心翼翼，悄无声息。
国王的话让她搞清了许多需要了解的事。现在，她必须静待、考量。当然了，策划这样的事情，还能有指挥大扫除的一半复杂？在某种程度上讲，她之前就已经开始计划了，不是吗？
虽然一身老骨头疼痛不已，她脸上还是挤出一丝诡异的微笑，足能把她的女仆们吓得浑身发抖。瑞秋慢慢走下绿天使塔无尽的台阶。
宾拿比克不敢直视篝火后的施拉迪格，只是将他那堆可怜的骨卜扫回口袋。这个早上，他又投了几次，结果不容乐观。
矮怪叹口气，将口袋放回包裹，然后转身用木棍戳着火底灰，扒拉出他们的早餐——那是他从冻土里找到并挖出的一堆坚果。天气酷寒，鞍囊里食物已空，宾拿比克只好从松鼠嘴里偷点吃的。
“别说话。”矮怪唐突地说。施拉迪格已经沉默了一个小时，刚想开口却又被阻止。“拜托了，施拉迪格，暂时什么也别说。把你包里的康康酒给我。”
瑞摩加人悲哀地递过酒瓶。宾拿比克喝了一大口，用外衣袖子抹抹嘴，又用同一只袖管擦擦眼睛。
“我做过承诺。”他轻声说，“我要求等两个晚上，你做到了。现在轮到我履行誓言了，虽然我很想违背它。我们必须带那把剑去诀别石。”
施拉迪格本想说些什么，但也只是接过宾拿比克递回的酒瓶，猛灌一口。
坎忒喀捕猎归来，发现矮怪和瑞摩加人默默无言，正将为数不多的行李捆到驮马背上。大狼看看他们，发出一声低低的悲号，跳到旁边。她蜷缩在空地边缘，目光越过毛茸茸的大尾巴，忧郁地盯着宾拿比克和施拉迪格。
宾拿比克从鞍囊中取出白翎箭，托到眼前，将箭杆贴上脸颊。它比周围地上的雪末更加洁白闪亮。他又把箭塞回包里。“我会回来找你。”小个子自言自语，“我会找到你。”
他呼唤坎忒喀。施拉迪格翻鞍上马，二人一狼走进密林，后面跟着一队驮马。细雪像被筛子筛过，渐渐填满他们的足迹。随着沉闷的马蹄声隐没，留在空地的所有痕迹也消失不见。
光是坐在原地哀叹命运不公也没什么用啊，西蒙想。已经临近中午，天色却暗得令人发怵，雪也更大了。他懊丧地盯着窥镜。不管吉吕岐的镜子到底有何魔力，但希瑟王子说得对：它无法像变戏法一样把他变到西蒙身边。西蒙把窥镜放回斗篷口袋，站起身，揉揉双手。
宾拿比克和施拉迪格可能也在附近：也许跟西蒙一样，他们也摔下了坐骑，急需帮助。他不知自己在沉睡中无助地躺了多久，听那希瑟女人在梦中讲话——可能几个小时，也可能好几天。伙伴们也许离他很近，但也可能放弃了他。说不定他们已在几里格之外了。
他一边想着这种可能性，一边迈开脚步，沿一条螺旋形曲线往外围走。他隐约记得宾拿比克说过，迷路时这么走效果更好。但他很难判断这个时候还兜圈子到底合不合适，因为他也说不清迷路的是自己还是宾拿比克他们。况且，小个子讲解如何估算螺旋曲线时，他根本没专心听——矮怪的山林求生课还涉及太阳的轨迹、树皮与叶片的颜色，以及某些树根在流水中生长的方向等等。宾拿比克给他上课时，西蒙只顾盯着一只三脚蜥蜴，看它一瘸一拐慢慢爬过阿德席特森林的地面。要是宾拿比克讲得更有趣些就好了，西蒙心想，可惜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他深一脚浅一脚踩过渐厚的雪地。太阳爬到憋闷的云层后，已然消失不见。短暂的下午刚刚降临，便又准备匆匆离去。风吹个不停，暴雪伸出结霜的手指，将阿德席特森林攥在手心、捏紧。寒意透过斗篷狠刺西蒙，让他觉得身上只披了层女人的夏季面纱。身边有朋友做伴时，斗篷似乎还很厚实。想到这里，他发现自己已记不起上次感到温暖是什么时候了。
在雪地里跋涉一整天，他的肠胃也开始作痛。上次吃饭还是在司蔻娣的修道院——想起那顿晚餐，还有之后的惨剧，他不由打了个寒战，这绝非由冷风引起的寒战。谁能说清自那以后又过了多久。
圣安东啊，他开始祈祷，给点儿吃的吧。这个念头成了一句诗，在他脑海中不断回响，应和着靴底踩雪的吱嘎声。
不幸的是，肚饿的问题不会因他心里想着别的事而自动消失。而这还没到最糟糕的地步：西蒙清楚，眼下的他已经没有更多东西可以失去了，但他仍会越来越饿。
与宾拿比克和士兵们在一起时，他已经习惯了让别人去打猎和收集柴火，就算他要帮忙，通常也有人指导。突然间，他又是一个人了，就像当初逃出海霍特、进入阿德席特大森林的日子。他那时也饿得发慌，好容易才挺到矮怪找到自己，但那时还没到冬天，他还能到偏僻的农田里偷些食物。如今，他在人迹罕至的荒野冻土上流浪，从前在森林里的逗留更像午后的郊游。
风声愈加尖利，空气急剧变冷，西蒙又打起一阵寒战。森林渐渐变暗，发出第一声警告：日光已如此黯淡，而它最终也将消失。西蒙开始与心中升起的恐惧做斗争，这一整天，他都在竭力忽视它的轻轻抓挠，但时不时地，他仍觉自己正临渊而行。那无边无际的无底深渊啊。
西蒙意识到，这种处境很容易让人发疯——不是突然跳起来，疯癫地手舞足蹈，像酒馆街上那些大吵大闹的乞丐一样；而是静悄悄地滑入无声的痴狂。只要一失足，他便会缓慢而无助地跌进深渊——事后想想，那深渊离他实在太近了——他将下坠、下坠，直到彻底忘记自己正在下坠的事实。他的真实生活、他的记忆、他曾经的朋友和家园都将远去，他的头脑会变成一间板条屋，而他过去的一切都将在里面慢慢腐朽、积垢蒙尘。
他突然很好奇，难道这就是死亡吗？一部分自我残留在身体里，就像司蔻娣阴森的歌中所唱？躺在泥土中，思绪一点一点消逝，像座塌陷的沙洲，被溪流渐渐冲刷殆尽？想到这里，他反倒觉得也没什么可怕的——躺在潮湿的黑暗中静静死去，总比发狂地眷恋生命、与不可能的结局徒劳抗争强吧？反正死亡终将得胜，惊惶逃命又有什么意义？
屈服吧。只要停止挣扎……
这话听着很平静，像首悲伤但温馨的歌谣。仿佛温柔的承诺，睡前的亲吻……
西蒙向前倒去，但又突然惊醒过来，伸手扶住一棵瘦骨嶙峋的桦树，稳住身子。他的心跳得飞快。
他惊讶地发现，他的肩头和靴边已积起厚厚的雪花，好像在这儿站了很久——但感觉只是一瞬间！他摇摇头，用裹着手套的手掌重重拍打脸颊，直至发痛。生命力再次在身体里汹涌流转。他冲自己大吼一声。差点站着睡着！连脚都冻僵了！你真是一头蠢驴吗？！
不！他又大吼一声，摇摇头。宾拿比克和施拉迪格说他已经是个男子汉了：他不能这么轻易就证明他们错了。天很冷，他很饿，确实没错。但他不能像个卑微的学徒、像个被锁在厨房门外的小鬼一样哭着放弃。西蒙的见识和经历也算不少，比这更惨的状况他都挺过来了。
但眼下怎么办？
他知道，缺少食物的问题没法立刻解决，但也不算太糟。宾拿比克还说过一件事，他记得很清楚：人不吃东西也能活很久。但天气这么冷，要是无遮无挡，哪怕一个晚上都熬不过。所以矮怪总说，火才是最最重要的。
可西蒙没有火，他也没法生火。
他一边走，一边想着这个严峻的现实。黑暗迅速凝聚，但他希望找个更好的扎营地再停步。雪越下越急，而他正在一道狭长的浅谷底部穿行。他想找块高地，免得明早还要从雪堆里挖个洞钻出去，当然前提是他能活过今晚。想到这里，西蒙冻裂的双唇扯出一丝痛苦的微笑。按照目前的倒霉程度，他选中的高地没准会被雷劈。
他嘶哑地大笑起来，乐观的声音给了自己片刻的激励。但他来不及体味，寒风便将笑声吹得一干二净。
他选了一座矮丘，丘顶立着一丛铁杉，仿佛戴白帽的哨兵。他更想找个有几块大石头的隐蔽处——山洞就更理想了——但他没那么好的运气。他不理会咕咕乱叫的空腹，简单查看一下矮木丛，动手将雪压实。他将雪块推到迎风面的大树中间，压紧、抹平，堆成一堵略高过膝的挡风墙。
天空中最后一丝光线也开始消逝。西蒙扯下周围铁杉树的枝条，堆在旁边，直至搭成一张有弹性的针叶床，高度堪比那道雪墙。但他仍不满意，又抽出坎努克小刀，绕着空地削下大把大把的树枝，堆成与先前那堆差不多的高度。他停了一会儿，大口喘着粗气。他的脸颊暴露在外，只觉温度被冷风迅速吸走，就像戴了张冰雪面具。
他突然意识到在冬夜里保持体温有多重要——如果做出错误的决定，明天早上他就醒不来了——这个念头鞭策着他，令他不敢松懈。他加固了雪墙，让它再高些、再厚些，然后在头一堆枝条对面的树干间又搭了堵矮墙。他在树丛间割下更多枝条——搞得手套沾满树脂，指头黏在一起无法分离，必须脚踩刀刃才能让手掌与小刀分开——削出两堆跟防风墙一般高的枝条垛。这时已伸手不见五指：泛光的雪地里，就连大树都模模糊糊的，活像一摊污渍。
他倒卧在枝条床上，曲起双膝，让两条长腿挨近身子，尽量把它们也包进斗篷，然后将剩下的树枝盖到身上。他伸出僵硬笨拙的手指，将树枝尽可能铺成一片，不留下太大的空隙。到最后，他只能勉强从铁杉毯下伸出手，将余下几根树枝拨到头顶。随后他侧过脸，将面孔藏进兜帽。这个姿势既扭曲、又难受，且极不自然，但他能听到自己温暖的呼吸声在兜帽下轻轻作响。至少这一时半会，他不再颤抖了。
尽管树枝硌得西蒙浑身难受，双腿又开始抽筋，但他实在太累了，本以为躺下就能睡着。可深夜第一个小时过去，他却越来越清醒。虽比之前在森林中走动时好些，刺骨的风也没那么尖利，但寒意依然悄悄穿透简陋的遮蔽，深入骨骼和血肉。这股寒意缓慢而无情，又像石头一样耐心。
寒冷已经够难熬了，但在雷鸣般的呼吸声和击鼓般的心跳声之外，还有些奇怪的声音传入耳际。他已经忘记，没有朋友睡在身旁时，夜晚的森林听起来有多诡异。风在一棵棵树间痛苦地悲叹，其他若有似无的不祥声响也在风号中依稀可辨。他已见识过那么多骇人之事，不会再拿夜里绝对安全的念头糊弄自己——显然，他在风暴中听到了冤魂的哭喊，还有笨重的宏瘟在森林里潜行，搜寻温血的猎物！
夜色越来越深，西蒙心中再度升起对黑暗的恐惧。他已是孤身一人！一头迷路的蠢驴，一个倒霉的大傻瓜，还被搅和进大人物的纷争！即便他能活过今晚，从那些嘎嘎乱叫、面目不明的夜行怪物爪下逃生，接下来也只会是个忍饥受冻的白天！当然，他还能撑上几天，运气好的话，甚至能撑上几周，但宾拿比克说过，这儿离诀别石还有无数里格——前提是知道怎么走、能在无情的阿德席特森林深处找到路。西蒙很清楚，他并不具备在深山野林里长期生存的能力：他不是杰克·穆德沃德，他比他差远了。另外，森林东北部太偏僻，不大可能遇上能帮忙的好心人，何况还是这地狱般的鬼天气。
最糟的是，他的朋友们早已走远。这天下午，在突如其来的恐慌中，他不禁扯开嗓子，一遍又一遍呼唤他们的名字，搞得喉咙跟屠夫的切肉板一样又糙又硬。最后，在失声之前，他甚至觉得自己正在呼唤死人的名号。这是最骇人的念头，说明他离死亡深渊越来越近了：今天能呼唤死人，明天就会同它们讲话，再没多久便会加入它们的行列——甚至陷入不可救药的疯狂，成为一具行尸走肉，恐怕比死亡本身还更糟糕。
他躺在树枝下浑身发抖，却不光因为寒冷。黑暗在心中涌起，西蒙正与之抗争。他知道自己不想死——但光是不想又有什么用？他已回天乏术，无计可施。
我不能死在这里，他最后下定决心，好像自己还有别的选择似的。他感觉到自己的绝望，于是一边安抚它，一边将其压回内心，就像安抚一匹受惊的野马。我沐浴过龙血。我赢得了希瑟白翎箭。我还是有些用处的，对不对？
他不知这些是不是真的有用，但他突然很想活下去。
我不能死。我想再见到宾拿比克，还有约书亚……还有米蕊茉。我想亲眼见到派拉兹和埃利加付出代价。我想有个家，一张温暖的床——哦，慈悲的乌瑟斯啊，如果您真的存在，再赐我一个家吧！别让我死在冷风里！让我找到家……家……让我找到家……
睡意终于征服了他。他仿佛听到自己的声音在一口古井中回荡。终于，在冰冷又痛苦的思绪中，他渐渐滑进一处温暖之地。
他挨过了那一夜，又熬过六个夜晚。而每个痛苦的清晨，他全身都又冷又硬、孤苦无依，唯独饥饿感愈发强烈。
反常的酷寒扼杀了不少春芽，但在真正的严冬降临之前，还是有些植物在短暂的温暖中设法生长、开出了花朵。宾拿比克和希瑟都曾让他吃过花，但西蒙搞不清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他把能找到的全都吞下了肚。它们不够果腹，但也没毒死他。有些雪丘下还能找到一种小黄草，只是味道很苦——非常苦——他也饥不择食，统统吃光。有一次，他饿得厉害，甚至吃了一把冷杉的针叶。那味道简直糟透了，树汁和唾液混在一起，在他毛茸茸的胡子上半冻成黏黏的一团。
有一天，他特想吃点实实在在的东西，想得都快发疯了，这时，一只冻僵的甲虫晃到他面前。怒龙瑞秋曾坚定地表示，虫子是最肮脏的东西，必须予以消灭，但西蒙的空腹远比瑞秋的教导更有说服力。他不能让这机会白白溜走。
尽管饥肠辘辘，但事实证明，第一口还是极其艰难。他感到细细的腿在嘴里乱挠乱踢，不禁将甲虫吐到雪地上。那玩意儿动来动去，实在叫人恶心。但不一会儿，他又把它抓了回来，尽量嚼碎强咽了下去。甲虫的口感就像又薄又脆、稍带弹性的果壳，还有股浓重的霉臭味儿。过了一个小时，瑞秋的可怕预言没能成真。于是西蒙开始仔细搜索地面，想再找些这种移动缓慢的美食。
与饥饿不同，持续的严寒更叫人难以忍受。找到并咽下第一把鲁特草，他的肚腹得到了片刻的缓解；挨过早上最初的一个小时，他的肌肉便暂时不再酸痛……但除了第一次蜷缩进枝叶床的片刻之外，他就再没觉得暖和过。哪怕停下很短一段时间，他的身子也会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严寒毫不留情，仿佛不停追打着自己的敌人。他无力地咒骂，在空中挥舞手臂，仿佛这恶毒的严寒拥有实体，能被他伸手打中似的，就像他曾面对的巨龙哀喀迦屈。可惜，严寒虽无处不在，却没有黑血可流。
除了继续往前走，西蒙什么也做不了。于是整个痛苦的白天，从每天清晨强迫麻痹的四肢爬出临时床铺，直到太阳终于撤离灰败的天空，他只能马不停蹄地往南走。伴着风起风落、日升日沉、飞雪飘飘，他双脚拖曳的节奏渐渐成了生命循环的一部分。他行走，因为能带来温暖；他往南走，因为依稀记得宾拿比克说过，诀别石位于阿德席特南边的草原。他明知自己撑不过这段旅程，走不出这片森林，越不过这浩瀚的树与雪的国度，但他必须找个目标，好让这没完没了的流浪稍微好受些，不然他就只能看着残阳从东挪到西了。
他不断行走，因为只要一停下，严寒便会带来古怪、骇人的幻觉。有时，他能在扭曲的树干上看到一张张面孔，听到有声音念着自己和陌生人的名字。另一些时候，白雪皑皑的森林就像密集的高塔，稀疏的绿叶仿佛跳动的火焰，而他耳中咚咚的心跳，则是敲响厄运的丧钟。
更重要的是，行走是因别无选择。不继续走他就会死，而西蒙还没做好死亡的准备。
“小虫子，不要跑，不要飞。
味道苦，不打紧，不打紧。
不要动，好日子，味道苦。
别反抗……”
自他从昏迷中醒来，这已是第七天，时近中午。西蒙在捕猎。一只长着棕色斑点的灰甲虫正爬过一棵白雪松的树干——它个头不小，估计比他之前常吃的黑甲虫汁肉更多。在前面几十尺远的地方，西蒙曾抓到它一次，但这虫子有翅膀，很没风度地嗡嗡飞走了。显然，它这么努力不想被人吃，说明它的味道肯定不错！它没飞太远，但第二次抓捕也以失败告终，于是落到了现在这个地方。
他自顾哼唱，声音是高是低，他说不清。甲虫似乎也不介意，所以西蒙继续唱：
“快睡吧，不要爬，相信我。
站好啦，站稳啦，脆脆的。
我来啦，过雪地，不要逃……”
西蒙像猎人一样眯起眼睛，盯着猎物，在发颤的虚弱身体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放慢速度。他想抓住甲虫。他需要这只甲虫。他的身子由内而外剧烈颤抖，这颤抖也许会毁掉这次谨慎行动。他往前一扑，手扣树皮。待他将合拢的双手举到面前，小心地往里观瞧，却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抓住。
“你抓它做什么？”有人突然问道。最近这些天，西蒙已跟无数怪声对话过不知多少次。他刚想开口回答，心脏却在胸腔里怦怦乱跳。他猛地转过身。一个人都没有。
开始了。终于开始发疯了……刚冒出这个念头，他就感觉有人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再度用力转身，结果差点摔倒在地。
“在这儿，我抓住了。”真奇怪，死气沉沉的甲虫竟在他眼前盘旋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它被捏在几根戴着白手套的手指间。手指的主人从雪松后走出。“不知道你要拿它做什么。你们吃这东西吗？我以前从没听说。”
一瞬间，他还以为吉吕岐来了——金色双眸、蓬松的淡紫色头发、希瑟王子独有的古怪气质、两条羽状发辫垂落在高高凸起的颧骨旁——但再看几眼，他发现对方并非吉吕岐。
陌生人脸蛋瘦长，但仍比吉吕岐的脸稍圆一些。跟王子一样，奇异的外形配上希瑟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冷酷、有些残忍、略显野性，但有种不可思议的美感。比起吉吕岐，新来这位似乎更年轻，更加不设防——他突然意识到，对方竟是女性——她的表情瞬息万变，好像戴着无数张精致的面具。虽然她脸上流动着青春的活力，但西蒙仍能看出，这陌生人同吉吕岐一样，在那猫一般冷静的金色瞳仁深处，闪烁着古老希瑟的亮光。
“塞奥蒙。”她轻笑道，伸出裹着白手套的手指碰碰他的额头。她的指尖像鸟儿的翅膀般轻柔而有力。“雪卫塞奥蒙。”
西蒙浑身发抖。“你……你……是谁？”
“我是亚纪都。”她的眼里带着些许笑意，“母亲给我取名亚纪都·娜-森立。有人派我来找你。”
“谁……谁？谁……派你……”
亚纪都将头偏向一边，弯着长长的脖子，似乎将西蒙当成了蜷在门边、肮脏但有趣的动物。“我哥哥呀，人子。当然是我哥哥吉吕岐喽。”她盯着开始左右摇晃的西蒙，“你怎么这么奇怪啊？”
“你……我是在做梦吗？”他哀怨地问道。
她好奇地盯着他，他一屁股坐到她的赤脚旁边。
“我当然有靴子。”亚纪都说。她不知用什么方法生了堆火。西蒙坐倒之后，她清掉他身旁的积雪，堆起木头，修长的手指灵活舞动几下，火苗便蹿了起来。西蒙心无旁骛地盯着火焰，想让脑子再次正常运转。“我脱了靴子，好安静地过来。”她温柔地看着他，“我不知道什么东西发出了怪声，想不到就是你。不过嘛，赤脚踩到雪上，感觉也挺舒服的。”
想到寒冰紧贴赤裸的脚趾，西蒙打了个哆嗦。“你怎么找到我的？”
“因为窥镜啊。它的歌声强劲有力。”
“那……要是我丢了窥镜，你就……找不到我了？”
亚纪都严肃地看着他。“嗯，最终我还是能找到你。但凡人很脆弱，到时你就没这么有意思了。”她牙齿一闪，他猜她是在微笑。她似乎比吉吕岐更像也更不像人类——有时如孩子一般率真，在其他方面则比她哥哥更异类。她的诸多特质，西蒙也曾在吉吕岐身上见过，但说到猫科动物般的冷静与优雅，似乎还是妹妹更醒目。
西蒙前后摇晃身子，但还是没法保证自己已完全清醒。亚纪都把手伸进白色外衣，拿出一个亮闪闪的布包——她还穿着一条白色马裤，这让她几乎完全融入雪地。她将布包递给他。他笨拙地撕开，好不容易才取出里头的东西：一条金褐色的面包，似乎刚刚出炉，还有一把饱满的粉色浆果。
西蒙必须小口小口地吃，免得一下子噎死自己。即使如此，每咬一小口，都让他感觉身在天堂。
“你从哪儿弄来的？”他满脸都是果子汁，问道。
亚纪都盯着他看了很久，像在衡量一个重要的决定。等她终于开口，却又带着随随便便的语气：“你很快就会知道。我会带你去那儿——这样的事，以前从未发生。”
西蒙没太留意她最后那句话的涵义。他只是问道：“你要带我去哪儿？”
“去找我哥哥。他这么吩咐的。”亚纪都一脸严肃，眼里却闪着野性不羁的光，“去我族的家园——角天华。”
西蒙嚼完嘴里的东西，一口咽下。“只要能烤火，去哪儿都行。”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她到底怎么了？”施拉迪格踢着雪地，在刺骨的寒风中激起一团雪云，“找不到他的人，踪迹又越来越浅。要是那男孩受伤了，他每时每刻都在接近死亡。”
“群山之女啊。”宾拿比克大叫起来，“瑞摩加人，我们所有人每时每刻都在走向死亡。”他眨着通红的双眼。“当然，我们必须抓紧，但你以为我不关心西蒙吗？不然我们干吗天一亮就在附近找来找去？如果能跟坎忒喀交换鼻子，我肯定早换了！我猜，她被司蔻娣修道院的惨剧吓坏了——瞧！她光是跟上来就很勉强了！”
坎忒喀又一次驻足不前。宾拿比克转过头，只见她垂下大脑袋，低声哀鸣，声音在狂风中几不可闻。
施拉迪格用裹着皮革的双手拍打大腿，激起阵阵雪雾。“我知道，矮怪，是我犯浑！但我们需要她的鼻子！不知道那男孩跑哪儿去了，也不知道他干吗不答应。我们都喊几个小时了！”
宾拿比克愁眉苦脸地摇摇头。“这也是我最担心的。我们没走多远就找到了他的马——顶多半里格。现在已经走了两倍不止，大部分路还回头找过，可还是没有西蒙的踪迹。”
瑞摩加人眯眼面对风雪。“走吧。如果他摔下马，很可能会顺原路返回……趁现在还有踪迹。叫你的狼多走几步，朝修道院走。这次我们往回折。如果在附近闻到男孩的气味，她可能会好点儿。”他催促坐骑和后面的驮马前行。宾拿比克满脸愁容，吹起口哨呼唤坎忒喀。大狼不情不愿地跟上。
“风暴将至，让我满心厌恶。”矮怪喊道。瑞摩加人就在前面不远，却只剩一团高大的阴影。“讨厌得很。它就是在风暴之矛北面集结的黑暗的先锋。气势汹汹，来得很紧啊。”
“我知道。”施拉迪格扭头叫道，“不管找没找到男孩，我们很快就得注意自己的安危了。”
宾拿比克点点头，举拳用力捶打外套下的胸口，一下，两下，然后是第三下。可惜，除非坎努克众神正在观望，否则，没人会看到他这痛苦的举动。
不久前，修道院的景象还那么疯狂而骇人，现在却成了静悄悄的积雪坟墓。飘扬的雪片堆在司蔻娣和她的孩子们身上，掩埋了大部分惨状。当然，并非全部。离寂寥的院墙还有一箭之遥，坎忒喀便不再接近。宾拿比克和施拉迪格也只是穿过修道院门庭，确认西蒙不在那些一动不动的雪堆下，便匆匆离开。
走出修道院大概一千步，他们停下来，静静地站了片刻，一边大口分喝一瓶康康酒，一边听着狂风哀号。远离那悲惨之地，坎忒喀显然很高兴，她随意地嗅嗅空气，蜷伏在宾拿比克脚下。
“圣安东啊。”施拉迪格终于开口，“矮怪，那个女孩司蔻娣到底用了什么巫术？我从没见过类似的把戏。她是风暴之王的手下？”
“只是要讨风暴之王的欢心而已，不管她有没有意识到。其实她这种人还有很多。她确实会些巫术，但只想当个山大王——我想，这和风暴之王还是有差别的。率领一小群跟班的小号北鬼女王，这就是她的野心。战争与冲突频发之时，也是新势力崛起之际。旧秩序开始改变，司蔻娣之流便粉墨登场，想在某处留下自己的记号。”
“我只感谢英明的上帝趁他们还是群小崽子，就将整个巢穴一窝端了。”施拉迪格战栗着皱起眉头，“随便哪个会巫术的孩子幸存下来，都不是什么好事。”
宾拿比克好奇地看着他。“天真无邪之人很容易被玷污，就像那些孩子，但运气好的话，他们也能转回正道。施拉迪格，我相信邪恶也能得到救赎。”
“哦？”瑞摩加人刺耳地大笑起来，“那你的风暴之王呢？这么个黑心肠的地狱妖怪，你也能替他说好话吗？”
“起初，他爱他的族人远超自己的生命。”宾拿比克轻声说。
太阳迅速划过阴郁的天空，速度快得令人惊讶。他们再度停步时，暮色已染上大地。二人本来在密林深处选了个位置，定为最远搜寻点，结果现在找过的距离已超预期两倍多。他们大喊大叫、拨开灌木丛，但都一无所获。西蒙还是不见踪影，而黑暗和新一轮风暴即将降临。
“安东之血啊。”施拉迪格嫌恶地说，拍了拍西蒙的灰母马，它和驮马队拴在一起，“至少我们没弄丢这该死的剑。”他朝荆棘挥挥手，但没敢碰它。包裹松松垮垮，露出漆黑的剑身。雪花擦亮了它的表面，随即飘开，染白了其他一切，却唯独不敢沾染黑剑。“可这会让我们更难下决心。要是小鬼跟剑一起丢了，我们反倒没得选，只能一直找下去。”
宾拿比克对他怒目而视。“你说什么‘决心’？”
“矮怪，我们是要找这小伙子，但也不能什么都不管了。我喜欢他，全能的上帝可以作证，但我们还肩负着约书亚王子的使命。你和那些读书人一直都说，约书亚需要这把剑，不然大家都得完蛋。难不成为一个迷路的男孩就忘了这些？那我们就比连路都能走丢的男孩更蠢了。”
“西蒙不蠢。”宾拿比克将脸埋进坎忒喀的颈毛，沉默良久，“我不想再当背誓者，而我发过誓要保护他。”矮怪的声音捂在狼毛里，但那焦灼的语锋清晰无误。
“可我们必须做个艰难的选择，矮怪。”
宾拿比克扬起脸，平日温和的棕色眸子变得冷硬。“别跟我提什么选择，也别教我什么叫艰难。剑你拿走。我在师父墓前发誓要保护西蒙，对我来说，没什么比这更重要。”
“那你就是最傻的傻瓜。”施拉迪格吼道，“只剩我们两个了，而全世界都在结冰。这剑能拯救你我两族，你却要我一个人带它上路？这就能守住你对先师的誓言吗？”
宾拿比克挺直身子，眼眶涌满愤怒的泪水。“你敢对我的誓言说三道四？”他嘶声说，“我才不听无知的苛鲁何的建议！”
施拉迪格扬起裹着手套的拳头，像是想给小个子一拳。但最后，瑞摩加人只是盯着自己颤抖的手，转身大踏步离开了空地。宾拿比克没有抬头看他走开，而是拍打着坎忒喀毛茸茸的脊背。一滴泪水从他脸颊滚落，消失在兜帽的软毛间。
几分钟过去，连声鸟鸣都没有。
“矮怪？”施拉迪格站在空地边，隔着马匹。宾拿比克还是不肯抬头。“听着，伙计。”施拉迪格继续说，“你必须听我说。”瑞摩加人有些踌躇，像个不速之客正等主人邀他进门。“记得以前，我们刚认识不久，我说你完全不懂什么叫荣誉。当时我要去杀韦斯万领主斯道夫，因为他侮辱了艾奎纳公爵。可你说我不该去。你说，我的领主艾奎纳交给我一个任务去执行，而给任务带来风险的行为既不勇敢、也不荣誉，不过是愚蠢。”
矮怪依然心烦意乱地揉着坎忒喀的后背。
“宾拿比克，我知道你有荣誉心。你知道我也有。我们的选择也许很糟糕，但盟友之间像丢石头一样彼此谩骂肯定不对。”
矮怪还是不说话，双手从大狼背上垂到自己腿上。他一言不发，下巴贴着胸口，蹲坐了很久。
“我为自己感到羞愧，施拉迪格。”他终于开口，“你用我的话打了我的脸，可你是对的。虽然我的行为不值得原谅，但我还是请求你的谅解。”他转过悲伤的脸，面对瑞摩加人，后者朝空地走了几步。
“我们不能一直找下去。”施拉迪格轻声说，“这是事实，与爱心和友谊无关。”
“你没说错。”宾拿比克慢慢地摇着头，“没错。”他站起身，走向大胡子士兵，伸出一只小手。“如果你能原谅我的愚蠢……”
“说原谅未免言重了。”他用大手将宾拿比克的小手整个儿包住。
矮怪脸上闪过一丝倦怠的微笑。“但我有个不情之请。今晚和明晚，我们在这儿生火扎营，继续寻找西蒙。如果还是找不到，后天一早就出发去诀别石。不然，我会觉得自己不够尽力，没仔细搜索就把他抛下了。”
施拉迪格庄重地点点头。“有道理。那我们得马上收集柴火。快入夜了。”
“冷风也没减弱。”宾拿比克皱眉道，“真替那些待在户外、无遮无挡的人担心啊。”
汉菲斯科弟兄，国王那讨人厌的侍酒指指门口。修士一如既往地咧嘴傻笑，好像拼了命也要将一个天大的笑话憋在脸上。乌坦邑侯爵走过大门，默不作声的汉菲斯科则箭步跑下楼梯，把侯爵一人留在钟楼里。
哥斯伍花了一点时间平复呼吸。这段登塔阶梯很长，侯爵最近又没睡好。
“国王陛下，您叫我？”他终于问道。
国王弓着腰，站在一扇高高的拱窗前，厚重的斗篷在火把光中闪烁，仿佛苍蝇绿莹莹的脊背。虽然下午才过一半，但外面的天空已暗如黄昏，紫中带灰。埃利加双肩的线条让哥斯伍想到秃鹰。沉重的灰剑佩在国王身侧，看到它，侯爵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风暴几乎压到我们头上了。”埃利加头也不回地说，“你以前来过绿天使塔顶吗？”
哥斯伍强迫自己用随意的口吻答道：“我进过楼底的门厅，好像还去过一次二楼牧师的房间。这么高的地方还是头一回，陛下。”
“这里不比寻常啊。”国王说，目光依然定格在西北窗外的什么东西上，“就是这儿，绿天使塔，曾是奥斯坦·亚德历史上最伟大的国王的中心。你知道吗，哥斯伍？”埃利加转离拱窗。他双眸闪亮，但面容憔悴、满是皱纹，仿佛额上的铁王冠勒得太紧似的。
“陛下，您是指您父亲的王国？”侯爵问道，迷惑中带着些许恐惧。这次听说国王召见，他的心中便只有担忧。这人已经不是他的老朋友了。有时，国王看起来跟往常一样，但哥斯伍没法忽视藏于表面之下的真相：他熟知的埃利加也许早就死了。近来，征战广场的绞架和尼鲁拉大门的矛尖上挂满了残破的尸体，那些人不知怎么惹恼了这个全新的埃利加，所以哥斯伍知道自己最好乖乖闭嘴，国王怎么吩咐，他就怎么照办——至少暂时如此。
“白痴，不是我父亲。看在上帝之爱的分上，我亲手扩张的版图远胜于他。我父亲的国门外还有路萨王，而如今，除我以外没有别的王。”埃利加豪迈地张开双臂，突涨的坏脾气瞬间消失，“不，哥斯伍，这世上还有许多东西，你连做梦都想不到。这里曾是个强大帝国的首都——比芬吉尔的大瑞摩加更辽阔，比那些纳班皇帝更古老，比传说中失落的罕蒂亚更强盛。”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几乎隐没在风哨中。“但在他的帮助下，我会让这城堡坐拥一个更加伟大的国度。”
“谁的帮助，陛下？”哥斯伍忍不住发问，冰冷的妒意在他心中翻涌，“派拉兹？”
埃利加用古怪的眼神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爆出一阵大笑。“派拉兹？哥斯伍，你单纯得简直像个孩子！”
乌坦邑侯爵紧咬腮帮，方才压下愤怒的言辞——说出来他可能就没命了。他把伤疤累累的双拳攥紧又松开。“是啊，吾王。”他最后说道。
国王再次望向窗外。在他头顶，数口大钟正在黑暗中沉眠。雷声自远处隐隐传来。“但牧师确实对我有所隐瞒。”埃利加说，“他知道我的力量在提升，见识也在增长，所以打算藏些后手。你看到了吗，哥斯伍？”他指着窗外。“好吧伙计，地狱之火啊，你怎么可能看那么远？”国王厉声道，“挪近点儿！还怕风把你冻住不成？”他诡异地大笑。
哥斯伍无奈地走上前，心中想起被疯狂侵蚀前的埃利加：性急易怒，没错，但不像春天的风一样喜怒无常；爱讲笑话，像士兵一样愿意吹牛，但不会满嘴挖苦和难解的疯话。哥斯伍越来越回忆不起从前的他、自己的老朋友。讽刺的是，埃利加变得越疯，就越像他的弟弟约书亚。
“那边。”越过海霍特众多潮湿的屋顶，国王指着灰色的耶尔丁塔，它伏在内城的北墙旁边，“我把那座塔赏给了派拉兹，让他搞他的各种名堂——或者说研究，随便怎么说了——而现在，他总把塔锁上，甚至不肯为他的国王留把钥匙。他说是为我的安全着想。”埃利加瞪着牧师栖身之塔，它像天空一样灰暗，上层的窗子装着厚厚的红玻璃。“越来越自大了，这个炼金术士。”
“那就放逐他，埃利加——或者干掉他！”哥斯伍脱口而出，随即决定再补充几句，“您知道的，我一直以朋友的身份对您讲话，有时可能比较直。您也知道，我不是那种流几滴血断几根骨头就哭哭啼啼的懦夫。那人像蛇一样恶毒，但比蛇更危险，早晚会背后捅您一刀。只要您说句话，我这就去杀了他。”话刚说完，他发觉自己竟然心跳加速，像要上战场似的。
国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大笑起来。“啊，这才是我认识的阿狼。不，不，老朋友。我告诉过你：我需要派拉兹，我会利用能用上的一切，达成眼前的宏大目标。他不会背后捅我一刀，你要知道，他也需要我。炼金术士也在利用我——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
远处雷声隆隆作响，埃利加离开窗前，将手搭上哥斯伍的臂膀。侯爵感到一股冷气穿过自己厚厚的袖管。“但我不想让派拉兹杀了你。”国王说，“毫无疑问，他会动手的。他从纳班派来信使，今天已经到了。信上说，与教宗的谈判非常顺利，派拉兹几天后就会回来。所以，派你统领骑士赶赴上色雷辛，绝对是个好主意。年轻的范巴德曾主动请缨，但你一直为我尽心尽力——更重要的是，在红牧师满足我的需要之前，你不能挡住他的路。”
“吾王，有机会为您效力，鄙人感激不尽。”哥斯伍慢慢说道，愤怒和焦虑的情绪在他胸中鼓胀翻腾。想想吧，堂堂乌坦邑侯爵，竟要这么灰溜溜地苟活于世！
如果抓住埃利加——突然，他不无疯狂地想到——抓紧国王，然后纵身翻过窗口的矮栏杆，让两人一起从上百肘尺的高空落下，像鸡蛋一样摔个稀烂。救赎者乌瑟斯啊，溃烂的恶疾正在整个海霍特滋生，甚至侵蚀了哥斯伍的头脑，如果这样就能终结这一切，那也不失为一种解脱！他有些犯晕，最后却只大声说：“您确定关于您弟弟的流言是真的？流言而已嘛，不过是些怨民的想象。我很难相信有人会……会从奈格利蒙幸存下来。”一步，他心想，只要一步，他们两个就能滑过沉重的空气。只需刹那便会结束，随后便是黑暗的长眠……
埃利加却从窗口走开了，打破了他的胡思乱想。哥斯伍感到冷汗流下前额。“我不关心‘流言’，亲爱的乌坦邑侯爵。我是至高王埃利加，而我清楚他还活着。”他朝塔楼对面的一扇窗子踱去，它朝向东南，直面狂风的利齿。他的发丝盘绕飞旋，黑如鸦翼。“那儿。”越过波浪起伏的铅灰色津濑湖，他指向黝黯的远方。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他深井般的双眼。“约书亚确实活着，他在那边……某个……地方。我已经收到了消息，来源可信。”雷声骤起，紧随闪电的脚步，“派拉兹说，我的精力应该放在更有用的地方，还说不必担心我弟弟。他强烈反对这次任务。派拉兹的心肠又黑又冷，我见识过上千次了，不然我真会以为他是在同情约书亚。但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是国王，我要约书亚死。”又一道闪电映燃他的脸，像张扭曲的祭祀面具。国王声音紧绷，一时间，他用泛白的指节抠紧石头窗台，好像只有这样才不会摇晃跌倒。“我要我女儿回来。回来。我要米蕊茉回来。她违背父亲，却与敌人为伍……我的敌人。她必须受到惩罚。”
哥斯伍不知如何作答，只好点点头。他的心仿佛溢满黑水的井，可怕的念头翻腾不休，他尽力使之平复。国王和他那把该死的剑！即使现在，哥斯伍仍觉得那把剑让他恶心。如果埃利加希望如此，那他就去色雷辛追捕约书亚好了。至少他能远离这恐怖的城堡，远离夜里的怪声、可怖的仆从，还有疯狂哀怨的国王。他会有机会仔细思考。侯爵可以呼吸到纯净的空气，再度与士兵为伴，而大兵们的想法和言谈能让他更舒服。
雷声贯穿楼顶，震得大钟随之嗡鸣。“您吩咐，我照办，吾王。”他说道。
“当然。”埃利加点点头，恢复了平静，“当然。”
愁眉不展的哥斯伍已经离开，国王又待了一阵儿，凝望乌云密布的天空，仔细聆听风声，好像能听懂它悲戚的话语。女仆总管瑞秋躲在狭窄的藏身处，感觉很不舒服。但她好歹弄清了自己想知道的内容。她的脑子里塞满了诸多念头，远远超出平日的担忧——而怒龙瑞秋最近的想法，在过去连做梦都不会想到。
闻着抛光油脂浓重而熟悉的味道，她皱起鼻子，从石头门框和变形木门的空隙间往外观瞧。国王安静得像尊雕像，望向一片虚无。瑞秋心中再次被恐惧填满。居然像个不知检点、没见过世面的女仆一样到处偷窥！还是偷窥至高王！埃利加可是她敬爱的约翰王之子——虽不及他父亲万一——而瑞秋，海霍特最后一位坚守正道之人，竟然在窥探他。
这个想法令她虚弱无力，刺鼻的油脂味更是毫无助益。她靠在敲钟人小隔间的墙上，暗自庆幸它的狭小逼仄。站在绳索堆、挂钟钩和油罐之间，双肩紧贴石墙，就算她身子再软也不会滑倒在地。
当然，她不是专程来偷窥的——绝无此意。她正在检查绿天使塔积灰严重的三楼楼梯，突然听到有声音。她立刻听出那是埃利加，于是安静地离开盘旋阶梯，躲进挡着帘子的一处壁凹，以免被误会正在偷听国王的事务。国王经过时，好像正在对汉菲斯科修士说话——那人总是笑嘻嘻的，跟埃利加形影不离——但在瑞秋听来，他的话更像胡言乱语。他提到什么“奈琦迦的低语”，还有“高空之歌”，他说“倾听谓识的呼喊”，以及“山顶约定之日即将到来”等等。至于其他话就更难懂了。
凸眼修士紧随国王的脚步，这些天来一直如此。埃利加的疯话淹没了他，修士只顾不停地点头，不停地爬楼——就像国王笑嘻嘻的影子。
瑞秋突然发现，她竟然藏在阴影里，尾随在那二人身后十几尺的地方，一同登上了塔楼长长的、似有千级的阶梯。她有些入迷，还有点兴奋，她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国王还在没完没了地说着莫名其妙的话，直到与修士一起消失在钟楼里。她确实上了年纪，衰老的后背阵阵抽痛，只好留在下一层稍事歇息。石墙上贴着奇怪的瓷砖，她靠在上面，奋力呼吸，再次为自己的胆大妄为感到惊讶。她面前有个空空荡荡的工作间，铺着锯末的木料上摆着一组散开的巨型滑轮，旁边的地板上还躺着把大锤子，好像它的主人挥着挥着就凭空消失了似的。除了这间屋子，楼梯井旁边还有个挡着帘子的壁凹：所以，听到修士突然啪嗒啪嗒地跑下楼梯，她别无选择，只能闪身钻到帘子后面。
她在壁凹对面发现一架通往暗处的木梯。国王在上，侍酒前去召唤之人在下，她清楚自己陷入了困境。她又一次别无选择，只能往上爬，好找个更安全的藏身之处：任何靠近墙边之人都有可能拂开帘子，让她暴露。瑞秋会因此颜面扫地，甚至更糟。
肯定更糟。一想到尼鲁拉大门上形如黑色水果的腐烂人头，她便强撑起老骨头，爬上木梯。它竟然直通敲钟人的小隔间。
所以，这不是她的错，对吧？她并非真想窥探谁——她也是迫不得已才偷听到埃利加和乌坦邑侯爵那令人费解的谈话。善良的圣瑞普肯定会理解，瑞秋告诉自己，等进入天堂的候见厅、念诵圣书时，她肯定也会为瑞秋的行为讲情的。
她又隔着门缝往外偷瞧。国王已挪到另一扇窗前——这扇朝北，正对逼近的风暴翻滚的黑色核心——看来他一时半会儿还不打算离开。瑞秋开始着慌。她听人说，埃利加经常整夜不睡，同派拉兹一起在耶尔丁塔里捣鼓着什么。难道国王又发疯了，要在这塔楼里一直徘徊到天亮？现在才刚刚下午啊。瑞秋又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她不会永远困在这里吧？
她的目光四下乱转，突然看到上闩的门板内侧刻着什么。她惊讶地瞪大眼睛。
有人在门板上划了个名字：米蕊茉。字刻得很深，会是谁干的？这人似乎跟瑞秋一样，也曾被困在这里坐立不安。但谁会把公主的名字刻在这儿？
一瞬间，她想到了西蒙，想到那男孩如何像猿猴一样爬上爬下，陷入别人不可能遭遇的麻烦。他曾经很喜欢绿天使塔——约翰王去世前没多久，西蒙不就在楼下撞倒了巴拿巴斯司事吗？瑞秋微笑了。那孩子就是个淘气鬼。
想到西蒙，她突然记起杂货商学徒杰瑞米说过的话。笑容从她脸上消失。派拉兹。派拉兹杀了她的男孩。想到炼金术士，瑞秋不由心生恨意。这恨意像生石灰一样灼烧、沸腾，与她这辈子体会过的所有情绪都不尽相同。
瑞秋昏沉沉地摇摇头。一想起派拉兹她就害怕。杰瑞米说的关于秃头牧师的事更让她平添了几分黑暗的想法，她甚至不相信自己敢想到这些。
这些想法令她震惊，她只好集中注意力去看门上的字。
瑞秋眯眼看着整洁的文字，最后认定，虽然西蒙很爱惹麻烦，但这字肯定不是他刻的。它们实在太工整了。纵然有莫吉纳指导，但西蒙写字还是像醉酒的虫子在爬，而眼前的字明显出自有教养之人的手。但谁会把公主的名字刻在犄角旮旯里呢？巴拿巴斯司事无疑用过这个小隔间，但那脾气糟糕、没血没肉、粗鲁衰老的冷血动物会将米蕊茉的名字费时费力地刻在门上？瑞秋可不这么想。虽然瑞秋相信，如果没有女人的正确指导，男人什么龌龊和愚蠢的事都干得出来，但要说巴拿巴斯司事会像发春一样到处乱写乱画，那也太匪夷所思了。
胡思乱想间，瑞秋生气地责备自己。难道她真成了老糊涂，明明有那么多重要的事要考虑，却还在这种事上分神？自从那晚，她和女仆们救下杰瑞米，一个计划便在她头脑中酝酿，但她心里总有一部分想把它忘掉，希望事情自行回到从前的模样。
一切都不同了，你这老傻瓜。面对事实吧。
这些天来，想忽视各种决定已越来越难。面对逃出来的学徒小鬼，瑞秋和她手下的姑娘们终于意识到，除了帮他逃走，再无其他解决方案。于是某天傍晚，杰瑞米扮成返回鄂克斯特家中的女仆，被她们悄悄送出了海霍特。看着饱受虐待的男孩一瘸一拐地平安离开，瑞秋的心却被揪了起来：她再也不能无视盘踞家园的邪恶了。而且，她冷冷地想，身为女仆总管，看到哪里脏，就必须把哪里清理干净。
这时，瑞秋听到沉重的靴声拖曳过钟楼白色的石头地板，于是冒险从窄缝间往外偷看。国王披着绿斗篷的身影正好消失在门口。她听到他往下走的声音越来越轻。待完全听不到脚步声，她又等了很久才爬下木梯。她从帘子后走出，来到通风的楼梯井，抹了抹前额和脸颊。虽然一直贴着冰冷的石墙，她还是出了一脸汗。她开始下楼，小心翼翼，悄无声息。
国王的话让她搞清了许多需要了解的事。现在，她必须静待、考量。当然了，策划这样的事情，还能有指挥大扫除的一半复杂？在某种程度上讲，她之前就已经开始计划了，不是吗？
虽然一身老骨头疼痛不已，她脸上还是挤出一丝诡异的微笑，足能把她的女仆们吓得浑身发抖。瑞秋慢慢走下绿天使塔无尽的台阶。
宾拿比克不敢直视篝火后的施拉迪格，只是将他那堆可怜的骨卜扫回口袋。这个早上，他又投了几次，结果不容乐观。
矮怪叹口气，将口袋放回包裹，然后转身用木棍戳着火底灰，扒拉出他们的早餐——那是他从冻土里找到并挖出的一堆坚果。天气酷寒，鞍囊里食物已空，宾拿比克只好从松鼠嘴里偷点吃的。
“别说话。”矮怪唐突地说。施拉迪格已经沉默了一个小时，刚想开口却又被阻止。“拜托了，施拉迪格，暂时什么也别说。把你包里的康康酒给我。”
瑞摩加人悲哀地递过酒瓶。宾拿比克喝了一大口，用外衣袖子抹抹嘴，又用同一只袖管擦擦眼睛。
“我做过承诺。”他轻声说，“我要求等两个晚上，你做到了。现在轮到我履行誓言了，虽然我很想违背它。我们必须带那把剑去诀别石。”
施拉迪格本想说些什么，但也只是接过宾拿比克递回的酒瓶，猛灌一口。
坎忒喀捕猎归来，发现矮怪和瑞摩加人默默无言，正将为数不多的行李捆到驮马背上。大狼看看他们，发出一声低低的悲号，跳到旁边。她蜷缩在空地边缘，目光越过毛茸茸的大尾巴，忧郁地盯着宾拿比克和施拉迪格。
宾拿比克从鞍囊中取出白翎箭，托到眼前，将箭杆贴上脸颊。它比周围地上的雪末更加洁白闪亮。他又把箭塞回包里。“我会回来找你。”小个子自言自语，“我会找到你。”
他呼唤坎忒喀。施拉迪格翻鞍上马，二人一狼走进密林，后面跟着一队驮马。细雪像被筛子筛过，渐渐填满他们的足迹。随着沉闷的马蹄声隐没，留在空地的所有痕迹也消失不见。
光是坐在原地哀叹命运不公也没什么用啊，西蒙想。已经临近中午，天色却暗得令人发怵，雪也更大了。他懊丧地盯着窥镜。不管吉吕岐的镜子到底有何魔力，但希瑟王子说得对：它无法像变戏法一样把他变到西蒙身边。西蒙把窥镜放回斗篷口袋，站起身，揉揉双手。
宾拿比克和施拉迪格可能也在附近：也许跟西蒙一样，他们也摔下了坐骑，急需帮助。他不知自己在沉睡中无助地躺了多久，听那希瑟女人在梦中讲话——可能几个小时，也可能好几天。伙伴们也许离他很近，但也可能放弃了他。说不定他们已在几里格之外了。
他一边想着这种可能性，一边迈开脚步，沿一条螺旋形曲线往外围走。他隐约记得宾拿比克说过，迷路时这么走效果更好。但他很难判断这个时候还兜圈子到底合不合适，因为他也说不清迷路的是自己还是宾拿比克他们。况且，小个子讲解如何估算螺旋曲线时，他根本没专心听——矮怪的山林求生课还涉及太阳的轨迹、树皮与叶片的颜色，以及某些树根在流水中生长的方向等等。宾拿比克给他上课时，西蒙只顾盯着一只三脚蜥蜴，看它一瘸一拐慢慢爬过阿德席特森林的地面。要是宾拿比克讲得更有趣些就好了，西蒙心想，可惜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他深一脚浅一脚踩过渐厚的雪地。太阳爬到憋闷的云层后，已然消失不见。短暂的下午刚刚降临，便又准备匆匆离去。风吹个不停，暴雪伸出结霜的手指，将阿德席特森林攥在手心、捏紧。寒意透过斗篷狠刺西蒙，让他觉得身上只披了层女人的夏季面纱。身边有朋友做伴时，斗篷似乎还很厚实。想到这里，他发现自己已记不起上次感到温暖是什么时候了。
在雪地里跋涉一整天，他的肠胃也开始作痛。上次吃饭还是在司蔻娣的修道院——想起那顿晚餐，还有之后的惨剧，他不由打了个寒战，这绝非由冷风引起的寒战。谁能说清自那以后又过了多久。
圣安东啊，他开始祈祷，给点儿吃的吧。这个念头成了一句诗，在他脑海中不断回响，应和着靴底踩雪的吱嘎声。
不幸的是，肚饿的问题不会因他心里想着别的事而自动消失。而这还没到最糟糕的地步：西蒙清楚，眼下的他已经没有更多东西可以失去了，但他仍会越来越饿。
与宾拿比克和士兵们在一起时，他已经习惯了让别人去打猎和收集柴火，就算他要帮忙，通常也有人指导。突然间，他又是一个人了，就像当初逃出海霍特、进入阿德席特大森林的日子。他那时也饿得发慌，好容易才挺到矮怪找到自己，但那时还没到冬天，他还能到偏僻的农田里偷些食物。如今，他在人迹罕至的荒野冻土上流浪，从前在森林里的逗留更像午后的郊游。
风声愈加尖利，空气急剧变冷，西蒙又打起一阵寒战。森林渐渐变暗，发出第一声警告：日光已如此黯淡，而它最终也将消失。西蒙开始与心中升起的恐惧做斗争，这一整天，他都在竭力忽视它的轻轻抓挠，但时不时地，他仍觉自己正临渊而行。那无边无际的无底深渊啊。
西蒙意识到，这种处境很容易让人发疯——不是突然跳起来，疯癫地手舞足蹈，像酒馆街上那些大吵大闹的乞丐一样；而是静悄悄地滑入无声的痴狂。只要一失足，他便会缓慢而无助地跌进深渊——事后想想，那深渊离他实在太近了——他将下坠、下坠，直到彻底忘记自己正在下坠的事实。他的真实生活、他的记忆、他曾经的朋友和家园都将远去，他的头脑会变成一间板条屋，而他过去的一切都将在里面慢慢腐朽、积垢蒙尘。
他突然很好奇，难道这就是死亡吗？一部分自我残留在身体里，就像司蔻娣阴森的歌中所唱？躺在泥土中，思绪一点一点消逝，像座塌陷的沙洲，被溪流渐渐冲刷殆尽？想到这里，他反倒觉得也没什么可怕的——躺在潮湿的黑暗中静静死去，总比发狂地眷恋生命、与不可能的结局徒劳抗争强吧？反正死亡终将得胜，惊惶逃命又有什么意义？
屈服吧。只要停止挣扎……
这话听着很平静，像首悲伤但温馨的歌谣。仿佛温柔的承诺，睡前的亲吻……
西蒙向前倒去，但又突然惊醒过来，伸手扶住一棵瘦骨嶙峋的桦树，稳住身子。他的心跳得飞快。
他惊讶地发现，他的肩头和靴边已积起厚厚的雪花，好像在这儿站了很久——但感觉只是一瞬间！他摇摇头，用裹着手套的手掌重重拍打脸颊，直至发痛。生命力再次在身体里汹涌流转。他冲自己大吼一声。差点站着睡着！连脚都冻僵了！你真是一头蠢驴吗？！
不！他又大吼一声，摇摇头。宾拿比克和施拉迪格说他已经是个男子汉了：他不能这么轻易就证明他们错了。天很冷，他很饿，确实没错。但他不能像个卑微的学徒、像个被锁在厨房门外的小鬼一样哭着放弃。西蒙的见识和经历也算不少，比这更惨的状况他都挺过来了。
但眼下怎么办？
他知道，缺少食物的问题没法立刻解决，但也不算太糟。宾拿比克还说过一件事，他记得很清楚：人不吃东西也能活很久。但天气这么冷，要是无遮无挡，哪怕一个晚上都熬不过。所以矮怪总说，火才是最最重要的。
可西蒙没有火，他也没法生火。
他一边走，一边想着这个严峻的现实。黑暗迅速凝聚，但他希望找个更好的扎营地再停步。雪越下越急，而他正在一道狭长的浅谷底部穿行。他想找块高地，免得明早还要从雪堆里挖个洞钻出去，当然前提是他能活过今晚。想到这里，西蒙冻裂的双唇扯出一丝痛苦的微笑。按照目前的倒霉程度，他选中的高地没准会被雷劈。
他嘶哑地大笑起来，乐观的声音给了自己片刻的激励。但他来不及体味，寒风便将笑声吹得一干二净。
他选了一座矮丘，丘顶立着一丛铁杉，仿佛戴白帽的哨兵。他更想找个有几块大石头的隐蔽处——山洞就更理想了——但他没那么好的运气。他不理会咕咕乱叫的空腹，简单查看一下矮木丛，动手将雪压实。他将雪块推到迎风面的大树中间，压紧、抹平，堆成一堵略高过膝的挡风墙。
天空中最后一丝光线也开始消逝。西蒙扯下周围铁杉树的枝条，堆在旁边，直至搭成一张有弹性的针叶床，高度堪比那道雪墙。但他仍不满意，又抽出坎努克小刀，绕着空地削下大把大把的树枝，堆成与先前那堆差不多的高度。他停了一会儿，大口喘着粗气。他的脸颊暴露在外，只觉温度被冷风迅速吸走，就像戴了张冰雪面具。
他突然意识到在冬夜里保持体温有多重要——如果做出错误的决定，明天早上他就醒不来了——这个念头鞭策着他，令他不敢松懈。他加固了雪墙，让它再高些、再厚些，然后在头一堆枝条对面的树干间又搭了堵矮墙。他在树丛间割下更多枝条——搞得手套沾满树脂，指头黏在一起无法分离，必须脚踩刀刃才能让手掌与小刀分开——削出两堆跟防风墙一般高的枝条垛。这时已伸手不见五指：泛光的雪地里，就连大树都模模糊糊的，活像一摊污渍。
他倒卧在枝条床上，曲起双膝，让两条长腿挨近身子，尽量把它们也包进斗篷，然后将剩下的树枝盖到身上。他伸出僵硬笨拙的手指，将树枝尽可能铺成一片，不留下太大的空隙。到最后，他只能勉强从铁杉毯下伸出手，将余下几根树枝拨到头顶。随后他侧过脸，将面孔藏进兜帽。这个姿势既扭曲、又难受，且极不自然，但他能听到自己温暖的呼吸声在兜帽下轻轻作响。至少这一时半会，他不再颤抖了。
尽管树枝硌得西蒙浑身难受，双腿又开始抽筋，但他实在太累了，本以为躺下就能睡着。可深夜第一个小时过去，他却越来越清醒。虽比之前在森林中走动时好些，刺骨的风也没那么尖利，但寒意依然悄悄穿透简陋的遮蔽，深入骨骼和血肉。这股寒意缓慢而无情，又像石头一样耐心。
寒冷已经够难熬了，但在雷鸣般的呼吸声和击鼓般的心跳声之外，还有些奇怪的声音传入耳际。他已经忘记，没有朋友睡在身旁时，夜晚的森林听起来有多诡异。风在一棵棵树间痛苦地悲叹，其他若有似无的不祥声响也在风号中依稀可辨。他已见识过那么多骇人之事，不会再拿夜里绝对安全的念头糊弄自己——显然，他在风暴中听到了冤魂的哭喊，还有笨重的宏瘟在森林里潜行，搜寻温血的猎物！
夜色越来越深，西蒙心中再度升起对黑暗的恐惧。他已是孤身一人！一头迷路的蠢驴，一个倒霉的大傻瓜，还被搅和进大人物的纷争！即便他能活过今晚，从那些嘎嘎乱叫、面目不明的夜行怪物爪下逃生，接下来也只会是个忍饥受冻的白天！当然，他还能撑上几天，运气好的话，甚至能撑上几周，但宾拿比克说过，这儿离诀别石还有无数里格——前提是知道怎么走、能在无情的阿德席特森林深处找到路。西蒙很清楚，他并不具备在深山野林里长期生存的能力：他不是杰克·穆德沃德，他比他差远了。另外，森林东北部太偏僻，不大可能遇上能帮忙的好心人，何况还是这地狱般的鬼天气。
最糟的是，他的朋友们早已走远。这天下午，在突如其来的恐慌中，他不禁扯开嗓子，一遍又一遍呼唤他们的名字，搞得喉咙跟屠夫的切肉板一样又糙又硬。最后，在失声之前，他甚至觉得自己正在呼唤死人的名号。这是最骇人的念头，说明他离死亡深渊越来越近了：今天能呼唤死人，明天就会同它们讲话，再没多久便会加入它们的行列——甚至陷入不可救药的疯狂，成为一具行尸走肉，恐怕比死亡本身还更糟糕。
他躺在树枝下浑身发抖，却不光因为寒冷。黑暗在心中涌起，西蒙正与之抗争。他知道自己不想死——但光是不想又有什么用？他已回天乏术，无计可施。
我不能死在这里，他最后下定决心，好像自己还有别的选择似的。他感觉到自己的绝望，于是一边安抚它，一边将其压回内心，就像安抚一匹受惊的野马。我沐浴过龙血。我赢得了希瑟白翎箭。我还是有些用处的，对不对？
他不知这些是不是真的有用，但他突然很想活下去。
我不能死。我想再见到宾拿比克，还有约书亚……还有米蕊茉。我想亲眼见到派拉兹和埃利加付出代价。我想有个家，一张温暖的床——哦，慈悲的乌瑟斯啊，如果您真的存在，再赐我一个家吧！别让我死在冷风里！让我找到家……家……让我找到家……
睡意终于征服了他。他仿佛听到自己的声音在一口古井中回荡。终于，在冰冷又痛苦的思绪中，他渐渐滑进一处温暖之地。
他挨过了那一夜，又熬过六个夜晚。而每个痛苦的清晨，他全身都又冷又硬、孤苦无依，唯独饥饿感愈发强烈。
反常的酷寒扼杀了不少春芽，但在真正的严冬降临之前，还是有些植物在短暂的温暖中设法生长、开出了花朵。宾拿比克和希瑟都曾让他吃过花，但西蒙搞不清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他把能找到的全都吞下了肚。它们不够果腹，但也没毒死他。有些雪丘下还能找到一种小黄草，只是味道很苦——非常苦——他也饥不择食，统统吃光。有一次，他饿得厉害，甚至吃了一把冷杉的针叶。那味道简直糟透了，树汁和唾液混在一起，在他毛茸茸的胡子上半冻成黏黏的一团。
有一天，他特想吃点实实在在的东西，想得都快发疯了，这时，一只冻僵的甲虫晃到他面前。怒龙瑞秋曾坚定地表示，虫子是最肮脏的东西，必须予以消灭，但西蒙的空腹远比瑞秋的教导更有说服力。他不能让这机会白白溜走。
尽管饥肠辘辘，但事实证明，第一口还是极其艰难。他感到细细的腿在嘴里乱挠乱踢，不禁将甲虫吐到雪地上。那玩意儿动来动去，实在叫人恶心。但不一会儿，他又把它抓了回来，尽量嚼碎强咽了下去。甲虫的口感就像又薄又脆、稍带弹性的果壳，还有股浓重的霉臭味儿。过了一个小时，瑞秋的可怕预言没能成真。于是西蒙开始仔细搜索地面，想再找些这种移动缓慢的美食。
与饥饿不同，持续的严寒更叫人难以忍受。找到并咽下第一把鲁特草，他的肚腹得到了片刻的缓解；挨过早上最初的一个小时，他的肌肉便暂时不再酸痛……但除了第一次蜷缩进枝叶床的片刻之外，他就再没觉得暖和过。哪怕停下很短一段时间，他的身子也会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严寒毫不留情，仿佛不停追打着自己的敌人。他无力地咒骂，在空中挥舞手臂，仿佛这恶毒的严寒拥有实体，能被他伸手打中似的，就像他曾面对的巨龙哀喀迦屈。可惜，严寒虽无处不在，却没有黑血可流。
除了继续往前走，西蒙什么也做不了。于是整个痛苦的白天，从每天清晨强迫麻痹的四肢爬出临时床铺，直到太阳终于撤离灰败的天空，他只能马不停蹄地往南走。伴着风起风落、日升日沉、飞雪飘飘，他双脚拖曳的节奏渐渐成了生命循环的一部分。他行走，因为能带来温暖；他往南走，因为依稀记得宾拿比克说过，诀别石位于阿德席特南边的草原。他明知自己撑不过这段旅程，走不出这片森林，越不过这浩瀚的树与雪的国度，但他必须找个目标，好让这没完没了的流浪稍微好受些，不然他就只能看着残阳从东挪到西了。
他不断行走，因为只要一停下，严寒便会带来古怪、骇人的幻觉。有时，他能在扭曲的树干上看到一张张面孔，听到有声音念着自己和陌生人的名字。另一些时候，白雪皑皑的森林就像密集的高塔，稀疏的绿叶仿佛跳动的火焰，而他耳中咚咚的心跳，则是敲响厄运的丧钟。
更重要的是，行走是因别无选择。不继续走他就会死，而西蒙还没做好死亡的准备。
“小虫子，不要跑，不要飞。
味道苦，不打紧，不打紧。
不要动，好日子，味道苦。
别反抗……”
自他从昏迷中醒来，这已是第七天，时近中午。西蒙在捕猎。一只长着棕色斑点的灰甲虫正爬过一棵白雪松的树干——它个头不小，估计比他之前常吃的黑甲虫汁肉更多。在前面几十尺远的地方，西蒙曾抓到它一次，但这虫子有翅膀，很没风度地嗡嗡飞走了。显然，它这么努力不想被人吃，说明它的味道肯定不错！它没飞太远，但第二次抓捕也以失败告终，于是落到了现在这个地方。
他自顾哼唱，声音是高是低，他说不清。甲虫似乎也不介意，所以西蒙继续唱：
“快睡吧，不要爬，相信我。
站好啦，站稳啦，脆脆的。
我来啦，过雪地，不要逃……”
西蒙像猎人一样眯起眼睛，盯着猎物，在发颤的虚弱身体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放慢速度。他想抓住甲虫。他需要这只甲虫。他的身子由内而外剧烈颤抖，这颤抖也许会毁掉这次谨慎行动。他往前一扑，手扣树皮。待他将合拢的双手举到面前，小心地往里观瞧，却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抓住。
“你抓它做什么？”有人突然问道。最近这些天，西蒙已跟无数怪声对话过不知多少次。他刚想开口回答，心脏却在胸腔里怦怦乱跳。他猛地转过身。一个人都没有。
开始了。终于开始发疯了……刚冒出这个念头，他就感觉有人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再度用力转身，结果差点摔倒在地。
“在这儿，我抓住了。”真奇怪，死气沉沉的甲虫竟在他眼前盘旋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它被捏在几根戴着白手套的手指间。手指的主人从雪松后走出。“不知道你要拿它做什么。你们吃这东西吗？我以前从没听说。”
一瞬间，他还以为吉吕岐来了——金色双眸、蓬松的淡紫色头发、希瑟王子独有的古怪气质、两条羽状发辫垂落在高高凸起的颧骨旁——但再看几眼，他发现对方并非吉吕岐。
陌生人脸蛋瘦长，但仍比吉吕岐的脸稍圆一些。跟王子一样，奇异的外形配上希瑟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冷酷、有些残忍、略显野性，但有种不可思议的美感。比起吉吕岐，新来这位似乎更年轻，更加不设防——他突然意识到，对方竟是女性——她的表情瞬息万变，好像戴着无数张精致的面具。虽然她脸上流动着青春的活力，但西蒙仍能看出，这陌生人同吉吕岐一样，在那猫一般冷静的金色瞳仁深处，闪烁着古老希瑟的亮光。
“塞奥蒙。”她轻笑道，伸出裹着白手套的手指碰碰他的额头。她的指尖像鸟儿的翅膀般轻柔而有力。“雪卫塞奥蒙。”
西蒙浑身发抖。“你……你……是谁？”
“我是亚纪都。”她的眼里带着些许笑意，“母亲给我取名亚纪都·娜-森立。有人派我来找你。”
“谁……谁？谁……派你……”
亚纪都将头偏向一边，弯着长长的脖子，似乎将西蒙当成了蜷在门边、肮脏但有趣的动物。“我哥哥呀，人子。当然是我哥哥吉吕岐喽。”她盯着开始左右摇晃的西蒙，“你怎么这么奇怪啊？”
“你……我是在做梦吗？”他哀怨地问道。
她好奇地盯着他，他一屁股坐到她的赤脚旁边。
“我当然有靴子。”亚纪都说。她不知用什么方法生了堆火。西蒙坐倒之后，她清掉他身旁的积雪，堆起木头，修长的手指灵活舞动几下，火苗便蹿了起来。西蒙心无旁骛地盯着火焰，想让脑子再次正常运转。“我脱了靴子，好安静地过来。”她温柔地看着他，“我不知道什么东西发出了怪声，想不到就是你。不过嘛，赤脚踩到雪上，感觉也挺舒服的。”
想到寒冰紧贴赤裸的脚趾，西蒙打了个哆嗦。“你怎么找到我的？”
“因为窥镜啊。它的歌声强劲有力。”
“那……要是我丢了窥镜，你就……找不到我了？”
亚纪都严肃地看着他。“嗯，最终我还是能找到你。但凡人很脆弱，到时你就没这么有意思了。”她牙齿一闪，他猜她是在微笑。她似乎比吉吕岐更像也更不像人类——有时如孩子一般率真，在其他方面则比她哥哥更异类。她的诸多特质，西蒙也曾在吉吕岐身上见过，但说到猫科动物般的冷静与优雅，似乎还是妹妹更醒目。
西蒙前后摇晃身子，但还是没法保证自己已完全清醒。亚纪都把手伸进白色外衣，拿出一个亮闪闪的布包——她还穿着一条白色马裤，这让她几乎完全融入雪地。她将布包递给他。他笨拙地撕开，好不容易才取出里头的东西：一条金褐色的面包，似乎刚刚出炉，还有一把饱满的粉色浆果。
西蒙必须小口小口地吃，免得一下子噎死自己。即使如此，每咬一小口，都让他感觉身在天堂。
“你从哪儿弄来的？”他满脸都是果子汁，问道。
亚纪都盯着他看了很久，像在衡量一个重要的决定。等她终于开口，却又带着随随便便的语气：“你很快就会知道。我会带你去那儿——这样的事，以前从未发生。”
西蒙没太留意她最后那句话的涵义。他只是问道：“你要带我去哪儿？”
“去找我哥哥。他这么吩咐的。”亚纪都一脸严肃，眼里却闪着野性不羁的光，“去我族的家园——角天华。”
西蒙嚼完嘴里的东西，一口咽下。“只要能烤火，去哪儿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