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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草王子

“别说话。”贺夫格压低声音,“看围栏边那匹红的。”
色雷辛人悄悄一指,戴奥诺斯顺势望去,目光落在一匹枣红公马身上。那匹马完全不理戴奥诺斯,只是左右挪动脚步,好像随时会一跃而起。
“哦,是啊。”戴奥诺斯点点头,“是匹高傲的马。”他转过身。“您看到了吗,王子?”
约书亚靠在围场远端的门上,摆摆手。王子头上包着亚麻绷带,动作很慢,好像全身的骨头都碎了似的,但他坚持亲自前来挑选胜利的果实。一想到要眼睁睁看着约书亚从单于马厩中挑走十三匹色雷辛好马,费克迈便气得几乎中风,只好派出巡卫贺夫格陪同。但贺夫格与单于的态度截然相反,他开始对这些来访者——尤其是约书亚王子——另眼相看。在大草原上,一个独手人反而杀死了体形两倍于自己的敌人,这种事可不多见。
“那匹红马叫什么?”约书亚问费克迈的马夫。那是个又高又瘦的老人,只有头顶还剩一绺稀疏的头发。
“宛阳风。”那人答完,立刻背过身子。
“意思是‘风之蹄’……约书亚王子。”贺夫格尴尬地插嘴道。巡卫走过去,把缰绳缠到马脖子上,将这倔强的马儿牵给王子。
约书亚微笑着上下打量一番,大胆地伸出手,掰开马儿的下唇,露出牙齿。公马晃着脑袋,挣扎甩脱,约书亚再次揪住它的嘴唇。马儿紧张地甩了几下脑袋,终于允许王子检查自己,唯独乱眨的眼睛还透出一阵焦躁。“很好,就是它了,带它一起东行。”约书亚说,“但我怀疑费克迈不会高兴。”
“确实。”贺夫格严肃地说,“要不是为在其他部族面前保留尊严,单单靠近这些马,他都会杀了你。费克迈当上众部族的首领之后,特意要求布勒曼特一族献上贡品,其中就包括这匹宛阳风。”
约书亚郑重地点点头。“所以我不想欺单于太甚,免得他不顾承诺,誓死追杀我们。戴奥诺斯,其他马就由你来挑吧,我相信你的眼光比我好。当然了,我们必须带上宛阳风——事实上,我想让它当我的坐骑。我懒得一瘸一拐到处徒步了。但听我说,挑些差不多的就行了,别逼费克迈做出背信弃义之事。”
“我会谨慎选择,殿下。”戴奥诺斯大步穿过围栏。老马夫见他走来,正想悄悄溜掉,却被戴奥诺斯勾住胳膊,开始询问各种问题。马夫逼得没法,只好假装听不懂。
约书亚看着他们,脸上露出淡淡的笑。他双脚倒换重心,好缓解一下伤痛。贺夫格用眼角余光观察王子好久,方才开口。
“约书亚,你说要往东行。为什么?”
王子好奇地看着他。“理由很多,有些现在不方便说。大体上讲,我必须找到立足之地,才能对抗我哥哥及其犯下的恶行。”
贺夫格夸张又认真地点点头,“你的亲族似乎和你有同感。”
约书亚的表情变得困惑。“什么意思?”
“你有些族人——其他石民们——迁到了此地以东。所以费克迈才会在这季节,派我们到比例行牧区更往北的地方巡逻,防止不速之客穿过我们的土地。”贺夫格咧开嘴,结疤的脸上露出微笑,“而我们部族之所以来这儿,还有别的原因。上次部族集会时,色雷辛草原的单于想策反我们的一些巡卫,所以费克迈想让族人离色雷辛草原远点儿。费克迈受人敬畏,但不受爱戴。已有许多马车离开了骏马部族……”
约书亚不耐烦地挥挥手。色雷辛各部族间的纷争早已远近闻名。“你说的石民是怎么回事?他们是谁?”
贺夫格耸耸肩,手抚编好的胡须。“谁说得准?他们从西边来——全都拖家带口,有的像我们一样赶车,有的徒步——但肯定不是我们的人,不是色雷辛人。上上次集会时,我们从探子口中得知他们的消息,但那些人经过上色雷辛北部,随后就不见了。”
“有多少人?”
色雷辛人又耸耸肩。“据说,相当于两到三个我们的小部族。”
“也就是说,大概一两百人。”王子似乎不再疼痛,思忖着这些消息,脸上也有了几分光彩。
“不止,约书亚王子。”贺夫格诚恳地说,“那只是其中一队,后来还有不少。连我都亲眼见过。当然我见的人数不多,用两只手就能数清,而且很穷,连马都没有,我就放他们过去了。”
“我们也连匹小马都没有,可你却没放过我们。”约书亚嘲讽地笑笑。
“那是因为费克迈知道你来了。巡卫都监视你们好几天了。”
戴奥诺斯过来了,还拖着嘟嘟囔囔的马夫。“殿下,我选好了,您看。”他指着一匹长腿红棕马,“既然您挑了枣红宛阳风,约书亚王子,我只好选这匹喽。它叫瓦迪力斯,意思是野光。”
“果然是匹好马。”约书亚大笑,“还记得吗,戴奥诺斯,你说过很喜欢色雷辛马。现在得偿所愿了吧。”
戴奥诺斯看着约书亚的绷带。“代价太高了,殿下。”他的眼里带着悲痛。
“让我看看咱们的新马群。”约书亚以此作答。
王子等人从围栏回来,渥莎娃出来迎接。贺夫格看她一眼便闪到一旁。
“你这傻子,怎么还到处乱走!”单于之女说完又转向戴奥诺斯,“你竟让他在外面待这么久?他还没痊愈呢!”
戴奥诺斯什么也没说,只是鞠了一躬,约书亚则面带微笑。“冷静,夫人。”王子说,“不是戴奥诺斯爵士的错。是我想去看看马,因为我敢说,我们可以骑马、而非步行离开此地了。”他感伤地笑笑。“经过这些天,哪怕是命悬一线,我也连一弗隆都走不动了。但我的身体会好起来的。”
“光吹冷风可不会变好。”渥莎娃锐利的目光扫向戴奥诺斯,像在质疑他敢不敢争辩。她挽起约书亚的手臂,放慢脚步配合他踉跄的步伐,三人一起朝帐篷走去。
王子一行人还住在牛栏里。费克迈曾咆哮着表示,虽然赌输了,但他没必要将卑劣的石民与族人一视同仁。但有些品格更高的色雷辛人送来了毛毯、绳子和帐篷桩。费克迈毕竟不是国王,虽然前囚犯的住处离单于的营地很远,但提供帮助之人也不必因违背首领而羞愧或害怕。
在桂棠公爵夫人指导之下,约书亚等人很快搭了顶耐用的帐篷。它三面盖着厚厚的羊毛毯,顶棚则盖了两层,有效地挡住了一天比一天猛烈的冻雨。
色雷辛上空的灰黑色天幕低垂得可怕,仿佛草地被一只只巨手高高举起。坏天气的魔咒已持续整整一周,算上时断时续的话,则超过了一个月。这在早春都属异常状况,更别提现在已是盛夏了。骏马族人公开表现出他们的忧虑。
“来吧,夫人。”快到牛栏时,约书亚说,“再陪我走一会儿。”
“不能再走了!”渥莎娃生气地说,“你伤还没好!需要坐下喝点儿热酒。”
“那是当然。”约书亚坚持说,“但再陪我走走。我很期待等会儿尝尝热酒。戴奥诺斯,能不能麻烦你……”
戴奥诺斯点点头,鞠了个躬,打开牛栏大门。他望着王子蹒跚走远,过了一会儿才走进门内。
自从战胜尤瓦特,约书亚也得到了一些优待。同渥莎娃夫人一样,王子脱掉一身破烂,换上新衣,现在又加上了巡卫的软皮裤、皮靴和宽袖羊毛衬衫,额上系条鲜亮的头带,代替了王子的冠冕。渥莎娃身着宽松的灰色长裙,臀部上方扎着色雷辛风格的腰带,她抬高裙边避开湿草,露出厚厚的羊毛绑腿和高筒靴,白色的新娘绑带却被她丢掉了。
“为什么带我出来,还要避开别人?”渥莎娃质问道,但她挑衅的语气掩饰不住担忧的目光,“有什么话必须私下说吗?”
“不是避开别人。”约书亚伸出双臂环住她,“我只想找个地方说说话,免得被人打扰。”
“我的族人不喜欢躲躲藏藏。”她说,“反正住这么近,也没地方可躲。”
约书亚点点头。“我只想说声抱歉,夫人,非常抱歉。”
“抱歉?”
“对。我一直待你很糟,我也在你父亲的马车里承认了。我没能给你应得的尊重。”
渥莎娃表情扭曲,在喜悦和痛苦间左右摇摆。“唉,你还是不了解我,爱克兰的约书亚王子。如果你只能给我尊重,那我不需要。我需要你的关心。我要你的心!如果你能把心交给我,那你给我的所有……所有轻蔑……”
王子轻轻插嘴:“是轻慢。”
“……所有轻慢都无所谓。别把我当成向你寻求公道的子民。我不要你思来想去、怕这怕那,不要你不停地说、说、说……”一滴愤怒的泪水被她飞快地抹掉,“把心交给我,你这该死的石民!”
两人停下脚步,站在及膝的草丛中,草叶随风起伏。“我尽量。”他说。
“不,你不会的。”她苦涩地说,“你心里还有那个女人的脸,你哥哥的妻子。天呐!你们是小孩子吗,还把旧爱藏在心里,就像儿时找到的亮晶晶的小石头?我怎么跟一个死掉的女人争?!我抓不着她,打不到她,既不能把她赶走,也没法随你去找她!”她叉开腿站着,大口喘气,像要打上一架似的。但她把手慢慢垂到腹部,表情也随之改变。“可你没能给她孩子。你给了我。”
约书亚无奈地看着她苍白的脸,看着她双颊的红晕,还有她如云的黑发。有什么东西在动,吸引了他的目光:是只兔子,从杂草丛里跳出,停了一会儿,用两条后腿站起四下张望,黑黑的圆眼睛撞上他的视线。片刻后,它往前一蹦,细瘦的灰影闪进草丛不见了。
“你什么都没做错,夫人,”他说,“只是遇上了一个心如死灰的男人。”他露出哀伤的微笑,接着大笑出声。“但在某些方面,我想我已经重生了。我本置之死地,却又重获新生,所以这一定是个征兆,预示我的人生将大大不同。你可以生下我们的孩子,等到了诀别石,我们就正式成婚。”
渥莎娃的黑眼睛现出一丝愠色。“要成婚就在这儿,当着我族人的面。”她坚决地说,“我们已经订婚了,还要让他们看到结果,免得他们在背后说三道四。”
“可是,夫人,”他开口说,“我们要尽快……”
“你就没有半点责任心吗?”她质问道,“如果还没到那儿,你就被人杀了怎么办?我肚里的孩子会是个杂种……而我连寡妇都算不上。”
约书亚本想说点什么,结果却爆出一阵大笑。他伸出胳膊搂着她,将她拉到身旁,全然不顾自己的伤势。她稍作抵抗,便任由自己被他抱住,只是眉头依然紧锁。“夫人,你说得对。”王子微笑着说,“事不宜迟。史坦异神父可以为我们主持婚礼,而我会成为一个好丈夫,保护你的安全。如果我在抵达目的地之前死了,你会成为草原上最出色的寡妇。”他吻了她。这一刻,他们站在雨中,脸颊紧紧贴在一起。
“你在发抖。”最后,渥莎娃说,其实她自己的声音也在打战。她挣开约书亚的怀抱。“你站了太久,走了太久。要是婚礼之前你就死了,一切就完了。”她的表情温柔多了,但仍留有些许担忧,还有无法消除的恐惧。约书亚拉起她的手,抬到自己唇边。他们转身慢慢走回营地,动作很轻,像是两人都已老迈,非常非常老迈。
“我得走了。”当天晚上,葛萝伊宣布。约书亚等人围坐在营火边,狂风吹过临时帐篷,刮得墙面呼啦作响。
“你不是说真的吧?”约书亚问,“我们需要你的智慧。”
戴奥诺斯听女巫说要走,心里既有高兴,又有遗憾。
“我们会再见的,而且很快。”她说,“但我必须先去诀别石。你们已经安全了。在你们到那儿之前,我得先去处理点儿事。”
“什么事?”戴奥诺斯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猜忌,他不禁又为自己的疑神疑鬼感到羞愧,但其他人似乎并未留意。
“那里会有……”葛萝伊搜寻适当的字眼,“……影子、声音,还有涟漪,就像卵石落水后泛起的波纹。在你们到那儿之前,我必须读懂那些痕迹,这很重要。”
“你能从中读出什么?”约书亚问道。
葛萝伊摇摇花白的头。“不知道,可能什么都解读不出。但诀别石矗立在一个既特殊又强大的地点,或许我能从中看出些什么。我们面对的敌人永生不死,他的族人也一样。在他们的遗迹中,也许能找到打败他的线索。”她转向桂棠公爵夫人,莱乐思正躺在她腿上熟睡,“下次见面之前,你能帮我照顾好她吗?”
桂棠点点头。“当然可以。”
“你不带她一起走吗?”戴奥诺斯问,“你说过,某种程度上,她能帮你……集中力量。”
葛萝伊的大眼睛反射着火光。“没错,但她没法像我一样赶路。”女巫站起身,将裤脚塞进厚重的靴子,“而我最擅长走夜路。”
“你会错过我们的婚礼!”渥莎娃嚷起来,“明天一早,史坦异神父将为我和约书亚主婚。”
闻言,刚刚得知消息的人们纷纷表示祝贺。约书亚仿佛身在奈格利蒙的王座大殿,平静而优雅地接受了祝福。渥莎娃的微笑最终被快乐的泪水淹没,她靠在桂棠温柔的肩膀上哭了。莱乐思也被吵醒,在公爵夫人腿上支起身子,静静盯着眼前的骚动。很快,史坦异神父伸出细瘦的胳膊,将她抱在怀中。
“渥莎娃、约书亚王子,这的确是个好消息,但我不能留下。”葛萝伊说,“我想你们也不至于太想念我,而我向来不喜欢玩闹和狂欢,况且时间确实紧迫。我本打算昨天就离开,多等一天也是为确保你真能拿到那些马。”她伸手指向帐外的黑影,王子的新战马正在围栏里一边踱步、一边喷着鼻息。“现在,不能再等了。”
她和约书亚及史坦异单独谈了一会儿,又在莱乐思耳边轻声嘀咕几句——小女孩无动于衷地听着,就像倾听贝壳里的海浪声。最后,葛萝伊简单地说声再会,大步走入黑夜,褴褛的斗篷在猎猎冷风中翻飞。
戴奥诺斯坐在帐篷最边上,过了会儿才探出头去。他听到狂风大作的天上传来一声悲鸣,但他抬起头,却只看到一团黑影展开翅膀,从冷月前飞快地划过。
戴奥诺斯正在站岗——他们还不敢完全相信色雷辛人,更不能丧失警惕——这时,约书亚一瘸一拐走到他身旁。
“星星还没移位。”戴奥诺斯轻声说,“看,明灯星几乎一动没动。”他指着多云夜空中朦胧的星光。“殿下,还没轮到您呢。回去睡吧。”
“我睡不着。”
戴奥诺斯知道黑暗会掩盖住他的微笑。“大人,在婚礼前夜,有点担忧和疑虑也很正常。”
“不是这个原因,戴奥诺斯。你曾一针见血地指出,我的担忧和疑虑其实根本就微不足道。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考虑。”
戴奥诺斯沉默片刻,拉紧斗篷的领口,裹住脖子。夜晚越来越凉了。
“能活下来我很高兴。”约书亚终于再次开口,“但我觉得,我有点像老鼠,被猫网开一面才算躲进角落。还活着,没错,但能活多久呢?北方的魔掌已然逼近,它们远比我哥哥邪恶得多。”他叹了口气。“以前虽有诸多证据,但我还是希望亚拿嘉的故事不要成真,但在奈格利蒙城墙前,看到那一张张白脸狠狠盯着我,我终于死心了。不,别紧张,亲爱的戴奥诺斯。”王子忙道,“我不会啰唆个没完,我知道你很怕这个。你的告诫我一直牢记在心。”他酸楚地一笑。“但你要知道,我说的都是事实。仇恨在这世上奔涌,像滚烫而鲜活的热血。我在乌瑟林兄弟会研究过何为邪恶,他们也探讨过魔鬼及其行径,但与那些黑眼睛对视的一瞬间,你才会对邪恶有个真正的了解。确有黑暗存于世间,戴奥诺斯,我甚至怀疑,别去招惹它方为上策。”
“可是,上帝任妖魔横行大地,不就是为考验我们的信仰吗,约书亚王子?”戴奥诺斯终于壮起胆子,“如果没人见识过邪恶,谁又会畏惧地狱呢?”
“确实如此。”王子换了个语气,“不过我找你,不是要说这个。这种话题还是留给平日里的约书亚吧,这样他就会成功地把每次谈话都搅得阴郁不祥了。”他又笑出声来,但这次显得愉快多了。“实际上,明早我和渥莎娃成婚,我想请你做伴郎。”
“约书亚王子,我很荣幸。我当然会……欣然领命。”
“你一直是我最忠实的朋友,戴奥诺斯。”
“您也是最好的领主。”
“我说的不是‘臣属’或‘骑士’,戴奥诺斯。”约书亚坚决地说,声音里还带着几许幽默,“我是说,‘朋友’——别以为伴郎光有荣誉却没责任。不会的。”他严肃起来。“戴奥诺斯,我的朋友,这么长时间了,我对爱人的关心一直不够。你可以反对,但我说的是事实。所以我希望你发誓,如果我遭遇不测,你会代我照顾渥莎娃和我们的孩子。”
“当然,我的王子。”
“说出来。”约书亚的语气温和了些,“对我发誓。”
“我向圣母艾莱西亚的尊贵之名起誓,将会保护渥莎娃夫人和她腹内婴孩的安康,待他们如待我自己的家人。如有需要,我愿献出生命,绝不迟疑。”
约书亚拍拍骑士的手腕,紧握片刻。“谢谢。感激不尽。愿主保佑你,戴奥诺斯。”
“也保佑您,约书亚王子。”
王子叹口气:“也保佑我们所有人。还记得吗,戴奥诺斯?明天就是安涂月的头一日,也就是哈拉夫祭。今天晚上,我们要给不在身边的朋友们送出祝福——其中不少人无疑正在直面骇人的黑暗,他们离黑暗比我们更近。”
王子画了个圣树标记,戴奥诺斯看到身边的阴影跟着动了一下。沉默许久,约书亚才又开口:“愿上帝保佑我们所有人远离邪恶。”
不等天光破晓,他们便摸黑起身、给马上鞍、装好补给——约书亚用刚刚到手的两匹战马换来了不少食物和衣服。莱乐思和桂棠公爵夫人同乘一匹,淘儿和桑弗戈共骑,这一来,还剩下四匹马驮东西。
准备妥当后,一行人回到牛栏,发现周围已聚起不少好奇的色雷辛人。
“怎么,你通知你的族人了?”约书亚气恼地问。渥莎娃瞪着他,眼睛一眨不眨,额头又扎上了白色的新娘束带。
“你以为他们注意不到我们备马?”她凶巴巴地答道,“再说了,天不亮就结婚有什么意义?偷偷摸摸做贼吗?”她昂首阔步走开了,宽大的礼服裙摆随风飘扬。没多久,她又回来了,还带了个大眼睛的年轻女孩。约书亚等人身为阶下囚、被押送到马车营地时,这个女孩曾站在费克迈身边。“这是海菈,我最小的妹妹。”渥莎娃解释说,“她有一天也会嫁人,所以我想让她看看,不是所有婚礼都很吓人。”
“身为新郎,我会尽力好好表现。”约书亚扬了扬眉头。海菈看着他,紧张得像头惊呆的小鹿。
渥莎娃坚持要在天空之下成婚,要有族人作见证,于是婚礼队伍走出毛毯搭成的屋檐。史坦异神父焦躁地自言自语,争取记住婚礼仪式的每一个重要环节——显然,他没能把安东之书从奈格利蒙带出,以前也没给人主持过婚礼。这么多人中,属他最紧张。年轻的海菈也感同身受,她靠在他身边,几乎挨到他的腿,又给牧师增添了几分不自在。
看到欢乐又好奇的色雷辛人聚在牛栏边,戴奥诺斯一点也不觉得惊讶。他明白,无论是围观婚礼,还是看着约书亚被剁成肉泥,他们的心情都没什么两样。他在人群中还看到了尤瓦特的母亲和姐妹们,不禁有些窘迫。她们统一穿着深蓝色长裙、围着深蓝色围巾以示哀悼,悲痛地盯着出现的石民,嘴巴都抿得紧紧的,一脸轻蔑的表情。
如果说尤瓦特一家的到场只是令人惊讶,那费克迈的出现便可谓难以置信。约书亚胜利后,单于便收起暴脾气,从他们眼前消失了。而现在,他大摇大摆穿过营地,走向牛栏,身后跟着几个满身疤痕的巡卫。灰蒙蒙的黎明还没降临一个小时,费克迈便眼睛通红,像是已经喝醉。
“以草上惊雷之名!”他大吼道,“你们真以为,我女儿和她马匹成群的丈夫结婚,我会不来沾一下喜气吗?!”他拍拍肚子,狂笑起来。“继续!继续!让我们见识一下石民那污七八糟的结婚典礼!”
听到父亲的吼声,小海菈后退一步,惊惶地四下打量,想要逃跑。戴奥诺斯伸手轻握她的胳膊,安抚她,终于让她鼓起勇气,走到前头,与渥莎娃肩并肩。心慌意乱的史坦异神父开始吟诵肯诺斯弥撒——即连理祷文——却总背不完整。每次刚讲几句,他便结巴着停下,像只因驴子不肯前进而转不起来的磨盘。而每次失败,都让费克迈和他的巡卫们发出更响亮的笑声。文书官的脸涨得越来越红。最后,约书亚走过去,嘴巴凑到他耳旁。
“你已经是个卷轴持有者了,神父,跟你朋友亚拿嘉一样。”他声音很轻,除了史坦异没人听得到,“不过是场简单的婚礼,对你不成问题的,不管干扰多大。”
“一只眼给一只手主婚!”费克迈大叫道。
史坦异不自觉地拽拽眼罩,然后严肃地点点头。“你……说得对,约书亚王子。请原谅。我们继续吧。”
一字一句,小心谨慎,史坦异如涉深渊,总算撑过了长长的仪式。单于和那几个狐朋狗友愈发吵闹,牧师却不再受到影响。终于,就连围观的色雷辛人群都忍受不了费克迈的无礼了。每当粗鲁的嘲弄声传过牛栏,低低的抱怨声也随之更响亮。
史坦异就快念完祷文了,这时,贺夫格骑在马上,从西边出现。劲风吹乱了他的头发。看来他是快马加鞭赶回马车之城的。
骑手茫然地打量一番人群,跳下马鞍,小跑到单于身边。他语速很快,还指了指来时的方向。费克迈点点头,咧嘴开怀大笑,转头对其他巡卫说了几句,那些人也跟着仰天大笑起来。贺夫格一脸迷惑,很快又转为愤怒。费克迈等人还在笑个不停,年轻的色雷辛人则大步走到牛栏旁,朝艾索恩挥挥手。他凑到艾索恩耳边说了几句,让瑞摩加人瞪大了眼睛。史坦异神父刚好背完一段,暂停下来,弯腰去取之前备在一旁的水碗。艾奎纳之子离开围栏边,径直走到约书亚王子身边。
“请原谅,约书亚。”艾索恩嘶声道,“贺夫格说,大概六十名全副武装的骑兵正往马车营赶来,已经不到一里格了,还在全速前进。为首的衣服上有只银红相间的猎鹰。”
约书亚震惊地抬起头。“范巴德!那个婊子养的来这儿干吗?!”
“范巴德?”戴奥诺斯重复道,愣住了。这个名字仿佛来自另一个时代。“范巴德?”
发现婚礼出了异状,人群中响起惊讶的嘀咕声。
“约书亚!”渥莎娃不满地说,“这个时候,怎么能说这些?”
“真的很抱歉,夫人,但我们没得选了。”王子转向史坦异。神父站在那儿,盯着他,刚刚增长的信心又开始消退。“直接跳到最后。”约书亚指示他。
“什……什么?”
“最后的部分,伙计。好啦,快点!我不想落人口实,说我不守诺言,抛下未婚妻子。可再这么傻站下去,不等婚礼结束,她就变成寡妇了。”他轻轻推了推牧师,“结束吧,史坦异!”
文书官瞪圆了独眼。“愿慈爱的救主、圣母艾莱西亚、至高无上的天父祝福你们的结合。愿……愿你们日子长久,你们的爱也长久。现在你们正式结为夫妻。”他紧张地挥挥手,“可……可以了。如上所言,你们成婚了。”
约书亚靠过去,亲吻了惊呆的渥莎娃。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拉着她朝围栏的大门跑去。艾索恩等人迅速跟在两人身后。
“你就这么急着洞房吗,约书亚?”费克迈嘲笑道。他和巡卫挤在门边,不理会叫嚷质疑着的旁观人群。“干吗走这么快嘛!”
“你知道原因。”戴奥诺斯冲他嚷道,手掌痒痒地握紧剑柄,“你知道他们要来,对吗?你这背信弃义的走狗!”
“当心你的舌头,小崽子。”费克迈低吼回去,“我只说过不会拦你们走。其实这消息我早就通知国王的人了——那时你们刚踏入我的上色雷辛。”他由衷地大笑道。“所以,我没打破任何承诺。不过嘛,在爱克兰人来到之前,要是你想跟我们打一场,尽管来,不然就骑上你们的新马滚蛋!”
他们正穿过大门、挤进色雷辛人群,突然,渥莎娃甩脱约书亚的手,几步走到父亲面前,狠狠甩了他一耳光。
“你害死了我母亲。”她大叫道,“总有一天,我会宰了你!”不等费克迈揪住她,她已迅速退回到约书亚身旁。王子的南黛儿铮然出鞘,威胁地颤动着,仿如阴沉天空下一道摇曳的闪电。费克迈盯着约书亚,双眼凸出,面红耳赤,一脸狂怒。经过一番艰苦的努力,单于强压怒火,轻蔑地转过身。
“滚,逃命去吧。”他咆哮道,“女人软绵绵拍一下,不值得让我背弃诺言。”
他们挤进候着马匹的围场,贺夫格跟在身后。“约书亚、渥莎娃,有件事单于说得对,”他呼喊道,“你们必须尽快逃命。你们领先了半小时,马匹也休养得很好,所以还没输。而我会率领其他人拖延他们一阵。”
戴奥诺斯盯着他。“你说什么?费克迈明明希望我们被抓。”
贺夫格用力摇头。“并非所有人都爱戴单于。你们要去哪里?”
约书亚考虑片刻。“千万不要让我们的敌人知道,贺夫格。”他压低声音,“我们要去北边的河岔口,一个叫诀别石的地方。”
色雷辛人用奇怪的目光打量他。“我听说过有关那儿的事。”他说,“那就快走吧。我们应该还会见面。”贺夫格扭过头,盯着渥莎娃看了一会儿,略略点头。“请告诉他们,不是所有色雷辛人都跟你父亲一样。”说着,他转身走开了。
“没时间闲聊了!”约书亚喊道,“上马!”
马车营最外围的牧场也消失在身后。虽然骑手们都负了伤,骑术也不算精良,但宛阳风及其同伴们仍迈开大步,飞掠过地面,蹄下草叶纷飞。
“这感觉还真熟悉。”约书亚冲戴奥诺斯和艾索恩喊道。
“什么?”
“逃跑啊!后头跟着一大票追兵!”约书亚挥舞手臂,“真受不了,总是背对着敌人,不是我哥就是风暴之王的奴仆!”
戴奥诺斯看了一眼凝结的天空,又扭头向后望去,地平线上只点缀着几头孤零零的牛,没发现骑兵追来的迹象。“我们必须找个地方作据点,约书亚王子!”他喊道。
“没错!”艾索恩叫道,“人们会再次聚到你的旗下,看着吧!”
“但他们怎么找得到我们?”约书亚露出自嘲的微笑,回头喊道,“那些人怎么可能找得到?”
“他们会找到的,总有办法。”艾索恩叫着,“你看我们有几时不被找到的!”他大笑着狂呼。王子和戴奥诺斯也跟着笑起来。渥莎娃等人看着他们,像看几个疯子。
“前进吧!”约书亚喊道,“我结婚啦,还被人通缉!”
太阳一整天都没怎么露面。等到黯淡的天光开始消散,夜幕在风雨密布的天空徐徐展开,王子等人选好地点,开始扎营。
他们先朝马车之城的正北方骑行,于下午早些时候抵达伊姆翠喀河,并在一片布满点点蹄印的泥泞浅滩渡过河去。约书亚决定,先到伊姆翠喀河对岸,再往东走,这样会更安全。因为在这边,他们全力骑行一个小时就能进入森林。即使范巴德继续追赶,他们也有机会钻进幽暗的密林,并在错综复杂的阿德席特森林深处躲过大量追兵。
整个下午,他们提心吊胆,但没发现至高王骑兵的踪迹。晚上他们轮班站岗,依然平安无事。天亮之后,一行人迅速吃点干肉和面包,立刻骑马上路。他们始终全速骑行,但被追上的恐惧感每时每刻都在增加。如果贺夫格等人真的采取行动,拖慢了范巴德,那他们着实干得不错。目前唯一的麻烦是有些人不习惯骑马,在这寒冷、灰暗的清晨,往东的路上充满了抱怨声。
这一天,他们穿过绿油油但算不上舒适的土地。旅人们发现,伊姆翠喀河岸边渐渐出现了高顶马车,还有用泥巴和木杆搭成的小茅屋。有几个地方,小屋甚至连成一片,组成了小小的村落,活像一头头慢吞吞的野兽、在黑暗的平原上彼此相伴。寒冷的草地雾气弥漫,旅人们看得不远,也看不真切,但这些抱团取暖的居民明显不像色雷辛人。
“贺夫格没说错。”经过这么一个小村落时,约书亚沉思道。伊姆翠喀河像条灰色缎带,于小屋旁蜿蜒流过,一小群模糊的人影在那附近进进出出——他们在撒网捕鱼。“我想他们是爱克兰人。看,那栋小屋旁画了棵圣树!可他们为什么会在这儿?我们的同胞从没来这儿定居过。”
“世道大乱,作物尽毁。”史坦异说,“天呐,鄂克斯特会是怎样的民不聊生!太可怕了!”
“他们更像敬神的信徒,知道埃利加在跟魔鬼做交易。”桂棠说着,将莱乐思紧搂在自己丰满的胸口,像要保护她脱离至高王的魔掌似的。
“我们是不是该告诉他们你是谁,殿下?”戴奥诺斯问道,“这儿有这么多人,我们又一直缺少帮手。再说了,如果他们是爱克兰人,你就是他们合法的王子。”
约书亚盯着远处的营帐,摇了摇头。“这些人逃到这里,可能就为逃离所有王子,不论他们合法与否。况且,如果追兵赶上,干吗要把我们的名字和目的地告诉给这些无辜者,徒增他们的危险呢?不行,正如你所说,等有了据点才能告诉别人。到时他们愿意,便可来加入我们,但我们绝不能骑马仗剑闯入,强迫他们服从。”
戴奥诺斯拼命露出中立的表情,心中却倍感失望。他们急需盟友,可约书亚为什么非要如此小心谨慎?在他的王子身上,有些东西显然永远都不会改变。
骑手们继续在沉寂的草原上穿行,天气却变得越来越糟,仿佛快要入冬,而不是本属盛夏的安涂月头几日。北风带来小雪,天空宽广到不可思议,但一直灰蒙蒙的,阴郁得仿佛炉中的灰烬。
周围的景致越来越惨淡凄凉,但一行人发现,伊姆翠喀河沿岸的聚居点却越来越大,当然规模还远远算不上成熟。正如河水总会卷带些荆棘、枝条和泥沙,直至将其堆上合适的沙洲,这些定居点,无论是人是物,好像都事出偶然,才会出现在这并不太好客的奇怪地点。他们仿佛被某种力量裹挟良久,终于在这地方落下了脚。
约书亚等人安静地走过萧索破败的村落。每个新兴的村镇大概有十几栋陋屋,同这片土地一样,令人难以亲近。薄墙外几乎不见任何活物,只有缕缕炊烟随风飘荡。
第二、第三、第四个晚上都在云遮雾罩的星空下度过,王子等人终于逃亡到泗丹丰河谷。第五天晚上,大雪飞落,天气也更寒冷,但黑暗中却能看到闪烁的火把和营火。数百道火光填满谷口,仿佛一碗宝石。迄今为止,这是他们见到的最大的聚居地,无数简陋的棚屋簇拥在伊姆翠喀河与泗丹丰河交汇的浅谷中,几乎像座城市。经过漫长的旅途,穿过空旷的草原,这一幕着实令人振奋。
“怎么跟做贼似的,约书亚王子?”戴奥诺斯气恼地嘀咕道,“您可是圣王约翰之子啊,我的殿下。干吗要偷偷摸摸接近这群农民?一副……小蟊贼的样子?”
约书亚笑了。虽然之前交换的物品中就有额外的衣物,但他却没换下风尘仆仆的色雷辛外衣。“你以前讲话很有礼貌的,怎么现在却没顾忌了,戴奥诺斯?不,不必道歉。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我不会因此而不高兴。你说得对,我们不会以王子与廷臣的身份驾临河谷——说破了,也不过是个没落宫廷。正好相反,我们必须低调,免得让女眷和小莱乐思他们遭遇不必要的危险。”他转向艾索恩,后者已是第三号重要人物,也是铁三角中最安静的一员,“总之,我们要扮成普通旅人,以免惹来怀疑。而你,艾索恩,身板那么壮,光这体形就能把那些穷人吓趴下。”他呵呵笑着,戳戳健壮的瑞摩加小伙子。艾索恩却被王子突如其来的轻松愉悦打个措手不及,脚下一绊,差点摔倒。
“我没办法缩小身体啊,约书亚。”他嘟囔道,“你该庆幸我没我爸那么大块头,不然你说的穷人夜里一见到我,就该尖叫着逃跑了。”
“唉,我真想艾奎纳啊。”约书亚说,“愿安东确确实实看顾你父亲,他是个好人,愿他平安回到我们身边。”
“我妈很想他,也很担心。”艾索恩轻声说,“但她不会说出口。”他敦厚的脸变得严肃。
约书亚犀利地盯着他。“没错,你的家人从来不会呼天抢地。”
“哪有。”戴奥诺斯突然说道,“公爵不高兴了也会大闹一场!我还记得,他第一次听说司卡利也要参加约翰王的葬礼时,就把凳子丢向德米蒂主教的屏风,砸了个粉碎!哎呀!要死啊!”一片漆黑中,戴奥诺斯被一块土丘绊倒,不由大笑起来。今晚,雾蒙蒙的月亮十分吝惜它的光华。“火把拿近点儿,艾索恩。话说回来,我们干吗非得牵马步行?”
“因为嘛,哪怕你摔断腿,还能骑马。”王子干巴巴地说,“可你的新坐骑瓦迪力斯腿断了,你扛得动他?”
戴奥诺斯虽不情愿,但也只好同意。
他们继续轻声谈论艾索恩之父及其标志性的火爆脾气——公爵每次发完火,等冷静下来,便会惶惶不安地四处道歉——这时,三人已走下草坡,步向最近的火光。队中其余人等在河谷外围生起营火,由桂棠公爵夫人负责照看,在约书亚他们身后的高地上,微弱的火苗只剩一点亮光。
三人走近聚居点,一群哆哆嗦嗦、瘦骨嶙峋的狗吠叫着散开。篝火旁几道模糊的人影抬起头,另一些人则双手抱胸站在破屋门帘外,看着三个陌生人经过。就算有谁觉得约书亚等人不属于此地,也没人上前盘问。听了这些人的只言片语,三人发现大多数居民的确是爱克兰人,既说古语也说西领语,偶尔还能听到赫尼斯第口音。
两栋屋子中间有块空地,一个妇人站在那里,正跟邻居讲话,说是哈拉夫祭那晚,她儿子带回一只兔子,他们配上酸草将其炖熟。真奇怪,戴奥诺斯心想,在这雾蒙蒙、空荡荡的草原上,听到人们谈论世俗琐事,好像石头后面真藏了座教堂,可以让人去那儿晨祷似的;或者树下有间客栈酒馆,他们真能去那儿买点儿啤酒,吃几口炖兔肉。
妇人已到中年,脸膛又糙又红,骨瘦如柴。她转过头,看着他们经过,目光里既有担心,也有好奇。戴奥诺斯和艾索恩从她身旁绕过,约书亚却停了下来。
“愿您今晚过得愉快,好太太。”王子说道,鞠躬似的偏了偏头,“你知道哪儿能弄到吃的吗?我们是旅人,身上带了些钱。这儿有人卖东西吗?”
妇人谨慎地打量他,再将目光投向他的同伴。“这儿没旅店和酒馆。”她冷冷地说,“每个人都各顾各。”
约书亚慢慢点头,像在细细品味她话中纯金般的智慧。“这地方叫什么名字?”他问,“地图上没有。”
“咋可能有?”她哼了一声,“两个夏天前还没这地儿。没名,真的,但有人管这儿叫盖营所。”
“盖营所。”约书亚重复一遍,“聚集盖营之场所。”
“不是有人想聚,”她苦着脸说,“是因为没地方去。”
“为什么?”约书亚问。
妇人没理会最后的问题,再次上下打量王子一番,一副精打细算的表情。“喂,”最后她说,“如果你们要吃的,还能付钱,我说不定能给你们做点儿。先让我看看你们的钱。”
约书亚逃出奈格利蒙时带了个钱袋,他从中掏出一把锌锑和银锟。妇人摇摇头。
“不要铜子儿。河边那些人说不定肯收银的,我要个银子儿碰碰运气吧。你还有啥能换的?破马鞍上的皮带?搭扣?多余的衣服?”她看看约书亚的装扮,假笑一声,“算了,我猜你也没多余的衣服。来吧,我给你们盛点儿汤,你们跟我说说有啥新消息。”她朝她朋友挥挥手——后者一直站在安全距离之外,张着嘴巴目睹了整场交易——然后领他们穿过一片小屋。
妇人名叫爱乐妲,她好几次提到她男人,说他随时可能回来。但戴奥诺斯猜测,她这么说,只为让三个陌生人断了抢劫的念头,因为他在营地旁没看到任何她丈夫还活着的痕迹。营地中心生着露天篝火,旁边有栋摇摇欲坠的小屋。她确实有几个孩子,个个一身泥灰,加上夜色朦胧,看不出是男是女。他们钻出小屋,看着王子及其朋友们,瞪大了眼睛,那表情活像看到蛇在生吞青蛙。
爱乐妲收下钱,银锟立刻消失在裙子里。随后,她给每人倒了一碗薄汤,又不知从哪儿变出一罐啤酒,她说这是她男人从法尔郡带来的,他们之前就住在那儿。看到酒罐,戴奥诺斯更加坚信她丈夫已经死了:在这被神遗弃的鬼地方,哪个男人会让啤酒留到现在。
约书亚郑重地道谢。三人互递酒罐,喝了几轮之后,才想起问问爱乐妲是不是也要喝点。她礼貌地点点头,接过来灌了好几大口。孩子们相互叽叽喳喳,他们口音很怪,基本是在嘟囔,只能听出少数词语,还不停地拍打对方的头和肩膀。
愉快的谈话也感染了爱乐妲。她一开始还挺矜持,但没多久便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讲起盖营所和邻居们的方方面面。她没受过教育,脑子却很机灵,虽说三人主要想打听怎么才能找到诀别石——葛萝伊的指示还不够清楚——但爱乐妲模仿邻居惟妙惟肖,他们立刻就被吸引住了。
同盖营所的大多数居民一样,爱乐妲一家是从法尔郡逃出来的。当时,范巴德和爱克兰卫兵烧毁了城里的毛纺区——因为埃利加发布过一条不受欢迎的命令,遭到羊毛商公会的抵制,于是惩罚来了。爱乐妲还指出,盖营所比约书亚他们猜测的更大,它沿着河谷一路延伸,但隆起的丘陵挡住了远处的火光,目前看不见。
人们之所以在此聚集,据爱乐妲说,因为这儿是泗丹丰河和伊姆翠喀河的交汇处,而再往外的土地既不祥又危险。
“到处都是‘精灵伞’。”她认真起来,“夜里还有幽灵在土堆上跳舞。所以色雷辛人才没赶我们走——反正他们自己也不到这儿来。”她声音放低,眼睛却瞪得老大。“女巫在最高的山上集会,那里全是可怕的怪石,比鄂克斯特的泽特伯格还吓人,你们应该听过那邪恶的地方吧?山的旁边不远还有座城,以前住过魔鬼,乃是一座不洁的鬼城。河对岸的土地充满可怕的魔法——有些女人的孩子被偷走,有一个还被换成怪胎,长着尖耳朵!”
“那个鬼怪山确实挺吓人的。”约书亚说道,长脸上挂着十分严肃的表情。妇人垂下目光,把一只碗放在腿上,用水和面。王子与戴奥诺斯四目相对,眨了眨眼。“它在哪儿啊?”
爱乐妲朝黑暗中指去。“一直走,沿泗丹丰河往上。聪明人肯定能避开。”她突然停下,皱起眉头,“你们想去哪儿啊,大人们?”
戴奥诺斯抢在约书亚之前开口:“说实话,我们是云游骑士,想用手中的剑完成伟大的使命。我们听说,至高君主圣王约翰的小儿子约书亚王子来过这儿,去了东边,计划推翻他的邪恶长兄埃利加国王。”戴奥诺斯无视约书亚懊恼的手势,努力压住微笑,“我们此行,便是为了加入这一伟大的使命。”
爱乐妲停下揉面的双手,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哼了一声,继续干活儿。“约书亚王子?来草原了?这笑话不错。我也想活得好点儿啊,可圣王老约翰一死,事情就乱套了。愿神祝福他。”她表情严肃,眼里却闪过一丝潮湿的光,“我们过得都很难,太难了……”
她突然站起,将面团一个个平摊在火旁一块烤热的干净石头上,面团发出轻微的嘶嘶声。“我去找个朋友。”爱乐妲说,“问她有没有啤酒借给咱们。我不会告诉她王子的事,省得她哈哈大笑。帮我看着这些面饼——明早要给孩子吃的。”她整理一下,走出篝火圈,用脏披巾擦了擦眼睛。
“你在犯什么傻,戴奥诺斯?”约书亚怒冲冲地问。
“你刚才没听见?这些人正在等你做点什么。你是他们的王子。”事实显而易见。约书亚肯定也听见了。
“什么王子?废墟王子?空地荒草王子?我没法给这些人提供任何东西……现在还不行。”他站起来,走到营地边。爱乐妲的孩子们斜眼看他,一对对白亮的眼睛在黑乎乎的门口闪亮。
“没人跟随,你当然什么也提供不了。”艾索恩说道,“戴奥诺斯说得对。只要范巴德知道我们在哪儿,埃利加的怒火迟早会落到我们头上。”
“迷信也许能让这些人远离诀别石,但阻止不了哥斯伍侯爵和至高王的军队。”戴奥诺斯说。
“如果龙骨椅上的王派出大军对付我们,”约书亚激烈地争辩道,挥手打了个挫败的手势,“几百个盖营所也是螳臂当车。这更说明我们不该拖他们下水。我们几个必要时可以躲进阿德席特森林藏身,但他们不行。”
“又在计划退避了,约书亚王子。”戴奥诺斯愤怒地回答,“你明明已经受不了逃避了——你亲口说的!”
爱乐妲回来时,三人还在争执。一见到她,他们便心虚地闭上嘴,不知她听到了多少。但她根本就不关心他们的谈话。
“我的饼!”她尖叫着,赶紧把它们从热石头上一个一个扒拉下来,还被烫到手指,低声叫了几下。每块饼都焦黑得仿佛派拉兹的灵魂。“你们这些浑蛋!怎么能这样?光会讲些王子长王子短的大话,害得我饼都烤焦了!”她转过身,一巴掌扇在艾索恩宽阔的肩膀上,可惜不痛不痒。
“我很抱歉,爱乐妲太太。”约书亚又拿出一枚银锟,“请你收下,原谅我们……”
“又是钱!”虽然接过硬币,她的吼叫却没停,“可我的饼怎么办?明早他们哭闹起来,叫我给他们吃钱吗?!”她抓过一把用树枝扎成的扫帚,狠狠打向戴奥诺斯的头,差点把他从落座的石头上打翻。他飞快地跳起来,与约书亚及艾索恩一起退开了。
“滚,别再来了!”她在他们身后叫道,“什么用剑完成使命?连饼都能烤焦!我朋友说了,王子死了——说再多大话也没法叫他复活!”
约书亚三人匆忙离开去找自己的马,等离开盖营所,距离渐渐拉远,妇人愤怒的叫骂才慢慢消失。
“至少,”走了一会儿,约书亚才说道,“我们搞清诀别石在什么位置了。”
“不只如此,王子殿下。”戴奥诺斯半笑不笑地说,“我们还看到,你的名字依然能在人民心中激起热情。”
“也许您是荒草王子,约书亚,”艾索恩补充道,“但您绝不是面饼国王。”
约书亚不悦地看着他们。“我只希望,”他慢慢说道,“能安静地返回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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