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
⋒
一
⋓
“好
冷！刮起风了。”
“鼻子都要掉下来了。今夜肯定要下点雪了。”
“都春天了，还这么……”
轿夫们大声交谈着，呼呼地吐着白汽朝柳马场赶去。三盏灯笼摇来晃去，忽明忽灭。叡山顶的云已经黑压压地蔓延到京城上空，夜空里现出一种恐怖的征兆。半夜里不会发生些什么吧？
相比之下，这广漠马场远处地上的一片灯火却美轮美奂。正因为夜空里没有一颗星星，地上的灯盏才益发璀璨，仿佛是风擦亮了一簇萤火虫。
“武藏先生。”光悦从中间的轿子里探出头向后面说道，“就是那儿。那儿就是六条的柳町。自从最近店铺增加了，那里又称三筋町。离开城里，再穿过这空旷的马场和空地，远处忽然出现这么一片红灯的聚落，是不是也很有趣呢？”
“真令人意外。”
“这烟花巷以前在二条，由于接近大内，半夜时分，御苑旁边升起民歌俗曲自然就有些刺耳，于是所司代板仓胜重大人便急令搬到了这里。从那以后只过了三年，就已发展成如此繁荣的街市，而且还会继续扩展下去呢。”
“那么，三年前的这一带……”
“当时，晚上无论望向哪里，都是黑漆漆的一片，让人不由得痛感那战国的兵火之祸。可是现在，新的流行事物全都源于这片街区，说得夸张一些，这里甚至形成了一种文化……”说着，光悦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接着又说道，“你听，隐隐约约传来了吧……烟花巷的丝竹小曲。”
“果然，听到了。”
“别小瞧那种小曲，就是在那里，人们将新近从琉球传来的三味线进一步发展创新，又以此为基础创造出‘今样歌谣’，派生出‘隆达调’、‘上方调’之类，可以说一切都诞生于这烟花巷。由于在这里兴起的乐曲也被一般民众接受，这种文化的联系让一般的市镇和烟花巷也产生了深深的联系。虽说这里是烟花巷，与市镇隔离，我们却并不能因此就认为这里有多么污秽、肮脏。”
这时，轿子忽然转了弯，武藏与光悦的对话也就此打住。
二条的烟花巷叫柳町，六条的烟花巷也叫柳町。柳与烟花巷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联系在一起的呢？不觉间，挂在道路两旁柳树上的无数灯笼映入了武藏的眼帘。
⋒
二
⋓
光
悦和灰屋绍由似乎都对这里的青楼很熟，刚下轿来到门前的柳树旁，林屋与次兵卫的人便殷勤地迎了上来。
“船桥先生来了。”“水落先生也来了。”
船桥，是绍由在烟花巷专用的隐名，源于家在堀川船桥。至于水落先生，自然也是光悦在这里使用的代号。唯有武藏没有固定住所，也就没有隐名。
所谓的林屋与次兵卫也是青楼名义上的名字，青楼实际叫“扇屋”。一说起扇屋，立刻就会使人想起如今名扬六条柳町的初代吉野太夫，而一谈起桔梗屋，室君太夫的名字便如雷贯耳。世人公认的一流青楼只有这两家。光悦、绍由和武藏进入的便是其中之一的扇屋。
里面的装潢十分绚丽。武藏尽量不东张西望，但每走一步，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被方格天花板、桥架的栏杆、庭院的景致和楣窗的雕刻吸引。
“咦，都到哪里去了？”武藏对杉木门上的绘画看得入神，忽然找不到光悦和绍由了。他正在走廊里徘徊时，光悦朝他招招手。“在这里。”一抬眼，只见远州风格的石景中铺着一层白石子，造庭师大概是在模仿赤壁的风景吧，宛如北苑画作一样的庭院坐落其中，两间宽的银隔扇掩映在灯火中。
“冷啊。”绍由弓着背，早已坐在空旷房间的坐垫上。
光悦自己先坐下。“坐，武藏先生。”他指着中间空着的座席劝道。
“啊，这……”武藏不敢造次，规规矩矩地坐在下座。倘若像官老爷一样坐在上座，对于他来说，与其说拘束，不如说厌恶。对方却以为他是客气。
“可是，今晚你是客人……”绍由频频劝道，“我与光悦先生是天天厮混在一起的老朋友了，而他跟你则是初次见面，所以快请上座、上座。”
武藏连连推辞：“不，这样实在令在下诚惶诚恐，像在下这样的年轻人……”
绍由却说道：“在烟花巷里哪还分老少啊？”他的语气突然变得随意，接着便弓着背晃着肩膀哈哈笑了起来。
此时，端着茶点的侍女已经来到身后，正等待席次的确定。光悦看出武藏的尴尬，打起圆场：“那就由我来坐吧。”说着，他换到了壁龛的位置。武藏则挨在光悦后面坐下，略微安下心来，但他又觉得，如此珍贵的时间竟这么无聊地浪费了，实在有些可惜。
⋒
三
⋓
套
间的角落里，两个侍奉太夫的侍女正亲密地坐在炉边。
“这是什么？”
“禽。”
“那，这个呢？”
“兔子。”
“那这次呢？”
“斗笠人。”
两人对着屏风玩起手影游戏。
炉子是茶道式的炉子，从茶釜口中冒出来的热气温暖着房间。不知何时，隔壁的人也增加了，酒的香气再加上人的体温，使人忘记了外面的严寒。不，更确切地说，是因为酒在血管中的循环，才让人们觉得房间里暖和起来。
“我这个样子是无法劝诫儿子们了，但我还是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比酒更好的了。酒虽然被说成是不好的东西，被看作万恶的毒水，却不是因为酒本身。酒本身是好东西，是喝酒的人坏。总之，动不动就把责任推到别的事物上，这是人类的习性，倒是被人称为迷魂汤的酒才是最大的受害者呢。”比其他人的声音都大的，正是比谁都瘦的灰屋绍由。
武藏只喝了一两杯便推辞起来，而这时，绍由老套的饮酒理论却刚刚开始。随便一听就知道，这绝不是“新说”，只是一堆陈词滥调。无论是在席旁侍奉的唐琴太夫、墨菊太夫还是小菩萨太夫，或是其他的斟酒人和奉茶女，一听到他的论调便全都露出一副心照不宣的表情，仿佛在说“船桥先生又来了”，看看她们那忍着笑的表情就会明白。
可是，船桥先生对此毫不在意，继续着他的论说：“若酒是坏东西，神灵也该讨厌才是啊，可比起恶魔来，神灵似乎更喜欢酒，再也没有比酒更纯洁的了。在神话时代，据说造酒的米必须让清纯处子们用玉珠一样的牙齿嚼碎才行。酒就是如此清纯的东西。”
“呵呵呵，真脏。”有人笑了起来。
“有什么脏的？”
“用牙齿嚼碎米来酿酒，这怎么会干净呢？”
“胡说！倘若用你们的牙齿来嚼，那一定很脏，肯定谁都不会喝。是春天刚刚萌芽的、还没受到任何玷污的处女来嚼的，是像花吐蜜一样嚼了之后攒在壶里酿出来的酒。啊，我真想醉在这种酒里。”
说着，已经喝醉的船桥先生突然一把搂住身旁十三四岁的侍女的脖子，就要将干瘪的老脸贴在侍女的嘴唇上。
“讨厌！”侍女惊叫一声。
船桥先生嘿嘿一笑，将目光转向右侧。“哈哈哈，不要生气嘛，我的老婆——”说着，他捉住墨菊太夫的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光是这样也就罢了，两人还脸贴着脸，喝起一杯酒来，又恶心地相互偎依，旁若无人地亲热。
光悦不时地举杯含笑，平静地与女人们和绍由戏耍玩笑，融入了这样的氛围中。唯有武藏孤零零地游离于这种氛围之外，这绝非是他自己一本正经的缘故，但大概是怕他吧，没有一个女人靠近他身边。
⋒
四
⋓
尽
管光悦并未强迫，但绍由却像突然想起来似的，不时地劝酒：“武藏先生，怎么不喝啊？”不一会儿，他似乎又惦念起武藏的酒凉了，“喝啊，武藏先生。干了，再换一杯热的。”再次逼着武藏饮酒。如此反复几次后，他的话语也逐渐变得随意：“小菩萨太夫，给那个孩子敬一杯酒。快喝啊，孩子。”
“已经喝了。”武藏只有在这种时候才回应一句，否则根本找不到开口的机会。
“杯子里不是一点也没少吗？啧啧，没出息。”
“在下酒力不行。”
“不行的是剑术吧？”绍由开着过分的玩笑。
武藏笑道：“或许吧。”
“一喝酒就妨碍修行，乱了平常的修养，一喝酒就削弱了意志，无法立身处世。你若是老这么想，是成不了大器的。”
“这些倒是不曾想过，只有一点时常令在下顾忌。”
“什么？”
“犯困。”
“若是犯困，在这儿或是别的地方睡一觉不就行了？用得着如此坚持吗？”说罢，绍由朝墨菊太夫说道：“这孩子害怕一喝酒就犯困，可我还是要让他喝。困了之后，你们服侍他睡下。”
“是。”太夫们全都抿着竹青色的嘴唇笑道。
“能否侍奉他睡下？”
“好。”
“可是，你们当中谁来伺候他？你说呢，光悦先生？谁合适呢，能让武藏先生中意？”
“这……”
“墨菊太夫是我的女人。若是小菩萨太夫，光悦先生则心里不舒服。唐琴太夫……也不行。真是左右为难。”
“船桥先生，吉野太夫马上就会过来了。”
“就是她了。”完全入兴的绍由一拍膝盖，“若是吉野太夫，一定能把武藏先生服侍得舒舒服服。只是吉野太夫还没来，我希望早一点让这孩子看到啊。”
于是，墨菊太夫说道：“那吉野太夫跟我们可不一样，点名要她的人可多了，就算叫她快来，也不会早来的。”
“不会，不会，只要告诉她我来了，无论什么样的客人她都会丢下不管的。谁去叫？快去！”绍由踮起脚，发现了在隔壁套间的炉旁嬉戏的侍女。“凛弥在不在？”
“在。”
“凛弥，你过来一下，你是跟在吉野太夫身边的丫头吧，为什么没把吉野太夫带来？你就说船桥先生等不及了，快把她带到这儿来。领来之后，我可会好好赏你的。”
⋒
五
⋓
这
个叫凛弥的侍女虽说只有十一岁左右，却具有惹人注目的天生丽质，最近被拟为第二代吉野。
“你听明白没有？”
听到绍由的话，凛弥脸上现出一种似懂非懂的神色。“是。”她乖巧地点点头，朝走廊走去。但关上身后的隔扇，站到走廊上，凛弥忽然大声喊着拍起手来。“采女、珠水、系之助，过来，快过来啊！”
房间里的侍女们全都应声而出。“什么事？”只见她们背对着明晃晃的隔扇，竟与凛弥一起拍着手喧闹起来。“哎呀，哎呀！”
屋外响起了欢呼的脚步声，在屋内饮酒的大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心里一阵羡慕。
“她们在闹什么？打开看看。”绍由催促道。
侍女们将隔扇朝左右两边打开。“啊，雪。”侍女们顿时惊喜地喃喃道。
“很冷吧……”光悦将酒杯送向自己已经发白的气息中，武藏也“哦”了一声，将目光移向那里。
深沉的夜空中，春天少有的牡丹雪正啪嗒啪嗒地带着响声纷纷落下，像是黑缎子上的白色条纹。四个侍女正并排背朝屋内站着。
“退下。”尽管太夫呵斥起来，可侍女们似乎已经忘记了客人。“太高兴了。”她们仿佛看到了突然造访的恋人，望着纷飞的大雪出了神。
“会积雪吧。明天早晨会如何呢？”
“东山一定会白雪皑皑吧。”
“东寺呢？”
“东寺的塔也会银装素裹。”
“金阁寺呢？”
“金阁寺也一样。”
“那乌鸦呢？”
“乌鸦也——”
“净撒谎！”说着，其中一个侍女做出捶打的动作，另一个侍女立刻从走廊跌落。若是平常，跌倒的那个一定会哇地大哭，接着便会争吵起来。可意外的是，沐浴在纷纷落下的白雪中，跌落的侍女仿佛捡到一种偶然的喜悦，刚一站起身，便又朝雪落得更多的外面跑去。
“大雪，小雪，法然和尚不见了。他在做什么？正在诵经呢，正在吃雪呢。”突然，那侍女大声唱了起来，一面要把雪吸到嘴里似的仰起头，一面甩起两只袖子开始舞动。那侍女正是凛弥。
不会是受伤了吧？屋内的人们大吃一惊，全都站了起来。可看到她那活泼可爱的样子，人们又笑着安慰：“行了，行了。快上来。”
可是，凛弥此时已经完全忘记了绍由的吩咐。由于脚弄脏了，一个侍女抱起她，像抱婴儿一样将她带走了。
⋒
六
⋓
关
键的使者出了这种事情，要是扫了船桥先生的兴可不好，于是另一个小侍女十分机敏，主动前去察看吉野太夫的情况。“接到回话了。”那侍女朝绍由小声道。
而绍由早已把这事忘了。“回话？”他纳闷地问道。
“是，吉野太夫小姐的回话。”
“是吗。她来吗？”
“她说来是肯定来，可是……”
“可是？可是什么？”
“可是，眼下的客人怎么也不答应，不让她立刻过来。”
“没见识。”绍由不高兴起来，“若是其他太夫，这种说辞还能理解，可扇屋吉野太夫这样的倾国倾城，居然还会任由买主摆布，说什么无法弃之而来，岂有此理。看来，她也逐渐变成金钱的奴隶了。”
“不，不是这样的。今晚的客人尤其固执，怎么也不放。”
“所有的买主都是这样的心理。那个顽固的客人究竟是谁？”
“寒岩先生。”
“寒岩先生？”绍由苦笑一下，看了看光悦，光悦也露出苦笑。“寒岩先生一个人来的？”
“不，那个……”
“与以前那个同伴？”
“是的。”
绍由一拍膝盖，说道：“好，有意思了。雪也美，酒也醇，若是吉野太夫也在，就无可挑剔了。光悦先生，快派个人去。喂，丫头，给我拿那边的砚盒来，砚盒。”砚盒拿过来之后，他连同怀纸一同推到光悦面前。
“写什么啊？”
“歌也行……信也行……就写歌吧，怎么说对方也是当代的歌人。”
“这可难了。要写一首把吉野太夫要过来的歌？”
“对，没错。”
“若非名歌，对方肯定不为所动。可名歌之类岂是即兴之间便能吟出的？我看，您就做一首连歌吧。”
“真会推辞。不用麻烦，就这么写吧。”说着，绍由提起笔写道：吾庵冷凄凄，独缺吉野暖心花，何妨赠一枝。
一看这上阕，光悦也吟兴大发，说道：“这下阕就由我来添上吧。”随即写道：傲花怒放高岭巅，不惧云寒风打头。
绍由瞅了一眼，十分高兴，道：“好、好。好一个‘傲花怒放高岭巅，不惧云寒风打头’！这下子这云上之人也没词了吧。”说罢封好，交与墨菊太夫，然后一本正经地说道：“若是派一般的丫头或是其他女人去，总觉得没有派头。太夫，就劳你亲自跑一趟，能否到寒岩先生那里当一回信使啊？”
寒岩先生，便是前大纳言之子乌丸参议光广的隐名。他的同伴大概也是德大寺实久、花山院忠长、大炊御门赖国、飞鸟井雅贤之类的人。
⋒
七
⋓
不
久，墨菊太夫便从对方那里得了回复，再次坐下。
“寒岩先生回话了。”她说着，恭恭敬敬地将信匣放在绍由和光悦面前。这边只是随意弄了一句开玩笑的文辞而已，没想到对方还如此郑重，用信匣回复。
“还如此郑重其事。”绍由不由得苦笑一下，然后与光悦相视，说道，“他们万万不会想到今晚我们也来了，那家伙一定也大吃一惊吧。”
原本只是一种游戏的心态，但等绍由打开信匣的盖子，展开回信时，却发现那竟是一张什么也没写的白纸。“咦？”他还以为另外有纸掉出，瞅瞅自己的膝头，又谨慎地搜了搜信匣里面，可除了那张白纸空无一物。
“墨菊太夫。这是怎么回事？”
“小女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寒岩先生只吩咐我带回信，就给了我这信匣，小女就带回来了。”
“他这是小瞧我们？还是面对着我们的名歌，一时难以提笔应对，就乖乖地交了致歉的降书？”无论什么都按自己的意愿来解释，自娱自乐，这似乎是绍由的秉性。但由于对自己的判断毫无自信，他立刻把信拿给光悦。“你看，他的回复究竟是什么意思？”
“大概是让我们解读其中寓意吧。”
“一张什么都没写的白纸，让人读都没法读嘛。”
“不，若真要读，也并非不可。”
“那么，光悦先生，你怎么解读这白纸？”
“雪……能不能将它看作一片白雪呢？”
“雪？哦，有道理。”
“我们要求他将吉野之花移到这里，作为回复，他的意思恐怕是说倘若我们对雪饮酒，就不需要花了。也就是说，今晚正巧有雪景的惠顾，所以请我们不要如此多情，最好打开隔扇，就雪畅饮。我想他大概是这种意思吧。”
“还真讨厌啊。”绍由有些窝火，“这样的冷酒怎么喝得下去呢？既然对方如此不给面子，那我们也决不能就此罢休，无论如何也得把吉野太夫叫到这边，这花我还就赏定了。”绍由激动起来，舔起干裂的嘴唇。比光悦年纪大这么多都如此急躁，可以想象他年轻的时候一定是性如烈火，给人添了不少麻烦。
光悦劝他从长计议，可绍由无论如何也要让人把吉野太夫带来，开始刁难女人们。后来，叫吉野太夫一事反倒变得比吉野太夫本身更助酒兴，侍女们都笑趴下了。喧闹的房间也逐渐与外面簌簌大雪一起化为淋漓的景致。
武藏选准时机，悄悄离了席，谁都没有注意到他已不知不觉消失了。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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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冷！刮起风了。”
“鼻子都要掉下来了。今夜肯定要下点雪了。”
“都春天了，还这么……”
轿夫们大声交谈着，呼呼地吐着白汽朝柳马场赶去。三盏灯笼摇来晃去，忽明忽灭。叡山顶的云已经黑压压地蔓延到京城上空，夜空里现出一种恐怖的征兆。半夜里不会发生些什么吧？
相比之下，这广漠马场远处地上的一片灯火却美轮美奂。正因为夜空里没有一颗星星，地上的灯盏才益发璀璨，仿佛是风擦亮了一簇萤火虫。
“武藏先生。”光悦从中间的轿子里探出头向后面说道，“就是那儿。那儿就是六条的柳町。自从最近店铺增加了，那里又称三筋町。离开城里，再穿过这空旷的马场和空地，远处忽然出现这么一片红灯的聚落，是不是也很有趣呢？”
“真令人意外。”
“这烟花巷以前在二条，由于接近大内，半夜时分，御苑旁边升起民歌俗曲自然就有些刺耳，于是所司代板仓胜重大人便急令搬到了这里。从那以后只过了三年，就已发展成如此繁荣的街市，而且还会继续扩展下去呢。”
“那么，三年前的这一带……”
“当时，晚上无论望向哪里，都是黑漆漆的一片，让人不由得痛感那战国的兵火之祸。可是现在，新的流行事物全都源于这片街区，说得夸张一些，这里甚至形成了一种文化……”说着，光悦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接着又说道，“你听，隐隐约约传来了吧……烟花巷的丝竹小曲。”
“果然，听到了。”
“别小瞧那种小曲，就是在那里，人们将新近从琉球传来的三味线进一步发展创新，又以此为基础创造出‘今样歌谣’，派生出‘隆达调’、‘上方调’之类，可以说一切都诞生于这烟花巷。由于在这里兴起的乐曲也被一般民众接受，这种文化的联系让一般的市镇和烟花巷也产生了深深的联系。虽说这里是烟花巷，与市镇隔离，我们却并不能因此就认为这里有多么污秽、肮脏。”
这时，轿子忽然转了弯，武藏与光悦的对话也就此打住。
二条的烟花巷叫柳町，六条的烟花巷也叫柳町。柳与烟花巷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联系在一起的呢？不觉间，挂在道路两旁柳树上的无数灯笼映入了武藏的眼帘。
⋒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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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
悦和灰屋绍由似乎都对这里的青楼很熟，刚下轿来到门前的柳树旁，林屋与次兵卫的人便殷勤地迎了上来。
“船桥先生来了。”“水落先生也来了。”
船桥，是绍由在烟花巷专用的隐名，源于家在堀川船桥。至于水落先生，自然也是光悦在这里使用的代号。唯有武藏没有固定住所，也就没有隐名。
所谓的林屋与次兵卫也是青楼名义上的名字，青楼实际叫“扇屋”。一说起扇屋，立刻就会使人想起如今名扬六条柳町的初代吉野太夫，而一谈起桔梗屋，室君太夫的名字便如雷贯耳。世人公认的一流青楼只有这两家。光悦、绍由和武藏进入的便是其中之一的扇屋。
里面的装潢十分绚丽。武藏尽量不东张西望，但每走一步，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被方格天花板、桥架的栏杆、庭院的景致和楣窗的雕刻吸引。
“咦，都到哪里去了？”武藏对杉木门上的绘画看得入神，忽然找不到光悦和绍由了。他正在走廊里徘徊时，光悦朝他招招手。“在这里。”一抬眼，只见远州风格的石景中铺着一层白石子，造庭师大概是在模仿赤壁的风景吧，宛如北苑画作一样的庭院坐落其中，两间宽的银隔扇掩映在灯火中。
“冷啊。”绍由弓着背，早已坐在空旷房间的坐垫上。
光悦自己先坐下。“坐，武藏先生。”他指着中间空着的座席劝道。
“啊，这……”武藏不敢造次，规规矩矩地坐在下座。倘若像官老爷一样坐在上座，对于他来说，与其说拘束，不如说厌恶。对方却以为他是客气。
“可是，今晚你是客人……”绍由频频劝道，“我与光悦先生是天天厮混在一起的老朋友了，而他跟你则是初次见面，所以快请上座、上座。”
武藏连连推辞：“不，这样实在令在下诚惶诚恐，像在下这样的年轻人……”
绍由却说道：“在烟花巷里哪还分老少啊？”他的语气突然变得随意，接着便弓着背晃着肩膀哈哈笑了起来。
此时，端着茶点的侍女已经来到身后，正等待席次的确定。光悦看出武藏的尴尬，打起圆场：“那就由我来坐吧。”说着，他换到了壁龛的位置。武藏则挨在光悦后面坐下，略微安下心来，但他又觉得，如此珍贵的时间竟这么无聊地浪费了，实在有些可惜。
⋒
三
⋓
套
间的角落里，两个侍奉太夫的侍女正亲密地坐在炉边。
“这是什么？”
“禽。”
“那，这个呢？”
“兔子。”
“那这次呢？”
“斗笠人。”
两人对着屏风玩起手影游戏。
炉子是茶道式的炉子，从茶釜口中冒出来的热气温暖着房间。不知何时，隔壁的人也增加了，酒的香气再加上人的体温，使人忘记了外面的严寒。不，更确切地说，是因为酒在血管中的循环，才让人们觉得房间里暖和起来。
“我这个样子是无法劝诫儿子们了，但我还是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比酒更好的了。酒虽然被说成是不好的东西，被看作万恶的毒水，却不是因为酒本身。酒本身是好东西，是喝酒的人坏。总之，动不动就把责任推到别的事物上，这是人类的习性，倒是被人称为迷魂汤的酒才是最大的受害者呢。”比其他人的声音都大的，正是比谁都瘦的灰屋绍由。
武藏只喝了一两杯便推辞起来，而这时，绍由老套的饮酒理论却刚刚开始。随便一听就知道，这绝不是“新说”，只是一堆陈词滥调。无论是在席旁侍奉的唐琴太夫、墨菊太夫还是小菩萨太夫，或是其他的斟酒人和奉茶女，一听到他的论调便全都露出一副心照不宣的表情，仿佛在说“船桥先生又来了”，看看她们那忍着笑的表情就会明白。
可是，船桥先生对此毫不在意，继续着他的论说：“若酒是坏东西，神灵也该讨厌才是啊，可比起恶魔来，神灵似乎更喜欢酒，再也没有比酒更纯洁的了。在神话时代，据说造酒的米必须让清纯处子们用玉珠一样的牙齿嚼碎才行。酒就是如此清纯的东西。”
“呵呵呵，真脏。”有人笑了起来。
“有什么脏的？”
“用牙齿嚼碎米来酿酒，这怎么会干净呢？”
“胡说！倘若用你们的牙齿来嚼，那一定很脏，肯定谁都不会喝。是春天刚刚萌芽的、还没受到任何玷污的处女来嚼的，是像花吐蜜一样嚼了之后攒在壶里酿出来的酒。啊，我真想醉在这种酒里。”
说着，已经喝醉的船桥先生突然一把搂住身旁十三四岁的侍女的脖子，就要将干瘪的老脸贴在侍女的嘴唇上。
“讨厌！”侍女惊叫一声。
船桥先生嘿嘿一笑，将目光转向右侧。“哈哈哈，不要生气嘛，我的老婆——”说着，他捉住墨菊太夫的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光是这样也就罢了，两人还脸贴着脸，喝起一杯酒来，又恶心地相互偎依，旁若无人地亲热。
光悦不时地举杯含笑，平静地与女人们和绍由戏耍玩笑，融入了这样的氛围中。唯有武藏孤零零地游离于这种氛围之外，这绝非是他自己一本正经的缘故，但大概是怕他吧，没有一个女人靠近他身边。
⋒
四
⋓
尽
管光悦并未强迫，但绍由却像突然想起来似的，不时地劝酒：“武藏先生，怎么不喝啊？”不一会儿，他似乎又惦念起武藏的酒凉了，“喝啊，武藏先生。干了，再换一杯热的。”再次逼着武藏饮酒。如此反复几次后，他的话语也逐渐变得随意：“小菩萨太夫，给那个孩子敬一杯酒。快喝啊，孩子。”
“已经喝了。”武藏只有在这种时候才回应一句，否则根本找不到开口的机会。
“杯子里不是一点也没少吗？啧啧，没出息。”
“在下酒力不行。”
“不行的是剑术吧？”绍由开着过分的玩笑。
武藏笑道：“或许吧。”
“一喝酒就妨碍修行，乱了平常的修养，一喝酒就削弱了意志，无法立身处世。你若是老这么想，是成不了大器的。”
“这些倒是不曾想过，只有一点时常令在下顾忌。”
“什么？”
“犯困。”
“若是犯困，在这儿或是别的地方睡一觉不就行了？用得着如此坚持吗？”说罢，绍由朝墨菊太夫说道：“这孩子害怕一喝酒就犯困，可我还是要让他喝。困了之后，你们服侍他睡下。”
“是。”太夫们全都抿着竹青色的嘴唇笑道。
“能否侍奉他睡下？”
“好。”
“可是，你们当中谁来伺候他？你说呢，光悦先生？谁合适呢，能让武藏先生中意？”
“这……”
“墨菊太夫是我的女人。若是小菩萨太夫，光悦先生则心里不舒服。唐琴太夫……也不行。真是左右为难。”
“船桥先生，吉野太夫马上就会过来了。”
“就是她了。”完全入兴的绍由一拍膝盖，“若是吉野太夫，一定能把武藏先生服侍得舒舒服服。只是吉野太夫还没来，我希望早一点让这孩子看到啊。”
于是，墨菊太夫说道：“那吉野太夫跟我们可不一样，点名要她的人可多了，就算叫她快来，也不会早来的。”
“不会，不会，只要告诉她我来了，无论什么样的客人她都会丢下不管的。谁去叫？快去！”绍由踮起脚，发现了在隔壁套间的炉旁嬉戏的侍女。“凛弥在不在？”
“在。”
“凛弥，你过来一下，你是跟在吉野太夫身边的丫头吧，为什么没把吉野太夫带来？你就说船桥先生等不及了，快把她带到这儿来。领来之后，我可会好好赏你的。”
⋒
五
⋓
这
个叫凛弥的侍女虽说只有十一岁左右，却具有惹人注目的天生丽质，最近被拟为第二代吉野。
“你听明白没有？”
听到绍由的话，凛弥脸上现出一种似懂非懂的神色。“是。”她乖巧地点点头，朝走廊走去。但关上身后的隔扇，站到走廊上，凛弥忽然大声喊着拍起手来。“采女、珠水、系之助，过来，快过来啊！”
房间里的侍女们全都应声而出。“什么事？”只见她们背对着明晃晃的隔扇，竟与凛弥一起拍着手喧闹起来。“哎呀，哎呀！”
屋外响起了欢呼的脚步声，在屋内饮酒的大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心里一阵羡慕。
“她们在闹什么？打开看看。”绍由催促道。
侍女们将隔扇朝左右两边打开。“啊，雪。”侍女们顿时惊喜地喃喃道。
“很冷吧……”光悦将酒杯送向自己已经发白的气息中，武藏也“哦”了一声，将目光移向那里。
深沉的夜空中，春天少有的牡丹雪正啪嗒啪嗒地带着响声纷纷落下，像是黑缎子上的白色条纹。四个侍女正并排背朝屋内站着。
“退下。”尽管太夫呵斥起来，可侍女们似乎已经忘记了客人。“太高兴了。”她们仿佛看到了突然造访的恋人，望着纷飞的大雪出了神。
“会积雪吧。明天早晨会如何呢？”
“东山一定会白雪皑皑吧。”
“东寺呢？”
“东寺的塔也会银装素裹。”
“金阁寺呢？”
“金阁寺也一样。”
“那乌鸦呢？”
“乌鸦也——”
“净撒谎！”说着，其中一个侍女做出捶打的动作，另一个侍女立刻从走廊跌落。若是平常，跌倒的那个一定会哇地大哭，接着便会争吵起来。可意外的是，沐浴在纷纷落下的白雪中，跌落的侍女仿佛捡到一种偶然的喜悦，刚一站起身，便又朝雪落得更多的外面跑去。
“大雪，小雪，法然和尚不见了。他在做什么？正在诵经呢，正在吃雪呢。”突然，那侍女大声唱了起来，一面要把雪吸到嘴里似的仰起头，一面甩起两只袖子开始舞动。那侍女正是凛弥。
不会是受伤了吧？屋内的人们大吃一惊，全都站了起来。可看到她那活泼可爱的样子，人们又笑着安慰：“行了，行了。快上来。”
可是，凛弥此时已经完全忘记了绍由的吩咐。由于脚弄脏了，一个侍女抱起她，像抱婴儿一样将她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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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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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
键的使者出了这种事情，要是扫了船桥先生的兴可不好，于是另一个小侍女十分机敏，主动前去察看吉野太夫的情况。“接到回话了。”那侍女朝绍由小声道。
而绍由早已把这事忘了。“回话？”他纳闷地问道。
“是，吉野太夫小姐的回话。”
“是吗。她来吗？”
“她说来是肯定来，可是……”
“可是？可是什么？”
“可是，眼下的客人怎么也不答应，不让她立刻过来。”
“没见识。”绍由不高兴起来，“若是其他太夫，这种说辞还能理解，可扇屋吉野太夫这样的倾国倾城，居然还会任由买主摆布，说什么无法弃之而来，岂有此理。看来，她也逐渐变成金钱的奴隶了。”
“不，不是这样的。今晚的客人尤其固执，怎么也不放。”
“所有的买主都是这样的心理。那个顽固的客人究竟是谁？”
“寒岩先生。”
“寒岩先生？”绍由苦笑一下，看了看光悦，光悦也露出苦笑。“寒岩先生一个人来的？”
“不，那个……”
“与以前那个同伴？”
“是的。”
绍由一拍膝盖，说道：“好，有意思了。雪也美，酒也醇，若是吉野太夫也在，就无可挑剔了。光悦先生，快派个人去。喂，丫头，给我拿那边的砚盒来，砚盒。”砚盒拿过来之后，他连同怀纸一同推到光悦面前。
“写什么啊？”
“歌也行……信也行……就写歌吧，怎么说对方也是当代的歌人。”
“这可难了。要写一首把吉野太夫要过来的歌？”
“对，没错。”
“若非名歌，对方肯定不为所动。可名歌之类岂是即兴之间便能吟出的？我看，您就做一首连歌吧。”
“真会推辞。不用麻烦，就这么写吧。”说着，绍由提起笔写道：吾庵冷凄凄，独缺吉野暖心花，何妨赠一枝。
一看这上阕，光悦也吟兴大发，说道：“这下阕就由我来添上吧。”随即写道：傲花怒放高岭巅，不惧云寒风打头。
绍由瞅了一眼，十分高兴，道：“好、好。好一个‘傲花怒放高岭巅，不惧云寒风打头’！这下子这云上之人也没词了吧。”说罢封好，交与墨菊太夫，然后一本正经地说道：“若是派一般的丫头或是其他女人去，总觉得没有派头。太夫，就劳你亲自跑一趟，能否到寒岩先生那里当一回信使啊？”
寒岩先生，便是前大纳言之子乌丸参议光广的隐名。他的同伴大概也是德大寺实久、花山院忠长、大炊御门赖国、飞鸟井雅贤之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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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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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久，墨菊太夫便从对方那里得了回复，再次坐下。
“寒岩先生回话了。”她说着，恭恭敬敬地将信匣放在绍由和光悦面前。这边只是随意弄了一句开玩笑的文辞而已，没想到对方还如此郑重，用信匣回复。
“还如此郑重其事。”绍由不由得苦笑一下，然后与光悦相视，说道，“他们万万不会想到今晚我们也来了，那家伙一定也大吃一惊吧。”
原本只是一种游戏的心态，但等绍由打开信匣的盖子，展开回信时，却发现那竟是一张什么也没写的白纸。“咦？”他还以为另外有纸掉出，瞅瞅自己的膝头，又谨慎地搜了搜信匣里面，可除了那张白纸空无一物。
“墨菊太夫。这是怎么回事？”
“小女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寒岩先生只吩咐我带回信，就给了我这信匣，小女就带回来了。”
“他这是小瞧我们？还是面对着我们的名歌，一时难以提笔应对，就乖乖地交了致歉的降书？”无论什么都按自己的意愿来解释，自娱自乐，这似乎是绍由的秉性。但由于对自己的判断毫无自信，他立刻把信拿给光悦。“你看，他的回复究竟是什么意思？”
“大概是让我们解读其中寓意吧。”
“一张什么都没写的白纸，让人读都没法读嘛。”
“不，若真要读，也并非不可。”
“那么，光悦先生，你怎么解读这白纸？”
“雪……能不能将它看作一片白雪呢？”
“雪？哦，有道理。”
“我们要求他将吉野之花移到这里，作为回复，他的意思恐怕是说倘若我们对雪饮酒，就不需要花了。也就是说，今晚正巧有雪景的惠顾，所以请我们不要如此多情，最好打开隔扇，就雪畅饮。我想他大概是这种意思吧。”
“还真讨厌啊。”绍由有些窝火，“这样的冷酒怎么喝得下去呢？既然对方如此不给面子，那我们也决不能就此罢休，无论如何也得把吉野太夫叫到这边，这花我还就赏定了。”绍由激动起来，舔起干裂的嘴唇。比光悦年纪大这么多都如此急躁，可以想象他年轻的时候一定是性如烈火，给人添了不少麻烦。
光悦劝他从长计议，可绍由无论如何也要让人把吉野太夫带来，开始刁难女人们。后来，叫吉野太夫一事反倒变得比吉野太夫本身更助酒兴，侍女们都笑趴下了。喧闹的房间也逐渐与外面簌簌大雪一起化为淋漓的景致。
武藏选准时机，悄悄离了席，谁都没有注意到他已不知不觉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