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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响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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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藏究竟是出于何种念头悄悄地从酒席上溜出来了呢?他来到了走廊,可幽深的扇屋让他一时不知所措,独自徘徊起来。前面灯火辉煌的房间里,玩客的声音嘈杂,小曲喧闹,若要避开那里,自然便会走向昏暗的被褥仓和工具仓之类的地方。厨房大概就在附近,那里特有的热烘烘的气味正从昏暗的墙壁和柱子间冒出来。
“啊,客官,这种地方是不能来的。”忽然,前面昏暗的屋子里冒出一个人,张开手迎面挡在武藏面前,原来是个侍女。在客人面前展现出的娇媚不知已丢到哪里,对方似乎认为自己的权利受到严重侵犯,瞪起眼睛责难道:“真是讨厌!这种地方客官你怎么能来呢,请快到那边去吧。”她责备着驱赶武藏。
哪怕是让人看到了一点点这个华丽群体背后污秽的生活侧面,都会让这个小侍女愤愤不已,她同时也十分轻视武藏不解做客之道。
“啊……这儿不能来吗?”武藏说道。
“不行,不行。”侍女推着武藏的腰驱赶他。
武藏一看那侍女。“哦,你不是刚才从走廊上跌落到雪地里的凛弥吗?”
“是,没错。客官您是要如厕而迷了路吧?我带您去吧。”说着,凛弥牵着武藏的手朝前拽他。
“不不,我没有醉。能否让我在空房间里吃一碗茶泡饭?”
“吃饭?”凛弥睁大了眼睛,“若是吃饭,可以给您送到房间里啊。”
“可是大家难得喝得那么愉快……”
听了武藏的话,凛弥也低下头。“那倒也是。那好,我给您拿到这儿来吧。那您要吃点什么呢?”
“我只要两个饭团就行。”
“饭团就行了?”凛弥朝后面跑去。武藏希望的食物很快便被送到他面前。他在没有一盏灯火的空房间里吃完后,问道:“从那儿的后庭能出去吗?”说完便立刻站起身,走向走廊的楼梯口。
凛弥一惊。“尊客,您要去哪里?”
“马上就回来。”
“就是马上回来,也不能从那种地方……”
“从正面出去麻烦。若是让光悦先生或绍由先生发现了,既麻烦,又会妨碍他们的兴致。”
“我给您打开那边的栅栏门吧。您可要马上回来啊。若是不回来,我可能会挨骂。”
“好好,我马上就回来。若是光悦先生问起来,你就说我要到莲华王院附近见故人,只是暂时离席,估计不久后就会回来。”
“估计可不行,一定得回来。侍奉您的太夫小姐可是我服侍的吉野太夫小姐呢。”说着,侍女凛弥打开覆雪的折叠柴门,把武藏送了出去。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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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巷的大门外有一家草笠茶屋。武藏到那里询问有没有草鞋。但这家专为来烟花巷寻欢的男人提供遮脸用的斗笠,原本就不可能卖草鞋。
“有劳,能否帮我从别处买来?”武藏让店里的姑娘前去买草鞋,自己则趁机坐在长凳一头,重新系了系太刀和腰带。他脱下外褂,仔细叠好,又借来纸笔,简单写了几句封好,藏在袖中。“老板。”他拜托踞在被炉旁边的老人道,“叨扰一下,可否暂时为我保管一下这外褂?倘若到了亥时下刻我还没有回来,请把这外褂和信交给在扇屋的光悦先生。”
“好好,小事一件。我会好好替您保管的。”
“另外,现在是酉时下刻还是戌时?”
“还没那么晚。今天下雪,天黑得早了一些。”
“可我刚才离开扇屋时那边的钟才刚响。”
“那现在差不多是打梆子的酉时下刻了。”
“还这么早啊。”
“天才刚黑啊,看看路上的行人就知道。”
这时,店里的姑娘帮武藏买来了草鞋。武藏仔细检查了一下鞋绳搓捻的状况便穿在皮袜外面。他付了茶钱——从他的处境来说,即使这点茶钱也难以承受,又要了一顶草笠,却只是拿在手里遮住头,然后拍了拍比落花还轻柔的雪,朝路上走去。
尽管四条河原附近还闪烁着百姓人家的点点灯火,可一迈进祇园的树林,脚下便已是斑斑积雪,光线也暗了下来,不时有祇园树林里灯笼和神灯的微弱灯光映来。无论是神社的拜殿还是后面的神主家都静悄悄的,仿佛没有人一样,只有枝头不时落雪的声音响起,之后便愈发静谧了。
“走吧。”正在祇园神社前叩拜的一群人呼啦一下站起身。
刚才,花顶山的各个寺院里响起了戌时的钟声。或许是雪夜的缘故吧,钟声听起来冷彻六腑。
“传七郎先生,草鞋绳子没问题吧?这种简直把人冻僵的夜晚,绑紧的鞋绳也容易冻断。”
“不用担心。”吉冈传七郎道。十七八个亲族以及门人中的重要人物围在他身边,恐怕也有天寒的原因,每个人脸上都挂着一副毛骨悚然的表情,簇拥着传七郎朝莲华王院方向走去。起身后,传七郎已经收拾利落,作好了决斗的准备,至于头巾、皮带等就无须赘述了。
“草鞋?在这种时候,草鞋最好用布绳,你们也都好好记着。”传七郎大口吐着白汽,与众人一同走进雪中。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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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之前,太田黑兵助等三名使者已将决战书交到武藏手上,并获得了承诺。决战书上写的地点为莲华王院后面,时刻为戌时下刻。
等不到明天了。将时刻突然指定为今晚戌时,传七郎认为不错,亲族和门人们也觉得倘若给武藏喘息的机会,让他逃了,恐怕就再也无法在京都抓到他。在这种想法的驱使下,大家一致同意今晚便展开决斗,而此时,前去出使的太田黑兵助却没有出现在这群人中。或许他仍徘徊在堀川船桥的灰屋绍由家附近,悄悄追寻武藏的行踪吧。
“谁?似乎有人先来了啊。”传七郎望着远处的莲华王院说道。那里的屋檐下,有人正在雪中燃起红红的篝火。
“大概是御池十郎左卫门和植田良平吧。”
“什么,连御池和植田也来了?”传七郎一脸不满,“只是跟一个武藏比武而已,这样也太张扬了。就算报了仇,倘若让人说成以多欺少,岂不有失我的脸面!”
“不会,到时候我们自然会躲开。”
莲华王院长长的佛殿俗称三十三间堂。无论是放箭的距离,还是设置靶场的条件,人人都说这外廊是个练习弓箭的绝佳地方。不知从何时起,将射具带到这里独自练习射箭的人不断增加。吉冈方面由此也忽然想到了这个地方,于是就把此处选作比武场地,通知了武藏。结果来此一看,这里不仅适合练习弓箭,更适合决斗。几千坪的地上看不见杂草和小竹丛,全是一片迷人的淡雪。尽管到处植有松树,却不是那种密生的树林,稀稀落落的,为这座寺院平添了一些情趣。
“啊!”先来一步正在那里焚火的门人看到传七郎过来,立刻从火堆旁站起来说道:“一定很冷吧。时间还有的是,不妨先暖暖身子,再好好准备也不迟。”果然是御池十郎左卫门和植田良平二人。
传七郎没说话,默默地在植田刚才坐的地方坐下来。至于准备,他在祇园神社前早已完全做好。他一面伸手烤着火,一面嘎巴嘎巴地揉起两手的指关节。“还有点早啊。”在火光中,他皱了皱逐渐泛起杀气的脸,“刚才来这里的途中有家茶屋吧?”
“这么大的雪,恐怕已经关门了吧。”
“叫一下不就起来了?谁去一趟那里,给我打些酒来。”
“打酒?”
“对。没酒怎么行……这大冷天。”说着,传七郎弯下身子,像抱住篝火一样取暖。无论早晨还是晚上,还是在道场上,传七郎就从未断过酒,这些大家都知道。可是像今晚这种情况,在一会儿便要一赌家族沉浮的节骨眼上,在等待敌人到来的短暂时间里,喝酒究竟对传七郎的战斗力有利还是不利?毕竟与平常不一样,门人们也不能不深思熟虑。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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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让雪冻僵手,不便握刀,倒不如稍微喝一点,反倒会有助于手脚的活动。多数人持这种想法。“而且传七郎先生都开口了,倘若坏了他的心情,就更不好了。”有些人还提出这种意见。于是,两三个门人便奔了出去,不久就买来了酒。
“啊,来了,这东西可比什么朋友都强啊。”传七郎将在炙热的灰烬上烫好的酒倒进茶碗,惬意地喝了起来,越喝就越充满斗气。今晚可不能像平常那样喝多了——尽管也有人在一旁担心不已,但这种担心无疑是多余的。传七郎心中有数,只喝了一点点。毕竟,性命攸关的大事近在眼前,外表虽在假装豪放,实际上他比在场的任何人都紧张。
“武藏!”突然,有人喊了一声。
“来了?”围拢着篝火的人们仿佛腰被踢了一脚似的,呼啦一下全站了起来,红红的火星从人们的袖子和衣角间散向飞雪的天空。
这时,三十三间堂长长的走廊一角出现了一个黑色的身影,远远地招手。“是我,是我!”人影一面打招呼,一面走近。尽管裙裤扎得很短,一身利落的打扮,却是一个腰背都已变成弯弓的老武士。门人们一看,纷纷传话说是源左卫门先生,是壬生的老爷子,顿时安静下来。
这名被称为壬生源左卫门的老武士是吉冈拳法的亲弟弟,是清十郎和传七郎的亲叔父。
“哦,原来是壬生的叔父大人,您怎么到这里来了?”传七郎似乎也没有想到此人会在今夜来到这里,十分意外地寒暄道。
源左卫门径直来到火旁。
“传七郎,你真的要跟武藏决斗吗?不过,看到你这样子,我算是松了口气。”
“我也正想与叔父大人商量一下呢。”
“商量?还用得着商量吗?吉冈的美名被抹黑了,你哥哥被人打成了残废,若是还能沉得住气,连我都要来责问你了。”
“请叔父大人放心,我跟软弱的兄长可不一样。”
“这一点我也相信你。虽然我不觉得你会输,可我还是要鼓励你一句,于是特意从壬生那边赶来。传七郎,可不要太轻敌。那个叫武藏的据说也是个十分了得之人。”
“孩儿明白。”
“不要一心只想着取胜,听天由命吧。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源左卫门会前来为你收拾遗骨。”
“哈哈哈!”传七郎笑了,“叔父大人,喝杯酒祛祛寒吧。”说着递过酒碗。
源左卫门默不作声地饮完之后,环视着门人说道:“各位前来干什么?不会是来帮忙的吧?既然不是,那就可以撤离了。这是一对一的比武,这么多人都聚集在这里,显得我们好像畏惧武藏似的。就算是胜了,也会被说成胜之不武。快,时间也快到了,大家都跟我一起退得远远的吧。”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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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畔响起嘹亮的钟声似乎已经是好久前的事了。那的确是戌时的钟声。如此说来,约定的戌时下刻已经近在眼前。传七郎想。这武藏怎么这么晚!他环望泛白的夜色,独自靠在快要燃尽的篝火前。
在壬生的源左卫门叔父提醒下,门人们全都离去,只有留在地上的黑色脚印与白雪形成鲜明的对照,历历可数。可怕的嘎巴声不时传来,是三十三间堂檐下的冰柱断落发出的声音。远处还不时传来雪将树枝压断的声响。每次有动静,传七郎的眼睛都会像鹰一样转动。
此时,与鹰的身影非常相似的一名男子正踏着雪从远处的树丛间隙敏捷地朝传七郎驰来。此人正是从傍晚时分起便一面监视武藏的行踪,一面不断联络报告的数名探子中的最后一个太田黑兵助。光是看看兵助的表情便知道今夜的大事已经迫在眉睫。只见他飞也似的赶来,气喘吁吁。
“来了!”兵助报告道。
其实在此之前,传七郎就早已觉察,从火堆旁站了起来。听了兵助的话,他鹦鹉学舌般回了一句:“来了?”随后便下意识地踩踏起未燃尽的篝火来。
“从六条柳町的草笠茶屋出来之后,尽管下着雪,可武藏那家伙依然如牛一般慢腾腾地走,刚才已经爬上祇园神社的石墙进入神社内。在下则绕路赶到了这里,虽然他脚步缓慢,但也该现身了。请准备!”
“好。兵助。退到一旁。”
“其他人呢?”
“不知道。你在那里碍眼,退下。”
“是……”
虽然嘴里应着,兵助却不愿就此离去。眼看传七郎将篝火彻底踩灭在雪泥里,精神抖擞地从檐下走出去,兵助并没有离开,而是钻入佛殿的地板下,蜷缩在黑暗之中。
一进入地板下,在外面未曾感觉到的风竟冷飕飕地吹了起来。太田黑兵助抱着膝盖,忍受着彻骨的严寒,牙齿拼命打架,怎么也止不住。他宁愿相信这是寒冷的缘故,但他仍不时像憋了尿似的,浑身不住地战栗。
怎么回事?外面比白天时看得还要清楚。只见传七郎已离开三十三间堂约百步,在一棵高大的松树下使劲跺着脚,急不可耐地等待着武藏的出现。兵助估计的时间早就过了,可武藏迟迟未来。雪虽然没有傍晚时分大,雪花仍纷纷飘落。寒冷啃噬着肌肤,火跟酒暖热的身体也凉了,即便从远处也能看出传七郎的焦躁。
哗!传七郎突然被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原来不过是积雪像瀑布一样从树梢上落下来而已。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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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说,遇到这种情形,哪怕只是一瞬间,等待的一方也会产生无可忍耐的焦躁。吉冈传七郎和太田黑兵助都不例外。尤其是兵助,他为自己的报告感到自责,身上仿佛也冷得结了一层霜。再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他强忍着焦躁,可是依然不见武藏出现。“怎么回事?”他终于忍无可忍,从地板下钻了出来,朝站在远处的传七郎喊道。
“兵助,你还在啊?”传七郎也用同样的心情回应道。两人不觉间彼此接近,然后环望着茫茫的雪白夜色。
“还没来!”两人重复着近似呻吟的怀疑。
“那家伙,不会是逃了吧?”传七郎喃喃自语。
“不,不可能……”兵助立刻予以否定,并且根据自己一路跟踪的事实,极力保证武藏并未逃走。
“啊!”这时,听他辩解的传七郎目光突然扭向一旁。抬眼一看,只见蜡台的灯光在莲华王院的斋堂闪烁。持灯而来的是一名僧人,后面似乎还跟着一个人。
不久,两个人影与豆粒般的灯光跃过寺院的门扉,站在三十三间堂外廊的一头低声私语起来:“晚上所有地方都关得紧紧的,我也不太清楚,但傍晚时确有一群武士曾在这里取暖,也不知是不是你要寻找的人。不过,现在似乎已经没有一个人了。”只听得僧人如此说道。
接着,被带来的那个人客气地道谢:“啊,打扰了您的休息,实在抱歉。那边树下似乎站着两个人,也许就是告诉我要在莲华王院等候的人吧。”
“那你就去问问试试吧。”
“您把我引到这里就行了,请回吧。”
“你们是不是约好了要在这儿赏雪啊?”
“啊,是的。”另一方微微笑道。
僧人熄灭了蜡台,继续说道:“请恕我再多一句嘴,倘若像刚才那样再在这檐下生火,请一定要将最后的余烬熄灭。”
“知道了。”
“那我就告辞了。”说着,僧人关上门扉,朝斋堂走去。
剩下的一方盯着传七郎伫立了一会儿。那里是檐下的角落,其他地方则全是耀眼的白雪,因此那里的黑暗便显得越发浓厚。
“谁?”
“好像是从斋堂出来的。”
“似乎不像是寺里的人。”
“奇怪啊。”
两人不觉间已朝三十三间堂的外廊靠近了二十步。
这时,站在外廊一头的黑色人影也走到外廊中央,又一下子停住了脚步,将未结好的皮带一头在左袖裉上紧紧地系起。连这种动作都能看清,原来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前进到距对方如此近的地方,可就在这一瞬,两人却一个哆嗦,脚尖再也无法从雪中拔出。在隔了两三次呼吸的时间后,传七郎忽然大喊一声:“啊,武藏!”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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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彼此正视。武藏!从吉冈传七郎喊出那一声起,宫本武藏就已经无可避免地占据了绝对的有利地位。
凭什么能如此肯定?首先,只要看看两人对峙的位置就不难看出,武藏站在比敌人高好几尺的廊上,而传七郎则相反,正处于被武藏睥睨的地上。不仅如此,武藏背后也绝对安全。他背对着三十三间堂的长壁,纵然左右两边有人意图夹击,高高的走廊也可自然形成一道防御,还无后顾之忧,可以把所有的注意力都倾注到敌人身上。传七郎背后则是无限的空地和风雪。就算知道武藏并没有帮手,如此开阔的空地也无法让人毫不分神。
不过幸运的是,传七郎旁边还有一个太田黑兵助。
“退下,兵助!”传七郎拂袖让兵助退下。他觉得与其让兵助笨手笨脚地从一旁插手,还不如让他离得远远的,自己一人守住这块一对一的地域。
“行了吗?”这是武藏的问话,仿佛水一般平静。
就是这家伙?看到武藏第一眼时,传七郎便不由得带着一股仇恨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遍。既有血亲的仇恨,也有对街巷议论和比较的厌恶,还有对这个初出茅庐的剑客的蔑视。“住口!”传七郎立刻骂了回去,这是他一贯的风格,“‘行了吗’?你说的是什么行了?武藏,戌时下刻已经过了!”
“我们并未约定在下刻的钟声敲响的时候比武。”
“休想诡辩!老子早就来了,早就准备停当等你了。快滚下来!”其实传七郎尚未轻视对手到无视自己的不利地势而鲁莽进攻的地步。他自然会诱敌下来。
“现在就——”武藏轻轻回应了一声。此时,他的目光正在捕捉机会。若说这点,传七郎是在武藏出现后,浑身的肌肉才进入决斗状态,而武藏则在将身躯呈现在传七郎眼前之前便开始战斗了,他是带着已经开战的意志来的。
若要拿出证据证明武藏的想法,首先,他故意从寺院中间的小路通过,而且不惜打扰已经休息的寺僧,不走广阔的寺内,而是从斋堂方向突然来到佛殿的外廊,一下子出现在那里,从这一点上就能看出。登上祇园的石阶时,他无疑就已经在雪中看到了大量足迹,顿时灵机一动。发现尾随的人影离开,他明明要去莲华王院的后面,却故意又从寺院的正门进入。随后,他从寺僧那里获取了足够的入夜之后附近的情况,做好了准备,还喝了茶,取了暖,明知道时间过了一点点,却又突然出现在敌人面前。
武藏就是这样抓住了先机。而如今,传七郎正频频诱使他下来。当然,顺水推舟接受挑战是一种战术,反其道而行之,自己主动制造战机也是一种战术。胜败的分水岭正如映在水面上的月影一样,倘若过于相信理智和力量,想牢牢地抓住影子,反而会使自己溺死其中。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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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不但来晚了,连准备都还没做好?这儿的场地可不好。”
面对焦躁的传七郎,武藏始终不慌不忙。
“现在就过去。”武藏说道。
一旦头脑发热,必然招致失败,传七郎也不是不知道。可是一看到武藏存心拖延的样子,平时的修养便不由得抛到了脑后。“下来!到那边的空地去!要堂堂地报出姓名!那种故意的拖延和卑鄙的决斗,我吉冈传七郎向来唾弃!武藏,倘若在交手之前你就心生胆怯,那你就根本没资格站在我面前。下来!”他终于忍不住大喊。
武藏咧嘴一笑。“什么?像你吉冈传七郎之辈,早在去年春天便被在下一劈两半了!今天若再劈一刀,可就是第二次劈你了!”
“什么!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大和国柳生庄。”
“大和国?”
“在绵屋客栈的浴室里。”
“啊,那时?”
“虽然你我都在浴室中,身无寸铁,但当时我还是算计着能否用眼神将你杀死。结果,我最终用目光之剑杀了你,一刀毙命。不过你身上并未留下一丝痕迹,所以你当然也不会注意到。你不是自诩为扬名立万的剑客吗?在别人面前怎么吹嘘我不管,可若想在我武藏面前夸耀,简直可笑至极。”
“我以为你要说什么呢,简直是痴人说梦!但这倒是有点意思,我现在就要让你从自我陶醉中清醒。下来,站到那边去!”
“那么,传七郎,用什么来比,木刀还是真刀?”
“连木刀都没带来还好意思说?你不是早就打算要用真刀吗?”
“倘若我的对手希望用木刀,那我就先夺过他的木刀再杀他。”
“别再放厥词了!”
“那好。”
传七郎的脚后跟噌的一下在雪地上划出一条一间半长的黑线,给武藏留出通过的空间。武藏却在外廊上又慢悠悠地走了两三间,才下到雪地里。
两人离佛殿并不远,也并未走到几十间开外的地方。
传七郎已经等不及了。他突然大喝一声,准备先给武藏来个下马威,只听嗖的一声,与他的体格相当的长刀微微挂着风声,朝武藏所在的位置精确地扫了过去。不过着力点精确未必就能将武藏一劈两半,因为武藏的身法比刀的速度还快。不,更快的是从武藏肋骨下喷射而出的那道白刃。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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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在空中闪过的两道白刃,再看看簌簌飘落的雪,只让人觉得雪的下落是那么缓慢。不过即使这么快的速度,也像乐器的音阶一样,有徐,有破,有急。加上风便是“急”,卷起地上的雪化为旋风,便形成“破”,之后便像飞舞的鹅毛一样徐徐返回静谧的雪景之中。
武藏与传七郎,两人的刀在出鞘的那一瞬,就已经无法让人相信他们的肉体还会安然无恙。两把刀飞舞着发出寒光,令人眼花缭乱。可是,当两人的脚跟啪的一下扬起两股雪烟,彼此退开,肉体居然都仍安好无损,雪地上也没有溅上一滴血,这只能说是个令人难以相信的奇迹。
分开后,刀锋之间九尺左右的距离便没再改变,似乎凝固在空中。
传七郎的眉毛上挂着雪。雪融化之后化为露珠,从眉毛流向睫毛里面。他不时皱皱眉,脸上的肌肉自然也随之一颤。随后他又使劲重新睁大眼睛,凸出的眼眶就像熔铁炉的窗口,唇中平静地吞吐着来自下腹的呼吸。但这只是表面现象,他的内心正如风箱一样燃烧着炙热的火气。
完了!一跟武藏对峙,传七郎便立刻后悔了。为什么偏偏今天对起了眼珠子,自己为什么没能像平常那样高歌猛进呢?这种后悔频频萦绕在脑海。他现在可不像平常思考问题那样只用大脑判断,他只觉得全身血管中的热血都在奔流,都在思考。不用说头发、眉毛和其他毛发,就连脚趾甲都被动员,全都朝敌人竖了起来,展示出战斗的状态。
就这样地架着刀与敌人正面对峙……传七郎深知这绝非自己的长处。为了抬起肘部重新杀向敌人,他数次尝试抬起刀锋,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因为,武藏正在等待这种机会。
武藏也一样,正面对峙的同时,手里也稳稳端着刀,但他要稍微轻松一些。传七郎弯曲的肘部紧张得简直都要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而武藏的肘部却显出一种柔软,倘若推一下,似乎还会向下方或一旁活动。传七郎的刀不时地欲动又止,欲止又动,企图改变位置,而武藏则相反,刀纹丝不动,从细长的刀背到护手,似乎都能积一层雪。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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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藏祈祷传七郎出现破绽,寻找着他的漏洞,计算着他的呼吸。要战胜他!无论如何也要战胜他。八幡大神,这里才是生死的分水岭!当这些意识在脑海中一一闪过时,传七郎依然像一块巨岩一样立在武藏眼前。
一开始,眼前这豪壮的存在也无法不让武藏感到一种压迫感。敌人要在我之上——说实话,武藏的确这么以为。同样的自卑感在小柳生城内被柳生四高徒包围时也曾有过。他之所以产生这种自卑的感觉,是因为他十分清楚,与柳生流或吉冈流等名门正派比起来,自己的刀法完全是野生的独创,既无形式也无理念。
如今,即使看看传七郎的架势,也不免令他心生赞叹,真不愧是吉冈拳法那样的人花费一代的时间钻研出来的功夫,单纯中透着复杂,豪放又不乏缜密,整个姿态浑然天成,如果仅凭力量和精神去压制,是绝不可能击破的。自己远未成熟——正因为武藏看到了这一点,才不会轻易出手。
当然,武藏也并未鲁莽。他无法拿出自负的功夫和野人般的行动。他从来都没有想到,自己今晚竟然无法伸出刀去。光是保守地保持这种决斗姿势就让他喘不过气了。他不断地集中注意力。要看准空隙!他的眼睛里充满血丝。八幡大神!他在祈祷胜利。我武藏必胜!
一股焦虑涌来,武藏心里也越发混乱。一般人会因此被卷入旋涡,陷入狼狈的失败。可是武藏却在不知不觉间从这种危险的自我昏迷中浮了上来。这完全得益于他不止一次逃离鬼门关的经历。仿佛眼睛一下子被擦亮了,他的头脑忽然清醒过来。
二人的正面对峙仍在继续。雪积在武藏的头发上,也积落在传七郎的肩膀上。
巨岩一般的敌人已经不见了,武藏自己也消失了,甚至连此前那种必胜的信念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武藏进入了这样一种超脱状态。在传七郎与自己之间的九尺空间里,白色的雪花仍在静静飞舞。武藏只觉得自己的心仿佛雪一样轻盈,自己的身体仿佛天地一样辽阔,天地便是自己,自己便是天地,虽有武藏这个人存在,却没有武藏的身体存在。
突然,雪花飞舞的空间缩小了,传七郎向前移动,意志也在刀锋上震动。啊!武藏的刀猛然朝后面扫去。利刃横着斩向正从他背后爬过来的太田黑兵助,只听嘎嘣一声,身后传来斩断红小豆袋子似的声音。太田黑兵助的头颅如同硕大的纸糊红灯笼,摇摇晃晃地飞过武藏身旁,朝传七郎飘去。武藏随之纵身高高跃起,仿佛要直踢敌人的胸部。

 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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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一声惨叫顿时劈开了四周的静寂,声音发自传七郎的口中。仿佛全身的气势突然中断了似的,他那巨大的身躯朝后一个踉跄,扑通一声跪倒在白雪的飞沫中。
“站、站住……”当传七郎悔恨地蜷缩着身躯,一面将脸埋在雪中,一面呻吟时,武藏的身影早已远去。
突然回答他的是遥远的彼方。
“啊!”
“是传七郎先生!”
“出、出事了!”
“快来人啊!”
咚咚咚,仿佛潮水涌来,黑色人影顿时踏着雪拥至这里。当然是一直离得远远的、十分乐观地等待胜负决出的壬生源左卫门及其他门人。
“啊!连太田黑也——”
“传七郎先生!”
“传七郎师父!”
众人连呼带叫进行急救,但立刻便明白已经无济于事。太田黑兵助被太刀从右耳横着砍到嘴部,传七郎则是从头顶斜上方沿鼻梁外侧一直被砍到眼下颧骨的位置。两人都被一刀毙命。
“所、所以我怎么说的来着?轻视敌人最终会落得这种下场。传、传七郎!喂、喂,传七……”壬生源左卫门抱着侄子的尸体,明知发牢骚已没用,可还是懊悔不已。
不觉间,人们踩踏的雪已化为一片桃色。虽然自己也把注意力全放在了死者身上,可壬生源左卫门还是斥责起那些失去方寸只知焦虑的人。
“武藏呢?”
其他人并非没留意武藏,可是无论他们如何张望,武藏的影子也没有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
“没有。”
“不在。”
“怎么可能不在呢?”听到众人傻子般的回答,源左卫门咬牙切齿,“在我们跑过来之前,的确看见有个人站在这里啊,又不可能长翅膀飞了!若不给那武藏一刀,作为吉冈一族,我、我还有何脸面活在这世上!”
这时,一人忽然“啊”地大喊一声,伸出手指。尽管是发自同伴的声音,可这突如其来的一声让众人哄的一下全后退了一步,然后才一齐看向那人手指的方向。
“武藏!”
“啊,在那里!”
一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死寂弥漫开来。比起天地的静谧,忽然从人群中涌出来的死寂里则含着股恐惧。众人的鼓膜和大脑全都变成了真空,眼睛也只是徒然映着前方的事物,似乎忘了思考。
原来,武藏就站在距离传七郎倒地位置最近的建筑物檐下。他一面观察对方的举动,一面背靠墙壁,侧着身子徐徐走了几步,登上三十三间堂西侧的外廊,悠然移步到刚才所站的外廊中央,然后转向汇集在远处的人群。大概是看出对方并无攻击的意思,他再次迈开步子,走到外廊的北角,一下子便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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