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剑圣宫本武藏.第一辑> 门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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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已从扇屋出来,却仍在烟花巷中。如何才能越过围墙平安回到尘世呢?
城太郎担心地说道:“师父,若往那边走,就到大门了。扇屋的人也说了,大门外面有吉冈的人把守,危险着呢。所以咱们从别处出去吧。”
“但除了大门,其他出入口晚上不都关着吗?”
“倘若翻过栅栏逃走……”
“若是逃走,那会有损我武藏的名誉。如果不顾羞耻和名声,只要能逃走就行,那倒是很容易,但我做不出这种事情,只有静待机会。还是从大门光明正大地出去吧。”
“这样啊。”城太郎虽然略显不安,可他也明白,凡是不重“耻”者,纵使活着也如同行尸走肉,这是武士铁的法则,所以他也无法反对。
“可是,城太郎。你还是个孩子,没必要和我一样。我是要从大门出去的,但你可以先到烟花巷外面找个地方躲起来,等着我就行了。”
“师父从大门大摇大摆地出去,那我一个人从哪里去外面呢?”
“翻过那边的栅栏。”
“就我一个?不行。”
“为什么?”
“为什么?师父刚才不是说了吗,会让人说是个胆小鬼的。”
“谁都不会那么说你的。吉冈一方针对的只是我武藏,你并不在其中。”
“那我在哪里等着好呢?”
“柳马场一带。”
“师父一定要来啊。”
“嗯,一定去。”
“你可千万别又背着我偷偷溜走了啊。”
武藏摇摇头。“我是不会对你撒谎的。快,趁着没人过来,快翻过去。”
城太郎看看四周,跑到昏暗的栅栏下面,可是烧制的圆木栅栏的高度却是他身高的三倍多。不行,看来我怎么也翻不过去。城太郎不自信地仰望着栅栏。
这时,不知武藏从哪里提来一个炭草包,放在栅栏下面。就算用这个垫脚也没用啊——城太郎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武藏。武藏朝栅栏外窥探一下,思考了片刻。
“师父,有人在栅栏外吗?”
“这一带栅栏外长着芦苇,很可能会有水洼,你得小心跳。”
“水洼倒是没事,可是太高了,手够不到上面啊。”
“不光是大门,栅栏外的各个要地也一定有吉冈的人把守,不能不防。外面昏暗,若一不小心跳下去,说不定会有什么人从黑暗中突然杀出来呢。你就踩着我的背,先爬到栅栏上,看清下面的情况后再跳。”
“是。”
“我从下面给你往外扔炭包,你最好看看那炭包没什么异样后再跳。”说着,武藏让城太郎骑在脖子上,站了起来。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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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够
 着了吗,城太郎?”
“够不着,还不行。”
“那你把脚踩在我肩膀上站起来试试。”
“可是我穿着鞋啊。”
“没关系,穿着鞋也没事。”
于是城太郎叉开腿,按照武藏所说,将两脚踩在武藏的肩膀上。
“这下够着了吧?”
“还不行。”
“你可真麻烦。你就不会探探身子,跳到栅栏上?”
“不能。”
“真是的。那你踩在我的手掌上。”
“能行吗?”
“托五个人十个人都没事。来,上。”武藏让城太郎踩在自己的双掌上,像举鼎似的,一下子将城太郎高高地举过头顶。
“够着了,够着了。”城太郎贴在栅栏上。
武藏一手拿起炭包,呼的一下扔到外面的黑暗里。炭包啪嗒一声落到芦苇中,看来没有任何异样。城太郎随即跳了下去。“什么啊,根本就没什么水。师父,这里只是一片荒原。”
“小心点走。”
“那,柳马场见。”城太郎的脚步声愈来愈远,消失在黑暗中。
武藏把脸贴在栅栏的缝隙间,一直站到听不见城太郎的脚步声为止。放下心后,他才轻快地走了起来。他舍弃昏暗的小道,来到最为繁华的通向大门口的大路上,像个买欢客一样混入熙攘的人群。可是他毫无遮掩,连斗笠都没有戴,刚踏出大门,潜伏在那里的无数双眼睛便惊讶地一齐把目光对准了他。“啊,武藏!”
大门两侧是围着草席的轿子揽客点。那里有两三名武士一面叉开腿烤火,一面盯着出入大门的人。此外,草笠茶屋的凳子上和对面的饮食店里也分别驻扎着一组蹲守者,其中还有四五人轮班堵在大门边,肆无忌惮地瞅着从里面出来的裹着头巾或戴着草笠的人。若是有轿子出来,便拦住轿子检查。
吉冈的人从三天前就一直这么做。他们已经查清楚,自那个雪夜以来,武藏便没有从这里出来过。他们既与扇屋交涉过,也派出探子打探了,可扇屋一口咬定没有武藏这样的客人,连理都不理。他们也不是没有怀疑过吉野太夫将武藏藏匿起来,只是这吉野太夫可不是一般人,不只在这风流世界,上至达官显贵,下至黎民百姓,无一不喜欢她,一旦硬来,弄不好会落个武士结党寻衅的坏名声。于是他们便采取迂回的持久战术,一直在严密监视,静候武藏从里面出来。他们坚信武藏必会乔装打扮,或者藏在轿子里面,或者翻越栅栏从其他地方逃脱,并为此而做了各种准备。
可是,武藏竟毫不在乎、大摇大摆地从大门出来,将自己毫无遮掩地大曝于明灯之下,反倒让吉冈一门愣住了,竟没有一个人上前堵住他。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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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没有人上前阻拦,武藏也没有理由停下。只见他大步流星,已然走过草笠茶屋前。就在快要走出一百步的时候,吉冈一门中才有一个人如梦方醒,大喊一声:“别让他跑了!”
于是,众人才齐声喝道:“别让他跑了!”八九个人喊着同样的话,呼啦一下冲到武藏面前。“武藏,站住!”
双方这才正面相对。
武藏答道:“什么事?”声音中的强悍让对方猝不及防。同时,他退向一旁,背对着路边的小屋。小屋旁横放着巨大的木材,周围堆满了木屑,似乎是锯木工睡觉的小屋。
“打架吗?”听到声音,锯木工刚从里面打开门,可一看外面的情形,顿时吓得关上了门,在内侧支上顶门棍。随后他大概立刻就钻进被子了,不再发出一丝声响,让人觉得里面空无一人。
仿佛相互呼唤的野犬,吉冈的人吹着指笛呼号着,眨眼间便陆续围拢过来。这种情况下,二十人也能看成四十人,四十人甚至能看成七十人,而实际数数,至少也有三十人。众人黑压压地将武藏围住。不,由于武藏背对小屋,所以确切地说,是连小屋都围了起来。
武藏瞪着眼睛,一面数着三面敌人的数量,一面观察着事态将如何变化。倘若有三十人凑在一起,那便不再是三十个人的心理。一群人也只是一个心理,洞察这种心理的微妙变动倒也不是一件难事。
果然,没有一个人敢贸然单独杀向武藏。作为形成集合体的必然经过,在多数人拧成一股绳之前,他们只会吵吵嚷嚷,远远地围着武藏谩骂而已。有人像市井无赖一样骂着“浑蛋”,也有人哼哼着“臭小子”,无非是虚张声势,将每个人的弱点都暴露出来。不久,包围圈便像桶一样圆。而从最初起便只有一种意志与行动的武藏,已在极短的时间里做出比他们更充裕的准备。他甚至还有余力辨别哪些人比较强悍,哪些人比较软弱。
“是谁让在下站住的?不错,在下正是武藏。”他环视了一圈说道。
“是我们,是我们一齐喊住你的。”
“那么,你们是吉冈的门人?”
“这还用说吗?”
“有什么事?”
“我想这一点也用不着在这里啰唆了吧?武藏,准备好了?”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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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
 备?”武藏撇了撇嘴,齿缝中露出一声冷笑。顿时,像铁桶一样包围着他的杀气汹涌而来,让人不寒而栗。武藏抬高了嗓门,继续说道:“武士即使在睡觉的时候也已做好准备,随时都不会松懈。既然你们不讲道理,故意寻衅滋事,那就用不着人模狗样白费口舌,也无须像武士那样先礼后兵。只是莫急,在下想先问各位一句:各位究竟是想暗杀我武藏,还是想堂堂正正地杀我呢?你们是挟私报复而来,还是为一雪比武失利的耻辱而来?”
即使是言语,当然还有眼睛和身体的任何部位,只要一露出可乘之机,周围的利刃恐怕就会立刻像喷涌的潮水一样冲向武藏的薄弱之处。但没有一个人敢这样做,众人只是像串在一起的念珠一样默默静观。
“这还用说!”其中一人忽然大喝一声,回答武藏的问话。
武藏顿时将目光射向此人。从年龄、态度等方面来看,确实像吉冈门人的做派。此人正是吉冈十剑中的御池十郎左卫门。看来他是想率先刺出这第一刀,脚蹭着地逼上前来。“师父清十郎落败,传七郎先生又被杀,我们还能有什么脸面!虽然我们名誉扫地,可我们既是承蒙师恩的弟子,就要誓为师父雪耻。我们不是挟私报复,而是为师父讨回公道,是为吊唁师父进行决战!武藏,虽然这样对你并不公平,可我们还是要定你的性命了。”
“好一番豪言壮语,颇有武士风范!就冲这一点,我武藏也无法不拼死一战。只是你口称师徒情谊,要一雪武道之耻,那为什么不能像传七郎先生和清十郎先生那样,堂堂正正与我武藏进行正当的比武呢?”
“住口!你一直隐匿行踪,若不是我们死死盯着,你恐怕早就逃到他国去了吧?”
“小人啊,总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们没长眼睛吗,我武藏既没逃走,也没躲藏。”
“被我们发现了,你当然会这么说。”
“什么?我若有隐匿之心,干吗待在这么个小地方,让你们随时都可发起攻击呢?”
“既然这样,你以为吉冈的人还会让你平安地过去吗?”
“我知道各位早晚要跟我来场决斗,但在如此繁华的街市中,倘若像野兽或无赖一样无理争斗,惊扰世人,不仅玷污我们几个的名誉,恐怕连所有武士的脸面都会丢尽,各位口称的师徒名分也会沦为世人的笑柄,反倒会耻上加耻。不过既然你们不顾师门灭绝,不顾吉冈道场离散,也不顾廉耻和名声,一心舍弃武道,那就什么都不要说了。我武藏只要五体和双刀俱在,就会奉陪到底,堆起一座死人山让你们看看。”
“你说什么?”说话的不是十郎左卫门,而是从他旁边杀出来的一人,正要出手时,忽然不知何处有人嚷嚷起来:“板仓来了!”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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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板仓便是可怕官吏的代名词。“大道马奔腾,孰之栗毛驹,伊贺四郎左,大家快逃命”,还有“伊贺大老爷,赛千手观音,胜广目天王,手下探子众,上百悍喽啰”。甚至连嬉戏儿童的童谣,也全都在描述板仓伊贺守胜重有多可怕。
如今京都的繁盛,是浮游在特殊发展背景和不正常风气之上的。因为无论在政治上还是战略上,这个都府都掌握着日本的关键命脉,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从全国来看,这里是文化最为发达的地方,但从思想方面来说,也是最妨碍施政的地方。
从室町时代之初,京都的市民便几乎全都抛掉了武士的身份,变成了商人,而且还十分保守。而如今,不是拥护德川便是支持丰臣的武士共同占据着这个关键点,虎视眈眈地觊觎着下一个时代。而一些来路不明且不知以何为生计的武家竟然也大肆豢养起家臣和同党,不断扩张势力。不久后,德川和丰臣两股势力必会打起来,出去转转说不定还会碰上好运气呢——很多抱有这种空想的浪人正像蚂蚁一样蠢蠢欲动。还有一些无赖,他们也跟浪人们沆瀣一气,以赌博、勒索、诈骗和诱拐为业,大肆扩张,饭馆和娼妓也随之增加。历朝历代都十分泛滥的消极主义者和虚无主义者也把信长吟诵的“人生五十年,如梦亦如幻”奉为真理,一味地沉溺在酒色的享受中,唯恐自己会早早死去。若只是这样也还罢了,可就连这种虚无之人也会宣扬冠冕堂皇的政治观和社会观,并且穿着难以分辨究竟是德川还是丰臣支持者的伪装,见风使舵,做着狡猾的墙头草,只要发现一条有利于己的藤蔓便会拼命抓住,一般的奉行是震慑不住的。
于是,在德川家康的慧眼之下,前来做京都所司代的便是这位板仓胜重。自庆长六年以来,他的身边已有与力三十人,同心一百人。在被任命为京都的大总管时,他还有一段逸闻。
接到德川家康任命的时候,胜重并未立刻受命,而是回道:“我得先回府一趟,与妻子商量一下后再作回复。”回府之后,胜重便把此事告诉了妻子,并说道:“古来有多少被擢至高官显位却因此而家破人亡者。究其原因,皆因门阀与内室之患。因此,我要先与你商量,倘若你发誓在我做了所司代之后,能够对身为市尹的我的一切所为都不插嘴,我才答应赴任。”
于是,妻子便郑重发誓:“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会插嘴干政呢。”
次日清晨,临进城之际,胜重穿衣服时,竟将内衣的领子折在里面。妻子看见后,刚要给他正过来,他便斥责道:“你难道忘记了发过的誓言吗?”结果,他重新让妻子发下重誓,这才接受了德川家康的任命。
由于是抱着这种决心任职的,板仓胜重清正廉明,也很严厉。有一个如此可怕的官吏,似乎谁心里都不会高兴,但不久之后,京都人便把他视作父母官,就像家里有父亲持家一样有了主心骨。
说着说着便偏了题,接下来言归正传。在后面嚷嚷的人究竟是谁呢?吉冈门人全都紧张地围着武藏,自然不可能有闲心说这些。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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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仓来了——这句话的意思当然是“板仓的手下来了”。倘若让官府掺和进来可就麻烦了,但这种闹市必然会有巡逻的人走过,或许是他们发现了什么异常情况赶了过来。可刚才那一声究竟是谁喊的呢?若不是自己人,难道会是行人的提醒?以御池十郎左卫门为首,吉冈门人所有的眼睛都不由得循声望去。
“等等,且慢!”话音未落,只见一个年轻武士分开众人,挡在了武藏与吉冈门人之间。
“啊?”
“你?”
面对吉冈门人和武藏都露出的意外眼神,额发男带着“是我啊,这张面孔你们双方不会都忘了吧”的表情,傲然地炫耀着自己。原来是佐佐木小次郎。只听他说道:“刚才我在大门前一下轿,便听到行人在喊‘打架啦’。还以为是别人呢,没想到竟是在下早就担心会出这种事的你们。我既不是吉冈的帮手,当然也不是武藏的朋友,但既然身为武士剑客,为了武门,为了所有的武士,我还是有资格对各位说上几句的。”
这是一番完全不似小次郎往日风采的雄辩。无论是说话的口吻,还是睥睨人的眼神,都傲慢到了极点。
“那么我问你们,倘若板仓大人的手下真的来了,把你们当作扰乱治安的不逞之徒,并让你们写悔过书,你们双方是不是都会丢脸?一旦官府插手进来,你们这样就只能被当作寻常的打架斗殴来处理。地点不合适,时间也不妥,身为武士的诸位倘若做出这种扰乱社会秩序的行为,便会给所有武士抹黑。我是代表武士对双方说话的,不要打了,不要在这儿打了。既然是解决剑上的恩怨,那就要遵照剑的礼仪,重新选定时间和地点再行了断。”
吉冈门人被小次郎的演说慑服,全都沉默下来。等小次郎一说完,御池十郎左卫门立刻接过话茬:“好!”他强硬地说道,“没错,道理上是没错。但小次郎阁下能保证武藏到那一天不会逃走吗?”
“要我保证倒也可以。”
“含糊其词的允诺我们可不答应。”
“可武藏也不是不会走动的死人啊。”
“那你还是想放他走?”
“胡说!”小次郎骂道,“我若如此偏心,你们岂不把遗恨全都洒在我身上?我与他没交友情,也没理由要庇护他。不过到了如此关键的时刻,想必他也不会逃走。倘若他真的从京都销声匿迹,你们在整个京都竖起告示,将其丑行大曝天下不就行了?”
“不行,光是这些我们还不能答应。唯有阁下保证,将武藏看管到决斗的那一日为止,今夜的事情才算作罢。”
“且慢,那我得问问武藏的意思。”
小次郎骨碌一下转过身,一面正面回击像利箭一样射向自己后背的武藏的目光,一面傲慢地靠上前去。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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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尚未开口,便先用眼神对峙起来,仿佛猛兽看到猛兽时一样沉默。看来这两人先天性格不合,尽管互相赏识,却也彼此敬畏。年轻的自负心一碰撞,便产生摩擦。跟在五条大桥时一样,如今二人又开始暗暗较劲。在开口之前,双方的目光已经述清小次郎的意愿,也言尽了武藏的情绪,无言的意志在酣畅淋漓地决斗。
不久,小次郎主动发问道:“武藏,如何?”
“什么如何?”
“在下刚才向吉冈一方提的条件。”
“我答应。”
“好。”
“不过,我对那条件有异议。”
“你不满意将你交给我小次郎?”
“与清十郎先生和传七郎先生的两次比武,我武藏都毫不畏惧,怎么会因为害怕与其遗弟子的比武而卑怯地逃走呢?”
“嗯,堂堂正正。那我就记下你的豪言了。那么武藏,你希望的日期是……”
“日期和地点由对方决定。”
“爽快!那么,你已决定今后住在哪里了?”
“没有固定住所。”
“不知住所该如何遣送决斗的牒状?”
“若能在此决定下来,在下必不违约,准时赴会。”
“嗯。”小次郎点点头退到后面,然后与御池十郎左卫门及其他吉冈门人交涉了一会儿,不久,又有一人从那边过来,对武藏说道:“时间定在后天早晨寅时下刻如何?”
“知道了。”
“地点在叡山道一乘寺山脚下的薮之乡垂松,以那棵树枝下垂的松树为会面地点。”
“一乘寺的垂松是吧?好,知道了。”
“至于吉冈一方,立清十郎、传七郎二人的叔父壬生源左卫门的独子源次郎为掌门人。源次郎也是吉冈家的家业继承人,所以才立他,但他尚未成年,所以会有若干名门徒服侍前去……为谨慎起见,先知会一声。”
相互约定之后,小次郎敲开那里的小屋,走进去命令两个颤抖的锯木工道:“你们这儿有用不着的木板吧?我们要立告示牌,快给我锯好,钉在六尺左右的木桩上。”
锯木工锯好木板之后,小次郎又打发吉冈的人从别处弄来笔墨,大笔一挥,将决斗的内容写在上面。比起双方互递誓书,将约定立在大路上更好,这样便等于将绝对的约定公布于天下。
眼看着吉冈的人将告示牌钉在最显眼的十字路口,武藏便若无其事地朝柳马场方向快步走去。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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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郎孤身一人在柳马场等候武藏的到来。“这么慢。”他几次叹息着,不住地望着无边的黑暗。轿子的提灯掠过,醉汉哼着小曲跌跌撞撞而去。“怎么这么慢!”难不成……他心里也不是没有不安。突然,他朝柳町方向跑去。
这时,远处传来声音:“喂,哪里去?”
“啊,师父!怎么这么晚才来,我正要跑去看看呢。”
“是吗,差点又走岔了。”
“大门外有很多吉冈的人吧?”“有。”
“没把你怎么着吗?”
“嗯,没有。”
“没有抓师父?”
“没有。”
“是吗?”城太郎看看武藏,像在审视他的脸色似的,又问道,“那,什么事都没有?”
“嗯。”
“师父,不是那边。去乌丸大人家的路要往这边拐。师父也想赶快见到阿通姐吧。”
“想。”
“阿通姐一定会大吃一惊。”
“城太郎。”
“什么事?”
“你和我最初相遇的那个小客栈叫什么来着?”
“你说北野?”
“对对,是北野的后街吧。”
“乌丸大人的官邸可气派了,可不像那小客栈。”
“哈哈哈,怎么能跟那小客栈比呢。”
“虽然正门已经关了,可敲敲后面的小门就能进去。若是知道我将师父带来了,说不定光广大人都会出来。还有,师父,那个泽庵和尚坏透了,可把我气坏了。他还说师父的事情不用管。而且他明明知道师父的下落,却怎么也不告诉我。”
由于深知武藏平日就寡言少语,所以无论武藏再怎么沉默不语,城太郎也只顾自己喋喋不休。
不久,乌丸家的后门出现在眼前。“师父,就是那儿。”城太郎用手指着,望着突然停下来的武藏,“看见没有,那墙上还微微映着灯光呢。那儿是北屋,阿通姐的房间就在那边。说不定那灯光就是阿通姐房间的,她还没睡,正在等着呢。快,师父,快进来啊。我现在就叩门,把看门的叫起来。”
城太郎正要上前,武藏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先别急。”
“为什么,师父?”
“我不进官邸。我想让你给阿通递个话。”
“什么?那,师父,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
“我不过是送你回来而已。”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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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的童心本来就一直暗暗担忧再出什么意外,可这种预感还是突然间变成了现实。“不行!不行!”城太郎顿时用近乎尖叫的声音喊了起来,“不行,师父!你必须来!”他拼命拽着武藏的胳膊,无论如何也要把武藏拽到阿通枕边。
“别吵。”武藏望着一片沉寂的乌丸家,生怕被人听到,“你好好听着,你听我说。”
“不听不听!师父你刚才明明说了要跟我一起去!”
“所以我不是已经跟你来到这儿了吗?”
“谁稀罕你只到这门前来。我说的是要去见阿通姐。师父怎么能对徒弟撒谎呢?”
“城太郎,你先别激动,好好听我说。生死难料的日子就要逼近我武藏了。”
“师父不是经常说武士练的就是朝生夕死的精神准备吗?这又不是从现在才开始的。”
“没错,我自己挂在嘴边的话听你再次说出,我反倒得到了启示。这次真的是像我觉悟的那样,恐怕会九死一生。因此,我就更不能去见阿通。”
“为什么?为什么,师父?”
“跟你说了也不懂。你长大后就会明白。”
“师父最近真的会有生命危险吗?”
“你别告诉阿通。她现在生病,等她痊愈了之后,让她找一个好的归宿……听明白了没有,城太郎……你告诉她,就说我是这么说的,千万不要把我现在的样子告诉她。”
“不行,讨厌,我偏要说!这种事我怎么会背着阿通姐不说呢?无论如何,师父也得来一趟。”
“不懂事的孩子!”武藏甩开他。
“可是师父……”城太郎哭了起来,“可是!那阿通姐也太可怜了……我若把今天的事……告诉了阿通姐,她的病一定会加重的。”
“所以我才让你这么说。在武道修行期间,就算是见了面,对彼此也都无益。倘若不克服种种艰难,忍耐痛苦,将自己丢弃在百难之谷,是不会修成正果的。你明白吗,城太郎?你不久之后也要踏上这条路,否则便不会成为合格的武者。”望着抽抽搭搭的城太郎,武藏也不禁心生怜悯,将他的头拥进怀里,安慰道,“随时都会丢掉性命,此乃武者之常事。我死之后,你也再找一个好师父吧。此时不见阿通,也是为了她将来的幸福,到时候她也会体谅我武藏的心情。墙内映着灯光的便是你阿通姐的房间啊。阿通也很寂寞吧,快,你也快回去睡吧。”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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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郎还在苦苦纠缠,可似乎也明白了一半武藏的苦衷。虽然还在抽泣,可他已经不情愿地背过身,这说明他比刚才更明白了一些事理,既可怜阿通,又无法再强求武藏,进退两难的童真的呜咽显得那么可怜。
“那,师父。”城太郎放下抹眼泪的手,突然对着武藏,抓住最后一缕希望似的说道,“那修行完之后,就能好好地见阿通姐了吧?等到师父觉得修行完成的时候。”
“这个,修行完时……”
“那得到什么时候?”
“说不准啊。”
“两年?三年?”
“修行之路可没有尽头啊。”
“那,你打算一辈子也不见阿通姐?”
“我若有天赋,或许会有练成的时日。倘若我没有禀赋,或许修行一辈子也仍一无所成。而且最重要的是,眼下我便面临着生死劫难。一个行将死去的人,怎么能与就要开花结果的年轻女人许下人生的誓约呢?”
武藏不由得说出了这一点,但城太郎似乎难以理解其中的内涵,有些纳闷地说道:“那……师父不用许下这种誓约,只见见阿通姐不就行了?”他得意地说道。
武藏只觉得越向城太郎解释,便越感到自我矛盾,越感到迷茫和痛苦。“这样不行。阿通是年轻女子,我武藏也是年轻男人。而且师父实在羞于告诉你,倘若见了,师父我恐怕就会被阿通的眼泪征服,现在的坚定决心就会被阿通的眼泪瓦解……”
武藏曾在柳生庄亲眼看着阿通逃去,那时的心情与今夜的心情尽管都很矛盾,武藏却自觉内心已经与从前大不相同。无论是在花田桥时,还是在柳生谷时,以前那种憧憬扬名立万的豪迈和霸气以及那种近似洁癖的执着求道之心仿佛与女性水火不容,只有反感。可如今随着野性的逐渐退化和理性的增长,武藏面对女性时也自然有了软弱的一面。
正因为知道了无法重生的生命那么珍贵,武藏才懂得了什么叫可怕。正因为他开阔了人生的视野,懂得了人除了为剑而生,还有种种生存之道,自命不凡的心理才有所削弱。对于女人也是一样。武藏从吉野身上看到了女人的魅力,也开始明白自己身体里也拥有男人对女人的所有情感。因而,武藏与其说是惧怕女人,毋宁说是害怕自己的心。尤其是需要面对阿通的时候,他就更没有自信能克服一切,而且他又无法不为她的一生考虑。
“你明白吗……”他面对抽抽搭搭的城太郎轻轻地说着。
武藏的话语一直在耳边萦绕,城太郎也一直捂着脸。可是,当他忽然抬起哭泣的脸庞时,却发现眼前只剩下沉沉的雾霭。
“啊,师父!”他啪嗒啪嗒地朝长长的瓦顶围墙的墙角跑去。

 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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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郎大声呼唤武藏,可当他意识到再怎么呼唤也没用时,不禁哇的一下大哭起来,脸贴在墙上。原本坚信的高兴事却被大人的顾虑无情颠覆,即便屈从了,也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可那颗稚嫩的心仍觉得委屈不已。等他扯开喉咙,将嗓子哭哑后,又颤抖着肩膀开始抽泣。
这时,大概是府中的侍女吧,也不知刚从哪里回来,只见一个人影站在了小门外。听到暗处的呜咽,人影便将捂着头巾的脸转过来,轻轻地靠近。“城太郎?”对方试探着喊了一声,“这不是城太郎吗?”
到了第二声的时候,城太郎才一哆嗦,扭过脸来。“阿通姐?”
“你哭什么呢?黑灯瞎火的。”
“阿通姐明明是病人,为什么跑到外面去了?”
“为什么?哪还有比你更让人担心的人啊。既没有告诉我,也没对府里说一声,不声不响就跑了。掌灯时分还不回来,大门都关了也不见人影,你不知道人家有多担心啊。”
“那,你是出去找我了?”
“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呢,睡都睡不着。”
“你真傻。明明是个病人,要是再发起烧来怎么办?快,快回床上去。”
“先别管我,你为什么哭?”
“过后再说。”
“不行,肯定不是一般的事。快,告诉我实情。”
“你躺下之后我再说。你才得赶快躺下呢,否则明天病得多厉害,我也不管了。”
“那,我现在就回屋躺下。你先告诉我一点,你是不是追泽庵师父去了?”
“是……”
“从泽庵师父那里问来武藏先生的住处了?”
“那个不通人情的和尚,我讨厌他。”
“那你最终也没打听到武藏先生的住处?”
“唔……”
“打听到了?”
“不说这些了,睡觉、睡觉。以后再说吧!”
“为什么要瞒着我?你若如此刁难我,那我就不睡了,一直待在这儿,你看着办吧。”
“真是的……”城太郎又要落泪,他皱皱眉,拉住阿通的手,“无论是你这个病人,还是我那个师父,为什么都这么逼我呢?只要阿通姐头上还敷着冷手巾,我就不能说。快,进去!你若不进去,我就把你背进去,硬塞到床铺上。”他一手抓着阿通,一手咚咚地叩起后门,气呼呼地喊了起来:“看门的!看门的!病人都从床上溜到外面来了,快给我开门!病人就要冻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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