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待酒
⋒
一
⋓
本
位田又八额头上渗着汗，带着一丝酒气，从五条径直奔向三年坂。还是那家客栈。他从碎石遍地的坡道中途穿过脏兮兮的长屋，来到田园深处的厢房。“娘！”他钻进屋内，“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午睡？”他咂舌喃喃道。
又八在井边喘了口气，顺便洗了洗手脚才进屋，结果阿杉依然连眼睛都没睁开，头枕在胳膊上，简直连鼻子和嘴都分不清了，酣畅地打着呼噜。
“啧……就跟个偷嘴猫似的，一有空就知道睡觉。”
原以为阿杉已睡熟，不料听到声音，阿杉却微微睁开了眼睛。“什么？”说着便起来了。
“咦，你早就听到了？”
“你逮着你娘在胡说些什么呢？睡觉是我的养生之法。”
“你养你的生也就罢了，可一看到我得闲就训斥我，说什么年纪轻轻的每天都这么无精打采，有这闲工夫还不赶紧打听线索去，可你自己倒美滋滋地睡起午觉来，就算是亲娘也不能太过分吧？”
“你就不能体谅娘一下？虽然你娘心气很足，可岁月不饶人啊。而且自从上次夜里你我二人没能杀成阿通，娘就失落至极，那天晚上被泽庵和尚扭住的膀子到现在还疼痛难忍呢。”
“我刚一有干劲，娘你就说泄气话，可娘刚一精神，我又泄了气，这简直是在原地转圈子。”
“说什么呢，今天我是休息了一天，可我还没老到对你说丧气话的份上。我说又八，你到底有没有在外面打听到一点让人爱听的消息啊？比如阿通的下落、武藏的情形什么的。”
“哎呀，不用去打听，外面就已经传疯了，蒙在鼓里的恐怕只有午睡的娘你了。”
“什么传疯了？”阿杉顿时用膝盖蹭了过来，“什么事，又八？”
“武藏要跟吉冈一方进行第三次比武。”
“哦？在哪里，什么时候？”
“烟花巷的大门前立着告示牌呢，只写了地点是一乘寺村，其他不详。对了，时间是明天黎明时分。”
“又八……你亲眼在烟花巷的大门旁看到那告示牌了？”
“嗯，那里人可多了。”
“这么说，你大白天就没羞没臊地在那种地方逛荡？”
“瞎、瞎说些什么啊。”又八慌忙摆摆手，“我怎么会这样？虽然偶尔也会喝点酒，可我已经洗心革面，从那以后，我不是一直在忙着打探阿通的消息吗？娘你居然还如此瞎猜，太不通情理了。”
阿杉忽然怜悯起来。“又八，别往心里去，刚才只是娘开的玩笑。你下定了决心，不再像以前那样胡作非为了，这一切娘又不是没看在眼里。只是，武藏与吉冈一门的决斗时间是在明日黎明，这也太突然了。”
“是寅时下刻，虽说是黎明，但天一定还黑沉沉的。”
“记得你说过，你在吉冈门人中有熟人，是吧？”
“有是有……但也不是光明正大认识的。你有事吗？”
“我想让你把我带到吉冈道场去。马上就去，你也快准备一下。”
⋒
二
⋓
老
人一旦急躁起来也真是让人无可奈何，之前还在悠闲地午睡养生，此刻却早已把休息之心抛到九霄云外。“又八，别这么磨蹭！”看到又八镇定自若的样子，阿杉眉头一皱，又斥责起来。
又八根本就不准备答应阿杉的请求，满不在乎地说道：“慌什么，又不是房子着火了。要去也得先告诉理由啊，娘你到底是什么打算啊？”
“这还用说，你我母子去求人家啊。”
“什么……”
“你刚才不是说明日黎明吉冈的门人要杀武藏吗？你我也加入到决斗的人群中，尽管帮不了多大忙，起码也能助上一臂之力啊。不给那武藏一刀怎么能解恨？”
“哈哈哈，哈哈哈，你是在开玩笑吧，娘？”
“你笑什么？”
“你想得也太天真了。”
“天真的是你。”
“到底是谁天真，你还是先到街上听听外面的传言吧。吉冈一方先有清十郎被打败，后有传七郎被杀，这一次是最后的复仇战。那些破罐子破摔、被气血冲昏了头脑的家伙全汇集到了形同灭亡的四条道场，即使背上骂名，他们也誓杀武藏，为了给师父报仇，他们已经没必要拘泥于寻常手段了。他们早已亮出话来，说这次就算是以多欺少，也要干掉武藏。”
“哦……是吗？”光是听听就兴奋不已，阿杉眯起眼睛说道，“看来，就算武藏再厉害，这一次也难逃一死了啊。”
“这一点还不好说。今天京都到处都在传，说武藏大概也会网罗一些帮手。倘若吉冈人多，他也以多人迎战。这样一来，这场决斗可就真的要变成战争一样的骚乱了。在这样的骚乱中，你一个连走路都不稳的老太婆，就是去帮忙，谁又会拿你当回事？”
“唔……那倒也是。但难道我们母子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路追杀的武藏被他人杀死？”
“我是这么想的，明天黎明前，我们到一乘寺村去看看，自然就会明白决斗的情形。倘若武藏被吉冈的人所杀，我们就赶到那里，母子跪地祈求，跟他们详细说明我们与武藏的种种恩怨，好让我们也在死尸上砍一刀解恨。然后，哪怕要来武藏的头发也行，一只袖子也行，反正得要点东西，这样我们就可以回去对乡亲们说‘你们看，我们就这样把武藏杀了’，这样你的面子不也就挽回来了吗？”
“有道理……你想得还挺周全，看来只能如此了。”阿杉重新坐下，又说道，“对，这样一来，我们在乡亲们面前的面子也保住了，以后就剩下阿通一人了。只要武藏死了，阿通就形同那树上掉下来的猴子，只要发现了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结果了她。”她自言自语地点着头，老年人的急躁这才安定下来。
又八忽然想起了酒，说道：“那，既然如此决定了，今夜丑时之前，我们得好好休息。娘，现在还有点早，我想让人在晚饭时添上一壶。”
“酒？唔，你去跟账房说一声。我也要喝一点，提前庆贺一下。”
“好嘞……”又八懒懒地把手撑在膝盖上，正要起身，可不知看到了什么，忽然睁大了眼睛看向一旁的小窗子。
⋒
三
⋓
一
张白皙的面孔在窗外一闪而过，可让又八吃惊的并不单单因为那是个年轻女子。“那不是朱实吗？”他追到窗前。
朱实像一只没能逃脱的小猫呆立在树后。“啊……原来是又八哥。”她似乎也吓了一跳，惊奇地望着这边。从伊吹山时就一直戴在腰带和袖子上的铃铛也随着她颤抖的身子发出响动。
“你怎么了，怎么会突然来到这种地方？”
“可是……我住在这家客栈很久了啊。”
“唔……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那，你跟阿甲一起？”
“不是。”
“一个人？”
“嗯。”
“你已经不跟阿甲在一起了吗？”
“你知道祇园藤次吧？”
“嗯。”
“去年年底，养母跟藤次二人卷走家当逃到他国去了。在那之前，我就已经和她分开了……”
铃铛声微微颤抖。抬眼一看，朱实不觉间已经用袖子捂住脸哭了起来。大概是树下光线暗淡的缘故，无论是脖颈，还是纤纤玉手，都与又八记忆中的朱实大不相同。在伊吹山下时，在蓬之寮时，那个熟悉的处女的娇艳一点都不见了。
“谁啊，又八？”身后的阿杉觉得纳闷，问道。
又八回过头来。“我以前也对你提起过吧。就是那个……阿甲的养女。”
“她为什么站在窗外偷听我们的话？”
“你不要想歪了。人家碰巧也住在这家客栈，无意间正好走过来。对吧，朱实？”
“哎，是的。没想到又八哥也在这里，我做梦都没想到。只是，我上次迷路到这里的时候，还见过一个叫阿通的人。”
“阿通已经不在了。怎么，你跟那阿通聊过什么吗？”
“根本没聊什么，只是后来想了起来。那个人就是在故乡等着又八哥的阿通小姐吧？”
“唔……以前倒是那样的。”
“又八哥也因为我养母而……”
“从那以后你还单身？感觉你变化很大啊。”
“我为了那个养母，不知忍受了多少痛苦和辛酸。可不管怎么说，她对我也有养育之恩，所以我就一直忍着。可去年年底，我实在忍不下去，便在去住吉的路上逃了出来。”
“你跟我，我们两个青春无限的年轻人，都让那个阿甲毁了……畜生，她将来会不得好死的，等着瞧吧。”
“可是，今后我该怎么办呢？”
“我也是，前途一片昏暗。虽然我也曾对她发下狠话，一定要混出个模样来给她瞧瞧……可是，光这么想有什么用！”
两人隔着窗户同病相怜起来。阿杉一直在准备行囊，她咂舌道：“又八，又八。别跟那没用的人瞎唠叨了。我们今晚不是就要起程了吗？你就不能帮我打点一下行李啊？”
⋒
四
⋓
尽
管还有话想说，可是怕惹阿杉不高兴，朱实便丢下一句：“那，又八哥，以后再聊吧。”便悄悄离去。
不久，厢房里掌起灯来。晚餐中还有追加的酒，母子二人推杯换盏，托盘上则放着账单。客栈的老板和伙计接连过来道别：“听说您今晚就要动身了。您住了这么长时间，也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您，请多多见谅。下次来京都时务请再度赏光。”
“好，好，说不定还会来叨扰呢。从年底到初春，不觉已住了三个月。”
“您这一走，总觉得有些恋恋不舍啊。”
“老板，临别之际，我敬你一杯。”
“不敢当。那个，老婆婆，您这是要回故乡？”
“不不，还不知何时才能回故乡呢。”
“我听说您要夜半动身，为什么在这种时候动身啊？”
“因为忽然出了件大事。对了，不知您这儿有没有一乘寺村的地图？”
“一乘寺村？那可是离白河很远的地方，已经是靠近叡山的穷乡僻壤了。您半夜三更去那种地方……”
又八打断老板的话，从一旁插上一句：“这些你就别管了，快把去一乘寺村的路线给我们在卷纸上画一下。”
“知道了。我这儿正好有个从一乘寺村来的用人，我去问问他，马上就给您画。只是，这一乘寺村虽说是个村子，却也很大。”
又八有了些醉意，厌烦起格外细心的老板。“至于我们的去处，你就不用操心了，你只须问清楚路怎么走就是。”
“实在抱歉。那么，请慢用。”老板拱手向走廊退去。
正在这时，三四个客栈的用人啪嗒啪嗒地从正房向厢房周围赶来。看到老板在这里，一个伙计慌忙问道：“老爷，逃到这边来了没有？”
“什么事？什么逃来了？”
“就是那个……最近一直住在里面的那个姑娘。”
“哎，你说她逃了？”
“在傍晚之前好像还看到过她，可是屋里的样子……”
“不在了？”
“是。”
“一群笨蛋！”仿佛被开水烫了一下似的，老板顿时脸色大变，与刚才在客房门槛上那个拱手谦恭的老板判若两人，破口大骂，“人都逃走了，再吵吵有什么用？就会马后炮！就凭那姑娘的样子，从一开始就该知道她有问题。都住了七八天了，你们才发现她身无分文？照你们这个样，我这客栈不倒闭才怪呢！”
“实在抱歉，我们以为她是个姑娘家，没想到完全上了她的当。”
“柜台的亏空和房钱的损失也就罢了，你们赶紧去查一查，看看同住的客人有没有丢东西。哎，真是可恨的家伙！”老板咂着舌，瞪起眼珠子朝黑暗中张望。
⋒
五
⋓
母
子二人已喝了好几瓶，等待着夜半的到来。阿杉先端起饭碗。“又八，你也别喝了。”
“就这一杯。”又八自斟自饮，“饭就不用了。”
“你怎么也得吃点泡饭哪，否则对身体不好。”
用人们的灯笼还频频出现于前面的田地和巷口。阿杉望望那里，嘟囔了一句：“看来还没有抓住。”又说，“若是连累进去可就不好了，虽然在老板面前没有吱声，可是那个没付钱就逃跑的姑娘，不就是白天在窗口跟你说话的那个朱实吗？”
“很可能。”
“既然是阿甲带大的养女，一定也不是个等闲之辈。今后若是再碰上这货色，可千万别跟她说话。”
“可是那个女人，想来也够可怜的。”
“可怜别人倒也没错，可若让咱们给她擦屁股垫付房钱，我可决不答应。在咱们离开这儿之前，千万得装着不知道。”
又八似乎想起别的事情，一面揪着发根，一面躺了下来。“真是个可恨的臭女人。一想起来，她的脸就浮现在天花板上。害我一辈子的既不是武藏，也不是阿通，而是那个阿甲。”
阿杉责问道：“你在说什么呢？你就是把阿甲那女人杀了，父老乡亲也不会夸咱们，家名也无法挽回啊。”
“这世上的事可真麻烦。”
这时，客栈的老板提着灯笼又从走廊探过头来。“老婆婆，丑时的钟声刚响了。”
“哦……那就上路。”
“要走吗？”又八伸伸懒腰。
“老板，刚才那个骗吃的姑娘抓住没有？”
“哎，别提了。我看她模样标致，本以为就算她付不上店钱，也会有人替她垫付，谁想竟让她耍了。”
又八走到廊前，一面系草鞋带，一面回过头。“喂，娘，你在干什么呢？催我倒是催得急，自己却总是磨磨蹭蹭。”
“你就不能等等，急什么？对了，又八，那东西你装起来了？”
“什么？”
“我放在这行囊旁边的钱包啊。住店钱是用腰带里的钱来支付的，临时的盘缠则装在那钱包里。”
“这我哪知道。”
“又八，你快来看啊！这行囊上系着一张纸条，上面还写着又八先生呢。写的什么啊？啊，真是个死不要脸的东西！上面写着‘请看在以往的情分上，恕我借钱之罪’。”
“唔……这么说，是让朱实偷走了？”
“偷了人家的钱，还有脸说让人宽恕。喂，老板，客人失窃，店主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你说怎么办吧。”
“哎？这么说，老婆婆早就认识那骗吃骗喝的姑娘？那就请你们把她欠下的账设法垫上吧。”
老板如此一说，阿杉立刻一翻白眼，慌忙摇头。“什么，你说什么？我们怎么会跟那种女贼认识？快点，又八，再磨蹭鸡就叫了。快走，快走。”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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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
位田又八额头上渗着汗，带着一丝酒气，从五条径直奔向三年坂。还是那家客栈。他从碎石遍地的坡道中途穿过脏兮兮的长屋，来到田园深处的厢房。“娘！”他钻进屋内，“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午睡？”他咂舌喃喃道。
又八在井边喘了口气，顺便洗了洗手脚才进屋，结果阿杉依然连眼睛都没睁开，头枕在胳膊上，简直连鼻子和嘴都分不清了，酣畅地打着呼噜。
“啧……就跟个偷嘴猫似的，一有空就知道睡觉。”
原以为阿杉已睡熟，不料听到声音，阿杉却微微睁开了眼睛。“什么？”说着便起来了。
“咦，你早就听到了？”
“你逮着你娘在胡说些什么呢？睡觉是我的养生之法。”
“你养你的生也就罢了，可一看到我得闲就训斥我，说什么年纪轻轻的每天都这么无精打采，有这闲工夫还不赶紧打听线索去，可你自己倒美滋滋地睡起午觉来，就算是亲娘也不能太过分吧？”
“你就不能体谅娘一下？虽然你娘心气很足，可岁月不饶人啊。而且自从上次夜里你我二人没能杀成阿通，娘就失落至极，那天晚上被泽庵和尚扭住的膀子到现在还疼痛难忍呢。”
“我刚一有干劲，娘你就说泄气话，可娘刚一精神，我又泄了气，这简直是在原地转圈子。”
“说什么呢，今天我是休息了一天，可我还没老到对你说丧气话的份上。我说又八，你到底有没有在外面打听到一点让人爱听的消息啊？比如阿通的下落、武藏的情形什么的。”
“哎呀，不用去打听，外面就已经传疯了，蒙在鼓里的恐怕只有午睡的娘你了。”
“什么传疯了？”阿杉顿时用膝盖蹭了过来，“什么事，又八？”
“武藏要跟吉冈一方进行第三次比武。”
“哦？在哪里，什么时候？”
“烟花巷的大门前立着告示牌呢，只写了地点是一乘寺村，其他不详。对了，时间是明天黎明时分。”
“又八……你亲眼在烟花巷的大门旁看到那告示牌了？”
“嗯，那里人可多了。”
“这么说，你大白天就没羞没臊地在那种地方逛荡？”
“瞎、瞎说些什么啊。”又八慌忙摆摆手，“我怎么会这样？虽然偶尔也会喝点酒，可我已经洗心革面，从那以后，我不是一直在忙着打探阿通的消息吗？娘你居然还如此瞎猜，太不通情理了。”
阿杉忽然怜悯起来。“又八，别往心里去，刚才只是娘开的玩笑。你下定了决心，不再像以前那样胡作非为了，这一切娘又不是没看在眼里。只是，武藏与吉冈一门的决斗时间是在明日黎明，这也太突然了。”
“是寅时下刻，虽说是黎明，但天一定还黑沉沉的。”
“记得你说过，你在吉冈门人中有熟人，是吧？”
“有是有……但也不是光明正大认识的。你有事吗？”
“我想让你把我带到吉冈道场去。马上就去，你也快准备一下。”
⋒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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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
人一旦急躁起来也真是让人无可奈何，之前还在悠闲地午睡养生，此刻却早已把休息之心抛到九霄云外。“又八，别这么磨蹭！”看到又八镇定自若的样子，阿杉眉头一皱，又斥责起来。
又八根本就不准备答应阿杉的请求，满不在乎地说道：“慌什么，又不是房子着火了。要去也得先告诉理由啊，娘你到底是什么打算啊？”
“这还用说，你我母子去求人家啊。”
“什么……”
“你刚才不是说明日黎明吉冈的门人要杀武藏吗？你我也加入到决斗的人群中，尽管帮不了多大忙，起码也能助上一臂之力啊。不给那武藏一刀怎么能解恨？”
“哈哈哈，哈哈哈，你是在开玩笑吧，娘？”
“你笑什么？”
“你想得也太天真了。”
“天真的是你。”
“到底是谁天真，你还是先到街上听听外面的传言吧。吉冈一方先有清十郎被打败，后有传七郎被杀，这一次是最后的复仇战。那些破罐子破摔、被气血冲昏了头脑的家伙全汇集到了形同灭亡的四条道场，即使背上骂名，他们也誓杀武藏，为了给师父报仇，他们已经没必要拘泥于寻常手段了。他们早已亮出话来，说这次就算是以多欺少，也要干掉武藏。”
“哦……是吗？”光是听听就兴奋不已，阿杉眯起眼睛说道，“看来，就算武藏再厉害，这一次也难逃一死了啊。”
“这一点还不好说。今天京都到处都在传，说武藏大概也会网罗一些帮手。倘若吉冈人多，他也以多人迎战。这样一来，这场决斗可就真的要变成战争一样的骚乱了。在这样的骚乱中，你一个连走路都不稳的老太婆，就是去帮忙，谁又会拿你当回事？”
“唔……那倒也是。但难道我们母子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路追杀的武藏被他人杀死？”
“我是这么想的，明天黎明前，我们到一乘寺村去看看，自然就会明白决斗的情形。倘若武藏被吉冈的人所杀，我们就赶到那里，母子跪地祈求，跟他们详细说明我们与武藏的种种恩怨，好让我们也在死尸上砍一刀解恨。然后，哪怕要来武藏的头发也行，一只袖子也行，反正得要点东西，这样我们就可以回去对乡亲们说‘你们看，我们就这样把武藏杀了’，这样你的面子不也就挽回来了吗？”
“有道理……你想得还挺周全，看来只能如此了。”阿杉重新坐下，又说道，“对，这样一来，我们在乡亲们面前的面子也保住了，以后就剩下阿通一人了。只要武藏死了，阿通就形同那树上掉下来的猴子，只要发现了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结果了她。”她自言自语地点着头，老年人的急躁这才安定下来。
又八忽然想起了酒，说道：“那，既然如此决定了，今夜丑时之前，我们得好好休息。娘，现在还有点早，我想让人在晚饭时添上一壶。”
“酒？唔，你去跟账房说一声。我也要喝一点，提前庆贺一下。”
“好嘞……”又八懒懒地把手撑在膝盖上，正要起身，可不知看到了什么，忽然睁大了眼睛看向一旁的小窗子。
⋒
三
⋓
一
张白皙的面孔在窗外一闪而过，可让又八吃惊的并不单单因为那是个年轻女子。“那不是朱实吗？”他追到窗前。
朱实像一只没能逃脱的小猫呆立在树后。“啊……原来是又八哥。”她似乎也吓了一跳，惊奇地望着这边。从伊吹山时就一直戴在腰带和袖子上的铃铛也随着她颤抖的身子发出响动。
“你怎么了，怎么会突然来到这种地方？”
“可是……我住在这家客栈很久了啊。”
“唔……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那，你跟阿甲一起？”
“不是。”
“一个人？”
“嗯。”
“你已经不跟阿甲在一起了吗？”
“你知道祇园藤次吧？”
“嗯。”
“去年年底，养母跟藤次二人卷走家当逃到他国去了。在那之前，我就已经和她分开了……”
铃铛声微微颤抖。抬眼一看，朱实不觉间已经用袖子捂住脸哭了起来。大概是树下光线暗淡的缘故，无论是脖颈，还是纤纤玉手，都与又八记忆中的朱实大不相同。在伊吹山下时，在蓬之寮时，那个熟悉的处女的娇艳一点都不见了。
“谁啊，又八？”身后的阿杉觉得纳闷，问道。
又八回过头来。“我以前也对你提起过吧。就是那个……阿甲的养女。”
“她为什么站在窗外偷听我们的话？”
“你不要想歪了。人家碰巧也住在这家客栈，无意间正好走过来。对吧，朱实？”
“哎，是的。没想到又八哥也在这里，我做梦都没想到。只是，我上次迷路到这里的时候，还见过一个叫阿通的人。”
“阿通已经不在了。怎么，你跟那阿通聊过什么吗？”
“根本没聊什么，只是后来想了起来。那个人就是在故乡等着又八哥的阿通小姐吧？”
“唔……以前倒是那样的。”
“又八哥也因为我养母而……”
“从那以后你还单身？感觉你变化很大啊。”
“我为了那个养母，不知忍受了多少痛苦和辛酸。可不管怎么说，她对我也有养育之恩，所以我就一直忍着。可去年年底，我实在忍不下去，便在去住吉的路上逃了出来。”
“你跟我，我们两个青春无限的年轻人，都让那个阿甲毁了……畜生，她将来会不得好死的，等着瞧吧。”
“可是，今后我该怎么办呢？”
“我也是，前途一片昏暗。虽然我也曾对她发下狠话，一定要混出个模样来给她瞧瞧……可是，光这么想有什么用！”
两人隔着窗户同病相怜起来。阿杉一直在准备行囊，她咂舌道：“又八，又八。别跟那没用的人瞎唠叨了。我们今晚不是就要起程了吗？你就不能帮我打点一下行李啊？”
⋒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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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
管还有话想说，可是怕惹阿杉不高兴，朱实便丢下一句：“那，又八哥，以后再聊吧。”便悄悄离去。
不久，厢房里掌起灯来。晚餐中还有追加的酒，母子二人推杯换盏，托盘上则放着账单。客栈的老板和伙计接连过来道别：“听说您今晚就要动身了。您住了这么长时间，也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您，请多多见谅。下次来京都时务请再度赏光。”
“好，好，说不定还会来叨扰呢。从年底到初春，不觉已住了三个月。”
“您这一走，总觉得有些恋恋不舍啊。”
“老板，临别之际，我敬你一杯。”
“不敢当。那个，老婆婆，您这是要回故乡？”
“不不，还不知何时才能回故乡呢。”
“我听说您要夜半动身，为什么在这种时候动身啊？”
“因为忽然出了件大事。对了，不知您这儿有没有一乘寺村的地图？”
“一乘寺村？那可是离白河很远的地方，已经是靠近叡山的穷乡僻壤了。您半夜三更去那种地方……”
又八打断老板的话，从一旁插上一句：“这些你就别管了，快把去一乘寺村的路线给我们在卷纸上画一下。”
“知道了。我这儿正好有个从一乘寺村来的用人，我去问问他，马上就给您画。只是，这一乘寺村虽说是个村子，却也很大。”
又八有了些醉意，厌烦起格外细心的老板。“至于我们的去处，你就不用操心了，你只须问清楚路怎么走就是。”
“实在抱歉。那么，请慢用。”老板拱手向走廊退去。
正在这时，三四个客栈的用人啪嗒啪嗒地从正房向厢房周围赶来。看到老板在这里，一个伙计慌忙问道：“老爷，逃到这边来了没有？”
“什么事？什么逃来了？”
“就是那个……最近一直住在里面的那个姑娘。”
“哎，你说她逃了？”
“在傍晚之前好像还看到过她，可是屋里的样子……”
“不在了？”
“是。”
“一群笨蛋！”仿佛被开水烫了一下似的，老板顿时脸色大变，与刚才在客房门槛上那个拱手谦恭的老板判若两人，破口大骂，“人都逃走了，再吵吵有什么用？就会马后炮！就凭那姑娘的样子，从一开始就该知道她有问题。都住了七八天了，你们才发现她身无分文？照你们这个样，我这客栈不倒闭才怪呢！”
“实在抱歉，我们以为她是个姑娘家，没想到完全上了她的当。”
“柜台的亏空和房钱的损失也就罢了，你们赶紧去查一查，看看同住的客人有没有丢东西。哎，真是可恨的家伙！”老板咂着舌，瞪起眼珠子朝黑暗中张望。
⋒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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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
子二人已喝了好几瓶，等待着夜半的到来。阿杉先端起饭碗。“又八，你也别喝了。”
“就这一杯。”又八自斟自饮，“饭就不用了。”
“你怎么也得吃点泡饭哪，否则对身体不好。”
用人们的灯笼还频频出现于前面的田地和巷口。阿杉望望那里，嘟囔了一句：“看来还没有抓住。”又说，“若是连累进去可就不好了，虽然在老板面前没有吱声，可是那个没付钱就逃跑的姑娘，不就是白天在窗口跟你说话的那个朱实吗？”
“很可能。”
“既然是阿甲带大的养女，一定也不是个等闲之辈。今后若是再碰上这货色，可千万别跟她说话。”
“可是那个女人，想来也够可怜的。”
“可怜别人倒也没错，可若让咱们给她擦屁股垫付房钱，我可决不答应。在咱们离开这儿之前，千万得装着不知道。”
又八似乎想起别的事情，一面揪着发根，一面躺了下来。“真是个可恨的臭女人。一想起来，她的脸就浮现在天花板上。害我一辈子的既不是武藏，也不是阿通，而是那个阿甲。”
阿杉责问道：“你在说什么呢？你就是把阿甲那女人杀了，父老乡亲也不会夸咱们，家名也无法挽回啊。”
“这世上的事可真麻烦。”
这时，客栈的老板提着灯笼又从走廊探过头来。“老婆婆，丑时的钟声刚响了。”
“哦……那就上路。”
“要走吗？”又八伸伸懒腰。
“老板，刚才那个骗吃的姑娘抓住没有？”
“哎，别提了。我看她模样标致，本以为就算她付不上店钱，也会有人替她垫付，谁想竟让她耍了。”
又八走到廊前，一面系草鞋带，一面回过头。“喂，娘，你在干什么呢？催我倒是催得急，自己却总是磨磨蹭蹭。”
“你就不能等等，急什么？对了，又八，那东西你装起来了？”
“什么？”
“我放在这行囊旁边的钱包啊。住店钱是用腰带里的钱来支付的，临时的盘缠则装在那钱包里。”
“这我哪知道。”
“又八，你快来看啊！这行囊上系着一张纸条，上面还写着又八先生呢。写的什么啊？啊，真是个死不要脸的东西！上面写着‘请看在以往的情分上，恕我借钱之罪’。”
“唔……这么说，是让朱实偷走了？”
“偷了人家的钱，还有脸说让人宽恕。喂，老板，客人失窃，店主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你说怎么办吧。”
“哎？这么说，老婆婆早就认识那骗吃骗喝的姑娘？那就请你们把她欠下的账设法垫上吧。”
老板如此一说，阿杉立刻一翻白眼，慌忙摇头。“什么，你说什么？我们怎么会跟那种女贼认识？快点，又八，再磨蹭鸡就叫了。快走，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