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死之地
⋒
一
⋓
月
亮仍挂在天空。虽说是早晨，可时间也太早了。一群黑影在白色道路上晃来晃去，看上去有些诡异。
“真意外。”
“嗯，有不少人没露面。本以为能凑一百四五十人呢。”
“如果就这些，也就有一半吧。”
“算上一会儿就来的壬生源左卫门老爷和儿子，还有那些亲戚，也就六七十人吧。”
“吉冈家也衰败了。毕竟清十郎先生和传七郎先生这两根顶梁柱都倒了，大厦将倾啊。”
听到这群人的窃窃私语，坐在远处残垣上的另一群人似乎不乐意。“别净说丧气话！盛衰乃世上常事。”一人朝这边呵斥道。
而另外一伙则说道：“不来就不来呗，谁能管得着？既然道场都关了，还能不让人各自考虑前程？还能不让人算算将来的得失？这是理所当然的。只有那些有骨气有义气的遗弟子，才会自动汇集到这儿来。”
“一二百人反倒碍事，我们要杀的人不是才一个吗？”
“哈哈哈，是谁又在那儿逞能？在莲华王院时的本事呢？在场的人当时也都在，还不是照样眼睁睁地把武藏送走了？”
叡山、一乘寺山、如意岳，背后的山峦仍一动不动地沉睡在云的怀抱里。这里便是一乘寺遗址中田间道与山道的岔道，俗称薮之乡垂松，道路分成了三条。一株细长的松树穿过清晨的残月，伸展着伞状的枝叶。此处位于一乘寺山下，原野上的道路全是坡道，遍地碎石，路上还残留着好几道下雨时被水流冲刷出来的沟痕。
从刚才起，吉冈门人就像月夜中的螃蟹一样，占据了以这株垂松为中心的一带。“道路有三条，武藏从哪边来是最大问题。我们把所有人分成三组，分别在途中埋伏，垂松那边只留下当家人源次郎少爷、壬生源左卫门老爷和御池十郎左卫门、植田良平先生等十名前辈守候，如何？”有人根据地形如此提议道。
但另外一人立即反驳：“不，这儿场地狭小，大家都凑在一处反倒不利。最好还是再隔开点距离，埋伏在武藏的必经之道上，先让武藏走进来，再来个前后夹击，就万无一失了。”
仗着人数众多，人们自然豪气冲天。或聚或离的人影不是端着长刀，便是横着长枪，似乎没有一个卑怯者。
“来了，来了！”虽然知道时间还早，但当远处有人突然喊起来的时候，人们还是吓得毛骨悚然，顿时鸦雀无声。
“是源次郎少爷！”
“坐轿来的啊。”
“毕竟还年轻嘛。”
人们一齐望去，只见远处摇曳着三四盏灯笼的光。在叡山山风的吹拂下，轿子在比灯笼还亮的月光中若隐若现地朝这边靠近。
⋒
二
⋓
“都
到齐了，各位？”首先从轿子上下来的是一位老人，后面则跟着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年。两人都扎着白色缠头巾，裙裤开衩很高，是壬生源左卫门父子。
“喂，源次郎。”老人对源次郎说道，“你站在垂松这儿就行了。站在松树底下，不要动。”
源次郎默默点头答应。
源左卫门抚摩着他的头，继续说道：“今天的决斗，虽然你是掌门人，但打斗可交由其他门徒。你还小，乖乖地站在这里就行了。”
源次郎点点头，立刻听话地朝松树下走去，像端午节的武士人偶一样威风凛凛地站在那里。
“不用急，还早呢。离黎明还有段时间。”说着，源左卫门摸摸腰上，拔出太阁款式的大烟斗烟管，“有火没？”他似乎想为同伴们减压，环视众人。
“壬生老先生，打火石倒有的是，不过，先把人员分配一下如何？”御池十郎左卫门上前说道。
“你说得也有道理。”尽管血脉相连，可这老头还是毫不顾惜，把幼子拿出来当决斗的顶名人，可见他为人之淳厚。他二话不说便听从了御池的意见。“那就立刻准备迎敌吧。但你看怎么分配这些人好呢？”
“以这棵垂松为中心，在三条道路上各隔开二十间左右的距离，潜伏在大道两侧。”
“那么，这儿呢？”
“源次郎少爷的身边则留下老先生、在下和其他十人，不仅可以保护少爷，当三条大道上的任何一方传出武藏来了的信号，大家就立刻汇集到一处，一举让他毙命。”
“慢着。”源左卫门以老人的老练又思索了一会儿，说道，“若是分成好几处，虽然无法知道武藏究竟从哪条道上来，但最先迎击他的就只有二十人左右了。”
“这些人先一齐围上去——”
“不，不妥。武藏也一定会带几名帮手前来。不仅如此，上次在雪夜里与传七郎决出胜负后，光是看他从莲华王院退去的手法就知道，这家伙不光功夫很厉害，撤退的手法也很高明，可以说他深谙逃脱之道。他会在我们防守薄弱的地方砍伤三四人，迅速撤离，然后或许就会向世上宣扬，说他在一乘寺遗址以一人之力力克吉冈的七十余名遗弟子。”
“不，决不能让他得逞。”
“可事情若到了那种地步，再怎么说也没用了。即使武藏带来若干名帮手，世人也只会记住他一个人的名字。像这种孤身应对众人的决斗，世人无疑会憎恨人多的一方。”
“在下明白了。那么这次断不可让武藏活着逃走？”
“没错。”
“不用您老先生提醒我们也明白，万一再让武藏跑了，无论以后我们如何辩解，都无法抹去污名。所以我们今天的目的只有一个，即不择手段杀死武藏。死无对证，只要杀了他，我们说什么，世人就只能听信什么了。”
说着，御池十郎左卫门环视聚集在附近的人，喊了四五个人的名字。
⋒
三
⋓
“您
叫我们？”三名携带短弓的门人和一名带着火枪的门人凑上前来问道。
“嗯。”御池十郎左卫门只是点点头，然后对源左卫门说道：“老先生，我们连这种准备都做好了。这下您该放心了吧？”
“哦，远射武器？”
“找一处略高的地方或是树上，事先潜伏下来。”
“你就不怕世人说咱们手段卑劣？”
“世人议论算什么，击毙武藏才是第一要务。只要能赢，舆论自然就倒向我们。反之，一旦败了，就算我们说的是真的，世人恐怕也只会把那当作我们的抱怨。”
“好，既然你都豁出去了，老朽也没有异议。就算武藏带来五六个帮忙的，有了远射武器，便万无一失。不过，倘若我们还在商量之时便遭突袭，那可就来不及了。指挥就全部委托你了。立刻部署，部署！”老人点点头。
“那么，开始埋伏！”御池十郎左卫门朝众人发出号令。三条道路上潜伏下充当前锋的门人，在一举挫伤敌人锐气的同时准备前后夹击。垂松处则是主阵，留有十名左右的中坚力量。
顿时，黑色的人影像芦苇间的大雁一样四散开来，有的沉于草丛，有的隐身树荫，有的潜伏于田埂。根据附近的地形，有的还背着短弓噌噌地爬到了高树上。带着火枪的男子也爬到了垂松的树梢上，可是月光明亮，男子为了隐身颇费周折。枯叶和树皮哗哗落下。站在下面的人偶般的少年源次郎一面把手伸进领子，一面打着哆嗦。
源左卫门责问道：“怎么发抖了？懦夫！”
“是松叶掉进去了，根本不是害怕。”
“那就罢了。这对你也是一种很好的历练，决斗马上就要开始了，你好好看着便是。”
这时，三条道路最东边的修学院道突然传来一声“浑蛋”，接着草丛便唰唰唰地发出响动。埋伏的人分明一阵骚动。
“我怕。”源次郎不禁吐露出一句，紧搂源左卫门的腰。
“来了！”御池十郎左卫门立刻朝有动静的方向奔去。可是跑着跑着，他却纳闷起来。果然并非是久候的敌人。只见上次在六条柳町大门前为双方斡旋的佐佐木小次郎站在那里喝道：“你们没长眼吗？大敌当前怎么这么不长眼！慌慌张张地，还差点把我当成武藏要下毒手，这怎么行！我是来做今天比武的见证人的。世上有这样朝见证人身上施冷箭——不，放冷枪的浑蛋吗？”
⋒
四
⋓
吉
冈一方也心气正旺，有人对小次郎的态度产生了怀疑。这家伙很可疑，说不定是受武藏之托，前来打探情形的——吉冈一方嘀嘀咕咕，虽然暂且忍住没有动手，却始终围住他不肯散去。
这时，看到御池十郎左卫门赶来，小次郎不再理会众人，朝分开人群钻进来的御池十郎左卫门抗议道：“在下明明是作为见证人来到这里的，吉冈的人却连在下都当成敌人，要下杀手。难道这是阁下早就吩咐好的？既然如此，佐佐木小次郎虽不肖，却也很久没有让家传的晾衣杆尝尝鲜血了，真是意外的幸运啊。我没有理由帮助武藏，但为了武士的脸面，与你们较量一番也无妨。怎么样？”简直是盛气凌人的狮吼。虽然这种傲慢是小次郎的一贯态度，可光是看到他那样子和额发，就有不少人被吓破了胆。
不过，御池十郎左卫门并不吃他这一套，说道：“哈哈哈，您火气不小啊。但今晨的比武，有谁请您做见证人了？我不记得吉冈一门中有人拜托过您啊，难道您是受武藏之托而来？”
“住口！上次在六条的大门前立下告示牌的时候，我就跟你们双方说好了。”
“不错，阁下当时是说自己要当证人。可武藏没有请阁下见证，本方也未曾提出这种要求。总之是阁下自己好事，不该插手的地方偏偏要横插一杠子，没错吧？世上倒是不乏阁下这种好事之徒啊。”
“你敢讥笑我？”小次郎的愤怒已经不再是虚张声势。
“回去吧。”御池十郎左卫门继续说道，“这不是演戏。”他像唾弃小次郎一般，表情极不愉快。
“唔……”小次郎吸了口气，铁青着脸点点头，立刻扭过身，“走着瞧，小子。”说罢，他就要原路离开。
恰在这时，比御池十郎左卫门稍迟一步赶到的壬生源左卫门慌忙喊住了小次郎。“真是年轻有为啊，小次郎先生。请留步。”
“这里已经没我的事了。刚才那些话，你们以后会得到报应的，走着瞧吧。”
“别、别这么说，请留步，请稍候。”说着，老人绕到怒气冲冲就要离去的小次郎前面，“在下是清十郎的叔父。早就从清十郎那里听说，阁下是一位仁义侠士。一定是误会了，门人唐突多有冒犯，请看在在下年事已高的份上不要计较。”
“您如此客气，在下实在不敢当。以前在四条道场也曾与清十郎先生有过一段交情，虽然帮不上什么忙，在下还是带着十足的好意来的，贵门下却出言不逊。”
“当然当然，那当然会惹您生气。方才的事请不要放在心上，为了清十郎和传七郎，还请多多帮忙。”
源左卫门圆滑老练，几句话便将这个精悍的傲慢青年安抚下来，恢复了平静。
⋒
五
⋓
吉
冈一门既然准备得如此妥当，用不着小次郎帮忙。但倘若让这个年轻人把吉冈的卑劣战法泄露出去，那可就不好了。源左卫门担心的是这一点。
“务请不要往心里去。”
在老人诚挚的致歉下，小次郎怒气全消，顿时像换了一个人般热情地说道：“不，老人家，您身为长辈却频频致意，让小次郎都不知如何是好了。真是折煞晚辈了。”
让众人意外的是，小次郎很快平静下来，又开始用那一贯的雄辩激励吉冈的人，还竭尽所能地骂起武藏来：“我原本就与清十郎先生有交情，至于武藏，正如在下刚才所说，我与他毫无瓜葛。因此，即使从人情上讲，比起陌生的武藏，我当然更想让有交情的吉冈获胜。可是你们两度失败，致使四条道场离散，吉冈家灰飞烟灭……这是何等失策！啊，我怎么能忍心看下去！古来兵家比武众多，可如此悲惨的事情简直闻所未闻！身为室町家教头的名门，却因一介名不见经传的乡野武士而惨遭厄运，真是岂有此理！”
小次郎热血沸腾，滔滔不绝，耳根都红了。以源左卫门为代表，所有吉冈门人都被他激情四溢的巧舌鼓惑，沉默下来。连御池十郎左卫门等人也都后悔不迭。对于如此好心的小次郎，自己等人为何还要恶语相向？
望着眼前如此气氛，小次郎就像开个人演讲会似的，进一步发挥起如簧的巧舌来：“我也是欲在武道上自立一家的人，所以并不是出于单纯的好奇心，而是带着认真的态度，每逢有比武或是正式决斗，我都会尽量前去观看。即使做一个旁观者，也会受益匪浅。可是迄今为止，还从未有过比观看贵派与武藏比武更让我心痛的经历。无论是在莲华王院，还是在莲台寺野，明明有人跟随在一旁，怎么就让武藏那小子平安抽身了呢？师父被杀，诸位竟还能任由武藏在京内横行，如此沉得住气，我实在不理解。”
他舔舔干燥的嘴唇，继续说道：“不错，作为一个流浪的武者，武藏的确很强悍，无疑是个令人惊骇的刚劲男子。在下也见过他一两次，对这一点深有感受。尽管我这话听上去有点狗拿耗子之嫌，但这家伙究竟是何方神圣？从前些日子开始，我就对他的身世和籍贯进行了各种调查。当然，我是因为遇上了一个从十七岁左右起就十分了解他的女子，才揭开了他的面纱。”
说话时，他故意隐去了朱实的名字。“我询问那女子，又通过种种调查，发现武藏出生在作州，只是一个乡士的儿子，关原合战回乡后，在村里胡作非为，最后被乡人驱逐，流浪四方，是个不值一提的小人物。但也不知是天性使然，还是本身就拥有一种野兽般的强悍，他用起刀来便不要命，毫无章法可言，反倒会导致正统刀法频频失误。因此要想杀他，平常的战法注定会要失败。正如只有使用陷阱才能捕获猛兽一样，若不用奇策，势必会再次中他的计。关于这一点，不知诸位有没有仔细观察他，充分考虑过？”
源左卫门谢过小次郎的好意，并告诉他吉冈的准备已毫无疏忽。小次郎点点头，又说道：“既然准备得如此周全，当会万无一失，但为了谨慎起见，得有个更深远的计策啊。”
⋒
六
⋓
“计
策？”源左卫门重新打量了一下自以为是的小次郎，说道，“已经无需其他计策和准备了，多谢您的好意。”
但小次郎仍揪住不放。“不，老先生，倘若武藏不自量力，傻乎乎地径直来到这里，那自然会落入诸位掌中，无处可逃。可万一他事先觉察这儿已做下如此准备，另择道路而去，那岂不是前功尽弃？”
“若真如此，那他等着嘲笑便是。我们会在京城的各个路口立上牌子，向天下宣告他逃亡的消息，让他沦为世人的笑柄。”
“不错，如此一来，贵方的名分也能保住一半，但武藏也同样会向世人夸大诸位的卑劣。怎么才能一解师怨呢？不在这儿杀死武藏就毫无意义。为了确保成功除掉武藏，就必须设下诱敌之计，好让他乖乖地进入这必死之地。”
“您有这种计策吗？”
“有！”小次郎以十分自信的口吻说道，“计策倒有的是……”说着，他压低声音，一贯傲慢的脸上忽然现出狎昵的表情，将嘴巴贴在源左卫门耳旁，“喂……如何？”他悄声说道。
“唔……果然妙哉。”老人频频点头，直接将脸贴到御池十郎左卫门的耳朵上，面授机宜。
前天半夜，当宫本武藏叩开这久未造访的小客栈时，老板着实吃了一惊，可天刚一亮，武藏便跟老板打了个招呼，说要去一趟鞍马寺，出门后便一整天都没见人影。
大概晚上回来吧。老板热好了杂煮之类等他，可是当晚他并未出现。几乎到了昨日黄昏，他才回来。“这是鞍马的土产。”他说着将包在蒲包里的山药塞给老板，然后又拿出一卷似是从附近店里买来的奈良漂布，要老板赶紧找人给他缝制贴身内衣、腹带和束带。
老板立刻拿着布匹去了附近会针线的姑娘家，回来时又顺便打了些酒来，以山芋汁为酒肴。闲聊到半夜时，托人赶制的内衣与腹带也做好了。
武藏将衣物放在枕边便睡着了，可半夜老板被突然惊醒，只听见后面的井旁传来哗啦哗啦洗澡的声音。他无意间一瞧，发现武藏不知何时早已溜出床铺，在月光下沐浴完毕，穿上做好的洁白内衣，系好腹带，又裹上平常穿的那身衣服。
月亮尚未西斜。从现在起就如此准备，究竟要去哪里？老板不解地问道。结果武藏回答说他前几天就看遍了京内京外，昨日又登了鞍马，已经对京都有点厌倦了，想在拂晓时上路，登上月色中的叡山，观赏一下志贺湖的日出，再离开鹿岛前往江户。可一想到这些，眼睛便再也合不上，又不忍心叫老板起来，就把住店钱和酒钱包好放在了枕头边。虽然不多，还请收下。说不定三年或四年后再来京都时，还会住到这里。
武藏说完这些，又说道：“老板，快关好门吧。”说罢便从一旁的田间小道绕出，大步流星地朝牛粪颇多的北野大路上走去。
老板恋恋不舍地从小窗里目送武藏离开。武藏在大路上走了十来步，又重新系了一遍棉布鞋绳。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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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
亮仍挂在天空。虽说是早晨，可时间也太早了。一群黑影在白色道路上晃来晃去，看上去有些诡异。
“真意外。”
“嗯，有不少人没露面。本以为能凑一百四五十人呢。”
“如果就这些，也就有一半吧。”
“算上一会儿就来的壬生源左卫门老爷和儿子，还有那些亲戚，也就六七十人吧。”
“吉冈家也衰败了。毕竟清十郎先生和传七郎先生这两根顶梁柱都倒了，大厦将倾啊。”
听到这群人的窃窃私语，坐在远处残垣上的另一群人似乎不乐意。“别净说丧气话！盛衰乃世上常事。”一人朝这边呵斥道。
而另外一伙则说道：“不来就不来呗，谁能管得着？既然道场都关了，还能不让人各自考虑前程？还能不让人算算将来的得失？这是理所当然的。只有那些有骨气有义气的遗弟子，才会自动汇集到这儿来。”
“一二百人反倒碍事，我们要杀的人不是才一个吗？”
“哈哈哈，是谁又在那儿逞能？在莲华王院时的本事呢？在场的人当时也都在，还不是照样眼睁睁地把武藏送走了？”
叡山、一乘寺山、如意岳，背后的山峦仍一动不动地沉睡在云的怀抱里。这里便是一乘寺遗址中田间道与山道的岔道，俗称薮之乡垂松，道路分成了三条。一株细长的松树穿过清晨的残月，伸展着伞状的枝叶。此处位于一乘寺山下，原野上的道路全是坡道，遍地碎石，路上还残留着好几道下雨时被水流冲刷出来的沟痕。
从刚才起，吉冈门人就像月夜中的螃蟹一样，占据了以这株垂松为中心的一带。“道路有三条，武藏从哪边来是最大问题。我们把所有人分成三组，分别在途中埋伏，垂松那边只留下当家人源次郎少爷、壬生源左卫门老爷和御池十郎左卫门、植田良平先生等十名前辈守候，如何？”有人根据地形如此提议道。
但另外一人立即反驳：“不，这儿场地狭小，大家都凑在一处反倒不利。最好还是再隔开点距离，埋伏在武藏的必经之道上，先让武藏走进来，再来个前后夹击，就万无一失了。”
仗着人数众多，人们自然豪气冲天。或聚或离的人影不是端着长刀，便是横着长枪，似乎没有一个卑怯者。
“来了，来了！”虽然知道时间还早，但当远处有人突然喊起来的时候，人们还是吓得毛骨悚然，顿时鸦雀无声。
“是源次郎少爷！”
“坐轿来的啊。”
“毕竟还年轻嘛。”
人们一齐望去，只见远处摇曳着三四盏灯笼的光。在叡山山风的吹拂下，轿子在比灯笼还亮的月光中若隐若现地朝这边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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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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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
到齐了，各位？”首先从轿子上下来的是一位老人，后面则跟着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年。两人都扎着白色缠头巾，裙裤开衩很高，是壬生源左卫门父子。
“喂，源次郎。”老人对源次郎说道，“你站在垂松这儿就行了。站在松树底下，不要动。”
源次郎默默点头答应。
源左卫门抚摩着他的头，继续说道：“今天的决斗，虽然你是掌门人，但打斗可交由其他门徒。你还小，乖乖地站在这里就行了。”
源次郎点点头，立刻听话地朝松树下走去，像端午节的武士人偶一样威风凛凛地站在那里。
“不用急，还早呢。离黎明还有段时间。”说着，源左卫门摸摸腰上，拔出太阁款式的大烟斗烟管，“有火没？”他似乎想为同伴们减压，环视众人。
“壬生老先生，打火石倒有的是，不过，先把人员分配一下如何？”御池十郎左卫门上前说道。
“你说得也有道理。”尽管血脉相连，可这老头还是毫不顾惜，把幼子拿出来当决斗的顶名人，可见他为人之淳厚。他二话不说便听从了御池的意见。“那就立刻准备迎敌吧。但你看怎么分配这些人好呢？”
“以这棵垂松为中心，在三条道路上各隔开二十间左右的距离，潜伏在大道两侧。”
“那么，这儿呢？”
“源次郎少爷的身边则留下老先生、在下和其他十人，不仅可以保护少爷，当三条大道上的任何一方传出武藏来了的信号，大家就立刻汇集到一处，一举让他毙命。”
“慢着。”源左卫门以老人的老练又思索了一会儿，说道，“若是分成好几处，虽然无法知道武藏究竟从哪条道上来，但最先迎击他的就只有二十人左右了。”
“这些人先一齐围上去——”
“不，不妥。武藏也一定会带几名帮手前来。不仅如此，上次在雪夜里与传七郎决出胜负后，光是看他从莲华王院退去的手法就知道，这家伙不光功夫很厉害，撤退的手法也很高明，可以说他深谙逃脱之道。他会在我们防守薄弱的地方砍伤三四人，迅速撤离，然后或许就会向世上宣扬，说他在一乘寺遗址以一人之力力克吉冈的七十余名遗弟子。”
“不，决不能让他得逞。”
“可事情若到了那种地步，再怎么说也没用了。即使武藏带来若干名帮手，世人也只会记住他一个人的名字。像这种孤身应对众人的决斗，世人无疑会憎恨人多的一方。”
“在下明白了。那么这次断不可让武藏活着逃走？”
“没错。”
“不用您老先生提醒我们也明白，万一再让武藏跑了，无论以后我们如何辩解，都无法抹去污名。所以我们今天的目的只有一个，即不择手段杀死武藏。死无对证，只要杀了他，我们说什么，世人就只能听信什么了。”
说着，御池十郎左卫门环视聚集在附近的人，喊了四五个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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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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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
叫我们？”三名携带短弓的门人和一名带着火枪的门人凑上前来问道。
“嗯。”御池十郎左卫门只是点点头，然后对源左卫门说道：“老先生，我们连这种准备都做好了。这下您该放心了吧？”
“哦，远射武器？”
“找一处略高的地方或是树上，事先潜伏下来。”
“你就不怕世人说咱们手段卑劣？”
“世人议论算什么，击毙武藏才是第一要务。只要能赢，舆论自然就倒向我们。反之，一旦败了，就算我们说的是真的，世人恐怕也只会把那当作我们的抱怨。”
“好，既然你都豁出去了，老朽也没有异议。就算武藏带来五六个帮忙的，有了远射武器，便万无一失。不过，倘若我们还在商量之时便遭突袭，那可就来不及了。指挥就全部委托你了。立刻部署，部署！”老人点点头。
“那么，开始埋伏！”御池十郎左卫门朝众人发出号令。三条道路上潜伏下充当前锋的门人，在一举挫伤敌人锐气的同时准备前后夹击。垂松处则是主阵，留有十名左右的中坚力量。
顿时，黑色的人影像芦苇间的大雁一样四散开来，有的沉于草丛，有的隐身树荫，有的潜伏于田埂。根据附近的地形，有的还背着短弓噌噌地爬到了高树上。带着火枪的男子也爬到了垂松的树梢上，可是月光明亮，男子为了隐身颇费周折。枯叶和树皮哗哗落下。站在下面的人偶般的少年源次郎一面把手伸进领子，一面打着哆嗦。
源左卫门责问道：“怎么发抖了？懦夫！”
“是松叶掉进去了，根本不是害怕。”
“那就罢了。这对你也是一种很好的历练，决斗马上就要开始了，你好好看着便是。”
这时，三条道路最东边的修学院道突然传来一声“浑蛋”，接着草丛便唰唰唰地发出响动。埋伏的人分明一阵骚动。
“我怕。”源次郎不禁吐露出一句，紧搂源左卫门的腰。
“来了！”御池十郎左卫门立刻朝有动静的方向奔去。可是跑着跑着，他却纳闷起来。果然并非是久候的敌人。只见上次在六条柳町大门前为双方斡旋的佐佐木小次郎站在那里喝道：“你们没长眼吗？大敌当前怎么这么不长眼！慌慌张张地，还差点把我当成武藏要下毒手，这怎么行！我是来做今天比武的见证人的。世上有这样朝见证人身上施冷箭——不，放冷枪的浑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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冈一方也心气正旺，有人对小次郎的态度产生了怀疑。这家伙很可疑，说不定是受武藏之托，前来打探情形的——吉冈一方嘀嘀咕咕，虽然暂且忍住没有动手，却始终围住他不肯散去。
这时，看到御池十郎左卫门赶来，小次郎不再理会众人，朝分开人群钻进来的御池十郎左卫门抗议道：“在下明明是作为见证人来到这里的，吉冈的人却连在下都当成敌人，要下杀手。难道这是阁下早就吩咐好的？既然如此，佐佐木小次郎虽不肖，却也很久没有让家传的晾衣杆尝尝鲜血了，真是意外的幸运啊。我没有理由帮助武藏，但为了武士的脸面，与你们较量一番也无妨。怎么样？”简直是盛气凌人的狮吼。虽然这种傲慢是小次郎的一贯态度，可光是看到他那样子和额发，就有不少人被吓破了胆。
不过，御池十郎左卫门并不吃他这一套，说道：“哈哈哈，您火气不小啊。但今晨的比武，有谁请您做见证人了？我不记得吉冈一门中有人拜托过您啊，难道您是受武藏之托而来？”
“住口！上次在六条的大门前立下告示牌的时候，我就跟你们双方说好了。”
“不错，阁下当时是说自己要当证人。可武藏没有请阁下见证，本方也未曾提出这种要求。总之是阁下自己好事，不该插手的地方偏偏要横插一杠子，没错吧？世上倒是不乏阁下这种好事之徒啊。”
“你敢讥笑我？”小次郎的愤怒已经不再是虚张声势。
“回去吧。”御池十郎左卫门继续说道，“这不是演戏。”他像唾弃小次郎一般，表情极不愉快。
“唔……”小次郎吸了口气，铁青着脸点点头，立刻扭过身，“走着瞧，小子。”说罢，他就要原路离开。
恰在这时，比御池十郎左卫门稍迟一步赶到的壬生源左卫门慌忙喊住了小次郎。“真是年轻有为啊，小次郎先生。请留步。”
“这里已经没我的事了。刚才那些话，你们以后会得到报应的，走着瞧吧。”
“别、别这么说，请留步，请稍候。”说着，老人绕到怒气冲冲就要离去的小次郎前面，“在下是清十郎的叔父。早就从清十郎那里听说，阁下是一位仁义侠士。一定是误会了，门人唐突多有冒犯，请看在在下年事已高的份上不要计较。”
“您如此客气，在下实在不敢当。以前在四条道场也曾与清十郎先生有过一段交情，虽然帮不上什么忙，在下还是带着十足的好意来的，贵门下却出言不逊。”
“当然当然，那当然会惹您生气。方才的事请不要放在心上，为了清十郎和传七郎，还请多多帮忙。”
源左卫门圆滑老练，几句话便将这个精悍的傲慢青年安抚下来，恢复了平静。
⋒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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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
冈一门既然准备得如此妥当，用不着小次郎帮忙。但倘若让这个年轻人把吉冈的卑劣战法泄露出去，那可就不好了。源左卫门担心的是这一点。
“务请不要往心里去。”
在老人诚挚的致歉下，小次郎怒气全消，顿时像换了一个人般热情地说道：“不，老人家，您身为长辈却频频致意，让小次郎都不知如何是好了。真是折煞晚辈了。”
让众人意外的是，小次郎很快平静下来，又开始用那一贯的雄辩激励吉冈的人，还竭尽所能地骂起武藏来：“我原本就与清十郎先生有交情，至于武藏，正如在下刚才所说，我与他毫无瓜葛。因此，即使从人情上讲，比起陌生的武藏，我当然更想让有交情的吉冈获胜。可是你们两度失败，致使四条道场离散，吉冈家灰飞烟灭……这是何等失策！啊，我怎么能忍心看下去！古来兵家比武众多，可如此悲惨的事情简直闻所未闻！身为室町家教头的名门，却因一介名不见经传的乡野武士而惨遭厄运，真是岂有此理！”
小次郎热血沸腾，滔滔不绝，耳根都红了。以源左卫门为代表，所有吉冈门人都被他激情四溢的巧舌鼓惑，沉默下来。连御池十郎左卫门等人也都后悔不迭。对于如此好心的小次郎，自己等人为何还要恶语相向？
望着眼前如此气氛，小次郎就像开个人演讲会似的，进一步发挥起如簧的巧舌来：“我也是欲在武道上自立一家的人，所以并不是出于单纯的好奇心，而是带着认真的态度，每逢有比武或是正式决斗，我都会尽量前去观看。即使做一个旁观者，也会受益匪浅。可是迄今为止，还从未有过比观看贵派与武藏比武更让我心痛的经历。无论是在莲华王院，还是在莲台寺野，明明有人跟随在一旁，怎么就让武藏那小子平安抽身了呢？师父被杀，诸位竟还能任由武藏在京内横行，如此沉得住气，我实在不理解。”
他舔舔干燥的嘴唇，继续说道：“不错，作为一个流浪的武者，武藏的确很强悍，无疑是个令人惊骇的刚劲男子。在下也见过他一两次，对这一点深有感受。尽管我这话听上去有点狗拿耗子之嫌，但这家伙究竟是何方神圣？从前些日子开始，我就对他的身世和籍贯进行了各种调查。当然，我是因为遇上了一个从十七岁左右起就十分了解他的女子，才揭开了他的面纱。”
说话时，他故意隐去了朱实的名字。“我询问那女子，又通过种种调查，发现武藏出生在作州，只是一个乡士的儿子，关原合战回乡后，在村里胡作非为，最后被乡人驱逐，流浪四方，是个不值一提的小人物。但也不知是天性使然，还是本身就拥有一种野兽般的强悍，他用起刀来便不要命，毫无章法可言，反倒会导致正统刀法频频失误。因此要想杀他，平常的战法注定会要失败。正如只有使用陷阱才能捕获猛兽一样，若不用奇策，势必会再次中他的计。关于这一点，不知诸位有没有仔细观察他，充分考虑过？”
源左卫门谢过小次郎的好意，并告诉他吉冈的准备已毫无疏忽。小次郎点点头，又说道：“既然准备得如此周全，当会万无一失，但为了谨慎起见，得有个更深远的计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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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
策？”源左卫门重新打量了一下自以为是的小次郎，说道，“已经无需其他计策和准备了，多谢您的好意。”
但小次郎仍揪住不放。“不，老先生，倘若武藏不自量力，傻乎乎地径直来到这里，那自然会落入诸位掌中，无处可逃。可万一他事先觉察这儿已做下如此准备，另择道路而去，那岂不是前功尽弃？”
“若真如此，那他等着嘲笑便是。我们会在京城的各个路口立上牌子，向天下宣告他逃亡的消息，让他沦为世人的笑柄。”
“不错，如此一来，贵方的名分也能保住一半，但武藏也同样会向世人夸大诸位的卑劣。怎么才能一解师怨呢？不在这儿杀死武藏就毫无意义。为了确保成功除掉武藏，就必须设下诱敌之计，好让他乖乖地进入这必死之地。”
“您有这种计策吗？”
“有！”小次郎以十分自信的口吻说道，“计策倒有的是……”说着，他压低声音，一贯傲慢的脸上忽然现出狎昵的表情，将嘴巴贴在源左卫门耳旁，“喂……如何？”他悄声说道。
“唔……果然妙哉。”老人频频点头，直接将脸贴到御池十郎左卫门的耳朵上，面授机宜。
前天半夜，当宫本武藏叩开这久未造访的小客栈时，老板着实吃了一惊，可天刚一亮，武藏便跟老板打了个招呼，说要去一趟鞍马寺，出门后便一整天都没见人影。
大概晚上回来吧。老板热好了杂煮之类等他，可是当晚他并未出现。几乎到了昨日黄昏，他才回来。“这是鞍马的土产。”他说着将包在蒲包里的山药塞给老板，然后又拿出一卷似是从附近店里买来的奈良漂布，要老板赶紧找人给他缝制贴身内衣、腹带和束带。
老板立刻拿着布匹去了附近会针线的姑娘家，回来时又顺便打了些酒来，以山芋汁为酒肴。闲聊到半夜时，托人赶制的内衣与腹带也做好了。
武藏将衣物放在枕边便睡着了，可半夜老板被突然惊醒，只听见后面的井旁传来哗啦哗啦洗澡的声音。他无意间一瞧，发现武藏不知何时早已溜出床铺，在月光下沐浴完毕，穿上做好的洁白内衣，系好腹带，又裹上平常穿的那身衣服。
月亮尚未西斜。从现在起就如此准备，究竟要去哪里？老板不解地问道。结果武藏回答说他前几天就看遍了京内京外，昨日又登了鞍马，已经对京都有点厌倦了，想在拂晓时上路，登上月色中的叡山，观赏一下志贺湖的日出，再离开鹿岛前往江户。可一想到这些，眼睛便再也合不上，又不忍心叫老板起来，就把住店钱和酒钱包好放在了枕头边。虽然不多，还请收下。说不定三年或四年后再来京都时，还会住到这里。
武藏说完这些，又说道：“老板，快关好门吧。”说罢便从一旁的田间小道绕出，大步流星地朝牛粪颇多的北野大路上走去。
老板恋恋不舍地从小窗里目送武藏离开。武藏在大路上走了十来步，又重新系了一遍棉布鞋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