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听途说
⋒
一
⋓
武
藏留了下来，等待茶屋女老板归来。午后的小半日实在无聊，天又长，身体也像软糖一样想伸懒腰。武藏也学着卧在桃树下的母牛，横躺在茶屋一角的长凳上。今天早晨起得早，昨晚也未正儿八经地睡。不觉间，梦中出现了两只蝴蝶，其中一只是阿通，围绕着连理枝翩翩起舞。
忽然睁开眼睛一看，太阳已映到房屋门口的泥地深处，仿佛睡觉时连住处都发生了变化，只听得茶屋中传来喧嚣。
由于下面的山谷中有采石场，劳作的采石工每日都依惯例于未时来这里吃吃茶点，喝上一阵子粗茶，再耍耍嘴皮子。
“说到底，真是太没出息了。”
“吉冈一方吗？”
“当然。”
“真丢人。那么多弟子，竟连一个争气的家伙都没有。”
“那是因为拳法先生太伟大了，世人过于高估了吉冈家。看来，伟人只能撑起第一代家业啊，第二代就慢慢衰败，到了第三代差不多就没落了，再到第四代，就很少有人能名副其实了。”
“你说得不对。拿我来说，还不是照样名副其实吗？”
“那是因为你们家代代都是采石工。我说的是吉冈家。不信你看看太阁大人的后人就知道了。”
于是话题又绕了回来。一个采石工说，在垂松决斗的那天早晨，他正在附近，看了个真真切切。看来他已经将自己目击的情形跟其他人讲了几十上百遍，讲得实在传神。那个宫本武藏以一百几十人为对手，就是这样杀入敌阵的——仿佛他自己已化身为武藏，讲得十分夸张。幸亏他讲到兴头上时，一旁长凳上的故事主人公正在熟睡，倘若醒来听到他夸张的描述，一定会忍不住大笑，或者羞愧得无地自容。
可是，闻言之后甚是不悦的另一伙人一直坐在檐前的另一个桌边听他们谈论，原来是中堂的三名武僧和一名被武僧们送到这山顶茶屋的气宇轩昂的青年。“那么，就此作别吧。”他们彼此道别。青年一副凛凛的旅装打扮，身穿窄袖和服，额发格外艳丽，身背大太刀，无论是身形、眼神还是气势都十分华丽。
采石工们慑于他的气势，离开桌子，挪到草席上，生怕惹怒了他。可移到那里后，便益发起兴地谈起垂松的情形，众人还不时大笑，频频歌颂武藏。
不久，大概是肚子里的蛔虫闹腾起来，再也无法默默听下去，佐佐木小次郎冲着采石工们大喝一声：“喂，石匠！”
⋒
二
⋓
采
石工们朝小次郎回过头，重新端坐好。风华正茂的小次郎刚才就在三名中堂武僧的陪伴下威风八面，因而采石工们也一齐低下头恭敬应答：“是。”
“喂喂，刚才装出很懂的样子，一直喋喋不休的那个男的，你到前面来！”小次郎用铁扇招呼着他们的领头人，“其他人也都给我靠过来，别害怕。”
“是，是。”
“刚才听你们对宫本武藏交口称赞。以后若再敢胡说八道，决不饶你们！”
“是……什么意思？”
“那个武藏有什么了不起的？虽然你们之中也有人目击了那日的情形，可我佐佐木小次郎作为当日比武的见证人，亲自详细调查了双方的实情。事后我就上了叡山，在根本中堂的讲堂里，把一山的学生召集到一起讲述了我的见闻和感想，又应诸院硕学们的邀请，毫无保留地讲述了自己的意见。然而，你等连刀为何物都不明白，只看到了表面的胜负，便受一群愚人谣言的鼓惑，称武藏之流为什么稀世英雄、举世无双的高人，如此一来，那我小次郎在叡山讲堂里的话岂不全都成了谎言？尽管一些无知平民的传言根本就不值一提，可我还是得让在场的诸位高僧也听一下，而且你们的错误看法也会贻害世人，所以我要给你们好好讲讲武藏的真面目，你们都给我掏干净耳朵听好了。”
“是……是。”
“那么这武藏究竟是何种肚量之人呢？从他挑起那场比武的动机中便不难洞察，那只不过是武藏沽名钓誉的伎俩而已。为了让自己扬名，他向京内第一的吉冈家挑起比武，而吉冈家完全中了他的圈套，成了他的垫脚石。至于理由，京流吉冈已经衰落，第一代拳法时代的光环已经退去，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实。若比作树，吉冈已成朽木，若比作人，吉冈已是濒死之人。即使不理不问它也会自取灭亡，武藏却出来推倒了它。推倒它的力量谁都有，可人们并未那样做。因为今天的武者已经不再把吉冈一流放在眼里，而且念及拳法先生的遗德，出于武士的情怀，便放过了这濒临倒闭的门户。武藏却故意大张旗鼓，扩大事件的影响，还在京城的大道上竖起告示牌，大肆宣扬，让人们全落入他的圈套。这种卑鄙的居心和下流的伎俩不胜枚举。无论是与清十郎对阵，还是与传七郎决斗，他从未有一次守时。在垂松的时候也不例外，他不敢堂堂正正地正面决斗，净耍一些旁门左道。不错，若从人数上看，他的确是以一打多，可是他的狡猾、他沽名钓誉的高明之处正藏在这里。结果也完全跟他预期的一样，世人的同情全都集中到他一人身上。不过在我眼里，那种比武简直如同儿戏。他终究只是玩点小伎俩，耍耍小聪明，然后便瞅准时机溜掉。从某种程度上讲，他的确野蛮强悍，却完全配不上做什么高人。如果非要说他是高人不可，那他便是‘逃跑的高人’，唯他飞毛腿般的逃跑伎俩实在高明。”
⋒
三
⋓
小
次郎的演讲口若悬河，想必在叡山的讲堂时也是如此。
“在外行人看来，一人对几十人的决斗绝不是件易事，但几十人的力量加起来并非就是一人之力的几十倍。”
小次郎以这种论法，再糅以专业的知识，肆意地驳斥着当日的比武。倘若站在旁观者清的角度上，武藏就是再善战，也能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而这位小次郎又极尽所能地辱骂起武藏杀死吉冈名义上的掌门人一事，甚至抬升到武士道和刀的精神层面，指责武藏是一个实难容赦之人。进而，他又把武藏的来历和在故乡的所作所为都翻出来，还搬出如今正有一位姓本位田的老母亲不顾年迈正在追杀武藏一事。
“若是大家不信，尽可以去找那位本位田老母亲问问。我逗留在中堂期间，还见过那位老母亲，倾听了她的控诉。连一位年近六十的纯朴老妪都在追杀他，这样的人哪里能称得上伟大呢？一个内心阴暗、被人视为仇敌的人，你们竟为他大唱赞歌，这样能给世道人心带来什么好处？我只是觉得心寒才说这些的。我先声明一下，我既非吉冈门人的亲戚朋友，也并非对武藏抱有仇恨。只是，我自己也是爱武之人，立志于此道，所以才做出如此正确的评判。懂了吗，石匠们？”
说完，大概是实在口渴难耐，小次郎端起茶碗，一饮而尽，回头看看同伴说道：“啊，太阳已西斜了。”
“如不赶紧动身，恐怕不等抵达三井寺，山道就黑了。”中堂的武僧一面提醒，一面从坐得腿脚发麻的长凳上站起来。
采石工们不知如何是好，一直僵在原地，此时一看来了机会，顿时像被从法庭上解放一样，争前恐后朝山谷中的作业场而去。
山谷已沉浸在泛着紫色的余晖中，白头翁高亢的鸣声在山谷里回荡。
“请多保重。”
“再度进京时务请光临敝寺。”
武僧们也就此别过小次郎，赶回中堂。
“老婆婆。”只剩下一人后，小次郎朝里面招呼一声，“茶钱放这儿了。再给我两三根火绳吧，我好在走夜路的时候用。”
“火绳？这里有的是，都在墙上挂着呢，用多少您就拿多少吧。”老婆婆应道。
于是，小次郎冒冒失失地走进茶屋，从墙角的火绳捆中抽出两三根。这时，火绳捆吧嗒一下从钉子上滑落到下面的长凳上。小次郎下意识地伸手去捡，这才注意到长凳上横躺着一个人。当他顺着那人的两脚一直看到脸上时，顿时一哆嗦，心口仿佛被一下子击中。原来，武藏正枕着胳膊睁着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的脸。
⋒
四
⋓
仿
佛被弹出去一样，小次郎啪的一下跳了出去，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
“哦？”说话的是武藏。只见他露出白色的牙齿，嘻嘻笑着，仿佛刚睡醒一样，慢慢腾腾地起身，朝小次郎走去。他站在小次郎面前，带着亲切的微笑和直穿他内心的眼神。小次郎也想还以微笑，可脸上的肌肉却奇怪地僵硬起来，终究没能笑出来。武藏正在嘲笑他刚才下意识跳开的狼狈。其实他根本就不用慌。但想到武藏肯定听到了他刚才对石匠们演讲的内容，顿生狼狈也是自然的。
总之，小次郎转瞬便恢复了一贯的傲慢，可一时间竟也语无伦次。“啊，武藏先生……您在这儿啊？”
“上一次……”武藏刚一开口。
“上次，您那骇人的表现简直就是神力啊。而且听说您也没怎么受伤，实在是可喜可贺。”尽管心里有一万个不服气，尽管怀着痛苦的矛盾，小次郎还是禁不住脱口而出。连他自己都为这言不由衷的话感到后悔。
武藏想挖苦小次郎。不知为何，一见到小次郎的神气和态度，他便不由得想戏弄他。于是，他假装殷勤地说道：“上次之事承蒙您见证，多谢关照。刚才，阁下又给了在下种种忠告，尽管您是讲给别人听的，可在下听后还是深表感谢。在下也知道自己眼中的世界与世人眼中的自己差别很大，但这种真正的声音还是很少能够听到。阁下能够在在下午睡的梦中讲给在下听，实在是诚惶诚恐啊。在下不会忘记，一定会永记心头。”
不会忘记，永记心头——听到这一句，小次郎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尽管听上去只是一句平常的寒暄，可在小次郎听来，这却是向他发出的未来的挑战。而且话的背后还带着这样一种意味：丑话就用不着在这里挑明了吧。
彼此都是武士，都是容不下虚伪或一丝污点的修行者。就算是在嘴皮子上一争高低，也只是打口水仗而已，而且这也不是只靠三言两语便可解决的小问题。至少，对武藏来说，垂松一事是他毕生的大事，他也一直坚信这是一个参道者的修行。在此事上，他丝毫没有卑鄙之举，也没有任何愧疚。可在小次郎那里，此事的反映竟截然相反，竟成了如此卑怯的一种表现。如此一来，这个问题的解决也只能如武藏的话中话那样，虽然今天丑话不说，但决不会忘记。他只能以这种暗示留待将来一决高低。
尽管内心有种种复杂的感情在涌动，可佐佐木小次郎仍不认为自己是在捕风捉影、胡说八道。他觉得自己只是根据自己的立场做出了公正的判断，而且就算目睹了武藏如此骇人的实力，他也绝未将武藏视为超越自己的高人。
“好。阁下的‘永记在心’一句，小次郎也会永远铭记在心。千万不要忘了，武藏。”
武藏默默地点点头，露出一丝微笑。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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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
藏留了下来，等待茶屋女老板归来。午后的小半日实在无聊，天又长，身体也像软糖一样想伸懒腰。武藏也学着卧在桃树下的母牛，横躺在茶屋一角的长凳上。今天早晨起得早，昨晚也未正儿八经地睡。不觉间，梦中出现了两只蝴蝶，其中一只是阿通，围绕着连理枝翩翩起舞。
忽然睁开眼睛一看，太阳已映到房屋门口的泥地深处，仿佛睡觉时连住处都发生了变化，只听得茶屋中传来喧嚣。
由于下面的山谷中有采石场，劳作的采石工每日都依惯例于未时来这里吃吃茶点，喝上一阵子粗茶，再耍耍嘴皮子。
“说到底，真是太没出息了。”
“吉冈一方吗？”
“当然。”
“真丢人。那么多弟子，竟连一个争气的家伙都没有。”
“那是因为拳法先生太伟大了，世人过于高估了吉冈家。看来，伟人只能撑起第一代家业啊，第二代就慢慢衰败，到了第三代差不多就没落了，再到第四代，就很少有人能名副其实了。”
“你说得不对。拿我来说，还不是照样名副其实吗？”
“那是因为你们家代代都是采石工。我说的是吉冈家。不信你看看太阁大人的后人就知道了。”
于是话题又绕了回来。一个采石工说，在垂松决斗的那天早晨，他正在附近，看了个真真切切。看来他已经将自己目击的情形跟其他人讲了几十上百遍，讲得实在传神。那个宫本武藏以一百几十人为对手，就是这样杀入敌阵的——仿佛他自己已化身为武藏，讲得十分夸张。幸亏他讲到兴头上时，一旁长凳上的故事主人公正在熟睡，倘若醒来听到他夸张的描述，一定会忍不住大笑，或者羞愧得无地自容。
可是，闻言之后甚是不悦的另一伙人一直坐在檐前的另一个桌边听他们谈论，原来是中堂的三名武僧和一名被武僧们送到这山顶茶屋的气宇轩昂的青年。“那么，就此作别吧。”他们彼此道别。青年一副凛凛的旅装打扮，身穿窄袖和服，额发格外艳丽，身背大太刀，无论是身形、眼神还是气势都十分华丽。
采石工们慑于他的气势，离开桌子，挪到草席上，生怕惹怒了他。可移到那里后，便益发起兴地谈起垂松的情形，众人还不时大笑，频频歌颂武藏。
不久，大概是肚子里的蛔虫闹腾起来，再也无法默默听下去，佐佐木小次郎冲着采石工们大喝一声：“喂，石匠！”
⋒
二
⋓
采
石工们朝小次郎回过头，重新端坐好。风华正茂的小次郎刚才就在三名中堂武僧的陪伴下威风八面，因而采石工们也一齐低下头恭敬应答：“是。”
“喂喂，刚才装出很懂的样子，一直喋喋不休的那个男的，你到前面来！”小次郎用铁扇招呼着他们的领头人，“其他人也都给我靠过来，别害怕。”
“是，是。”
“刚才听你们对宫本武藏交口称赞。以后若再敢胡说八道，决不饶你们！”
“是……什么意思？”
“那个武藏有什么了不起的？虽然你们之中也有人目击了那日的情形，可我佐佐木小次郎作为当日比武的见证人，亲自详细调查了双方的实情。事后我就上了叡山，在根本中堂的讲堂里，把一山的学生召集到一起讲述了我的见闻和感想，又应诸院硕学们的邀请，毫无保留地讲述了自己的意见。然而，你等连刀为何物都不明白，只看到了表面的胜负，便受一群愚人谣言的鼓惑，称武藏之流为什么稀世英雄、举世无双的高人，如此一来，那我小次郎在叡山讲堂里的话岂不全都成了谎言？尽管一些无知平民的传言根本就不值一提，可我还是得让在场的诸位高僧也听一下，而且你们的错误看法也会贻害世人，所以我要给你们好好讲讲武藏的真面目，你们都给我掏干净耳朵听好了。”
“是……是。”
“那么这武藏究竟是何种肚量之人呢？从他挑起那场比武的动机中便不难洞察，那只不过是武藏沽名钓誉的伎俩而已。为了让自己扬名，他向京内第一的吉冈家挑起比武，而吉冈家完全中了他的圈套，成了他的垫脚石。至于理由，京流吉冈已经衰落，第一代拳法时代的光环已经退去，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实。若比作树，吉冈已成朽木，若比作人，吉冈已是濒死之人。即使不理不问它也会自取灭亡，武藏却出来推倒了它。推倒它的力量谁都有，可人们并未那样做。因为今天的武者已经不再把吉冈一流放在眼里，而且念及拳法先生的遗德，出于武士的情怀，便放过了这濒临倒闭的门户。武藏却故意大张旗鼓，扩大事件的影响，还在京城的大道上竖起告示牌，大肆宣扬，让人们全落入他的圈套。这种卑鄙的居心和下流的伎俩不胜枚举。无论是与清十郎对阵，还是与传七郎决斗，他从未有一次守时。在垂松的时候也不例外，他不敢堂堂正正地正面决斗，净耍一些旁门左道。不错，若从人数上看，他的确是以一打多，可是他的狡猾、他沽名钓誉的高明之处正藏在这里。结果也完全跟他预期的一样，世人的同情全都集中到他一人身上。不过在我眼里，那种比武简直如同儿戏。他终究只是玩点小伎俩，耍耍小聪明，然后便瞅准时机溜掉。从某种程度上讲，他的确野蛮强悍，却完全配不上做什么高人。如果非要说他是高人不可，那他便是‘逃跑的高人’，唯他飞毛腿般的逃跑伎俩实在高明。”
⋒
三
⋓
小
次郎的演讲口若悬河，想必在叡山的讲堂时也是如此。
“在外行人看来，一人对几十人的决斗绝不是件易事，但几十人的力量加起来并非就是一人之力的几十倍。”
小次郎以这种论法，再糅以专业的知识，肆意地驳斥着当日的比武。倘若站在旁观者清的角度上，武藏就是再善战，也能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而这位小次郎又极尽所能地辱骂起武藏杀死吉冈名义上的掌门人一事，甚至抬升到武士道和刀的精神层面，指责武藏是一个实难容赦之人。进而，他又把武藏的来历和在故乡的所作所为都翻出来，还搬出如今正有一位姓本位田的老母亲不顾年迈正在追杀武藏一事。
“若是大家不信，尽可以去找那位本位田老母亲问问。我逗留在中堂期间，还见过那位老母亲，倾听了她的控诉。连一位年近六十的纯朴老妪都在追杀他，这样的人哪里能称得上伟大呢？一个内心阴暗、被人视为仇敌的人，你们竟为他大唱赞歌，这样能给世道人心带来什么好处？我只是觉得心寒才说这些的。我先声明一下，我既非吉冈门人的亲戚朋友，也并非对武藏抱有仇恨。只是，我自己也是爱武之人，立志于此道，所以才做出如此正确的评判。懂了吗，石匠们？”
说完，大概是实在口渴难耐，小次郎端起茶碗，一饮而尽，回头看看同伴说道：“啊，太阳已西斜了。”
“如不赶紧动身，恐怕不等抵达三井寺，山道就黑了。”中堂的武僧一面提醒，一面从坐得腿脚发麻的长凳上站起来。
采石工们不知如何是好，一直僵在原地，此时一看来了机会，顿时像被从法庭上解放一样，争前恐后朝山谷中的作业场而去。
山谷已沉浸在泛着紫色的余晖中，白头翁高亢的鸣声在山谷里回荡。
“请多保重。”
“再度进京时务请光临敝寺。”
武僧们也就此别过小次郎，赶回中堂。
“老婆婆。”只剩下一人后，小次郎朝里面招呼一声，“茶钱放这儿了。再给我两三根火绳吧，我好在走夜路的时候用。”
“火绳？这里有的是，都在墙上挂着呢，用多少您就拿多少吧。”老婆婆应道。
于是，小次郎冒冒失失地走进茶屋，从墙角的火绳捆中抽出两三根。这时，火绳捆吧嗒一下从钉子上滑落到下面的长凳上。小次郎下意识地伸手去捡，这才注意到长凳上横躺着一个人。当他顺着那人的两脚一直看到脸上时，顿时一哆嗦，心口仿佛被一下子击中。原来，武藏正枕着胳膊睁着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的脸。
⋒
四
⋓
仿
佛被弹出去一样，小次郎啪的一下跳了出去，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
“哦？”说话的是武藏。只见他露出白色的牙齿，嘻嘻笑着，仿佛刚睡醒一样，慢慢腾腾地起身，朝小次郎走去。他站在小次郎面前，带着亲切的微笑和直穿他内心的眼神。小次郎也想还以微笑，可脸上的肌肉却奇怪地僵硬起来，终究没能笑出来。武藏正在嘲笑他刚才下意识跳开的狼狈。其实他根本就不用慌。但想到武藏肯定听到了他刚才对石匠们演讲的内容，顿生狼狈也是自然的。
总之，小次郎转瞬便恢复了一贯的傲慢，可一时间竟也语无伦次。“啊，武藏先生……您在这儿啊？”
“上一次……”武藏刚一开口。
“上次，您那骇人的表现简直就是神力啊。而且听说您也没怎么受伤，实在是可喜可贺。”尽管心里有一万个不服气，尽管怀着痛苦的矛盾，小次郎还是禁不住脱口而出。连他自己都为这言不由衷的话感到后悔。
武藏想挖苦小次郎。不知为何，一见到小次郎的神气和态度，他便不由得想戏弄他。于是，他假装殷勤地说道：“上次之事承蒙您见证，多谢关照。刚才，阁下又给了在下种种忠告，尽管您是讲给别人听的，可在下听后还是深表感谢。在下也知道自己眼中的世界与世人眼中的自己差别很大，但这种真正的声音还是很少能够听到。阁下能够在在下午睡的梦中讲给在下听，实在是诚惶诚恐啊。在下不会忘记，一定会永记心头。”
不会忘记，永记心头——听到这一句，小次郎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尽管听上去只是一句平常的寒暄，可在小次郎听来，这却是向他发出的未来的挑战。而且话的背后还带着这样一种意味：丑话就用不着在这里挑明了吧。
彼此都是武士，都是容不下虚伪或一丝污点的修行者。就算是在嘴皮子上一争高低，也只是打口水仗而已，而且这也不是只靠三言两语便可解决的小问题。至少，对武藏来说，垂松一事是他毕生的大事，他也一直坚信这是一个参道者的修行。在此事上，他丝毫没有卑鄙之举，也没有任何愧疚。可在小次郎那里，此事的反映竟截然相反，竟成了如此卑怯的一种表现。如此一来，这个问题的解决也只能如武藏的话中话那样，虽然今天丑话不说，但决不会忘记。他只能以这种暗示留待将来一决高低。
尽管内心有种种复杂的感情在涌动，可佐佐木小次郎仍不认为自己是在捕风捉影、胡说八道。他觉得自己只是根据自己的立场做出了公正的判断，而且就算目睹了武藏如此骇人的实力，他也绝未将武藏视为超越自己的高人。
“好。阁下的‘永记在心’一句，小次郎也会永远铭记在心。千万不要忘了，武藏。”
武藏默默地点点头，露出一丝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