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
一
小
次郎酩酊大醉。当然，这无疑是在别家妓院疯玩的结果。
“肩……搭把肩……”
“怎、怎么搭啊，师父？”
“就是要你们两个从两边架着我。我……走不了了。”
于是小次郎靠在菰十郎和侍童小六的肩上，踉踉跄跄地从肮脏的深夜花街上往回走。
“我都劝您住下来了，可您——”
“那样的地方能住吗？喂，再回一趟角屋看看。”
“算了吧。”
“为、为什么？”
“就是把那个躲藏起来的女人硬抓回来，玩起来也没意思啊……难不成您让那女人迷住了？”
“呵、呵、呵。”
“您又想起什么了？”
“我可从未迷恋过什么女人……我不是这种性格，因为我有更大的抱负。”
“那，师父的抱负是……”
“那还用说。既然是以武立身，那就要成为天下第一武者，再成为将军家的教头。”
“真不巧……将军家已经有柳生家了……还有一个叫小野治郎右卫门的人最近也被推举上去了。”
“治郎右卫门……那种人也配？我连柳生家都不惧……你们都给我瞧好了，我马上就会把那些家伙踹下来让你们瞧瞧。”
“小心！师父，我看您还是先留神脚底下吧。”
烟花巷的灯火已经落在后头，路上连个人影都没有。三人刚好来到一条未挖好的沟边，堆起的泥土将柳树掩埋过半，另一边则残留着低低的芦苇和水洼，泛白的星影更浓了。
“要滑了！”
当菰十郎和侍童小六架着硕大的累赘正要从土堆上下去时，小次郎忽然“啊”地惊呼一声，被小次郎一下子甩开的两人也喊了起来。
“什么人？”小次郎往土坡中间一闪，又喊了一声。
话音未落，只听嗖的一声，尽管一刀劈空，从背后偷袭来的男子并未收住脚步，“啊”的一声跃进了下面的沼泽地。
“不记得了吗，佐佐木？”这时，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应答。
“上一次，你竟敢在隅田河滩上连斩我四名同门！”另一个声音说道。
“哦。”小次郎这才跳上土坡，循声望去。只见，土堆后、树后和芦苇中竟潜藏了至少十个身影。一看到他站在那里，众人顿时呼啦一下，全端着利刃逼了上来。
“我当什么人呢，原来是小幡的门人啊。上次来了五人折了四人，不知今夜又有几人想来找死？不想活的我全都成全你们。卑鄙者，来吧！”
说着，小次郎的手已探过肩膀，背上的爱刀晾衣杆的刀柄随之发出一声鸣动。
二
小
幡勘兵卫景宪的宅邸背靠着平河天满宫，后面是一片森林。他在旧房子的茅草屋旁接上新的讲堂和玄关后，便在此处招募门人。
勘兵卫原是武田家的家臣，是甲州武门中名气颇高的小幡入道日净的血脉。武田灭亡后，长久以来一直隐遁山野，到了勘兵卫这一代才被德川家康招出，也曾参加过实战，可由于年老多病，便请辞说想讲讲多年来参悟的兵法，安度余生，于是搬到了如今的地方。
为此，幕府还专门把下町的一片区域送给他作住宅用地，勘兵卫却拒绝说：“我乃是甲州出身的一介武夫，不习惯住在奢华的深宅大院里。”于是便把平河天满宫的一处古农舍改为宅邸，却总是深居病室，最近似乎连教授门人之事都不大露面了。
宅邸后方的森林里有很多枭，白天都会听到枭的鸣声，勘兵卫于是自号“隐士枭翁”，有时还笑称自己的一把病骨“也是枭中的一只”。
他的病似乎便是今天所说的神经痛。一旦发作，从坐骨附近开始，半个身子都会剧烈疼痛。
“师父，好点了没有？您哪怕喝一口水也好啊。”平时一直服侍在身边的是一名叫北条新藏的弟子。新藏是北条氏胜之子，为继承父亲遗学，完成北条流的兵法，他成了勘兵卫的入室弟子，从少年起便砍柴担水，勤学苦练。
“行了……我轻松多了……天就要亮了，你也一定困了，去睡吧，睡吧。”勘兵卫的头发已经全白，躯体像老梅一样枯瘦。
“您不用挂心，新藏我早已睡过午觉。”
“不，能替我教授的只有你一人。白天也连一点睡觉时间都没有……”
“可徒儿觉得，不眠也是一种修行。”新藏按摩着勘兵卫单薄的脊背，无意间看到灯盏的油就要耗尽，便起身去取油壶。
“咦？”伏在枕头上的勘兵卫忽然抬起瘦削的脸，灯光冷冷地映在脸上。
“怎么了？”新藏拿着油壶，望着师父的眼睛问道。
“你大概也听见了吧……水的声音……在石井一带……”
“哦……是人的动静。”
“这种时候能是什么人呢？或许又是弟子们晚上出去玩了吧。”
“我也觉得差不多，我先去看一下。”
“去好好训斥他们一顿。”
“不过师父也累了吧？快休息吧。”
夜色开始泛白的时候，病人的病痛也终于止住，安然睡去。于是新藏轻轻地把被子拉到勘兵卫肩头，打开后门。抬眼一看，只见在石井的水槽处，吊桶早已被绞了上来，两名弟子正在清洗手和脸上的血。
三
北
条新藏见状就是一愣，顿时皱起眉头。他连短皮袜都没脱就径直跑到井旁。“又出去了！你们……”他的语气中分明透着叹息和惊讶——我都那样阻止了，你们怎么还这样？可事到如今，再怎么训斥也无济于事了。
石井后面还有一名由二人背回来的重伤门人，就要断气似的正呻吟不止。
“新藏先生。”一看到他的身影，正在清洗血迹的两个门人顿时哭丧起脸，忍着泪水，“遗、遗憾！”仿佛弟弟向哥哥诉苦一样，两人带着撒娇般的呜咽咬牙切齿地骂道。
“混账！”好在新藏并未揍他们，不过声音却严厉至极，“混账东西！”他又骂了一声，“都告诉过你们多少次了，你们不是他的对手，我再三劝阻，你们怎么又去了？”
“可是……可是……那佐佐木小次郎几次三番来羞辱病床上的师父，又在隅田河滩上杀了四名兄弟，我们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太过分了！新藏先生居然还要我们忍气吞声，甘受耻辱，这也太过分了！”
“我哪里过分了？”新藏年纪虽轻，却是小幡门中的高足，勘兵卫患病期间又代掌一门，“若是能让你们去，我新藏早就第一个冲上去了。虽然那个小次郎从前些日子起便几次三番地来找茬，对病榻上的恩师大放厥词，对我们也视若无睹，我却不是因为怕他才不理他的。”
“可世人不这么认为啊。而且那小次郎还到处中伤师父和师父的兵法。”
“随他说好了。但凡了解师父的人，有谁会相信那臭小子的浑话呢？”
“你怎么想我们不管，但我们这些门人可是忍无可忍。”
“那你们想怎么样？”
“杀死那家伙，让他尝尝厉害。”
“你们不听我劝阻，不但在隅田河滩上让人家杀死四个，今晚不也照样是大败而归吗？真是耻上加耻。给师父脸上抹黑的不是小次郎，而是门下的各位，难道不是吗？”
“你这话太过分了！凭什么就说我们玷污了师父的英名？”
“那么，你们杀了小次郎了吗？今夜被杀的，恐怕又全是咱们同门吧。各位并不清楚那人的手段。虽然那个小次郎年龄不大，名气也不高，而且粗野傲慢，可是他拥有一种天性神力，虽然我也不清楚他究竟是如何炼成的，他善使那把素有晾衣杆之称的大刀的实力是无法否定的。一旦小觑了他，那就大错特错了。”
说话间，一名门人突然逼到新藏面前，当面跟他顶撞起来：“那无论他多么嚣张我们都没办法了？原来你竟是如此惧怕小次郎！”
四
“随
你们怎么说吧。”新藏点着头，“若你们觉得我是胆小鬼，那把我当成胆小鬼就是。”
这时，在地上呻吟的受伤男子在两人脚下痛苦地求道：“水……给我水。”
“哦……马上就来。”两人从左右抱住他，正要从吊桶里舀水给他时，新藏却连忙阻止。“等等。一旦给他水喝，他立刻就会断气。”
正当两人犹疑之时，受伤男子却忽然探头把脸伸到了吊桶里。可是刚喝了一口，翻了白眼。
晨月下传来阵阵枭啼，新藏默然离去。回到房中，他立刻悄悄窥了下勘兵卫的病室。勘兵卫仍在沉沉的昏睡中。他松了口气，退回自己的房间。未读完的兵书仍摊在书桌上。最近他每夜都照看师父，连看书的时间都没有。当他在桌前坐下，沉下心来时，这才感觉到连夜来的疲劳。新藏在桌前抱着胳膊，不禁长叹一声。除了自己，还有谁能照看那病床上垂暮的师父呢？虽然道场里还有几名入室弟子，可全都是粗野的习武后生。那些走学者就更不用说了，个个狂妄不羁，耀武扬威，没有一个能理解师父孤寂的心情，动不动就会跟外人意见不合争斗起来。
这次的事情也是因此而起。新藏不在时，佐佐木小次郎口称要跟勘兵卫请教兵法前来拜访，门人便让他见了师父，可没想到，口称请教的小次郎竟出言不逊，大放厥词，似乎是专程来驳斥勘兵卫的。门人弟子们便将其拉至别室，诘责其不逊，不料小次郎竟愈发放肆，丢下挑衅的一句“随时恭候”便拂袖而去。
原因总是很小，可结果却常常很大。再加上小次郎又在江户到处诋毁，说小幡的兵法浅薄，甲州流则是自古以来的楠流和唐书六韬的翻版，完全是捏造的假兵法等。这些话语传到门人的耳朵里后，众人更是义愤填膺。决不能让他活着！门人全都发誓要找他复仇。
这个想法刚提出来时，北条新藏就反对。首先问题没那么严重，其次师父尚在病中，且对方并非兵法者。此外还有一个理由，那就是师父的儿子余五郎仍在旅途中未归，门人们断不可寻衅滋事。尽管新藏一再告诫，可门人们还是背着他擅自行动，先是在隅田河滩上与小次郎决斗，后来仍不接受教训，又纠集起来于昨晚伏击小次郎，反倒再遭痛击，十人之中活着回来的没有几人。
“真让人头痛……”新藏对着就要熄灭的短架灯长叹几声，又抱着胳膊埋下头来。
五
北
条新藏枕着胳膊，不觉昏昏睡去。当他猛然醒来时，只听得某处隐约传来骚乱的人声。他立刻明白，一定是门人们在聚集，同时又想起凌晨的事情。可是那声音很远，窥探讲堂，里面也没有一个人影。
于是新藏穿上草履往后面走，穿过一片长满嫩竹的青青竹林后，就连围墙都没有了，森林径直延伸向平河天满宫。抬头一看，聚集在那里的果然是小幡兵法所的门人们。只见凌晨时还在井边清洗伤口的两人用白布将胳膊吊在脖子上，面色苍白，正在向同门们描述昨夜的惨败。
“也就是说，你们去了十个人，可仅仅因为一个小次郎，就折损了一半？”一人问道。
“实在遗憾，面对他那柄人称晾衣杆的快刀，我们怎么也讨不到便宜。”
“可村田、绫部等人平时是那么苦练剑法。”
“但这二人反倒最先被斩杀，剩下的也全都是重伤或轻伤了。与惣兵卫虽然坚持着回来了，可喝了一口水后，就在井台上断了气……实在令人扼腕。各位，还请谅解。”
说毕，大家全都黯然地沉默了。平素只崇拜兵法的这一派人多数都认为刀只是步卒所学之物，绝非是为将者应关注的对象。孰料如今竟发生了这等事情，面对一个佐佐木小次郎，众多同门竟先后被杀。他们不禁为平时一直轻视的武道上的无力悲哀起来。
“到底是为什么？”不久，一人呻吟起来。
沉重的沉默中再次响起枭的啼鸣。忽然，仿佛一下子想起个好主意似的，只听一人兴奋地说道：“我的堂弟在柳生家做事。要不就找柳生家商量一下，借他们一臂之力如何？”
“混账！”好几人同时骂道，“这种事也说得出口？那才是往师父脸上抹黑呢。”
“那……那该怎么办？”
“就我们这些人，再给佐佐木小次郎下封战书。当然，暗夜伏击之类最好是别干了，那样只能越发给小幡兵法所抹黑。”
“再下决斗书？”
“不管失败多少次，我们也决不可退缩。”
“当然。不过，若是让北条新藏听到就麻烦了。”
“当然不能让病床上的师父和他那个爱徒听见。好，我们现在就去神社借笔墨，写好决斗书，然后找人给小次郎送去。”
于是众人站起身，悄悄走向平河天满宫的神官家。这时，走在前面的一人忽然“啊”地惊呼一声，退缩起来。
所有人都像木头一样僵在原地，一齐呆呆地盯着平河天满宫前殿后面那古旧的走廊。结着青梅的老梅树影印在洒满阳光的墙壁上。从刚才起，小次郎就一只脚踩在那栏杆上，注视着森林中群集的人。
六
一
瞬间，众人像是被摄去了魂魄一样，顿时脸色苍白。他们仿佛在怀疑自己的眼睛，仰视着走廊上的小次郎，不仅声音，连呼吸都停止了，全身僵硬。
小次郎面含傲慢的微笑，俯看着呆若木鸡的众人，说道：“听你们刚才一席话，看来你们还是死不改悔啊，说什么还要给我小次郎下决斗书，要跟我谈判。省省吧，用不着跑腿了。我知道你们不死心，迟早还会报复，所以连昨夜的血手都没有洗，就追随着你们这些败类来到这平河天满宫等候天亮了，让我等得好烦啊。”
小次郎又耍起他一贯的毒舌，众人全都被他的气势震慑住，连大气都不敢喘。于是小次郎又说道：“就算是要决斗，你们小幡的门人是不是也要看看老黄历选个良辰吉日呢？还是说就像昨晚那样，单等对手酩酊大醉回家时在路上伏击暗杀才行，否则刀就拔不出来了呢？为什么不说话？还有没有一个喘气的？一个一个来也行，捆在一起上也行，就你们这种败类，就算是披铁甲，鸣鼓杀来，我佐佐木小次郎也不会逃走。怎么？还决斗吗？还有没有硬骨头的？”
“……”
“听着！你们好好竖起耳朵给我听着！我小次郎，刀法系富田五郎左卫门生前所传，拔刀的技法则是秉承片山伯耆守久安的秘诀，然后又刻苦钻研，独创了岩流一派。你们这些只知死抠书本讲义，什么六韬如何、孙子又作何说之类，只会空修行的家伙，跟我相比，能力怎么会是一个档次，胆魄又怎么会相同呢？虽然我并不清楚你们平常跟小幡勘兵卫都学了些什么，但何为兵法？我刚才就已经亲自给你们上了一课。至于理由，不是我自夸，像昨夜那样的暗杀，就是胜了，恐怕一般人也会及早撤到安全的地方，直到今早前后才能安下心来。而我呢，在将你们杀得落花流水后，仍继续追击，突然出现在你们的大本营，不等你们商量好善后的对策就发动突然袭击，让你们闻风丧胆，这才是兵法的极致。”
“……”
“佐佐木虽是武者却不是兵法家，竟胆敢来到兵法的道场大放厥词——上一次不就有人如此骂我吗？不过如此一来，你们也算是明白了，佐佐木小次郎不仅是数一数二武豪，在兵法上也达到了极致。哈哈哈！真是滑稽，我竟然给你们代授起兵法课来。我若是越俎代庖倒出我的智慧，恐怕那病人小幡勘兵卫就要丢掉饭碗喽。啊，喉咙渴了。喂，小六，菰十郎，真不长眼力，快给我拿杯水来。”
小次郎回头一吩咐，前殿一旁顿时传来底气十足的应答，原来是菰十郎和侍童小六。两人立刻用陶器打来水，递给小次郎。“师父，打不打？”
小次郎喝完水，将陶器丢在满脸茫然的小幡门人面前。“问他们去。你问那些呆子去吧。哈哈哈，瞧他们那样子。”
小六刚骂了一句，菰十郎又接上一声：“活该！没出息的东西！师父，走吧。看看他们那样，哪有一个敢跳出来啊。”
七
小
次郎率领着两名六方者，大摇大摆地消失在平河天满宫的鸟居之外，而北条新藏则站在树荫后一直目送他们离去。
“狗东西……”新藏喃喃着，全身像吞下了隐忍的苦水一样战栗不已。可现在除了吐出一句“走着瞧”，他还能干什么呢？
当头挨了一棒后，呆立在前殿后的门人们没吭一声，脸像白纸一样。诚如小次郎所说，他们的确被小次郎的战法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旦被胆怯之风吹过，他们便再也无法恢复最初的活力。同时，刚才心头燃起的熊熊怒火似乎也变成了一堆死灰，没有一个人敢朝小次郎的身后大喊一声“我来”并追过去。
这时，一名门人从讲堂方向跑来，说刚才城里的棺材铺送来了五口棺材。真的订了那么多吗？这名门人有些怀疑，便跑来核实。但众人似乎连嘴巴都懒得张开了，并不回答他。
“棺材铺的人还等着回话呢……”
听到催促，一名门人才开口道：“尸首还没收回来呢，还不大清楚，但大概还需要一口吧，你把后面那一口也订一下，已经送来的就先放在堆房里吧。”他语气凝重地说道。
不久，棺材便被放到了堆房，同时，一口一口棺材的幻影也堆进了每个人的大脑里。
守夜是在讲堂里进行的。为了不让病室里的师父知道，门人们极其安静地为同伴送行，可勘兵卫似乎仍察觉到了隐情。但他什么都没问，侍奉他的新藏也什么都没说。
从这一日起，原本激昂的门人几乎全像哑巴一样变得沉默阴郁，而看似比任何人都消极、胆小的北条新藏的眼底则燃烧起一股无法忍耐的东西。等着瞧吧！就这样，他悄悄地在等待着来日。
就在这等待的日子里，一天，新藏忽然从师父的枕边发现有一只枭停在外面一棵大榉树的树梢上。无论什么时候望去，那只枭都停在同一处树梢上。即使看到白天的月亮，那只枭也会嗷嗷地啼叫。
夏天一过，从入秋时起，勘兵卫的病就越来越重，还得了并发症。快了，快了！在新藏听来，枭的啼声仿佛是在告知师父的死期。尽管勘兵卫的儿子余五郎仍在旅途中，可闻知变故后，便立刻回信说马上回来，所以四五天来，新藏一直在担心究竟是那人回来得早，还是师父去得早。
无论如何，北条新藏决断的日子都已经临近。就在余五郎即将赶回来的前夜，他留下了一封遗书，告别了小幡兵法所的大门。
“请恕徒儿不辞而别之罪。”他站在树荫中朝师父的病室恭敬地拜了拜，辞别而去，“令郎余五郎明日就会回来，徒儿也可放下照料病榻之事放心地离去了，只是不知能否在您生前提小次郎的首级再见您一面。万一徒儿也栽在小次郎手里，被其反杀，那徒儿就先行一步，在黄泉路上等您了。”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小
次郎酩酊大醉。当然，这无疑是在别家妓院疯玩的结果。
“肩……搭把肩……”
“怎、怎么搭啊，师父？”
“就是要你们两个从两边架着我。我……走不了了。”
于是小次郎靠在菰十郎和侍童小六的肩上，踉踉跄跄地从肮脏的深夜花街上往回走。
“我都劝您住下来了，可您——”
“那样的地方能住吗？喂，再回一趟角屋看看。”
“算了吧。”
“为、为什么？”
“就是把那个躲藏起来的女人硬抓回来，玩起来也没意思啊……难不成您让那女人迷住了？”
“呵、呵、呵。”
“您又想起什么了？”
“我可从未迷恋过什么女人……我不是这种性格，因为我有更大的抱负。”
“那，师父的抱负是……”
“那还用说。既然是以武立身，那就要成为天下第一武者，再成为将军家的教头。”
“真不巧……将军家已经有柳生家了……还有一个叫小野治郎右卫门的人最近也被推举上去了。”
“治郎右卫门……那种人也配？我连柳生家都不惧……你们都给我瞧好了，我马上就会把那些家伙踹下来让你们瞧瞧。”
“小心！师父，我看您还是先留神脚底下吧。”
烟花巷的灯火已经落在后头，路上连个人影都没有。三人刚好来到一条未挖好的沟边，堆起的泥土将柳树掩埋过半，另一边则残留着低低的芦苇和水洼，泛白的星影更浓了。
“要滑了！”
当菰十郎和侍童小六架着硕大的累赘正要从土堆上下去时，小次郎忽然“啊”地惊呼一声，被小次郎一下子甩开的两人也喊了起来。
“什么人？”小次郎往土坡中间一闪，又喊了一声。
话音未落，只听嗖的一声，尽管一刀劈空，从背后偷袭来的男子并未收住脚步，“啊”的一声跃进了下面的沼泽地。
“不记得了吗，佐佐木？”这时，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应答。
“上一次，你竟敢在隅田河滩上连斩我四名同门！”另一个声音说道。
“哦。”小次郎这才跳上土坡，循声望去。只见，土堆后、树后和芦苇中竟潜藏了至少十个身影。一看到他站在那里，众人顿时呼啦一下，全端着利刃逼了上来。
“我当什么人呢，原来是小幡的门人啊。上次来了五人折了四人，不知今夜又有几人想来找死？不想活的我全都成全你们。卑鄙者，来吧！”
说着，小次郎的手已探过肩膀，背上的爱刀晾衣杆的刀柄随之发出一声鸣动。
二
小
幡勘兵卫景宪的宅邸背靠着平河天满宫，后面是一片森林。他在旧房子的茅草屋旁接上新的讲堂和玄关后，便在此处招募门人。
勘兵卫原是武田家的家臣，是甲州武门中名气颇高的小幡入道日净的血脉。武田灭亡后，长久以来一直隐遁山野，到了勘兵卫这一代才被德川家康招出，也曾参加过实战，可由于年老多病，便请辞说想讲讲多年来参悟的兵法，安度余生，于是搬到了如今的地方。
为此，幕府还专门把下町的一片区域送给他作住宅用地，勘兵卫却拒绝说：“我乃是甲州出身的一介武夫，不习惯住在奢华的深宅大院里。”于是便把平河天满宫的一处古农舍改为宅邸，却总是深居病室，最近似乎连教授门人之事都不大露面了。
宅邸后方的森林里有很多枭，白天都会听到枭的鸣声，勘兵卫于是自号“隐士枭翁”，有时还笑称自己的一把病骨“也是枭中的一只”。
他的病似乎便是今天所说的神经痛。一旦发作，从坐骨附近开始，半个身子都会剧烈疼痛。
“师父，好点了没有？您哪怕喝一口水也好啊。”平时一直服侍在身边的是一名叫北条新藏的弟子。新藏是北条氏胜之子，为继承父亲遗学，完成北条流的兵法，他成了勘兵卫的入室弟子，从少年起便砍柴担水，勤学苦练。
“行了……我轻松多了……天就要亮了，你也一定困了，去睡吧，睡吧。”勘兵卫的头发已经全白，躯体像老梅一样枯瘦。
“您不用挂心，新藏我早已睡过午觉。”
“不，能替我教授的只有你一人。白天也连一点睡觉时间都没有……”
“可徒儿觉得，不眠也是一种修行。”新藏按摩着勘兵卫单薄的脊背，无意间看到灯盏的油就要耗尽，便起身去取油壶。
“咦？”伏在枕头上的勘兵卫忽然抬起瘦削的脸，灯光冷冷地映在脸上。
“怎么了？”新藏拿着油壶，望着师父的眼睛问道。
“你大概也听见了吧……水的声音……在石井一带……”
“哦……是人的动静。”
“这种时候能是什么人呢？或许又是弟子们晚上出去玩了吧。”
“我也觉得差不多，我先去看一下。”
“去好好训斥他们一顿。”
“不过师父也累了吧？快休息吧。”
夜色开始泛白的时候，病人的病痛也终于止住，安然睡去。于是新藏轻轻地把被子拉到勘兵卫肩头，打开后门。抬眼一看，只见在石井的水槽处，吊桶早已被绞了上来，两名弟子正在清洗手和脸上的血。
三
北
条新藏见状就是一愣，顿时皱起眉头。他连短皮袜都没脱就径直跑到井旁。“又出去了！你们……”他的语气中分明透着叹息和惊讶——我都那样阻止了，你们怎么还这样？可事到如今，再怎么训斥也无济于事了。
石井后面还有一名由二人背回来的重伤门人，就要断气似的正呻吟不止。
“新藏先生。”一看到他的身影，正在清洗血迹的两个门人顿时哭丧起脸，忍着泪水，“遗、遗憾！”仿佛弟弟向哥哥诉苦一样，两人带着撒娇般的呜咽咬牙切齿地骂道。
“混账！”好在新藏并未揍他们，不过声音却严厉至极，“混账东西！”他又骂了一声，“都告诉过你们多少次了，你们不是他的对手，我再三劝阻，你们怎么又去了？”
“可是……可是……那佐佐木小次郎几次三番来羞辱病床上的师父，又在隅田河滩上杀了四名兄弟，我们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太过分了！新藏先生居然还要我们忍气吞声，甘受耻辱，这也太过分了！”
“我哪里过分了？”新藏年纪虽轻，却是小幡门中的高足，勘兵卫患病期间又代掌一门，“若是能让你们去，我新藏早就第一个冲上去了。虽然那个小次郎从前些日子起便几次三番地来找茬，对病榻上的恩师大放厥词，对我们也视若无睹，我却不是因为怕他才不理他的。”
“可世人不这么认为啊。而且那小次郎还到处中伤师父和师父的兵法。”
“随他说好了。但凡了解师父的人，有谁会相信那臭小子的浑话呢？”
“你怎么想我们不管，但我们这些门人可是忍无可忍。”
“那你们想怎么样？”
“杀死那家伙，让他尝尝厉害。”
“你们不听我劝阻，不但在隅田河滩上让人家杀死四个，今晚不也照样是大败而归吗？真是耻上加耻。给师父脸上抹黑的不是小次郎，而是门下的各位，难道不是吗？”
“你这话太过分了！凭什么就说我们玷污了师父的英名？”
“那么，你们杀了小次郎了吗？今夜被杀的，恐怕又全是咱们同门吧。各位并不清楚那人的手段。虽然那个小次郎年龄不大，名气也不高，而且粗野傲慢，可是他拥有一种天性神力，虽然我也不清楚他究竟是如何炼成的，他善使那把素有晾衣杆之称的大刀的实力是无法否定的。一旦小觑了他，那就大错特错了。”
说话间，一名门人突然逼到新藏面前，当面跟他顶撞起来：“那无论他多么嚣张我们都没办法了？原来你竟是如此惧怕小次郎！”
四
“随
你们怎么说吧。”新藏点着头，“若你们觉得我是胆小鬼，那把我当成胆小鬼就是。”
这时，在地上呻吟的受伤男子在两人脚下痛苦地求道：“水……给我水。”
“哦……马上就来。”两人从左右抱住他，正要从吊桶里舀水给他时，新藏却连忙阻止。“等等。一旦给他水喝，他立刻就会断气。”
正当两人犹疑之时，受伤男子却忽然探头把脸伸到了吊桶里。可是刚喝了一口，翻了白眼。
晨月下传来阵阵枭啼，新藏默然离去。回到房中，他立刻悄悄窥了下勘兵卫的病室。勘兵卫仍在沉沉的昏睡中。他松了口气，退回自己的房间。未读完的兵书仍摊在书桌上。最近他每夜都照看师父，连看书的时间都没有。当他在桌前坐下，沉下心来时，这才感觉到连夜来的疲劳。新藏在桌前抱着胳膊，不禁长叹一声。除了自己，还有谁能照看那病床上垂暮的师父呢？虽然道场里还有几名入室弟子，可全都是粗野的习武后生。那些走学者就更不用说了，个个狂妄不羁，耀武扬威，没有一个能理解师父孤寂的心情，动不动就会跟外人意见不合争斗起来。
这次的事情也是因此而起。新藏不在时，佐佐木小次郎口称要跟勘兵卫请教兵法前来拜访，门人便让他见了师父，可没想到，口称请教的小次郎竟出言不逊，大放厥词，似乎是专程来驳斥勘兵卫的。门人弟子们便将其拉至别室，诘责其不逊，不料小次郎竟愈发放肆，丢下挑衅的一句“随时恭候”便拂袖而去。
原因总是很小，可结果却常常很大。再加上小次郎又在江户到处诋毁，说小幡的兵法浅薄，甲州流则是自古以来的楠流和唐书六韬的翻版，完全是捏造的假兵法等。这些话语传到门人的耳朵里后，众人更是义愤填膺。决不能让他活着！门人全都发誓要找他复仇。
这个想法刚提出来时，北条新藏就反对。首先问题没那么严重，其次师父尚在病中，且对方并非兵法者。此外还有一个理由，那就是师父的儿子余五郎仍在旅途中未归，门人们断不可寻衅滋事。尽管新藏一再告诫，可门人们还是背着他擅自行动，先是在隅田河滩上与小次郎决斗，后来仍不接受教训，又纠集起来于昨晚伏击小次郎，反倒再遭痛击，十人之中活着回来的没有几人。
“真让人头痛……”新藏对着就要熄灭的短架灯长叹几声，又抱着胳膊埋下头来。
五
北
条新藏枕着胳膊，不觉昏昏睡去。当他猛然醒来时，只听得某处隐约传来骚乱的人声。他立刻明白，一定是门人们在聚集，同时又想起凌晨的事情。可是那声音很远，窥探讲堂，里面也没有一个人影。
于是新藏穿上草履往后面走，穿过一片长满嫩竹的青青竹林后，就连围墙都没有了，森林径直延伸向平河天满宫。抬头一看，聚集在那里的果然是小幡兵法所的门人们。只见凌晨时还在井边清洗伤口的两人用白布将胳膊吊在脖子上，面色苍白，正在向同门们描述昨夜的惨败。
“也就是说，你们去了十个人，可仅仅因为一个小次郎，就折损了一半？”一人问道。
“实在遗憾，面对他那柄人称晾衣杆的快刀，我们怎么也讨不到便宜。”
“可村田、绫部等人平时是那么苦练剑法。”
“但这二人反倒最先被斩杀，剩下的也全都是重伤或轻伤了。与惣兵卫虽然坚持着回来了，可喝了一口水后，就在井台上断了气……实在令人扼腕。各位，还请谅解。”
说毕，大家全都黯然地沉默了。平素只崇拜兵法的这一派人多数都认为刀只是步卒所学之物，绝非是为将者应关注的对象。孰料如今竟发生了这等事情，面对一个佐佐木小次郎，众多同门竟先后被杀。他们不禁为平时一直轻视的武道上的无力悲哀起来。
“到底是为什么？”不久，一人呻吟起来。
沉重的沉默中再次响起枭的啼鸣。忽然，仿佛一下子想起个好主意似的，只听一人兴奋地说道：“我的堂弟在柳生家做事。要不就找柳生家商量一下，借他们一臂之力如何？”
“混账！”好几人同时骂道，“这种事也说得出口？那才是往师父脸上抹黑呢。”
“那……那该怎么办？”
“就我们这些人，再给佐佐木小次郎下封战书。当然，暗夜伏击之类最好是别干了，那样只能越发给小幡兵法所抹黑。”
“再下决斗书？”
“不管失败多少次，我们也决不可退缩。”
“当然。不过，若是让北条新藏听到就麻烦了。”
“当然不能让病床上的师父和他那个爱徒听见。好，我们现在就去神社借笔墨，写好决斗书，然后找人给小次郎送去。”
于是众人站起身，悄悄走向平河天满宫的神官家。这时，走在前面的一人忽然“啊”地惊呼一声，退缩起来。
所有人都像木头一样僵在原地，一齐呆呆地盯着平河天满宫前殿后面那古旧的走廊。结着青梅的老梅树影印在洒满阳光的墙壁上。从刚才起，小次郎就一只脚踩在那栏杆上，注视着森林中群集的人。
六
一
瞬间，众人像是被摄去了魂魄一样，顿时脸色苍白。他们仿佛在怀疑自己的眼睛，仰视着走廊上的小次郎，不仅声音，连呼吸都停止了，全身僵硬。
小次郎面含傲慢的微笑，俯看着呆若木鸡的众人，说道：“听你们刚才一席话，看来你们还是死不改悔啊，说什么还要给我小次郎下决斗书，要跟我谈判。省省吧，用不着跑腿了。我知道你们不死心，迟早还会报复，所以连昨夜的血手都没有洗，就追随着你们这些败类来到这平河天满宫等候天亮了，让我等得好烦啊。”
小次郎又耍起他一贯的毒舌，众人全都被他的气势震慑住，连大气都不敢喘。于是小次郎又说道：“就算是要决斗，你们小幡的门人是不是也要看看老黄历选个良辰吉日呢？还是说就像昨晚那样，单等对手酩酊大醉回家时在路上伏击暗杀才行，否则刀就拔不出来了呢？为什么不说话？还有没有一个喘气的？一个一个来也行，捆在一起上也行，就你们这种败类，就算是披铁甲，鸣鼓杀来，我佐佐木小次郎也不会逃走。怎么？还决斗吗？还有没有硬骨头的？”
“……”
“听着！你们好好竖起耳朵给我听着！我小次郎，刀法系富田五郎左卫门生前所传，拔刀的技法则是秉承片山伯耆守久安的秘诀，然后又刻苦钻研，独创了岩流一派。你们这些只知死抠书本讲义，什么六韬如何、孙子又作何说之类，只会空修行的家伙，跟我相比，能力怎么会是一个档次，胆魄又怎么会相同呢？虽然我并不清楚你们平常跟小幡勘兵卫都学了些什么，但何为兵法？我刚才就已经亲自给你们上了一课。至于理由，不是我自夸，像昨夜那样的暗杀，就是胜了，恐怕一般人也会及早撤到安全的地方，直到今早前后才能安下心来。而我呢，在将你们杀得落花流水后，仍继续追击，突然出现在你们的大本营，不等你们商量好善后的对策就发动突然袭击，让你们闻风丧胆，这才是兵法的极致。”
“……”
“佐佐木虽是武者却不是兵法家，竟胆敢来到兵法的道场大放厥词——上一次不就有人如此骂我吗？不过如此一来，你们也算是明白了，佐佐木小次郎不仅是数一数二武豪，在兵法上也达到了极致。哈哈哈！真是滑稽，我竟然给你们代授起兵法课来。我若是越俎代庖倒出我的智慧，恐怕那病人小幡勘兵卫就要丢掉饭碗喽。啊，喉咙渴了。喂，小六，菰十郎，真不长眼力，快给我拿杯水来。”
小次郎回头一吩咐，前殿一旁顿时传来底气十足的应答，原来是菰十郎和侍童小六。两人立刻用陶器打来水，递给小次郎。“师父，打不打？”
小次郎喝完水，将陶器丢在满脸茫然的小幡门人面前。“问他们去。你问那些呆子去吧。哈哈哈，瞧他们那样子。”
小六刚骂了一句，菰十郎又接上一声：“活该！没出息的东西！师父，走吧。看看他们那样，哪有一个敢跳出来啊。”
七
小
次郎率领着两名六方者，大摇大摆地消失在平河天满宫的鸟居之外，而北条新藏则站在树荫后一直目送他们离去。
“狗东西……”新藏喃喃着，全身像吞下了隐忍的苦水一样战栗不已。可现在除了吐出一句“走着瞧”，他还能干什么呢？
当头挨了一棒后，呆立在前殿后的门人们没吭一声，脸像白纸一样。诚如小次郎所说，他们的确被小次郎的战法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旦被胆怯之风吹过，他们便再也无法恢复最初的活力。同时，刚才心头燃起的熊熊怒火似乎也变成了一堆死灰，没有一个人敢朝小次郎的身后大喊一声“我来”并追过去。
这时，一名门人从讲堂方向跑来，说刚才城里的棺材铺送来了五口棺材。真的订了那么多吗？这名门人有些怀疑，便跑来核实。但众人似乎连嘴巴都懒得张开了，并不回答他。
“棺材铺的人还等着回话呢……”
听到催促，一名门人才开口道：“尸首还没收回来呢，还不大清楚，但大概还需要一口吧，你把后面那一口也订一下，已经送来的就先放在堆房里吧。”他语气凝重地说道。
不久，棺材便被放到了堆房，同时，一口一口棺材的幻影也堆进了每个人的大脑里。
守夜是在讲堂里进行的。为了不让病室里的师父知道，门人们极其安静地为同伴送行，可勘兵卫似乎仍察觉到了隐情。但他什么都没问，侍奉他的新藏也什么都没说。
从这一日起，原本激昂的门人几乎全像哑巴一样变得沉默阴郁，而看似比任何人都消极、胆小的北条新藏的眼底则燃烧起一股无法忍耐的东西。等着瞧吧！就这样，他悄悄地在等待着来日。
就在这等待的日子里，一天，新藏忽然从师父的枕边发现有一只枭停在外面一棵大榉树的树梢上。无论什么时候望去，那只枭都停在同一处树梢上。即使看到白天的月亮，那只枭也会嗷嗷地啼叫。
夏天一过，从入秋时起，勘兵卫的病就越来越重，还得了并发症。快了，快了！在新藏听来，枭的啼声仿佛是在告知师父的死期。尽管勘兵卫的儿子余五郎仍在旅途中，可闻知变故后，便立刻回信说马上回来，所以四五天来，新藏一直在担心究竟是那人回来得早，还是师父去得早。
无论如何，北条新藏决断的日子都已经临近。就在余五郎即将赶回来的前夜，他留下了一封遗书，告别了小幡兵法所的大门。
“请恕徒儿不辞而别之罪。”他站在树荫中朝师父的病室恭敬地拜了拜，辞别而去，“令郎余五郎明日就会回来，徒儿也可放下照料病榻之事放心地离去了，只是不知能否在您生前提小次郎的首级再见您一面。万一徒儿也栽在小次郎手里，被其反杀，那徒儿就先行一步，在黄泉路上等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