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自从里斯第一次见到科尔，已经过了将近一年了。
他清楚地记得时间，因为那时白色尖塔刚刚收到柯克沃叛乱的消息。法师们恐惧地议论纷纷，而圣殿武士则大批地出现在大厅里。在这片混乱中，里斯偶然瞥见有个陌生人潜伏着，这个年轻人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到处乱跑，而仅仅只是看着。虽然年轻人穿着怪异，但里斯并没有想太多。那是个学徒，或者是得到圣殿武士批准进来的访客吧。毕竟其他人看起来都不怎么在意这个陌生人，那他又有什么好在乎的呢？在那个时候，塔楼里出现陌生人虽不算平常，但也不是闻所未闻。
后来，在大礼堂的讲演期间，里斯又一次看到了他。他坐在房间后部，带着一种不知所措的神情看着台上。这个年轻人看起来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因此他转向爱德利安，问她觉得那个人会是谁。
爱德利安看了看他所指的地方，然后便皱起了眉头。“你在说谁啊？那后面根本没人。”
“你确定？”
“这算是个玩笑吗？你看到什么了？”
这样一来里斯就乖乖闭嘴了。如果他看到的东西爱德利安看不到的话，那要么是出于他的想象……要么就更糟。那可能是一只灵体，甚至是恶魔，而那就意味着麻烦。不过他终究是个灵媒。如果这个年轻人是只恶魔，那他为什么感觉不到他有那种气息呢？
于是里斯告诉爱德利安那只是他看岔了，他自己也对这一点半信半疑。之后他小心翼翼地打听了一番。有谁发现塔楼里有什么奇怪的现象吗？比如某个不属于这里的人？他就是在那个时候听说了有关尖塔之幽灵的事。
当然，这简直太荒谬了。他所有的研究都表明幽灵并不存在。那最多只是灵体在冒充死者，或是产生了混乱。在人们死后，他们的灵魂会去……某个地方。要是相信教会的话，它们就是去了影界之外的某个领域，同上帝在一起。就连灵体自身，也表示不知道这些话是否可信。
不过，这些传言引起了他更多的担忧。因此他常常仔细地观望着那个年轻人会否再度现身，想要直面他来找出确定的答案。就像老话说的，有心栽花花不开，他越是等着看到那个年轻人，忽然就越是哪儿都找不到他的踪迹了。
于是里斯下到地坑里去找他。所有提到这个神秘幽灵的人公认，在那里可以找得到他。如果他是一只灵体，那里斯就希望研究出他为什么感知不到它，同时也希望证明自己不是被一只相当聪明的恶魔影响了。
他察看了档案室，在塔楼里被忘却的一些区域里搜查，连严格说来禁入的地方也不放过。就在他开始怀疑整件事情都是他的想象时，他偶然发现了科尔。或者正相反，是科尔偶然发现了他。
里斯记得那时转过一个拐角，差点撞上了就站在那儿看着他的年轻人。当里斯同他说话时，年轻人像挨了一拳般跳了起来。显然，发现有人能看到他相当令他震惊，他费了一番工夫才说服其平静下来。他被里斯的搜寻吸引了过来，但却从未想到那正是因为里斯之前曾看到过他。他早就不再找寻那些能看得见他的人了，因为从来都找不到。
第一次谈话……很有启发性。照科尔所说，他被圣殿武士带进来，丢进了一间牢房。他不记得那是什么时候，也记不清他是怎么出来的，他当时只是发现自己迷失在了一个看不到他的世界里。里斯从未听说过这种事。事实上，他还不得不碰一下对方，确定其是一个真正的人。
“你是怎么隐形的？”他问道。
“我不知道。”
“但……还有人看得到你。好歹是短暂地瞥见。这些事我听得挺多了。”
“有时候吧。我不知道原因。”
科尔的回答有些闪烁其词。他还不习惯于被人询问，而且也害怕里斯会用有关他存在的认识不知道去做些什么。他恳求说不要把他交给圣殿武士，求到了癫狂的地步。里斯迟疑地答应了，毕竟就算他说有个隐形人在塔楼的过道里游走，又有谁会相信他呢？尤其是对方并不希望自己被看见。
于是他保证说以后还会再来，便离开了科尔。直到好几天后他再次找到他前，他都不明白为什么年轻人没有回答，只是犹疑地保持着沉默。在那个时候，科尔又是吓了一跳。他说他以前也成功地让别人注意到过他，只要他的意愿确实很强烈就可以做到。但他们总是在不久之后就又一次把他给忘了，他就这样被彻底排除出他们的记忆。所以他估计里斯身上也会发生同样的事。
然而并没有。里斯经常会过去，这一开始是因为这个奇怪的谜团令他着迷了。倘若他能够找出让科尔隐形的原因，或许就能将之反转。或许还能从这股力量中学到一些东西。里斯算不上是个学者，但有趣的研究一直在吸引着他，更何况这还能够帮助到别人。
而且科尔也需要帮助。这个年轻人从不谈起这事，但他很明显极其地孤独。尽管他人的陪伴对他来说颇为陌生而可怕，但这种恐惧全然不足以令他却步。到最后，里斯不再是为了帮助他而过去了——当然，他仍旧希望能找出真相，不过现在过去更是因为他喜欢科尔。这个年轻人说话缓慢，但思维敏捷，而且天性好奇。与此同时，他也是法环机制为何没有效果的完美实例：要是他来到塔楼时得到法师们的欢迎与理解，而非圣殿武士们的恐惧与嘲笑会怎么样呢？要是能让他明白自己的天赋并不恐怖，并且还独特而令人向往又会怎么样呢？
进而里斯冒了点险，频繁地与他见面。他们一起在光石灯的照耀下玩牌，科尔也向他展示了自己在地坑里发现的一些奥秘——里斯从未想到过这底下会有这类东西。他们对各种琐碎的事情无所不谈。可有关科尔如何变成这样、抑或怎么才能帮助他的问题，却经常会使他退回到阴影之中。
事实上，他们被一名在档案室里巡逻的圣殿守卫发现过一次。当时他们俩都盯着棋盘仔细考虑着，没有注意到那人走进房间，并且都被吓住了。守卫站在那儿瞪视着，然后问里斯是不是总喜欢一个人下棋。里斯结结巴巴地编了一个借口说他是在推演战略，而那守卫困惑地摇了摇头便走开了。在那以前，里斯本来暗自觉得科尔并不是那么难以注意到，只要谁发现他存在的直接证据，或者便能正常看到他了。然而事情并不是这样。
再然后巫师学院就被关掉了。
随之而来的是对塔楼里所有的法师都加强了监视，因此里斯就没什么机会溜出去，又不被发现缺席了。他的造访变得稀少起来，等他终于能过去的时候，他发现科尔沉默寡言、无精打采的。年轻人一遍又一遍地说服自己里斯已经把他给忘了，罔顾对方所保证的正好相反。再后来他就阴沉起来，并表达了他的怀疑：就算里斯此时没有忘记他，那不久之后也肯定会忘的。
于是里斯只好加倍努力地去寻找答案，而他在档案室里的搜寻所获甚微。他还考虑要跟爱德利安讨论这一话题，可她能说些什么呢？又有谁能说些什么呢？就算不管圣殿武士团有可能会发现他的秘密，既然里斯甚至都无法证明其存在，那么其他人又有什么建议可提的？无力帮忙使他感到内疚，想到他的造访让科尔感觉更糟而非更好就更是这样。
里斯上一次下到地坑来时，不得不花了几个小时来搜寻科尔。这很不寻常，因为一般都是那个年轻人先找到他。里斯不敢大喊，而是在科尔所住的那些被遗忘的角落里到处搜索着，半害怕可能会发现一具没有生息的尸体。
最后他在圣殿武士陵墓里找到了科尔，后者像只悲伤的渡鸦一般，高踞在一座巨大的石棺顶上。年轻人看起来苍白而虚弱，仿佛好几周没睡过觉了。里斯接近时他并没有问好，只是警惕地看着，然后忽然问里斯是否认为他已经死了。
“你没死，”里斯坚持道，“你和我一样真实存在。”
“也许你也不是真实存在。你可能是一只被派来折磨我的恶魔。”
“我是这么做的吗？折磨你？”
又是忧郁的眼神。“是。也不是。”
里斯伸出手去碰科尔，想跟他确认，但年轻人却攀上了石棺的更高处。“别管我。”他咕哝着，不过语气听上去相当软弱。
“你真的希望我这么做吗？”
“不。”
“科尔，跟我走吧。我得带你去见首席巫师，并让他看得到你。我们可以把这事写下来，这样就谁都不会忘了。随后我们就可以想办法帮你。我很抱歉，可我一个人真的做不到。”
沉默。
“你想得到帮助吗？”他问道。
“我不想被任何人伤害。”科尔已经成年了，但这就像一个担惊受怕的孩子在恳求。里斯长时间地站在那儿，无助地仰视着他。
“你要知道，你可以离开的。你没必要像我一样留在塔楼里。”
“我能去哪儿呢？”
对此里斯并没有什么好答案。随便什么地方，除了这里都行。假如我是你的话，我会从那些圣殿武士身旁大摇大摆地走过，离开塔楼，到一个他们永远也找不到我的地方去。可他并不是科尔。年轻人避开塔楼上层的原因是那些人吓着他了。塔楼外面的城市不可能成其为选择，太混乱、太可怖了，他可能连想都不敢想。而那样的生活又该是什么样子呢，只能作为旁观者望着这个充满惊奇的世界？
于是里斯只得不情愿地把他留在了哪里，走出了陵墓，而科尔的那双眼睛紧盯着他的背后。那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了，在他本日坐进圣殿指挥官的办公室之前，他从不曾把这个忧伤的年轻人同谋杀案联系在一起。科尔可能是凶手的想法更是从未进入过他的脑海。
此刻科尔就蹲伏在他的面前，用同上次见面时一样的阴沉表情瞪视着他。里斯会有危险吗？他本以为他知道这个年轻人的能力，但他想错了，大错特错。他真是个蠢货。他部分地坚持认为这一切一定会有一个解释。
“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他质问道，“告诉我杀死那些人的并不是你，还有别的什么解释。”
“我不能。”
“是用的血魔法吗？你是不是想要……用自己找到的什么仪式治疗自己呢？你在档案室找的？”
科尔似乎一头雾水：“我不会任何的魔法。”
“那到底为什么？全都告诉我吧。”
“我需要这样。”
“你需要杀了他们？你怎么能——”里斯突然停住了，他有了个糟糕的推测，“是吉诺特吗？他找到你，和你说话了吗？是他让你做这些事的？”
“我不知道那是谁。”
“一个像我这样的法师，但更老些，头发更少。我知道他曾来到过这下面……”
“他吃桃子吗？是有个这样子的人常来档案室。有时候我还会在陵墓里看到他，而且每次都在和别人说话。”
“别人？什么样子的？”
科尔耸了耸肩。“他们在黑暗中谈话，说的都是无聊的事。他把桃核留在了地上，所以我会知道他去过那里。”
里斯考虑了一会儿。陵墓里的秘密会议？如果吉诺特是其中的一份子……那就离追索者首领的假设——塔楼里正酝酿着一个阴谋不远了。真是个令人寒心的想法。“为什么你不早点告诉我呢？”他问道。
“我不知道你不知道，也不知道你想知道。”
“他们可能看见过你吗？他们也许施放了一个咒语，迫使你去做这些事情。在我看来，也有可能一开始正是他们把你变成了这个样子。”
科尔思考着这个问题。整整一分钟里他就皱起眉头，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无意识地画着线。“他们没看见我，”他最终说道，“没有人能够看见我，你除外，还有那些被我……”
“被你杀了的人。”
科尔点了点头。
“那就是你杀死他们的原因么？你觉得他们会告诉圣殿武士？”
“不。在我去找他们之前，他们并没有见过我。但我知道他们能看见。”科尔紧咬着嘴唇。里斯以前也看到过他露出这种表情，他正试图要把一个复杂的想法转化成语言。“你曾经潜到水下去过吗？”最后他问道。
“当然。”
“在下面的一个大厅里有座池子。我有时候会去那里。”他似乎陷入了沉思，“你可以漂浮在水下。如果你闭上眼睛，感觉就像是自己漂浮在虚空之中。你被黑暗所环绕着，你所能听到的只有你自己的声音。其他的一切都遥不可及。”
“我不理解你的意思。”
科尔沮丧地叹了口气。“有时我感觉自己就在水下，并且永远也出不来了。我只是在不断地下沉，深不见底。黑暗将会把我给吞噬。”他局促不安地盯着地板，“就如同我掉进真实与非真实之间的裂缝，要是我不加以阻止，就将永远被困在那里，我能留下的唯一办法就是……”
里斯后退了一步，仅仅一步。他不是有意这样做的，但科尔还是察觉到了。那一刻，他脸上扭曲的悲伤令人不忍卒睹。里斯发现自己在恐惧和担忧之间左右为难。他喜欢科尔，而且一直都很喜欢，但是要在心里将这个毫无恶意的年轻人和捅了了六个无助法师的杀人凶手等同起来太令人难受了。“你能留下的唯一办法，”他小声而又紧张地说道，"就是杀死别人？"
“我知道他们能看到我，”科尔低声说，“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可我就是知道。因此我就会去找他们。他们死的那一刻都会看着我。他们知道是我杀害了他们，而那让我成为了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一环。”他的脸庞再次因悲伤而痛苦不堪。“我对任何人都从来没有那么重要过。”这句话是沙哑着嘶声说出来的。
“并且……变得重要能让你更真实？”
科尔抬起头，睁大了眼睛不解地看着他。“这对你来说不也是一样的吗？”
里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萦绕在他的脑海中：科尔也会把他给杀了吗？他终究和那些被害者一样，能够看得见他。如果科尔相信杀死里斯能让他变得真实起来，那他有什么理由不这么做呢？无论里斯多想帮助这个年轻人，现在看来这也显然只是他的妄想。对方已经无可救药了。
“科尔，”里斯坚决地说，“你必须听我的。你不会消失的。杀害无辜的人也改变不了什么。”
“你不明白的。你曾经也说过，你完全不知道我到底是怎么了。”
里斯走上前去，抓住了科尔的双肩，把他拖了起来。年轻人震惊地瞪圆了眼睛，但却并没有挣扎。“科尔，你根本不知道这引起了怎样的麻烦。这不仅是为了我，还是为了我们所有人。他们以为是个血法师在杀害那些人。你必须跟我走。”
“不！”科尔用力地想挣脱，但里斯紧抓着他。
“我们必须要让他们看到你！告诉他们你身上发生的事情影响了你的想法，这并不是你的错。我说不清，多少算吧！这是唯一能让你获得帮助的办法，科尔！”
“他们帮不了我！”他扭身挣开了里斯的手，迅速地退向了对面的墙，“他们不会帮的！”他的表情既绝望恐惧，又决不妥协。
里斯犹豫了。显然，科尔是对的。即便圣殿武士们能够看到他并且不忘却，他们也不会帮忙的。他们更可能会把他当作一个堕入某只恶魔控制下的人。同时，法师们则会将他看成是杀害他们六名同伴的凶手……并且里斯也不确定该怎样去说服他们不这么想。科尔病了，他杀人是为了自救。这样就不应受到惩罚了么？
他张开双手想阻止科尔逃跑。“你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他警告着，“无论如何，都必须停止这么做。”
“拜托。”科尔啜泣起来。他看起来是如此痛苦，很难不为他感到难过。“我从来都不想让你生气。我也不希望你不再跟我说话。”
“那就跟我走。”
“我不能！”科尔冲向了门口。里斯跳了过去，但他一手拿着法杖，只能用另一只手抓住了科尔的皮背心边缘。这是不够的，而且科尔逃向外面黑暗的门厅时，他还差点失去重心仰面跌倒。
“该死 ！”他并不希望事情发展成这样。他追向科尔，不过出了门就停住了。他的法杖照亮了前面笔直的通道，以及右侧蜿蜒的阶梯。要是他没记错的话，前头通到底是地牢，但阶梯通向深深的地坑。在那下面，古老的走廊组成了一座迷宫，包括圣殿武士的陵墓也在里面。他看不出科尔朝哪个方向跑了，而对方的脚步声在四面八方都有 回音。
里斯朝阶梯下面跑去。地牢里有圣殿武士，虽然他们看不见科尔，但他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差别。他三步并作两步，但每到阶梯拐角都会贴到石墙上去。他有些害怕会再摔一跤——这次要真摔的话就严重多了，但也并不是那么在乎。
最终他到达了底部。不一会儿，他就在远处瞥见了年轻人正尽速奔跑着。“站住！”他将法力导入法杖，放出了一束白色的能量，顺着走廊飞刺过去。它击中了科尔身边的墙壁，使石块伴着一声霹雳炸裂开来，碎石飞向四周。
里斯听到了科尔惊恐地大叫。他捂住嘴巴，在新泛起的灰尘中咳嗽，但并没有停下脚步。他看到年轻人蜷缩在一堆松动的石头旁边，还有小石头继续从天花板上往下掉。他一身肮脏，不过倒是没有受伤。很好。里斯可无意杀死他。
“科尔，别逼我这么做。”他边靠近，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你必须得跟我走。没有别的选择！”
随后他慢慢停了下来。科尔并不是蜷缩着。他是蹲伏在地上，双眼危险地闪烁着。在他的双手中握着一柄带有锯齿的匕首，一件凶器。而他显然知道要如何来使用它。
“我不想伤害你。”科尔警告着，声音低沉而具威胁性。
他们对视着，谁都不肯退开。令里斯深感愤怒的是，他一直以来都在担心这个年轻人，到头来却发现他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尽管科尔从未说过自己有多好，但里斯仍然感觉自己受到了背叛。
“为啥不呢？”他厉声道，“我能看得见你，杀了我不是能让你更加真实吗？”从对方在他谴责的语气下畏缩的样子看来，他还不如扇科尔一记耳光呢。可里斯并不后悔。他再也不会骄纵对方了。“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他法杖上的球体噼啪作响着产生了白色的能量。
科尔眯起了眼睛，一瞬间里斯还以为他要攻击了。接着他突然朝反方向跳了过去。里斯一惊，从法杖中射出了一股冲击波，但科尔机敏地闪到了一边，没有被它打中。飞溅起了更多的石块，弥漫的尘雾更加厚重了，里斯只得咳嗽着蹒跚退后。
等他擦亮眼睛恢复过来，科尔已经跑了。砂砾从天花板上大大的裂缝中滑落下来。他本应多加小心的，他可不想导致这下面崩塌。然而他也不准备罢手。虽然里斯反感将谁交给圣殿武士的主意，但却不得不这么做了。唯一能证明谋杀案不是法师所为的办法，就只有抓住科尔，然后向上帝祈求这个年轻人奇怪的能力不会使他们在五分钟后，就把他做过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里斯鼓起勇气，冲入了尘雾去追逐科尔。他把法杖举在身前，已经在将法力导入其中了。他不会再失手了。
伊万杰琳感到精疲力竭。她要是按计划一直睡在自己的房间里，那就不会发现巫师里斯不在他的房间。在不知道的情况下，她就没有采取行动的义务，而且那个法师很可能一早就会回来，没有一个人知晓此事。她很清楚法师们在塔楼里偷偷摸摸的，像老鼠一样设法嗅出每一个黑暗角落和秘密通道，以在里面得到一些隐私。在正常情况下，她不会认为这有什么问题。
可现在不是正常情况，而且她已经知道了。她原本告诉自己，最后检查一次她布置在法师公共区的岗哨，她就可以休息了。对方一开始结结巴巴地坚持说他没有离开自己的岗位，这显然意味着他离开过。当他试图表现得不屑一顾地提到看到楼梯上有亮光，还以为是有人拿着火把时，她瞬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经过了这么多年的看管，任谁都会觉得圣殿武士们早已知晓，法师们能施展的法术远不止投射闪电束这么简单。不过显然，想象力并不是这个组织所能训练出来的。考虑到巫师里斯拥有与灵体沟通的天赋，要拼凑出这是谁干的并不困难。
所以她此时正跟随首席巫师埃德蒙德，爬着通往血魂瓶贮藏室的长长台阶，他用法杖照亮了前方的道路，然而阴影仍在从四面八方压迫过来，这个老法师每走两步都得蹒跚着停下来，擦拭他那双疲劳困倦的眼睛。她很同情他，但他们没有什么选择。
没过多久，阶梯终于到了尽头，进了一个宽敞的门厅。这是一个石造房间，只有一间巨大的库房，房门精致的制造工艺出于矮人之手，一系列的金属圈环环相扣，用黄铜、钢铁以及其他伊万杰琳叫不上来的合金铸造，极为坚固，连多人协同的魔法攻击都足以抵挡。就算是整座塔楼都被摧毁，它也依然会完好如初。当然，那时候房里保存的一切都已经毁了。她不明白他们当初为什么不把它建在地下，但她估计那是因为组织喜欢把血魂瓶放在法师们头顶上遥不可及的地方，就像高举着一件闪亮的小饰物，在渴望得到它的小孩头顶晃荡一样。
在库房的两边，各有一块玻璃板闪烁着微弱的红光，需要输入两个密钥：一个源自圣殿武士，一个源自法师。这是进门的唯一方法，自这座法环创立之初便口口相传。
一名穿着圣殿武士铠甲的守卫站在库房前面。他如此笔直地站在那儿，无疑不久之前已经睡饱了。“圣殿队长！”他利索地行了个礼，站岗打瞌睡本应受到谴责，不过这里也算是塔楼里最无聊的岗位了。在柯克沃的叛乱之前，这里甚至都不需要守卫，然而圣殿指挥官埃隆还是决定审慎地放上一个。即便如此，一般也想不到在半夜里还会有人需要使用这个房间。算是这个守卫的幸运日吧，她想着。
“我看你工作很努力啊？”她走过去时说道。
“是，爵士！”那守卫使劲眨了眨眼，额头上冒出一层晶亮的汗水。他长着一副贵族出身的柔弱脸庞，可能是帝国某个偏远地区派来的次子或三子，而且他显然并不在乎在这个组织里，升职没有自己想得那么容易的事实。
“闪开。”她不耐烦地朝他挥了挥手，他几乎吓得大叫起来，连忙仓促地给她让出了道。她转向了身旁的首席巫师：“我们来吧？”
法师看起来仿佛就快因虚脱而跌倒了。“这真的有必要吗，伊万杰琳爵士？”
“就在企图夺去教皇性命的那晚之后一天，你们又有个人不见了。况且我们不久前还就谋杀案的事讯问了他。我觉得这值得怀疑，你不这么看吗？”
“是讯问，而不是指控。”
“要是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叫醒追索者首领兰伯特，征求他的意见。”
首席巫师的肩膀垮了下去。他费力地叹了一口气，拖着脚走向了库房其中一侧的玻璃板，并把手放在了上面。红光对他的碰触作出了反应，它旋转变化着，最终变成了蓝色。她点点头，大步走向另一边，取下自己的护手，用手去触摸那上面。她将能量透过皮肤注入其中，将这边的玻璃盘也慢慢催化成了蓝色。
库房开始震动起来，同时发出了响亮的吱嘎声，在整个房间中回荡。齿轮旋转着，门上的那些金属环开始滑向了不同的方向。她出神地看着一层层圆环缓缓地排列开来……直到最后门锁咔嚓响了一声打开了。门中间的一块小镶板滑到一边，露出了一根把手。
她朝呆望着的圣殿武士挥了挥手，让他站在后面别动，随后走上前去一拉。整扇门就打开了，远没有它的沉重感所显示得那么困难，而且声音也非常小，犹如它那巨大的铰链是昨天刚上的油，而不是几百年前似的。那些矮人确实很擅长于这个。
门里的房间极其宽敞，不过没有窗子。那其中有六根巨大的柱子，一直延伸到顶上的天花板，五根在房间的五个角上，而最大的一根在中间。每根柱子上都排列有精致的玻璃瓶，并有一段金属楼梯环绕着。这些瓶子里各自都只装着几滴血，是在每个法师刚被送进法环的时候取的，同时还灌输了魔力，使血闪烁出光芒。这些瓶子让几根柱子仿佛周身都是闪亮的暗色珠宝，而从总体上看，它们又使整个房间都浸染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青红色——那种禁断之物的色泽。
伊万杰琳一直都不喜欢这个房间。这些瓶子的共鸣与其说是听到，不如说是直接感受到。如果你呆在这里，这种感觉就会变得越来越强烈，直到最后几乎要把你逼疯。在她看来，这些血魂瓶同血魔法太相似了，可就因为圣殿武士觉得这很有用，这便得到允许了。这是在“更大的善”名义下的一点虚伪之举。
首席巫师埃德蒙德站在她身边，带着明显的厌恶感抬头凝视着这些柱子。他用满是皱纹的手擦了擦额头，然后才注意到她在看着他。“里斯是个好小伙子。”他宛如在回答问题般说道。
“你也会这么说吉诺特吗？”
“不会，可我怀疑这种时候你是不会相信我的。”
“你说对了。”她朝中间的大柱子走了过去，碰触盘绕其上的金属梯，确认它是否牢固。它似乎不可能撑得到有人一路走到顶上，可以前她上去时，它甚至连一点摇晃都没有过。然而，为了让自己能安心，她还是每次都会检查一下。
伊万杰琳小心地爬了上去。她注意到有不少瓶子已经不再发光了。这通常代表血样所属的那个法师已经死了。她提醒自己记得要提出让清修者清理报废的小瓶，这件事已经拖了很久了。不过她该告诉谁呢？追索者首领么？可她不认为对方会对塔楼日常管理之类的简单事务感兴趣。
巫师里斯的血魂瓶大概在靠中间的位置。她对照了记录和上面的符文标签加以确认。她忽然想知道管理记录的清修者究竟有没有出错的可能。他们是那么的不带感情、有条不紊，而他们被动的性格又令他们十分可靠，可圣殿武士团未免也太相信他们了吧？他们曾经可全都是法师，虽然他们不再拥有任何的情感，但她还是不确定清修者是否有可能会背叛他们。
教会一直声称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从前教会也绝不相信会发生什么法师叛乱的。
“那么说我们法师现在就被禁闭在自己的房间里了吗？”首席巫师向她喊道，“惯常来说我们一直都有在塔楼里活动的自由，你们不能把人们塞进一个越来越小的盒子里，然后希望他们会消失。”
“否则就会发生叛乱吗？就像在柯克沃那样？”她声音中所表现出来的恼怒超出了她自己的预想。她手里拿着血魂瓶，一边走下楼梯，一边试图控制住自己的愤怒。“我承认你的说法，现在的条件很严苛。但考虑到之前发生的一切，我真希望你也能认同这不能等闲视之。”
他耸了耸肩。“对教皇的袭击真是愚蠢，毫无疑问。可我所要求的只是，那一个人的罪责不应由我们所有人承担。”
伊万杰琳到了楼梯底部，并转向了他。“或许巫师里斯是没有参与其中。可假如他此时遭别人嫁祸，并被刺伤了呢？圣殿武士在这儿是要保护法师的，不管你们愿不愿意。”
“即使这样会逼死我们也一样吗？”对方随即心不在焉地挥手阻止她的当场反驳，“我道歉。为时已晚了。你拿到需要的东西了吗？”
“是的。”
“那我们走吧。”
他们走出了房间，然后伊万杰琳就放首席巫师自己走了。他没有再多说什么，缓步走下了楼梯井。同时，那个守卫也温顺地关上了她身后的库房门，他明显在纠结是要装作无事发生，还是该用这件事去巴结某个上级长官。她打算就让他去焦虑。
她拿起血魂瓶研究着。现在让我们瞧瞧你跑去哪儿了吧，她想道。她集中精神，往里面注入了一点能量。那血液所发出的红光脉动起来，然后慢慢地加剧着。
那么说依旧还在塔楼里了。这是一个好的开端。
伊万杰琳一面走下楼梯，一面看着血魂瓶。她越往下走，它发出的光就越亮。它没法告诉她巫师里斯现在在哪个方向，但却能告诉她是在接近还是远离。等她经过法师们房间所在的那几层时，便发现他还在更下面的地方。这么看来，肯定有一个秘密通道存在，要不然就是那个哨兵比他自己说的还要离开更远。
她继续走在塔楼黑暗的走廊上，血魂瓶诡异的光芒照亮了她的路。内庭里空无一人，没有一个圣殿武士会在这时候训练；小教堂里沉静无声，只有那永恒之焰在圣火盆中燃烧，表明这里还有人使用。她完全是独自一人，只有她回响的脚步声陪伴着她。
最终，瓶子带领她走下了深坑。这的确出乎她的意料。如果这个人和光芒所指示的一样就在附近，而不是在法师所住的楼层，那他就必定来过这儿。
她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前往地牢。这并不是因为她觉得能在那儿找到里斯（不出所料，血魂瓶也认可了她的假设），而是因为她不准备贸然地在黑暗中游荡，寻找一个具有潜在危险的法师，而不告诉任何人。她在舞会上的遭遇提醒着她，即使只有一名法师，也可能会是一个强大的对手。
地牢是一个恐怖的地方，是一份遗物。那时这座塔楼全然不属于教会，而是作为由可迪琉斯·德拉肯[ 奥莱伊的开国皇帝，后详。]皇帝支配的堡垒。正是他在一个剧变不断、异教遍布、魔法肆虐的时代创立了教会。据她看来，这地牢以前一定满满当当，古老的拷问室也经常会被使用。她一想到这些设备可能还会再度用上便感到战栗。
假如法师们逼迫得太紧，是可能造成这种结局的。伊万杰琳可没蠢到奢望会有别的可能，希望他们也不蠢。
地牢警卫站里的两名圣殿武士正在玩牌，她在他们赶忙起身时摇了摇头。“还不睡么，圣殿队长？”其中一人问道。
“我在找一个失踪的法师。”她指了指瓶子。
“我们没有发现任何情况。”
“不，我并不认为地牢是他的首要目的地。”她苦笑道，“但我想在进入深坑之前告诉你们一声。只是以防万一。"
两人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担心有麻烦？要我们分一个人陪着去吗？”
“不了。检查牢房，确保每一个人还活着。”伊万杰琳转身要走，但接着就注意到另一个圣殿武士看起来很担心，便停下了脚步。“你有心事吗，先生？”她问道。
对方内疚地避开了同伴瞪视的目光。“呃……之前有奇怪的声音，我的意思是从下面传来的。”
“什么样的声音？”
“就像往常一样。”另一个人坚持说。
这下她来兴趣了，交抱着双臂，疑惑地朝他们两人挑起了眉毛：“‘往常’到底是什么样的？我不负责看守地牢已经有挺长时间了，然而在某些情况下，这可能只是冰山一角。”
“那趁现在快听听。”圣殿武士像申辩般地抬起双手，“像这么老旧的地方有各种各样的杂音。你可以听到它们从很下面传来。物件碎裂的声音，或者是什么东西从下水道进来的声音。你要是每次听到一点声音都要跑去看看的话，那就得花一整个晚上在黑暗中跑来跑去了。”
“那可能是尖塔幽灵。”另一个略带怯意地推测道。
伊万杰琳翻了个白眼。她是听说过这个谣言，那属于法师们信口开河的胡扯。她可没想到到这会出自一个圣殿武士之口。这只“幽灵”就是恶魔的可能性令它不那么像个笑话了，尤其是在塔楼里还可能有血法师的情况下。实际上，这件事她或许得颇为认真地对待才行。
她离开了地牢，行动更为急切了。
她对这个区域并不熟悉，还在找路去下层通道的时候，听到了一声奇怪的响动。那是冲击声，比如落雷那样……或者就是爆炸。她加快速度沿着一段阶梯跑了下去，并同时拔出了她的剑。随后她听到了不一样的声音：那是电流清脆的噼啪声。有人在施放魔法。
以上帝的名义，那下面到底发生什么了？有战斗吗？
伊万杰琳把血魂瓶举在身前，分辨着它的亮度，跑过一段段走廊。有两次她进了死胡同，不得不原路返回，而到第三次时，她便意识到这些通道并没有通向自己想去的地方。她低声咒骂着，一半是骂自己没有一开始就把整座塔楼的人都叫醒，另一半是骂不知道哪个白痴，觉得塔楼内部是个造迷宫的好地方。组织几个世纪前就应该把地坑的这些部分给封住的。
之后她便进入了圣殿武士陵墓，并看到了他。巫师里斯站在一座较大的石棺旁边，石棺上面的雕像已经摔到地上，碎成了上百片。空气中弥漫着灰土，还有臭不可闻的烟雾。那法师自己也是脏兮兮的，一身污垢和尘土，而且他脸上的是鲜血吗？他法杖上闪耀的能量发出细碎的爆裂声，已经准备要攻击了。
“退下，法师！”她挥舞着剑大喊道，“我只警告你这一次！”
里斯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然后转过身来。她半期待着来一场战斗，但他一认出她，法杖上明亮的光就消退了。他咧嘴露出了讪笑。“哦，你好，伊万杰琳爵士。什么风把你吹到地坑这地方来了？”
“是声音。还有一个失踪的法师。”
他点点头，这次更严肃了点。“我想这也是不可避免的。”
不知怎的，他即使一身尘土也显得很英俊，她想这应该是因为眼睛。那是一对温暖的棕色眼睛，有些像她的父亲。那要是其他样子的眼睛的话，这么一个轮廓分明、胡子黑褐的法师看起来会很冷漠，甚至于阴险。这令人很难去判断他的性格。当然，他敢于对抗追索者首领，就表明他有些勇气……或者有些愚勇。
她向他冲去。“介意告诉我你在做什么吗？”
有一瞬间她真觉得他会告诉她。显然他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是在考虑。但继而他便摇了摇头。“你不会相信我的。”
“我不会吗？”她尽可能地向他接近过去，几乎伸出剑就能碰到他了。他低头看了看她的剑，然而他的姿势依旧很放松。那就不会有战斗了，这样很好。“我应该怎么想？追索者首领讯问了你，而你溜到这里来……做什么？破坏陵墓来发泄愤恨？”
“不完全是。不对”
“你在和什么人战斗，那是谁？”
伊万杰琳仔细地看着他，并注意到他瞟了一眼陵墓远端的一个黑暗角落。她跟随他的目光，可除了石板、焦痕和烟雾，什么也没看见。他肯定是对……什么东西施展过法术。
“你看见和我战斗的人了吗？”他用模棱两可的语气问道。
她顿住了。可能是一直在同他战斗的不知道什么人已经逃跑了。她走的是唯一的入口，但据她所知，可能会有一打的秘密通道通向这外面。不过……事情似乎还是有些不对劲。“不，我没有。”她把剑放下了一点，“但这并不能算是个答案。”
这个法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心不在焉地摸着他的脸颊。灰土之中有一道明显的划伤，而当他把手放下时，看到了血好像很吃惊。“好吧。”他故作轻松地说，仿佛他们只是在塔楼的走廊里随便聊聊，“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你让我别无选择。会给你安排一间牢房，直到我调查清楚为止的。”
“一间牢房？我不知道——”
伊万杰琳没让他有时间说完。她向前一跃，翻转她的剑，用剑柄击中了他的后脑勺。他被打得措手不及，像一袋土豆一样倒了下去。他的法杖熄灭了，只剩下她的小瓶还在发出深红色的光。
她矗立在他身前，举着剑扫视陵墓其他地方。这里肯定有什么东西，但她只看见塌落的雕像冒着烟，还有飘荡在空中的一团尘雾。其他一切都岿然不动，真的像坟墓一样寂静。
上帝啊！小子，你究竟在干什么？
她眼角所瞥到的是什么动静？她紧紧握着剑，朝陵墓的角落慢慢移动过去。她小心地看着每一座石棺之间的孔隙，搜寻阴影中是否有人躲藏。
什么也没有。
她颤抖着。有太多死者的雕像在这里，过了这么长时间，连他们碑文上的名字都已经淡去了。这里还有太多关于幽灵的传言，这让她不安得胃肠缠结。她讨厌这样，可她又不能同恐惧来一场战斗。
伊万杰琳走回失去意识的巫师里斯身边，把剑插入鞘中，费力地把他扛在了肩上，走了出去。在她离开时，她脖子后面毛发直竖。
她摆脱不了这种被人监视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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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清楚地记得时间，因为那时白色尖塔刚刚收到柯克沃叛乱的消息。法师们恐惧地议论纷纷，而圣殿武士则大批地出现在大厅里。在这片混乱中，里斯偶然瞥见有个陌生人潜伏着，这个年轻人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到处乱跑，而仅仅只是看着。虽然年轻人穿着怪异，但里斯并没有想太多。那是个学徒，或者是得到圣殿武士批准进来的访客吧。毕竟其他人看起来都不怎么在意这个陌生人，那他又有什么好在乎的呢？在那个时候，塔楼里出现陌生人虽不算平常，但也不是闻所未闻。
后来，在大礼堂的讲演期间，里斯又一次看到了他。他坐在房间后部，带着一种不知所措的神情看着台上。这个年轻人看起来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因此他转向爱德利安，问她觉得那个人会是谁。
爱德利安看了看他所指的地方，然后便皱起了眉头。“你在说谁啊？那后面根本没人。”
“你确定？”
“这算是个玩笑吗？你看到什么了？”
这样一来里斯就乖乖闭嘴了。如果他看到的东西爱德利安看不到的话，那要么是出于他的想象……要么就更糟。那可能是一只灵体，甚至是恶魔，而那就意味着麻烦。不过他终究是个灵媒。如果这个年轻人是只恶魔，那他为什么感觉不到他有那种气息呢？
于是里斯告诉爱德利安那只是他看岔了，他自己也对这一点半信半疑。之后他小心翼翼地打听了一番。有谁发现塔楼里有什么奇怪的现象吗？比如某个不属于这里的人？他就是在那个时候听说了有关尖塔之幽灵的事。
当然，这简直太荒谬了。他所有的研究都表明幽灵并不存在。那最多只是灵体在冒充死者，或是产生了混乱。在人们死后，他们的灵魂会去……某个地方。要是相信教会的话，它们就是去了影界之外的某个领域，同上帝在一起。就连灵体自身，也表示不知道这些话是否可信。
不过，这些传言引起了他更多的担忧。因此他常常仔细地观望着那个年轻人会否再度现身，想要直面他来找出确定的答案。就像老话说的，有心栽花花不开，他越是等着看到那个年轻人，忽然就越是哪儿都找不到他的踪迹了。
于是里斯下到地坑里去找他。所有提到这个神秘幽灵的人公认，在那里可以找得到他。如果他是一只灵体，那里斯就希望研究出他为什么感知不到它，同时也希望证明自己不是被一只相当聪明的恶魔影响了。
他察看了档案室，在塔楼里被忘却的一些区域里搜查，连严格说来禁入的地方也不放过。就在他开始怀疑整件事情都是他的想象时，他偶然发现了科尔。或者正相反，是科尔偶然发现了他。
里斯记得那时转过一个拐角，差点撞上了就站在那儿看着他的年轻人。当里斯同他说话时，年轻人像挨了一拳般跳了起来。显然，发现有人能看到他相当令他震惊，他费了一番工夫才说服其平静下来。他被里斯的搜寻吸引了过来，但却从未想到那正是因为里斯之前曾看到过他。他早就不再找寻那些能看得见他的人了，因为从来都找不到。
第一次谈话……很有启发性。照科尔所说，他被圣殿武士带进来，丢进了一间牢房。他不记得那是什么时候，也记不清他是怎么出来的，他当时只是发现自己迷失在了一个看不到他的世界里。里斯从未听说过这种事。事实上，他还不得不碰一下对方，确定其是一个真正的人。
“你是怎么隐形的？”他问道。
“我不知道。”
“但……还有人看得到你。好歹是短暂地瞥见。这些事我听得挺多了。”
“有时候吧。我不知道原因。”
科尔的回答有些闪烁其词。他还不习惯于被人询问，而且也害怕里斯会用有关他存在的认识不知道去做些什么。他恳求说不要把他交给圣殿武士，求到了癫狂的地步。里斯迟疑地答应了，毕竟就算他说有个隐形人在塔楼的过道里游走，又有谁会相信他呢？尤其是对方并不希望自己被看见。
于是他保证说以后还会再来，便离开了科尔。直到好几天后他再次找到他前，他都不明白为什么年轻人没有回答，只是犹疑地保持着沉默。在那个时候，科尔又是吓了一跳。他说他以前也成功地让别人注意到过他，只要他的意愿确实很强烈就可以做到。但他们总是在不久之后就又一次把他给忘了，他就这样被彻底排除出他们的记忆。所以他估计里斯身上也会发生同样的事。
然而并没有。里斯经常会过去，这一开始是因为这个奇怪的谜团令他着迷了。倘若他能够找出让科尔隐形的原因，或许就能将之反转。或许还能从这股力量中学到一些东西。里斯算不上是个学者，但有趣的研究一直在吸引着他，更何况这还能够帮助到别人。
而且科尔也需要帮助。这个年轻人从不谈起这事，但他很明显极其地孤独。尽管他人的陪伴对他来说颇为陌生而可怕，但这种恐惧全然不足以令他却步。到最后，里斯不再是为了帮助他而过去了——当然，他仍旧希望能找出真相，不过现在过去更是因为他喜欢科尔。这个年轻人说话缓慢，但思维敏捷，而且天性好奇。与此同时，他也是法环机制为何没有效果的完美实例：要是他来到塔楼时得到法师们的欢迎与理解，而非圣殿武士们的恐惧与嘲笑会怎么样呢？要是能让他明白自己的天赋并不恐怖，并且还独特而令人向往又会怎么样呢？
进而里斯冒了点险，频繁地与他见面。他们一起在光石灯的照耀下玩牌，科尔也向他展示了自己在地坑里发现的一些奥秘——里斯从未想到过这底下会有这类东西。他们对各种琐碎的事情无所不谈。可有关科尔如何变成这样、抑或怎么才能帮助他的问题，却经常会使他退回到阴影之中。
事实上，他们被一名在档案室里巡逻的圣殿守卫发现过一次。当时他们俩都盯着棋盘仔细考虑着，没有注意到那人走进房间，并且都被吓住了。守卫站在那儿瞪视着，然后问里斯是不是总喜欢一个人下棋。里斯结结巴巴地编了一个借口说他是在推演战略，而那守卫困惑地摇了摇头便走开了。在那以前，里斯本来暗自觉得科尔并不是那么难以注意到，只要谁发现他存在的直接证据，或者便能正常看到他了。然而事情并不是这样。
再然后巫师学院就被关掉了。
随之而来的是对塔楼里所有的法师都加强了监视，因此里斯就没什么机会溜出去，又不被发现缺席了。他的造访变得稀少起来，等他终于能过去的时候，他发现科尔沉默寡言、无精打采的。年轻人一遍又一遍地说服自己里斯已经把他给忘了，罔顾对方所保证的正好相反。再后来他就阴沉起来，并表达了他的怀疑：就算里斯此时没有忘记他，那不久之后也肯定会忘的。
于是里斯只好加倍努力地去寻找答案，而他在档案室里的搜寻所获甚微。他还考虑要跟爱德利安讨论这一话题，可她能说些什么呢？又有谁能说些什么呢？就算不管圣殿武士团有可能会发现他的秘密，既然里斯甚至都无法证明其存在，那么其他人又有什么建议可提的？无力帮忙使他感到内疚，想到他的造访让科尔感觉更糟而非更好就更是这样。
里斯上一次下到地坑来时，不得不花了几个小时来搜寻科尔。这很不寻常，因为一般都是那个年轻人先找到他。里斯不敢大喊，而是在科尔所住的那些被遗忘的角落里到处搜索着，半害怕可能会发现一具没有生息的尸体。
最后他在圣殿武士陵墓里找到了科尔，后者像只悲伤的渡鸦一般，高踞在一座巨大的石棺顶上。年轻人看起来苍白而虚弱，仿佛好几周没睡过觉了。里斯接近时他并没有问好，只是警惕地看着，然后忽然问里斯是否认为他已经死了。
“你没死，”里斯坚持道，“你和我一样真实存在。”
“也许你也不是真实存在。你可能是一只被派来折磨我的恶魔。”
“我是这么做的吗？折磨你？”
又是忧郁的眼神。“是。也不是。”
里斯伸出手去碰科尔，想跟他确认，但年轻人却攀上了石棺的更高处。“别管我。”他咕哝着，不过语气听上去相当软弱。
“你真的希望我这么做吗？”
“不。”
“科尔，跟我走吧。我得带你去见首席巫师，并让他看得到你。我们可以把这事写下来，这样就谁都不会忘了。随后我们就可以想办法帮你。我很抱歉，可我一个人真的做不到。”
沉默。
“你想得到帮助吗？”他问道。
“我不想被任何人伤害。”科尔已经成年了，但这就像一个担惊受怕的孩子在恳求。里斯长时间地站在那儿，无助地仰视着他。
“你要知道，你可以离开的。你没必要像我一样留在塔楼里。”
“我能去哪儿呢？”
对此里斯并没有什么好答案。随便什么地方，除了这里都行。假如我是你的话，我会从那些圣殿武士身旁大摇大摆地走过，离开塔楼，到一个他们永远也找不到我的地方去。可他并不是科尔。年轻人避开塔楼上层的原因是那些人吓着他了。塔楼外面的城市不可能成其为选择，太混乱、太可怖了，他可能连想都不敢想。而那样的生活又该是什么样子呢，只能作为旁观者望着这个充满惊奇的世界？
于是里斯只得不情愿地把他留在了哪里，走出了陵墓，而科尔的那双眼睛紧盯着他的背后。那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了，在他本日坐进圣殿指挥官的办公室之前，他从不曾把这个忧伤的年轻人同谋杀案联系在一起。科尔可能是凶手的想法更是从未进入过他的脑海。
此刻科尔就蹲伏在他的面前，用同上次见面时一样的阴沉表情瞪视着他。里斯会有危险吗？他本以为他知道这个年轻人的能力，但他想错了，大错特错。他真是个蠢货。他部分地坚持认为这一切一定会有一个解释。
“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他质问道，“告诉我杀死那些人的并不是你，还有别的什么解释。”
“我不能。”
“是用的血魔法吗？你是不是想要……用自己找到的什么仪式治疗自己呢？你在档案室找的？”
科尔似乎一头雾水：“我不会任何的魔法。”
“那到底为什么？全都告诉我吧。”
“我需要这样。”
“你需要杀了他们？你怎么能——”里斯突然停住了，他有了个糟糕的推测，“是吉诺特吗？他找到你，和你说话了吗？是他让你做这些事的？”
“我不知道那是谁。”
“一个像我这样的法师，但更老些，头发更少。我知道他曾来到过这下面……”
“他吃桃子吗？是有个这样子的人常来档案室。有时候我还会在陵墓里看到他，而且每次都在和别人说话。”
“别人？什么样子的？”
科尔耸了耸肩。“他们在黑暗中谈话，说的都是无聊的事。他把桃核留在了地上，所以我会知道他去过那里。”
里斯考虑了一会儿。陵墓里的秘密会议？如果吉诺特是其中的一份子……那就离追索者首领的假设——塔楼里正酝酿着一个阴谋不远了。真是个令人寒心的想法。“为什么你不早点告诉我呢？”他问道。
“我不知道你不知道，也不知道你想知道。”
“他们可能看见过你吗？他们也许施放了一个咒语，迫使你去做这些事情。在我看来，也有可能一开始正是他们把你变成了这个样子。”
科尔思考着这个问题。整整一分钟里他就皱起眉头，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无意识地画着线。“他们没看见我，”他最终说道，“没有人能够看见我，你除外，还有那些被我……”
“被你杀了的人。”
科尔点了点头。
“那就是你杀死他们的原因么？你觉得他们会告诉圣殿武士？”
“不。在我去找他们之前，他们并没有见过我。但我知道他们能看见。”科尔紧咬着嘴唇。里斯以前也看到过他露出这种表情，他正试图要把一个复杂的想法转化成语言。“你曾经潜到水下去过吗？”最后他问道。
“当然。”
“在下面的一个大厅里有座池子。我有时候会去那里。”他似乎陷入了沉思，“你可以漂浮在水下。如果你闭上眼睛，感觉就像是自己漂浮在虚空之中。你被黑暗所环绕着，你所能听到的只有你自己的声音。其他的一切都遥不可及。”
“我不理解你的意思。”
科尔沮丧地叹了口气。“有时我感觉自己就在水下，并且永远也出不来了。我只是在不断地下沉，深不见底。黑暗将会把我给吞噬。”他局促不安地盯着地板，“就如同我掉进真实与非真实之间的裂缝，要是我不加以阻止，就将永远被困在那里，我能留下的唯一办法就是……”
里斯后退了一步，仅仅一步。他不是有意这样做的，但科尔还是察觉到了。那一刻，他脸上扭曲的悲伤令人不忍卒睹。里斯发现自己在恐惧和担忧之间左右为难。他喜欢科尔，而且一直都很喜欢，但是要在心里将这个毫无恶意的年轻人和捅了了六个无助法师的杀人凶手等同起来太令人难受了。“你能留下的唯一办法，”他小声而又紧张地说道，"就是杀死别人？"
“我知道他们能看到我，”科尔低声说，“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可我就是知道。因此我就会去找他们。他们死的那一刻都会看着我。他们知道是我杀害了他们，而那让我成为了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一环。”他的脸庞再次因悲伤而痛苦不堪。“我对任何人都从来没有那么重要过。”这句话是沙哑着嘶声说出来的。
“并且……变得重要能让你更真实？”
科尔抬起头，睁大了眼睛不解地看着他。“这对你来说不也是一样的吗？”
里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萦绕在他的脑海中：科尔也会把他给杀了吗？他终究和那些被害者一样，能够看得见他。如果科尔相信杀死里斯能让他变得真实起来，那他有什么理由不这么做呢？无论里斯多想帮助这个年轻人，现在看来这也显然只是他的妄想。对方已经无可救药了。
“科尔，”里斯坚决地说，“你必须听我的。你不会消失的。杀害无辜的人也改变不了什么。”
“你不明白的。你曾经也说过，你完全不知道我到底是怎么了。”
里斯走上前去，抓住了科尔的双肩，把他拖了起来。年轻人震惊地瞪圆了眼睛，但却并没有挣扎。“科尔，你根本不知道这引起了怎样的麻烦。这不仅是为了我，还是为了我们所有人。他们以为是个血法师在杀害那些人。你必须跟我走。”
“不！”科尔用力地想挣脱，但里斯紧抓着他。
“我们必须要让他们看到你！告诉他们你身上发生的事情影响了你的想法，这并不是你的错。我说不清，多少算吧！这是唯一能让你获得帮助的办法，科尔！”
“他们帮不了我！”他扭身挣开了里斯的手，迅速地退向了对面的墙，“他们不会帮的！”他的表情既绝望恐惧，又决不妥协。
里斯犹豫了。显然，科尔是对的。即便圣殿武士们能够看到他并且不忘却，他们也不会帮忙的。他们更可能会把他当作一个堕入某只恶魔控制下的人。同时，法师们则会将他看成是杀害他们六名同伴的凶手……并且里斯也不确定该怎样去说服他们不这么想。科尔病了，他杀人是为了自救。这样就不应受到惩罚了么？
他张开双手想阻止科尔逃跑。“你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他警告着，“无论如何，都必须停止这么做。”
“拜托。”科尔啜泣起来。他看起来是如此痛苦，很难不为他感到难过。“我从来都不想让你生气。我也不希望你不再跟我说话。”
“那就跟我走。”
“我不能！”科尔冲向了门口。里斯跳了过去，但他一手拿着法杖，只能用另一只手抓住了科尔的皮背心边缘。这是不够的，而且科尔逃向外面黑暗的门厅时，他还差点失去重心仰面跌倒。
“该死 ！”他并不希望事情发展成这样。他追向科尔，不过出了门就停住了。他的法杖照亮了前面笔直的通道，以及右侧蜿蜒的阶梯。要是他没记错的话，前头通到底是地牢，但阶梯通向深深的地坑。在那下面，古老的走廊组成了一座迷宫，包括圣殿武士的陵墓也在里面。他看不出科尔朝哪个方向跑了，而对方的脚步声在四面八方都有 回音。
里斯朝阶梯下面跑去。地牢里有圣殿武士，虽然他们看不见科尔，但他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差别。他三步并作两步，但每到阶梯拐角都会贴到石墙上去。他有些害怕会再摔一跤——这次要真摔的话就严重多了，但也并不是那么在乎。
最终他到达了底部。不一会儿，他就在远处瞥见了年轻人正尽速奔跑着。“站住！”他将法力导入法杖，放出了一束白色的能量，顺着走廊飞刺过去。它击中了科尔身边的墙壁，使石块伴着一声霹雳炸裂开来，碎石飞向四周。
里斯听到了科尔惊恐地大叫。他捂住嘴巴，在新泛起的灰尘中咳嗽，但并没有停下脚步。他看到年轻人蜷缩在一堆松动的石头旁边，还有小石头继续从天花板上往下掉。他一身肮脏，不过倒是没有受伤。很好。里斯可无意杀死他。
“科尔，别逼我这么做。”他边靠近，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你必须得跟我走。没有别的选择！”
随后他慢慢停了下来。科尔并不是蜷缩着。他是蹲伏在地上，双眼危险地闪烁着。在他的双手中握着一柄带有锯齿的匕首，一件凶器。而他显然知道要如何来使用它。
“我不想伤害你。”科尔警告着，声音低沉而具威胁性。
他们对视着，谁都不肯退开。令里斯深感愤怒的是，他一直以来都在担心这个年轻人，到头来却发现他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尽管科尔从未说过自己有多好，但里斯仍然感觉自己受到了背叛。
“为啥不呢？”他厉声道，“我能看得见你，杀了我不是能让你更加真实吗？”从对方在他谴责的语气下畏缩的样子看来，他还不如扇科尔一记耳光呢。可里斯并不后悔。他再也不会骄纵对方了。“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他法杖上的球体噼啪作响着产生了白色的能量。
科尔眯起了眼睛，一瞬间里斯还以为他要攻击了。接着他突然朝反方向跳了过去。里斯一惊，从法杖中射出了一股冲击波，但科尔机敏地闪到了一边，没有被它打中。飞溅起了更多的石块，弥漫的尘雾更加厚重了，里斯只得咳嗽着蹒跚退后。
等他擦亮眼睛恢复过来，科尔已经跑了。砂砾从天花板上大大的裂缝中滑落下来。他本应多加小心的，他可不想导致这下面崩塌。然而他也不准备罢手。虽然里斯反感将谁交给圣殿武士的主意，但却不得不这么做了。唯一能证明谋杀案不是法师所为的办法，就只有抓住科尔，然后向上帝祈求这个年轻人奇怪的能力不会使他们在五分钟后，就把他做过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里斯鼓起勇气，冲入了尘雾去追逐科尔。他把法杖举在身前，已经在将法力导入其中了。他不会再失手了。
伊万杰琳感到精疲力竭。她要是按计划一直睡在自己的房间里，那就不会发现巫师里斯不在他的房间。在不知道的情况下，她就没有采取行动的义务，而且那个法师很可能一早就会回来，没有一个人知晓此事。她很清楚法师们在塔楼里偷偷摸摸的，像老鼠一样设法嗅出每一个黑暗角落和秘密通道，以在里面得到一些隐私。在正常情况下，她不会认为这有什么问题。
可现在不是正常情况，而且她已经知道了。她原本告诉自己，最后检查一次她布置在法师公共区的岗哨，她就可以休息了。对方一开始结结巴巴地坚持说他没有离开自己的岗位，这显然意味着他离开过。当他试图表现得不屑一顾地提到看到楼梯上有亮光，还以为是有人拿着火把时，她瞬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经过了这么多年的看管，任谁都会觉得圣殿武士们早已知晓，法师们能施展的法术远不止投射闪电束这么简单。不过显然，想象力并不是这个组织所能训练出来的。考虑到巫师里斯拥有与灵体沟通的天赋，要拼凑出这是谁干的并不困难。
所以她此时正跟随首席巫师埃德蒙德，爬着通往血魂瓶贮藏室的长长台阶，他用法杖照亮了前方的道路，然而阴影仍在从四面八方压迫过来，这个老法师每走两步都得蹒跚着停下来，擦拭他那双疲劳困倦的眼睛。她很同情他，但他们没有什么选择。
没过多久，阶梯终于到了尽头，进了一个宽敞的门厅。这是一个石造房间，只有一间巨大的库房，房门精致的制造工艺出于矮人之手，一系列的金属圈环环相扣，用黄铜、钢铁以及其他伊万杰琳叫不上来的合金铸造，极为坚固，连多人协同的魔法攻击都足以抵挡。就算是整座塔楼都被摧毁，它也依然会完好如初。当然，那时候房里保存的一切都已经毁了。她不明白他们当初为什么不把它建在地下，但她估计那是因为组织喜欢把血魂瓶放在法师们头顶上遥不可及的地方，就像高举着一件闪亮的小饰物，在渴望得到它的小孩头顶晃荡一样。
在库房的两边，各有一块玻璃板闪烁着微弱的红光，需要输入两个密钥：一个源自圣殿武士，一个源自法师。这是进门的唯一方法，自这座法环创立之初便口口相传。
一名穿着圣殿武士铠甲的守卫站在库房前面。他如此笔直地站在那儿，无疑不久之前已经睡饱了。“圣殿队长！”他利索地行了个礼，站岗打瞌睡本应受到谴责，不过这里也算是塔楼里最无聊的岗位了。在柯克沃的叛乱之前，这里甚至都不需要守卫，然而圣殿指挥官埃隆还是决定审慎地放上一个。即便如此，一般也想不到在半夜里还会有人需要使用这个房间。算是这个守卫的幸运日吧，她想着。
“我看你工作很努力啊？”她走过去时说道。
“是，爵士！”那守卫使劲眨了眨眼，额头上冒出一层晶亮的汗水。他长着一副贵族出身的柔弱脸庞，可能是帝国某个偏远地区派来的次子或三子，而且他显然并不在乎在这个组织里，升职没有自己想得那么容易的事实。
“闪开。”她不耐烦地朝他挥了挥手，他几乎吓得大叫起来，连忙仓促地给她让出了道。她转向了身旁的首席巫师：“我们来吧？”
法师看起来仿佛就快因虚脱而跌倒了。“这真的有必要吗，伊万杰琳爵士？”
“就在企图夺去教皇性命的那晚之后一天，你们又有个人不见了。况且我们不久前还就谋杀案的事讯问了他。我觉得这值得怀疑，你不这么看吗？”
“是讯问，而不是指控。”
“要是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叫醒追索者首领兰伯特，征求他的意见。”
首席巫师的肩膀垮了下去。他费力地叹了一口气，拖着脚走向了库房其中一侧的玻璃板，并把手放在了上面。红光对他的碰触作出了反应，它旋转变化着，最终变成了蓝色。她点点头，大步走向另一边，取下自己的护手，用手去触摸那上面。她将能量透过皮肤注入其中，将这边的玻璃盘也慢慢催化成了蓝色。
库房开始震动起来，同时发出了响亮的吱嘎声，在整个房间中回荡。齿轮旋转着，门上的那些金属环开始滑向了不同的方向。她出神地看着一层层圆环缓缓地排列开来……直到最后门锁咔嚓响了一声打开了。门中间的一块小镶板滑到一边，露出了一根把手。
她朝呆望着的圣殿武士挥了挥手，让他站在后面别动，随后走上前去一拉。整扇门就打开了，远没有它的沉重感所显示得那么困难，而且声音也非常小，犹如它那巨大的铰链是昨天刚上的油，而不是几百年前似的。那些矮人确实很擅长于这个。
门里的房间极其宽敞，不过没有窗子。那其中有六根巨大的柱子，一直延伸到顶上的天花板，五根在房间的五个角上，而最大的一根在中间。每根柱子上都排列有精致的玻璃瓶，并有一段金属楼梯环绕着。这些瓶子里各自都只装着几滴血，是在每个法师刚被送进法环的时候取的，同时还灌输了魔力，使血闪烁出光芒。这些瓶子让几根柱子仿佛周身都是闪亮的暗色珠宝，而从总体上看，它们又使整个房间都浸染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青红色——那种禁断之物的色泽。
伊万杰琳一直都不喜欢这个房间。这些瓶子的共鸣与其说是听到，不如说是直接感受到。如果你呆在这里，这种感觉就会变得越来越强烈，直到最后几乎要把你逼疯。在她看来，这些血魂瓶同血魔法太相似了，可就因为圣殿武士觉得这很有用，这便得到允许了。这是在“更大的善”名义下的一点虚伪之举。
首席巫师埃德蒙德站在她身边，带着明显的厌恶感抬头凝视着这些柱子。他用满是皱纹的手擦了擦额头，然后才注意到她在看着他。“里斯是个好小伙子。”他宛如在回答问题般说道。
“你也会这么说吉诺特吗？”
“不会，可我怀疑这种时候你是不会相信我的。”
“你说对了。”她朝中间的大柱子走了过去，碰触盘绕其上的金属梯，确认它是否牢固。它似乎不可能撑得到有人一路走到顶上，可以前她上去时，它甚至连一点摇晃都没有过。然而，为了让自己能安心，她还是每次都会检查一下。
伊万杰琳小心地爬了上去。她注意到有不少瓶子已经不再发光了。这通常代表血样所属的那个法师已经死了。她提醒自己记得要提出让清修者清理报废的小瓶，这件事已经拖了很久了。不过她该告诉谁呢？追索者首领么？可她不认为对方会对塔楼日常管理之类的简单事务感兴趣。
巫师里斯的血魂瓶大概在靠中间的位置。她对照了记录和上面的符文标签加以确认。她忽然想知道管理记录的清修者究竟有没有出错的可能。他们是那么的不带感情、有条不紊，而他们被动的性格又令他们十分可靠，可圣殿武士团未免也太相信他们了吧？他们曾经可全都是法师，虽然他们不再拥有任何的情感，但她还是不确定清修者是否有可能会背叛他们。
教会一直声称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从前教会也绝不相信会发生什么法师叛乱的。
“那么说我们法师现在就被禁闭在自己的房间里了吗？”首席巫师向她喊道，“惯常来说我们一直都有在塔楼里活动的自由，你们不能把人们塞进一个越来越小的盒子里，然后希望他们会消失。”
“否则就会发生叛乱吗？就像在柯克沃那样？”她声音中所表现出来的恼怒超出了她自己的预想。她手里拿着血魂瓶，一边走下楼梯，一边试图控制住自己的愤怒。“我承认你的说法，现在的条件很严苛。但考虑到之前发生的一切，我真希望你也能认同这不能等闲视之。”
他耸了耸肩。“对教皇的袭击真是愚蠢，毫无疑问。可我所要求的只是，那一个人的罪责不应由我们所有人承担。”
伊万杰琳到了楼梯底部，并转向了他。“或许巫师里斯是没有参与其中。可假如他此时遭别人嫁祸，并被刺伤了呢？圣殿武士在这儿是要保护法师的，不管你们愿不愿意。”
“即使这样会逼死我们也一样吗？”对方随即心不在焉地挥手阻止她的当场反驳，“我道歉。为时已晚了。你拿到需要的东西了吗？”
“是的。”
“那我们走吧。”
他们走出了房间，然后伊万杰琳就放首席巫师自己走了。他没有再多说什么，缓步走下了楼梯井。同时，那个守卫也温顺地关上了她身后的库房门，他明显在纠结是要装作无事发生，还是该用这件事去巴结某个上级长官。她打算就让他去焦虑。
她拿起血魂瓶研究着。现在让我们瞧瞧你跑去哪儿了吧，她想道。她集中精神，往里面注入了一点能量。那血液所发出的红光脉动起来，然后慢慢地加剧着。
那么说依旧还在塔楼里了。这是一个好的开端。
伊万杰琳一面走下楼梯，一面看着血魂瓶。她越往下走，它发出的光就越亮。它没法告诉她巫师里斯现在在哪个方向，但却能告诉她是在接近还是远离。等她经过法师们房间所在的那几层时，便发现他还在更下面的地方。这么看来，肯定有一个秘密通道存在，要不然就是那个哨兵比他自己说的还要离开更远。
她继续走在塔楼黑暗的走廊上，血魂瓶诡异的光芒照亮了她的路。内庭里空无一人，没有一个圣殿武士会在这时候训练；小教堂里沉静无声，只有那永恒之焰在圣火盆中燃烧，表明这里还有人使用。她完全是独自一人，只有她回响的脚步声陪伴着她。
最终，瓶子带领她走下了深坑。这的确出乎她的意料。如果这个人和光芒所指示的一样就在附近，而不是在法师所住的楼层，那他就必定来过这儿。
她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前往地牢。这并不是因为她觉得能在那儿找到里斯（不出所料，血魂瓶也认可了她的假设），而是因为她不准备贸然地在黑暗中游荡，寻找一个具有潜在危险的法师，而不告诉任何人。她在舞会上的遭遇提醒着她，即使只有一名法师，也可能会是一个强大的对手。
地牢是一个恐怖的地方，是一份遗物。那时这座塔楼全然不属于教会，而是作为由可迪琉斯·德拉肯[ 奥莱伊的开国皇帝，后详。]皇帝支配的堡垒。正是他在一个剧变不断、异教遍布、魔法肆虐的时代创立了教会。据她看来，这地牢以前一定满满当当，古老的拷问室也经常会被使用。她一想到这些设备可能还会再度用上便感到战栗。
假如法师们逼迫得太紧，是可能造成这种结局的。伊万杰琳可没蠢到奢望会有别的可能，希望他们也不蠢。
地牢警卫站里的两名圣殿武士正在玩牌，她在他们赶忙起身时摇了摇头。“还不睡么，圣殿队长？”其中一人问道。
“我在找一个失踪的法师。”她指了指瓶子。
“我们没有发现任何情况。”
“不，我并不认为地牢是他的首要目的地。”她苦笑道，“但我想在进入深坑之前告诉你们一声。只是以防万一。"
两人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担心有麻烦？要我们分一个人陪着去吗？”
“不了。检查牢房，确保每一个人还活着。”伊万杰琳转身要走，但接着就注意到另一个圣殿武士看起来很担心，便停下了脚步。“你有心事吗，先生？”她问道。
对方内疚地避开了同伴瞪视的目光。“呃……之前有奇怪的声音，我的意思是从下面传来的。”
“什么样的声音？”
“就像往常一样。”另一个人坚持说。
这下她来兴趣了，交抱着双臂，疑惑地朝他们两人挑起了眉毛：“‘往常’到底是什么样的？我不负责看守地牢已经有挺长时间了，然而在某些情况下，这可能只是冰山一角。”
“那趁现在快听听。”圣殿武士像申辩般地抬起双手，“像这么老旧的地方有各种各样的杂音。你可以听到它们从很下面传来。物件碎裂的声音，或者是什么东西从下水道进来的声音。你要是每次听到一点声音都要跑去看看的话，那就得花一整个晚上在黑暗中跑来跑去了。”
“那可能是尖塔幽灵。”另一个略带怯意地推测道。
伊万杰琳翻了个白眼。她是听说过这个谣言，那属于法师们信口开河的胡扯。她可没想到到这会出自一个圣殿武士之口。这只“幽灵”就是恶魔的可能性令它不那么像个笑话了，尤其是在塔楼里还可能有血法师的情况下。实际上，这件事她或许得颇为认真地对待才行。
她离开了地牢，行动更为急切了。
她对这个区域并不熟悉，还在找路去下层通道的时候，听到了一声奇怪的响动。那是冲击声，比如落雷那样……或者就是爆炸。她加快速度沿着一段阶梯跑了下去，并同时拔出了她的剑。随后她听到了不一样的声音：那是电流清脆的噼啪声。有人在施放魔法。
以上帝的名义，那下面到底发生什么了？有战斗吗？
伊万杰琳把血魂瓶举在身前，分辨着它的亮度，跑过一段段走廊。有两次她进了死胡同，不得不原路返回，而到第三次时，她便意识到这些通道并没有通向自己想去的地方。她低声咒骂着，一半是骂自己没有一开始就把整座塔楼的人都叫醒，另一半是骂不知道哪个白痴，觉得塔楼内部是个造迷宫的好地方。组织几个世纪前就应该把地坑的这些部分给封住的。
之后她便进入了圣殿武士陵墓，并看到了他。巫师里斯站在一座较大的石棺旁边，石棺上面的雕像已经摔到地上，碎成了上百片。空气中弥漫着灰土，还有臭不可闻的烟雾。那法师自己也是脏兮兮的，一身污垢和尘土，而且他脸上的是鲜血吗？他法杖上闪耀的能量发出细碎的爆裂声，已经准备要攻击了。
“退下，法师！”她挥舞着剑大喊道，“我只警告你这一次！”
里斯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然后转过身来。她半期待着来一场战斗，但他一认出她，法杖上明亮的光就消退了。他咧嘴露出了讪笑。“哦，你好，伊万杰琳爵士。什么风把你吹到地坑这地方来了？”
“是声音。还有一个失踪的法师。”
他点点头，这次更严肃了点。“我想这也是不可避免的。”
不知怎的，他即使一身尘土也显得很英俊，她想这应该是因为眼睛。那是一对温暖的棕色眼睛，有些像她的父亲。那要是其他样子的眼睛的话，这么一个轮廓分明、胡子黑褐的法师看起来会很冷漠，甚至于阴险。这令人很难去判断他的性格。当然，他敢于对抗追索者首领，就表明他有些勇气……或者有些愚勇。
她向他冲去。“介意告诉我你在做什么吗？”
有一瞬间她真觉得他会告诉她。显然他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是在考虑。但继而他便摇了摇头。“你不会相信我的。”
“我不会吗？”她尽可能地向他接近过去，几乎伸出剑就能碰到他了。他低头看了看她的剑，然而他的姿势依旧很放松。那就不会有战斗了，这样很好。“我应该怎么想？追索者首领讯问了你，而你溜到这里来……做什么？破坏陵墓来发泄愤恨？”
“不完全是。不对”
“你在和什么人战斗，那是谁？”
伊万杰琳仔细地看着他，并注意到他瞟了一眼陵墓远端的一个黑暗角落。她跟随他的目光，可除了石板、焦痕和烟雾，什么也没看见。他肯定是对……什么东西施展过法术。
“你看见和我战斗的人了吗？”他用模棱两可的语气问道。
她顿住了。可能是一直在同他战斗的不知道什么人已经逃跑了。她走的是唯一的入口，但据她所知，可能会有一打的秘密通道通向这外面。不过……事情似乎还是有些不对劲。“不，我没有。”她把剑放下了一点，“但这并不能算是个答案。”
这个法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心不在焉地摸着他的脸颊。灰土之中有一道明显的划伤，而当他把手放下时，看到了血好像很吃惊。“好吧。”他故作轻松地说，仿佛他们只是在塔楼的走廊里随便聊聊，“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你让我别无选择。会给你安排一间牢房，直到我调查清楚为止的。”
“一间牢房？我不知道——”
伊万杰琳没让他有时间说完。她向前一跃，翻转她的剑，用剑柄击中了他的后脑勺。他被打得措手不及，像一袋土豆一样倒了下去。他的法杖熄灭了，只剩下她的小瓶还在发出深红色的光。
她矗立在他身前，举着剑扫视陵墓其他地方。这里肯定有什么东西，但她只看见塌落的雕像冒着烟，还有飘荡在空中的一团尘雾。其他一切都岿然不动，真的像坟墓一样寂静。
上帝啊！小子，你究竟在干什么？
她眼角所瞥到的是什么动静？她紧紧握着剑，朝陵墓的角落慢慢移动过去。她小心地看着每一座石棺之间的孔隙，搜寻阴影中是否有人躲藏。
什么也没有。
她颤抖着。有太多死者的雕像在这里，过了这么长时间，连他们碑文上的名字都已经淡去了。这里还有太多关于幽灵的传言，这让她不安得胃肠缠结。她讨厌这样，可她又不能同恐惧来一场战斗。
伊万杰琳走回失去意识的巫师里斯身边，把剑插入鞘中，费力地把他扛在了肩上，走了出去。在她离开时，她脖子后面毛发直竖。
她摆脱不了这种被人监视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