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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丝群塔

他不想理会肩膀上那只手,但又做不到,只好睁开眼睛。房间里还是黑乎乎的,只有两片方方的星空,看得出那是窗子。
“让我再睡会儿。”他呻吟着,“太早了!”
“起来,孩子!”声音不响却很刺耳。是葛萝伊,她的袍子松松垮垮地垂下,“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西蒙眨着酸痛的双眼,目光越过蹲在身旁的女人,看到宾拿比克正静静地收拾包裹。“怎么了?”他问,但矮怪似乎没空说话。
“我到外面去过。”葛萝伊说,“他们已经发现了这个湖——肯定是追捕你们的人。”
西蒙迅速坐起,抓起靴子。天黑得几乎不像真的,他能感受到自己快速的心跳。“乌瑟斯啊!”他小声诅咒着。
“我们怎么办?他们会杀过来吗?”
“我不知道。”葛萝伊说着,转身叫醒麦拉齐——不对,是玛雅,西蒙在心里提醒自己。“附近有两伙人,一伙在湖的另一边,溪口那儿。另一伙离我们也不远了。他们也许知道这是谁的屋子,也许还没决定该采取什么行动,也有可能还没发现这儿。等天明熄灭烛火时,说不定他们就会到了。”
突然,他心里蹦出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他们在外面?”他往窗外看去,湖仍被浓雾笼罩,看不到有营火。“天这么暗。”他补充一句,转向葛萝伊。她的衣服显然不适合在林间行动,还赤着脚!
他看着她——袍子是匆忙披上的,雾气凝成的水珠还挂在脸和头发上。西蒙突然记起,刚到湖边时,有只猫头鹰展开宽大的翅膀飞在他们前头。他还想起,在梦境之路,自己差一点被那可怕的东西挤尽生命时,一对强有力的爪子曾带着他逃出生天。
“但那不重要,对吧?”最后,他自己总结道,“重要的是我们知道他们在外头。”虽说月光暗淡,他还是看到女巫微微地笑了。
“这样想就对了,西蒙。”她温柔地说,开始帮宾拿比克收拾另外两个袋子,好分别交给西蒙和玛雅。
“听着。”葛萝伊说,这时西蒙已穿好衣服,凑了过来,“你们马上就得出发,在黎明之前上路。”她望着天上的星星,“没多少时间了。问题是,怎么走?”
“我们只能……”宾拿比克嘟囔道,“尽量保持安静,神不知鬼不觉,从森林里溜走。我们这些人当然不会飞 。”他咧嘴苦笑。玛雅裹着瓦莱妲给她的斗篷,迷惑地看着矮怪。
“不行。”葛萝伊严肃地说,“这样肯定逃不过那些可怕的猎犬。你们也许不能飞,但可以漂 。我有条小船,就绑在屋子下。船不大,但足够装下你们,包括坎忒喀,只要她不乱动就行。”她爱怜地揉着大狼的耳朵,坎忒喀舒服地在她身边坐下。
“那有什么用?”宾拿比克问,“难道划到湖心去,等到天亮,看他们敢不敢游过来抓我们?”他终于打包完毕,一个递给西蒙,另一个交给女孩。
“附近有条小溪。”葛萝伊说,“不大,水流也不快,甚至不如你们来时看到的那条宽。你们有四支桨,可以轻松划出湖去,沿小溪逃走。”她微微皱起眉头,更像在思考,而不是担忧,“遗憾的是,这条小溪也会流经一两个营地。好吧,情况确实不太妙。你们划桨时只能尽量安静,说不定反而更容易逃脱。那个荷费斯男爵是个榆木脑袋——相信我,我跟他那类人打过不少交道!——他不会相信猎物竟敢在他眼皮底下逃脱。”
“我不担心荷费斯。”宾拿比克说,“但我害怕真正的带头人——那个黑瑞摩加人,叫尹艮·杰戈。”
“说不定他根本不睡觉。”西蒙补充说,那人给他留下了极其骇人的印象。
葛萝伊撇撇嘴:“这个嘛,不用害怕,至少别让恐惧战胜你们。总会有办法的……谁都说不准。”她站起身,“孩子,过来。”她对西蒙说,“你身板不错,去帮我解开船,把它推到前门的桥那儿,记得要安静。”
“看到了吗?”葛萝伊指着架在水面的小屋一角,轻声说。那儿有个黑影,正随着墨黑的湖水上下起伏。西蒙的膝盖泡进水里,点点头。“去吧,安静点儿。”她说——西蒙心想,这提醒真是多余。
他吃力地在水里行走,头顶快要碰到小屋架高的地板。西蒙觉得,昨天下午自己果然没弄错,小屋四周确实有些不一样了。树林还在那儿,根须浸入湖水,这些都跟来时一样。但他现在发现,乌瑟斯啊!这些景致本该在小屋另一边,靠门的那边。树怎么移动了?
他摸到绑住小船的绳子,沿绳子找到绳结。小屋底部垂下一个类似铁环的东西,绳子就绑在那儿。他弯下腰,试着松开绳结,这个角度让他后背生疼。他突然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不由皱起鼻子。是湖的味道,还是屋子下面本来就有这股味儿?除了湿木头和霉菌,还有某种奇怪动物的味道——暖暖的异味,还好不算特别难闻。
这时,即使最深沉的阴影,也比之前亮了一些,甚至能看清绳结了!他心里一喜,赶紧加速解开绳结,但冰冷的湖水提醒他黎明将至,正在消退的黑暗才是他的援助。终于解开了,他开始往回走,背后拖着那艘船,尽量保持安静。门口的长板斜坡旁有个模糊的影子,他认出那是葛萝伊,于是加速朝她那儿赶去……突然,他被绊倒了。
伴着飞溅的水花和含混的叫喊,他身子一斜,单膝跪在水中,又赶紧站起。他被什么绊倒的?木头?他想跨过障碍,却差一点直接赤脚踩上那东西。他竭力把叫喊声压在喉咙里。那东西一动不动地漂浮着,像海霍特护城河里的梭子鱼,或莫吉纳架子上的鳄鱼标本,让人不由得害怕起来。涟漪慢慢平复,葛萝伊平静但充满担忧的声音传来,问他有没有受伤。他低头往下看去。
虽说在黑暗里,湖水浑浊不清,西蒙却清楚地看到了圆木的古怪轮廓,或者准确地说,那是根大树枝。绊倒自己的东西浮上水面,旁边还有两段一模一样的树丫。这样看来,它们就像支撑小屋的两根支柱,连在一起,延伸至湖里。
他小心翼翼地跨过树枝,安静地往葛萝伊的方向蹚过去。他突然想到,那些树根,或者树枝,不管是什么吧,看起来就像……像怪物的脚 。是爪子,更准确地说,鸟爪子。真是个有趣的想法!屋子不可能长出鸟爪子,不然就能自己移动了,还能……走路。
葛萝伊把船系到木板底座上时,西蒙静静的,连大气儿都不敢出。
所有东西和所有人都上了小船——宾拿比克站在尖尖的船头,玛雅居中,西蒙待在船尾,双膝夹住焦躁的坎忒喀。大狼显然很不舒服,当宾拿比克命令她跳进小船时,她又是哀号又是反抗,最后还被矮怪轻掴了一下鼻子。小个子脸上不安的神情是那么明显,哪怕黎明还未到来,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月亮慢慢移入渐渐亮起的蓝黑色天穹底部。葛萝伊把桨递给他们,站了起来。
“一旦安全离开这个湖,往上游去一点,你们就可以上岸,抬着船穿过森林,到达艾伏川。船不太重,你们也用不着抬很远。那条河流向稳定,应该能将你们带到大稚照。”
宾拿比克伸出桨,用力一推,小船离开坡道。船缓缓转向,离岸。葛萝伊站在湖边,湖水没过她的脚踝。
“记住,”她轻声说,“到溪口时,桨要侧着划。要安静!越静越能保护你们。”
西蒙挥挥手:“别了,瓦莱妲·葛萝伊。”
“别了,年轻的旅人们。”她离他们不到三腕尺,声音却已渐渐低了下去,“祝你们好运。别害怕!我会好好照顾那个小女孩。”他们静静地划桨,女巫渐渐变成小屋支柱旁的一个影子。
小船船头划破水面,像野蛮人的利刃割开丝绸。宾拿比克打个手势,让他们低下头,矮怪静静地将小船驶向雾蒙蒙的湖心。西蒙抱着坎忒喀,将身子埋进她厚厚的毛皮里,感受到她紧张的呼吸。他看着湖面,船边起了一圈又一圈小小的涟漪。刚开始他以为是鱼儿游到水面,吃掉蜉蝣和蚊子。接着,他感到有水滴落下,打湿了后颈。第二滴也落了下来。又下雨了。
他们快到湖心了。前方有一大片漂在水面的风信子,他们则像衣锦还乡的英雄,在水草间开出一条小路。天空开始泛白,不知不觉已是清晨,想必不久后,太阳就该穿透厚厚的云层,升到天上。黑暗就像天堂的面纱,被轻轻拨开一层。地平线上,树丛本来像是大片污渍,慢慢地,在灰色天空的映衬下,也可以看出树梢的模样了。周遭的湖水如黑色的玻璃,湖滨周围开始清晰起来,苍白的树根像一群乞丐扭曲的腿,凸出地面的花岗石泛着冷冷的银光——围绕在隐秘湖畔的景物,像等着观众入场的宫廷画廊,渐渐由夜色中灰暗的影子,变幻出白昼下生动的模样。
突然,坎忒喀像被什么东西吓了一跳,缩了起来。玛雅也朝船舷外探出身子。她刚想说什么,却卡在嘴边,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船头稍向右边一点的地方。
西蒙眯眼望去。那是一片形状不规则的林地,林间有个方方正正的块状阴影,跟周围阴暗的树丫颜色都不一样——是顶蓝纹帐篷。
接着,他们看到更多帐篷,就在第一顶后面,还有三四顶同样的。西蒙皱起眉头,又轻蔑地露出微笑。典型的荷费斯行径。至少,他在城堡时听人这么说过。这人很喜欢带着奢侈品到野林中去。
在那堆小帐篷后面,湖岸线突然断开,在不远处又重新出现,中间形成一块黑色的区域,像被咬掉一口似的。这一带,树枝低垂在水面,因此看不清到底是不是河口,但西蒙相信就是这儿了。
这就是葛萝伊说的地方 !他想。她有一双锐利的眼睛 ——但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不是吗 ?
西蒙指着湖边那道黑黑的开口,宾拿比克点点头。他也看到了。
他们离静静的营地越来越近。宾拿比克划得更加用力,这样他们才能保持一定的速度。西蒙猜他们已经进入上游的水流,开始感觉到阻力了。他小心地抬起船桨,侧滑进水。宾拿比克的眼角扫到他的动作,转过来冲他摇摇头,无声地做了个“还没到”的口型。西蒙只好停下手中的动作,让小桨悬在被雨点拍打的水面上。
他们从帐篷边滑过,离湖岸还不到一百尺。西蒙看到一个黑影移到蓝色的帐篷边,不由喉咙发紧。是个哨兵,他能看到那人斗篷下兵器的闪光。哨兵可能正面朝他们的方向,但那人头上戴着兜帽,西蒙因此无法确定。
接着,其他人也发现了哨兵。宾拿比克慢慢地从水里抬起船桨,所有人都俯下身,尽可能不让对方发现这里的动静。希望那个士兵就算往湖面上看,也不会注意到他们,或者把他们当成水面上一段漂浮的木头——但西蒙觉得,这种可能性太小。离这么近,如果哨兵转过身,西蒙不敢想象他真会看走眼。
虽然小船慢了下来,但湖岸的缺口还是离他们越来越近。真是溪口。西蒙看到一块圆石,离河道只有几码远,水波滑过石头,缓缓地流淌下来。这时,他们几乎停止前行,事实上,船头开始打转,好像不愿意接受现状似的。他们得尽快下桨,否则就会被水流推向蓝帐篷那边的湖岸去。
之前那个哨兵被营地另一边的动静吸引,这时终于转过头,看向湖面。
那一瞬间,一行人还没来得及惊慌,就见一道黑影从营地上方的树上跳下,冲向哨兵。它像硕大的灰色叶片,穿过密匝的树枝,朝那人的咽喉扑去。这片树叶还长着利爪。爪子刚一抓上咽喉,穿铠甲的人就惊恐地大叫,长矛落到地上,对着怪东西一阵乱打。灰影拍打翅膀,悬停在那人头顶上方,恰好在他能够到的范围之外。他又叫了一声,捂着脖子,笨拙地在地上摸索他的长矛。
“快!”宾拿比克嘶声道,“快划!”矮怪、玛雅和西蒙都把木桨刺进水里,用力地划。开头那几下不太顺利,水花四下飞溅,小船晃得厉害。接着,他们开始慢慢向前,没多久便在强劲的小溪中逆流前行,迅速冲过垂悬在水面上的树枝。
西蒙转身掀开树枝形成的帘子看看哨兵。那人光着脑袋,上蹿下跳,追打悬在半空的生物。又有几人从帐篷里出来,看着营地里的打斗,哈哈大笑。那人找不到长矛,只好朝危险的疯鸟丢石块,猫头鹰却轻松地避开。等西蒙放下垂到船尾的树枝帘子,它才挑逗似的露出宽宽的白尾巴,盘旋着飞进阴暗的树丛。
终于越过险境。河面上看不出水在流动,但划起桨来却出乎意料的困难。他们吃力地逆流而上,西蒙无声地开怀大笑起来。
他们逆水行舟,划了很久。虽然现在已不必保持安静,但他们没多余的力气讲话,划桨实在太耗体力。终于,约莫过了一小时,他们发现一个回水处,四周长满屏风般的芦苇,于是停下歇一会儿。
太阳已经升起,在覆盖整片天空的白云后透出一片光亮。森林和河流依旧弥漫着雾气,仿佛身处梦境中一般。前方不远处,小溪似乎穿过或流过什么障碍物,河水跳跃飞溅,像敲打在钟上,安静的汩汩声被放大了。
西蒙不住喘气,眼睛看着女孩。玛雅靠在船舷上,脸颊压着手臂休息。很难想象,他竟会把她错看成男孩子。他曾觉得对方的脸像狐狸,五官过于清秀,但换成女孩,就显得精致极了。她也尽了全力。西蒙看着她红彤彤的脸,目光又移到修长白皙的脖子。她依然穿着男孩的衣服,领口敞开,露出线条柔和但明显突出的锁骨。
她不够丰满……不像海普兹帕,他想。哈!真想看看海普兹帕穿上男装会是什么样!但她也很漂亮,身材苗条轻盈,头发乌黑发亮。
玛雅阖上眼睛,深呼吸。西蒙心不在焉地拍拍坎忒喀的大脑袋。
“她干得不赖,不觉得吗?”宾拿比克愉快地问。西蒙吓了一跳,瞪着他。
“什么?”
宾拿比克皱起眉头:“对不起。也许在爱克兰,你们称之为‘他’?难道是‘它’?不管怎样,你必须承认,葛萝伊的手艺真了不起。”
“宾拿比克,”西蒙说,脸上的红潮渐渐消退,“我完全没听懂你在说什么。”
小个子用手掌轻轻拍打船舷。“葛萝伊用树皮和木块造出这么好的东西。还这么轻!我觉得,把她抬上岸,再抬到艾伏川,应该不太难。”
“这条船……”西蒙说着,像傻乎乎的农夫似的点着头,“船……没错,确实 造得好。”
玛雅坐起来。“我们是不是该继续,往另一条河划?”她问道,转过头去,目光穿过细长芦苇的缝隙,望向外面。西蒙注意到她有黑眼圈,还带着紧张的神情。想起当时,葛萝伊提出留下那个小女孩时,她竟表现出轻松的模样,让他始终有点不满。但看到她似乎也挺担心,又让他有些释怀。这个女仆应该不是只会大笑和戏弄人的女孩子。
她当然不是啦, 过了一会儿他才想到,事实上,我从来没见过她笑。虽然我们也遇到过很可怕的事——但你不会见我总是皱着眉头、一脸阴郁 。
“是个好主意。”宾拿比克回答了玛雅的问题,“我觉得前面的响动是因为溪水里有不少礁石。即使真是这样,我们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扛着船绕过去。也许西蒙可以过去看看。”
“你几岁了?”西蒙问玛雅。宾拿比克惊讶地转过身,瞪着他。玛雅的嘴唇动了动,盯着西蒙看了很久。
“我……”她开口,又顿了一下,“到奥坦德月满十六。”
“那就是十五岁喽。”西蒙说,语气里有些得意。
“你呢?”女孩挑衅似的问。
西蒙颇有些恼火:“十五!”
宾拿比克咳嗽一声:“很好,船伴应该互相了解,不过……闲话还是留到以后再说吧。西蒙,你能不能看看前面是不是真有礁石?”
他正要答应,突然又反悔。难道自己是个跑腿小鬼?一个跑去帮大人探路的男孩?再说,当初是谁决定要救树上那个蠢女孩的?
“反正我们也得穿过……它叫什么来着?干吗非要去看?”他说,“直接扛过去呗。”
矮怪看着他,最终点点头。“很好,我觉得这对我的朋友坎忒喀也好,可以让她伸伸腿。”宾拿比克转向玛雅,“狼可当不了水手,你知道的。”
玛雅盯着宾拿比克看了一会儿,好像他比西蒙更古怪似的,然后,突然爆发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太对了!”说完,她又笑了起来。
独木舟确实轻巧,但扛着它穿过茂密的树枝和藤蔓,还是有些难度。为了让宾拿比克和女孩都能分担一些重量,船身高度不得不放低。他们把船翻了过来,可这一来,尖的那头便会不停撞击西蒙的胸骨,加上他走路时看不到脚下,所以时不时会被地上的植物绊倒。滂沱大雨从枝干和树叶间的空隙倾泻而下,西蒙双手撑着独木舟,连滴进眼里的雨水都擦不了,情绪实在好不起来。
“宾拿比克,还有 多远?”他忍不住问,“以乌瑟斯之名,我的胸口快被这破船撞碎了。”
“不会太远了,希望是。”矮怪叫道,声音在长条船壳里回荡,听起来很古怪,“葛萝伊说过,从入口开始很长一段路,艾伏川都紧挨着小溪,它们之间只有四分之一里格,很快就能到了。”
“越快越好。”西蒙的语气相当沮丧。玛雅走在他前头,哼了一声,他敢说那是厌恶的意思——也许就是厌恶他。他恨恨地皱眉,又黏又湿的红发贴在前额上。
最后,除了雨点敲打在叶片上的柔和滴答声,他们总算又听到别的声响。一种类似于呼吸的嘈杂声,这让西蒙联想到满屋子交头接耳的人。坎忒喀跳到前面,灌木丛一阵哗哗响。
“哈!”宾拿比克嘟囔着,将独木舟的一头放下,“看到没?到了!赤宿沙 !”
“我还以为它叫艾伏川。”玛雅揉着肩上刚刚扛船的地方,“还是说,每次矮怪们发现一条河,都要这么来一句?”
宾拿比克微笑:“不,这是它的希瑟名字。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一条希瑟河。很久以前,大稚照还没荒废时,他们就在这条河上泛舟。你最好学会这个。在古老的爱克兰语里,艾伏川的意思就是‘希瑟河流’。”
“那……你刚才说的词是什么意思?”玛雅问。
“赤宿沙 ?”宾拿比克想了想,“很难说准确。意思类似于‘她的血是冷的’。”
“她?”西蒙问。他拿根小棍,刮掉粘在靴子上的泥巴,“这回的‘她’又是什么?”
“这座森林。”宾拿比克回答,“来吧,你可以在水里把泥洗掉。”
他们把小船抬下河岸,推过一丛只剩茎干还挺立不倒的香蒲,直到河水近在眼前——这是条经过人工开拓的宽阔河道,规模远胜刚刚那条小溪,水流也湍急得多。他们把小船推进河水。西蒙个子最高,他紧张地站在及膝的浅滩,护住小船,免得它顺水漂走。这一来,他的靴子也被洗得干干净净。他稳住小船,玛雅和矮怪先把坎忒喀推上船——靠她自己可不行——然后是他俩,西蒙最后一个爬上去,坐在船首。
“西蒙,坐那个位置,”宾拿比克严肃地对他说,“需要高度的责任心。水流这么急,我们不需要怎么划桨,但你得驾船。若你发现前方有石头,一定得告诉我们,大家一起帮忙转向避开。”
“我能做到。”他很快回答。宾拿比克点点头,松开一直抓在手里的树枝。小船离开河岸,顺着艾伏川的水流前进。
刚开始,西蒙发现驾船还挺难。有好几次,望着粼粼的水面,一点都看不出哪里有暗礁。当然啦,礁石就藏在水面之下,唯一能辨识的标记便是河水流经时闪烁的浪花。西蒙头一次看漏时,船体撞上石头,发出可怕的刮擦声,一时把大家都吓坏了,还好小船随即从暗礁旁弹开,像从羊毛剪下逃走的绵羊。之后没多久,西蒙便掌握了行船技巧。在他的操作下,独木舟仿佛一片漂在河里的轻巧叶子,有几段路甚至像飞掠过水面。
他们驶入一段水流平缓的河道,波浪冲刷石头的响声被抛在身后,但西蒙的心脏仍在胸膛中狂跳,顽皮的河水拉扯着船桨。这时,他突然回忆起以前爬上海霍特宽阔城垛的情形——那时他看着脚下遥远的风景,几乎无法呼吸。他还记起,自己曾蹲在绿天使塔上的钟楼里,俯瞰爱克兰拥挤的建筑群,迎风遥望广阔的世界。而现在,乘着小小的独木舟,这种感觉又回来了——自己既在世界里,又在世界之上。像独立于高空的一阵春风,盘旋吹过树梢。他把桨举到面前……仿佛举起一把利剑。
“乌瑟斯曾是水手 。”他突然唱起歌来,曲子连同歌词一起涌上心头。他年纪还小时,有人曾为他唱过这首歌。
“乌瑟斯曾是水手,
 他扬帆出海,
 他身负圣言,
 他航向纳班——哦!”
宾拿比克和玛雅看着他,西蒙咧嘴笑了。
“泰亚伽利当过兵,
 他扬帆出海,
 他身负正义,
 他航向纳班——哦!
约翰国王是领主,
 他扬帆出海,
 他心有救主,
 他航向纳班——哦!”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怎么不唱了?”宾拿比克问。玛雅继续盯着他,眼中若有所思。
“我就记得这些。”西蒙说着,把桨放回船边的水波,“我连这首歌是从哪儿听来的都不记得。可能是小时候,哪个女仆唱给我听的吧。”
宾拿比克微笑:“是首好歌,适合划船的时候唱,虽说有些细节跟历史不符。你真的记不起其他部分了?”
“不记得了。”虽然想不起来,他也没太在意。河上不过短短一小时,他的心情已完全好转。他以前也上过海湾里的渔船,感觉不错……但没法跟现在比。那时没有身边飞快掠过的森林,也感受不到身下精巧的小船——它就像匹小马驹,灵活又听话。
“我不会唱船歌。”矮怪发现西蒙情绪好转,显得也很高兴,“在坎努克高原上,河流都被冻住了,矮怪们只能在河上滑冰。也许我可以唱首巨人楚库的冒险之歌……”
“我知道一首船歌。”玛雅插嘴,她用又白又细的手抚弄乱糟糟的黑发,“在麦尔芒德的大街上,人们都会唱船歌。”
“麦尔芒德?”西蒙问,“城堡女佣怎么会到麦尔芒德?”
玛雅朝他撇撇嘴:“公主和她的侍臣搬去海霍特之前,你以为她们住在哪儿?纳斯卡都荒原吗?”她轻蔑地哼了一声,“当然是麦尔芒德了!那是世界上最美的城市,海洋和格兰汶河在那儿交融汇聚。你从没去过,当然不懂。”她坏笑着,“城堡小鬼。”
“那就唱吧!”宾拿比克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这条河正等着听呢,还有森林!”
“希望我还记得。”她说着,偷偷瞟了西蒙一眼。对方骄傲地回瞪——她的话并没有影响他的好心情。“这是首弄潮儿之歌。”她清了清嗓子,用甜美又低沉的声音唱了起来。刚开始还有些犹豫,试唱几句之后,越来越自信。
“……往大洋航行的人们,
 会告诉你它的神秘,
 会夸耀所有的战争,
 还有那血腥的历史。
和老水手们谈谈吧!
 他们曾驶出格兰汶,
 他会说神创造了海,
 但河流才有真意义。
哦,大海是个问号,
 但河流给了你答案,
 连同她的嬉戏喧闹,
 还有那绝美的舞姿。
让懒骨头下地狱吧!
 这老船装不下他们。
 真要少了几个伙伴,
 麦尔芒德定当祝酒……
又有人们航向大海,
 就此消失再也不见。
 我们老水手每一夜,
 都在酒馆里寻开心。
有人说我们喝太多,
 打来闹去没得正经。
 但河流若是你妻子,
 夜里就当如此安歇。
哦,大海是个问号,
 但河流给了你答案。
 连同她的嬉戏喧闹,
 还有那绝美的舞姿。
让懒骨头下地狱吧!
 这老船装不下他们。
 真要少了几个伙伴,
 麦尔芒德定当祝酒……
麦尔芒德!麦尔芒德!
 回麦尔芒德去祝酒,
 见不到他们漂回来,
 省却了这分埋葬钱……!”
玛雅第二次唱到副歌时,西蒙和宾拿比克已经记住歌词,一起唱了起来。坎忒喀没精打采地垂下耳朵,任由他们又叫又闹地行驶在艾伏川上。
“哦,大海是个问号,但河流给了你答案 ……”西蒙正声嘶力竭地唱着,船头突然一下子没入水里,又弹起来——又撞礁了。他们离开那片汹涌翻腾的水域,划到平静些的河面上,唱得连气都喘不上来。森林上空的乌云一直没散,这会儿又下起雨来。西蒙一直咧嘴笑到现在,他抬起下巴,让雨点直接落在舌头上。
“下雨了。”宾拿比克的头发黏在前额上,皱起眉头,“我觉得我们会被淋湿的。”
片刻的沉默过后,矮怪放声大笑起来。
透过树冠照下来的天光逐渐暗淡,他们驾着小船靠岸扎营。宾拿比克用那种黄色粉末点燃潮湿的木头,生了火,又从葛萝伊交给他的袋子里拿出新鲜的蔬菜和水果。坎忒喀终于恢复自由,潜入高高的灌木丛,回来时全身皮毛湿透,嘴上还沾着几丝血迹。西蒙看着玛雅,她只是沉默地吮吸着一颗桃核。他原想看看,当大狼显露出野兽的本性时,她会有什么反应。结果什么反应都没有——如果说她真注意到的话。
她肯定在公主的厨房里工作过 ,他想,不过,要是把莫吉纳的蜥蜴标本塞进她的斗篷,我敢打赌,她肯定会吓得跳起来 。
想到她可能在城堡厨房里工作,他又开始好奇,她会在公主身边做什么呢?——想到这儿,他又回到最初的问题,她那时为什么要暗中监视他 呢?他试图问她公主的情况,她只是摇头,说自己不能透露任何有关女主人或工作的事,除非到达奈格利蒙,把信息送达以后。
“请原谅我问得这么直接。”宾拿比克收拾好为数不多的餐具,拆开手杖,拿出长笛,“但是,万一约书亚不在奈格利蒙,你没办法把消息送到,那该怎么办?”
这话似乎让玛雅心烦意乱起来,但她还是不肯透露一个字。西蒙本想问问宾拿比克他们 又有什么计划,还有大稚照和长阶,但矮怪却心不在焉地吹奏起笛子。夜晚拉起一张黑暗的毯子,盖住广阔的阿德席特,唯独漏下了他们生起的营火。西蒙和玛雅坐在一边,聆听矮怪的笛音在下雨的林间盘旋回荡。
第二天的太阳刚升起,他们又上路了。这天,河水的节奏像任性的孩子。水流缓慢的地方,他们坐着小船,像坐在石头上,看着两边宽广的树海从身边慢慢经过;在危险湍急的地方,脆弱的小船被水流猛烈地摇晃,像一条上钩的挣扎不休的鱼。上午,雨渐渐停了,阳光从层层叠叠的树枝间洒下,水面和林地上满是斑驳的光点。
气候稍微舒适了些,大家都心情不错。然而西蒙注意到,就玛雅月底而言,最近还是有点冷,让他想起大家一起做过的冰山之梦。两岸林木弯向水面,形成一条隧道。他们沿隧道漂去,时不时地,庄严的阳光穿透扭曲的树枝,倾泻到河上,形成一面光滑的金色玻璃。大家互相交谈。西蒙刚开始不太情愿,勉强讲了讲城堡里的熟人——瑞秋;用灯油涂黑鼻子的驯犬师唐贝斯,他认为这样更容易融入狗群中去;镶金碗彼得;魁梧的鲁本,等等。宾拿比克则讲述了他的旅行经历,他年轻时去过的盐水沼泽乌澜,还有家乡岷塔霍东面奇异的荒原。虽然玛雅刚出现时显得沉默寡言,又有很多话题不能说,但她讲述的河上和海上水手吵架的情景,以及在麦尔芒德和海霍特时,暗中观察的那些围绕在米蕊茉周围、装模作样的贵族,着实把西蒙和矮怪都逗乐了。
划船前行的第二天,这一整天里,他们只有一次谈起那个压在心头的、比较黑暗沉重的话题。
“宾拿比克。”大家坐在阳光灿烂的林地里吃午餐时,西蒙问,“你真的觉得我们已经把那些人甩掉了?会不会还有人在找我们啊?”
矮怪弹掉沾在下巴上的苹果籽:“西蒙好友,我没法保证每件事——以前我就是这么说的。我们那时肯定成功溜出来了,否则一定看得到追兵。可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抓我们,因此也就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找到我们。他们知道我们要去奈格利蒙吗?这其实不难推测。不过,我们有三个优势。”
“什么优势?”玛雅问,微微皱起眉头。
“第一,在森林里,躲藏比寻找容易得多。”他伸出一根粗短的手指,“第二,我们选了一条几百年都没人知道的路线。”又伸出一根,“最后,那些人要打听我们往哪儿走,只能通过葛萝伊。”他竖起第三根手指,“而这一点,我认为,是不可能发生的。”
这正是西蒙一直暗暗担忧的问题:“他们不会伤害她吧?那些人可是全副武装,宾拿比克。要是他们认为她把我们藏起来了,猫头鹰可唬不了他们多久。”
矮怪严肃地点点头,合拢短短的手指:“西蒙,我不是不关心。群山之女啊,真不是!但你不了解葛萝伊,要是把她当做普通的小村巫婆,那就大错特错了。同样,荷费斯的人要敢对她不敬,一定会为这个错误后悔的。瓦莱妲·葛萝伊在奥斯坦·亚德行走多年。长期定居在森林前,在瑞摩加人中间也待过很久。更早之前,她在南方的纳班,更往前的经历就没人知道了。相信我,她绝对能照顾好自己——远比我更有能力。甚至,悲哀的事实表明,在这一点上,她比善良的莫吉纳更可靠。”他又从袋里拿出一个苹果,最后一个。“担心到这份上已经够了。河还在等着我们,我们得轻松起来,这样才能走快点儿。”
这天下午,树影混杂,在河面上延伸成一道巨大的斑块,西蒙又发现不少艾伏川的神秘之处。
他本来正在包里翻来翻去,想找些布条缠在手掌上,防止被粗糙的船桨磨出水泡。他以为找到了合用的东西,拉出来一看,却是那支用破衣服包住的白翎箭。再次把它握在手中,感觉真让人惊讶,那么精致,又那么轻巧,似乎一阵轻风就能将它吹走。他小心地打开裹在外面的布。
“看这儿。”他对玛雅说,手臂越过坎忒喀,给她看破布中的箭,“这是支希瑟白箭。我救了一个希瑟的命,他就把这个送给了我。”他顿了一下,想了想更正说,“事实上,是射向我的。”
真是件美丽的物品。在黯淡的天光下,它几乎像在发光,如同天鹅胸前的白毛。玛雅看了一会儿,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
“真漂亮。”她说,但语气里完全没有西蒙希望听到的钦佩之意。
“当然 漂亮了!它是神圣的。它还代表了一笔账。问宾拿比克,他会告诉你的。”
“西蒙说得对。”矮怪从船首回过头说,“那时我们刚见面。”
玛雅见怪不怪地注视着箭,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真是件好东西。”她说,口吻只比刚才稍微肯定了一点,“西蒙,你运气真好。”
不知道为什么,一股怒气蹿了起来。她真能理解自己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吗?苔藓园,受困希瑟,狗群,与至高王为敌?!像她这样一个小小的女仆,竟然这样轻描淡写地对他切身的痛苦不屑一顾。
“当然。”他说着,将箭举到面前,让它沐浴在微弱的夕照中,河岸是背景,宛如一片移动的挂毯,“当然,都是因为运气好,我才活到今天——被攻击,被咬,挨饿,被追捕,我最好从来没得到这支箭。”他怒冲冲地看了它一眼,扫过箭上的雕刻,也许上面刻的就是从他离开海霍特至今的故事,复杂却没有意义。
“我也许真该把它丢掉。”他故作轻松地说。当然,他永远不会这么干,然而假装自己也许会丢掉它却带来一种奇怪的满足感,“我是想说,它到底给我带来了什么好处……?”
就在这时,宾拿比克打断他的话,发出警告。但已经太晚。小船几乎正面撞上一块暗礁,船身倾斜,随着水花飞溅,船头沉入水里。西蒙猝不及防,手一松,那支箭在空中打着旋儿,掉进岩石旁的旋涡。翘起的船尾随即落下,西蒙赶紧寻找,可他们又撞上另一块隐藏在水里的石头,他一个不稳栽进河里,船身再一次倾斜,落下……
河水冷得可怕。他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一个绝对黑暗的洞,接着,他拼命喘气,浮出水面挣扎,在激流中疯狂地打转。他的手拍上一块石头,却被反推开,又沉了下去,可怕的河水将空气从他的鼻子和嘴里挤出去。强劲的涡流拍打在他身上,将他重重地撞到一个硬东西上,他挣扎着紧紧抓住那东西,把头探出水面。风吹过脸庞,他赶紧吸了口气,立即咳嗽起来。他感到乌瑟斯带来的甜美空气流进了仿佛在燃烧的肺里。接着,突然间,他被水流从那些石头旁冲开,他下意识地拼命踢水,不让自己沉下去。令他惊讶的是,这时小船竟然在他身后,正绕过最后一块圆圆的礁石。宾拿比克和玛雅用力划着桨,惊恐地瞪圆了眼睛,但西蒙看到,自己和他们之间的距离还是越来越远。他正被河水冲往下游,而且,当他用力转头往两边张望时,发现不管哪边的河岸都非常遥远。他又猛地吸了口气。
“西蒙!”宾拿比克大喊,“游回来!我们划不了那么快!”
他挣扎着,想转身朝他们游去,但河水伸出成千上万只看不见的手指,牢牢地拽着他。他扑打着,试着把手弯成桨的形状。记得瑞秋还是莫吉纳?有人曾给他演示过,就在津濑湖旁的浅滩。但如今,面对这么大的阻力,一切努力都可笑得没有意义。他越来越累,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他想踢水,但除了冰冷的空虚什么都感觉不到。水花溅入眼里,上方的树枝像棱镜一样折射着光芒,他的身子沉到水面以下。
有什么东西扎进水里,就在手边,他抵抗着水流,用力甩出手臂,最后一次挣扎向上。是玛雅的桨。为了能离西蒙近点儿,她挤过宾拿比克,从船头伸出桨,木片离西蒙的手只有几英寸了。坎忒喀站在她旁边,吠叫着,同女孩一起往前挤。独木舟船头吃重,危险地往前倾。
西蒙回想自己双腿应该在的地方,也不知它们还能不能反应,下令让它们用力踢,一边伸出手。他几乎没有了触觉,只能弯着麻木的手指去抓桨,它真的在那儿,就在他能够到的地方。
他们终于把他拖到船边,这本身就是个不可能的任务——除了狼,他比另外两人都重。然后,他一边咳一边吐出大量河水,身子蜷成一团,躺在船底,喘息,颤抖。女孩和矮怪四下搜寻能上岸的地方。
他恢复一些力气,迈着颤抖的双腿,自己爬出小船,接着跪倒在地,感激地在柔软的林地上摊开手掌。宾拿比克走过来,伸出手,从西蒙一塌糊涂的湿衣服上拔出一件东西。
“看看你衣服里卷进了什么?”宾拿比克说,脸上带着古怪的神情。是白翎箭。“我们给你生个火,可怜的西蒙。也许你已经学到了——残酷的一课,也是非常重要的一课。让你知道,在希瑟河上航行时,说希瑟赠礼的坏话会有什么结果。”
当宾拿比克帮他脱掉衣服、又用斗篷裹住他时,他已经连尴尬的力气都没有了。西蒙在美好的火堆旁睡着了。理所当然做了个黑暗的梦,梦里满是想要抓住自己、闷死自己的东西。
第二天早晨,低垂的天空布满了云层。西蒙压下反胃的冲动,硬是嚼了两条肉干,吞了下去。他觉得身体非常不舒服,小心翼翼地爬进船。这一次,玛雅坐在船首,他蜷缩在中间,挨着坎忒喀温暖的身子,睡睡醒醒,在河上度日。看着森林的绿影从旁滑过,他昏昏沉沉,头又烫又肿,仿佛放在炭上烤胀的土豆。宾拿比克和玛雅都仔细检查过他的体温。他睡着了,接着又迷迷糊糊地醒来,看到两个伙伴正在吃午饭,然后看到他们也俯身看着自己。玛雅把凉凉的手指搭在他的前额上,他困惑地想:我的父母怎么长得这么奇怪呢 ?
当暮色仿佛这天的晨光似的刚没过树顶时,他们就停下来了。西蒙像个婴儿,裹着斗篷,坐在篝火边,露出一截手臂,刚好能够到宾拿比克备下的汤,汤里有牛肉干、芜菁和洋葱。
“明天,太阳一升起,我们就得赶路。”宾拿比克说着,朝被大狼占据的船头丢了一颗芜菁。坎忒喀冷淡地凑过去嗅嗅。“我们离大稚照很近了,不过夜里什么都看不清,现在过去太冒失。不管怎样,从那里开始,我们肯定要在长阶上爬很久,等天气暖和起来,可能还得减少休息时间。”
西蒙朦朦胧胧地看着矮怪从行囊里拿出莫吉纳的手稿,打开包在外面的布,蹲在跳动的营火旁,斜举纸页,对着火光读起来。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手捧安东之书祈祷的小修士。风吹过头顶的树叶,沙沙作响,摇落了那场午后大雨留在叶片上的水珠,和河面上青蛙的叫声混在一起,一派祥和。
过了好一会儿,西蒙才意识到,自己肩上感到柔软又沉重的压力,但不是发烧引起的。他吃力地转动脖子,下巴划过沉重的羊毛斗篷领口,伸手想把坎忒喀赶开,却看到玛雅一头黑发的脑袋靠在自己的手臂上,她的嘴微微张开,呼吸均匀绵长,像是睡着了。
宾拿比克抬起头。“工作得很卖力啊,今天。”他微笑着,“划了很久。如果没弄痛你的话,就让她这样待一会儿吧。”说完,他又低头继续看手稿。
玛雅靠着他,动了动,喃喃说着梦话。西蒙伸手把葛萝伊借给她的斗篷拉高一点,不小心碰到她的脸颊。她又含糊地说了句什么,抬起手,笨拙地拍了拍西蒙的胸口,身子又往他身上挪近了一点。
她的呼吸近在咫尺,与河流及森林的噪音溶在一起,萦绕在他耳旁。西蒙颤抖起来,觉得耳朵突然变得沉重,非常沉重……可他的心却跳得飞快。随着血液不停流淌的声音,他也陷入到温暖的黑暗中去。
灰蒙蒙的光线中,这天黎明又下起了雨。由于起得太早,他们的眼皮还黏在一起,身体还很迟钝,这时,第一座桥映入眼帘。
西蒙又回到船头。虽然天还没亮时,他们就迷迷糊糊地上了船,驶进河里,他还是觉得身体已经比前一天舒服多了,难免有些头昏眼花,但总算好了起来。他们调整好方向,小舟愉快地沿着河水跳跃前行,就这样无忧无虑地过了一个小时,他突然看到前面的河上有个奇怪的拱形。他揉揉眼睛,赶开周围似乎没有往下落、反倒像悬在空中的细雨珠,仔细望过去。
“宾拿比克。”他靠过去,问道,“难道那是……?”
“一座桥,没错。”矮怪欢快地回答,“其实它叫鹤门,我觉得应该是。”
河流载着小船漂过去,他们倒着划桨放慢速度。这座桥从岸边茂密的灌木丛往上延伸,形成一道细细的弧线,落到另一边的树丛中去。桥身用半透明的白绿色石头造就,精致得像被冻结的海水泡沫。桥身本应布满复杂的雕刻,现在却被苔藓和纠结的藤蔓盖住大半。露出来的部分也遭到腐蚀,螺纹、曲线和尖角都被风雨磨平抚圆。随着小船在桥下行驶,正对着他们头顶的最高处,安放着一只半透明的白青色石鸟,一对被水侵蚀的翅膀向两边展开。
他们很快穿过桥下淡淡的影子,继续往前驶去。森林突然充满古老的气息,仿佛穿过一道时空之门,回到了过去。
“很久以前,河道就被古老之心吞没。”当大家回头望着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的桥梁时,宾拿比克平静地说,“也许有一天,希瑟其他的工艺也会消失。”
“人们怎么能从这么个东西上过河呢?”玛雅好奇地问,“它看起来那么……那么脆弱。”
“比起以前来更脆弱,这是当然的。”宾拿比克留恋地往后看了一眼,回答说,“但希瑟不会建造……不曾 建造……仅注重外观的东西。他们的作品都有强大的力量。奥斯坦·亚德最高的那座塔,也出自他们之手,难道不是还屹立在你们的海霍特吗?”
玛雅点头,思考着。西蒙将手指浸入清冷的水里。
他们又接连越过十一座桥梁,或者像宾拿比克说的,是“门”。它们数千年前就已屹立在河道上,作为进入大稚照的标志。每道门都以动物命名,矮怪解释说,和月相变化一致。一座又一座,他们漂过狐狸、公鸡、野兔和鸽子,每座雕像的模样都不尽相同,皆用白色的月长石或明亮的青金石雕成,但毋庸置疑,皆出自于同一批技艺精湛的工匠之手。
已经是上午了,太阳爬升到云层后,而他们刚穿过夜莺门。远处河面傲然闪烁着金光,河道在那里转向,自西往东,流向看不到的巍轮山。这里没有暗礁,河水匀速流淌。西蒙正想问玛雅一个问题,却看见宾拿比克举起了手。
他们随着河道转过去,映入眼帘的,竟是一片难以置信的优雅塔群,就像大森林里一座由珠宝搭建的迷宫。希瑟的城市从左右两侧包围河道,让人不由觉得它们是自泥土里长出来的。仿佛森林本身的梦境成真了,精致的石头形成上百种不同的色泽,各种绿色、白色,甚至还有盛夏天空的苍蓝。这是由针尖般细长的石头组成的广阔丛林,搭在其间精细的桥梁犹如蛛网,探向天空的塔楼尖顶细若游丝,像结冻的花儿一样竞相迎接阳光的照耀。过往的世界在他们眼前展开,让人忘了呼吸,也让人心醉不已。这是西蒙见过最美丽的景象。
他们顺着蜿蜒曲折的细长河道漂向城市,却发现大稚照已被森林占据。藤蔓和树枝网住塔楼,塔身还布满细小的裂纹。建筑的石材伫立在原地,但木头或其他易腐朽的材质早已消失,原来曾是墙和门的地方现在空空荡荡,就像泛白的某种巨大海兽的头骨。植被闯入每一个角落,攀上每一道精美的墙,不经意间,叶片就能使纤细的尖顶窒息。
西蒙觉得,在某种程度上,颓败让这里平添了几分美丽,活像无休无止、永不满足的森林自己长出了一座城市似的。
宾拿比克平静的声音打破沉默,语气和此地一样肃穆,回音很快消失在密密麻麻的绿色中。
“他们称这里为大稚照,意思就是‘风歌树’。你能想象吗?这里曾经满是欢声笑语。所有窗户里都点着灯,闪亮的船只在河里穿梭。”矮怪转头看着他们最后越过的那座桥,它和羽毛笔一样窄,上面刻着优雅的长着叉角的鹿。“风歌树。”他又说了一遍,好像深陷回忆的人,声音虚无缥缈。
西蒙一言不发地操纵小船靠岸。岸上有一道石阶,阶梯上方的平台时常被河水冲刷。他们将独木舟系在一条撑裂了白色石头的根须上,拾级而上,到了平台都不约而同停下脚步,静静地注视挂满藤蔓的墙和遍布苔藓的走道。废墟的空气好像在无声地共振,仿佛已经调好、蓄势待发的琴弦。连一旁的坎忒喀似乎都局促不安,垂着尾巴,嗅着空气的味道。接着,她竖起耳朵,发出呜咽声。
就在这时,一道细细的影子突然掠过西蒙的脸,落在一条狭窄的走道上,发出尖锐刺耳的啪啦声。绿石头瞬间爆裂,闪亮的碎片四散开去。西蒙转头往回看。
相距不到四百尺,只见一个手握一人高的长弓、全身黑衣的人,站在那儿,双方之间隔着那条平稳的河流。大概还有一打、身穿蓝黑相间衣服的人正爬上小径,聚集到黑衣人身边,其中一人手里举着火把。
黑衣人把手举到嘴边,一瞬间露出了发白的胡子。
“你们无路可走了!”尹艮·杰戈的叫声越过哗哗流淌的河水,听起来很轻,“以国王之名,投降吧!”
“船!”宾拿比克大叫,一行人连忙跑下阶梯。黑衣人尹艮迅速抽出一根细长的东西,擦过火把,点着其中一端,弯弓搭箭。他们刚到阶梯底部,火箭便飞过河,在船侧爆开。箭矢抖动,几乎立刻点燃木船,在火势蔓延前,矮怪只来得及从船里抢救出一个行囊。西蒙和玛雅在熊熊火焰的掩护下,先跑上阶梯,宾拿比克紧随其后。坎忒喀在阶梯顶上来回打转,不住地惊慌嘶吼。
“快跑!”宾拿比克吼道。河的另一边,又有两个弓箭手走到尹艮身旁。西蒙尽力冲向最近的那座塔,耳边又传来箭矢破空的可怕声响,只见它落在距自己面前仅二十腕尺的地方。又飞来两箭,击中那座仿佛突然间离自己很远的高塔。这时,他听到一声痛苦的叫喊,跟着是玛雅害怕的呼唤声。
“西蒙!”
他转头看到宾拿比克蹒跚着倒在地上,包裹落在女孩脚下。
不知哪里传来凄厉的狼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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