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冰战鼓
玛雅月第二十四天，清晨的阳光洒落在赫尼塞哈，神堂屋顶最高处的金盘形成一圈耀眼的光辉。天空蓝得仿佛彩釉瓷盘，好似天空之神布雷赫拿着他的神圣褐杖，把云朵都赶开了，只许它们待在若隐若现的格兰玻山顶周围。
春回大地本该让梅格雯开心起来。之前，反常的阴雨和严寒笼罩着整个赫尼斯第，土地和她父王路萨的子民们都萎靡不振。花儿还没开放便冻在地上；果园枝头落下的苹果又小又酸；牛羊被拉到湿透的牧场，归来时又被冰雹和狂风吓得眼珠乱转、魂不附体。
一只无礼的黑鸟等到最后一刻，才从梅格雯面前的小路跳到光秃秃的樱桃树枝上，带着颤音鸣叫起来。梅格雯没注意到它，只是提起长裙朝她父王的大殿飞奔。
有个声音在叫她的名字，因为不想被拦阻，她一开始并未多加理会。但那声音不屈不挠，她只好不情不愿地转身，看到弟弟格威辛一路小跑过来，于是停下脚步，双臂交叠在胸前等着。
格威辛的白上衣皱成一团，金项圈垂到背后，看起来不像是个成熟的战士，而是个孩子。他赶上来，站着直喘气。她轻蔑地哼了一声，帮他整整衣衫。王子傻笑起来，耐心地等着她把金项圈挂回原位，悬在锁骨上。用红布条胡乱扎起的马尾辫散开了，棕色长发披了下来。她伸出手臂，帮他重新绑好辫子时，两张脸几乎挨在一起，虽说格威辛的个子一点都不矮，他们还是能平视彼此。梅格雯沉着脸。
“巴格巴的牧群啊，格威辛，看看你自己！你要注意仪表，总有一天你会成为国王！”
“当国王和我的头发有什么关系？而且，我出发时整洁得很呢，就是为了赶上你，才跑那么快，你这两条大长腿。”
梅格雯脸红起来，转身走了。不管怎么努力，身高问题一直让她耿耿于怀。
“好了，你已经赶上我了。你要去大殿吗？”
“当然要去。”格威辛的脸上闪过坚决的神色，手里捻了捻长长的髭须，“有些事我必须对咱父亲说。”
“我也一样。”梅格雯迈开步子走着，点点头。他们的个子和步伐协调一致，栗色的长发也相差无几，任何外人都会以为他们是双胞胎，但事实上，梅格雯比弟弟年长五岁，是他的异母姐姐。
“我们最好的母猪，阿岗，昨夜还是死了。又一头啊，格威辛！到底是怎么了？是瘟疫吗，像艾本河口那种？”
“如果真是瘟疫的话。”弟弟冷冷地说，手指抚上剑柄，“我知道是谁带来的。那人就是瘟神。”他拍打着镶在剑柄顶端的圆头，朝地上啐口唾沫，“我盼着他今天说错话。布雷赫啊！我真想狠狠教训他一下！”
梅格雯眯起眼睛：“别傻了。”她反对说，“哥斯伍是个杀过上百人的战士。另外，虽然怎么想都怪怪的，但他确实是神堂的客人。”
“侮辱父王的客人！”格威辛咆哮起来，甩掉梅格雯温柔有力的手，“代表滥用权力的至高王，前来威胁我们的客人！国王自己横行霸道、挥金如土，竟然还要求赫尼斯第伸出援手！”格威辛越说越响，他姐姐朝周围张望一下，担心被人听到。还好，除了百步外门卫苍白的身影，视线里没有其他人。“通往纳文德和艾弗沙的路失守时，国王在哪里？土匪和天才知道的怪物涌上霜冻大道时，国王又在哪里？”王子的脸又涨红了，他抬起头，却发现梅格雯不在自己身边。他转过身，只见她双臂抱胸，离了十步远，站在后面。
“说完了吗，格威辛？”她问。他点点头，嘴唇绷得死紧。“很好。我们的父亲和你之间的差异，小伙子，不只是三十多年的时间。那么多年来，他学会了什么时候开口，什么时候保持沉默。而这就是为什么你站在这儿，作为王储格威辛，而不只是赫尼斯第公爵领地的爵位继承人的原因，都是多亏了他啊。”
好一会儿，格威辛只是瞪着她。“我知道。”他最后说，“你要我像艾欧莱尔那样，对爱克兰来的恶狗弯腰屈膝。我知道你觉得艾欧莱尔堪比日月——哪怕你是国王的女儿，他依然视你如无物——反正我不会变成他那样。我们是赫尼斯第人！我们不向任何人屈服！”
梅格雯怔怔地看着他，心里被深深地刺痛。关于穆拉泽地伯爵的那些话，格威辛说得完全正确：很明显，他只把她当做国王的笨闺女对待。她本来还怕自己会掉泪，但她没有，只是看着格威辛英俊的脸庞上满是失落，那是因为自尊，更是因为对人民和土地的爱。在她眼里，他又变成了跨在自己肩上的小弟——她曾时不时戏弄他、把他弄哭。
“格威辛，我们为什么要吵架呢？”她疲倦地问，“是什么让我们的家族笼罩着阴影？”
她弟弟垂下眼睛，羞愧不已地看着自己的脚尖，接着伸出手。“我的朋友和同盟。”他说，“来吧，在乌坦邑侯爵假惺惺地道别之前，我们一起去见见父亲。”
神堂大殿的窗户大开着，阳光里布满灯芯草飘落的尘埃，闪闪发亮。厚厚的墙用夕柯林橡木制成，严丝合缝，半点光都透不过来。顶梁上悬着上千座赫尼斯第神祇、英雄和怪物的彩雕。它们在椽木间缓缓转动，光滑的木面反射着温暖的阳光。
大殿另一端，阳光洒在两旁。路萨-安哈-历辛国王坐在巨大的橡木椅上，椅子靠背顶端雕着一颗鹿头，鹿头上插着一对真正的分叉的鹿角。国王拿一把骨勺喝着蜂蜜粥。他年轻的妻子茵娜温坐在旁边一把低矮些的椅子上，正把精美的花边缝到路萨的一件袍子上。
这时，卫兵用矛尖敲了两下盾牌，表示格威辛来了。像艾欧莱尔那样的贵族只能敲一下，国王本人驾临则是三下，而梅格雯连一下都没有。路萨抬起头，露出微笑，把碗放在椅子扶手上，用袖子擦了擦灰胡须。茵娜温看到路萨的动作，以女人的方式漠然地瞟了梅格雯一眼，而国王的女儿则用更冷淡的眼神回敬她。虽说梅格雯向来不习惯看到格威辛的母亲菲斯娜坐在自己母亲曾经的位置上（梅格雯的母亲潘奈薇在女儿四岁时过世），但至少菲斯娜和路萨年纪相当，而茵娜温只是个丫头片子！话说回来，这年轻的金发女人其实心肠挺好，但不怎么聪明。成为国王的第三任妻子并不是茵娜温的错。
“格威辛！”路萨微微起身，拍掉沾在黄袍上的碎屑，“今天天晴了，不觉得我们运气不错吗？”国王朝窗户摊开手掌，活像个刚学会新把戏的孩子，“我们现在正需要一点运气，嗯？也许这能帮助我们安抚爱克兰来的客人。”他做了个鬼脸，灵活机敏的面容带着疑问的神情。他的大鼻子在年轻时就被打断，眉毛在弯曲的鼻梁上拧成一团，“让他们和蔼点。你觉得呢？”
“不，我不这么想，父亲。”格威辛说着，走上前去。国王则又坐回鹿角椅。“另外，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希望今天您给他们的答复，会让他们离开时的心情更加恶劣。”他赶开一个琴师，拉过凳子，挨着台座坐在国王脚边，“昨晚，哥斯伍的士兵挑衅老克罗翰。我费了好大功夫，才劝住克罗翰，没冲那混蛋背后放一箭。”
路萨露出几分担忧的神情，但又马上消失、隐藏在微笑的面具背后。梅格雯对这张面具再熟悉不过了。
啊，父亲啊， 她想，就算是你，也被神堂四周乱吠的生物搅得心烦意乱，连音乐都听不下去了吧 。她静静地走过去，坐在格威辛身旁的台座上。
“好吧。”国王哀伤地笑了，“当然了，埃利加国王本应更慎重地选择外交官。不过还有一个小时，他们就要离开了。和平又将降临赫尼塞哈。”路萨打了个响指，一个小侍从赶忙上前把他的粥拿下去。茵娜温苛责地看着那只碗。
“你瞧。”她的话语带着责备，“又没吃完。我该拿你父亲怎么办呢？”她在后面补了一句，这一次，目光正对梅格雯，怜爱地微笑，好像梅格雯也该跟她站在同一阵线，劝服路萨把食物吃完。
梅格雯茫然失措，不知该如何应对比自己还小一岁的母亲，只好赶紧另起一个话题。“阿岗死了，父王。我们最好的一头，也是这个月的第十头。还有不少也掉了膘。”
国王皱起眉头：“这该死的天气。要是埃利加可以保障我们头顶的春日，无论他要多少税我都给。”他垂下手，想拍拍梅格雯，却没够着，“我们能做的，只有在仓房里堆满灯芯草，以期把寒冷挡在屋外。要是连这都失败，我们就只能倚靠布雷赫与密尔汊的圣手搭救了。”
又传来一声矛与盾的敲击声，接着传令官出现了，他的双手手指紧张地交叉在一起。
“陛下。”他大声说，“乌坦邑侯爵求见。”
路萨微笑：“我们的客人出发前过来道别了。当然可以！快把哥斯伍侯爵请进来。”
他们的客人已经越过老佣人进来了，身后还跟着几个身穿铠甲但没拿武器的士兵。
距离台座五步左右，哥斯伍慢慢地单膝跪下：“陛下……哦，王子殿下也在，真是荣幸。”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嘲弄的意味，但那对绿眼睛里却冒着咄咄逼人的火焰，“还有梅格雯公主。”——一丝微笑——“赫尼塞哈的玫瑰。”
梅格雯努力保持镇静：“大人，一直以来，只有一人能被称为赫尼塞哈玫瑰。”她说，“而她正是您国王埃利加的母亲，我很惊讶您居然忘了这一点。”
哥斯伍沉着脸，点点头：“当然没忘，小姐，我只是在寻找赞美之词，但有一点，你刚刚叫埃利加为我的国王。他掌握着至高权柄，难道不也是你的王吗？”
格威辛坐在凳子上转过身，看着父亲会作何反应，剑鞘随着他的动作，在木制的台座上拖曳。
“好啦，好啦。”路萨慢慢地摆摆手，好像浸没在深水里似的，“我们已经讨论过这些问题了，我实在不觉得有再提起的必要。我承认我的家族欠了约翰王一笔债，且一直都心存感激，不管是和平还是战争。”
“没错。”乌坦邑侯爵站了起来，拍打着膝盖，“那么，您的家族欠埃利加国王的债呢？他已经表现得相当宽容了……”
茵娜温站起来，之前一直拿在手里缝制的长袍滑到地上。“请原谅。”她呼吸急促地说，把衣服捡起来，“我必须先去处理些内务。”国王挥挥手表示允许，她迅速但小心地穿过佣人，像只敏捷的母鹿，溜出半敞的殿门。
路萨轻叹一口气。梅格雯看着父亲爬满皱纹的脸，每次见到这些代表年龄的纹理，都让她惊讶。
他很累，而茵娜温很害怕，梅格雯想。那我自己呢？愤怒？我不确定——应该是精疲力竭，真的非常疲惫。
国王盯着埃利加的使者，房间似乎变暗了些。梅格雯担心是云层遮住了太阳，冬天又将来临。但她马上觉察到，那只是自己因恐惧而产生的错觉，因为她突然意识和父亲想象的和平相比，实际情况其实并不明朗。
“哥斯伍。”国王开口说，声音听来十分沉重，“别以为今天能激怒我……但同样别以为你能恐吓我。国王对困境中的赫尼斯第没有半点宽容。我们经过了可怕的干旱，而曾经由我们千万遍赞颂诸神而送来的雨水，现在却成了诅咒。埃利加拿什么惩罚来威胁我？又有什么惩罚能比我的人民惊慌失措、牛群饥肠辘辘更可怕？我付不出更高的税金。”
乌坦邑侯爵静静站了片刻，刻板的脸庞渐渐僵硬。梅格雯看在眼里，心里隐隐不安，因为她觉得，对方的表情似乎很愉悦。
“没有更严厉的惩罚？”侯爵反问道，慢慢咀嚼每一个字眼，好像嘴里的这些话让他乐在其中似的。“不付更高的税金？”他将一口夕萃汁吐在国王的王座前。路萨的几名卫兵见状，惊恐地叫了起来。琴师本来在角落里静静弹奏，只听一声刺耳的响声，乐器摔碎在地。
“畜生 ！”格威辛跳了起来，凳子也翻倒在地。短短一瞬间，他已拔剑出鞘，剑锋抵住哥斯伍的喉咙。侯爵盯着他，下巴微微地向后缩了缩。
“格威辛！”路萨吼道，“收起来，该死的，把剑收起来！”
哥斯伍的嘴唇弯出笑容：“让他来。动手啊，狗崽子，把手无寸铁的至高王之手杀了！”
门边一阵叮当作响，他的手下在片刻的惊讶后，开始往前移动。哥斯伍抬起手。“不！哪怕这只狗崽子割断我的喉咙，也不准你们反击！你们回爱克兰。埃利加国王一定……很想听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的手下满脸困惑，站在原地，就像一个个披着铠甲的稻草人。
“放他走，格威辛。”路萨说，声音里带着冷冷的愤怒。王子涨红了脸，狠狠地瞪着爱克兰人，过了好一会儿，才把剑锋垂下。哥斯伍碰了碰喉咙上的小伤口，淡淡地盯着指尖上的血。梅格雯看到一点猩红，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接着发现自己竟然这样反应，又慢慢地把气吐了出去。
“乌坦邑侯爵，你会活下来，亲自把这些告诉埃利加。”国王平静地说，波澜不惊的语气中略带一丝颤抖，“我希望你同样会告诉他，你已经为对贺恩后裔的多番侮辱付出了代价。要不是看在埃利加的使者和国王之手的分上，你已经身首异处了。下去吧。”
哥斯伍转身，眼里喷着怒火，朝手下走去。刚到他们身边，他突然脚跟一旋，隔着宽阔的大殿，面对路萨。“你要记得是你不想提高税金。”他说，“如果有一天，你看到神堂着火，听到你孩子们的哭号，请记得这一点。”他迈着大步，走出门去。
梅格雯双手颤抖不止，弯下腰捡起一片竖琴的碎块，卷曲的琴弦绕在手上。她抬起头，看到她父王和弟弟的模样后，又低头看着掌中的木片。琴弦紧紧缠绕在她苍白的皮肤上。
提阿摩轻轻骂了句乌澜脏话，发愁地看着空空的芦苇笼。这是他设的第三个陷阱，但到现在一只螃蟹都没抓住，放在里头当饵用的鱼头却不见了，半点踪迹都没留下。他瞪着下方浑浊的水，心里突然莫名紧张起来，觉得螃蟹说不定就在面前——正盼着他再投下重新塞入凸眼鱼头的笼子。他甚至可以想象整群螃蟹欢乐地挪到笼底，用螃蟹之神教给他们的小棍子之类的东西，轻而易举地从木栏间叉出饵食的景象。
他好奇地想，螃蟹会不会把他当做一个软壳的备餐天使来崇拜，又或者它们像一群饭桶，把他当做一个酒鬼，轻蔑又冷漠地看着他，盘算着能从他的荷包里弄到多少银子？
他很肯定是后一种情况。小心地放进饵后，他轻叹一声，让笼子落进水中，笼绳随之伸展开来。
太阳刚刚滑下地平线，沼泽上方的天际染上了橙色和柿红色。在乌澜沼泽划船，只能由岸边植被的高低来判断位置。提阿摩一边撑着平底船沿水路前行，一边沮丧地想：今天的运气从一开始就很坏，早上他打破了最好的一只碗，要知道，这可是花了两天帮陶工罗皓格抄写家谱才得到的；下午在削笔时又打翻了莓墨，墨水倒在他的手稿上，几乎把整张纸都毁了；现在，除非螃蟹今天过节，决定要挤进他设下的最后那只陷阱笼欢庆一番，否则今天晚上就没什么能吃的东西了。他实在不想再吃根须汤和米饼。
他静静地靠近最后的浮标——一颗芦苇编成的小球，心里默默向沙行者祈祷，希望那些爬来爬去的小东西还在争先恐后地往水底的笼子里挤。其实在经历过一些特殊教育之后，提阿摩已经不再信奉沙行者了，他甚至还在珀都因生活过一年——平常的乌澜人连那地方的名字都没听过。不过他还是挺喜欢沙行者的，就像喜欢一位老人，虽然他上了年纪，总给家里添麻烦，但毕竟也给自己带来了坚果和玩具。再说祈祷一下又不会少块肉，即使祈祷者并不相信被祈祷的对象。这还有助于整理头绪，更不用说还能给其他人留下好印象了。
陷阱被缓缓拉上水面，有那么一会儿，提阿摩的心脏在单薄的棕色胸膛里加速跳动，几乎要压过胃里发出的期待的咕噜声。但手里沉甸甸的感觉没能持续多久，也许因为缠到笼子上的根须又沉下去了吧，笼子一下就被拉了起来，在阴沉的水面上漂浮。里面有东西在动。他把笼子拖上来，对着耀眼的暮光眯眼看去。只见一对小小的眼睛在触角上回瞪着他，那只螃蟹小到可以被他整个儿握在掌心里。
提阿摩哼了一声。他能想象出这里发生了什么：那些年长的、吵吵闹闹的螃蟹哥哥们怂恿最小的弟弟爬进陷阱试胆，结果小家伙被卡在笼子里不停地哭泣，冷酷的哥哥们却只在旁边挥舞着钳子嘲笑他。接着提阿摩巨大的影子降临了，笼子突然被提了上去，螃蟹哥哥们羞愧地看着彼此，想着该怎么跟妈妈解释小弟失踪的消息。
提阿摩想，自己的肚子空空荡荡，如果这就是今天全部收获的话……它是很小，但可以用来熬汤。他又朝里面瞄了一眼，接着把笼子翻了个身，摇晃着，将俘虏倒在手掌上。为什么要让自己失望呢？这是在沙洲上讨生活的日子，螃蟹的家事跟他无关。
松开手，小螃蟹扑通一声落回水里，他甚至没重新安设陷阱。
他从停泊的小船爬上长长的梯子，回到搭在榕树上的小屋。提阿摩发誓，汤和米饼一定能吃饱，更提醒自己说，贪食是有害的、是灵魂和真实世界间横亘的障碍。他将梯子拉起来，收在阳台上，又想到了育人者，她连喝汤的碗都没有，却靠着石头、泥土和沼泽水生存下来，那些东西最后在她肚子里混合在一起，让她产下一窝黏土人，成了人类的鼻祖。
这样一想，根须汤其实挺不错的，不是吗？再说，反正他还有一大堆活儿要干——收拾或重写一份弄脏的手稿，这是其中之一。在自己族人看来，他仅仅是个怪人，但在世界的某个地方，会有人读到他修订的《乌澜医者行之有效的疗法》，继而发现沼泽里也有真才实学的人。不过，啊！一只螃蟹灵巧地爬过——要是有它和一壶啤酒就好了。
提阿摩在水缸里洗手，缸里的水是他离开前预留好的。这里有一大堆他着魔似的收集来的磨光的书写板，旁边还放着水罐，连坐下的位置都没有，只能半蹲着。这时屋顶传来刮擦声。他一边在围裙上擦干手，一边仔细听着。声音又响了起来：是干燥的沙沙声，像一支破笔擦过茅草屋顶。
顷刻间，他闪出窗户，双手交替上了斜屋顶，抓着榕树上一条弯曲的长树枝，爬到位于小屋尖顶上、像被妈妈扛在背上的婴儿房般的小木屋旁，把头探进敞开的小门。
果然，它就在那里——一只灰色的麻雀，正在轻快地啄食散落的种子。提阿摩伸出手，轻柔地抓起它，尽可能小心地爬下屋顶，又从窗户滑回屋里。
屋梁上挂着一个螃蟹笼，正是预备应对现在这种情况的。他将麻雀放进笼子，迅速生起火。当火舌在石制壁炉里跳动时，他又将鸟儿从笼子里捧出。烟雾打着转儿，向天花板上的洞飘去，他的眼睛被熏得一阵刺痛。
这只麻雀的尾巴掉了一两根羽毛，身侧一只翅膀略微朝外翻，看起来从爱克兰到这里的路途并不顺利。他能确定它是从爱克兰来的，因为他总共就养过这么一只麻雀。除它以外，其余的全是沼泽鸽。莫吉纳为了某种理由坚持非用麻雀不可——真是个有趣的老人。
他先将一罐水放在火上，尽力调整一下它那只不太灵活的银灰色翅膀，接着放下更多种子和一片盛满水的弧形木头。他本打算等到吃完饭再读消息，想尽可能多享受一会儿远方的消息带来的愉悦。但像今天这样的日子，实在让人没法耐心等待。他拿起一只臼，拌匀米粉，再加点辣椒和水，接着把那团混合物倒出来，揉成饼状，放在火石上烘烤。
绑在麻雀腿上的羊皮纸边缘很是粗糙，字迹也很模糊，似乎经历了长久的风吹雨淋。不过他已经习惯了，因此很快就辨认出纸上的内容。他看到标明日期的符号，不由吃了一惊——银雀竟花了将近一个月才回到乌澜。内容更为惊人，却不是他期待的那一种。
胃里不再感到饥饿，取而代之的，是种冰冷的沉重。他走到窗边，目光穿过缠绕在一起的榕树树枝，看着远在天边的闪烁星辰。就这样盯着北方的天空，一时之间，甚至感到冷风呼啸而来，将寒意像锥子一般刺进乌澜温暖的空气。他在窗前站了很久，直到闻到晚餐烧煳的味道。
艾欧莱尔伯爵靠在堆满软垫的椅背上，仰望高高的天花板。那里画满宗教图案，像苦痛中的乌瑟斯治愈洗衣妇，克莱西斯皇帝杀害撒翠之类。图案似乎有些褪色，不少画面还积了灰尘，就像蒙着一层面纱。尽管这只是塞斯兰·安东尼斯的一间小接待室，但眼前的景象着实令人惊叹。
重达万钧的砂岩、大理石还有金子， 艾欧莱尔想，就为打造这样 一座建筑物，纪念一件没人见过的东西 。
不由自主地，一阵乡愁涌上心头，从上周开始，他就时不时会有这样的感觉。他还不能回到穆拉泽地那简陋的大厅，不能待在侄子和侄女们中间，不能走进他的子民和神祇的矮房子，也不能回到赫尼塞哈的神堂——他的心底总藏着对那里的挂念。和心中所想相反，他现在却只能待在这里，身边围绕着从纳班四处开采来的石头！不过，战争的气息弥漫在风中，自己的国王此时要求帮忙，他也没法不管，但心里确实已厌倦了四处奔波的日子。要是能让马蹄再次踏上赫尼斯第的青草地，那感觉一定很美好。
“艾欧莱尔伯爵！请您原谅我，让您等了这么久。”笛尼梵神父，教宗年轻的文书远远站在门口，在黑袍上擦着双手，“从早上一直忙到现在，还好没到中午。”他大笑起来，“当然，这是个糟糕的借口。请到我的屋里来！”
艾欧莱尔跟着他离开接待室，靴子安静地踩在厚厚的旧地毯上。
“这儿。”笛尼梵说着咧嘴笑了，在炉火前暖和双手，“觉得好点了吗？说起来很不好意思，但我们确实无法让上帝最宏伟的建筑保持温暖。天花板太高了，加上今春又那么冷！”
伯爵微笑：“实话说，我几乎没注意到这一点。在赫尼斯第，除非最冷的严冬，平日里我们都是敞着窗户睡觉。习惯了在户外生活嘛。”
笛尼梵抬了抬眉毛：“我们纳班人则是柔弱的南方人，嗯？”
“我可没那么说！”艾欧莱尔大笑起来，“我只敢肯定南方人一点，就是你们都能说会道。”
笛尼梵在一张硬背椅上坐下：“啊，不过神圣的教宗——本来是爱克兰人，众所周知。他是个睿智又狡猾的人，有本事把我们所有人都说得心服口服。”
“我知道。我要说的事也和他有关，神父。”
“请叫我笛尼梵。啊，这是作为一名伟人的文书的必然命运——人们接近他是因为他的职务，而不是因为他本人。”他露出个假装难过的表情。
艾欧莱尔再一次发现自己相当欣赏这个牧师。“你注定要遭此厄运，笛尼梵。现在，请听我说。你应该知道为什么我的领主派我来这里吧？”
“除非是石头才会不知道。这些日子，传播流言蜚语的舌头鼓动得飞快，就像狗摇尾巴。你的国王还向李奥巴迪示意，希望他们之间能达成某种共识。”
“确实如此。”艾欧莱尔离开炉火，拉过一张椅子坐在笛尼梵旁边，“我们之间有种微妙的平衡——我的路萨、你的拉纳辛教宗、至高王埃利加、李奥巴迪公爵……”
“包括约书亚王子，如果他还活着的话。”笛尼梵说，表情很是担忧，“是的，微妙的平衡。你应该明白，教宗不会做出任何导致失衡的举动。”
艾欧莱尔缓缓点头：“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来找我呢？”笛尼梵爽快地问道。
“我也不那么肯定，只能说，似乎有什么阴谋正在暗地里进行，这类事并不少，但我的恐惧比以往要强烈得多。你也许会觉得我是个疯子，但我预感到这个时代正走向终结，而紧跟的那个时代会带来什么？这才是我害怕的。”
教宗的文书凝视着他。过了一会，那张脸变得老成起来，仿佛回想起很久以前埋藏在心里的悲伤往事。
“我只能说我跟你同样忧心忡忡，艾欧莱尔伯爵。”他最后说，“但我不能代表教宗的意思，除了之前说过的——他是个睿智又狡猾的人。”他轻抚胸前的圣树，“但是，为了让你心里好过点儿，我可以告诉你：李奥巴迪还没下定决心要支援哪一方。虽然至高王一会儿甜言蜜语，一会儿威逼恫吓，但李奥巴迪还是不置可否。”
“好吧，这是个好消息。”艾欧莱尔露出警惕的笑容，“今早我去见公爵时，他的态度很冷淡，好像怕被人看到和我密切交谈。”
“他有很多事情要权衡，我那位大人也是。”笛尼梵回答说，“不过你要知道一点——这可是个天大的秘密——就在今天早晨，我带德瓦撒勒男爵见过拉纳辛教宗。男爵即将作为使者出行。他此行对李奥巴迪和那位大人都有深远的意义，会在纳班究竟往哪方靠拢这个问题上起到重大作用。我的话只能说到这儿了，但愿对你有帮助。”
“不止一点。”艾欧莱尔说，“笛尼梵，感谢你对我的信任。”
塞斯兰·安东尼斯的某处传来一声钟鸣，低沉又缓慢。
“珂莱瓦钟响表示中午到了。”笛尼梵神父说，“来吧，我们找点东西吃，再加上一壶啤酒，谈谈愉快的事吧。”一丝笑容拂过脸庞，他的模样又显得年轻起来，“你知道我曾去过赫尼斯第吗？艾欧莱尔，你的国家很美丽。”
“不过，还是缺少点石制建筑。”伯爵拍打着笛尼梵屋内的墙壁，回答说。
“那一点嘛，正是赫尼斯第之所以美丽的原因之一。”牧师笑了起来，领他出门。
老人的胡子又白又长，长到走路时可以塞进腰带。另外，他今天早上终于把连续干了好几天的活儿做完了。现在，他不但头发和胡子一样白，连风衣和绑腿都用上了厚厚的白狼皮。猛兽的皮被小心地剥下，两条前腿交叉在他胸前，没有下颌的脑袋则钉在一顶铁盔上，垂落到眉前。狼皮空荡荡的眼窝里安上了红水晶，狼眼下则是老人自己那对勇猛的蓝眼。铎尔漱汶湖和山脉间，覆盖着皑皑白雪的森林里，他很自然地融入了进去。
树梢上，风的悲鸣声更响了，雪从高高的松树枝滑落到蜷缩在树下的人身上。他不耐烦地抖抖身子，就像动物一样，周身甩出一圈白雾。水雾暂时阻断了微弱的阳光，形成一道小小的彩虹。风继续唱着哀恸的歌，一身白的老人朝身侧伸出手，抓住某样一眼看去还是一团白的东西——一块被雪覆盖的石头或者树桩。他用手抚去它顶部和两旁粉末般的白雪，接着掀起盖着的布，露出刚够往里瞟的一道口子。
他轻轻地对掀开的口子说了些什么，等待着，接着皱起眉头，也不知是由于恼怒还是困惑。他把那东西又原样摆好，站起来，解开系在腰间的漂白鹿皮带的搭扣，拉下盖在饱经风霜的瘦脸上的兜帽，然后脱掉狼皮大衣。底下的无袖衫和大衣同色，他结实的手臂上的皮肤也十分苍白，从右手腕一直到皮制臂铠之间画着一颗蛇头，鲜艳的蓝色、黑色和血红色的染料直接绘在皮肤上。蛇身绕着老人的右手臂，呈整齐的螺旋形，消失在肩膀的衣服底下，又蜿蜒盘至左臂，带花纹的尾端一直往下延伸到手腕。刺眼的色彩在阴暗的冬天森林、在那人白色的衣服和皮肤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出挑。从旁边看过来，乍一眼还以为是条飞在空中的毒蛇，在冰冻大地上方约两腕尺左右，被对半切开，痛苦地垂死挣扎着。
老人全然不顾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将外衣丢在行囊上，胡乱盖住，接着拉出短衫口袋里的一个皮囊，从里面挤出一些黄色的油，迅速抹在自己裸露的皮肤上。那条蛇现在看起来油光发亮，就像刚从某个潮湿的南方森林来到此地。任务完成，他又蜷缩起来，等待着。他觉得饿了，但昨夜已经吃完了最后一点口粮。不过，反正也不重要，因为用不了多久，他等待的那些人就会到来，到时就有食物吃了。
亚拿嘉下巴收紧，钴蓝色的眼睛在结冻的眉毛下，像一团静静燃烧的火焰，盯着南边的路。他是个很老很老的人了，时间和环境的洗礼让他的身体依旧精干强健。某种程度上，他期待战争能快点打响，死亡将会召唤他，带他进入黑暗静谧的殿堂中去。他只想完成眼前的任务，递交火炬，这样，其他人也许还能在即将降临的黑暗中使用。然后，他就可以让生命和身体一起简单地消逝，就像把雪花从赤裸的双肩抖掉一样。
想到正在人生之路终点等待的肃穆殿堂，他又回忆起自己心爱的棠戈寨。两星期前他离开了那里。九十年来，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小镇上度过。记得最后一天，他站在门阶上，小镇死气沉沉，彷如圣地休尔海姆——待他离开这个世界，那圣地将是他的长眠之处。几个月前，棠戈寨的其他人都已全部逃走，只有亚拿嘉留在席米幕山上，一个叫月门的村子里，然而风暴之矛的阴影依然笼罩在那里。天冷得可怕，连棠戈寨的瑞摩加人都说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夜里的风啸声也不同往日，听着像咆哮又夹杂着哭泣的可怕声音。到了早晨，男人们失去理智、不住狂笑，而他们的家人则死在一旁。
弥漫在山间和镇子小路上的冰雾越来越浓，浓得仿佛羊毛一般时，就只剩亚拿嘉还留在他的小屋里。棠戈寨一座座斜屋顶就像鬼魂战士的船只，飘浮在云里。除了亚拿嘉以外，没有人看到风暴之矛上隐约闪烁着的光芒越来越亮，也没有人听到和着雷声一起奏响的无数刺耳的乐曲，在瑞摩加最北面的山脉和峡谷间回荡。
现在，即使他也离开了棠戈寨，待在缓缓蔓延的黑暗与寒冷之中——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那些特殊的天兆与启示已经明明白白地把这个消息传达出来。亚拿嘉知道，不管将来发生什么，自己都再也不能看到木屋上的太阳，听不到流过门前的山涧、流向格兰图瓦克时的叮咚歌声。他也永远不能在晴朗的春夜，站在门廊上看着天上的光芒了——自他孩提就有的那片闪耀的极光，而不是如今在风暴之矛黑暗表面的忽明忽暗的惨白闪光。如今，那样的美好事物已经不再。他前头的道路是一片平原，然而其中鲜有乐趣。
现在各种各样的事情还是未知数。那个有本黑书还有三把剑的梦境困扰着他。两星期来，它一直出现，他却不明白其中隐藏的意义。
这时，一道移动的模糊影子沿零星点缀着林木的巍轮山而来。他的思绪被打断，眯起眼看了一会，接着慢慢地点着头，站了起来。
他把外衣重新穿上时，风向改了。不一会儿，北面响起滚动的闷雷声，接着又一声，像是一头刚从睡梦中苏醒的巨兽发出的低沉吼叫。在它脚边，反方向，轻柔的马蹄声也越来越响，堪比雷鸣。
亚拿嘉拿起鸟笼，走上前去迎接那些骑手。四周的声响融为一体——从北面传来的雷声，从南面来的骑手们发出的含混喧闹声。隆隆回声在白色的森林里冷冰冰地回荡，就像一面用寒冰制成的大鼓敲出的乐章。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春回大地本该让梅格雯开心起来。之前，反常的阴雨和严寒笼罩着整个赫尼斯第，土地和她父王路萨的子民们都萎靡不振。花儿还没开放便冻在地上；果园枝头落下的苹果又小又酸；牛羊被拉到湿透的牧场，归来时又被冰雹和狂风吓得眼珠乱转、魂不附体。
一只无礼的黑鸟等到最后一刻，才从梅格雯面前的小路跳到光秃秃的樱桃树枝上，带着颤音鸣叫起来。梅格雯没注意到它，只是提起长裙朝她父王的大殿飞奔。
有个声音在叫她的名字，因为不想被拦阻，她一开始并未多加理会。但那声音不屈不挠，她只好不情不愿地转身，看到弟弟格威辛一路小跑过来，于是停下脚步，双臂交叠在胸前等着。
格威辛的白上衣皱成一团，金项圈垂到背后，看起来不像是个成熟的战士，而是个孩子。他赶上来，站着直喘气。她轻蔑地哼了一声，帮他整整衣衫。王子傻笑起来，耐心地等着她把金项圈挂回原位，悬在锁骨上。用红布条胡乱扎起的马尾辫散开了，棕色长发披了下来。她伸出手臂，帮他重新绑好辫子时，两张脸几乎挨在一起，虽说格威辛的个子一点都不矮，他们还是能平视彼此。梅格雯沉着脸。
“巴格巴的牧群啊，格威辛，看看你自己！你要注意仪表，总有一天你会成为国王！”
“当国王和我的头发有什么关系？而且，我出发时整洁得很呢，就是为了赶上你，才跑那么快，你这两条大长腿。”
梅格雯脸红起来，转身走了。不管怎么努力，身高问题一直让她耿耿于怀。
“好了，你已经赶上我了。你要去大殿吗？”
“当然要去。”格威辛的脸上闪过坚决的神色，手里捻了捻长长的髭须，“有些事我必须对咱父亲说。”
“我也一样。”梅格雯迈开步子走着，点点头。他们的个子和步伐协调一致，栗色的长发也相差无几，任何外人都会以为他们是双胞胎，但事实上，梅格雯比弟弟年长五岁，是他的异母姐姐。
“我们最好的母猪，阿岗，昨夜还是死了。又一头啊，格威辛！到底是怎么了？是瘟疫吗，像艾本河口那种？”
“如果真是瘟疫的话。”弟弟冷冷地说，手指抚上剑柄，“我知道是谁带来的。那人就是瘟神。”他拍打着镶在剑柄顶端的圆头，朝地上啐口唾沫，“我盼着他今天说错话。布雷赫啊！我真想狠狠教训他一下！”
梅格雯眯起眼睛：“别傻了。”她反对说，“哥斯伍是个杀过上百人的战士。另外，虽然怎么想都怪怪的，但他确实是神堂的客人。”
“侮辱父王的客人！”格威辛咆哮起来，甩掉梅格雯温柔有力的手，“代表滥用权力的至高王，前来威胁我们的客人！国王自己横行霸道、挥金如土，竟然还要求赫尼斯第伸出援手！”格威辛越说越响，他姐姐朝周围张望一下，担心被人听到。还好，除了百步外门卫苍白的身影，视线里没有其他人。“通往纳文德和艾弗沙的路失守时，国王在哪里？土匪和天才知道的怪物涌上霜冻大道时，国王又在哪里？”王子的脸又涨红了，他抬起头，却发现梅格雯不在自己身边。他转过身，只见她双臂抱胸，离了十步远，站在后面。
“说完了吗，格威辛？”她问。他点点头，嘴唇绷得死紧。“很好。我们的父亲和你之间的差异，小伙子，不只是三十多年的时间。那么多年来，他学会了什么时候开口，什么时候保持沉默。而这就是为什么你站在这儿，作为王储格威辛，而不只是赫尼斯第公爵领地的爵位继承人的原因，都是多亏了他啊。”
好一会儿，格威辛只是瞪着她。“我知道。”他最后说，“你要我像艾欧莱尔那样，对爱克兰来的恶狗弯腰屈膝。我知道你觉得艾欧莱尔堪比日月——哪怕你是国王的女儿，他依然视你如无物——反正我不会变成他那样。我们是赫尼斯第人！我们不向任何人屈服！”
梅格雯怔怔地看着他，心里被深深地刺痛。关于穆拉泽地伯爵的那些话，格威辛说得完全正确：很明显，他只把她当做国王的笨闺女对待。她本来还怕自己会掉泪，但她没有，只是看着格威辛英俊的脸庞上满是失落，那是因为自尊，更是因为对人民和土地的爱。在她眼里，他又变成了跨在自己肩上的小弟——她曾时不时戏弄他、把他弄哭。
“格威辛，我们为什么要吵架呢？”她疲倦地问，“是什么让我们的家族笼罩着阴影？”
她弟弟垂下眼睛，羞愧不已地看着自己的脚尖，接着伸出手。“我的朋友和同盟。”他说，“来吧，在乌坦邑侯爵假惺惺地道别之前，我们一起去见见父亲。”
神堂大殿的窗户大开着，阳光里布满灯芯草飘落的尘埃，闪闪发亮。厚厚的墙用夕柯林橡木制成，严丝合缝，半点光都透不过来。顶梁上悬着上千座赫尼斯第神祇、英雄和怪物的彩雕。它们在椽木间缓缓转动，光滑的木面反射着温暖的阳光。
大殿另一端，阳光洒在两旁。路萨-安哈-历辛国王坐在巨大的橡木椅上，椅子靠背顶端雕着一颗鹿头，鹿头上插着一对真正的分叉的鹿角。国王拿一把骨勺喝着蜂蜜粥。他年轻的妻子茵娜温坐在旁边一把低矮些的椅子上，正把精美的花边缝到路萨的一件袍子上。
这时，卫兵用矛尖敲了两下盾牌，表示格威辛来了。像艾欧莱尔那样的贵族只能敲一下，国王本人驾临则是三下，而梅格雯连一下都没有。路萨抬起头，露出微笑，把碗放在椅子扶手上，用袖子擦了擦灰胡须。茵娜温看到路萨的动作，以女人的方式漠然地瞟了梅格雯一眼，而国王的女儿则用更冷淡的眼神回敬她。虽说梅格雯向来不习惯看到格威辛的母亲菲斯娜坐在自己母亲曾经的位置上（梅格雯的母亲潘奈薇在女儿四岁时过世），但至少菲斯娜和路萨年纪相当，而茵娜温只是个丫头片子！话说回来，这年轻的金发女人其实心肠挺好，但不怎么聪明。成为国王的第三任妻子并不是茵娜温的错。
“格威辛！”路萨微微起身，拍掉沾在黄袍上的碎屑，“今天天晴了，不觉得我们运气不错吗？”国王朝窗户摊开手掌，活像个刚学会新把戏的孩子，“我们现在正需要一点运气，嗯？也许这能帮助我们安抚爱克兰来的客人。”他做了个鬼脸，灵活机敏的面容带着疑问的神情。他的大鼻子在年轻时就被打断，眉毛在弯曲的鼻梁上拧成一团，“让他们和蔼点。你觉得呢？”
“不，我不这么想，父亲。”格威辛说着，走上前去。国王则又坐回鹿角椅。“另外，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希望今天您给他们的答复，会让他们离开时的心情更加恶劣。”他赶开一个琴师，拉过凳子，挨着台座坐在国王脚边，“昨晚，哥斯伍的士兵挑衅老克罗翰。我费了好大功夫，才劝住克罗翰，没冲那混蛋背后放一箭。”
路萨露出几分担忧的神情，但又马上消失、隐藏在微笑的面具背后。梅格雯对这张面具再熟悉不过了。
啊，父亲啊， 她想，就算是你，也被神堂四周乱吠的生物搅得心烦意乱，连音乐都听不下去了吧 。她静静地走过去，坐在格威辛身旁的台座上。
“好吧。”国王哀伤地笑了，“当然了，埃利加国王本应更慎重地选择外交官。不过还有一个小时，他们就要离开了。和平又将降临赫尼塞哈。”路萨打了个响指，一个小侍从赶忙上前把他的粥拿下去。茵娜温苛责地看着那只碗。
“你瞧。”她的话语带着责备，“又没吃完。我该拿你父亲怎么办呢？”她在后面补了一句，这一次，目光正对梅格雯，怜爱地微笑，好像梅格雯也该跟她站在同一阵线，劝服路萨把食物吃完。
梅格雯茫然失措，不知该如何应对比自己还小一岁的母亲，只好赶紧另起一个话题。“阿岗死了，父王。我们最好的一头，也是这个月的第十头。还有不少也掉了膘。”
国王皱起眉头：“这该死的天气。要是埃利加可以保障我们头顶的春日，无论他要多少税我都给。”他垂下手，想拍拍梅格雯，却没够着，“我们能做的，只有在仓房里堆满灯芯草，以期把寒冷挡在屋外。要是连这都失败，我们就只能倚靠布雷赫与密尔汊的圣手搭救了。”
又传来一声矛与盾的敲击声，接着传令官出现了，他的双手手指紧张地交叉在一起。
“陛下。”他大声说，“乌坦邑侯爵求见。”
路萨微笑：“我们的客人出发前过来道别了。当然可以！快把哥斯伍侯爵请进来。”
他们的客人已经越过老佣人进来了，身后还跟着几个身穿铠甲但没拿武器的士兵。
距离台座五步左右，哥斯伍慢慢地单膝跪下：“陛下……哦，王子殿下也在，真是荣幸。”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嘲弄的意味，但那对绿眼睛里却冒着咄咄逼人的火焰，“还有梅格雯公主。”——一丝微笑——“赫尼塞哈的玫瑰。”
梅格雯努力保持镇静：“大人，一直以来，只有一人能被称为赫尼塞哈玫瑰。”她说，“而她正是您国王埃利加的母亲，我很惊讶您居然忘了这一点。”
哥斯伍沉着脸，点点头：“当然没忘，小姐，我只是在寻找赞美之词，但有一点，你刚刚叫埃利加为我的国王。他掌握着至高权柄，难道不也是你的王吗？”
格威辛坐在凳子上转过身，看着父亲会作何反应，剑鞘随着他的动作，在木制的台座上拖曳。
“好啦，好啦。”路萨慢慢地摆摆手，好像浸没在深水里似的，“我们已经讨论过这些问题了，我实在不觉得有再提起的必要。我承认我的家族欠了约翰王一笔债，且一直都心存感激，不管是和平还是战争。”
“没错。”乌坦邑侯爵站了起来，拍打着膝盖，“那么，您的家族欠埃利加国王的债呢？他已经表现得相当宽容了……”
茵娜温站起来，之前一直拿在手里缝制的长袍滑到地上。“请原谅。”她呼吸急促地说，把衣服捡起来，“我必须先去处理些内务。”国王挥挥手表示允许，她迅速但小心地穿过佣人，像只敏捷的母鹿，溜出半敞的殿门。
路萨轻叹一口气。梅格雯看着父亲爬满皱纹的脸，每次见到这些代表年龄的纹理，都让她惊讶。
他很累，而茵娜温很害怕，梅格雯想。那我自己呢？愤怒？我不确定——应该是精疲力竭，真的非常疲惫。
国王盯着埃利加的使者，房间似乎变暗了些。梅格雯担心是云层遮住了太阳，冬天又将来临。但她马上觉察到，那只是自己因恐惧而产生的错觉，因为她突然意识和父亲想象的和平相比，实际情况其实并不明朗。
“哥斯伍。”国王开口说，声音听来十分沉重，“别以为今天能激怒我……但同样别以为你能恐吓我。国王对困境中的赫尼斯第没有半点宽容。我们经过了可怕的干旱，而曾经由我们千万遍赞颂诸神而送来的雨水，现在却成了诅咒。埃利加拿什么惩罚来威胁我？又有什么惩罚能比我的人民惊慌失措、牛群饥肠辘辘更可怕？我付不出更高的税金。”
乌坦邑侯爵静静站了片刻，刻板的脸庞渐渐僵硬。梅格雯看在眼里，心里隐隐不安，因为她觉得，对方的表情似乎很愉悦。
“没有更严厉的惩罚？”侯爵反问道，慢慢咀嚼每一个字眼，好像嘴里的这些话让他乐在其中似的。“不付更高的税金？”他将一口夕萃汁吐在国王的王座前。路萨的几名卫兵见状，惊恐地叫了起来。琴师本来在角落里静静弹奏，只听一声刺耳的响声，乐器摔碎在地。
“畜生 ！”格威辛跳了起来，凳子也翻倒在地。短短一瞬间，他已拔剑出鞘，剑锋抵住哥斯伍的喉咙。侯爵盯着他，下巴微微地向后缩了缩。
“格威辛！”路萨吼道，“收起来，该死的，把剑收起来！”
哥斯伍的嘴唇弯出笑容：“让他来。动手啊，狗崽子，把手无寸铁的至高王之手杀了！”
门边一阵叮当作响，他的手下在片刻的惊讶后，开始往前移动。哥斯伍抬起手。“不！哪怕这只狗崽子割断我的喉咙，也不准你们反击！你们回爱克兰。埃利加国王一定……很想听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的手下满脸困惑，站在原地，就像一个个披着铠甲的稻草人。
“放他走，格威辛。”路萨说，声音里带着冷冷的愤怒。王子涨红了脸，狠狠地瞪着爱克兰人，过了好一会儿，才把剑锋垂下。哥斯伍碰了碰喉咙上的小伤口，淡淡地盯着指尖上的血。梅格雯看到一点猩红，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接着发现自己竟然这样反应，又慢慢地把气吐了出去。
“乌坦邑侯爵，你会活下来，亲自把这些告诉埃利加。”国王平静地说，波澜不惊的语气中略带一丝颤抖，“我希望你同样会告诉他，你已经为对贺恩后裔的多番侮辱付出了代价。要不是看在埃利加的使者和国王之手的分上，你已经身首异处了。下去吧。”
哥斯伍转身，眼里喷着怒火，朝手下走去。刚到他们身边，他突然脚跟一旋，隔着宽阔的大殿，面对路萨。“你要记得是你不想提高税金。”他说，“如果有一天，你看到神堂着火，听到你孩子们的哭号，请记得这一点。”他迈着大步，走出门去。
梅格雯双手颤抖不止，弯下腰捡起一片竖琴的碎块，卷曲的琴弦绕在手上。她抬起头，看到她父王和弟弟的模样后，又低头看着掌中的木片。琴弦紧紧缠绕在她苍白的皮肤上。
提阿摩轻轻骂了句乌澜脏话，发愁地看着空空的芦苇笼。这是他设的第三个陷阱，但到现在一只螃蟹都没抓住，放在里头当饵用的鱼头却不见了，半点踪迹都没留下。他瞪着下方浑浊的水，心里突然莫名紧张起来，觉得螃蟹说不定就在面前——正盼着他再投下重新塞入凸眼鱼头的笼子。他甚至可以想象整群螃蟹欢乐地挪到笼底，用螃蟹之神教给他们的小棍子之类的东西，轻而易举地从木栏间叉出饵食的景象。
他好奇地想，螃蟹会不会把他当做一个软壳的备餐天使来崇拜，又或者它们像一群饭桶，把他当做一个酒鬼，轻蔑又冷漠地看着他，盘算着能从他的荷包里弄到多少银子？
他很肯定是后一种情况。小心地放进饵后，他轻叹一声，让笼子落进水中，笼绳随之伸展开来。
太阳刚刚滑下地平线，沼泽上方的天际染上了橙色和柿红色。在乌澜沼泽划船，只能由岸边植被的高低来判断位置。提阿摩一边撑着平底船沿水路前行，一边沮丧地想：今天的运气从一开始就很坏，早上他打破了最好的一只碗，要知道，这可是花了两天帮陶工罗皓格抄写家谱才得到的；下午在削笔时又打翻了莓墨，墨水倒在他的手稿上，几乎把整张纸都毁了；现在，除非螃蟹今天过节，决定要挤进他设下的最后那只陷阱笼欢庆一番，否则今天晚上就没什么能吃的东西了。他实在不想再吃根须汤和米饼。
他静静地靠近最后的浮标——一颗芦苇编成的小球，心里默默向沙行者祈祷，希望那些爬来爬去的小东西还在争先恐后地往水底的笼子里挤。其实在经历过一些特殊教育之后，提阿摩已经不再信奉沙行者了，他甚至还在珀都因生活过一年——平常的乌澜人连那地方的名字都没听过。不过他还是挺喜欢沙行者的，就像喜欢一位老人，虽然他上了年纪，总给家里添麻烦，但毕竟也给自己带来了坚果和玩具。再说祈祷一下又不会少块肉，即使祈祷者并不相信被祈祷的对象。这还有助于整理头绪，更不用说还能给其他人留下好印象了。
陷阱被缓缓拉上水面，有那么一会儿，提阿摩的心脏在单薄的棕色胸膛里加速跳动，几乎要压过胃里发出的期待的咕噜声。但手里沉甸甸的感觉没能持续多久，也许因为缠到笼子上的根须又沉下去了吧，笼子一下就被拉了起来，在阴沉的水面上漂浮。里面有东西在动。他把笼子拖上来，对着耀眼的暮光眯眼看去。只见一对小小的眼睛在触角上回瞪着他，那只螃蟹小到可以被他整个儿握在掌心里。
提阿摩哼了一声。他能想象出这里发生了什么：那些年长的、吵吵闹闹的螃蟹哥哥们怂恿最小的弟弟爬进陷阱试胆，结果小家伙被卡在笼子里不停地哭泣，冷酷的哥哥们却只在旁边挥舞着钳子嘲笑他。接着提阿摩巨大的影子降临了，笼子突然被提了上去，螃蟹哥哥们羞愧地看着彼此，想着该怎么跟妈妈解释小弟失踪的消息。
提阿摩想，自己的肚子空空荡荡，如果这就是今天全部收获的话……它是很小，但可以用来熬汤。他又朝里面瞄了一眼，接着把笼子翻了个身，摇晃着，将俘虏倒在手掌上。为什么要让自己失望呢？这是在沙洲上讨生活的日子，螃蟹的家事跟他无关。
松开手，小螃蟹扑通一声落回水里，他甚至没重新安设陷阱。
他从停泊的小船爬上长长的梯子，回到搭在榕树上的小屋。提阿摩发誓，汤和米饼一定能吃饱，更提醒自己说，贪食是有害的、是灵魂和真实世界间横亘的障碍。他将梯子拉起来，收在阳台上，又想到了育人者，她连喝汤的碗都没有，却靠着石头、泥土和沼泽水生存下来，那些东西最后在她肚子里混合在一起，让她产下一窝黏土人，成了人类的鼻祖。
这样一想，根须汤其实挺不错的，不是吗？再说，反正他还有一大堆活儿要干——收拾或重写一份弄脏的手稿，这是其中之一。在自己族人看来，他仅仅是个怪人，但在世界的某个地方，会有人读到他修订的《乌澜医者行之有效的疗法》，继而发现沼泽里也有真才实学的人。不过，啊！一只螃蟹灵巧地爬过——要是有它和一壶啤酒就好了。
提阿摩在水缸里洗手，缸里的水是他离开前预留好的。这里有一大堆他着魔似的收集来的磨光的书写板，旁边还放着水罐，连坐下的位置都没有，只能半蹲着。这时屋顶传来刮擦声。他一边在围裙上擦干手，一边仔细听着。声音又响了起来：是干燥的沙沙声，像一支破笔擦过茅草屋顶。
顷刻间，他闪出窗户，双手交替上了斜屋顶，抓着榕树上一条弯曲的长树枝，爬到位于小屋尖顶上、像被妈妈扛在背上的婴儿房般的小木屋旁，把头探进敞开的小门。
果然，它就在那里——一只灰色的麻雀，正在轻快地啄食散落的种子。提阿摩伸出手，轻柔地抓起它，尽可能小心地爬下屋顶，又从窗户滑回屋里。
屋梁上挂着一个螃蟹笼，正是预备应对现在这种情况的。他将麻雀放进笼子，迅速生起火。当火舌在石制壁炉里跳动时，他又将鸟儿从笼子里捧出。烟雾打着转儿，向天花板上的洞飘去，他的眼睛被熏得一阵刺痛。
这只麻雀的尾巴掉了一两根羽毛，身侧一只翅膀略微朝外翻，看起来从爱克兰到这里的路途并不顺利。他能确定它是从爱克兰来的，因为他总共就养过这么一只麻雀。除它以外，其余的全是沼泽鸽。莫吉纳为了某种理由坚持非用麻雀不可——真是个有趣的老人。
他先将一罐水放在火上，尽力调整一下它那只不太灵活的银灰色翅膀，接着放下更多种子和一片盛满水的弧形木头。他本打算等到吃完饭再读消息，想尽可能多享受一会儿远方的消息带来的愉悦。但像今天这样的日子，实在让人没法耐心等待。他拿起一只臼，拌匀米粉，再加点辣椒和水，接着把那团混合物倒出来，揉成饼状，放在火石上烘烤。
绑在麻雀腿上的羊皮纸边缘很是粗糙，字迹也很模糊，似乎经历了长久的风吹雨淋。不过他已经习惯了，因此很快就辨认出纸上的内容。他看到标明日期的符号，不由吃了一惊——银雀竟花了将近一个月才回到乌澜。内容更为惊人，却不是他期待的那一种。
胃里不再感到饥饿，取而代之的，是种冰冷的沉重。他走到窗边，目光穿过缠绕在一起的榕树树枝，看着远在天边的闪烁星辰。就这样盯着北方的天空，一时之间，甚至感到冷风呼啸而来，将寒意像锥子一般刺进乌澜温暖的空气。他在窗前站了很久，直到闻到晚餐烧煳的味道。
艾欧莱尔伯爵靠在堆满软垫的椅背上，仰望高高的天花板。那里画满宗教图案，像苦痛中的乌瑟斯治愈洗衣妇，克莱西斯皇帝杀害撒翠之类。图案似乎有些褪色，不少画面还积了灰尘，就像蒙着一层面纱。尽管这只是塞斯兰·安东尼斯的一间小接待室，但眼前的景象着实令人惊叹。
重达万钧的砂岩、大理石还有金子， 艾欧莱尔想，就为打造这样 一座建筑物，纪念一件没人见过的东西 。
不由自主地，一阵乡愁涌上心头，从上周开始，他就时不时会有这样的感觉。他还不能回到穆拉泽地那简陋的大厅，不能待在侄子和侄女们中间，不能走进他的子民和神祇的矮房子，也不能回到赫尼塞哈的神堂——他的心底总藏着对那里的挂念。和心中所想相反，他现在却只能待在这里，身边围绕着从纳班四处开采来的石头！不过，战争的气息弥漫在风中，自己的国王此时要求帮忙，他也没法不管，但心里确实已厌倦了四处奔波的日子。要是能让马蹄再次踏上赫尼斯第的青草地，那感觉一定很美好。
“艾欧莱尔伯爵！请您原谅我，让您等了这么久。”笛尼梵神父，教宗年轻的文书远远站在门口，在黑袍上擦着双手，“从早上一直忙到现在，还好没到中午。”他大笑起来，“当然，这是个糟糕的借口。请到我的屋里来！”
艾欧莱尔跟着他离开接待室，靴子安静地踩在厚厚的旧地毯上。
“这儿。”笛尼梵说着咧嘴笑了，在炉火前暖和双手，“觉得好点了吗？说起来很不好意思，但我们确实无法让上帝最宏伟的建筑保持温暖。天花板太高了，加上今春又那么冷！”
伯爵微笑：“实话说，我几乎没注意到这一点。在赫尼斯第，除非最冷的严冬，平日里我们都是敞着窗户睡觉。习惯了在户外生活嘛。”
笛尼梵抬了抬眉毛：“我们纳班人则是柔弱的南方人，嗯？”
“我可没那么说！”艾欧莱尔大笑起来，“我只敢肯定南方人一点，就是你们都能说会道。”
笛尼梵在一张硬背椅上坐下：“啊，不过神圣的教宗——本来是爱克兰人，众所周知。他是个睿智又狡猾的人，有本事把我们所有人都说得心服口服。”
“我知道。我要说的事也和他有关，神父。”
“请叫我笛尼梵。啊，这是作为一名伟人的文书的必然命运——人们接近他是因为他的职务，而不是因为他本人。”他露出个假装难过的表情。
艾欧莱尔再一次发现自己相当欣赏这个牧师。“你注定要遭此厄运，笛尼梵。现在，请听我说。你应该知道为什么我的领主派我来这里吧？”
“除非是石头才会不知道。这些日子，传播流言蜚语的舌头鼓动得飞快，就像狗摇尾巴。你的国王还向李奥巴迪示意，希望他们之间能达成某种共识。”
“确实如此。”艾欧莱尔离开炉火，拉过一张椅子坐在笛尼梵旁边，“我们之间有种微妙的平衡——我的路萨、你的拉纳辛教宗、至高王埃利加、李奥巴迪公爵……”
“包括约书亚王子，如果他还活着的话。”笛尼梵说，表情很是担忧，“是的，微妙的平衡。你应该明白，教宗不会做出任何导致失衡的举动。”
艾欧莱尔缓缓点头：“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来找我呢？”笛尼梵爽快地问道。
“我也不那么肯定，只能说，似乎有什么阴谋正在暗地里进行，这类事并不少，但我的恐惧比以往要强烈得多。你也许会觉得我是个疯子，但我预感到这个时代正走向终结，而紧跟的那个时代会带来什么？这才是我害怕的。”
教宗的文书凝视着他。过了一会，那张脸变得老成起来，仿佛回想起很久以前埋藏在心里的悲伤往事。
“我只能说我跟你同样忧心忡忡，艾欧莱尔伯爵。”他最后说，“但我不能代表教宗的意思，除了之前说过的——他是个睿智又狡猾的人。”他轻抚胸前的圣树，“但是，为了让你心里好过点儿，我可以告诉你：李奥巴迪还没下定决心要支援哪一方。虽然至高王一会儿甜言蜜语，一会儿威逼恫吓，但李奥巴迪还是不置可否。”
“好吧，这是个好消息。”艾欧莱尔露出警惕的笑容，“今早我去见公爵时，他的态度很冷淡，好像怕被人看到和我密切交谈。”
“他有很多事情要权衡，我那位大人也是。”笛尼梵回答说，“不过你要知道一点——这可是个天大的秘密——就在今天早晨，我带德瓦撒勒男爵见过拉纳辛教宗。男爵即将作为使者出行。他此行对李奥巴迪和那位大人都有深远的意义，会在纳班究竟往哪方靠拢这个问题上起到重大作用。我的话只能说到这儿了，但愿对你有帮助。”
“不止一点。”艾欧莱尔说，“笛尼梵，感谢你对我的信任。”
塞斯兰·安东尼斯的某处传来一声钟鸣，低沉又缓慢。
“珂莱瓦钟响表示中午到了。”笛尼梵神父说，“来吧，我们找点东西吃，再加上一壶啤酒，谈谈愉快的事吧。”一丝笑容拂过脸庞，他的模样又显得年轻起来，“你知道我曾去过赫尼斯第吗？艾欧莱尔，你的国家很美丽。”
“不过，还是缺少点石制建筑。”伯爵拍打着笛尼梵屋内的墙壁，回答说。
“那一点嘛，正是赫尼斯第之所以美丽的原因之一。”牧师笑了起来，领他出门。
老人的胡子又白又长，长到走路时可以塞进腰带。另外，他今天早上终于把连续干了好几天的活儿做完了。现在，他不但头发和胡子一样白，连风衣和绑腿都用上了厚厚的白狼皮。猛兽的皮被小心地剥下，两条前腿交叉在他胸前，没有下颌的脑袋则钉在一顶铁盔上，垂落到眉前。狼皮空荡荡的眼窝里安上了红水晶，狼眼下则是老人自己那对勇猛的蓝眼。铎尔漱汶湖和山脉间，覆盖着皑皑白雪的森林里，他很自然地融入了进去。
树梢上，风的悲鸣声更响了，雪从高高的松树枝滑落到蜷缩在树下的人身上。他不耐烦地抖抖身子，就像动物一样，周身甩出一圈白雾。水雾暂时阻断了微弱的阳光，形成一道小小的彩虹。风继续唱着哀恸的歌，一身白的老人朝身侧伸出手，抓住某样一眼看去还是一团白的东西——一块被雪覆盖的石头或者树桩。他用手抚去它顶部和两旁粉末般的白雪，接着掀起盖着的布，露出刚够往里瞟的一道口子。
他轻轻地对掀开的口子说了些什么，等待着，接着皱起眉头，也不知是由于恼怒还是困惑。他把那东西又原样摆好，站起来，解开系在腰间的漂白鹿皮带的搭扣，拉下盖在饱经风霜的瘦脸上的兜帽，然后脱掉狼皮大衣。底下的无袖衫和大衣同色，他结实的手臂上的皮肤也十分苍白，从右手腕一直到皮制臂铠之间画着一颗蛇头，鲜艳的蓝色、黑色和血红色的染料直接绘在皮肤上。蛇身绕着老人的右手臂，呈整齐的螺旋形，消失在肩膀的衣服底下，又蜿蜒盘至左臂，带花纹的尾端一直往下延伸到手腕。刺眼的色彩在阴暗的冬天森林、在那人白色的衣服和皮肤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出挑。从旁边看过来，乍一眼还以为是条飞在空中的毒蛇，在冰冻大地上方约两腕尺左右，被对半切开，痛苦地垂死挣扎着。
老人全然不顾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将外衣丢在行囊上，胡乱盖住，接着拉出短衫口袋里的一个皮囊，从里面挤出一些黄色的油，迅速抹在自己裸露的皮肤上。那条蛇现在看起来油光发亮，就像刚从某个潮湿的南方森林来到此地。任务完成，他又蜷缩起来，等待着。他觉得饿了，但昨夜已经吃完了最后一点口粮。不过，反正也不重要，因为用不了多久，他等待的那些人就会到来，到时就有食物吃了。
亚拿嘉下巴收紧，钴蓝色的眼睛在结冻的眉毛下，像一团静静燃烧的火焰，盯着南边的路。他是个很老很老的人了，时间和环境的洗礼让他的身体依旧精干强健。某种程度上，他期待战争能快点打响，死亡将会召唤他，带他进入黑暗静谧的殿堂中去。他只想完成眼前的任务，递交火炬，这样，其他人也许还能在即将降临的黑暗中使用。然后，他就可以让生命和身体一起简单地消逝，就像把雪花从赤裸的双肩抖掉一样。
想到正在人生之路终点等待的肃穆殿堂，他又回忆起自己心爱的棠戈寨。两星期前他离开了那里。九十年来，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小镇上度过。记得最后一天，他站在门阶上，小镇死气沉沉，彷如圣地休尔海姆——待他离开这个世界，那圣地将是他的长眠之处。几个月前，棠戈寨的其他人都已全部逃走，只有亚拿嘉留在席米幕山上，一个叫月门的村子里，然而风暴之矛的阴影依然笼罩在那里。天冷得可怕，连棠戈寨的瑞摩加人都说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夜里的风啸声也不同往日，听着像咆哮又夹杂着哭泣的可怕声音。到了早晨，男人们失去理智、不住狂笑，而他们的家人则死在一旁。
弥漫在山间和镇子小路上的冰雾越来越浓，浓得仿佛羊毛一般时，就只剩亚拿嘉还留在他的小屋里。棠戈寨一座座斜屋顶就像鬼魂战士的船只，飘浮在云里。除了亚拿嘉以外，没有人看到风暴之矛上隐约闪烁着的光芒越来越亮，也没有人听到和着雷声一起奏响的无数刺耳的乐曲，在瑞摩加最北面的山脉和峡谷间回荡。
现在，即使他也离开了棠戈寨，待在缓缓蔓延的黑暗与寒冷之中——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那些特殊的天兆与启示已经明明白白地把这个消息传达出来。亚拿嘉知道，不管将来发生什么，自己都再也不能看到木屋上的太阳，听不到流过门前的山涧、流向格兰图瓦克时的叮咚歌声。他也永远不能在晴朗的春夜，站在门廊上看着天上的光芒了——自他孩提就有的那片闪耀的极光，而不是如今在风暴之矛黑暗表面的忽明忽暗的惨白闪光。如今，那样的美好事物已经不再。他前头的道路是一片平原，然而其中鲜有乐趣。
现在各种各样的事情还是未知数。那个有本黑书还有三把剑的梦境困扰着他。两星期来，它一直出现，他却不明白其中隐藏的意义。
这时，一道移动的模糊影子沿零星点缀着林木的巍轮山而来。他的思绪被打断，眯起眼看了一会，接着慢慢地点着头，站了起来。
他把外衣重新穿上时，风向改了。不一会儿，北面响起滚动的闷雷声，接着又一声，像是一头刚从睡梦中苏醒的巨兽发出的低沉吼叫。在它脚边，反方向，轻柔的马蹄声也越来越响，堪比雷鸣。
亚拿嘉拿起鸟笼，走上前去迎接那些骑手。四周的声响融为一体——从北面传来的雷声，从南面来的骑手们发出的含混喧闹声。隆隆回声在白色的森林里冷冰冰地回荡，就像一面用寒冰制成的大鼓敲出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