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与猎物
耳里灌满河水空洞的吼声，一次心跳的瞬间，西蒙只觉河水才是唯一移动的——而对岸的弓箭手、玛雅、他自己，其余的一切都随那支箭在宾拿比克背上颤动，冻在原地动弹不得。这时，又一支箭飞过脸色苍白的女孩，哗啦一声，击碎一片闪光的破石檐，世界又恢复了狂乱的节奏。
对岸弓手箭如雨下，西蒙在半梦半醒之间，三步赶回到女孩和矮怪身边。他弯腰查看，脑子里有个部分却完全不在状态，竟注意到玛雅男式紧身裤的膝盖破了个洞。一支箭从他手臂底下穿过，刺破他的上衣。刚开始他以为箭没射中自己，但没过多久，就感到肋骨旁一阵疼痛。
更多箭矢飞过，落在他们面前的地砖上又反弹起来，像在湖面跳跃的小石子。西蒙赶紧蹲下，抱起不声不响的矮怪，感觉到那支可怕的、坚硬的箭矢在指尖颤动。他转过去，把自己的身体挡在小个子和弓手之间，站了起来——宾拿比克看起来苍白得可怕！他已经死了，他一定死了！肋骨上的伤再次灼痛起来，他蹒跚着，挣扎往前，玛雅抓着他的手臂。
“洛肯之血啊！”黑衣人尹艮厉声骂道，怒吼远远传进西蒙耳里，像是轻声抱怨，“你们会杀死他们的，蠢货！我说了要留活口 ！荷费斯男爵在哪儿？！”
坎忒喀也赶来和他们会合，玛雅一面挥手示意大狼快走，一面和西蒙一起挣扎着爬上台阶，往大稚照的方向跑去。最后一发箭轻飘飘地落在他们身后的台阶上，气流又恢复了平静。
“荷费斯在此，瑞摩加人！”那群身穿盔甲的人中间，一个声音嚷了起来。
西蒙从阶梯顶部往回看，他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一打排成列的士兵越过尹艮和他的弓手们，往牡鹿门冲了过来。西蒙一行人就是穿过那道门上的岸。男爵骑着红马，跟在他们后面，手里长矛高举过头顶。即使是步兵的追击，他们也逃不了多久——而骑在马上的男爵只要转眼就能赶上他们。
“西蒙！跑啊！”玛雅拉着他的手臂，拽着他踉踉跄跄地向前，“我们得藏到城里去！”但西蒙知道已经无路可走了。他们逃到隐蔽物附近的时间，足够那些士兵们赶上来。
“荷费斯！”他们身后传来尹艮·杰戈的呼喊，声音越过川流不息的河水，听起来又轻又平淡，“你不能上去！别傻了，爱克兰人，你的马……！”
其他话语消失在水声里，而荷费斯即使听到了，也没当回事。不一会儿，他的士兵们踩在桥面上的脚步声，便和马踏在石头上的蹄声混合在一起。
身后追赶而来的声音越来越响，西蒙的靴尖被一片翘起的地砖绊了一下，身子往前摔去。
从背后刺来的长矛 ……他倒下时脑子里想着：怎么会变成这样 ？接着便肩膀着地摔倒了，剧痛。他就势翻滚过去，护住矮怪人事不省的身体。
他仰面躺着，目光穿过黑乎乎的圆树冠，看着枝叶缝隙间透出来的闪烁天空，胸口上躺着宾拿比克不算轻的身体。玛雅拉着他的衣服，试图把他拽起来。他想告诉她，现在都不重要了，也用不着再挣扎，却还是用手肘撑着坐了起来，另一只手稳住矮怪的身子。这时，他看到下方的情况有古怪。
在长长的拱桥中间，荷费斯男爵和他的手下们一动不动——不，这样说不够准确，他们在原地摇晃 。全副武装的士兵们抓着低矮的桥栏。男爵跨在马上，虽然从这里辨不清他的五官，但他的姿势就像是一个从睡梦中惊醒的人。过了一会儿，西蒙搞不懂为什么，只见那匹马退后几步，朝前猛地飞跃起来，其他人也开始奔跑，速度比之前更快。接着，就在他们开始行动后的一瞬间，西蒙耳里只听得一声轰鸣，简直像巨人折断了大树树干来做牙签似的。桥中心松脱了。
在西蒙和玛雅惊诧的注视下，纤细的牡鹿门开始下陷。破碎的石头先从中部大块大块落进下方的河里，激起一片片白色浪花。荷费斯和他的士兵们原本似乎还来得及跑到岸边，但下一个瞬间，桥身的涟漪却像抖动的毯子，石拱整个向中间坍落，连带着一片挥舞的手臂、腿、苍白的脸、挣扎跳跃的马，它们和碎裂的白色玉石一起掉了下去，消失在绿水白波中。片刻后，男爵的马在十几尺外的河面露出头，它尽力伸长脖子，但瞬间又被旋转的水流卷走。
西蒙慢慢抬起头，看着那座桥的基座。只见两道短短的弧线朝奔腾的河水伸去，而尹艮的黑影立在桥基后面，呆看着那些落水的同伙，那对苍白的瞳孔似乎近在咫尺……
“起来 ！”玛雅大叫，拉着西蒙的头发。他赶紧把目光从尹艮·杰戈身上收回来，像是感觉被截断，或是绷紧的绳子突然断裂。他摇晃着站起来，稳住手中的重担，往共鸣不断的大稚照逃去，躲进高高的阴影中。
跑了一百步左右，西蒙的手臂痛了起来，同时，身侧像有把小刀反复刺入又拔出。前头，大狼跳跃着，在希瑟之城的废墟中为他们带路。西蒙咬紧牙关，努力跟上女孩的步伐，感觉就像穿越一个长着树和冰柱的山洞，也像走过一片明暗交接、长满腐败苔藓的森林。目所能及皆是残垣断壁，无数蜘蛛网缠绕在破碎而美丽的石拱上。西蒙只觉自己被一只大得不可思议的食人魔吞下了肚，结果发现它的内脏竟全是由石英、翡翠和珍珠母构成。身后河流的声音渐渐柔和，而他们刺耳的喘息和双脚不断刮擦地砖的声音则变得响亮。
终于，他们跑到城市的边缘——铁杉、香柏、塔一样高的松树等密密匝匝地长在一起；脚下本来到处都是地砖，现在却只剩一条窄路在林中大树脚下蜿蜒盘旋。视野周围已经暗了起来，西蒙停下脚步，只觉得天旋地转，迈不开步子。玛雅拉起他的手，领着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到一口爬满藤蔓的大石井旁。这时，西蒙的视力慢慢恢复正常，又能看清东西了。
他轻轻把宾拿比克放下，靠着玛雅之前背的行囊，用一卷粗布支撑住小个子的身侧，然后靠在井边，往肺里吸气。他的身子还在一跳一跳地抽痛。
玛雅蹲坐在宾拿比克身旁，推开用鼻子蹭主人的坎忒喀。大狼往后退了一步，发出困惑的呜咽声，然后把脑袋搁在爪子上躺下。西蒙觉得热泪涌上眼眶。
“他没死。”
西蒙盯着玛雅，又看向宾拿比克没有血色的脸。“什么？”他问，“什么意思？”
“他没死。”她头也不抬地回答。西蒙跪坐下来，她是对的——矮怪的胸膛还在细微地起伏着，嘴角冒出的一颗血泡也在微微跳动。
“乌瑟斯·安东啊。”西蒙用手抹了抹湿淋淋的额头，“我们得把箭弄出来。”
玛雅用尖锐的眼神看着他：“你疯了吗？如果我们把箭拔出来，他真的会死啊！他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不。”西蒙摇摇头，“医师告诉我的，我确信他是这么说的。但不管怎样，我不知道能不能把箭弄出来。帮我脱掉他的衣服。”
他们小心翼翼地检查一会儿那件外套，却发现在不碰到箭的情况下，是不可能把衣服脱掉的。西蒙骂着，想找工具把外套弄开，某种尖利的东西。他拉着束口的带子，把抢救出来的行囊拖到身边，在里面翻找。即使满心悲伤与痛苦，他仍很欣慰地看到，那支白翎箭还好好地裹在破布里。他把箭拿出来，拆开包在外面的布条。
“你在干什么？”玛雅质问，“我们中的箭还不够多吗？”
“我需要尖利的东西划开衣服。”他嘟囔道，“真可惜，我们把宾拿比克的半支手杖给丢了……那半支里面有把小刀。”
“你就忙着找这个 ？”玛雅把手伸进自己的衣服，拉出挂在脖子上的一把裹皮套的小刀，“葛萝伊说我应该带着它。”她一边解释，一边抽出小刀递过去，“不太适合对付弓手。”
“弓手也不太适合对抗一座坍塌的桥。感谢上帝。”西蒙动手割开光滑油亮的兽皮。
“你觉得事情就这么简单？”过了一会儿，玛雅问。
“什么意思？”西蒙喘着气反问。这样割挺困难的，但又不得不从衣服底部往上经过箭孔。底下露出一片凝固的黏稠血液。他将刀锋朝衣领划去。
“那座桥就这样……塌了。”玛雅抬起头，看着光线经过缠绕成一片的绿色，渗透下来。“也许因为在城市里发生那样的事，希瑟生气了。”
“呸 。”西蒙咬着牙，割开最后一点兽皮，“还活着的希瑟已经不住这里了，而且，要是希瑟不会死，像医师告诉我的那样，也就没有鬼魂能使桥塌下来。”他朝两边摊开割裂的外套，脸上不由自主抽搐了一下。
矮怪背上满是干涸的血块。“你听到那个瑞摩加人朝荷费斯叫了：他不想让他骑马上桥。我得想一想，闭嘴！”
玛雅举起手，像要打他似的。西蒙抬起头，四目相对。这也是第一次，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女孩哭过的脸。“我把小刀都给了你！”她说。
西蒙摇摇头，有些迷惑。“也许只是……只是那个魔鬼尹艮知道其他的地方可以过河。他手下至少有两个弓箭手，另外，不知究竟还有多少猎狗……还有……还有这小个子是我的朋友。”他转回去看着血泊中的矮怪。
玛雅沉默一会儿。“我知道。”她最后说。
那支箭斜刺在他身上，背脊外露出大约一掌长的箭身。西蒙谨慎地撑起小小的身体，将手滑到宾拿比克手臂下，手指很快摸到尖锐的铁箭尖从肋骨处穿出来。
“要命啊！他整个被穿透了！”西蒙疯狂地思索着，“等等……等等……”
“把箭头卸掉。”玛雅建议说，声音已经平静下来，“然后就可以把整支箭取出来了——如果你确定这么做的话。”
“没错！”西蒙兴奋地说，脑袋有些晕乎乎的，“没错。”
小刀已经钝得厉害，他花了不少时间，才把箭头从箭身上切下。总算切断后，玛雅帮着扶住宾拿比克，尽量保持其他东西不会挤压箭身。接着，静静地向安东默祷几句，他握住箭杆，反向用力把它拔了出来，顿时，鲜血泉涌而出。他看了一眼那可憎的东西，扔掉。坎忒喀抬起大脑袋，看着它划过空中，低吼一声又卧倒了。
他们用包着白翎箭的破布和那件破外衣为宾拿比克包扎好，接着西蒙抱起呼吸微弱的矮怪，轻轻安抚他。
“葛萝伊说过要爬上长阶。不知道在哪里，不过我们最好继续往山上爬。”他说。玛雅点点头。
当他们离开这口盖满藤蔓的井时，阳光从树梢照射下来，已经快到中午了。他们迅速穿过荒城的边缘地带，不到一个小时，便迈着疲倦的双腿，走上一片往高处延伸的斜坡。矮怪又一次成了艰难的重担。碍于自尊心，西蒙什么都没说，但他已经汗如雨下，后背及手臂也和受伤的身侧一样痛得厉害。玛雅建议他在包裹上抠两个洞，让宾拿比克把腿从两边伸出来，就可以背在背上了。考虑了一会，西蒙还是放弃了这个主意。一方面，这一来，失去意识而不能动弹的矮怪会遭受更多颠簸。另一方面，他们将不得不丢下一些包里的东西，但那大多都是食物。
平缓的地面渐渐陡峭，遍布莎草、刺蓟等灌木丛。西蒙终于向玛雅挥挥手，示意休息一会儿。他将小个子放下，站了一会儿，手撑在腰上，身子随着大口大口地喘气而起伏着。
“我们……我们必须……我必须……休息……”他一边喘一边说，玛雅同情地看着他涨红的脸。
“你不可能把他一路抱上山顶的，西蒙。”她用温和的语气说，“上面的山坡看起来更加危险。你得手脚并用才爬得上去。”
“他是……我的朋友。”西蒙固执地说，“我可以……爬上去的。”
“不，你上不去的。”玛雅摇头，“如果我们不用那个行囊背他，那就必须……”她的肩膀无力地垂下来，身子滑坐在石头上，“我不知道我们必须怎么做。不过我们必须想办法。”
西蒙瘫坐在她旁边。坎忒喀消失在高处的山坡，敏捷地在山间跳跃，要是换了男孩和女孩，那些地方得花很久才上得去。
突然，西蒙脑袋里有了主意。“坎忒喀！”他叫着，站了起来，包裹里的东西散落在草地上，“坎忒喀！到这儿来！”
手里拼命忙活，脑子里则盘旋着尹艮·杰戈的阴影，西蒙和玛雅将宾拿比克从脖子到脚包在女孩的斗篷里，然后抬着矮怪，让他面朝下平趴在坎忒喀背上，用尽包裹里的布条，把他绑牢。西蒙回想起以前被人带去艾奎纳公爵的营地，回想当时昏迷的自己在马上的姿势，他还将厚厚的毛毯垫在宾拿比克的肋骨和狼背中间，这样小个子可以自由呼吸。西蒙知道对一个受了重伤、也许快死的矮怪来说，这不是个好办法，可他又能怎样呢？玛雅是对的，要爬上山，他只能手脚并用。
坎忒喀刚开始的兴奋劲过去之后，便顺从地一动不动，任由两个孩子忙活，只是偶尔转过头，闻一闻悬在她脑袋旁边的宾拿比克的脸。当他们终于绑好、开始爬坡时，大狼也更谨慎地选择道路，像是理解了自己背上安静的担子有多么需要平稳前进。
赶路的速度终于快了起来，他们翻过石头和树皮一层层剥落的老树桩。太阳像一颗被云层遮盖得模模糊糊的光球，慢慢地落下树梢，往遥远的西边滚去。西蒙双手扒在山石上，灰白交杂的狼尾在他被汗水刺痛的眼前晃动，就像一缕轻烟。西蒙很想知道，黑暗将在哪里找到他们——黑暗中又有什么会找到他们。
山坡险峻难行，西蒙和玛雅身上都挂满来自灌木丛的划伤。他们偶然在山坡上发现一处干净、平整的缝隙，终于满心感激地坐在积灰的地上。坎忒喀似乎不介意继续沿着狭窄、杂草丛生的小径往上继续探险，但她还是在他们旁边坐下来，伸出舌头。西蒙暂时把矮怪放下。小个子的情况并没有改善，呼吸还是微弱不堪。西蒙拿出水囊，往他嘴里滴了点水，接着将水囊交给玛雅。等她喝够了，西蒙拢起手，让她倒点水在里面，再将手送到坎忒喀面前让她喝。最后，他自己才拿起水囊，猛灌了几大口。
“你觉得这里就是长阶吗？”玛雅一边用手梳理自己湿漉漉的黑发，一边问道。西蒙虚弱地微笑起来。真是女孩子才会干的事，在森林中心整理头发！她的脸蛋通红，他看到她的鼻梁上凸显出几粒雀斑。
“看起来更像是兽径之类。”他最后说，将注意力转到沿着山侧而去的小路上，“我想按葛萝伊的说法，长阶应该是希瑟建造的。不过我觉得我们可以沿这条路再走一会儿。”
她并不瘦弱，不是很瘦 。他想。应该更像他们平常说的纤细 。他又回想起她伸出手，折断挡在面前的树枝的模样，还有那首粗俗的船夫曲。不，“纤细”也不够准确。
“那我们走吧。”玛雅打断他的沉思，“我饿了，但我更不愿意太阳下山之后还待在野外。”她站起来，开始收集地上的布条，准备将宾拿比克再次安放在坐骑上。那头坐骑此时则趁最后一点轻松自由的时间，抓耳挠腮。
“我挺喜欢你的，玛雅。”西蒙脱口而出，说完立刻想转身逃走，去干点什么别的事 。然而，他还是勇敢地待在原地。片刻后，女孩抬头看着他，面带微笑——她 居然一副难堪又尴尬的模样！
“我很高兴。”她只说了这么一句，便往兽径上走了几步，空出位置，方便西蒙把宾拿比克绑好。西蒙的手突然笨拙起来，当他终于把最后一圈布条绕在极其耐心的大狼身上，又在狼肚皮上系好结时，一抬头看到矮怪血色全无的脸，那张像死了一般松弛又安静的脸——心里不由对自己发起火来。
你个蠢驴 ！他恶狠狠地想。你最亲密的朋友快要死了 ，你自己也不知身在何处，身后全副武装的追兵，说不定还有更可怕的东西撵上来——你却站在这里跟一个瘦不拉叽的女仆闲聊！白痴 ！
他赶上玛雅时，什么话都没说，但脸上的表情一定让她看出了什么。她丢给他一个哀伤的眼神，然后他们大步往前，再也没有交谈。
太阳沉到山脊背后，兽径渐渐宽敞起来。再走四分之一里格，便成了一条宽阔平坦的小路。虽然它已经荒废日久，爬满了野生植物，但曾经可能是马车道。其他小径遍布在四周，由齐整的灌木和树隔开。他们走到一个岔路口，发现旁边的小径全都汇拢过来，再前进约莫四百尺，脚下就又踩上古老的石砖。没过多久，长阶到了。
铺着卵石的宽阔路面越过他们曾经走过的小径，来来回回地穿行着，盘上山巅。高高的杂草从灰白色的砖隙间顶出，路面上到处是大树，这些树一边长大，一边把石头托起、推开，每株树干底下都围着一小堆被顶开的石头。
“往这边走就可以到奈格利蒙。”西蒙说，一半是给自己听的。从刚才到现在为止，这段长长的时间里，他还是第一次开口说话。
玛雅本想回答，但山顶上有什么东西从她视野中掠过。她仔细看去，但不管发出闪光的是什么东西，现在已经不见了。
“西蒙，我觉得上面有什么东西在发亮。”她指着山顶说，到那里至少还有整整一里格。
“什么东西？”他问，但她只是耸耸肩，“也许是铠甲，要是这么晚还能反射阳光的话，有可能。”他自言自语地说，“或者是奈格利蒙的城墙，或者，谁知道呢……”他往上看去，眯起眼睛。
“我们不能离开这条路。”他最后说，“至少等我们再往前走一段，天还亮时不能停。要是我们不能把宾拿比克送到奈格利蒙，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万一他……万一……”
“我知道，西蒙，可我不觉得今晚能一直走到山顶上去。”玛雅踢着小石子，它滚进地砖旁高高的草丛中。她的脸抽搐一下。“现在我一只脚上起的水泡，比以前起过的所有加起来还多。而且，对宾拿比克来说，整晚在狼背上颠簸肯定不是好事。”她对上他的目光，“前提是，如果 他能活下来的话。你已经把能做的全做了，西蒙，这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西蒙生气地回答，“我们继续走吧。也可以一边走一边说话。”
他们继续艰难前行。没用多久，他就发现，玛雅的话很明智。西蒙自己也伤痕累累、满脚水泡、筋疲力尽，也很想躺下来哀叹——那是另一个西蒙，曾在迷宫般的海霍特过着城堡帮佣生活的西蒙，他会 躺下来，坐在一块石头上，吵着要吃晚餐和睡觉休息。现在，他已经变了——还是会痛，但有其他更重要的事要做。然而，把大家都累垮也不是办法。
最后，连坎忒喀的一条腿看起来都使不上力气了。西蒙正打算放弃时，玛雅发现另一道光在山脊上闪烁。这一次绝不可能是阳光的反射——夕阳已经下山了。
“火把！”西蒙呻吟着，“乌瑟斯！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是我们快到的时候？”
“也许这就是原因。那个叫尹艮的怪物肯定先一步赶到了长阶尽头，等着我们。我们一定要离开这条路！”
心脏像石头一样沉重，他们迅速离开长阶路面，走下一条横在山脉间的溪谷。在暗淡的光线中匆匆赶路，还时不时地磕绊着，终于找到一处小空地，宽度还不及西蒙的身高，但旁边有圈小铁杉树形成的栅栏。在钻进高高的灌木丛之前，西蒙最后往那头望了一眼，觉得自己看到另外几支火把，仿佛闪闪发光的眼睛，在山顶上眨弄。
“愿地狱之火烧死这些混蛋！”他不出声地咒骂一句，蜷缩着从坎忒喀背上解下宾拿比克软绵绵的身体。“安东！乌瑟斯·安东啊！真希望我手里有把剑，或一张弓！”
“你确定要放下宾拿比克吗？”玛雅轻声问，“要是我们又得再跑呢？”
“我带着他。另外，我觉得我们不能再跑了。哪怕五十步，我担心自己也跑不动，你还能跑动吗？”
玛雅悲伤地摇摇头。
他们轮流从水囊里喝水，西蒙按摩宾拿比克的手腕脚踝，试着让血液流回矮怪冰冷的四肢。现在，小个子的呼吸声稍微有力了些，但西蒙不觉得这会持续太久——他嘴边一片薄薄的血沫被吸进去又吐出来，此外，当西蒙学着莫吉纳医生曾对一个昏倒的女佣做的那样，翻开小个子的眼皮时，发现矮怪的眼白部分变灰了。
玛雅在行囊里找吃的，西蒙抬起坎忒喀的一只爪子，想看看她为什么会一瘸一拐。大狼控制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晃动，只是露出牙齿冲他咆哮，这已经相当礼貌了。当他想进一步观察时，她终于忍耐到了极限，牙齿在离他探查的手指不到一英寸的地方，重重地空咬一下。西蒙几乎忘了她是头狼，习惯把她当做唐贝斯的猎犬对待。他突然很感谢她只是温和地对自己略施惩戒，于是不再干涉，任由她自己用舌头打理乱糟糟的毛发。
光变暗了，亮晶晶的星星在头顶厚厚的黑幕上闪烁。西蒙嘴里嚼着一块玛雅帮他找到的硬饼干，心想要是有个苹果就好了，或任何有汁液的东西都行。就在这时，一阵微弱的叫声盖过蟋蟀的夜曲，响了起来。西蒙和玛雅对视一眼，接着，为了证实他们的怀疑，又将目光转到坎忒喀那边，虽说他们其实并不真的需要证实这一点。只见大狼朝前方竖起耳朵，警戒地瞪大了眼睛。
不用说，他们就知道远处发出吠声的是什么东西。他们两人对身后的猎犬嗥吠再熟悉不过了。
“怎么办……？”玛雅刚开口问，但没等她说完，西蒙就摇摇头。他心里充满挫败感，狠狠地往旁边的树干上捶了一拳，恍惚地看着血液慢慢流回苍白的关节。再过几分钟，他们就会被黑暗完完全全笼罩住。
“我们什么都做不了。”他嘶声说，“逃跑，也只会为他们提供更多的线索找到我们。”他很想再发泄，破坏些什么。太蠢了，太蠢了，太蠢了，整个血腥的冒险旅程都太蠢了——又能有什么结果？
他怒气冲冲地坐着，玛雅靠近他身旁，抬起他的手臂环在自己肩上。
“我很冷。”她只是这么说。他疲倦地靠着她的头，沮丧和恐惧的泪水涌上眼眶，耳中听着从山腰上方传来的响声。在嘈杂的狗吠声之上，他已能听到叫嚷不休的人声。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弄到一把剑！他确实不太会用剑，但至少在他们拿下自己之前，让敌人尝点苦头。
就在这时，他想到了什么，于是温柔地抬起玛雅倚在自己肩上的头，弯下腰，在行囊底部找到宾拿比克的皮袋。他把皮袋拿出来，用手指在袋里摸索，这么暗，只能靠触觉了。
“你在干什么？”玛雅低声问。
西蒙摸到他想要的东西，将它捏在手里。现在，部分吵闹声已从北面的山腰往他们这里赶来，几乎就在他们藏身的坡地旁。陷阱正在收拢。
“按住坎忒喀。”说完，他起身往前爬了几步，在灌木从中找到一根比他手臂还长的粗树枝。他拿着树枝回到原地，把宾拿比克那一袋粉末倒在上面，然后小心地把它放在地上。“我在做火把。”他说着，拿出矮怪的火石。
“那样只会把他们引过来吧？”女孩问道，声音里有种超越现实的好奇。
“除非不得已，我不会点火的。”他回答，“但至少我们会有……能对抗他们的东西。”
她的脸被黑暗遮住，但他能感觉到她正看着自己。她知道这样的备战会带来什么结果。但他希望，非常希望她能理解必须做出这种行为的理由。
这时，凶猛的狗叫声已近在咫尺。西蒙可以听到灌木丛被踩倒的声音，还有猎人们响亮的叫嚷声。树枝断裂的噼啪声就在他们头顶上方，迅速自山坡传了过来——对狗而言，这声音实在太响，西蒙想。他的心狂跳着，猛地擦了擦火石。肯定有个人骑在马上。火星落在粉末上，但没点着。灌木丛的爆裂声就像翻滚的马车车厢，一下，又一下。
烧啊，该死的，烧啊！
就在他们藏身处前方，只听什么东西压碎了灌木丛。玛雅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很痛。
“西蒙！”她叫起来。接着，粉末噼啪作响，发出闪光，一朵摇曳的橙色花朵开在了树枝顶端。西蒙跳起来，挥舞着树枝，火焰跳动着。什么东西冲出树丛。是坎忒喀，它挣脱了玛雅，咆哮着。
噩梦啊 ！举起火炬后，西蒙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火光照耀周围，照亮了站在那里、吃惊地看过来的那个东西。
是巨人。
在瞬间静止的恐惧过后，西蒙的脑子挣扎着弄清了自己眼前到底是什么东西——像塔楼一样高大、在火光中摇摆着身子的怪物。一开始，看着那一身杂乱的白毛，他想也许是熊。但不对，它的腿太长，手臂和黝黑的手掌太像人类。即使弓着腰，那长毛的脑袋还是高出西蒙三腕尺，露出的脸庞也像人类，一对眼睛斜视过来。
到处都是狗吠声，像是魔鬼可怕的合唱。那只怪物伸出长长的、带着爪子的手臂，朝西蒙抓来，一下就把他的肩膀撕得血肉模糊。西蒙向后踉跄几步，火把差点掉在地上。火焰强烈的光芒一瞬间照亮了玛雅，她的眼睛因恐惧而睁得大大的，人则朝宾拿比克软绵绵的身子爬去，想把他拖走。巨人张开嘴，雷鸣起来——只有这个词才能形容它发出的隆隆巨响。它又冲向西蒙。他往旁边一跳，脚下有什么东西被踩碎。那怪物还没来得及转身，喉咙里发出的咆哮就变成了痛苦的怒吼。它身子前倾，半躺在地上。
坎忒喀扑到它长满毛的膝盖上，像一道灰色的影子，接着，往后跑几步，又朝巨人的腿扑了过去。怪兽大吼着，胡乱挥动手臂拍打大狼，第一下被躲开，第二下，宽阔的大手打中了她，坎忒喀踉跄着滚进灌木丛。
巨人转身面对西蒙。他绝望地举起火把，看着它的黑眼睛反射出跳动的光芒。这时，一大片起伏跳跃的身影穿过灌木丛往这边冲来，发出的声音就像千尺高的塔楼上尖啸的风。它们像波涛汹涌的海水般围在巨人身边——满地都是狗，跳跃着、撕咬着那头怪兽，使它狂怒地又发出雷鸣般的吼叫。它像风车一样挥舞手臂，破碎的躯体被打飞出去，其中一具还把西蒙撞倒在地，火把也掉了。但每击退一条狗，又有五条冲过去填补空缺。
西蒙朝火把爬去，脑子里塞满了疯狂又混乱的景象。突然间，周围亮了起来，怪物庞大的身躯在空地周围蹒跚、咆哮。越来越多的人赶到，马在嘶鸣，人在叫喊。一个黑影从西蒙身上跳过，将他的火把踢远。一匹马就停在不远处，骑手站在坐骑上，手中的长矛随着火光忽明忽暗。过了片刻，长矛像冰冷有力的黑色钉子，刺穿包围圈中的巨兽。它最后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怒吼，倒在翻滚不休的狗群中。
人们跑过去拉开群狗。骑手下马，火光照亮他的脸，西蒙奋力跪了起来。
“约书亚！”他喊，接着便又倒下。最后映入眼帘的，是黄色的火光中王子瘦削的脸庞，眼睛由于惊讶而睁大。
在断断续续地清醒和昏迷间，时间流逝着。他被安放在一个沉默的人的马上，闻得到皮革和汗水的味道。这人的手臂牢牢环在西蒙身上走上长阶。马蹄嘚嘚，敲击着石板路，他发现自己正无意识地盯着前面摇晃的马尾。到处都是火把。
他想找玛雅，找宾拿比克，找其他任何人……他们都到哪儿去了？
然后，他们似乎进入一条隧道，石墙间回响着怦怦的心跳，不，是马蹄声 。隧道仿佛没有尽头。
隐隐约约，前方的石壁上有道大木门。门慢慢开了，火光斜照出来，就像决堤的水流。明亮的入口处似乎有许多人影。
然后，他们走下长长的露天坡道，马匹纵向排列，闪闪发光的长队沿着小径蜿蜒而下，看不到头。他们旁边都是裸露的地表，寸草不生，只有些光秃秃的铁块。底部墙上排列着更多火炬，哨兵们抬头注视着从山上下来的队伍。顺着小径一路走去，慢慢地，只见石墙就在前方，齐平了，缓缓升高了，高过他们的头顶。夜空黑得就像被封住的大桶内部，还撒上了盐一样的星星。脑袋上下晃动，西蒙觉得自己快要陷入睡眠——或是黑暗的天空。很难分辨到底是哪一个。
奈格利蒙， 他想。火光照着他的脸庞，人们在高处的墙上又叫又唱。接着，亮光消失了，黑暗像一大片轻飘飘的乌黑的灰尘，盖在他身上。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对岸弓手箭如雨下，西蒙在半梦半醒之间，三步赶回到女孩和矮怪身边。他弯腰查看，脑子里有个部分却完全不在状态，竟注意到玛雅男式紧身裤的膝盖破了个洞。一支箭从他手臂底下穿过，刺破他的上衣。刚开始他以为箭没射中自己，但没过多久，就感到肋骨旁一阵疼痛。
更多箭矢飞过，落在他们面前的地砖上又反弹起来，像在湖面跳跃的小石子。西蒙赶紧蹲下，抱起不声不响的矮怪，感觉到那支可怕的、坚硬的箭矢在指尖颤动。他转过去，把自己的身体挡在小个子和弓手之间，站了起来——宾拿比克看起来苍白得可怕！他已经死了，他一定死了！肋骨上的伤再次灼痛起来，他蹒跚着，挣扎往前，玛雅抓着他的手臂。
“洛肯之血啊！”黑衣人尹艮厉声骂道，怒吼远远传进西蒙耳里，像是轻声抱怨，“你们会杀死他们的，蠢货！我说了要留活口 ！荷费斯男爵在哪儿？！”
坎忒喀也赶来和他们会合，玛雅一面挥手示意大狼快走，一面和西蒙一起挣扎着爬上台阶，往大稚照的方向跑去。最后一发箭轻飘飘地落在他们身后的台阶上，气流又恢复了平静。
“荷费斯在此，瑞摩加人！”那群身穿盔甲的人中间，一个声音嚷了起来。
西蒙从阶梯顶部往回看，他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一打排成列的士兵越过尹艮和他的弓手们，往牡鹿门冲了过来。西蒙一行人就是穿过那道门上的岸。男爵骑着红马，跟在他们后面，手里长矛高举过头顶。即使是步兵的追击，他们也逃不了多久——而骑在马上的男爵只要转眼就能赶上他们。
“西蒙！跑啊！”玛雅拉着他的手臂，拽着他踉踉跄跄地向前，“我们得藏到城里去！”但西蒙知道已经无路可走了。他们逃到隐蔽物附近的时间，足够那些士兵们赶上来。
“荷费斯！”他们身后传来尹艮·杰戈的呼喊，声音越过川流不息的河水，听起来又轻又平淡，“你不能上去！别傻了，爱克兰人，你的马……！”
其他话语消失在水声里，而荷费斯即使听到了，也没当回事。不一会儿，他的士兵们踩在桥面上的脚步声，便和马踏在石头上的蹄声混合在一起。
身后追赶而来的声音越来越响，西蒙的靴尖被一片翘起的地砖绊了一下，身子往前摔去。
从背后刺来的长矛 ……他倒下时脑子里想着：怎么会变成这样 ？接着便肩膀着地摔倒了，剧痛。他就势翻滚过去，护住矮怪人事不省的身体。
他仰面躺着，目光穿过黑乎乎的圆树冠，看着枝叶缝隙间透出来的闪烁天空，胸口上躺着宾拿比克不算轻的身体。玛雅拉着他的衣服，试图把他拽起来。他想告诉她，现在都不重要了，也用不着再挣扎，却还是用手肘撑着坐了起来，另一只手稳住矮怪的身子。这时，他看到下方的情况有古怪。
在长长的拱桥中间，荷费斯男爵和他的手下们一动不动——不，这样说不够准确，他们在原地摇晃 。全副武装的士兵们抓着低矮的桥栏。男爵跨在马上，虽然从这里辨不清他的五官，但他的姿势就像是一个从睡梦中惊醒的人。过了一会儿，西蒙搞不懂为什么，只见那匹马退后几步，朝前猛地飞跃起来，其他人也开始奔跑，速度比之前更快。接着，就在他们开始行动后的一瞬间，西蒙耳里只听得一声轰鸣，简直像巨人折断了大树树干来做牙签似的。桥中心松脱了。
在西蒙和玛雅惊诧的注视下，纤细的牡鹿门开始下陷。破碎的石头先从中部大块大块落进下方的河里，激起一片片白色浪花。荷费斯和他的士兵们原本似乎还来得及跑到岸边，但下一个瞬间，桥身的涟漪却像抖动的毯子，石拱整个向中间坍落，连带着一片挥舞的手臂、腿、苍白的脸、挣扎跳跃的马，它们和碎裂的白色玉石一起掉了下去，消失在绿水白波中。片刻后，男爵的马在十几尺外的河面露出头，它尽力伸长脖子，但瞬间又被旋转的水流卷走。
西蒙慢慢抬起头，看着那座桥的基座。只见两道短短的弧线朝奔腾的河水伸去，而尹艮的黑影立在桥基后面，呆看着那些落水的同伙，那对苍白的瞳孔似乎近在咫尺……
“起来 ！”玛雅大叫，拉着西蒙的头发。他赶紧把目光从尹艮·杰戈身上收回来，像是感觉被截断，或是绷紧的绳子突然断裂。他摇晃着站起来，稳住手中的重担，往共鸣不断的大稚照逃去，躲进高高的阴影中。
跑了一百步左右，西蒙的手臂痛了起来，同时，身侧像有把小刀反复刺入又拔出。前头，大狼跳跃着，在希瑟之城的废墟中为他们带路。西蒙咬紧牙关，努力跟上女孩的步伐，感觉就像穿越一个长着树和冰柱的山洞，也像走过一片明暗交接、长满腐败苔藓的森林。目所能及皆是残垣断壁，无数蜘蛛网缠绕在破碎而美丽的石拱上。西蒙只觉自己被一只大得不可思议的食人魔吞下了肚，结果发现它的内脏竟全是由石英、翡翠和珍珠母构成。身后河流的声音渐渐柔和，而他们刺耳的喘息和双脚不断刮擦地砖的声音则变得响亮。
终于，他们跑到城市的边缘——铁杉、香柏、塔一样高的松树等密密匝匝地长在一起；脚下本来到处都是地砖，现在却只剩一条窄路在林中大树脚下蜿蜒盘旋。视野周围已经暗了起来，西蒙停下脚步，只觉得天旋地转，迈不开步子。玛雅拉起他的手，领着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到一口爬满藤蔓的大石井旁。这时，西蒙的视力慢慢恢复正常，又能看清东西了。
他轻轻把宾拿比克放下，靠着玛雅之前背的行囊，用一卷粗布支撑住小个子的身侧，然后靠在井边，往肺里吸气。他的身子还在一跳一跳地抽痛。
玛雅蹲坐在宾拿比克身旁，推开用鼻子蹭主人的坎忒喀。大狼往后退了一步，发出困惑的呜咽声，然后把脑袋搁在爪子上躺下。西蒙觉得热泪涌上眼眶。
“他没死。”
西蒙盯着玛雅，又看向宾拿比克没有血色的脸。“什么？”他问，“什么意思？”
“他没死。”她头也不抬地回答。西蒙跪坐下来，她是对的——矮怪的胸膛还在细微地起伏着，嘴角冒出的一颗血泡也在微微跳动。
“乌瑟斯·安东啊。”西蒙用手抹了抹湿淋淋的额头，“我们得把箭弄出来。”
玛雅用尖锐的眼神看着他：“你疯了吗？如果我们把箭拔出来，他真的会死啊！他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不。”西蒙摇摇头，“医师告诉我的，我确信他是这么说的。但不管怎样，我不知道能不能把箭弄出来。帮我脱掉他的衣服。”
他们小心翼翼地检查一会儿那件外套，却发现在不碰到箭的情况下，是不可能把衣服脱掉的。西蒙骂着，想找工具把外套弄开，某种尖利的东西。他拉着束口的带子，把抢救出来的行囊拖到身边，在里面翻找。即使满心悲伤与痛苦，他仍很欣慰地看到，那支白翎箭还好好地裹在破布里。他把箭拿出来，拆开包在外面的布条。
“你在干什么？”玛雅质问，“我们中的箭还不够多吗？”
“我需要尖利的东西划开衣服。”他嘟囔道，“真可惜，我们把宾拿比克的半支手杖给丢了……那半支里面有把小刀。”
“你就忙着找这个 ？”玛雅把手伸进自己的衣服，拉出挂在脖子上的一把裹皮套的小刀，“葛萝伊说我应该带着它。”她一边解释，一边抽出小刀递过去，“不太适合对付弓手。”
“弓手也不太适合对抗一座坍塌的桥。感谢上帝。”西蒙动手割开光滑油亮的兽皮。
“你觉得事情就这么简单？”过了一会儿，玛雅问。
“什么意思？”西蒙喘着气反问。这样割挺困难的，但又不得不从衣服底部往上经过箭孔。底下露出一片凝固的黏稠血液。他将刀锋朝衣领划去。
“那座桥就这样……塌了。”玛雅抬起头，看着光线经过缠绕成一片的绿色，渗透下来。“也许因为在城市里发生那样的事，希瑟生气了。”
“呸 。”西蒙咬着牙，割开最后一点兽皮，“还活着的希瑟已经不住这里了，而且，要是希瑟不会死，像医师告诉我的那样，也就没有鬼魂能使桥塌下来。”他朝两边摊开割裂的外套，脸上不由自主抽搐了一下。
矮怪背上满是干涸的血块。“你听到那个瑞摩加人朝荷费斯叫了：他不想让他骑马上桥。我得想一想，闭嘴！”
玛雅举起手，像要打他似的。西蒙抬起头，四目相对。这也是第一次，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女孩哭过的脸。“我把小刀都给了你！”她说。
西蒙摇摇头，有些迷惑。“也许只是……只是那个魔鬼尹艮知道其他的地方可以过河。他手下至少有两个弓箭手，另外，不知究竟还有多少猎狗……还有……还有这小个子是我的朋友。”他转回去看着血泊中的矮怪。
玛雅沉默一会儿。“我知道。”她最后说。
那支箭斜刺在他身上，背脊外露出大约一掌长的箭身。西蒙谨慎地撑起小小的身体，将手滑到宾拿比克手臂下，手指很快摸到尖锐的铁箭尖从肋骨处穿出来。
“要命啊！他整个被穿透了！”西蒙疯狂地思索着，“等等……等等……”
“把箭头卸掉。”玛雅建议说，声音已经平静下来，“然后就可以把整支箭取出来了——如果你确定这么做的话。”
“没错！”西蒙兴奋地说，脑袋有些晕乎乎的，“没错。”
小刀已经钝得厉害，他花了不少时间，才把箭头从箭身上切下。总算切断后，玛雅帮着扶住宾拿比克，尽量保持其他东西不会挤压箭身。接着，静静地向安东默祷几句，他握住箭杆，反向用力把它拔了出来，顿时，鲜血泉涌而出。他看了一眼那可憎的东西，扔掉。坎忒喀抬起大脑袋，看着它划过空中，低吼一声又卧倒了。
他们用包着白翎箭的破布和那件破外衣为宾拿比克包扎好，接着西蒙抱起呼吸微弱的矮怪，轻轻安抚他。
“葛萝伊说过要爬上长阶。不知道在哪里，不过我们最好继续往山上爬。”他说。玛雅点点头。
当他们离开这口盖满藤蔓的井时，阳光从树梢照射下来，已经快到中午了。他们迅速穿过荒城的边缘地带，不到一个小时，便迈着疲倦的双腿，走上一片往高处延伸的斜坡。矮怪又一次成了艰难的重担。碍于自尊心，西蒙什么都没说，但他已经汗如雨下，后背及手臂也和受伤的身侧一样痛得厉害。玛雅建议他在包裹上抠两个洞，让宾拿比克把腿从两边伸出来，就可以背在背上了。考虑了一会，西蒙还是放弃了这个主意。一方面，这一来，失去意识而不能动弹的矮怪会遭受更多颠簸。另一方面，他们将不得不丢下一些包里的东西，但那大多都是食物。
平缓的地面渐渐陡峭，遍布莎草、刺蓟等灌木丛。西蒙终于向玛雅挥挥手，示意休息一会儿。他将小个子放下，站了一会儿，手撑在腰上，身子随着大口大口地喘气而起伏着。
“我们……我们必须……我必须……休息……”他一边喘一边说，玛雅同情地看着他涨红的脸。
“你不可能把他一路抱上山顶的，西蒙。”她用温和的语气说，“上面的山坡看起来更加危险。你得手脚并用才爬得上去。”
“他是……我的朋友。”西蒙固执地说，“我可以……爬上去的。”
“不，你上不去的。”玛雅摇头，“如果我们不用那个行囊背他，那就必须……”她的肩膀无力地垂下来，身子滑坐在石头上，“我不知道我们必须怎么做。不过我们必须想办法。”
西蒙瘫坐在她旁边。坎忒喀消失在高处的山坡，敏捷地在山间跳跃，要是换了男孩和女孩，那些地方得花很久才上得去。
突然，西蒙脑袋里有了主意。“坎忒喀！”他叫着，站了起来，包裹里的东西散落在草地上，“坎忒喀！到这儿来！”
手里拼命忙活，脑子里则盘旋着尹艮·杰戈的阴影，西蒙和玛雅将宾拿比克从脖子到脚包在女孩的斗篷里，然后抬着矮怪，让他面朝下平趴在坎忒喀背上，用尽包裹里的布条，把他绑牢。西蒙回想起以前被人带去艾奎纳公爵的营地，回想当时昏迷的自己在马上的姿势，他还将厚厚的毛毯垫在宾拿比克的肋骨和狼背中间，这样小个子可以自由呼吸。西蒙知道对一个受了重伤、也许快死的矮怪来说，这不是个好办法，可他又能怎样呢？玛雅是对的，要爬上山，他只能手脚并用。
坎忒喀刚开始的兴奋劲过去之后，便顺从地一动不动，任由两个孩子忙活，只是偶尔转过头，闻一闻悬在她脑袋旁边的宾拿比克的脸。当他们终于绑好、开始爬坡时，大狼也更谨慎地选择道路，像是理解了自己背上安静的担子有多么需要平稳前进。
赶路的速度终于快了起来，他们翻过石头和树皮一层层剥落的老树桩。太阳像一颗被云层遮盖得模模糊糊的光球，慢慢地落下树梢，往遥远的西边滚去。西蒙双手扒在山石上，灰白交杂的狼尾在他被汗水刺痛的眼前晃动，就像一缕轻烟。西蒙很想知道，黑暗将在哪里找到他们——黑暗中又有什么会找到他们。
山坡险峻难行，西蒙和玛雅身上都挂满来自灌木丛的划伤。他们偶然在山坡上发现一处干净、平整的缝隙，终于满心感激地坐在积灰的地上。坎忒喀似乎不介意继续沿着狭窄、杂草丛生的小径往上继续探险，但她还是在他们旁边坐下来，伸出舌头。西蒙暂时把矮怪放下。小个子的情况并没有改善，呼吸还是微弱不堪。西蒙拿出水囊，往他嘴里滴了点水，接着将水囊交给玛雅。等她喝够了，西蒙拢起手，让她倒点水在里面，再将手送到坎忒喀面前让她喝。最后，他自己才拿起水囊，猛灌了几大口。
“你觉得这里就是长阶吗？”玛雅一边用手梳理自己湿漉漉的黑发，一边问道。西蒙虚弱地微笑起来。真是女孩子才会干的事，在森林中心整理头发！她的脸蛋通红，他看到她的鼻梁上凸显出几粒雀斑。
“看起来更像是兽径之类。”他最后说，将注意力转到沿着山侧而去的小路上，“我想按葛萝伊的说法，长阶应该是希瑟建造的。不过我觉得我们可以沿这条路再走一会儿。”
她并不瘦弱，不是很瘦 。他想。应该更像他们平常说的纤细 。他又回想起她伸出手，折断挡在面前的树枝的模样，还有那首粗俗的船夫曲。不，“纤细”也不够准确。
“那我们走吧。”玛雅打断他的沉思，“我饿了，但我更不愿意太阳下山之后还待在野外。”她站起来，开始收集地上的布条，准备将宾拿比克再次安放在坐骑上。那头坐骑此时则趁最后一点轻松自由的时间，抓耳挠腮。
“我挺喜欢你的，玛雅。”西蒙脱口而出，说完立刻想转身逃走，去干点什么别的事 。然而，他还是勇敢地待在原地。片刻后，女孩抬头看着他，面带微笑——她 居然一副难堪又尴尬的模样！
“我很高兴。”她只说了这么一句，便往兽径上走了几步，空出位置，方便西蒙把宾拿比克绑好。西蒙的手突然笨拙起来，当他终于把最后一圈布条绕在极其耐心的大狼身上，又在狼肚皮上系好结时，一抬头看到矮怪血色全无的脸，那张像死了一般松弛又安静的脸——心里不由对自己发起火来。
你个蠢驴 ！他恶狠狠地想。你最亲密的朋友快要死了 ，你自己也不知身在何处，身后全副武装的追兵，说不定还有更可怕的东西撵上来——你却站在这里跟一个瘦不拉叽的女仆闲聊！白痴 ！
他赶上玛雅时，什么话都没说，但脸上的表情一定让她看出了什么。她丢给他一个哀伤的眼神，然后他们大步往前，再也没有交谈。
太阳沉到山脊背后，兽径渐渐宽敞起来。再走四分之一里格，便成了一条宽阔平坦的小路。虽然它已经荒废日久，爬满了野生植物，但曾经可能是马车道。其他小径遍布在四周，由齐整的灌木和树隔开。他们走到一个岔路口，发现旁边的小径全都汇拢过来，再前进约莫四百尺，脚下就又踩上古老的石砖。没过多久，长阶到了。
铺着卵石的宽阔路面越过他们曾经走过的小径，来来回回地穿行着，盘上山巅。高高的杂草从灰白色的砖隙间顶出，路面上到处是大树，这些树一边长大，一边把石头托起、推开，每株树干底下都围着一小堆被顶开的石头。
“往这边走就可以到奈格利蒙。”西蒙说，一半是给自己听的。从刚才到现在为止，这段长长的时间里，他还是第一次开口说话。
玛雅本想回答，但山顶上有什么东西从她视野中掠过。她仔细看去，但不管发出闪光的是什么东西，现在已经不见了。
“西蒙，我觉得上面有什么东西在发亮。”她指着山顶说，到那里至少还有整整一里格。
“什么东西？”他问，但她只是耸耸肩，“也许是铠甲，要是这么晚还能反射阳光的话，有可能。”他自言自语地说，“或者是奈格利蒙的城墙，或者，谁知道呢……”他往上看去，眯起眼睛。
“我们不能离开这条路。”他最后说，“至少等我们再往前走一段，天还亮时不能停。要是我们不能把宾拿比克送到奈格利蒙，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万一他……万一……”
“我知道，西蒙，可我不觉得今晚能一直走到山顶上去。”玛雅踢着小石子，它滚进地砖旁高高的草丛中。她的脸抽搐一下。“现在我一只脚上起的水泡，比以前起过的所有加起来还多。而且，对宾拿比克来说，整晚在狼背上颠簸肯定不是好事。”她对上他的目光，“前提是，如果 他能活下来的话。你已经把能做的全做了，西蒙，这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西蒙生气地回答，“我们继续走吧。也可以一边走一边说话。”
他们继续艰难前行。没用多久，他就发现，玛雅的话很明智。西蒙自己也伤痕累累、满脚水泡、筋疲力尽，也很想躺下来哀叹——那是另一个西蒙，曾在迷宫般的海霍特过着城堡帮佣生活的西蒙，他会 躺下来，坐在一块石头上，吵着要吃晚餐和睡觉休息。现在，他已经变了——还是会痛，但有其他更重要的事要做。然而，把大家都累垮也不是办法。
最后，连坎忒喀的一条腿看起来都使不上力气了。西蒙正打算放弃时，玛雅发现另一道光在山脊上闪烁。这一次绝不可能是阳光的反射——夕阳已经下山了。
“火把！”西蒙呻吟着，“乌瑟斯！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是我们快到的时候？”
“也许这就是原因。那个叫尹艮的怪物肯定先一步赶到了长阶尽头，等着我们。我们一定要离开这条路！”
心脏像石头一样沉重，他们迅速离开长阶路面，走下一条横在山脉间的溪谷。在暗淡的光线中匆匆赶路，还时不时地磕绊着，终于找到一处小空地，宽度还不及西蒙的身高，但旁边有圈小铁杉树形成的栅栏。在钻进高高的灌木丛之前，西蒙最后往那头望了一眼，觉得自己看到另外几支火把，仿佛闪闪发光的眼睛，在山顶上眨弄。
“愿地狱之火烧死这些混蛋！”他不出声地咒骂一句，蜷缩着从坎忒喀背上解下宾拿比克软绵绵的身体。“安东！乌瑟斯·安东啊！真希望我手里有把剑，或一张弓！”
“你确定要放下宾拿比克吗？”玛雅轻声问，“要是我们又得再跑呢？”
“我带着他。另外，我觉得我们不能再跑了。哪怕五十步，我担心自己也跑不动，你还能跑动吗？”
玛雅悲伤地摇摇头。
他们轮流从水囊里喝水，西蒙按摩宾拿比克的手腕脚踝，试着让血液流回矮怪冰冷的四肢。现在，小个子的呼吸声稍微有力了些，但西蒙不觉得这会持续太久——他嘴边一片薄薄的血沫被吸进去又吐出来，此外，当西蒙学着莫吉纳医生曾对一个昏倒的女佣做的那样，翻开小个子的眼皮时，发现矮怪的眼白部分变灰了。
玛雅在行囊里找吃的，西蒙抬起坎忒喀的一只爪子，想看看她为什么会一瘸一拐。大狼控制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晃动，只是露出牙齿冲他咆哮，这已经相当礼貌了。当他想进一步观察时，她终于忍耐到了极限，牙齿在离他探查的手指不到一英寸的地方，重重地空咬一下。西蒙几乎忘了她是头狼，习惯把她当做唐贝斯的猎犬对待。他突然很感谢她只是温和地对自己略施惩戒，于是不再干涉，任由她自己用舌头打理乱糟糟的毛发。
光变暗了，亮晶晶的星星在头顶厚厚的黑幕上闪烁。西蒙嘴里嚼着一块玛雅帮他找到的硬饼干，心想要是有个苹果就好了，或任何有汁液的东西都行。就在这时，一阵微弱的叫声盖过蟋蟀的夜曲，响了起来。西蒙和玛雅对视一眼，接着，为了证实他们的怀疑，又将目光转到坎忒喀那边，虽说他们其实并不真的需要证实这一点。只见大狼朝前方竖起耳朵，警戒地瞪大了眼睛。
不用说，他们就知道远处发出吠声的是什么东西。他们两人对身后的猎犬嗥吠再熟悉不过了。
“怎么办……？”玛雅刚开口问，但没等她说完，西蒙就摇摇头。他心里充满挫败感，狠狠地往旁边的树干上捶了一拳，恍惚地看着血液慢慢流回苍白的关节。再过几分钟，他们就会被黑暗完完全全笼罩住。
“我们什么都做不了。”他嘶声说，“逃跑，也只会为他们提供更多的线索找到我们。”他很想再发泄，破坏些什么。太蠢了，太蠢了，太蠢了，整个血腥的冒险旅程都太蠢了——又能有什么结果？
他怒气冲冲地坐着，玛雅靠近他身旁，抬起他的手臂环在自己肩上。
“我很冷。”她只是这么说。他疲倦地靠着她的头，沮丧和恐惧的泪水涌上眼眶，耳中听着从山腰上方传来的响声。在嘈杂的狗吠声之上，他已能听到叫嚷不休的人声。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弄到一把剑！他确实不太会用剑，但至少在他们拿下自己之前，让敌人尝点苦头。
就在这时，他想到了什么，于是温柔地抬起玛雅倚在自己肩上的头，弯下腰，在行囊底部找到宾拿比克的皮袋。他把皮袋拿出来，用手指在袋里摸索，这么暗，只能靠触觉了。
“你在干什么？”玛雅低声问。
西蒙摸到他想要的东西，将它捏在手里。现在，部分吵闹声已从北面的山腰往他们这里赶来，几乎就在他们藏身的坡地旁。陷阱正在收拢。
“按住坎忒喀。”说完，他起身往前爬了几步，在灌木从中找到一根比他手臂还长的粗树枝。他拿着树枝回到原地，把宾拿比克那一袋粉末倒在上面，然后小心地把它放在地上。“我在做火把。”他说着，拿出矮怪的火石。
“那样只会把他们引过来吧？”女孩问道，声音里有种超越现实的好奇。
“除非不得已，我不会点火的。”他回答，“但至少我们会有……能对抗他们的东西。”
她的脸被黑暗遮住，但他能感觉到她正看着自己。她知道这样的备战会带来什么结果。但他希望，非常希望她能理解必须做出这种行为的理由。
这时，凶猛的狗叫声已近在咫尺。西蒙可以听到灌木丛被踩倒的声音，还有猎人们响亮的叫嚷声。树枝断裂的噼啪声就在他们头顶上方，迅速自山坡传了过来——对狗而言，这声音实在太响，西蒙想。他的心狂跳着，猛地擦了擦火石。肯定有个人骑在马上。火星落在粉末上，但没点着。灌木丛的爆裂声就像翻滚的马车车厢，一下，又一下。
烧啊，该死的，烧啊！
就在他们藏身处前方，只听什么东西压碎了灌木丛。玛雅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很痛。
“西蒙！”她叫起来。接着，粉末噼啪作响，发出闪光，一朵摇曳的橙色花朵开在了树枝顶端。西蒙跳起来，挥舞着树枝，火焰跳动着。什么东西冲出树丛。是坎忒喀，它挣脱了玛雅，咆哮着。
噩梦啊 ！举起火炬后，西蒙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火光照耀周围，照亮了站在那里、吃惊地看过来的那个东西。
是巨人。
在瞬间静止的恐惧过后，西蒙的脑子挣扎着弄清了自己眼前到底是什么东西——像塔楼一样高大、在火光中摇摆着身子的怪物。一开始，看着那一身杂乱的白毛，他想也许是熊。但不对，它的腿太长，手臂和黝黑的手掌太像人类。即使弓着腰，那长毛的脑袋还是高出西蒙三腕尺，露出的脸庞也像人类，一对眼睛斜视过来。
到处都是狗吠声，像是魔鬼可怕的合唱。那只怪物伸出长长的、带着爪子的手臂，朝西蒙抓来，一下就把他的肩膀撕得血肉模糊。西蒙向后踉跄几步，火把差点掉在地上。火焰强烈的光芒一瞬间照亮了玛雅，她的眼睛因恐惧而睁得大大的，人则朝宾拿比克软绵绵的身子爬去，想把他拖走。巨人张开嘴，雷鸣起来——只有这个词才能形容它发出的隆隆巨响。它又冲向西蒙。他往旁边一跳，脚下有什么东西被踩碎。那怪物还没来得及转身，喉咙里发出的咆哮就变成了痛苦的怒吼。它身子前倾，半躺在地上。
坎忒喀扑到它长满毛的膝盖上，像一道灰色的影子，接着，往后跑几步，又朝巨人的腿扑了过去。怪兽大吼着，胡乱挥动手臂拍打大狼，第一下被躲开，第二下，宽阔的大手打中了她，坎忒喀踉跄着滚进灌木丛。
巨人转身面对西蒙。他绝望地举起火把，看着它的黑眼睛反射出跳动的光芒。这时，一大片起伏跳跃的身影穿过灌木丛往这边冲来，发出的声音就像千尺高的塔楼上尖啸的风。它们像波涛汹涌的海水般围在巨人身边——满地都是狗，跳跃着、撕咬着那头怪兽，使它狂怒地又发出雷鸣般的吼叫。它像风车一样挥舞手臂，破碎的躯体被打飞出去，其中一具还把西蒙撞倒在地，火把也掉了。但每击退一条狗，又有五条冲过去填补空缺。
西蒙朝火把爬去，脑子里塞满了疯狂又混乱的景象。突然间，周围亮了起来，怪物庞大的身躯在空地周围蹒跚、咆哮。越来越多的人赶到，马在嘶鸣，人在叫喊。一个黑影从西蒙身上跳过，将他的火把踢远。一匹马就停在不远处，骑手站在坐骑上，手中的长矛随着火光忽明忽暗。过了片刻，长矛像冰冷有力的黑色钉子，刺穿包围圈中的巨兽。它最后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怒吼，倒在翻滚不休的狗群中。
人们跑过去拉开群狗。骑手下马，火光照亮他的脸，西蒙奋力跪了起来。
“约书亚！”他喊，接着便又倒下。最后映入眼帘的，是黄色的火光中王子瘦削的脸庞，眼睛由于惊讶而睁大。
在断断续续地清醒和昏迷间，时间流逝着。他被安放在一个沉默的人的马上，闻得到皮革和汗水的味道。这人的手臂牢牢环在西蒙身上走上长阶。马蹄嘚嘚，敲击着石板路，他发现自己正无意识地盯着前面摇晃的马尾。到处都是火把。
他想找玛雅，找宾拿比克，找其他任何人……他们都到哪儿去了？
然后，他们似乎进入一条隧道，石墙间回响着怦怦的心跳，不，是马蹄声 。隧道仿佛没有尽头。
隐隐约约，前方的石壁上有道大木门。门慢慢开了，火光斜照出来，就像决堤的水流。明亮的入口处似乎有许多人影。
然后，他们走下长长的露天坡道，马匹纵向排列，闪闪发光的长队沿着小径蜿蜒而下，看不到头。他们旁边都是裸露的地表，寸草不生，只有些光秃秃的铁块。底部墙上排列着更多火炬，哨兵们抬头注视着从山上下来的队伍。顺着小径一路走去，慢慢地，只见石墙就在前方，齐平了，缓缓升高了，高过他们的头顶。夜空黑得就像被封住的大桶内部，还撒上了盐一样的星星。脑袋上下晃动，西蒙觉得自己快要陷入睡眠——或是黑暗的天空。很难分辨到底是哪一个。
奈格利蒙， 他想。火光照着他的脸庞，人们在高处的墙上又叫又唱。接着，亮光消失了，黑暗像一大片轻飘飘的乌黑的灰尘，盖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