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钉之城
有人正拿斧子破坏大门——劈砍着，木片散落，木门四分五裂。
“医师！”西蒙大叫着，坐了起来，“卫兵！卫兵来了！”
但这里不是莫吉纳的屋子。他身上裹着汗湿的被单，躺在一间整洁房间的小床上。斧刃砍碎木头的声音还在响，没多久，门开了，嘈杂的声音更响了。一张陌生的脸从门边探进来，脸色苍白，长下巴，稀疏的头发闪着红铜色的光，就像太阳底下西蒙自己的头发。这人只露出一只蓝色的眼睛，另一只则被黑色的眼罩盖住。
“啊！”陌生人说，“你醒了。太好了。”口音听起来像爱克兰人，还带着一丝北方的沉重腔调。他关上身后的门，挡住一部分声响。这人细瘦的身子上披了件松松垮垮的牧师式样的长袍。
“我是史坦异神父。”这人坐在西蒙旁边的高背椅上说。房间里除了床和一张放着羊皮纸和其他零碎东西的矮桌，就只有这一件家具。陌生人坐舒服了，靠过来拍拍西蒙的手。
“感觉如何？但愿好点儿了，嗯？”
“是……是的，我觉得好点儿了。”西蒙环视四周，“我在哪里？”
“奈格利蒙，当然，你肯定已经知道了。”史坦异神父微笑，“更准确地说，你在我的房间里……在我的床上。”他抬起一只手，“我希望你觉得舒服。这里简陋了些——不过，天哪，我怎么这么笨！你之前睡在森林里，对不对？”牧师又露出一丝迟疑的微笑，“这里肯定比森林好多了，嗯？”
西蒙将脚伸到冰冷的地板上，看到自己穿着马裤，安心了些，但又发现这不是他自己的裤子。“我的朋友们在哪儿？”黑暗的念头像云一样冒出，“宾拿比克……他死了吗？”
史坦异撅起嘴，好像西蒙说了亵渎的话似的：“死？赞美乌瑟斯，没有——虽然他情况不好，也完全算不上好。”
“我能去看他吗？”西蒙滑下床，想找到自己的靴子，“他在哪里？玛雅怎么样了？”
“玛雅？”牧师看着西蒙在地上找来找去，露出不解的神情，“啊，你的同伴都没事。你会有机会见到她的，我肯定。”
靴子放在桌下。西蒙穿靴子时，史坦异神父伸手，从椅子后面拿出一件干净的白色上衣。
“穿这个吧。”他说，“哎呀，你可真急躁。你想先看看你的朋友，还是先吃点东西？”
西蒙已经系紧衣服上的带子：“先看宾拿比克和玛雅，然后吃东西。”他嘟囔着，直截了当，“还有坎忒喀。”
“难啊，现在已经来不及了。”神父的话里带着责备的意味，“在奈格利蒙，我们从不吃狼。我想你把她算在朋友里吧？”
西蒙抬起头，才发现独眼人只是开玩笑而已。
“是的。”西蒙说，突然有些害羞，“是朋友。”
“我们走吧。”牧师站起来说，“他们让我保证你能吃饱，因此你越早把食物装进肚子，我就能越好地完成任务。”他打开门，阳光和喧哗声一起涌了进来。
西蒙在强烈的光线中眨着眼睛，抬起头，看到高大的城墙上有灰色的哨兵身影，巍轮山紫棕色的巨影耸立在天际。一片棱角分明的石质建筑占据了堡垒中心地带，没有半点海霍特那种由于风格和年代的差异而形成的奇特美感。深烟灰色的砂岩块，又小又暗的窗户，沉重的门，一看就知它们是为同一个目的而建造的——防止入侵。
拥挤的大院中间，正好一石开外，有群裸着上身的人正忙着把木材劈开。劈好的柴则放到旁边比他们头顶还高的木料堆中去。
“原来劈砍声是从那儿 来的。”看着锋利的斧刃闪着光、又落下，西蒙问，“他们在干什么？”
史坦异神父转身，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哦，哦。他们在造柴堆。要把宏瘟烧掉——就是那个巨人。”
“巨人？”他很快想起来——那咆哮声，皮革似的脸，长得不可思议的手臂朝自己伸来，“它不是死了吗？”
“哦，没错，差不多死了。”史坦异说着，往主楼走去。西蒙落在后面，又悄悄往那边的木柴堆看了一眼。“你瞧，西蒙，约书亚底下有些人想要大场面。你知道的，把它的头砍掉，挂在门上什么的。王子拒绝了。他说那是个邪恶的东西，不是普通的动物。你知道吗？它们会穿衣服，还会使用棍子，准确地说，会用棍子打人。反正约书亚说，他不会为了好玩把敌人的头挂起来，只说烧了它。”史坦异拉了拉耳朵，“就这样，他们要把它烧掉。”
“今晚吗？”西蒙不得不迈开双腿，才能跟上大步走的牧师。
“只要柴堆完成就烧。约书亚王子不希望它引来过多的注意。我肯定，他同样愿意把它随便埋在山上，但人们想看到它确实死了。”史坦异神父在胸口快速画了个圣树标记。“你瞧，它们从北方远道而来，这个月已经三头了。有一头还杀死了主教的兄弟。一切都太反常了。”
宾拿比克的小房间位于主楼中庭，在礼拜堂外。他看起来很苍白，比西蒙想象的更瘦小，像被人抽掉了身体的一部分。但他的笑容很愉快。
“西蒙吾友。”他小心地坐起来，小小的棕色身躯上缠满绷带，一直包到锁骨。西蒙控制住想把他拉起来、拥抱他的冲动，怕让正在愈合的伤口又裂开，于是坐在小床边，握住宾拿比克温暖的手。
“我还以为你会离开我们。”西蒙有点哽咽。
“确实如此，从那支箭射中我的时候开始。”矮怪悲伤地摇摇头说，“不过还好，没伤到要害。我受到很好的照料，除了移动时还有点痛，几乎都好了。”他转头对牧师说，“今天我在院子里散了会儿步。”
“很好，非常好。”史坦异心不在焉地笑笑，拨弄着用来固定眼罩的线，“好啦，我得走了。你们两个肯定有很多事要谈。”他侧身朝门那边走去，“西蒙，随意使用我的房间。我目前和艾格拉夫弟兄共用一间房。他睡觉时的声音响得吓人，不过是个好人，肯让我住他那儿。”
西蒙谢过他。最后，史坦异祝宾拿比克的身体尽快康复，便离开了。
“他是个非常有头脑的人，西蒙。”宾拿比克听牧师的脚步声在走廊渐渐消失，才开口说，“他管理这座城堡的文书馆。我们之前已经好好谈过一次了。”
“他有点儿怪，不觉得吗？有点……心烦意乱的样子。”
宾拿比克大笑，然后抽搐一下，咳嗽起来。西蒙靠过去，有些不安，但矮怪挥手表示不用帮忙。“等等，就好了。”他说。呼吸平复下来后，他继续说：“西蒙，有些人的脑子里塞满了各种想法，结果总是忘记要像平常人一样说话或行动。”
西蒙点点头，打量房间。这里和史坦异那间很像——空荡，狭小，白墙刷着石灰。不过桌上没有成堆的书和羊皮纸，只放着一本安东之书，书中有条红丝带，像细细的舌头似的，标出上次读到的页面。
“你知道玛雅在哪儿吗？”他问。
“不知道。”宾拿比克看起来很严肃，不知是为什么，“我想她已经把消息转达给约书亚了。也许他又派她回公主那儿传话了。”
“不！”西蒙不喜欢这个推测，“为什么一切都发生得这么快？”
“快？”宾拿比克笑了，“这已是我们来奈格利蒙的第二个早晨了。”
西蒙大吃一惊：“怎么可能？！我才刚醒！”
宾拿比克摇着头，慢慢滑到被单下。“确实是。你昨天睡了一整天，只醒来喝了点儿水，然后又睡了。我想应该是最后那段旅途的遭遇，加上之前落水发烧，你才变得这么虚弱。”
“乌瑟斯啊！”他有种被自己的身体背叛的感觉，“玛雅被遣走了？”
宾拿比克从被单下伸出一只手，安慰他说：“我没听说有这事。刚刚只是猜测。她说不定就在附近——也许和女人待在一起，或者在佣人间。说到底，她是个女仆。”
西蒙气呼呼地瞪着眼睛。宾拿比克轻轻把手收回，刚才男孩一激动，无意中推开了他。“耐心，西蒙吾友。”矮怪说，“你已经完成英雄般的壮举，来到这么远的地方。谁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你说得对……大概……”他深吸一口气。
“你还救了我一命。”宾拿比克指出。
“那有什么了不起的？”西蒙心不在焉地拍了拍矮怪的小手，站起来，“你也救过我的命，好几次。朋友就是朋友。”
宾拿比克保持微笑，但眼里透出疲倦。“朋友就是朋友。”他赞同说，“说了这么久了，我得赶紧再睡会儿。接下来几天会有了不得的大事要做。你能不能帮我看看坎忒喀有没有被好好照顾？史坦异本来答应把她带来，不过我怀疑，这事已被他从忙乱的脑子挤了出去，就像挤压一个……”他压着自己的，“……一个枕头。”
“当然可以。”西蒙说着，打开门，“你知道她在哪儿吗？”
“史坦异说过……马厩……”宾拿比克打着哈欠回答。西蒙离开了房间。
走到中庭，他停下脚步，看着人们经过。朝臣、佣人和牧师，没人多看他一眼。他陷入两难的境地。
首先，他完全不知道马厩在哪儿。其次，他非常非常饿。史坦异神父说过，必须看着他吃饱肚子，现在却不知跑哪儿去了。真是 只老笨鸟！
突然，他在中庭发现一张熟悉的脸。在回忆起那人叫什么之前，他已迫不及待地往那个方向走了好几步。
“桑弗戈！”他喊道。琴师停下脚步，四处张望，想弄清谁在叫自己的名字。他发现西蒙朝自己这边跑来，眨眨眼睛，满脸困惑地看着年轻人跑到面前。
“什么事？”琴师身穿一件鲜艳的紫色紧身衣，黑发优雅地从同色的羽毛帽底垂下。站在维持着礼节性微笑的音乐家面前，即使穿着干净衣服，西蒙也觉得自己很寒酸。“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吗？”
“我是西蒙。你可能不记得了……在海霍特的葬礼宴席上，你跟我说过话。”
桑弗戈轻轻皱起眉头，又花了些时间盯着他看，终于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西蒙！啊哈，是你！那个负责倒酒说话文雅的孩子。真抱歉，我刚才完全没认出来。你可长大了不少啊。”
“我长大了吗？”
琴师咧嘴笑了：“应该说，上一次见到你时，你脸上还没有这些毛呢！”他伸手托着西蒙的下巴，“反正我不记得你有。”
“毛？”西蒙好奇地伸手，摸摸自己的脸。是 有点毛……软软的，就像他手臂上的汗毛。
桑弗戈张嘴大笑起来：“你怎么会没感觉呢？我第一次长出代表男子汉的胡须时，每天都跑到妈妈的镜子前看它长什么样。”他摸摸自己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现在则每天早上一边骂一边把它剃干净，好在女士们面前显得亲切些。”
西蒙脸颊发烫，自己肯定像个乡巴佬！“我很久没机会照镜子了。”
“嗯。”桑弗戈自上而下打量他，“如果我没记错，你也更高了。你怎么会到奈格利蒙来？不过也不难猜。这里不少人是从海霍特逃来的，我的约书亚殿下并不是唯一一个。”
“我知道。”西蒙说。他觉得有必要说些什么，好让自己和这个穿着时髦的年轻人处于平等地位，“我帮他逃出来的。”
琴师挑起眉毛：“真的？好吧，听上去是个有趣的故事，真的！你吃过饭没有？或者你想来点儿酒？我知道现在还早，不过说老实话，我整晚都没上床……没睡觉。”
“有吃的就太好了。”西蒙说，“不过我得先做件事。你能带我到马厩去吗？”
桑弗戈微笑：“又是什么打算，年轻的英雄？你会一骑绝尘，到鄂克斯特，把派拉兹的脑袋装进袋子送给我们？”西蒙的脸又红了，但这次带着欢乐。
“来吧。”琴师说，“马厩，然后是食物。”
当西蒙问坎忒喀在哪儿时，那个驼背、苦脸、用草叉塞干草的人怀疑地打量着他。
“嘿，你问他做什么？”那人反问，接着摇摇头，“他可真是个坏东西。不该把他安排在这儿的。我肯定不会，但王子发了话。几乎把我的手咬掉，那只畜生。”
“好吧，”西蒙说，“你应该很高兴可以摆脱她。带我去找她。”
“那可是头邪恶的畜生，我告诉你。”那人说。他们跟着他一瘸一拐的脚步，穿过整间黑暗的马厩，从后门出去，到了一个笼罩在城墙阴影里的泥泞院子。
“有时候，我们会把牛带到这里宰杀。”那人说，指着一个方正的小坑，“不知王子干吗把这只狼活着带来，让可怜的老卢卡曼操心。应该一下扎死这邪恶的东西，就像那个巨人。”
西蒙厌恶地看了一眼驼背，然后大步往小坑边走去。坑口旁的木桩上系着一根绳子，长绳一直延伸到坑里，绕着狼脖子。坎忒喀侧躺在泥泞的坑底。
西蒙震惊了：“你怎么这样对她？！”他转身冲马倌大吼起来。桑弗戈小心地迈过湿乎乎的院子，跟在后面。
老人的满腹疑虑变成满腹牢骚。“我什么都没做。”他忿忿地说，“完全是头邪恶的东西——叫啊叫的像个魔鬼。还想咬我。”
“我也会。”西蒙厉声说，“我可能真会咬人的。把她弄上来！”
“怎么弄？”那人不安地问，“拉绳子吗？就算把他劈成两半，还是太大。”
“是她， 你个蠢货。”看到跟自己一起历经数不清的患难的同伴竟躺在一个黑暗、积水的坑洞里，西蒙不由满腔怒火。他凑过去。
“坎忒喀。”他呼唤着，“嘿，坎忒喀！”她抖动耳朵，像要赶苍蝇，但没有睁开眼睛。西蒙环视小院，终于找到他需要的东西：一块有人胸膛那么宽的砧板，板上布满深浅不一的刀痕。他奋力把木板拖到小坑顶上，马倌和琴师不解地在旁边看着。
“小心。”他提醒大狼，将砧板滚过坑边。它重重地落在软泥里，离大狼的后腿只有一腕尺。她稍微抬下头，又躺下了。
“看在老天的分上，小心点儿。”桑弗戈说。
“运气不错，这畜生在睡觉。”另外那人故作聪明地咬着拇指指甲，“你们真该听听他是怎么乱吼乱号的。”
西蒙走到洞口边，伸腿滑下去，落在嘎吱作响的滑溜溜的泥里。
“你在干什么？！”桑弗戈喊了起来，“疯了吗？”
西蒙跪在大狼身边，慢慢伸出手。她冲他咆哮，他张开手指。她探出脏兮兮的鼻子闻了一下，然后伸出长长的舌头舔着他的手背。西蒙的手继续探过去，挠她的耳朵，发现她身上有表面看不到的伤，有些骨头也断了。他心里难过极了，转身直立砧板，插在靠近坑壁的泥地里，然后又回到坎忒喀身边，用手臂环抱住她的身子，让她人立起来。
“他疯了，是不是？”一脸苦相的男人对桑弗戈说，也像自言自语。
“闭嘴。”西蒙吼道，发现自己干净的靴子和衣服已经沾满泥水，“抓住绳子，我叫你们拉就拉。桑弗戈，要是他不肯，就把他的头砍下来。”
“知道了。”那人的语气很不满，但还是抓起绳子。琴师站在他后面帮忙。西蒙催促坎忒喀往板上走，终于成功说服她把前腿放了上去。西蒙垂下肩膀，顶在她粗壮的毛茸茸的后腿上。
“准备好了吗？用力！”随着他的叫声，绳子绷紧了。刚开始坎忒喀挣扎了一会儿，反向拖动绳子，将身体的相当一部分重量压在西蒙身上。西蒙的脚在软泥里打滑，正当他以为自己要滑倒在地、被一头大狼压碎在泥坑里死掉时，坎忒喀慢慢放松力气，任由绳子拖动。西蒙还是滑倒了，但他满意地看到大狼在坑壁上又踢又刨，向上攀登。当她的黄眼睛和大脑袋出现在坑口，马倌和桑弗戈一同发出错愕的惊呼声。
西蒙利用砧板，也爬了上去。马倌害怕地缩成一团，以为狼会攻击他。桑弗戈则高度警觉，坐在地上，小心地往后挪，离她远远的，完全忘记了身上那件华丽的衣服。
西蒙大笑，拉琴师起身。“跟我来。”他说，“我们一起把坎忒喀送回她朋友及主人那里去。你也该见见他——然后可以像之前说的那样，吃点东西。”
桑弗戈慢慢点头：“现在我知道了，西蒙，你是狼的伙伴，其他事情都好说。我们走吧，赶紧的。”
坎忒喀最后一次撞了撞蜷在地上的马倌，吓得他哭了起来。西蒙解开桩上的长绳，大家一同走出马厩，身后留下了四对泥脚印。
当宾拿比克和坎忒喀享受重逢之乐时，西蒙一直在旁边保护虚弱的矮怪别被欢天喜地、力大无穷的坐骑弄伤，桑弗戈则溜到厨房去了。没多久，他带着一罐啤酒、一大块羊肉，还有用布包好的奶酪和面包回来了。西蒙惊讶地发现，他还穿着那件沾满泥水的衣服。
“我们去南边的城垛，那地方到处都是积灰。”琴师解释说，“要是再毁掉一件衣服，我就真该死了。”
他们往主楼大门走去，然后是通向城垛高高的楼梯。一路上，西蒙挑剔地看着挤在空地上的一顶顶帐篷和棚屋，还有许多人在大院里漫无目的地游荡。
“很多人都来避难。”桑弗戈说，“大多数来自霜冻边境和绿渭河谷附近。也有人发现哥斯伍侯爵的治理有点过头，从乌坦邑逃到这儿。不过最多的是因为天气或土匪，还有其他——像宏瘟之类，不得不离开自己土地的人。”经过已经完成的大柴堆时，他打了个手势。之前的樵夫已经走了，柴堆安静又意味深长地立在那儿，像一座荒废的教堂。
爬到城垛顶部，他们在一块粗糙的石头上坐好。太阳高挂在天空，阳光穿过仅存的几朵云照下来。西蒙真希望有顶帽子。
“不知道是你还是其他什么人带来了好天气。”桑弗戈解开衣服晒太阳，“在我的记忆里，这是最奇怪的玛雅月——霜冻边境下雪，乌坦邑下冻雨……还有雹子！两个星期前，我们这儿也下过冰雹，足足有鸟蛋那么大呢。”他拆开裹在食物外的布，西蒙远眺周围的景色。他们坐在内城高高的城墙上，从这里看出去，奈格利蒙像张毯子，在脚下伸展铺开。
整座城堡缩在巍轮山侧一道中空的峭壁里，像被一只指尖朝上的大手拢着。他们对面的西城垛下方是城堡宽阔的城墙。城墙外，奈格利蒙弯曲的街道顺着山坡往下延伸至城市外墙。再往外去，则是几乎看不到边的广阔牧场和低矮丘陵，还到处遍布着石头。
另一头，在东城垛和巍轮山光秃秃的紫色崖壁间，有一条沿山顶盘旋而下的曲折的长长小径。小径两旁的山坡上分散着上千个黑点，反射着闪烁的阳光。
“那是什么？”西蒙指着那边问。桑弗戈斜眼看去，嘴里不忘咀嚼。
“你问那些钉子？”
“钉子？我问的是，山崖上那些长长的尖石头是什么？”
琴师点点头：“就是钉子。你以为奈格利蒙是什么意思？你们海霍特人都忘记自己的母语了。‘钉子要塞’——这就是奈格利蒙的意思。艾斯韦兹公爵建立奈格利蒙时，把它们钉了上去。”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它们用来干吗？”西蒙眺望着，让风任意吹走落下的面包屑，旋转飞过外城。
“我只知道是瑞摩加人南下之前。”桑弗戈回答，“不过他是在瑞摩加弄到的钢铁，就是那些铁块。戴夫林制造的。”他意味深长地补了最后一句，但西蒙从没听过这个名字。
“可为什么呢？看起来像个铁园子。”
“防止希瑟入侵。”桑弗戈公布答案，“艾斯韦兹惧怕他们，因为这里其实是他们的土地。他们的大城市之一，我不记得名字了，就在这座山的另一边。”
“大稚照。”西蒙看着锈蚀的金属灌木林，平静地说。
“就是这个名字。”琴师赞同，“据说，希瑟不能抵抗铁器，否则会中毒，甚至死掉。因此艾斯韦兹在他的城堡周围安上这些铁‘钉子’——本来城堡正面也围满了钉子，不过希瑟一走，它们就成了妨碍，导致集市货物很难运进来。后来，约翰国王将这地方给了约书亚。我怀疑，主要还是想让他和他的兄长离得越远越好。总之，除了山坡上，我的领主把其他钉子都拆了。我想，他可能还觉得挺有意思。我那位王子殿下哟，他喜欢那些古老的东西。”
一起享用啤酒时，西蒙给琴师讲了自从他们见面之后发生的事，但省去了费解的部分。因为他知道，琴师一定会问些问题，可他自己都没有答案。桑弗戈被整个故事触动，但他对营救约书亚和莫吉纳牺牲那部分更感兴趣。
“啊，埃利加那个恶棍。”他最后说。西蒙惊讶地发现，琴师脸上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愤怒，仿佛风暴刮起，“那个怪物刚出生，约翰国王就该把他掐死，至少不该让他带领整支军队折磨色雷辛人——最不应该的，就是把他送上龙骨王座，给我们所有人带来灾祸！”
“但他已经这样了。”西蒙一边吃一边说，“你觉得他会派兵来奈格利蒙吗？”
“只有上帝和魔鬼才知道。”桑弗戈苦笑，“而魔鬼已经把注押到他那边了。他可能还不知道约书亚在这儿，但这瞒不了多久。这座堡垒非常非常坚固。这一点，我们还得感谢早就死掉的艾斯韦兹。但坚固不坚固都一样，我没法想象，埃利加会袖手旁观约书亚在北方发展势力。”
“可我以为约书亚王子不想当国王。”西蒙说。
“他是不想。但埃利加不信。野心勃勃的人永远不会相信其他人不想争权夺利。另外，还有派拉兹在他耳边不断进献谗言佞语。”
“可多年来，约书亚和国王不是一直敌对吗？远在派拉兹来之前？”
桑弗戈点点头。“他们俩的矛盾是不少。他们曾经也彼此关爱，甚至比大多数兄弟更亲密——至少约书亚的老仆人是这么告诉我的。但最后他们还是吵翻了，接着海黎莎也死了。”
“海黎莎？”西蒙问。
“埃利加的纳班妻子。那时埃利加还是王子，正代表他父亲跟色雷辛人打仗，约书亚则带她赶去与兄长会合。但队伍被色雷辛骑兵伏击，约书亚为保护海黎莎，失去了一只手，但无济于事——骑兵实在太多。”
西蒙长出一口气：“原来是这样 ！”
“不管他们之间有多少情义，都在那时死掉了……人们是这么说的。”
思考一会儿桑弗戈的话，西蒙站起来伸展腿脚，肋骨旁的刺痛提醒了他。“那现在约书亚王子打算怎么办？”他问。
琴师挠挠手臂，俯视大院。“我猜不出。”桑弗戈说，“约书亚王子很小心，行事谨慎。不管怎样，他们不常叫我去参与讨论。”他微笑着，“听说有重要的使者快来了，大概一个星期之内吧，约书亚会召开正式的商酌会。”
“什么会？”
“商酌。老爱克兰语，意思和议会差不多。人们在这类事上更愿意走老路子。城堡外的乡下地方，很多人还在使用古老的语言。像你这样的海霍特人出去，说不定还得找个当地人帮忙翻译。”
西蒙不想被乡下人的事岔开话题：“议会，你说——商……商酌会？是不是说要召开议会讨论……战争？”
“这些日子，”乐师的神情又严峻起来，“奈格利蒙每次议会都是商讨战争。”
他们沿着城垛走着。
“我很惊讶。”桑弗戈说，“你为我的领主贡献了那么多，他竟然到现在还没召见你。”
“我今天早上刚能下床。”西蒙说，“另外，他可能还不知道那人就是我……黑漆漆的空地，旁边还有个快死的巨人。”
“我想也是。”琴师说着，抓紧自己的帽子，阵阵狂风快把它吹跑了。
还有 ，西蒙想，如果玛雅已把公主的信息告诉给王子，希望她会提到自己的同伴。我不相信她会把我们忘得一干二净 。
不过，公正地讲，什么样的女孩，突然从潮湿危险的野林里得救以后，会宁愿放弃 跟城堡里有头有脸的人待在一起，反来找骨瘦如柴的小厮？
“你该不会没见过玛雅吧？就是跟我们一起来的女孩子？”他问。
桑弗戈摇摇头。“每天都有人走进大门，不光是从偏远地区逃来的农民和村民。昨晚，赫尼斯第的格威辛王子的先遣队来了，马像肥皂泡一样到处都是。王子的队伍应该今晚就到。汀赛特的厄斯菲斯领主带着两百人，两周前就到了。奥德迈男爵带着一百兀特塞尔人紧随其后。其他各方领主也召集人手，从四面八方赶往这里。捕猎已势在必行，西蒙——但只有安东知道，到底哪一方才是猎人。”
他们走到东北角的塔楼。桑弗戈朝一个正在巡逻的灰衣年轻哨兵行了个礼。越过这人的肩膀，耸立着高大的巍轮山，巍峨磅礴的山脉看起来似乎很近，触手可及。
“他确实很忙。”琴师突然说，“但还不至于这么久都不接见你。你愿意我帮你说几句话吗？我今晚会参加他们的晚宴。”
“我当然很想见他，是的，我之前……很担心他的安危。而且，我的师傅付出了极高的代价，才让约书亚回到这里，回到他的家。”
西蒙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声音里竟带着一丝苦涩。他不想故意这么说，但他确实 历经千难万险才到这儿，而且确实 是自己，而非别人，发现约书亚像野鸟一样被捆住、吊在囚牢里。
他的语气没能逃过桑弗戈的耳朵。他看着西蒙，脸上的表情半是同情，半是兴味。
“我理解，西蒙。但听我一句忠告，不要用这种语气评价我的王子。他是个骄傲又执拗的男人，但我相信他没忘记你。你也知道，有些事情哪怕过去很久，痛苦仍然历历在目，就像你自己的旅途一样。”
西蒙抬起头，眺望山脉，看着起伏不平的山林在风吹之下泛着微弱的反光。“我知道。”他说，“如果他要见我，我当然会很荣幸。要是他不打算见……那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琴师露出懒洋洋的笑容，垂下带着戏谑意味的眼睛看着角落：“光荣公正的演说。来吧，让我带你去看看奈格利蒙的钉子。”
光天化日之下，这景象确实令人吃惊。只见城堡东墙下离壕沟十几尺远，大地上遍布闪亮的点，斜上山坡，延伸了四分之一里格左右，直到山脚为止。它们对称地排列成行，就像一支由矛兵组成的大军被埋在这里，只有武器刺穿黑色的土壤露在外面，展示他们是多么忠于职守。蜿蜒的小路从山脉西侧一个山洞里穿出，来回盘旋，活像一条蛇道，最后止于奈格利蒙沉重的东门门前。
“不管那人到底叫什么，他摆上这么多东西，就因为害怕希瑟？”西蒙看着面前铺开的如丝般光滑的奇异黑色庄稼，不知所措地问，“干吗不干脆装到城墙上？”
“是艾斯韦兹公爵，纳班派来的。他打破先例，将城堡建在希瑟的土地上。另外，为什么不装在城墙上嘛，好吧，我觉得，他害怕他们能找到某种方法，跨越单薄的城墙——或穿越地底。现在这么一弄，他们无论如何都得通过铁屏障。西蒙，你现在看到的还不到一半呢——以前城堡四面都插满了这些东西！”桑弗戈挥舞臂膀，划出一个大圈。
“那希瑟呢？”西蒙问，“他们打来了吗？”
桑弗戈皱起眉头：“反正我没听说。关于这个，你该问问老神父史坦异。他是这里的文书官兼历史学家。”
西蒙笑了：“我已经见过他了。”
“有趣的老家伙，不是吗？有次他告诉我，艾斯韦兹建造这地方时，希瑟把它叫做……叫做……该死的！我应该知道这些古老的故事，我是个歌手。总之，他们给它取了个名字，意思类似‘逮住猎人的陷阱’……说艾斯韦兹把自己关在了这样的地方，自投罗网。”
“他真被关住了？后来呢？”
桑弗戈摇摇头，帽子又差点儿飞出去。“该死的，我不知道。也许老死在这里了。我觉得希瑟没把他当回事。”
他们花了一小时才逛完一圈。桑弗戈带来的那壶用于佐餐的啤酒早就空了，走了那么多路，他们渴得连琴师偷偷带来的红酒都喝光了。年纪稍长的桑弗戈教西蒙唱了首关于纳班贵妇的猥亵小曲，二人一路笑声不断，走过大门，走下蜿蜒的台阶，回到地面上。他们一出城门塔，便被一大群闲逛的工人和士兵围住。从士兵们衣冠不整的模样看，大多数应该在休息。所有人都在叫嚷、推搡，西蒙则被夹在一个胖子和一个满脸胡子的卫兵中间。
“怎么了？”他冲被涌动人潮挤远的桑弗戈叫道。
“不知道。”琴师也大叫着回答，“也许赫尼塞哈的格威辛到了。”
胖子转过红彤彤的脸，对着西蒙。“不，不是。”他愉快地说，呼吸中散发出啤酒和洋葱的味道，“是巨人，王子杀死的那个东西。”他指着柴堆，可它依旧安静地站在大院里，上面什么都没有。
“可我没看到巨人啊。”西蒙说。
“他们在准备。”那人说，“我跟其他人一起过来，一定要看到。我外甥也是其中一个，帮忙抓住了这头鬼畜生！”他骄傲地补上一句。
又一波喧闹声响起。前面的人似乎看到了什么，他们的话被迅速传到后面看不到的人耳里。人人都伸长脖子，孩子们还被耐心的、满面尘土的母亲举到肩上。
西蒙四下张望，桑弗戈已经不见了。他踮起脚尖，发现人群里没几个人跟自己一样高。柴堆另一边是用亮丽的丝绸制成的帐篷或雨篷，篷前是身穿各色衣服的城堡侍臣，他们坐在凳子上交谈，衣袖随手上的动作上下翻飞，仿佛停满树枝的羽毛鲜艳的鸟儿。他仔细看着那一张张脸庞，希望能发现玛雅——也许她已经找到了肯收留她的贵妇人。对她来说，回到海霍特，或不知究竟在哪儿的公主身边肯定不安全。但她不在那里。他还没来得及转回人群中寻找她，一群穿着盔甲的人就出现在内城墙的拱道上。
人们急切地交谈着。开头六个士兵走过之后，来了一队拖着高大木车的马。一瞬间，西蒙觉得自己的胃被紧紧揪住，但又马上平复——难道每次有马车嘎吱经过都要反胃呕吐吗？
车轮慢慢停下，士兵们聚集在旁边，把车上那个高高隆起的白色东西卸下来。西蒙的目光扫过贵族那边，似乎瞥到一个长着乌鸦般黑发和白皮肤的人影。他仔细朝那个方向看，希望是玛雅，但大笑的朝臣们挤在一块儿，又把他的视线挡住了。
合八名卫兵之力，总算把巨人的尸体绑在杆子上，就像运送从国王猎区打回来的鹿一样。但就算如此，在扛起杆子之前，他们还得先把它从马车上弄到地上。那东西的膝盖和手肘都被捆在一起，背脊擦着地面颠簸起伏，巨大的双手随之在空中甩动。之前不停往前挤去的人群，现在又因恐惧和嫌恶惊叫着往后退。
那东西现在看来更加像人类，西蒙想，比起之前在昏暗的长阶森林里，站在自己面前时更像。死亡使得那张黝黑的脸松垮下来，也不再有威胁的吼叫，表情看来似乎是迷惑，仿佛听到不明所以的消息的样子。和史坦异说过的一样，它腰上裹着粗布，一条用某种红色的石头做成的腰带垂下来，拖在满是尘土的大院的地上。
西蒙旁边的胖子叫嚷着让士兵们走快点儿，又愉快地看了看西蒙。
“你知道他脖子上挂着啥吗？”他叫着。西蒙被左右夹住，只能耸耸肩。“一串骷髅！”那人说，兴奋得好像是他把骷髅挂到巨人尸体上似的，“当作项链戴在脖子上。王子说，要为那些骷髅举行安东葬礼——可惜没人知道他们是谁。”他又转回去看好戏了。
有几个士兵已经爬到柴堆上，帮着把那头庞然大物拉到位。最后，尸体总算是被成功放了上去，从交叉的手臂和腿中间抽出的杆子也被丢入柴堆。最后一人跳到地面上，巨尸突然向前滑了一下，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个女人尖叫出声，几个孩子甚至哇哇大哭起来。这时，灰衣军官大声下令，一名士兵靠近柴堆，将手里的火把丢进事先扎好、围在木柴旁的稻草堆。夕阳中，火焰透明得不可思议，将稻草烧得卷曲起来。火势蔓延，吞噬更多的燃料。一缕缕烟在巨人身旁缭绕，热流经过它杂乱的毛发，仿佛夏天扭曲的干草。
在那儿 ！他又看到她了，在柴堆另一边！他试着往前推进，肋骨却撞在一只尖尖的手肘上。那人努力捍卫自己选定的位置。他只好灰心丧气地停下，盯着她出现过的位置。
看到了，但他发现那人并不是玛雅。那个黑发女人穿着精工细琢的暗绿色斗篷，长得非常漂亮，象牙般的皮肤，还有一对眼角翘起的大眼睛，看起来大概有二十岁了。
西蒙看到她一直盯着燃烧的巨人。此时，火已经点燃高处的松木，巨人的毛发也开始卷曲发黑。升腾的烟就像一道帘子，遮住她的身形，更加看不真切。西蒙很想知道，她到底是谁？——而且，身边的奈格利蒙人都在大叫，冲着烟柱挥舞拳头——她为什么会用那么悲伤又愤怒的眼神，直直地瞪着火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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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师！”西蒙大叫着，坐了起来，“卫兵！卫兵来了！”
但这里不是莫吉纳的屋子。他身上裹着汗湿的被单，躺在一间整洁房间的小床上。斧刃砍碎木头的声音还在响，没多久，门开了，嘈杂的声音更响了。一张陌生的脸从门边探进来，脸色苍白，长下巴，稀疏的头发闪着红铜色的光，就像太阳底下西蒙自己的头发。这人只露出一只蓝色的眼睛，另一只则被黑色的眼罩盖住。
“啊！”陌生人说，“你醒了。太好了。”口音听起来像爱克兰人，还带着一丝北方的沉重腔调。他关上身后的门，挡住一部分声响。这人细瘦的身子上披了件松松垮垮的牧师式样的长袍。
“我是史坦异神父。”这人坐在西蒙旁边的高背椅上说。房间里除了床和一张放着羊皮纸和其他零碎东西的矮桌，就只有这一件家具。陌生人坐舒服了，靠过来拍拍西蒙的手。
“感觉如何？但愿好点儿了，嗯？”
“是……是的，我觉得好点儿了。”西蒙环视四周，“我在哪里？”
“奈格利蒙，当然，你肯定已经知道了。”史坦异神父微笑，“更准确地说，你在我的房间里……在我的床上。”他抬起一只手，“我希望你觉得舒服。这里简陋了些——不过，天哪，我怎么这么笨！你之前睡在森林里，对不对？”牧师又露出一丝迟疑的微笑，“这里肯定比森林好多了，嗯？”
西蒙将脚伸到冰冷的地板上，看到自己穿着马裤，安心了些，但又发现这不是他自己的裤子。“我的朋友们在哪儿？”黑暗的念头像云一样冒出，“宾拿比克……他死了吗？”
史坦异撅起嘴，好像西蒙说了亵渎的话似的：“死？赞美乌瑟斯，没有——虽然他情况不好，也完全算不上好。”
“我能去看他吗？”西蒙滑下床，想找到自己的靴子，“他在哪里？玛雅怎么样了？”
“玛雅？”牧师看着西蒙在地上找来找去，露出不解的神情，“啊，你的同伴都没事。你会有机会见到她的，我肯定。”
靴子放在桌下。西蒙穿靴子时，史坦异神父伸手，从椅子后面拿出一件干净的白色上衣。
“穿这个吧。”他说，“哎呀，你可真急躁。你想先看看你的朋友，还是先吃点东西？”
西蒙已经系紧衣服上的带子：“先看宾拿比克和玛雅，然后吃东西。”他嘟囔着，直截了当，“还有坎忒喀。”
“难啊，现在已经来不及了。”神父的话里带着责备的意味，“在奈格利蒙，我们从不吃狼。我想你把她算在朋友里吧？”
西蒙抬起头，才发现独眼人只是开玩笑而已。
“是的。”西蒙说，突然有些害羞，“是朋友。”
“我们走吧。”牧师站起来说，“他们让我保证你能吃饱，因此你越早把食物装进肚子，我就能越好地完成任务。”他打开门，阳光和喧哗声一起涌了进来。
西蒙在强烈的光线中眨着眼睛，抬起头，看到高大的城墙上有灰色的哨兵身影，巍轮山紫棕色的巨影耸立在天际。一片棱角分明的石质建筑占据了堡垒中心地带，没有半点海霍特那种由于风格和年代的差异而形成的奇特美感。深烟灰色的砂岩块，又小又暗的窗户，沉重的门，一看就知它们是为同一个目的而建造的——防止入侵。
拥挤的大院中间，正好一石开外，有群裸着上身的人正忙着把木材劈开。劈好的柴则放到旁边比他们头顶还高的木料堆中去。
“原来劈砍声是从那儿 来的。”看着锋利的斧刃闪着光、又落下，西蒙问，“他们在干什么？”
史坦异神父转身，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哦，哦。他们在造柴堆。要把宏瘟烧掉——就是那个巨人。”
“巨人？”他很快想起来——那咆哮声，皮革似的脸，长得不可思议的手臂朝自己伸来，“它不是死了吗？”
“哦，没错，差不多死了。”史坦异说着，往主楼走去。西蒙落在后面，又悄悄往那边的木柴堆看了一眼。“你瞧，西蒙，约书亚底下有些人想要大场面。你知道的，把它的头砍掉，挂在门上什么的。王子拒绝了。他说那是个邪恶的东西，不是普通的动物。你知道吗？它们会穿衣服，还会使用棍子，准确地说，会用棍子打人。反正约书亚说，他不会为了好玩把敌人的头挂起来，只说烧了它。”史坦异拉了拉耳朵，“就这样，他们要把它烧掉。”
“今晚吗？”西蒙不得不迈开双腿，才能跟上大步走的牧师。
“只要柴堆完成就烧。约书亚王子不希望它引来过多的注意。我肯定，他同样愿意把它随便埋在山上，但人们想看到它确实死了。”史坦异神父在胸口快速画了个圣树标记。“你瞧，它们从北方远道而来，这个月已经三头了。有一头还杀死了主教的兄弟。一切都太反常了。”
宾拿比克的小房间位于主楼中庭，在礼拜堂外。他看起来很苍白，比西蒙想象的更瘦小，像被人抽掉了身体的一部分。但他的笑容很愉快。
“西蒙吾友。”他小心地坐起来，小小的棕色身躯上缠满绷带，一直包到锁骨。西蒙控制住想把他拉起来、拥抱他的冲动，怕让正在愈合的伤口又裂开，于是坐在小床边，握住宾拿比克温暖的手。
“我还以为你会离开我们。”西蒙有点哽咽。
“确实如此，从那支箭射中我的时候开始。”矮怪悲伤地摇摇头说，“不过还好，没伤到要害。我受到很好的照料，除了移动时还有点痛，几乎都好了。”他转头对牧师说，“今天我在院子里散了会儿步。”
“很好，非常好。”史坦异心不在焉地笑笑，拨弄着用来固定眼罩的线，“好啦，我得走了。你们两个肯定有很多事要谈。”他侧身朝门那边走去，“西蒙，随意使用我的房间。我目前和艾格拉夫弟兄共用一间房。他睡觉时的声音响得吓人，不过是个好人，肯让我住他那儿。”
西蒙谢过他。最后，史坦异祝宾拿比克的身体尽快康复，便离开了。
“他是个非常有头脑的人，西蒙。”宾拿比克听牧师的脚步声在走廊渐渐消失，才开口说，“他管理这座城堡的文书馆。我们之前已经好好谈过一次了。”
“他有点儿怪，不觉得吗？有点……心烦意乱的样子。”
宾拿比克大笑，然后抽搐一下，咳嗽起来。西蒙靠过去，有些不安，但矮怪挥手表示不用帮忙。“等等，就好了。”他说。呼吸平复下来后，他继续说：“西蒙，有些人的脑子里塞满了各种想法，结果总是忘记要像平常人一样说话或行动。”
西蒙点点头，打量房间。这里和史坦异那间很像——空荡，狭小，白墙刷着石灰。不过桌上没有成堆的书和羊皮纸，只放着一本安东之书，书中有条红丝带，像细细的舌头似的，标出上次读到的页面。
“你知道玛雅在哪儿吗？”他问。
“不知道。”宾拿比克看起来很严肃，不知是为什么，“我想她已经把消息转达给约书亚了。也许他又派她回公主那儿传话了。”
“不！”西蒙不喜欢这个推测，“为什么一切都发生得这么快？”
“快？”宾拿比克笑了，“这已是我们来奈格利蒙的第二个早晨了。”
西蒙大吃一惊：“怎么可能？！我才刚醒！”
宾拿比克摇着头，慢慢滑到被单下。“确实是。你昨天睡了一整天，只醒来喝了点儿水，然后又睡了。我想应该是最后那段旅途的遭遇，加上之前落水发烧，你才变得这么虚弱。”
“乌瑟斯啊！”他有种被自己的身体背叛的感觉，“玛雅被遣走了？”
宾拿比克从被单下伸出一只手，安慰他说：“我没听说有这事。刚刚只是猜测。她说不定就在附近——也许和女人待在一起，或者在佣人间。说到底，她是个女仆。”
西蒙气呼呼地瞪着眼睛。宾拿比克轻轻把手收回，刚才男孩一激动，无意中推开了他。“耐心，西蒙吾友。”矮怪说，“你已经完成英雄般的壮举，来到这么远的地方。谁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你说得对……大概……”他深吸一口气。
“你还救了我一命。”宾拿比克指出。
“那有什么了不起的？”西蒙心不在焉地拍了拍矮怪的小手，站起来，“你也救过我的命，好几次。朋友就是朋友。”
宾拿比克保持微笑，但眼里透出疲倦。“朋友就是朋友。”他赞同说，“说了这么久了，我得赶紧再睡会儿。接下来几天会有了不得的大事要做。你能不能帮我看看坎忒喀有没有被好好照顾？史坦异本来答应把她带来，不过我怀疑，这事已被他从忙乱的脑子挤了出去，就像挤压一个……”他压着自己的，“……一个枕头。”
“当然可以。”西蒙说着，打开门，“你知道她在哪儿吗？”
“史坦异说过……马厩……”宾拿比克打着哈欠回答。西蒙离开了房间。
走到中庭，他停下脚步，看着人们经过。朝臣、佣人和牧师，没人多看他一眼。他陷入两难的境地。
首先，他完全不知道马厩在哪儿。其次，他非常非常饿。史坦异神父说过，必须看着他吃饱肚子，现在却不知跑哪儿去了。真是 只老笨鸟！
突然，他在中庭发现一张熟悉的脸。在回忆起那人叫什么之前，他已迫不及待地往那个方向走了好几步。
“桑弗戈！”他喊道。琴师停下脚步，四处张望，想弄清谁在叫自己的名字。他发现西蒙朝自己这边跑来，眨眨眼睛，满脸困惑地看着年轻人跑到面前。
“什么事？”琴师身穿一件鲜艳的紫色紧身衣，黑发优雅地从同色的羽毛帽底垂下。站在维持着礼节性微笑的音乐家面前，即使穿着干净衣服，西蒙也觉得自己很寒酸。“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吗？”
“我是西蒙。你可能不记得了……在海霍特的葬礼宴席上，你跟我说过话。”
桑弗戈轻轻皱起眉头，又花了些时间盯着他看，终于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西蒙！啊哈，是你！那个负责倒酒说话文雅的孩子。真抱歉，我刚才完全没认出来。你可长大了不少啊。”
“我长大了吗？”
琴师咧嘴笑了：“应该说，上一次见到你时，你脸上还没有这些毛呢！”他伸手托着西蒙的下巴，“反正我不记得你有。”
“毛？”西蒙好奇地伸手，摸摸自己的脸。是 有点毛……软软的，就像他手臂上的汗毛。
桑弗戈张嘴大笑起来：“你怎么会没感觉呢？我第一次长出代表男子汉的胡须时，每天都跑到妈妈的镜子前看它长什么样。”他摸摸自己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现在则每天早上一边骂一边把它剃干净，好在女士们面前显得亲切些。”
西蒙脸颊发烫，自己肯定像个乡巴佬！“我很久没机会照镜子了。”
“嗯。”桑弗戈自上而下打量他，“如果我没记错，你也更高了。你怎么会到奈格利蒙来？不过也不难猜。这里不少人是从海霍特逃来的，我的约书亚殿下并不是唯一一个。”
“我知道。”西蒙说。他觉得有必要说些什么，好让自己和这个穿着时髦的年轻人处于平等地位，“我帮他逃出来的。”
琴师挑起眉毛：“真的？好吧，听上去是个有趣的故事，真的！你吃过饭没有？或者你想来点儿酒？我知道现在还早，不过说老实话，我整晚都没上床……没睡觉。”
“有吃的就太好了。”西蒙说，“不过我得先做件事。你能带我到马厩去吗？”
桑弗戈微笑：“又是什么打算，年轻的英雄？你会一骑绝尘，到鄂克斯特，把派拉兹的脑袋装进袋子送给我们？”西蒙的脸又红了，但这次带着欢乐。
“来吧。”琴师说，“马厩，然后是食物。”
当西蒙问坎忒喀在哪儿时，那个驼背、苦脸、用草叉塞干草的人怀疑地打量着他。
“嘿，你问他做什么？”那人反问，接着摇摇头，“他可真是个坏东西。不该把他安排在这儿的。我肯定不会，但王子发了话。几乎把我的手咬掉，那只畜生。”
“好吧，”西蒙说，“你应该很高兴可以摆脱她。带我去找她。”
“那可是头邪恶的畜生，我告诉你。”那人说。他们跟着他一瘸一拐的脚步，穿过整间黑暗的马厩，从后门出去，到了一个笼罩在城墙阴影里的泥泞院子。
“有时候，我们会把牛带到这里宰杀。”那人说，指着一个方正的小坑，“不知王子干吗把这只狼活着带来，让可怜的老卢卡曼操心。应该一下扎死这邪恶的东西，就像那个巨人。”
西蒙厌恶地看了一眼驼背，然后大步往小坑边走去。坑口旁的木桩上系着一根绳子，长绳一直延伸到坑里，绕着狼脖子。坎忒喀侧躺在泥泞的坑底。
西蒙震惊了：“你怎么这样对她？！”他转身冲马倌大吼起来。桑弗戈小心地迈过湿乎乎的院子，跟在后面。
老人的满腹疑虑变成满腹牢骚。“我什么都没做。”他忿忿地说，“完全是头邪恶的东西——叫啊叫的像个魔鬼。还想咬我。”
“我也会。”西蒙厉声说，“我可能真会咬人的。把她弄上来！”
“怎么弄？”那人不安地问，“拉绳子吗？就算把他劈成两半，还是太大。”
“是她， 你个蠢货。”看到跟自己一起历经数不清的患难的同伴竟躺在一个黑暗、积水的坑洞里，西蒙不由满腔怒火。他凑过去。
“坎忒喀。”他呼唤着，“嘿，坎忒喀！”她抖动耳朵，像要赶苍蝇，但没有睁开眼睛。西蒙环视小院，终于找到他需要的东西：一块有人胸膛那么宽的砧板，板上布满深浅不一的刀痕。他奋力把木板拖到小坑顶上，马倌和琴师不解地在旁边看着。
“小心。”他提醒大狼，将砧板滚过坑边。它重重地落在软泥里，离大狼的后腿只有一腕尺。她稍微抬下头，又躺下了。
“看在老天的分上，小心点儿。”桑弗戈说。
“运气不错，这畜生在睡觉。”另外那人故作聪明地咬着拇指指甲，“你们真该听听他是怎么乱吼乱号的。”
西蒙走到洞口边，伸腿滑下去，落在嘎吱作响的滑溜溜的泥里。
“你在干什么？！”桑弗戈喊了起来，“疯了吗？”
西蒙跪在大狼身边，慢慢伸出手。她冲他咆哮，他张开手指。她探出脏兮兮的鼻子闻了一下，然后伸出长长的舌头舔着他的手背。西蒙的手继续探过去，挠她的耳朵，发现她身上有表面看不到的伤，有些骨头也断了。他心里难过极了，转身直立砧板，插在靠近坑壁的泥地里，然后又回到坎忒喀身边，用手臂环抱住她的身子，让她人立起来。
“他疯了，是不是？”一脸苦相的男人对桑弗戈说，也像自言自语。
“闭嘴。”西蒙吼道，发现自己干净的靴子和衣服已经沾满泥水，“抓住绳子，我叫你们拉就拉。桑弗戈，要是他不肯，就把他的头砍下来。”
“知道了。”那人的语气很不满，但还是抓起绳子。琴师站在他后面帮忙。西蒙催促坎忒喀往板上走，终于成功说服她把前腿放了上去。西蒙垂下肩膀，顶在她粗壮的毛茸茸的后腿上。
“准备好了吗？用力！”随着他的叫声，绳子绷紧了。刚开始坎忒喀挣扎了一会儿，反向拖动绳子，将身体的相当一部分重量压在西蒙身上。西蒙的脚在软泥里打滑，正当他以为自己要滑倒在地、被一头大狼压碎在泥坑里死掉时，坎忒喀慢慢放松力气，任由绳子拖动。西蒙还是滑倒了，但他满意地看到大狼在坑壁上又踢又刨，向上攀登。当她的黄眼睛和大脑袋出现在坑口，马倌和桑弗戈一同发出错愕的惊呼声。
西蒙利用砧板，也爬了上去。马倌害怕地缩成一团，以为狼会攻击他。桑弗戈则高度警觉，坐在地上，小心地往后挪，离她远远的，完全忘记了身上那件华丽的衣服。
西蒙大笑，拉琴师起身。“跟我来。”他说，“我们一起把坎忒喀送回她朋友及主人那里去。你也该见见他——然后可以像之前说的那样，吃点东西。”
桑弗戈慢慢点头：“现在我知道了，西蒙，你是狼的伙伴，其他事情都好说。我们走吧，赶紧的。”
坎忒喀最后一次撞了撞蜷在地上的马倌，吓得他哭了起来。西蒙解开桩上的长绳，大家一同走出马厩，身后留下了四对泥脚印。
当宾拿比克和坎忒喀享受重逢之乐时，西蒙一直在旁边保护虚弱的矮怪别被欢天喜地、力大无穷的坐骑弄伤，桑弗戈则溜到厨房去了。没多久，他带着一罐啤酒、一大块羊肉，还有用布包好的奶酪和面包回来了。西蒙惊讶地发现，他还穿着那件沾满泥水的衣服。
“我们去南边的城垛，那地方到处都是积灰。”琴师解释说，“要是再毁掉一件衣服，我就真该死了。”
他们往主楼大门走去，然后是通向城垛高高的楼梯。一路上，西蒙挑剔地看着挤在空地上的一顶顶帐篷和棚屋，还有许多人在大院里漫无目的地游荡。
“很多人都来避难。”桑弗戈说，“大多数来自霜冻边境和绿渭河谷附近。也有人发现哥斯伍侯爵的治理有点过头，从乌坦邑逃到这儿。不过最多的是因为天气或土匪，还有其他——像宏瘟之类，不得不离开自己土地的人。”经过已经完成的大柴堆时，他打了个手势。之前的樵夫已经走了，柴堆安静又意味深长地立在那儿，像一座荒废的教堂。
爬到城垛顶部，他们在一块粗糙的石头上坐好。太阳高挂在天空，阳光穿过仅存的几朵云照下来。西蒙真希望有顶帽子。
“不知道是你还是其他什么人带来了好天气。”桑弗戈解开衣服晒太阳，“在我的记忆里，这是最奇怪的玛雅月——霜冻边境下雪，乌坦邑下冻雨……还有雹子！两个星期前，我们这儿也下过冰雹，足足有鸟蛋那么大呢。”他拆开裹在食物外的布，西蒙远眺周围的景色。他们坐在内城高高的城墙上，从这里看出去，奈格利蒙像张毯子，在脚下伸展铺开。
整座城堡缩在巍轮山侧一道中空的峭壁里，像被一只指尖朝上的大手拢着。他们对面的西城垛下方是城堡宽阔的城墙。城墙外，奈格利蒙弯曲的街道顺着山坡往下延伸至城市外墙。再往外去，则是几乎看不到边的广阔牧场和低矮丘陵，还到处遍布着石头。
另一头，在东城垛和巍轮山光秃秃的紫色崖壁间，有一条沿山顶盘旋而下的曲折的长长小径。小径两旁的山坡上分散着上千个黑点，反射着闪烁的阳光。
“那是什么？”西蒙指着那边问。桑弗戈斜眼看去，嘴里不忘咀嚼。
“你问那些钉子？”
“钉子？我问的是，山崖上那些长长的尖石头是什么？”
琴师点点头：“就是钉子。你以为奈格利蒙是什么意思？你们海霍特人都忘记自己的母语了。‘钉子要塞’——这就是奈格利蒙的意思。艾斯韦兹公爵建立奈格利蒙时，把它们钉了上去。”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它们用来干吗？”西蒙眺望着，让风任意吹走落下的面包屑，旋转飞过外城。
“我只知道是瑞摩加人南下之前。”桑弗戈回答，“不过他是在瑞摩加弄到的钢铁，就是那些铁块。戴夫林制造的。”他意味深长地补了最后一句，但西蒙从没听过这个名字。
“可为什么呢？看起来像个铁园子。”
“防止希瑟入侵。”桑弗戈公布答案，“艾斯韦兹惧怕他们，因为这里其实是他们的土地。他们的大城市之一，我不记得名字了，就在这座山的另一边。”
“大稚照。”西蒙看着锈蚀的金属灌木林，平静地说。
“就是这个名字。”琴师赞同，“据说，希瑟不能抵抗铁器，否则会中毒，甚至死掉。因此艾斯韦兹在他的城堡周围安上这些铁‘钉子’——本来城堡正面也围满了钉子，不过希瑟一走，它们就成了妨碍，导致集市货物很难运进来。后来，约翰国王将这地方给了约书亚。我怀疑，主要还是想让他和他的兄长离得越远越好。总之，除了山坡上，我的领主把其他钉子都拆了。我想，他可能还觉得挺有意思。我那位王子殿下哟，他喜欢那些古老的东西。”
一起享用啤酒时，西蒙给琴师讲了自从他们见面之后发生的事，但省去了费解的部分。因为他知道，琴师一定会问些问题，可他自己都没有答案。桑弗戈被整个故事触动，但他对营救约书亚和莫吉纳牺牲那部分更感兴趣。
“啊，埃利加那个恶棍。”他最后说。西蒙惊讶地发现，琴师脸上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愤怒，仿佛风暴刮起，“那个怪物刚出生，约翰国王就该把他掐死，至少不该让他带领整支军队折磨色雷辛人——最不应该的，就是把他送上龙骨王座，给我们所有人带来灾祸！”
“但他已经这样了。”西蒙一边吃一边说，“你觉得他会派兵来奈格利蒙吗？”
“只有上帝和魔鬼才知道。”桑弗戈苦笑，“而魔鬼已经把注押到他那边了。他可能还不知道约书亚在这儿，但这瞒不了多久。这座堡垒非常非常坚固。这一点，我们还得感谢早就死掉的艾斯韦兹。但坚固不坚固都一样，我没法想象，埃利加会袖手旁观约书亚在北方发展势力。”
“可我以为约书亚王子不想当国王。”西蒙说。
“他是不想。但埃利加不信。野心勃勃的人永远不会相信其他人不想争权夺利。另外，还有派拉兹在他耳边不断进献谗言佞语。”
“可多年来，约书亚和国王不是一直敌对吗？远在派拉兹来之前？”
桑弗戈点点头。“他们俩的矛盾是不少。他们曾经也彼此关爱，甚至比大多数兄弟更亲密——至少约书亚的老仆人是这么告诉我的。但最后他们还是吵翻了，接着海黎莎也死了。”
“海黎莎？”西蒙问。
“埃利加的纳班妻子。那时埃利加还是王子，正代表他父亲跟色雷辛人打仗，约书亚则带她赶去与兄长会合。但队伍被色雷辛骑兵伏击，约书亚为保护海黎莎，失去了一只手，但无济于事——骑兵实在太多。”
西蒙长出一口气：“原来是这样 ！”
“不管他们之间有多少情义，都在那时死掉了……人们是这么说的。”
思考一会儿桑弗戈的话，西蒙站起来伸展腿脚，肋骨旁的刺痛提醒了他。“那现在约书亚王子打算怎么办？”他问。
琴师挠挠手臂，俯视大院。“我猜不出。”桑弗戈说，“约书亚王子很小心，行事谨慎。不管怎样，他们不常叫我去参与讨论。”他微笑着，“听说有重要的使者快来了，大概一个星期之内吧，约书亚会召开正式的商酌会。”
“什么会？”
“商酌。老爱克兰语，意思和议会差不多。人们在这类事上更愿意走老路子。城堡外的乡下地方，很多人还在使用古老的语言。像你这样的海霍特人出去，说不定还得找个当地人帮忙翻译。”
西蒙不想被乡下人的事岔开话题：“议会，你说——商……商酌会？是不是说要召开议会讨论……战争？”
“这些日子，”乐师的神情又严峻起来，“奈格利蒙每次议会都是商讨战争。”
他们沿着城垛走着。
“我很惊讶。”桑弗戈说，“你为我的领主贡献了那么多，他竟然到现在还没召见你。”
“我今天早上刚能下床。”西蒙说，“另外，他可能还不知道那人就是我……黑漆漆的空地，旁边还有个快死的巨人。”
“我想也是。”琴师说着，抓紧自己的帽子，阵阵狂风快把它吹跑了。
还有 ，西蒙想，如果玛雅已把公主的信息告诉给王子，希望她会提到自己的同伴。我不相信她会把我们忘得一干二净 。
不过，公正地讲，什么样的女孩，突然从潮湿危险的野林里得救以后，会宁愿放弃 跟城堡里有头有脸的人待在一起，反来找骨瘦如柴的小厮？
“你该不会没见过玛雅吧？就是跟我们一起来的女孩子？”他问。
桑弗戈摇摇头。“每天都有人走进大门，不光是从偏远地区逃来的农民和村民。昨晚，赫尼斯第的格威辛王子的先遣队来了，马像肥皂泡一样到处都是。王子的队伍应该今晚就到。汀赛特的厄斯菲斯领主带着两百人，两周前就到了。奥德迈男爵带着一百兀特塞尔人紧随其后。其他各方领主也召集人手，从四面八方赶往这里。捕猎已势在必行，西蒙——但只有安东知道，到底哪一方才是猎人。”
他们走到东北角的塔楼。桑弗戈朝一个正在巡逻的灰衣年轻哨兵行了个礼。越过这人的肩膀，耸立着高大的巍轮山，巍峨磅礴的山脉看起来似乎很近，触手可及。
“他确实很忙。”琴师突然说，“但还不至于这么久都不接见你。你愿意我帮你说几句话吗？我今晚会参加他们的晚宴。”
“我当然很想见他，是的，我之前……很担心他的安危。而且，我的师傅付出了极高的代价，才让约书亚回到这里，回到他的家。”
西蒙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声音里竟带着一丝苦涩。他不想故意这么说，但他确实 历经千难万险才到这儿，而且确实 是自己，而非别人，发现约书亚像野鸟一样被捆住、吊在囚牢里。
他的语气没能逃过桑弗戈的耳朵。他看着西蒙，脸上的表情半是同情，半是兴味。
“我理解，西蒙。但听我一句忠告，不要用这种语气评价我的王子。他是个骄傲又执拗的男人，但我相信他没忘记你。你也知道，有些事情哪怕过去很久，痛苦仍然历历在目，就像你自己的旅途一样。”
西蒙抬起头，眺望山脉，看着起伏不平的山林在风吹之下泛着微弱的反光。“我知道。”他说，“如果他要见我，我当然会很荣幸。要是他不打算见……那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琴师露出懒洋洋的笑容，垂下带着戏谑意味的眼睛看着角落：“光荣公正的演说。来吧，让我带你去看看奈格利蒙的钉子。”
光天化日之下，这景象确实令人吃惊。只见城堡东墙下离壕沟十几尺远，大地上遍布闪亮的点，斜上山坡，延伸了四分之一里格左右，直到山脚为止。它们对称地排列成行，就像一支由矛兵组成的大军被埋在这里，只有武器刺穿黑色的土壤露在外面，展示他们是多么忠于职守。蜿蜒的小路从山脉西侧一个山洞里穿出，来回盘旋，活像一条蛇道，最后止于奈格利蒙沉重的东门门前。
“不管那人到底叫什么，他摆上这么多东西，就因为害怕希瑟？”西蒙看着面前铺开的如丝般光滑的奇异黑色庄稼，不知所措地问，“干吗不干脆装到城墙上？”
“是艾斯韦兹公爵，纳班派来的。他打破先例，将城堡建在希瑟的土地上。另外，为什么不装在城墙上嘛，好吧，我觉得，他害怕他们能找到某种方法，跨越单薄的城墙——或穿越地底。现在这么一弄，他们无论如何都得通过铁屏障。西蒙，你现在看到的还不到一半呢——以前城堡四面都插满了这些东西！”桑弗戈挥舞臂膀，划出一个大圈。
“那希瑟呢？”西蒙问，“他们打来了吗？”
桑弗戈皱起眉头：“反正我没听说。关于这个，你该问问老神父史坦异。他是这里的文书官兼历史学家。”
西蒙笑了：“我已经见过他了。”
“有趣的老家伙，不是吗？有次他告诉我，艾斯韦兹建造这地方时，希瑟把它叫做……叫做……该死的！我应该知道这些古老的故事，我是个歌手。总之，他们给它取了个名字，意思类似‘逮住猎人的陷阱’……说艾斯韦兹把自己关在了这样的地方，自投罗网。”
“他真被关住了？后来呢？”
桑弗戈摇摇头，帽子又差点儿飞出去。“该死的，我不知道。也许老死在这里了。我觉得希瑟没把他当回事。”
他们花了一小时才逛完一圈。桑弗戈带来的那壶用于佐餐的啤酒早就空了，走了那么多路，他们渴得连琴师偷偷带来的红酒都喝光了。年纪稍长的桑弗戈教西蒙唱了首关于纳班贵妇的猥亵小曲，二人一路笑声不断，走过大门，走下蜿蜒的台阶，回到地面上。他们一出城门塔，便被一大群闲逛的工人和士兵围住。从士兵们衣冠不整的模样看，大多数应该在休息。所有人都在叫嚷、推搡，西蒙则被夹在一个胖子和一个满脸胡子的卫兵中间。
“怎么了？”他冲被涌动人潮挤远的桑弗戈叫道。
“不知道。”琴师也大叫着回答，“也许赫尼塞哈的格威辛到了。”
胖子转过红彤彤的脸，对着西蒙。“不，不是。”他愉快地说，呼吸中散发出啤酒和洋葱的味道，“是巨人，王子杀死的那个东西。”他指着柴堆，可它依旧安静地站在大院里，上面什么都没有。
“可我没看到巨人啊。”西蒙说。
“他们在准备。”那人说，“我跟其他人一起过来，一定要看到。我外甥也是其中一个，帮忙抓住了这头鬼畜生！”他骄傲地补上一句。
又一波喧闹声响起。前面的人似乎看到了什么，他们的话被迅速传到后面看不到的人耳里。人人都伸长脖子，孩子们还被耐心的、满面尘土的母亲举到肩上。
西蒙四下张望，桑弗戈已经不见了。他踮起脚尖，发现人群里没几个人跟自己一样高。柴堆另一边是用亮丽的丝绸制成的帐篷或雨篷，篷前是身穿各色衣服的城堡侍臣，他们坐在凳子上交谈，衣袖随手上的动作上下翻飞，仿佛停满树枝的羽毛鲜艳的鸟儿。他仔细看着那一张张脸庞，希望能发现玛雅——也许她已经找到了肯收留她的贵妇人。对她来说，回到海霍特，或不知究竟在哪儿的公主身边肯定不安全。但她不在那里。他还没来得及转回人群中寻找她，一群穿着盔甲的人就出现在内城墙的拱道上。
人们急切地交谈着。开头六个士兵走过之后，来了一队拖着高大木车的马。一瞬间，西蒙觉得自己的胃被紧紧揪住，但又马上平复——难道每次有马车嘎吱经过都要反胃呕吐吗？
车轮慢慢停下，士兵们聚集在旁边，把车上那个高高隆起的白色东西卸下来。西蒙的目光扫过贵族那边，似乎瞥到一个长着乌鸦般黑发和白皮肤的人影。他仔细朝那个方向看，希望是玛雅，但大笑的朝臣们挤在一块儿，又把他的视线挡住了。
合八名卫兵之力，总算把巨人的尸体绑在杆子上，就像运送从国王猎区打回来的鹿一样。但就算如此，在扛起杆子之前，他们还得先把它从马车上弄到地上。那东西的膝盖和手肘都被捆在一起，背脊擦着地面颠簸起伏，巨大的双手随之在空中甩动。之前不停往前挤去的人群，现在又因恐惧和嫌恶惊叫着往后退。
那东西现在看来更加像人类，西蒙想，比起之前在昏暗的长阶森林里，站在自己面前时更像。死亡使得那张黝黑的脸松垮下来，也不再有威胁的吼叫，表情看来似乎是迷惑，仿佛听到不明所以的消息的样子。和史坦异说过的一样，它腰上裹着粗布，一条用某种红色的石头做成的腰带垂下来，拖在满是尘土的大院的地上。
西蒙旁边的胖子叫嚷着让士兵们走快点儿，又愉快地看了看西蒙。
“你知道他脖子上挂着啥吗？”他叫着。西蒙被左右夹住，只能耸耸肩。“一串骷髅！”那人说，兴奋得好像是他把骷髅挂到巨人尸体上似的，“当作项链戴在脖子上。王子说，要为那些骷髅举行安东葬礼——可惜没人知道他们是谁。”他又转回去看好戏了。
有几个士兵已经爬到柴堆上，帮着把那头庞然大物拉到位。最后，尸体总算是被成功放了上去，从交叉的手臂和腿中间抽出的杆子也被丢入柴堆。最后一人跳到地面上，巨尸突然向前滑了一下，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个女人尖叫出声，几个孩子甚至哇哇大哭起来。这时，灰衣军官大声下令，一名士兵靠近柴堆，将手里的火把丢进事先扎好、围在木柴旁的稻草堆。夕阳中，火焰透明得不可思议，将稻草烧得卷曲起来。火势蔓延，吞噬更多的燃料。一缕缕烟在巨人身旁缭绕，热流经过它杂乱的毛发，仿佛夏天扭曲的干草。
在那儿 ！他又看到她了，在柴堆另一边！他试着往前推进，肋骨却撞在一只尖尖的手肘上。那人努力捍卫自己选定的位置。他只好灰心丧气地停下，盯着她出现过的位置。
看到了，但他发现那人并不是玛雅。那个黑发女人穿着精工细琢的暗绿色斗篷，长得非常漂亮，象牙般的皮肤，还有一对眼角翘起的大眼睛，看起来大概有二十岁了。
西蒙看到她一直盯着燃烧的巨人。此时，火已经点燃高处的松木，巨人的毛发也开始卷曲发黑。升腾的烟就像一道帘子，遮住她的身形，更加看不真切。西蒙很想知道，她到底是谁？——而且，身边的奈格利蒙人都在大叫，冲着烟柱挥舞拳头——她为什么会用那么悲伤又愤怒的眼神，直直地瞪着火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