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火与顽石
梦境仿佛雾气，渐渐消散。在可怕的梦里，他被绿色的海水淹没。没有上也没有下，四周都是不知从哪儿来的光，还有细细的影子。是鲨鱼群，每一条都长着派拉兹那样了无生气的黑眼睛。
大海消失了，戴奥诺斯终于回到地面，努力挣扎着从睡梦中清醒。军营墙面上洒着点点冰冷的月光，其他人安稳的呼吸声像风吹过干燥的树叶。
心脏还在胸膛中跳得飞快，睡意却又朝疲惫的灵魂袭来，用羽毛般的指头安抚他，无声地在耳边低语。他又沉入梦乡，沉入比之前温和得多的梦境。这里十分明亮，清晨的湿气加上温暖的正午阳光——是父亲的领地荷闻郡，他、姐妹们，还有大哥一起，在那里长大，在田地里劳作。他的一部分自我并没离开军营——现在快到黎明了，他知道，这是余汶月的第九天。然而，还有一部分自己却回到过去，再一次闻到翻整过的土壤的香味，听到犁车慢吞吞的嘎吱声，还有牛车驶下小路、往集市而去、发出的有节奏的哐当声。声音越来越响，但田壑刺鼻的泥土味儿却渐渐消失。犁车靠近了，听起来就在身后。赶牛的睡着了吗？还是有人竟让牛晃荡到地里来了？一阵幼稚的恐慌在他心头浮现。
老爸会生气的——是我的错吗？我该看好它们 ？他能想象父亲的表情，那张皱巴巴、带着怒气的脸，他从来不听任何解释。年轻时的戴奥诺斯一直觉得，上帝把罪人罚下地狱时，一定也是那副表情。圣 母艾莱西亚，老爸会抽死我的，肯定 ……
他从小床上坐起，呼吸急促，心脏跳得跟鲨鱼梦后一样快。他环视着一切如常的军营，渐渐平复下来。
父亲，您过世有多久了 ？他想着，用袖子擦干额头上迅速冷却的汗水。为什么还要来打扰我？我都祈祷了这么多年 ……
突然，一阵恐惧的寒意爬过戴奥诺斯的背脊。他现在醒了，还是没醒？为什么那冷冰冰的嘎吱声还没随梦境消失？他一下子站起，大叫着，死去父亲的幽魂像烛火一样瞬间熄灭。
“起来，你们，快起来！拿武器！围城战！”
他一边套上铠甲，一边走向床边，用力把那些醉得昏昏沉沉的酒囊饭袋踢醒，还不忘对已经被叫醒的人下达指令。上方城门楼响着警报声，其间还有军号杂乱的鸣响。
他小跑出门，头盔歪戴在脑袋上，盾牌重重拍打身侧，手还挣扎着理顺剑带。他朝另外几个营房探过头，发现大家已经起床，正迅速穿戴装备。
“嘿，奈格利蒙人！”他呼唤着，一手扣上腰带，另一手握紧拳头挥舞着，“考验终于来了。上帝爱我们，考验的时候到了！”
听到参差不齐的回应声，他微笑起来，一边往阶梯走去，一边扶正头盔。
西面护墙上的大城门楼，在灯光和半月月光的照射下，显得十分丑恶畸形。城门楼的木墙和屋顶是几天前刚修缮好的，应该能在箭雨中保护他们。楼上这时已挤满了正在穿戴铠甲的卫兵，流过护墙的月光洒在他们身上，给匆忙移动的身影绑上古怪闪亮的带子。
墙面插着一排火把，弓手和矛手各自找到位置。像在黎明前消失的鸡鸣，军号又尖啸一声，将更多士兵召集到下面的庭院。
木轮尖锐的抗议声更加响亮。戴奥诺斯的目光越过镇墙外一马平川的山坡，看着渐渐探出地平线的东西——他知道那是什么，但亲眼看到，却又发现自己并没准备好。
“丫个血树啊！”他咒骂着，旁边的人也骂骂咧咧。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驶来六架攻城塔，木架顶端和奈格利蒙宏伟的城墙一样高，仿若瘸腿的巨人。塔周围盖着兽皮，像巨熊一般，笨拙地往前移动。敌人躲在塔后，一边推，一边发出嘟囔和叫喊声，房屋般大的塔轮发出尖利的嘶鸣，像从远古时代以来就没人见过的洪荒巨兽的号叫。
一阵恐惧袭来，戴奥诺斯的情绪却并不低落。国王终于来了，终于兵临城下。以全能上帝之名，不管发生什么，将来人们都会歌颂这一天！
“蠢货，省省你们的箭。”目标离射程还很远，他看到几个卫兵已经朝黑暗中乱射了几箭，赶紧喝住他们，“等着，等，等他们靠近，很快就会比你们希望的更近！”
回应着奈格利蒙城墙上绽放的火花，埃利加的军队敲响震天动地的战鼓。刚开始是滚动的隆隆鼓点，接着变成两下一循环，就像巨人的脚步声。防守方的卫兵也吹响号角。相比鼓声，号声又轻又弱，但仍然显示出抵抗的坚决力量。
戴奥诺斯感觉有人碰碰自己的肩膀，抬起头，看到两名全副武装的战士——戴熊头盔的艾索恩，还有瞪圆眼睛的爱因司凯迪，他那顶朴素钢盔上只有一个金属鸟嘴弯下来护住鼻子。黑胡子瑞摩加人眼里燃烧着熊熊怒火，紧紧拉着艾奎纳公爵的儿子，将艾索恩用力从城堞旁拉开。爱因司凯迪盯着那一片混沌，随着呼吸，发出恶犬般的低吼。
“看那儿。”他咆哮着，指着攻城塔底部，“在大熊脚下。投石车，还有撞城锤。”他一一点出随塔而来的其他大型攻城器械。几辆弩车粗壮的长臂向后弯曲，仿佛受惊昂起的蛇头。还有些器械则被蟹壳似的、用来抵挡箭矢和石头的铠甲包着，看不出怎么操作，也不知是什么用途。
“王子在哪儿？”戴奥诺斯问，目光牢牢地钉在那些器械上，无法挪开。
“就来了。”艾索恩回答，他踮起脚尖，越过爱因司凯迪向前张望，“自从你们会谈回来，他就一直跟亚拿嘉和那个文书官在一起。我希望他们正在准备某种神奇的装备，为我们增添点力量，或者能削弱国王的力量也行。老实说啊，戴奥诺斯，看看他们。”他指着黑暗中国王军的团团影子，他们跟着缓缓行进的塔楼，像蚂蚁一样不可计数。“真他妈太多了。”
“安东的伤口啊。”爱因司凯迪大吼，发红的眼睛转向艾索恩，“让他们来。我们把他们全吃了，嚼碎，再吐出去。”
“这个嘛，”戴奥诺斯说，暗自希望自己能成功挤出笑容，“上帝站在我们这边，还有王子，加上爱因司凯迪，能有什么好怕的？”
国王的军队踩着攻城塔的轨迹，涌入平原。他们群聚在雾气弥漫的草地上，像苍蝇叮着绿苹果皮。潮湿的泥土上到处支起帐篷，仿佛笨重的蘑菇。
清晨静静地来临，攻城也准备妥当。日头躲了起来，只撕开薄薄一层夜色，整个世界悬浮在一片没有方向的灰光之中。
攻城塔已经安置好很久了，突然，像打瞌睡的哨兵，又开始往前移动。士兵避开巨轮，拉起牵索，庞大的器械开始吃力地爬坡。最后，他们终于进入射程，城墙上的弓手们纷纷开射，箭破长空的嗖嗖声带来惊恐的喜悦，他们的心也随着弓弦稳定下来。第一波歪歪扭扭的射击过后，他们慢慢掌握了距离，不少国王的手下倒在轮辙中死去，还有些伤者发出尖叫，被己方的轮子冷酷地压碎在草地上。但箭矢每射倒一人，立刻会有另一个戴头盔的蓝衣士兵补上空缺，拉起牵索。攻城塔依然匀速往城墙边挪。
现在，国王的弓箭手也进入射程。城上城下的箭矢来回对射，像疯狂的蜜蜂。攻城塔发出嘎吱巨响，摇摇摆摆地离幕墙越来越近。这时，阳光突然穿破云层。城垛上好几处血迹斑斑，像下了一场血雨。
“戴奥诺斯！”士兵苍白的脸上沾满泥土，反光的头盔像一轮明月，“格林泰德叫你过来，快！他们在丹德尼斯塔下架起了梯子！”
“上帝之树啊！”戴奥诺斯带着挫败感，咬着牙，转头去找艾索恩。瑞摩加人刚从一个受伤的守卫手中接过弓，帮着清理十多尺外离城墙最近的攻城塔旁的敌人，射穿那些蠢到从停滞的塔楼护裙下探出身子、试图抓住飘荡在风中的牵索的士兵。
“艾索恩！”戴奥诺斯大叫，“一定拦下攻城塔，他们在西南墙上架了梯子！”
“快去吧！”艾奎纳的儿子头也不回，目光停留在箭尖，“我有机会就去跟你会合！”
“爱因司凯迪在哪儿？！”他用眼角余光瞟到，那个传令使已经不耐烦地左右跳脚了。
“天知道！”
轻声骂了一句，戴奥诺斯低下头，笨拙地跟在格林泰德的传令使身后。他一边走，一边招呼半打累得蜷缩在城垛背后、稍作喘息的守卫一同过来。被召集的人懊恼地摇头，但还是戴上头盔跟他走了。戴奥诺斯广受信赖，很多人叫他王子的右手。
可约书亚的右手运气很糟， 戴奥诺斯弯腰穿过走道，苦涩地想。虽然天气阴冷，他还是满头大汗。希望他这只右手存活得久一点儿 。话说回来，王子到底在哪儿？这么长时间，他也该出现了 ……
丹德尼斯塔粗大的塔身旁，他震惊地发现，格林泰德爵士的手下正在后退，而穿着高维格男爵红蓝相间军服的塞洛郡士兵却不断地越过城垛，涌上城墙。
“为了约书亚！”他大叫着跳上前去。身后的人也跟着叫起来，他们用剑抵挡敌人的剑，片刻间竟将他们逼退了些。有人从城墙上摔落，尖声叫着，拼命挥舞手臂，好像冷冽的风能让他飘起来似的。格林泰德的手下鼓足信心，往回压去，但敌人也稳住脚步。戴奥诺斯从一具僵硬的尸体手中扯下长矛，矛尾反弹回来，重重地抽打在身侧。他不顾疼痛，将长梯的第一个固定点拆下。不一会儿，他手下两个卫兵过来帮忙，一起把梯子从城墙边推开。木梯在半空中颤动，梯子上的敌人还紧紧攀在上头，大骂着，张开的嘴巴像空空的黑洞。梯子立了片刻，垂直在大地和天堂中间，接着便失去平衡，向后倒去，那些士兵就像树枝上摇落的水果。
很快，除了两人逃走，所有红蓝衣服的敌人都倒在血泊中。其他守卫把剩下三架梯子也推开了，格林泰德指挥手下，往那些还来不及再组织进攻的敌人头上丢下大石。他们将石头推到城墙的豁口，让它们纷纷滚到倒塌的梯子上，把木梯砸成一片片，还砸死了一个士兵。那人一直坐在摔倒的地方，愣愣地看着大石从城墙直接落到头上。
一个奈格利蒙本地守卫的脖子被盾牌砸断，死在地上。这个留着胡子的年轻人曾和戴奥诺斯一起玩过骰子。格林泰德爵士也折损了四名手下，他们像被风吹落的稻草人，和七个攻城的塞洛郡人死在一起。
戴奥诺斯站在那里，腹部一阵剧痛，在紧咬的齿缝间喘着气。格林泰德一瘸一拐走到他身边，靴子上有个血淋淋的洞。“这儿有七个，还有半打摔下梯子。”骑士满意地看着下面打滚的残破躯体。“都在城墙下面。和我们相比，埃利加的人死伤更多。”
戴奥诺斯一阵反胃，受伤的肩膀抽痛不已，像有颗钉子钻了进去。
“国王军的总 人数……也比我们多得多。”他回答，“……他可以……轻易放弃他们……像丢掉苹果皮一样。”他真的快要吐出来，于是朝城墙边走去。
“苹果皮……”他又说了一遍，朝护墙俯下身子。疼痛令人顾不上羞耻。
“请再读一遍。”约书亚看着自己纠结的手指，平静地说。
史坦异神父抬起头，疲倦的嘴唇扭成疑问的形状。这时，外面传来像重重敲在骨头上的闷响。独眼牧师一下子慌乱起来，飞快地在胸口画了个圣树手势。
“石头。”他说，声音刺耳。“他们……他们往这里丢石头！我们不该去……帮忙吗……？”
“在城墙上作战的人也有危险。”老瑞摩加人严肃地说，“我们之所以在这里，是为了提供最大程度的帮助。我们的伙伴为了一丝渺茫的希望，正在茫茫北方寻找一把剑。而另一把已经落入敌人手中，他正在城墙外围攻我们。剩下那一丁点儿找到芬吉尔的米奈亚的希望，就全靠我们了。”他看着忧心忡忡的史坦异，表情柔和些，“很少有石头能打进内城，而我们的房间还有内城墙做保护。我们没有太大危险。现在，请把这段再读一遍。有些东西我还不是很清楚，但感觉很重要。”
高大的牧师盯着纸页看了一会儿，房间安静下来。窗外远远传来模糊的哭喊和祈祷声，仿佛朦胧的雾。史坦异的嘴唇动了动。
“读出来。”亚拿嘉说。
牧师清清嗓子。
“……于是约翰下到海霍特的地道中——那里充满了刹拉卡喷出的蒸气和汗液。除了一支长矛和一面盾牌，他什么都没带。靠近火龙的巢穴时，脚下的皮靴开始冒烟。无疑，他在漫长的一生中从没像这回这么害怕过……”
史坦异突然中断念诵，“亚拿嘉，这些又有什么用？”仿佛巨人之锤似的，又是一声巨响，什么东西重重地落在不远处。史坦异强忍着不理会它。“你们……你们还想让我继续念吗？把约翰王与龙的战斗全都念完？”
“不。”亚拿嘉挥挥粗糙的手，“跳到结尾部分。”
牧师小心翼翼地翻过几页。
“……因此，他在几乎无望的情况下，终于活着回到光明之中。有些人还在洞口等待——必须指出，等待本身也需要极大的勇气，谁知道待在愤怒的龙洞口会发生什么事呢？他们又惊又喜地宣誓效忠。喜，是因为他们看到瓦伦屯的约翰竟能活着从洞中出来；惊，则是因为他鲜血淋漓的肩上扛着一只覆盖鲜红鳞片、钩子般的巨大龙爪。他们在他前面奔走欢呼，耀武扬威地领着骑在马上的约翰穿过鄂克斯特大门。人们目瞪口呆地从窗中看到这一幕，涌上街道。据说，当初那些大声预言约翰将会死状凄惨，还会被这年轻骑士的行为拖累到自己的那些人，现在又高声宣扬他的壮举。随着各种流言传播开去，市民们很快把大街挤得水泄不通，在约翰前方的路面撒下无数鲜花。他像拿着火炬一样，高举光锥，穿过已属于他的城市……”
史坦异叹了口气，将纸页轻轻放回雪松木盒。这盒子是他特地找来保存手稿的。“要我说啊，亚拿嘉，这是个愉快又惊险的故事。而且莫吉纳，嗯嗯，是的，他确实将故事写得引人入胜——但这对我们有什么意义呢？——我没有不敬的意思，你明白的。”
亚拿嘉斜眼看着自己突出的指节，皱着眉头。“我不知道。有些东西，里面有些东西，莫吉纳医师不知有意无意，写了些颇有深意的东西。老天啊！答案似乎就在眼前！我真是瞎了眼啊！”
又一波喧闹声从窗外传来：紧张、响亮的叫嚷，还有沉重铠甲的叮当作响，一支卫队小跑着穿过外面的大院。
“亚拿嘉，我们没多少时间可以思考了。”史坦异最后说。
“是没时间了。”老人说着，揉了揉眼睛。
整个下午，埃利加国王的军队就像潮水一般反复冲刷着名为奈格利蒙的石崖。微弱的阳光照射着一波又一波奋力爬梯的披甲戴盔的士兵，光滑的金属片反射着粼粼碎光。但每一次，城堡守卫都击退了他们的进攻。国王的军队有时在人和石头组成的坚固防线中，会发现一个暂时的缺口，但总是徒劳无果。兀特塞尔男爵胖奥德迈在这样一个缺口处独自坚持了很久，与一个接一个不断爬上梯子的攻城士兵贴身肉搏，共杀死四名敌人，一直撑到增援赶到。
是约书亚王子亲自带领的一队卫兵，保护了整道城墙，摧毁了云梯的攻势。他手中的利剑南黛儿像穿过叶片的闪烁阳光，飞快地切进掠出。不管是挥舞着笨重的宽刃剑，还是拿着短小的匕首，敌人就这样纷纷倒在他的剑下。
发现奥德迈的尸体时，王子哭了起来。男爵和他的交情不算太好，但奥德迈确实死得无比英勇。在那一刻，约书亚突然觉得，他的死同时代表了所有人——双方所有阵亡的矛兵、弓手和步兵，他们流淌着鲜血，死在乌云密布的冰冷天空下。王子下令，将男爵软绵绵的巨大身躯扛到城堡礼拜堂去。守卫们心中暗骂，但还是照办了。
红艳艳的太阳向西边地平线爬去。埃利加国王军的士气似乎有些下降，攻势也减弱了些。他们不再顶着嗤嗤破空的火箭，拼命想把攻城器推到幕墙边。而那些爬梯的士兵，只要遇到城墙高处的抵抗就放弃了。即使有至高王的命令，要一个爱克兰人杀死另一个爱克兰人也是很艰难的事。况且，防守的爱克兰兄弟如此勇猛，简直像在洞里负隅顽抗的獾。
随着太阳落山，号角在帐篷那边猛然作响。悲哀的号声传遍整个战场，埃利加的军队开始后退，拖着受伤的士兵和不少尸体回营，留下兽皮覆盖的攻城塔和其他攻城器械，等待第二天早晨再度进攻。号角吹响第二次，接着鼓声大作，仿佛在提醒守城的人，国王的大军好比绿色的海洋，能够永无止境地送出波浪。甚至像在表明，哪怕最硬的顽石，也终将碎成粉末。
攻城塔仿佛孤独的方尖碑，立在城墙前，那是又一个显而易见的标志，提醒众人埃利加还会卷土重来。湿透的兽皮将塔身遮得严严实实，没有任何火箭能找到缝隙摧毁它。但卫队长俄加木经过一整天仔细思考，又从亚拿嘉和史坦异那里得到一些建议，终于制订出一个计划。
静待国王的最后一名士兵一瘸一拐地走下山坡，消失在营地里，随即，俄加木命令手下，将灌满油的酒袋装进奈格利蒙的两架小型投石车，松开投臂，油袋应声越过墙外长长的空地，将油泼洒在塔楼外的皮篷上。这一步已经完成，剩下就只需几支沾着沥青的箭。它们拖着焰色条纹，穿过黄昏的蓝色天空，没多久，那四座巨大的塔楼就像火炬一样熊熊燃烧起来。
国王的手下无法扑灭烈火，守城的则站在城墙上，看着橙色火光在攻城塔上舞动，不由互相击掌，又是跺脚，又是叫嚷，疲倦不减但精神大振。
埃利加国王骑马走出营帐，身披黑色的斗篷，像条影子似的，被奈格利蒙的守卫们好一阵嘲笑。他举起一柄奇异的灰剑，像疯子一样大叫，要求天上降雨，熄灭塔上的大火，这让他们笑得更厉害了。没过多久，他们看着国王骑马反复打了几个来回，鸦黑的斗篷在冷风中飞扬，接着，又听到埃利加盛怒的声音传来，终于明白，国王是真心期待能召来大雨，却因事与愿违而勃然大怒。笑声慢慢消失，陷入了惊慌的沉默，奈格利蒙的守城兵一个接一个停止庆祝，爬下城墙疗伤去了。毕竟，围攻才刚刚开始，也看不到任何谈和的迹象。而且，天堂之外，没有安歇。
“我又做了个怪梦，宾拿比克。”
西蒙驱马走到坎忒喀身边，离其他人大概几码远。空气清冽，但冷得可怕，这是他们在白色荒原上度过的第六天。
“什么样的梦？”
西蒙调整一下矮怪帮他做的面罩，这块开缝的兽皮能挡住雪地反射的强光。“绿天使塔……或别的塔。昨晚，我梦到它在流血。”
宾拿比克的眼睛在相同样式的面罩后眯起来，伸手指着远处山脚下一片朦胧的灰影。“那里，我确定，就是狄莫斯寇的边缘——或者，崎拉基索 ，我的族人恰如其分地给它取了这个名字：阴影之林。我们再走一天就能到了。”
西蒙盯着沉寂的森林，一阵失望涌了上来。
“我才不管什么该死的森林。”他脱口而出，“冰和雪烦死人了，冰和雪！我们会在这片可怕的荒地上冻死！我做的梦到底是什么意思？！”
坎忒喀跳过几小堆积雪，矮怪的脑袋随之上下晃动一阵子。虽然风声飒飒，还是可以听见黑斯坦正对某人叫嚷着。
“我满心悲痛。”宾拿比克斟酌字眼，好像要让这番话配上前行的节奏，“在奈格利蒙时，我整整两晚睡不着觉，担心带你踏上这趟旅程，会给你造成什么样的伤害。我不知你的梦是什么意思，而唯一能找到答案的方式，便是走上梦境之路。”
“就像我们在葛萝伊小屋做的那样？”
“但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我对自己没有信心——此时此地不行。也许你的梦能帮助我们，可我还是认为，现在走上梦境之路并不明智。而我们这里的所有人，都背负着大家的命运。只能说，我一直都按照看来最正确的那条路走。”
西蒙思考着嘀咕起来。
这里的所有人 。宾拿比克是对的，这里的所有人，要回头都太晚了 。
“伊奈那……”他用颤抖的手指画出圣树标志，这颤抖并不只因寒冷，“……风暴之王……是魔王吗？”他总算问了出来。
宾拿比克深深皱起眉头。
“魔王？你们的神的敌人？干吗问这个？你不是听亚拿嘉说了吗？——你知道伊奈那岐是什么。”
“大概吧。”他在发抖，“只是……我在梦里见到他。反正，我觉得是他。一对红眼睛，说实话，我只看到这个，其他都是一片黑……像烧光的木头，还有一点余火。”光是想起这些，已经让他很难受了。
矮怪耸耸肩，双手插在狼脖子的毛发里：“他不是你们说的魔王，西蒙吾友。不过，他是 魔鬼，准确地说，我觉得他要做的事，对其他人而言的确是魔鬼的行径。这就足够了。”
“还有……龙呢？”过了一会儿，西蒙犹豫地问。宾拿比克飞快地偏过头，皮缝里投射出古怪的目光。
“龙？”
“山上那条。名字我不记得了。”
宾拿比克爆笑起来，喷出的气像云朵一样。“它叫哀喀迦屈！群山之女啊，年轻的朋友，你担心的事还真多啊！魔鬼！龙！”他用戴手套的指尖接住一滴眼泪，举起来，“看！”他咯咯笑着，“好像这里还需要更多冰似的。”
“可那儿是 有条龙啊！”西蒙语气激烈，“每个人都这么说！”
“很久以前的事了，西蒙。那是个不吉利的地方，当然龙也是那地方与世隔绝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反正我猜是这样。在坎努克传说中，那里曾有条巨大的冰虫，我的族人不会靠近那一带。不过，现在我觉得，更可能是雪豹之类的生物。我不是说那里没有危险的东西，比如说，这些日子以来，已经众所周知的宏瘟。”
“那我当真没什么需要担心的了？最危险可怕的东西，我已经在夜里见识过了。”
“不，我的意思不是这样，西蒙。时刻都不能忘记，我们有敌人。而且，其中有些确实非常强大。”
荒原的又一个寒夜，空洞黑暗的雪地中又燃起一团营火。现在西蒙最想要的，就是蜷缩在奈格利蒙的床上盖着毯子休息，哪怕奥斯坦·亚德史上最血腥的战斗发生在门口也无所谓。他确信，要是现在有人能提供一个温暖干燥的地方睡觉，自己会不惜撒谎、杀人，甚至舍弃乌瑟斯的信仰。他裹在毯子里，努力让牙齿不再打颤，觉得睫毛已经被冻在眼皮上了。
微弱火光照不到的地方，狼群凄厉的号叫在无止境的黑暗中回响，像在进行着感伤又复杂的对话。两天前的夜晚，一行人第一次听到它们的号叫声时，坎忒喀整晚都不安地在营火旁转圈。现在，她已经习惯了同类的叫声，只是偶尔发出一声不安的呜咽。
“她咋不回、回答它们？”黑斯坦担心地问。作为一个北爱克兰平原人，他不比施拉迪格对狼更有好感，虽然他已经喜欢上了宾拿比克的坐骑。“她咋不叫它们去打、打扰别人呢？”
“和人类一样，坎忒喀的族类也不全都喜好和平。”宾拿比克的回答完全起不到安慰作用。
这天晚上，母狼坚决不理会越来越响的号叫声，假装睡觉，但那对转动的尖耳朵却出卖了她。西蒙身子深陷在毯子里，心中确信，这首狼之歌是他听过的最孤寂的声音。
为什么我要来这儿 ？他想。为什么我们会到这儿来？在这可怕的雪地里寻找人们多年来想都没想过的一把剑？同时，公主和其他人却在城堡等着国王进攻！太蠢了！宾拿比克在山上和雪地里长大，格力姆克、黑斯坦还有施拉迪格都是士兵，天知道希瑟想干什么。可我呢？我为什么在这儿？太蠢了 ！
狼嚎声轻了下去。一根长长的指头轻触西蒙的手，吓得他跳了起来。
“塞奥蒙，你在听狼的声音吗？”吉吕岐问。
“听、听不到才怪。”
“它们的歌真是直白又嘹亮。”希瑟摇摇头，“它们很像你们人类。走到哪儿就唱到哪儿，唱看到的、闻到的东西。它们互相告知麋鹿在哪儿，谁和谁交配了，但大多数情况下，只是在喊着‘是我 ！我在这儿 ！’”吉吕岐微笑起来，以手遮眼，盯着快熄灭的火。
“你们就是这、这样理解我们……我们人类说的话的？”
“抛开语言。”王子答道，“你一定要试着用我们的眼光去看：对我们支达亚 来说，你们常常表现得像孩子。你看，长寿的希瑟并没有沉睡，我们清醒着度过了历史中的长夜。你们人类则像孩子，希望跟长者一起待在火旁，听着歌谣和故事，观看舞蹈。”他朝周围打着手势，仿佛黑暗中满是隐形的狂欢者。
“但你们做不到，西蒙。”他继续温和地说，“不可能。你们种族被赐予长眠，最终的沉眠，而我们这一族则得到了在星夜中行走、歌唱的能力。也许你们睡梦中的丰富内容是连我们支达亚 都无法理解的。”
悬在黑水晶般天空上的星星似乎暗淡了些，更加深陷在广阔的夜色中。西蒙想到希瑟，想着他们没有终结的生命，却始终无法理解那会是什么感觉。空气冰冷刺骨，他觉得连灵魂都被刺痛，于是往火堆旁挪挪，脱下潮湿的手套，温暖一下双手。
“可是希瑟会……会死，对、对不对？”他谨慎地问，暗骂自己连说话也直打冷战。
吉吕岐眯着双眼，靠近过来，西蒙瞬间慌了神，以为希瑟会因自己的无礼动起手来。但相反，吉吕岐只是握住西蒙颤抖的手，举起来。
“你的戒指。”他盯着那个鱼形花纹说，“上次我没见到。谁给你的？”
“我……我师傅，大……大概是他。”西蒙结结巴巴地说，“海霍特的莫吉纳医师。他给宾、宾、宾拿比克保管的。”希瑟王子冰冷有力的手让他很是不安，但又不敢抽开。
“那么，你是你们一族中知晓秘密的人？”吉吕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金色的眼底映着淡淡的锈色火光，令人不由害怕起来。
“秘、秘密？不、不、不！不，我不知道任何秘密！”
吉吕岐看了他好一会儿，用目光将他牢牢钉住，像用双手抓紧他的脑袋似的。
“那为什么他会给你那只戒指呢？”吉吕岐的问题更像在问他自己，接着摇摇头，松开西蒙的手，“我自己也送出了白翎箭！祖先指引我们踏上一条奇怪的路。”他转头看着摇晃的营火，不再对西蒙讲话。
秘密， 西蒙怒冲冲地想，又是秘密 ！宾拿比克有秘密，莫吉纳有秘密，希瑟更是全身都是秘密！我不想知道任何秘密了！为什么选择我来接受这些惩罚！为什么每个人都把他们可怕的秘密强加在我身上 ？！
他抱着膝盖发抖，心中怀着这样不可能的愿望，无声地哭起来。
第二天下午，他们到了狄莫斯寇东边。森林被一层厚厚的白雪掩盖，看起来更像宾拿比克说的名字了，一个遍布阴影的地方。一行人感到森林不祥的气氛，并没有往里走，甚至尽可能避开林间小路。虽然有些树确实粗壮，但撇开这点不谈，它们大部分看起来短小又扭曲，仿佛在沉重的针叶和积雪的压力下痛苦地扭动着。弯曲树干间的空地也歪歪扭扭，像喝醉的巨型鼹鼠打出来的地洞，一直延伸到危险又神秘的森林深处。
马蹄轻柔地踏在雪上，几乎什么声音都没有，西蒙在想象，沿着那条小路走进竖着黑暗柱子、覆着白色屋顶的狄莫斯寇森林大殿，最后会到达——谁能猜得呢？也许会到达森林黑暗邪恶的核心。那里的树木一同发出呼吸声，树枝摩擦着传递没完没了的低语，恶意的气息形成风，穿过细枝和冰冻的叶片。
这天晚上，虽然狄莫斯寇就在不远处，像只蜷伏的睡着的动物，但他们还是选择在空旷的平原上扎营。没有人想到那座森林的树荫下过夜，特别是施拉迪格，他是听着那些苍白林道里恐怖怪物的故事长大的。希瑟似乎不以为意，但吉吕岐晚上花了些时间给黑巫木剑上油。一行人再次挤在露天的营火旁。整个长夜，剃刀般的东风不停地从他们身上刮过。粉末状的雪到处打转，还在狄莫斯寇外围的树丫间飞舞。那一夜，他们躺下睡觉时，耳边充斥着从森林传来的、被风吹动的树枝互相锯切的吱嘎声。
又慢慢骑行两天，他们绕过森林，穿过最后一片空旷冰冻的土地，来到山脚下。景色阴冷荒凉，雪地反射着强烈的日光，西蒙一直眯着眼，头都痛了。天气似乎暖和了些，雪还在下，但在山脉宽阔的背风面，寒冷的风不再像之前那样透过斗篷和外套吹进来。
“看！”施拉迪格叫道，指着山脚往高处延伸的山坡。一开始，除了到处都是盖着雪的石头和树木，西蒙什么都没看到。接着，他的目光沿低坡往东扫去，看到有什么东西在动。两个形状奇特的影子隐约出现在一弗隆外的山脊顶上——还是身形混杂在一起的四个？
“狼吗？”他紧张地问。
宾拿比克骑着坎忒喀离开小队，朝那边跑去，举起戴着手套的手拢在嘴边。“Yah aqonik mij-ayah nu tutusiq, henimaatuq？”他呼喊着，话语回响短短一阵，很快消失在白雪皑皑的山上。
“实际上不该叫的。”他归队后，对迷惑的西蒙轻声说，“在更高的地方可能会造成雪崩。”
“可你在跟谁……？”
“嘘。”宾拿比克摆摆手。过了一会儿，那两个影子下了山脊，朝他们移过来。现在西蒙可以看清，那是两名个子小小的人，分别跨坐在两头弯角山羊上。是矮怪！
其中一个呼唤着。宾拿比克仔细听，然后转头给他的伙伴们一个微笑。
“他们想知道我们要去哪儿。另外，如果我们中间的那个是吃人肉的瑞摩加人，那他是不是俘虏？”
“让魔鬼抓走他们吧！”施拉迪格吼道。宾拿比克笑得更欢了，又转头对着山脊。
“Binbiniqegabenik ea sikka！”他叫着，“Uc sikkam mo-hinaq da Yijarjuk！”
两个围着毛皮兜帽的圆脑袋茫然地看着他们，活像阳光下的猫头鹰。呆了片刻，其中一个拍拍胸口，另一个则挥动戴着手套的臂膀，划了个大圈，然后驾坐骑转身，在一片飞扬的雪末中走回山脊。
“这是在干什么？”施拉迪格恼火地问。
宾拿比克笑得有些勉强。“我告诉他们，我们要去雾沙穆。”他解释说，“他们一个做出驱赶邪恶的手势，另一个则施了远离疯子的法术。”
一行人沿路上山，在雾沙穆地幔上一道凹陷的石谷中扎营。
“我们该在这里留下马，放下不需携带的东西。”宾拿比克查探着这个隐蔽的地点。
吉吕岐大步走到石谷口，身子后倾，盯着雾沙穆白雪皑皑的崎岖山顶，山的西面被夕阳染上淡淡的粉红色。风鼓动他的斗篷，吹起他的头发，脸庞周围飘拂的发丝就像缕缕紫云。
“上次看到这景象，到现在，已经很久了。”他说。
“你以前上过这座山？”西蒙问，奋力解开马肚上的皮带扣。
“我从没见过这座山的最高点。”希瑟回答，“这对我来说会是全新的经历——看看最东面和贺革达亚 的王国。”
“北鬼？”
“很久以前，我们分道扬镳时，群山以北的一切都让给了他们。”吉吕岐大步走回石谷，“津志波，你和矢介第必须为这些马找个安身的地方。看，那里有些小树，在斜石头下，要是干草用完了，它们能派上用场。”然后，他又用希瑟语继续说着，安乃和另外两名希瑟开始搭建更长期的营地，这是离开猎舍后，他们感觉最舒适的一次扎营。
“西蒙，看我带了什么！”宾拿比克呼唤道。
年轻人闻声，穿过三名分散在林子里拾柴火的士兵，走了过去。只见矮怪蹲在地上，从行囊中拉出一个油布包。
“奈格利蒙的铁匠觉得我不但矮，而且疯得厉害。”宾拿比克对走来的西蒙微笑，“但他还是造出了我想要的东西。”
解开系带，一大堆古怪的东西掉了出来——连着皮带和带扣的满是钉子的金属盘，凸起尖角的奇怪锤子，还有像是安在非常小的马上的鞍具。
“都是什么？”
“帮我们在高山上生存下来的东西。”宾拿比克得意地笑了，“即使脚步轻快敏捷的坎努克人，也不能毫无准备就去攀爬高峰。看，这些是绑在靴子上的。”他指着带钉子的盘子，“那些则是冰斧——很有用处。施拉迪格见过这些东西，肯定的。”
“那马具呢？”
“我们可能要绑在一块儿前行。这样的话，要是刮起大风，或遇到‘龙雪’，或走过薄冰，万一有人掉下去，其他人也可以撑住他的重量。如果时间足够，我还要给坎忒喀备好鞍子。要是把她单独留在后头，她会很沮丧的，我们还得经历痛苦的分别。”矮怪一边上油打磨，一边轻轻哼着小调。
西蒙沉默地盯着宾拿比克的工具。他曾以为爬山就像爬绿天使塔的阶梯——山势陡峭，但也就是比较困难的徒步登梯罢了。但这番关于人会摔下去，还有薄冰的话……
“嘿，西蒙小鬼！”是格力姆克的声音，“别偷懒，捡点木片。在我们爬山自杀前，最后生次营火。”
这天晚上，白塔又出现在他梦中。他绝望地紧紧攀附在光可鉴人的塔边，似乎有只狼在下面冲他吼叫。而头顶上，一个红眼睛的黑影敲响了邪恶的钟声。
旅店老板抬起头，张开嘴，本想说些什么，却又闭上了。他眨着眼，吞了口口水，样子像只青蛙。
陌生人是个修士，穿件黑袍，上面尽是一路溅起的泥渍。引人注目的是他的体型。他个头很高，魁梧得像个大酒桶。虽然旅馆门口也不怎么亮堂，但他宽阔的身子一挤进门，就让整间屋子都暗了下来。
“对……对不起，神父。”旅店老板挂上奉承的微笑。对方可是个信奉安东真神的人，而且看上去，只要他愿意，就能把你犯的罪直接从身子里挤出去。“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我已经去过码头区所有街道的所有旅店，但一无所获。我背很疼。给我一杯最好的酒。”他僵硬地走到一张桌前，重重地坐在吱呀作响的凳子上，“该死的艾本河口，旅馆比路都多。”旅馆老板注意到，他说话带着瑞摩加口音，那张粗糙发红的脸也证明了这一点。老板听说过，瑞摩加人的胡子实在太厚，少数不任由胡子乱长的，得一日三剃才行。
“这是个港口城镇，神父。”他说着，将满满一杯酒放在闷闷不乐、脏兮兮的修士面前，“最近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他苦着脸耸耸肩，“不过客人多了起来，不少陌生人需要房间歇脚。”
修士抹掉沾在唇上的泡沫，皱起眉头：“我知道，真是糟透了，可怜的路萨……”
旅馆老板紧张地四下看看，角落里那些爱克兰卫兵并没注意这里。“神父，你说你一无所获。”他换了个话题，“我能问问你在找什么吗？”
“一个修士。”大个子吼着，“一个修士弟兄 ——还有个小男孩。我已经从头到尾把码头走遍了。”
旅馆老板露出微笑，用围裙擦拭一只金属酒杯。“所以，你最后上这儿来了？原谅我这么说，神父，但我觉得你的上帝是在试炼你。”
大个子嘟囔着，从酒杯上抬起目光：“什么意思？”
“他们在这儿，之前在——如果真是你说的那两个人的话。”
修士在长凳上猛地扑了过去，老板得意的笑容一下子冻在脸上。那张红彤彤的脸和旅店老板的脸相隔只有几寸。
“什么时候？”
“两、两三天、天前……我不是很确定……”
“你是真不确定？”修士威胁似的问，“还是想要钱？”他拍拍自己的袍子。旅馆老板搞不清这古怪的信徒拍的是钱包还是小刀。反正，他从来不相信乌瑟斯的信徒，住在赫尼斯第最鱼龙混杂的镇上，更没法让他对他们改观。
“哦，不。神父，是实话！他们……他们几天前经过，询问有没有船南下到珀都因去。那个修士个子不高，好像秃顶。小鬼脸尖尖的，黑头发吧？他们到过这儿。”
“你怎么跟他们说的？”
“去俄基德·拉姆——那是一间门口画着桨的酒馆，靠近海边——找老吉尔吉斯！”
修士的巨手搭上他的肩，他一下子惊慌得说不出话来。虽然旅店老板的体格也算相当强壮，此刻却像孩子一样紧紧绞着双手。片刻之后，他的肋骨便因用力的拥抱而疼痛不已，接着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修士塞进自己手里的那枚金皇帝。
“赫尼斯第人，愿仁慈的乌瑟斯保佑你的旅店！”大个子大叫着，转头分开人群，往街上跑去，“从开始该死的搜索到现在，还是头一回碰上运气！”他冲出门口，像是逃出着火的房子。
旅馆老板痛苦地倒抽一口冷气，抓紧金币，上面还带着修士手上的温度。
“蠢驴似的，这些安东教徒。”他自言自语，“神神叨叨的。”
她站在栏杆边，看着艾本河口渐渐远去，藏进雾中。风吹拂她剪得短短的黑发。
“柯扎哈弟兄！”她呼唤道，“过来。还有比这更壮丽的吗？”她朝绿色的大海挥手，海水将他们和模糊的海岸线隔开。海鸥在船尾扬起的泡沫上尖叫盘旋。
修士缩在一堆捆紧的木桶旁，无力地挥挥手：“你自便吧……麦拉齐。我从来都不是个好船员。上帝知道。我相信这次旅途也无法改变这一点。”他抹掉前额的水沫——或汗水。自从踏上甲板，柯扎哈就滴酒未沾。米蕊茉抬起头，看到两个赫尼斯第水手正在前甲板好奇地望着自己。她低下头，走到修士身边坐下。
“为什么跟我一起来？”过了一会儿，她问，“我还是不明白。”
修士没有抬头：“我来是因为那位夫人付了钱。”
米蕊茉拉起兜帽：“没有别的东西能像大海一样，提醒你什么更重要。”她轻轻地说，微笑着。柯扎哈回以一个虚弱的笑容。
“啊，以全能上帝之名，确实如此。”他叹着气说，“它提醒我：生活是甜蜜的，大海是不可靠的，而我自己是个蠢货。”
米蕊茉庄重地点点头，抬头盯着鼓起的帆。“那些确实是值得记住的事。”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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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消失了，戴奥诺斯终于回到地面，努力挣扎着从睡梦中清醒。军营墙面上洒着点点冰冷的月光，其他人安稳的呼吸声像风吹过干燥的树叶。
心脏还在胸膛中跳得飞快，睡意却又朝疲惫的灵魂袭来，用羽毛般的指头安抚他，无声地在耳边低语。他又沉入梦乡，沉入比之前温和得多的梦境。这里十分明亮，清晨的湿气加上温暖的正午阳光——是父亲的领地荷闻郡，他、姐妹们，还有大哥一起，在那里长大，在田地里劳作。他的一部分自我并没离开军营——现在快到黎明了，他知道，这是余汶月的第九天。然而，还有一部分自己却回到过去，再一次闻到翻整过的土壤的香味，听到犁车慢吞吞的嘎吱声，还有牛车驶下小路、往集市而去、发出的有节奏的哐当声。声音越来越响，但田壑刺鼻的泥土味儿却渐渐消失。犁车靠近了，听起来就在身后。赶牛的睡着了吗？还是有人竟让牛晃荡到地里来了？一阵幼稚的恐慌在他心头浮现。
老爸会生气的——是我的错吗？我该看好它们 ？他能想象父亲的表情，那张皱巴巴、带着怒气的脸，他从来不听任何解释。年轻时的戴奥诺斯一直觉得，上帝把罪人罚下地狱时，一定也是那副表情。圣 母艾莱西亚，老爸会抽死我的，肯定 ……
他从小床上坐起，呼吸急促，心脏跳得跟鲨鱼梦后一样快。他环视着一切如常的军营，渐渐平复下来。
父亲，您过世有多久了 ？他想着，用袖子擦干额头上迅速冷却的汗水。为什么还要来打扰我？我都祈祷了这么多年 ……
突然，一阵恐惧的寒意爬过戴奥诺斯的背脊。他现在醒了，还是没醒？为什么那冷冰冰的嘎吱声还没随梦境消失？他一下子站起，大叫着，死去父亲的幽魂像烛火一样瞬间熄灭。
“起来，你们，快起来！拿武器！围城战！”
他一边套上铠甲，一边走向床边，用力把那些醉得昏昏沉沉的酒囊饭袋踢醒，还不忘对已经被叫醒的人下达指令。上方城门楼响着警报声，其间还有军号杂乱的鸣响。
他小跑出门，头盔歪戴在脑袋上，盾牌重重拍打身侧，手还挣扎着理顺剑带。他朝另外几个营房探过头，发现大家已经起床，正迅速穿戴装备。
“嘿，奈格利蒙人！”他呼唤着，一手扣上腰带，另一手握紧拳头挥舞着，“考验终于来了。上帝爱我们，考验的时候到了！”
听到参差不齐的回应声，他微笑起来，一边往阶梯走去，一边扶正头盔。
西面护墙上的大城门楼，在灯光和半月月光的照射下，显得十分丑恶畸形。城门楼的木墙和屋顶是几天前刚修缮好的，应该能在箭雨中保护他们。楼上这时已挤满了正在穿戴铠甲的卫兵，流过护墙的月光洒在他们身上，给匆忙移动的身影绑上古怪闪亮的带子。
墙面插着一排火把，弓手和矛手各自找到位置。像在黎明前消失的鸡鸣，军号又尖啸一声，将更多士兵召集到下面的庭院。
木轮尖锐的抗议声更加响亮。戴奥诺斯的目光越过镇墙外一马平川的山坡，看着渐渐探出地平线的东西——他知道那是什么，但亲眼看到，却又发现自己并没准备好。
“丫个血树啊！”他咒骂着，旁边的人也骂骂咧咧。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驶来六架攻城塔，木架顶端和奈格利蒙宏伟的城墙一样高，仿若瘸腿的巨人。塔周围盖着兽皮，像巨熊一般，笨拙地往前移动。敌人躲在塔后，一边推，一边发出嘟囔和叫喊声，房屋般大的塔轮发出尖利的嘶鸣，像从远古时代以来就没人见过的洪荒巨兽的号叫。
一阵恐惧袭来，戴奥诺斯的情绪却并不低落。国王终于来了，终于兵临城下。以全能上帝之名，不管发生什么，将来人们都会歌颂这一天！
“蠢货，省省你们的箭。”目标离射程还很远，他看到几个卫兵已经朝黑暗中乱射了几箭，赶紧喝住他们，“等着，等，等他们靠近，很快就会比你们希望的更近！”
回应着奈格利蒙城墙上绽放的火花，埃利加的军队敲响震天动地的战鼓。刚开始是滚动的隆隆鼓点，接着变成两下一循环，就像巨人的脚步声。防守方的卫兵也吹响号角。相比鼓声，号声又轻又弱，但仍然显示出抵抗的坚决力量。
戴奥诺斯感觉有人碰碰自己的肩膀，抬起头，看到两名全副武装的战士——戴熊头盔的艾索恩，还有瞪圆眼睛的爱因司凯迪，他那顶朴素钢盔上只有一个金属鸟嘴弯下来护住鼻子。黑胡子瑞摩加人眼里燃烧着熊熊怒火，紧紧拉着艾奎纳公爵的儿子，将艾索恩用力从城堞旁拉开。爱因司凯迪盯着那一片混沌，随着呼吸，发出恶犬般的低吼。
“看那儿。”他咆哮着，指着攻城塔底部，“在大熊脚下。投石车，还有撞城锤。”他一一点出随塔而来的其他大型攻城器械。几辆弩车粗壮的长臂向后弯曲，仿佛受惊昂起的蛇头。还有些器械则被蟹壳似的、用来抵挡箭矢和石头的铠甲包着，看不出怎么操作，也不知是什么用途。
“王子在哪儿？”戴奥诺斯问，目光牢牢地钉在那些器械上，无法挪开。
“就来了。”艾索恩回答，他踮起脚尖，越过爱因司凯迪向前张望，“自从你们会谈回来，他就一直跟亚拿嘉和那个文书官在一起。我希望他们正在准备某种神奇的装备，为我们增添点力量，或者能削弱国王的力量也行。老实说啊，戴奥诺斯，看看他们。”他指着黑暗中国王军的团团影子，他们跟着缓缓行进的塔楼，像蚂蚁一样不可计数。“真他妈太多了。”
“安东的伤口啊。”爱因司凯迪大吼，发红的眼睛转向艾索恩，“让他们来。我们把他们全吃了，嚼碎，再吐出去。”
“这个嘛，”戴奥诺斯说，暗自希望自己能成功挤出笑容，“上帝站在我们这边，还有王子，加上爱因司凯迪，能有什么好怕的？”
国王的军队踩着攻城塔的轨迹，涌入平原。他们群聚在雾气弥漫的草地上，像苍蝇叮着绿苹果皮。潮湿的泥土上到处支起帐篷，仿佛笨重的蘑菇。
清晨静静地来临，攻城也准备妥当。日头躲了起来，只撕开薄薄一层夜色，整个世界悬浮在一片没有方向的灰光之中。
攻城塔已经安置好很久了，突然，像打瞌睡的哨兵，又开始往前移动。士兵避开巨轮，拉起牵索，庞大的器械开始吃力地爬坡。最后，他们终于进入射程，城墙上的弓手们纷纷开射，箭破长空的嗖嗖声带来惊恐的喜悦，他们的心也随着弓弦稳定下来。第一波歪歪扭扭的射击过后，他们慢慢掌握了距离，不少国王的手下倒在轮辙中死去，还有些伤者发出尖叫，被己方的轮子冷酷地压碎在草地上。但箭矢每射倒一人，立刻会有另一个戴头盔的蓝衣士兵补上空缺，拉起牵索。攻城塔依然匀速往城墙边挪。
现在，国王的弓箭手也进入射程。城上城下的箭矢来回对射，像疯狂的蜜蜂。攻城塔发出嘎吱巨响，摇摇摆摆地离幕墙越来越近。这时，阳光突然穿破云层。城垛上好几处血迹斑斑，像下了一场血雨。
“戴奥诺斯！”士兵苍白的脸上沾满泥土，反光的头盔像一轮明月，“格林泰德叫你过来，快！他们在丹德尼斯塔下架起了梯子！”
“上帝之树啊！”戴奥诺斯带着挫败感，咬着牙，转头去找艾索恩。瑞摩加人刚从一个受伤的守卫手中接过弓，帮着清理十多尺外离城墙最近的攻城塔旁的敌人，射穿那些蠢到从停滞的塔楼护裙下探出身子、试图抓住飘荡在风中的牵索的士兵。
“艾索恩！”戴奥诺斯大叫，“一定拦下攻城塔，他们在西南墙上架了梯子！”
“快去吧！”艾奎纳的儿子头也不回，目光停留在箭尖，“我有机会就去跟你会合！”
“爱因司凯迪在哪儿？！”他用眼角余光瞟到，那个传令使已经不耐烦地左右跳脚了。
“天知道！”
轻声骂了一句，戴奥诺斯低下头，笨拙地跟在格林泰德的传令使身后。他一边走，一边招呼半打累得蜷缩在城垛背后、稍作喘息的守卫一同过来。被召集的人懊恼地摇头，但还是戴上头盔跟他走了。戴奥诺斯广受信赖，很多人叫他王子的右手。
可约书亚的右手运气很糟， 戴奥诺斯弯腰穿过走道，苦涩地想。虽然天气阴冷，他还是满头大汗。希望他这只右手存活得久一点儿 。话说回来，王子到底在哪儿？这么长时间，他也该出现了 ……
丹德尼斯塔粗大的塔身旁，他震惊地发现，格林泰德爵士的手下正在后退，而穿着高维格男爵红蓝相间军服的塞洛郡士兵却不断地越过城垛，涌上城墙。
“为了约书亚！”他大叫着跳上前去。身后的人也跟着叫起来，他们用剑抵挡敌人的剑，片刻间竟将他们逼退了些。有人从城墙上摔落，尖声叫着，拼命挥舞手臂，好像冷冽的风能让他飘起来似的。格林泰德的手下鼓足信心，往回压去，但敌人也稳住脚步。戴奥诺斯从一具僵硬的尸体手中扯下长矛，矛尾反弹回来，重重地抽打在身侧。他不顾疼痛，将长梯的第一个固定点拆下。不一会儿，他手下两个卫兵过来帮忙，一起把梯子从城墙边推开。木梯在半空中颤动，梯子上的敌人还紧紧攀在上头，大骂着，张开的嘴巴像空空的黑洞。梯子立了片刻，垂直在大地和天堂中间，接着便失去平衡，向后倒去，那些士兵就像树枝上摇落的水果。
很快，除了两人逃走，所有红蓝衣服的敌人都倒在血泊中。其他守卫把剩下三架梯子也推开了，格林泰德指挥手下，往那些还来不及再组织进攻的敌人头上丢下大石。他们将石头推到城墙的豁口，让它们纷纷滚到倒塌的梯子上，把木梯砸成一片片，还砸死了一个士兵。那人一直坐在摔倒的地方，愣愣地看着大石从城墙直接落到头上。
一个奈格利蒙本地守卫的脖子被盾牌砸断，死在地上。这个留着胡子的年轻人曾和戴奥诺斯一起玩过骰子。格林泰德爵士也折损了四名手下，他们像被风吹落的稻草人，和七个攻城的塞洛郡人死在一起。
戴奥诺斯站在那里，腹部一阵剧痛，在紧咬的齿缝间喘着气。格林泰德一瘸一拐走到他身边，靴子上有个血淋淋的洞。“这儿有七个，还有半打摔下梯子。”骑士满意地看着下面打滚的残破躯体。“都在城墙下面。和我们相比，埃利加的人死伤更多。”
戴奥诺斯一阵反胃，受伤的肩膀抽痛不已，像有颗钉子钻了进去。
“国王军的总 人数……也比我们多得多。”他回答，“……他可以……轻易放弃他们……像丢掉苹果皮一样。”他真的快要吐出来，于是朝城墙边走去。
“苹果皮……”他又说了一遍，朝护墙俯下身子。疼痛令人顾不上羞耻。
“请再读一遍。”约书亚看着自己纠结的手指，平静地说。
史坦异神父抬起头，疲倦的嘴唇扭成疑问的形状。这时，外面传来像重重敲在骨头上的闷响。独眼牧师一下子慌乱起来，飞快地在胸口画了个圣树手势。
“石头。”他说，声音刺耳。“他们……他们往这里丢石头！我们不该去……帮忙吗……？”
“在城墙上作战的人也有危险。”老瑞摩加人严肃地说，“我们之所以在这里，是为了提供最大程度的帮助。我们的伙伴为了一丝渺茫的希望，正在茫茫北方寻找一把剑。而另一把已经落入敌人手中，他正在城墙外围攻我们。剩下那一丁点儿找到芬吉尔的米奈亚的希望，就全靠我们了。”他看着忧心忡忡的史坦异，表情柔和些，“很少有石头能打进内城，而我们的房间还有内城墙做保护。我们没有太大危险。现在，请把这段再读一遍。有些东西我还不是很清楚，但感觉很重要。”
高大的牧师盯着纸页看了一会儿，房间安静下来。窗外远远传来模糊的哭喊和祈祷声，仿佛朦胧的雾。史坦异的嘴唇动了动。
“读出来。”亚拿嘉说。
牧师清清嗓子。
“……于是约翰下到海霍特的地道中——那里充满了刹拉卡喷出的蒸气和汗液。除了一支长矛和一面盾牌，他什么都没带。靠近火龙的巢穴时，脚下的皮靴开始冒烟。无疑，他在漫长的一生中从没像这回这么害怕过……”
史坦异突然中断念诵，“亚拿嘉，这些又有什么用？”仿佛巨人之锤似的，又是一声巨响，什么东西重重地落在不远处。史坦异强忍着不理会它。“你们……你们还想让我继续念吗？把约翰王与龙的战斗全都念完？”
“不。”亚拿嘉挥挥粗糙的手，“跳到结尾部分。”
牧师小心翼翼地翻过几页。
“……因此，他在几乎无望的情况下，终于活着回到光明之中。有些人还在洞口等待——必须指出，等待本身也需要极大的勇气，谁知道待在愤怒的龙洞口会发生什么事呢？他们又惊又喜地宣誓效忠。喜，是因为他们看到瓦伦屯的约翰竟能活着从洞中出来；惊，则是因为他鲜血淋漓的肩上扛着一只覆盖鲜红鳞片、钩子般的巨大龙爪。他们在他前面奔走欢呼，耀武扬威地领着骑在马上的约翰穿过鄂克斯特大门。人们目瞪口呆地从窗中看到这一幕，涌上街道。据说，当初那些大声预言约翰将会死状凄惨，还会被这年轻骑士的行为拖累到自己的那些人，现在又高声宣扬他的壮举。随着各种流言传播开去，市民们很快把大街挤得水泄不通，在约翰前方的路面撒下无数鲜花。他像拿着火炬一样，高举光锥，穿过已属于他的城市……”
史坦异叹了口气，将纸页轻轻放回雪松木盒。这盒子是他特地找来保存手稿的。“要我说啊，亚拿嘉，这是个愉快又惊险的故事。而且莫吉纳，嗯嗯，是的，他确实将故事写得引人入胜——但这对我们有什么意义呢？——我没有不敬的意思，你明白的。”
亚拿嘉斜眼看着自己突出的指节，皱着眉头。“我不知道。有些东西，里面有些东西，莫吉纳医师不知有意无意，写了些颇有深意的东西。老天啊！答案似乎就在眼前！我真是瞎了眼啊！”
又一波喧闹声从窗外传来：紧张、响亮的叫嚷，还有沉重铠甲的叮当作响，一支卫队小跑着穿过外面的大院。
“亚拿嘉，我们没多少时间可以思考了。”史坦异最后说。
“是没时间了。”老人说着，揉了揉眼睛。
整个下午，埃利加国王的军队就像潮水一般反复冲刷着名为奈格利蒙的石崖。微弱的阳光照射着一波又一波奋力爬梯的披甲戴盔的士兵，光滑的金属片反射着粼粼碎光。但每一次，城堡守卫都击退了他们的进攻。国王的军队有时在人和石头组成的坚固防线中，会发现一个暂时的缺口，但总是徒劳无果。兀特塞尔男爵胖奥德迈在这样一个缺口处独自坚持了很久，与一个接一个不断爬上梯子的攻城士兵贴身肉搏，共杀死四名敌人，一直撑到增援赶到。
是约书亚王子亲自带领的一队卫兵，保护了整道城墙，摧毁了云梯的攻势。他手中的利剑南黛儿像穿过叶片的闪烁阳光，飞快地切进掠出。不管是挥舞着笨重的宽刃剑，还是拿着短小的匕首，敌人就这样纷纷倒在他的剑下。
发现奥德迈的尸体时，王子哭了起来。男爵和他的交情不算太好，但奥德迈确实死得无比英勇。在那一刻，约书亚突然觉得，他的死同时代表了所有人——双方所有阵亡的矛兵、弓手和步兵，他们流淌着鲜血，死在乌云密布的冰冷天空下。王子下令，将男爵软绵绵的巨大身躯扛到城堡礼拜堂去。守卫们心中暗骂，但还是照办了。
红艳艳的太阳向西边地平线爬去。埃利加国王军的士气似乎有些下降，攻势也减弱了些。他们不再顶着嗤嗤破空的火箭，拼命想把攻城器推到幕墙边。而那些爬梯的士兵，只要遇到城墙高处的抵抗就放弃了。即使有至高王的命令，要一个爱克兰人杀死另一个爱克兰人也是很艰难的事。况且，防守的爱克兰兄弟如此勇猛，简直像在洞里负隅顽抗的獾。
随着太阳落山，号角在帐篷那边猛然作响。悲哀的号声传遍整个战场，埃利加的军队开始后退，拖着受伤的士兵和不少尸体回营，留下兽皮覆盖的攻城塔和其他攻城器械，等待第二天早晨再度进攻。号角吹响第二次，接着鼓声大作，仿佛在提醒守城的人，国王的大军好比绿色的海洋，能够永无止境地送出波浪。甚至像在表明，哪怕最硬的顽石，也终将碎成粉末。
攻城塔仿佛孤独的方尖碑，立在城墙前，那是又一个显而易见的标志，提醒众人埃利加还会卷土重来。湿透的兽皮将塔身遮得严严实实，没有任何火箭能找到缝隙摧毁它。但卫队长俄加木经过一整天仔细思考，又从亚拿嘉和史坦异那里得到一些建议，终于制订出一个计划。
静待国王的最后一名士兵一瘸一拐地走下山坡，消失在营地里，随即，俄加木命令手下，将灌满油的酒袋装进奈格利蒙的两架小型投石车，松开投臂，油袋应声越过墙外长长的空地，将油泼洒在塔楼外的皮篷上。这一步已经完成，剩下就只需几支沾着沥青的箭。它们拖着焰色条纹，穿过黄昏的蓝色天空，没多久，那四座巨大的塔楼就像火炬一样熊熊燃烧起来。
国王的手下无法扑灭烈火，守城的则站在城墙上，看着橙色火光在攻城塔上舞动，不由互相击掌，又是跺脚，又是叫嚷，疲倦不减但精神大振。
埃利加国王骑马走出营帐，身披黑色的斗篷，像条影子似的，被奈格利蒙的守卫们好一阵嘲笑。他举起一柄奇异的灰剑，像疯子一样大叫，要求天上降雨，熄灭塔上的大火，这让他们笑得更厉害了。没过多久，他们看着国王骑马反复打了几个来回，鸦黑的斗篷在冷风中飞扬，接着，又听到埃利加盛怒的声音传来，终于明白，国王是真心期待能召来大雨，却因事与愿违而勃然大怒。笑声慢慢消失，陷入了惊慌的沉默，奈格利蒙的守城兵一个接一个停止庆祝，爬下城墙疗伤去了。毕竟，围攻才刚刚开始，也看不到任何谈和的迹象。而且，天堂之外，没有安歇。
“我又做了个怪梦，宾拿比克。”
西蒙驱马走到坎忒喀身边，离其他人大概几码远。空气清冽，但冷得可怕，这是他们在白色荒原上度过的第六天。
“什么样的梦？”
西蒙调整一下矮怪帮他做的面罩，这块开缝的兽皮能挡住雪地反射的强光。“绿天使塔……或别的塔。昨晚，我梦到它在流血。”
宾拿比克的眼睛在相同样式的面罩后眯起来，伸手指着远处山脚下一片朦胧的灰影。“那里，我确定，就是狄莫斯寇的边缘——或者，崎拉基索 ，我的族人恰如其分地给它取了这个名字：阴影之林。我们再走一天就能到了。”
西蒙盯着沉寂的森林，一阵失望涌了上来。
“我才不管什么该死的森林。”他脱口而出，“冰和雪烦死人了，冰和雪！我们会在这片可怕的荒地上冻死！我做的梦到底是什么意思？！”
坎忒喀跳过几小堆积雪，矮怪的脑袋随之上下晃动一阵子。虽然风声飒飒，还是可以听见黑斯坦正对某人叫嚷着。
“我满心悲痛。”宾拿比克斟酌字眼，好像要让这番话配上前行的节奏，“在奈格利蒙时，我整整两晚睡不着觉，担心带你踏上这趟旅程，会给你造成什么样的伤害。我不知你的梦是什么意思，而唯一能找到答案的方式，便是走上梦境之路。”
“就像我们在葛萝伊小屋做的那样？”
“但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我对自己没有信心——此时此地不行。也许你的梦能帮助我们，可我还是认为，现在走上梦境之路并不明智。而我们这里的所有人，都背负着大家的命运。只能说，我一直都按照看来最正确的那条路走。”
西蒙思考着嘀咕起来。
这里的所有人 。宾拿比克是对的，这里的所有人，要回头都太晚了 。
“伊奈那……”他用颤抖的手指画出圣树标志，这颤抖并不只因寒冷，“……风暴之王……是魔王吗？”他总算问了出来。
宾拿比克深深皱起眉头。
“魔王？你们的神的敌人？干吗问这个？你不是听亚拿嘉说了吗？——你知道伊奈那岐是什么。”
“大概吧。”他在发抖，“只是……我在梦里见到他。反正，我觉得是他。一对红眼睛，说实话，我只看到这个，其他都是一片黑……像烧光的木头，还有一点余火。”光是想起这些，已经让他很难受了。
矮怪耸耸肩，双手插在狼脖子的毛发里：“他不是你们说的魔王，西蒙吾友。不过，他是 魔鬼，准确地说，我觉得他要做的事，对其他人而言的确是魔鬼的行径。这就足够了。”
“还有……龙呢？”过了一会儿，西蒙犹豫地问。宾拿比克飞快地偏过头，皮缝里投射出古怪的目光。
“龙？”
“山上那条。名字我不记得了。”
宾拿比克爆笑起来，喷出的气像云朵一样。“它叫哀喀迦屈！群山之女啊，年轻的朋友，你担心的事还真多啊！魔鬼！龙！”他用戴手套的指尖接住一滴眼泪，举起来，“看！”他咯咯笑着，“好像这里还需要更多冰似的。”
“可那儿是 有条龙啊！”西蒙语气激烈，“每个人都这么说！”
“很久以前的事了，西蒙。那是个不吉利的地方，当然龙也是那地方与世隔绝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反正我猜是这样。在坎努克传说中，那里曾有条巨大的冰虫，我的族人不会靠近那一带。不过，现在我觉得，更可能是雪豹之类的生物。我不是说那里没有危险的东西，比如说，这些日子以来，已经众所周知的宏瘟。”
“那我当真没什么需要担心的了？最危险可怕的东西，我已经在夜里见识过了。”
“不，我的意思不是这样，西蒙。时刻都不能忘记，我们有敌人。而且，其中有些确实非常强大。”
荒原的又一个寒夜，空洞黑暗的雪地中又燃起一团营火。现在西蒙最想要的，就是蜷缩在奈格利蒙的床上盖着毯子休息，哪怕奥斯坦·亚德史上最血腥的战斗发生在门口也无所谓。他确信，要是现在有人能提供一个温暖干燥的地方睡觉，自己会不惜撒谎、杀人，甚至舍弃乌瑟斯的信仰。他裹在毯子里，努力让牙齿不再打颤，觉得睫毛已经被冻在眼皮上了。
微弱火光照不到的地方，狼群凄厉的号叫在无止境的黑暗中回响，像在进行着感伤又复杂的对话。两天前的夜晚，一行人第一次听到它们的号叫声时，坎忒喀整晚都不安地在营火旁转圈。现在，她已经习惯了同类的叫声，只是偶尔发出一声不安的呜咽。
“她咋不回、回答它们？”黑斯坦担心地问。作为一个北爱克兰平原人，他不比施拉迪格对狼更有好感，虽然他已经喜欢上了宾拿比克的坐骑。“她咋不叫它们去打、打扰别人呢？”
“和人类一样，坎忒喀的族类也不全都喜好和平。”宾拿比克的回答完全起不到安慰作用。
这天晚上，母狼坚决不理会越来越响的号叫声，假装睡觉，但那对转动的尖耳朵却出卖了她。西蒙身子深陷在毯子里，心中确信，这首狼之歌是他听过的最孤寂的声音。
为什么我要来这儿 ？他想。为什么我们会到这儿来？在这可怕的雪地里寻找人们多年来想都没想过的一把剑？同时，公主和其他人却在城堡等着国王进攻！太蠢了！宾拿比克在山上和雪地里长大，格力姆克、黑斯坦还有施拉迪格都是士兵，天知道希瑟想干什么。可我呢？我为什么在这儿？太蠢了 ！
狼嚎声轻了下去。一根长长的指头轻触西蒙的手，吓得他跳了起来。
“塞奥蒙，你在听狼的声音吗？”吉吕岐问。
“听、听不到才怪。”
“它们的歌真是直白又嘹亮。”希瑟摇摇头，“它们很像你们人类。走到哪儿就唱到哪儿，唱看到的、闻到的东西。它们互相告知麋鹿在哪儿，谁和谁交配了，但大多数情况下，只是在喊着‘是我 ！我在这儿 ！’”吉吕岐微笑起来，以手遮眼，盯着快熄灭的火。
“你们就是这、这样理解我们……我们人类说的话的？”
“抛开语言。”王子答道，“你一定要试着用我们的眼光去看：对我们支达亚 来说，你们常常表现得像孩子。你看，长寿的希瑟并没有沉睡，我们清醒着度过了历史中的长夜。你们人类则像孩子，希望跟长者一起待在火旁，听着歌谣和故事，观看舞蹈。”他朝周围打着手势，仿佛黑暗中满是隐形的狂欢者。
“但你们做不到，西蒙。”他继续温和地说，“不可能。你们种族被赐予长眠，最终的沉眠，而我们这一族则得到了在星夜中行走、歌唱的能力。也许你们睡梦中的丰富内容是连我们支达亚 都无法理解的。”
悬在黑水晶般天空上的星星似乎暗淡了些，更加深陷在广阔的夜色中。西蒙想到希瑟，想着他们没有终结的生命，却始终无法理解那会是什么感觉。空气冰冷刺骨，他觉得连灵魂都被刺痛，于是往火堆旁挪挪，脱下潮湿的手套，温暖一下双手。
“可是希瑟会……会死，对、对不对？”他谨慎地问，暗骂自己连说话也直打冷战。
吉吕岐眯着双眼，靠近过来，西蒙瞬间慌了神，以为希瑟会因自己的无礼动起手来。但相反，吉吕岐只是握住西蒙颤抖的手，举起来。
“你的戒指。”他盯着那个鱼形花纹说，“上次我没见到。谁给你的？”
“我……我师傅，大……大概是他。”西蒙结结巴巴地说，“海霍特的莫吉纳医师。他给宾、宾、宾拿比克保管的。”希瑟王子冰冷有力的手让他很是不安，但又不敢抽开。
“那么，你是你们一族中知晓秘密的人？”吉吕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金色的眼底映着淡淡的锈色火光，令人不由害怕起来。
“秘、秘密？不、不、不！不，我不知道任何秘密！”
吉吕岐看了他好一会儿，用目光将他牢牢钉住，像用双手抓紧他的脑袋似的。
“那为什么他会给你那只戒指呢？”吉吕岐的问题更像在问他自己，接着摇摇头，松开西蒙的手，“我自己也送出了白翎箭！祖先指引我们踏上一条奇怪的路。”他转头看着摇晃的营火，不再对西蒙讲话。
秘密， 西蒙怒冲冲地想，又是秘密 ！宾拿比克有秘密，莫吉纳有秘密，希瑟更是全身都是秘密！我不想知道任何秘密了！为什么选择我来接受这些惩罚！为什么每个人都把他们可怕的秘密强加在我身上 ？！
他抱着膝盖发抖，心中怀着这样不可能的愿望，无声地哭起来。
第二天下午，他们到了狄莫斯寇东边。森林被一层厚厚的白雪掩盖，看起来更像宾拿比克说的名字了，一个遍布阴影的地方。一行人感到森林不祥的气氛，并没有往里走，甚至尽可能避开林间小路。虽然有些树确实粗壮，但撇开这点不谈，它们大部分看起来短小又扭曲，仿佛在沉重的针叶和积雪的压力下痛苦地扭动着。弯曲树干间的空地也歪歪扭扭，像喝醉的巨型鼹鼠打出来的地洞，一直延伸到危险又神秘的森林深处。
马蹄轻柔地踏在雪上，几乎什么声音都没有，西蒙在想象，沿着那条小路走进竖着黑暗柱子、覆着白色屋顶的狄莫斯寇森林大殿，最后会到达——谁能猜得呢？也许会到达森林黑暗邪恶的核心。那里的树木一同发出呼吸声，树枝摩擦着传递没完没了的低语，恶意的气息形成风，穿过细枝和冰冻的叶片。
这天晚上，虽然狄莫斯寇就在不远处，像只蜷伏的睡着的动物，但他们还是选择在空旷的平原上扎营。没有人想到那座森林的树荫下过夜，特别是施拉迪格，他是听着那些苍白林道里恐怖怪物的故事长大的。希瑟似乎不以为意，但吉吕岐晚上花了些时间给黑巫木剑上油。一行人再次挤在露天的营火旁。整个长夜，剃刀般的东风不停地从他们身上刮过。粉末状的雪到处打转，还在狄莫斯寇外围的树丫间飞舞。那一夜，他们躺下睡觉时，耳边充斥着从森林传来的、被风吹动的树枝互相锯切的吱嘎声。
又慢慢骑行两天，他们绕过森林，穿过最后一片空旷冰冻的土地，来到山脚下。景色阴冷荒凉，雪地反射着强烈的日光，西蒙一直眯着眼，头都痛了。天气似乎暖和了些，雪还在下，但在山脉宽阔的背风面，寒冷的风不再像之前那样透过斗篷和外套吹进来。
“看！”施拉迪格叫道，指着山脚往高处延伸的山坡。一开始，除了到处都是盖着雪的石头和树木，西蒙什么都没看到。接着，他的目光沿低坡往东扫去，看到有什么东西在动。两个形状奇特的影子隐约出现在一弗隆外的山脊顶上——还是身形混杂在一起的四个？
“狼吗？”他紧张地问。
宾拿比克骑着坎忒喀离开小队，朝那边跑去，举起戴着手套的手拢在嘴边。“Yah aqonik mij-ayah nu tutusiq, henimaatuq？”他呼喊着，话语回响短短一阵，很快消失在白雪皑皑的山上。
“实际上不该叫的。”他归队后，对迷惑的西蒙轻声说，“在更高的地方可能会造成雪崩。”
“可你在跟谁……？”
“嘘。”宾拿比克摆摆手。过了一会儿，那两个影子下了山脊，朝他们移过来。现在西蒙可以看清，那是两名个子小小的人，分别跨坐在两头弯角山羊上。是矮怪！
其中一个呼唤着。宾拿比克仔细听，然后转头给他的伙伴们一个微笑。
“他们想知道我们要去哪儿。另外，如果我们中间的那个是吃人肉的瑞摩加人，那他是不是俘虏？”
“让魔鬼抓走他们吧！”施拉迪格吼道。宾拿比克笑得更欢了，又转头对着山脊。
“Binbiniqegabenik ea sikka！”他叫着，“Uc sikkam mo-hinaq da Yijarjuk！”
两个围着毛皮兜帽的圆脑袋茫然地看着他们，活像阳光下的猫头鹰。呆了片刻，其中一个拍拍胸口，另一个则挥动戴着手套的臂膀，划了个大圈，然后驾坐骑转身，在一片飞扬的雪末中走回山脊。
“这是在干什么？”施拉迪格恼火地问。
宾拿比克笑得有些勉强。“我告诉他们，我们要去雾沙穆。”他解释说，“他们一个做出驱赶邪恶的手势，另一个则施了远离疯子的法术。”
一行人沿路上山，在雾沙穆地幔上一道凹陷的石谷中扎营。
“我们该在这里留下马，放下不需携带的东西。”宾拿比克查探着这个隐蔽的地点。
吉吕岐大步走到石谷口，身子后倾，盯着雾沙穆白雪皑皑的崎岖山顶，山的西面被夕阳染上淡淡的粉红色。风鼓动他的斗篷，吹起他的头发，脸庞周围飘拂的发丝就像缕缕紫云。
“上次看到这景象，到现在，已经很久了。”他说。
“你以前上过这座山？”西蒙问，奋力解开马肚上的皮带扣。
“我从没见过这座山的最高点。”希瑟回答，“这对我来说会是全新的经历——看看最东面和贺革达亚 的王国。”
“北鬼？”
“很久以前，我们分道扬镳时，群山以北的一切都让给了他们。”吉吕岐大步走回石谷，“津志波，你和矢介第必须为这些马找个安身的地方。看，那里有些小树，在斜石头下，要是干草用完了，它们能派上用场。”然后，他又用希瑟语继续说着，安乃和另外两名希瑟开始搭建更长期的营地，这是离开猎舍后，他们感觉最舒适的一次扎营。
“西蒙，看我带了什么！”宾拿比克呼唤道。
年轻人闻声，穿过三名分散在林子里拾柴火的士兵，走了过去。只见矮怪蹲在地上，从行囊中拉出一个油布包。
“奈格利蒙的铁匠觉得我不但矮，而且疯得厉害。”宾拿比克对走来的西蒙微笑，“但他还是造出了我想要的东西。”
解开系带，一大堆古怪的东西掉了出来——连着皮带和带扣的满是钉子的金属盘，凸起尖角的奇怪锤子，还有像是安在非常小的马上的鞍具。
“都是什么？”
“帮我们在高山上生存下来的东西。”宾拿比克得意地笑了，“即使脚步轻快敏捷的坎努克人，也不能毫无准备就去攀爬高峰。看，这些是绑在靴子上的。”他指着带钉子的盘子，“那些则是冰斧——很有用处。施拉迪格见过这些东西，肯定的。”
“那马具呢？”
“我们可能要绑在一块儿前行。这样的话，要是刮起大风，或遇到‘龙雪’，或走过薄冰，万一有人掉下去，其他人也可以撑住他的重量。如果时间足够，我还要给坎忒喀备好鞍子。要是把她单独留在后头，她会很沮丧的，我们还得经历痛苦的分别。”矮怪一边上油打磨，一边轻轻哼着小调。
西蒙沉默地盯着宾拿比克的工具。他曾以为爬山就像爬绿天使塔的阶梯——山势陡峭，但也就是比较困难的徒步登梯罢了。但这番关于人会摔下去，还有薄冰的话……
“嘿，西蒙小鬼！”是格力姆克的声音，“别偷懒，捡点木片。在我们爬山自杀前，最后生次营火。”
这天晚上，白塔又出现在他梦中。他绝望地紧紧攀附在光可鉴人的塔边，似乎有只狼在下面冲他吼叫。而头顶上，一个红眼睛的黑影敲响了邪恶的钟声。
旅店老板抬起头，张开嘴，本想说些什么，却又闭上了。他眨着眼，吞了口口水，样子像只青蛙。
陌生人是个修士，穿件黑袍，上面尽是一路溅起的泥渍。引人注目的是他的体型。他个头很高，魁梧得像个大酒桶。虽然旅馆门口也不怎么亮堂，但他宽阔的身子一挤进门，就让整间屋子都暗了下来。
“对……对不起，神父。”旅店老板挂上奉承的微笑。对方可是个信奉安东真神的人，而且看上去，只要他愿意，就能把你犯的罪直接从身子里挤出去。“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我已经去过码头区所有街道的所有旅店，但一无所获。我背很疼。给我一杯最好的酒。”他僵硬地走到一张桌前，重重地坐在吱呀作响的凳子上，“该死的艾本河口，旅馆比路都多。”旅馆老板注意到，他说话带着瑞摩加口音，那张粗糙发红的脸也证明了这一点。老板听说过，瑞摩加人的胡子实在太厚，少数不任由胡子乱长的，得一日三剃才行。
“这是个港口城镇，神父。”他说着，将满满一杯酒放在闷闷不乐、脏兮兮的修士面前，“最近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他苦着脸耸耸肩，“不过客人多了起来，不少陌生人需要房间歇脚。”
修士抹掉沾在唇上的泡沫，皱起眉头：“我知道，真是糟透了，可怜的路萨……”
旅馆老板紧张地四下看看，角落里那些爱克兰卫兵并没注意这里。“神父，你说你一无所获。”他换了个话题，“我能问问你在找什么吗？”
“一个修士。”大个子吼着，“一个修士弟兄 ——还有个小男孩。我已经从头到尾把码头走遍了。”
旅馆老板露出微笑，用围裙擦拭一只金属酒杯。“所以，你最后上这儿来了？原谅我这么说，神父，但我觉得你的上帝是在试炼你。”
大个子嘟囔着，从酒杯上抬起目光：“什么意思？”
“他们在这儿，之前在——如果真是你说的那两个人的话。”
修士在长凳上猛地扑了过去，老板得意的笑容一下子冻在脸上。那张红彤彤的脸和旅店老板的脸相隔只有几寸。
“什么时候？”
“两、两三天、天前……我不是很确定……”
“你是真不确定？”修士威胁似的问，“还是想要钱？”他拍拍自己的袍子。旅馆老板搞不清这古怪的信徒拍的是钱包还是小刀。反正，他从来不相信乌瑟斯的信徒，住在赫尼斯第最鱼龙混杂的镇上，更没法让他对他们改观。
“哦，不。神父，是实话！他们……他们几天前经过，询问有没有船南下到珀都因去。那个修士个子不高，好像秃顶。小鬼脸尖尖的，黑头发吧？他们到过这儿。”
“你怎么跟他们说的？”
“去俄基德·拉姆——那是一间门口画着桨的酒馆，靠近海边——找老吉尔吉斯！”
修士的巨手搭上他的肩，他一下子惊慌得说不出话来。虽然旅店老板的体格也算相当强壮，此刻却像孩子一样紧紧绞着双手。片刻之后，他的肋骨便因用力的拥抱而疼痛不已，接着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修士塞进自己手里的那枚金皇帝。
“赫尼斯第人，愿仁慈的乌瑟斯保佑你的旅店！”大个子大叫着，转头分开人群，往街上跑去，“从开始该死的搜索到现在，还是头一回碰上运气！”他冲出门口，像是逃出着火的房子。
旅馆老板痛苦地倒抽一口冷气，抓紧金币，上面还带着修士手上的温度。
“蠢驴似的，这些安东教徒。”他自言自语，“神神叨叨的。”
她站在栏杆边，看着艾本河口渐渐远去，藏进雾中。风吹拂她剪得短短的黑发。
“柯扎哈弟兄！”她呼唤道，“过来。还有比这更壮丽的吗？”她朝绿色的大海挥手，海水将他们和模糊的海岸线隔开。海鸥在船尾扬起的泡沫上尖叫盘旋。
修士缩在一堆捆紧的木桶旁，无力地挥挥手：“你自便吧……麦拉齐。我从来都不是个好船员。上帝知道。我相信这次旅途也无法改变这一点。”他抹掉前额的水沫——或汗水。自从踏上甲板，柯扎哈就滴酒未沾。米蕊茉抬起头，看到两个赫尼斯第水手正在前甲板好奇地望着自己。她低下头，走到修士身边坐下。
“为什么跟我一起来？”过了一会儿，她问，“我还是不明白。”
修士没有抬头：“我来是因为那位夫人付了钱。”
米蕊茉拉起兜帽：“没有别的东西能像大海一样，提醒你什么更重要。”她轻轻地说，微笑着。柯扎哈回以一个虚弱的笑容。
“啊，以全能上帝之名，确实如此。”他叹着气说，“它提醒我：生活是甜蜜的，大海是不可靠的，而我自己是个蠢货。”
米蕊茉庄重地点点头，抬头盯着鼓起的帆。“那些确实是值得记住的事。”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