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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界圈 一

1

凡是见到那具尸体的人心里都清清楚楚,那个字眼,那个准确的字眼,是谋杀。脖子上的毛皮凝成一缕一缕,像没洗干净的涂料刷;空空荡荡的琥珀色眼珠。官方说法是博士失手打碎了一只放大镜,不小心一跤绊倒,被碎片割破了动脉——但没人相信。
唯一一个可能知道真相的人,克拉掣阿妈,见到他们只是笑而不语。他们给她带一捧漂亮的黄叶或者一盘子晚熟的珀莎葡萄,她把葡萄一扫而光,却和叶子聊天。这种怪病,谁都闻所未闻。
格琳达——她早先对殉难的山羊粗鲁无礼,因此备感自责,为表歉意,如今以山羊当初叫她的名字自称——格琳达似乎被克拉掣阿妈的病症吓得不知所措。她不肯去探望,甚至不愿讨论那个苦命妇人的病情。艾芙芭每天都要偷偷溜过去一两次。巴克以为克拉掣阿妈的病会渐渐好转,但过了三个礼拜,摩瑞宝院长开始表示担忧,因为艾芙芭和格琳达——仍然是室友——没了监护人。她建议两个人一起换到普通宿舍。格琳达如今再不肯单独去找摩瑞宝院长谈话,对这种降格,她只是默默点头,逆来顺受。倒是艾芙芭想了个办法,主要还是为了帮格琳达尽量挽回一点面子。
就这样,十天之后,巴克只身来到“公鸡南瓜”啤酒花园,等待每周三从翡翠城来的公共马车。摩瑞宝院长不准艾芙芭和格琳达同来,因此他只好自行猜测下车的七位乘客中哪两位是奶妈和娜瑟萝。艾芙芭提醒他说,她妹妹的残疾掩饰得很巧妙,娜瑟萝甚至可以从从容容地独自下车,只要台阶稳固、地面平坦。
他找到人了,过去打招呼。奶妈是个肉墩墩的老妇人,泛红的面皮松松垮垮,好像一层皮随时就要掉下来,全靠嘴角的褶子和眼角的肉铆钉固定住了。在奎德林州的穷山恶水中生活了十几年,她变得没精打采、粗心大意、一腔恨意。以她这个年纪,本该有权靠在暖和的壁炉角打盹。她喃喃地对巴克说:“能见到一个小蛮支金人真好,就像从前啊。”接着,她转身对阴影里的人说,“来吧,乖孩子。”
要是巴克不知道,他绝不会相信娜瑟萝是艾芙芭的妹妹。她非但不绿,也不是皮肤发青,像那些血液循环不良的贵族。娜瑟萝下了马车,仪态优雅、轻巧、古怪,脚尖和脚跟同时踩在铁台阶上。她走路的姿势古古怪怪,旁人只顾着看她的脚,反倒不去看她上身。至少一开始。
那双脚落在平地上,铁了心要保持平衡:娜瑟萝站在他眼前了。她和艾芙芭描述的一模一样,清丽脱俗,粉嫩可人,苗条得像麦秆,没有手臂。她肩膀上的学术披肩巧妙地折起来,显得不那么突兀。
她微微一点头,招呼道:“幸会,好先生。行李在上面。你行吧?”她的嗓音圆润婉转,艾芙芭说话却尖利刺耳。奶妈轻轻扶着娜瑟萝,朝巴克雇的两轮马车走去。巴克注意到,要是娜瑟萝身后没有手任她稳稳地倚着,行动起来就有些困难。
三个人上路了。奶妈对巴克说:“奶妈得照顾两个孩子上学啊,因为她们的母亲这些年来躺在湿漉漉的坟墓里,父亲又疯头疯脑。哎,一家人倒是个个脑子够用,脑子这东西,你知道,坏起来最厉害。顶叫人佩服的就是发疯。老爷子瑟洛普阁下还健在,精明得跟个犁柄似的。他一个白发人,一连送走了女儿和外孙女。艾芙芭是瑟洛普第三代传人,未来的州长阁下。你是蛮支金来的,自然知道这些事。”
娜瑟萝说:“奶妈,别说长道短的,会伤害我的灵魂。”
奶妈说:“哟,我的俊丫头,你别着急,这位巴克是我们的老朋友,或者算是吧。我的朋友,奎德林那片沼泽地简直是地狱,住久了连说话都不会啦。总共也没剩几只蛙,他们怎么叫,我们就怎么附和。”
娜瑟萝娇嗔地说:“我打算羞愧得头痛。”
巴克说:“小艾小不点的时候我就认得她。我是西哈丁芦苇浒人。我们一定也见过。”
奶妈说:“我主要都住在科尔文庄,瑟洛普第二代传人帕特拉夫人离不了我。不过我偶尔会去芦苇浒看看,可能我们的确见过,那会儿你一定还小,整天光着屁股跑来跑去。”
娜瑟萝说:“幸会。”
巴克自报家门:“我叫巴克。”
奶妈抢着介绍:“这是娜瑟萝。”仿佛娜瑟萝羞于自我介绍,“她本来该明年入学。我们听说出了点状况,什么吉利金监护人脑子出了毛病,所以只好叫奶妈出马啦。可奶妈能扔下她的宝贝不管吗?原因你自然看得出。”
巴克说:“事发神秘,我们都很伤心,希望会好起来。”
到了克拉厄学院,巴克见到姐妹重逢,场面温馨感人。摩瑞宝院长吩咐她那个格洛魔端来茶和小脆饼给两位瑟洛普小姐、奶妈、巴克和格琳达。巴克本来有点担心格琳达一直沉默寡言,看到她向娜瑟萝漂亮的裙子投去凌厉的一瞥,总算安心了。为什么会这样——他怀疑格琳达也在怀疑——这一对姐妹各有各的残缺,可穿着打扮却天差地别?艾芙芭总是穿着最朴素的暗色裙子;这天她的裙子是深紫色的,猛一看就是黑色。娜瑟萝跟奶妈肩并肩地端坐在沙发上,由奶妈帮忙递茶杯、掰小松饼;她身穿一件绿丝裙,色彩像苔藓、像翡翠、像青玫瑰。天然绿的艾芙芭靠着妹妹另一边,在她仰头喝茶的时候用肩膀轻轻撑着,仿佛一件小饰品。
只听摩瑞宝院长说道:“这么安排着实不寻常,但学院房间有限,不能照顾所有特例。呜呼哀哉。那么,就让艾芙芭小姐和葛琳达小姐——如今叫格琳达了,亲爱的?真新奇——让你们继续作伴,而你呢,娜瑟萝小姐,就和奶妈住隔壁,也就是可怜的克拉掣阿妈以前住的。房间不大,你们就当成惬意的住处吧。”
格琳达问:“那克拉掣阿妈康复以后呢?”
摩瑞宝院长叹道:“哎呀,亲爱的,年轻人啊,真是乐观!叫人感动,真的。”她口气强硬起来,“你之前就跟我提过,这种怪病一直反反复复时好时坏,我只能认为,这次发病是永久性的恶化。”她咬了一口饼干,慢悠悠的,脸颊像鱼那样一鼓一鼓,像鼓风袋子的皮褶一张一翕,“当然,我们还是应该心存希望。只怕顶多如此。”
娜瑟萝说:“我们还可以祈祷。”
院长说:“啊,对,这个嘛,这话自然不消说,娜瑟萝小姐,只要是好教养的人。”
巴克看到娜瑟萝和艾芙芭同时脸红了。格琳达道过失陪,先走了。每次巴克见她离去,总是心慌意乱,这一次,因为知道下周生命科学课上会再见到她,痛苦轻了许多。由于对聘用动物又出了新禁令,各学院决定采用通课形式,不分学院共同上课,即刻执行。史兹大学有史以来第一堂男女同堂的讲座上,巴克会见到格琳达。他已经迫不及待。
虽然她变了。她一定是变了。

2

格琳达的确变了。她自己清楚。刚来史兹的时候,她是个虚荣浅薄的姑娘,如今她发觉自己深陷蛇坑。或许是她自作自受:她胡编乱造,说克拉掣阿妈得了什么怪病,结果克拉掣阿妈就真的病了。莫非证明她有术士天赋?格琳达今年选择专攻巫术,至于摩瑞宝院长并没有兑现替她换室友的承诺,她也自认罪有应得。她如今不在乎了。和迪拉蒙德博士的死相比,很多事情都显得无关紧要。
但她也并不信任摩瑞宝院长。关于那个异想天开的愚蠢谎言,她没有跟任何人提起。现在,她不容许摩瑞宝院长再插手她的生活,一点点也不行。格琳达还是没有勇气向任何人坦白她的无心之罪。她每天魂不守舍,巴克那个烦人的小跳蚤还老是围着她嗡嗡叫,博她垂青。她很后悔让他吻了自己。真是大错特错!哎,幸好现在事情都过去了,她险些一失足,酿成交际灾难。她如今看清了普芳妮小姐一干人的真面目:浅薄自私的势利眼,她今后要与她们划清界限。
想来想去,真正有望成为朋友的人选只剩下艾芙芭,既然她不再是社交负累。问题是她拖着那个破布娃娃妹妹会不会太麻烦。格琳达三番五次催促,艾芙芭才开口谈妹妹的事,只是为了让格琳达为娜瑟萝的到来有个准备;她们的活动圈子要扩大了。
艾芙芭告诉她说:“她出生在科尔文庄时,我大约三岁。我们一家人回科尔文庄逗留了一段日子,当时正是大旱。母亲死后,父亲告诉我们,娜瑟萝出生的时候,刚巧附近的水井突然涨水。此前村民组织了异教祈雨舞,还搞了一场活人祭祀。”
格琳达吃了一惊,望着艾芙芭。她仿佛既不情愿谈起,又漫不经心。
“是他们的朋友,一个奎德林的吹玻璃匠。一群村民受了几个别有用心的乐徒和预言钟的蛊惑,合伙把他杀了。那个人叫龟心。”艾芙芭手心握着高高的鞋帮(是双硬邦邦的二手黑鞋),一直垂着眼睛望着地面,“我猜我父母之所以去奎德林传教,之所以再也不肯回科尔文庄甚至蛮支金州,就是为这件事。”
“你母亲不是难产过世了吗?怎么又去传教了?”
“她五年后过世的。”艾芙芭望着裙褶,仿佛提起这件事很丢人似的,“是因为生弟弟去的。父亲给他取名叫甲儿,大概是为了纪念龟心吧。甲儿、娜瑟萝和我像吉卜赛小孩,跟着奶妈和父亲在奎德林到处跑,居无定所。我父亲叫弗瑞克斯,他整天布道,奶妈就负责教我们读书识字、把我们拉扯大、料理家务,其实我们也谈不上有家。这期间大巫师的手下开始到那里引流排沼,要挖掘红宝石矿。当然,这招行不通,于是他们把奎德林人赶出来,要么干脆杀掉,要么以保护之名送到难民营,把他们活活饿死。他们把沼泽地掠夺一空,抢光了红宝石就走了。我父亲为这事儿气疯了。红宝石根本没有传说的那么多,根本不值得这一趟辛苦;至于开凿运河,把传说中的玟窟斯水源引到蛮支金,直到现在也不见动静。虽然下了几场雨,看似大有希望,但旱情始终不见缓解。动物都被召回祖籍,不过是为了安抚民心,为给农户一些安全感。格琳达,这背后真正的用意是逐渐把人群边缘化,这就是大巫师的最终目的。”
格琳达说:“我们不是在讲你的童年吗?”
“嗯,这就是我的童年,是其中的一部分。个人经历和政治环境是分不开的。你难道想知道我们吃什么东西、做什么游戏?”
“我想知道娜瑟萝的事,还有甲儿。”
艾芙芭说:“娜瑟萝是个固执己见的半残废,她脑子聪明,自以为圣洁。她遗传了爸爸的宗教热情。她不懂得照顾别人,因为她根本没学会照顾自己,因为不可能嘛。我小时候大部分时间都是给她当保姆,这是我父亲的意思。奶妈去世后她该怎么适应,我还真不知道。大概又轮到我来照顾吧。”
格琳达冲口而出:“啊,这样的未来真是悲惨。”
艾芙芭阴郁地点点头,说:“我再同意不过。”
“那么甲儿——”格琳达欲言又止,只怕又要触到痛处。
“男性,白皮肤,完好无缺,他今年该有十岁了吧。他留在家里照顾父亲。他是个小男孩,就是个小男孩的样子。可能人有点无聊,不过他不像我们那么幸运。”
格琳达追问:“哪方面?”
“虽然总共才几年,可我们有母亲在身边。那个女人轻佻浮躁、嗜酒如命、胡思乱想、优柔寡断、不顾一切、勇敢倔强、温柔体贴。我们和她在一起,和梅兰娜。甲儿从小没有母亲,只有奶妈。当然奶妈为我们尽力了。”
格琳达问:“你母亲最爱你们哪一个?”
艾芙芭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说不好,不清楚。大概是甲儿吧,因为是儿子嘛。不过她一面也没见就去了,所以她连这一点点安慰都没有得到。”
“那你父亲最爱谁?”
“啊,那就简单了。”艾芙芭跳下床,从柜子上找了几本书,准备随时跑出门,终止谈话,“当然是娜瑟萝咯。你见到她就会明白。人人都会爱她。”她奔出房间,临走前摆了摆绿手指,算是说再见。

 
格琳达却不确定自己会更喜欢艾芙芭的这个妹妹。娜瑟萝似乎总是颐指气使。奶妈过于无微不至,艾芙芭老是嚷着挪动屋里的东西,非弄得完美无缺不可。窗帘往这边拉,别往那边拉,免得太阳晒到娜瑟萝美丽的皮肤。能不能把油灯弄亮一点,好方便娜瑟萝看书?嘘,熄灯后别说话,娜瑟萝睡了,她睡得浅。
娜瑟萝畸形的美丽,倒叫格琳达有一丝敬畏。娜瑟萝穿着得体(如果不叫奢华)。但她有一套小动作,用来转移别人对她的注意力。比如说,一阵虔诚感来袭,她头一低,眼睛眨个不停。每次娜瑟萝因为丰富的内心世界产生什么顿悟而潸然泪下,还要人伸手替她拂去两行泪珠儿,倒是很叫人动容——也叫人气恼,因为旁人根本无从领会。说什么好呢?
格琳达开始埋头用功。教巫术课的是格雷鲮小姐,一个新来的讲师。她对科目倒是热情洋溢,但很快大家就发现,她根本没什么天赋。她对学生们振振有词:“从根本上讲,咒语不过就是产生变化的工具。”她开始施咒,要把鸡变成土司,结果却变出一堆包在生菜叶子里的咖啡渣,学生们纷纷在心里默记,以后她请客吃饭绝不要答应。
摩瑞宝院长在教室后排潜着脚步,让大家当她不存在,她好自然地考评。她走来走去,不断摇头,啧啧不已。有一两次,她忍不住打断讲课,批评道:“鄙人在巫术领域并非内行,不过格雷鲮小姐,你是漏掉了两个步骤吧?不能叫人信服啊。我随便问问。让我来试试吧。你知道,我对培养女术士格外用心。”每一次,格雷鲮老师要么坐在之前的示范成果上,要么掉了钱包,羞愧莫名,无地自容。女学生们吃吃笑,觉得没学到多少东西。
又或者正相反?因为格雷鲮老师笨拙无能,学生们反倒不怕尝试了。要是哪个学生能完成当天的作业,她也从来不吝惜表达兴奋之情。格琳达第一次用隐形咒语让一团毛线消失的时候,虽然只有短短几秒钟,格雷鲮老师激动得手舞足蹈,崴掉了一只鞋跟。这不由人不兴高采烈、信心倍增。
这天格琳达、艾芙芭和娜瑟萝(不用说,还有奶妈)在自杀运河旁的珍珠果树下午餐,艾芙芭说:“我不是反对,只是奇怪,校章原本是严格的统一教教条,怎么还允许开巫术课呢?”
格琳达说:“唔,巫术本身并不涉及宗教、非宗教的东西,是吧?也不涉及享乐信仰。”
艾芙芭说:“咒语、变形、显像?都是娱乐表演罢了,都是演戏。”
格琳达表示赞同:“嗯,看起来可能像演戏,在格雷鲮老师那儿通常像一出烂戏。不过巫术的本质并不是念咒,而是一项实用技巧,就像——像识字念书。问题不在于会不会,而在于识什么字——我不是故意玩弄字眼——念什么。”
娜瑟萝说:“父亲最反对了。”用的是虔诚教徒那种温柔沉着的声音,“父亲总说,魔法是恶魔的障眼法。他说享乐信仰不过是扰乱大众耳目,令他们无心追求真正的信念。”
格琳达一点也不生气。“那是统一教的论调,对待江湖骗子或者街头耍把戏的,这个态度合情合理。不过巫术可不止如此。比如格利谷那边有很多职业女巫,听说她们在蛮支金引进的奶牛身上施了咒语,奶牛就再不会跑到悬崖边上去了。不然在每一处绝壁都安上篱笆,谁又有这个本事?魔法是地域性的技巧,对百姓福祉有利无害。但魔法不是非得取代宗教。”
娜瑟萝说:“或许吧,但如果有这种倾向,我们难道不该心存戒备?”
格琳达答道:“嗯,戒备,这个嘛,我对嘴边的水也心存戒备,可能有毒呢。但我不会永远不喝水。”
艾芙芭说:“行了,我看这根本算不上什么大问题,我看巫术根本是小儿科,主要是自己跟自己闹着玩,没什么可供借鉴的价值。”
格琳达竭力集中精神,要让艾芙芭吃剩的三明治飘起来悬在运河上,结果却引发了一场小爆炸,蛋黄酱、胡萝卜碎、橄榄圈溅得到处都是。娜瑟萝笑得栽倒,奶妈赶紧把她扶起来。艾芙芭溅了一身食物碎屑,她捡起来吃掉,大伙觉得又恶心又好笑。她说:“都是做样子,格琳达,魔法从本体论上看,没有一点吸引人的东西。当然我也不信统一教义。”她赶忙声明,“我既不信神,也不信灵。”
娜瑟萝一本正经地说:“你说这话就是为了耸人听闻。格琳达,她说什么,你一个字也别信。她老是这样,通常是为了惹父亲生气。”
艾芙芭提醒妹妹:“父亲又不在这儿。”
娜瑟萝说:“我就是他的替身,我认为你出言不逊,你对统一教嗤之以鼻,殊不知你的鼻子根本是无名神赐予的。格琳达,你说是不是好笑?幼稚。”她仿佛一尊怒神。
艾芙芭又重复了一遍:“父亲又不在这儿。”这次声音里透着歉意,“他执迷不悔,你不必忙着向大家开脱。”
娜瑟萝一字一顿,冷冷地说:“你所谓的执迷不悔,恰好是我的信条。”
艾芙芭转头对格琳达说:“哎,你这个新手女术士还不赖,我的午饭被你糟蹋得够好的。”
格琳达说:“多谢夸奖,我没想弄你一身的。我的技术越来越好,是吧?而且是当着这么多人。”
娜瑟萝说:“触目惊心。父亲对巫术不屑一顾,正是因为这一点。不过是表面功夫。”
艾芙芭说:“我同意,吃着还是橄榄味儿。”她从袖子里捡起一小块黑橄榄,拿在指尖上,伸到妹妹嘴边,“尝尝看,小娜?”
娜瑟萝却一语不发地扭过脸,潜心默祷起来。

3

几天之后,趁生命科学课课间休息的时候,巴克跟艾芙芭使了个眼色,两个人躲在主廊对面的角落里,巴克问她:“你觉得这个新来的尼基迪克博士怎么样?”
艾芙芭答道:“我听不进去,不过原因是我还想听迪拉蒙德博士讲课,我总是不能相信他已经不在了。”她表情黯然,是一种对现实不可能的妥协。
巴克说:“对了,有件事我正好奇,你跟我说过迪拉蒙德博士的突破性发现。他的实验室清空了没有,你知道吗?可能里面还有些东西,应该去找一找。你替他记的那些笔记里头,能不能看出有什么建议,至少是值得深入研究的东西?”
艾芙芭绷起面孔,样子咄咄逼人。“你以为只有你想得到,我就想不到吗?发现尸体当天,我就进去查过了,趁着门还没被他们用挂锁和束缚咒封起来。巴克,你当我傻吗?”
“什么呀,我怎么会当你傻呢。快说,有什么发现。”
“他把发现藏得很好,虽然我的知识有巨大漏洞,不过我正独自研究呢。”
巴克大吃一惊。“你是说你不打算给我看?”
艾芙芭说:“本来你也不感兴趣,况且,现在也没有结果,给你看能有什么意义?我想迪拉蒙德博士还没完成。”
巴克傲然道:“我生是蛮支金的人。听着,小艾,大巫师的意图,我基本同意你的猜测。把动物逼回农场,好让对现状不满的蛮支金农户相信大巫师正为他们努力,又提供了苦力,徒劳无功地打新井。太阴险了。这件事涉及西哈丁,涉及供我上学的各个城镇。你知道什么,我都有权知道。或许我们可以一块琢磨个头绪出来,一起改变现状。”
“你输不起,这件事需要我单打独斗。”
“到底斗什么?”
艾芙芭摇摇头。“你知道得越少越好,这是为了你好。杀死迪拉蒙德博士的凶手,不管他是谁,目的是不让他的研究成果公诸于众。要是我让你以身犯险,我还算是哪门子的朋友?”
巴克反驳道:“要是我不坚持帮忙,我又算是哪门子的朋友?”
艾芙芭避而不答。上课的时候,巴克坐在她身边,递了一堆小纸条,但她看都不看。事后他想,他们的友谊说不准真的就到此为止了,巧的是,那堂课发生了一场对新生的意外袭击,算是一个转机。
尼基迪克博士当时正在讲“生命原力”。他的两撇长胡子缠在两只手腕上,说话的时候开头声音高,后面逐渐低下去,所以他每讲一句,后排的学生只能听到前半句。几乎没有一个学生在认真听课。当时尼基迪克博士从背心口袋里摸出一只小瓶子,咕哝着“生物意愿萃取物”,也只有第一排的学生坐直了身子,睁开眼睛。在巴克、艾芙芭和别的学生听来,他说的是:“一点点调料给叽里咕噜,仿佛生命创造是没有定论的叽里咕噜,即便一切有灵生物的义务叽里咕噜,所以来做个小实验,让后排打盹的同学叽里咕噜叽里咕噜,见识一场尘世的小小奇迹,感谢叽里咕噜叽里咕噜。”
一阵兴奋的骚动传遍教室,大家都醒了。博士拔掉瓶塞,晃了一晃,学生们看到一小股颇像滑石粉的粉尘,从瓶颈飘出来,悬在空气中,聚成一根飘荡的羽毛。博士像划桨似的挥舞双手,让气流打着旋儿向上飘。那根羽毛似乎维系了罕见的空间相干性,开始向上方飘散、蔓延。本想惊叹的学生都屏住了呼吸。尼基迪克博士竖起食指,叫大家肃静,原因不言自明:要是谁大口吸气,就会改变气流方向,扰乱那团漂浮的粉末。但学生们又忍俊不禁,因为讲台上方,在经年悬挂的装饰鹿角和垂着穗带的小号之间,挂着奥兹玛塔学院四位创始人的油画肖像。画中人身着古代长袍,表情肃穆,注视着如今的学生。假如“生物意愿”在其中一位奠基人身上显现,那么对于男男女女坐在一起上课,他会作何感想?他对种种情况会作何感想?人人拭目以待。
突然间,讲台的侧门开了,气流随即改变了方向。一个学生探头进来,一脸困惑。是个新生,打扮得古里古怪:山羊皮绑腿、白色棉衬衫,皮肤黝黑,脸上手上绘着文身,镶着蓝钻石。谁都没见过这个人,也没见过这种人。巴克一把抓住艾芙芭的手,低声嚷:“瞧!是个‘瘟鸡’!”
看来如此:一个新来的玟窟斯男生,穿着古怪的民族服饰,上课迟到,走错了门,不知所措又尴尬万分。但是门已经关上,从里面锁死,前排又没有空座,他只好倚着门就地坐下,看来是希望没人注意。
尼基迪克博士怒道:“活见鬼,该死,这东西乱了方向。你个笨蛋,怎么不准时来上课?”
那团亮晶晶的雾气这会儿有一捧花束大小,顺着气流窜得老高,绕过了那排早归道山的显赫人物——这下他们错过了开口说话的意外之机——缠在一对鹿角上,有一阵子工夫,似乎是挂在弯弯的叉子上,不肯散去。尼基迪克博士说:“哎,看来是听不到他们的珠玉之言了,我也无论如何不能再把这么宝贵的东西浪费在课堂展示上。研究尚不完善,我本来想叽里咕噜。还是由你们自己来评价有没有叽里咕噜。我绝不想左右你们叽里咕噜。”
墙上的鹿角突然一抖,从橡木镶板上挣脱下来,哗啦啦掉在地上,学生们又笑又叫,尤其是看到尼基迪克博士一开始还莫名其妙,闹得更欢了。博士一扭头,刚巧看到鹿角在讲台上摆正了,颤抖着,跃跃欲试,像一只被挑逗的斗鸡,随时要开始比赛。
尼基迪克博士一边收拾教材一边冲鹿角说:“哟,看我干嘛,我又没惹你。要是非得怪谁,那就怪他好了。”他随随便便地一指那个玟窟斯新生;对方吓得瞪大双眼,一些愤世嫉俗的老生不禁疑窦丛生,觉得这根本是场阴谋。
那对鹿角末端跌地,一路小跑,像只螃蟹,蹿下讲台。学生们齐声尖叫,纷纷从座位上站起来。只见那对鹿角挑起玟窟斯学生,一只角卡住他的咽喉,插进侧门板里,另一只角则向后耸起,对准了他的脸。
尼基迪克博士赶忙上前,可惜患了关节炎的膝盖碍事,他来不及站起,幸好前排两个男生冲上讲台,合力抓住鹿角按在地上。那个玟窟斯学生尖叫起来,说的是一种陌生的语言。巴克用肩膀一撞艾芙芭说:“是克罗普和蒂贝特!快看!”巫术专业的学生纷纷跳到座位上,对准害命的鹿角念起咒语,克罗普和蒂贝特两个人和鹿角角力,按住了又险些被挣脱,最终总算掰掉了一只鹿角叉,紧接着又掰掉一只;碎片抽动着掉在讲台上,失去了动力。
巴克叹道:“哎,那家伙真倒霉。”只见那个玟窟斯学生瘫坐在地,脸藏在镶蓝钻石的手后面,呜呜哭了起来。“我从来没见过玟窟斯来的学生。史兹的欢迎仪式真是糟透了。”

 
玟窟斯学生受袭击的事引得大家议论纷纷。第二天的巫术课上,格琳达向格雷鲮老师提了个问题。“尼基迪克博士的‘生物意愿萃取物’还是什么的,为什么算作‘生命科学’?看起来明明是高超的咒语啊?科学和巫术之间的根本区别在哪里?”
格雷鲮老师非要挑这个工夫梳理头发。“啊,亲爱的同学们,科学呢,是系统性地解剖自然,把自然分成各个工作部件,每一部分基本遵循普遍规律。巫术和科学恰恰相反,不是拆分自然,而是修复;不是分析,而是综合;不是揭示旧现象,而是创造新事物。对于天赋异禀的人——”她被发夹戳中,痛得尖叫,“这是一种艺术。不妨说是最高级、最纯粹的艺术,超越了绘画、戏剧、诗歌等等。巫术并不反映或者代表世界,反而会成就世界。这是一项崇高的追求。”她为自己的语言艺术感动,轻轻啜泣起来,“有什么欲望,能比改变世界更高尚?不是勾勒乌托邦的蓝图,而是带来切切实实的变化?拨乱反正、扭转乾坤、填补宇宙中的美中不足?用巫术求生存?”
茶休时,格琳达向瑟洛普两姐妹讲了格雷鲮老师这篇真心诚意的演讲。她觉得震撼,又有点好笑。娜瑟萝说:“格琳达,只有无名神才懂得创造生命,要是格雷鲮老师把巫术和创造混为一谈,她很可能要引你道德堕落。”
格琳达想起给克拉掣阿妈虚构的精神痛苦成了真。“哦,我本来也不是什么道德楷模,小娜。”
娜瑟萝坚定地说:“那么,要说巫术有一点点益处,那就在于重塑你的性格,假如你朝这个方向努力,我想最终还是有用处的。用你的才华掌控巫术,不要被巫术掌控。”
格琳达怀疑娜瑟萝没准要熟能生巧,变成高高在上的大师。她忍不住为日后的娜瑟萝皱了皱眉,不过也暗暗记下了这份忠告。
艾芙芭却说:“格琳达,这个问题很有意思。要是格雷鲮老师有答案就好了。我也觉得鹿角那场噩梦不像科学,更像魔法。玟窟斯那个家伙真倒霉!不如我们下周问问尼基迪克博士?”
格琳达感叹道:“谁有那胆子啊,格雷鲮老师再怎么说只是愚蠢可笑。尼基迪克博士虽然叽里咕噜,前言不搭后语,看着可爱,但人家——人家可是声名赫赫呢。”

 
第二周的生命科学课上,大家的目光都对准了那个玟窟斯新生。他早早到了,挑了楼座的位子,尽量离讲台远远的。巴克像每个安居下来的农人一样,永远有种游牧人的警惕。但他也承认,新生眼睛里写着智慧。艾弗里克紧挨着巴克坐下,对他说:“听说他是位王子,一无荷包、二无实权,是个落魄贵族。我是说在他们部落。他念奥兹玛塔学院,叫做费耶罗,是个如假包换的‘瘟鸡’,纯血统的。不知道他对文明怎么想?”
艾芙芭坐在巴克另一边,插嘴道:“要是上周那出戏叫‘文明’,他一定更喜欢野蛮。”
艾弗里克说:“他干嘛涂成那个傻德行?反而引人注意。还有那身皮肤。我可不想皮肤生得跟屎一个色儿。”
艾芙芭说:“这话说的,要我看,你这看法才跟屎一样。”
巴克劝道:“哎,行了,一人少说一句吧。”
艾弗里克说:“我忘了,小艾,皮肤也是你的敏感点。”
艾芙芭说:“别把我也扯进来,我们刚吃过午饭,艾弗里克,你害我消化不良。你和我们中午吃的豆子。”
巴克嚷嚷:“再这样我要换座位啦。”话音刚落,尼基迪克博士就走进礼堂,学生纷纷起立敬礼,然后哄然落座,热热闹闹和和气气地。
艾芙芭把手挥来挥去,想吸引博士的注意,但她坐得离讲台太远,博士又絮絮叨叨讲着什么东西。最终她凑着巴克的耳朵说:“一会儿课间休息,我要换到前排去,好让他能看见我。”尼基迪克博士终于讲完了微不可闻的开场白,示意一个学生打开讲台侧门,正是前一周费耶罗误闯的那一扇门。
门开了,一个“三女王”的男生推着一张茶盘一样的桌子走了进来。桌子上趴着一头缩成一团的小狮崽。即使是坐在楼座上,大家也感觉得到,这头小兽吓得要命:那截花生酱一般颜色的小尾巴甩来甩去,肩膀高高耸起。这头狮子尚年幼,没有鬃毛可言,那只茶褐色的小脑袋扭来转去,仿佛在观察危险,最后张开嘴,哆哆嗦嗦,低低吼了一声:一个狮子吼的雏形。同学们一齐心软,“啊”声一片。
尼基迪克博士说:“顶多是只小猫咪,我本来想管它叫‘喵喵’,不过它不常吼叫,反而老在哆嗦,所以索性叫它‘呜呜’了。”
小东西望着尼基迪克博士,退到推车最边上。
尼基迪克博士说:“今天的问题就是,继续迪拉蒙德博士有些偏狭的兴趣,他叽里咕噜。谁能分清它是动物还是动物?”
艾芙芭没等点名就站起来大声回答:“尼基迪克博士,您的问题是‘谁能分清它是动物还是动物’,我认为答案是‘它的母亲’。请问它的母亲在哪儿?”
大家一阵窃笑。尼基迪克博士乐呵呵地说:“看来是陷进了文法语义学的泥沼里。”他提高了声音,仿佛终于发现礼堂里还有楼座,“干得漂亮,小姐。我来换个问法。在座的谁能大胆猜测一下这只生物的类别,并给出理由?我们眼前的是一只幼年的小兽,还远远不到语言习得的年龄,假若它的确有语言能力。在语言形成之前——假设能够形成——能否称它为动物?”
艾芙芭大声说:“我还是那个问题,博士,这只小兽非常年幼,它母亲在哪儿?为什么这么小就和母亲分开了?它吃什么?”
博士说:“眼下研究的是学术问题,你问的这些都无关紧要。不过,年轻人总是容易心软。我们不妨说,它母亲在一场意外爆炸事故中不幸丧命。讨论起见,我们假设无法判断那是母狮还是母狮。想必你们也听说了,一些动物为了逃避现行法律规定,纷纷逃往野外。”
艾芙芭狼狈地坐下了。她对巴克和艾弗里克说:“我看不大对劲。为了一堂科学课,就把一只小兽从母亲身边夺走。瞧它吓成什么样了,抖个不停。又不是冷的。”
学生们轮流回答问题,却被博士逐一否定。看来他是想说,在没有语言或者其他背景的条件下,在幼年时期,兽类是没有动物和动物之分的。
艾芙芭高声说:“这个问题有政治倾向,我还以为这是生命科学课,不是时事新闻课。”
巴克和艾弗里克赶紧叫她收声。她这个大嘴巴的恶名快要传开了。
大家都听懂了,但博士还是不厌其烦地反复唠叨,最终他总算话锋一转:“假如破坏掉大脑的语言中枢,能否消除疼痛的感受、从而消除疼痛的概念?对这头小公狮的初步试验显示,结果耐人寻味。”他拿起一把包着橡胶的小锤子,又拿起一只针管。小兽站直身子,嘶嘶吼叫,向后一跃跳到地上,飞快地向侧门跑去,可惜门从里面锁死了,和上周一样。
不过这回起身大吼的不止有艾芙芭一个。五六个学生也在冲博士大喊大叫。“疼痛?消除疼痛?您仔细瞧瞧,它吓得要命!它现在就在疼!不许你那么做,你疯了吗?”
博士停下脚步,但明显把锤头握得更紧了。他像受了奇耻大辱似的。“你们有机会学习,居然不肯,真是耸人听闻!光凭感性,不肯实验,就以偏概全,轻易下结论。把那头狮子给我送过来。送回来。小姐,你听到我的话了。我真要生气了。”
来自布里斯科学院的那两个女学生充耳不闻,把张牙舞爪的狮崽罩在围裙里,抬着跑出了教室。全班哗然,尼基迪克博士拂袖而去。艾芙芭转身对巴克说:“嗯,格琳达那个好问题,关于科学和巫术之间的区别,我看我也犯不着问了。今天绝对走上另一条路了。”她的声音在颤抖。
巴克很感动。“你是真心同情那头小兽,是不是?小艾,你浑身都在发抖。我这不是讽刺你,不过你激动得脸都要白了。行了,我们现在溜出校园,去铁路广场的咖啡馆喝杯茶吧。像从前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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