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界圈 三
7
巴克不敢相信真的要去哲学俱乐部了。他祈祷自己千万别在关键时刻吐出来。这会儿他太阳穴窝跳得厉害,头痛欲裂,但还是希望第二天能记住一切,至少是重要情节。这是史兹名头最响的三流夜总会,店面却隐蔽得很,表面看来,是一排用栅木钉死的窗户。门外的街道上有两只猩猩来回巡逻,提前把捣乱的打发走。一行人下了马车,艾弗里克仔细点了点人数。“莘莘、克罗普、我、巴克、蒂贝特、费耶罗还有普芳妮。七个。嘿,马车居然叫我们挤下了,不可思议啊。”他付了车钱,还给了小费,仍是对克拉掣阿妈某种莫名的致敬方式。众人一语不发。他挤到最前头:“来吧,我们年纪合适,醉得也正合适。”他对窗口一个看不清的面孔说:“七位,我们总共七位,好先生。”
那张面孔探到玻璃前,瞥着他。“本人叫娅可,既不是先生,也不好。学士先生,今天晚上想要哪种?”说话人是个丑老太婆,牙齿掉得七七八八,珍珠白的头皮上顶着亮闪闪的粉白色假发,歪在左边。
艾弗里克胆子大了起来:“哪种?哪种都要。”
“我是问票,小杂碎。是在地板上走来走去乱蹦一气,还是去酒窖里胡闹?”
艾弗里克答道:“全套。”
“你明白规矩?锁起门来,交了钱玩到底?”
“七位,别磨蹭了。我们又不是傻子。”
那可恶的妇人说:“来的哪有傻子。好了,给,听天由命吧,甭管什么事。或者什么人。”她装出贤良淑德的样子,像统一教圣处女的画像,“请进,好自为之。”
门开了,一行人踏上高低不平的砖石台阶,台阶尽头有个穿紫红色连帽斗篷的侏儒。他查过票问:“你们几个细皮嫩肉的打哪儿来?城里?”
艾弗里克答道:“我们都在念大学。”
“真是鱼龙混杂。好了,你们的票是方块七。瞧,这里印着七个红方块,还有这儿。”他解释道,“一杯免费饮料,有女子表演,喜欢的话可以跳跳舞。每隔一个小时左右,我就关上这扇临街大门,打开另一扇。”他指着一扇巨大的橡木门,门闩上插着两只镶铁搭扣的巨型木头插销。“你们要进一起进,否则干脆走人。这是规矩。”
舞台上,一个女歌手在唱《奥兹玛不复奥兹焉在》的讽刺歌曲,边唱边抖着五颜六色的羽毛围巾搔首弄姿。一支妖精乐队——真正的妖精!——吹拉弹唱,有气无力地伴奏。巴克还是第一次见到妖精,虽然他知道芦苇浒不远处就有一群。他念叨:“稀奇。”一边往近前挤。妖精长得像没毛的猴子,赤身裸体,只戴一顶红色小帽,没有明显的性别特征。一身皮肤绿油油的。巴克转身想说,瞧,小艾,好像你家孩子;他找不见人,这才想起她没来。格琳达也没来。该死。
他们跑去跳舞。巴克很久没见过这么混杂的群体了:动物、人类、侏儒、妖精,还有几个嘀嗒人,性征残缺或者叫混合。几个身材健美的金发服务生派发劣质果酒,大家都喝了,因为是免费的。
玩儿了一阵子,普芳妮对巴克说:“我看这么些就够啦,再下去我有点不敢——我是说,瞧那只狒狒那个轻佻样,都快脱光了。我们不如到此为止吧。”
巴克说:“你觉着?我是无所谓,不过要是你觉着不自在,那就算了。”万岁!借口来了。他自己也大不自在,“好,我们去叫艾弗里克。他在那儿,跟莘莘打情骂俏呢。”
可还没等他们挤出跳舞场,就听到妖精纵声尖叫,接着女歌手一撅屁股说:“交配时间到,姑娘们!女士们相公们!我们今天有——”她望着手中的纸条,“黑桃五、黑桃三、红桃六、方块七以及——来度蜜月的,真甜蜜哟,”她假装作呕,“梅花二。永恒的极乐,敞开怀抱吧,‘女雄’们,‘后生’们。”
巴克喊道:“艾弗里克,别。”
那个自称娅可的看门老太婆冲进正厅,应该是暂时锁了前门。她提醒各人手里的卡片,微笑着领他们往前走。她说:“启程了,骑手们,准备就绪,时辰到,夜已深!小伙子们,打起精神,这不是葬礼,是消遣!”巴克想起他们刚刚参加过葬礼,想召唤克拉掣阿妈热情、谦和的灵魂。就算本来可以退出,现在也太迟了。
他们穿过橡木门,门那边是一段微微倾斜的走廊,两侧墙上贴着红蓝相间的天鹅绒。远处传来欢快的音乐声,一支嘈杂的舞曲。走廊里飘着烤提摩叶的香味,甜丝丝的,叫人精神一松,仿佛能感觉到发紫的叶缘卷起来。娅可在前面领路,二十三位客人跟在后头,恐惧、兴奋、淫欲交织在一起。侏儒断后。巴克强打精神,观察这群同伴。一只直立行走的老虎,穿着高筒靴、披着斗篷。几个银行家和当晚的同伴,都戴着黑面具,不知是怕被人勒索,还是催情道具?夷兀和弗黎雅安来的商队,进城来做生意。两个老妇人,戴着廉价珠宝。那对新婚夫妇是格利谷来的。巴克暗暗希望他们几个可不要像格利谷这两位,一副吓傻的样子。他放眼望去,只有艾弗里克和莘莘跃跃欲试,再就是费耶罗,可能因为他仍然不明所以。其余几个都有点不知所措。
他们走进一个规模不大的圆形剧场,观众区分成六个隔间,光线暗淡,头上只见黑乎乎的石头屋顶。烛火忽明忽灭,墙缝间传来闷闷的乐声,更增添了隔绝、异样的诡异气氛。隔间环绕成一圈,正面对着中央舞台,舞台上罩着黑帘布。每两个隔间之间,都用竖长条的格子状木条和镜片拼成的挡板隔开。同来的伙伴朋友都打散了坐。空气里是不是还有股熏香味?巴克觉得思想裂成两半,像豆荚一样,敏感、惬意的那一面暴露出来。更柔软、更脆弱的一面,私密的欲望,甘愿屈服的自我。
他觉得意识越来越模糊,但越来越舒畅。他早前何必担心呢?他坐在凳子上,周围紧靠着一个戴黑面具的男人、一条他之前没注意的角蝰、那只老虎(温热腥臭的呼吸吹在他脖子上)和一个动人的女学生——或者就是那个蜜月新娘?隔间向前倾斜,像轻轻摆动的水桶,是不是?反正他们一齐往前探,离中央剧场更近了:那是笼着罩纱的祭坛。巴克松开领口,又解开腰带,感觉到心腹之间涌起微微刺痛的欲望,随即感到身下有了反应。笛子和口哨的拍子慢了下来,又或者是他目不转睛,呼吸变得那么缓慢,以至于内心深处的秘密空间除下外衣,别的都不重要了?
侏儒换了件深色兜帽,走上舞台。从他的角度,所有的隔间都尽收眼底,但不同隔间的客人彼此却看不到。侏儒上身前倾,伸出一只手,鼓励、欢迎、呼唤。他从一个隔间点了一个女人,从另一个隔间点了一个男人(好像蒂贝特?),最后指向巴克坐的包间,示意老虎上台。巴克看到侏儒没选自己,只略微有些遗憾。侏儒拿起一只烟雾缭绕的药水瓶,分别凑在三位侍祭的鼻子底下,接着帮他们脱掉衣服。舞台上摆着手铐脚镣、一个盛精油和润肤剂的托盘,另外有一只箱子,里面的东西看不清楚。侏儒给三个学徒蒙上了黑眼罩。
老虎四足着地,一边来回踱步一边低吼,脑袋前后晃动,不知是痛苦还是兴奋。蒂贝特——的确是他——快要昏过去了,平躺在地上。老虎走过去,把他罩在身下,站定了,侏儒和几个助手抬起蒂贝特,把他两只手腕绕着老虎的脖颈绑在一起,又把脚腕绕着老虎的骨盆绑了,蒂贝特吊在老虎身子下,像抬野猪那样,脸埋在老虎胸前的毛发里。
那个女人被引到一张倾斜的凳子上,或者说像一只翻倒的大碗。侏儒往看不清的地方洒了些有香味的液体。接着,侏儒一指蒂贝特——他开始扭来扭去,从老虎的胸膛下发出呻吟声。侏儒说:“假设X是无名神。”他说着就往蒂贝特的肋骨间一戳,然后举起马鞭,抽打老虎的侧腹。老虎痛得头向前一探,伸在女人两腿之间。侏儒又说:“假设Y是洞中的时间龙。”他再次抽打老虎。
他扶女人在半圆的凳子里伸展四肢,用发光的药膏涂抹她的乳头,又把马鞭交在她手里,任她抽打老虎的侧腹和面部。“最后假设Z是宫布里克巫婆,今天晚上,让我们共同见证女巫是否存在……”众人凑得更近了,仿佛自己也在表演,冒险的感觉散发着麝香味,让他们伸手扯掉纽扣,咬着嘴唇,靠近、靠近、靠近。
侏儒说道:“以上就是等式中的变量。”屋子更暗了,“现在,就让我们开启真正的、秘密的求知之旅吧。”
8
史兹的实业家从一开始就担心大巫师大权独揽,于是决定推翻最初的计划,没有在史兹和翡翠城之间铺设铁路。这就是说,从史兹赶到翡翠城,要花上三天时间,前提是风和日丽,并且有钱不断更换马匹。格琳达和艾芙芭要走一个多礼拜。这是个惨淡阴冷的礼拜,秋风刮过,不由分说扯掉树上的叶子,伴着干巴巴的尖叫和脆弱的枝条无谓的摇摆。两人和三等座的旅客一样,住在客栈厨房楼上的里间。两个人睡一张凹凸不平的单人床,挤在一起取暖、相互鼓励;也是为了安全——格琳达告诉自己。楼下马厩院子里,马夫时而细语时而嚷嚷;厨娘总在半夜凌晨进进出出,吵吵闹闹。格琳达夜里常常惊醒,像做了噩梦,再挨得艾芙芭近一点;艾芙芭晚上好像从不睡觉。白天的漫长时光花在颠簸的马车里,这时艾芙芭就靠着格琳达的肩膀打瞌睡。车窗外的风景一日比一日荒芜、单调。树木歪歪扭扭,似乎为了保存体力。
再往前走,是曾经的沙壤灌木林,早已辟为农用。过度放牧的田间,几头瘦骨嶙峋的奶牛哞哞叫唤,诉说着绝望。农场里空空荡荡。格琳达瞧见一位农妇站在门口,两只手深深垂在围裙兜里,仰头望天,一脸悲愤。妇人望着马车驶过,现出渴望的神色,渴望爬上车、渴望死、渴望到别处去,只要离开这片死寂就好。
农田再往前,是荒废的磨坊和冷清的谷仓。再往前,猝不及防地,翡翠城赫然矗立在眼前。一座声势浩大、固执己见的城市。它占据了地平线,在奥兹千篇一律的平原中心蓦然崛起,像海市蜃楼,简直莫名其妙。格琳达一见就由衷地反感:这座城市,好比傲慢粗俗的暴发户。大概是她骨子里的吉利金优越感作祟。她为之自豪。
马车穿过北侧城门,一团乱麻的生活场景复又展开。但和史兹不同,这里到底是都市,更加放浪形骸、肆无忌惮。翡翠城并不为自己欢欣雀跃,并且认为欢欣和市容并不相宜。无论是办公区、庆典广场、公园、建筑还是倒影池,处处显出这座城市的自负。格琳达喃喃自语:“幼稚,没点儿自嘲精神,瞧这排场、这虚荣!”
艾芙芭去史兹上学的路上途经翡翠城,但她对建筑并不感兴趣,而是盯着来往行人。她说:“没有动物,至少路面上看不到,可能都转到地下了。”
“地下?”格琳达想起传说中的恶势力,譬如地精王和地底军团、格利谷翡翠矿里的侏儒还有古代神话中的宙龙,它在密不透风的坟穴里做梦,梦境幻化成奥兹世界。
艾芙芭解释说:“藏起来了。看,那些穷人——他们是穷人吧?奥兹吃不起饭的人?失业的农人?还是过剩人口?死不足惜的劣等人?格琳达,你看呀,这是切切实实的问题。奎德林人虽然一无所有,也比他们,比这些——”
马车驶在大道上,两侧是条条小巷,无数穷苦人蜗居在里面,拿锡铁和硬纸板充当屋檐。很多小孩子,另外有矮小的蛮支金人,有侏儒,也有病饿交加的吉利金人。马车缓缓行驶,供她们看个一清二楚。一个没牙的格利谷年轻人,下半身没有小腿,露出短短一截膝盖,站在箱子里乞讨。一个奎德林人——艾芙芭一把抓住格琳达的手腕嚷:“快看,是奎德林人!”格琳达瞧见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妇人,裹着头巾,脖子上挂的布包里有个小孩子;她正把一只小苹果递到孩子嘴边。三个吉利金姑娘,看穿着是欢场女子。一群小孩疯跑,嗷嗷尖叫,像一群小猪羔,他们把一个商人团团围住,见机顺手牵羊。旧货商推着手推车。书报亭的商品锁在安全栅栏下面。每隔一两条街,就能看见四人一组的巡逻队——或许是民兵队,挥舞着棍剑。
两个人向赶车师傅付了旅费,提着装衣服的行李向皇宫走去。只见重重穹顶和尖塔高低起伏、错落有致,绿大理石建成的飞扶壁高入云霄,凹窗前罩着蓝玛瑙围屏。最中央、也是最引人注目的,是宝塔广阔的拱形华盖掩映下的正殿,通体由锻造的纯金瓦片镶嵌,在暗淡的黄昏中金光四射。
五天以后,两个人终于通过重重关卡,见过守门人、各层接待员和社交秘书。她们等了几个小时,只为觐见大司务拨冗三分钟。艾芙芭面孔扭曲又严肃,从牙缝里挤出“摩瑞宝院长”几个字。大司务说:“明天十一点,你们有四分钟,排在驻壹兮大使之后,女子地方军社会供给旅旅长之前。正式穿着。”说着他递过一张规章卡,可两个人没有随身备着华服,只能视而不见。
第二天下午三点(事事延后),壹兮大使走出御座室,一脸怒容,心烦气躁。格琳达把旅行帽子上打结的羽毛理了第八十次,叹道:“这回有什么话,都得你来说。”艾芙芭点点头。她看起来没精打采、惊惧不已,但坚不可摧,仿佛不是血肉之躯,而是铁骨和威士忌酒铸成。觐见大司务出现在候召殿门口,说道:“你们有四分钟。没有吩咐,不得趋前。没问到你们,不得随意开口。除非回答问题或者讨论,否则不得擅自开口。你们可以称呼大巫师为‘陛下’。”
“这还不算国王吗?我还以为皇室早就——”格琳达连忙一搡手肘,叫艾芙芭闭了嘴。真是的,艾芙芭这个人,有时候一点常识都没有。她们辛辛苦苦地跑来,难道就要因为一句青春期叛逆的激进评语被拒之门外吗?
大司务没理会。两个人走到高高的双重门前,只见上面雕满了魔符和各种玄奥的象形字画。大司务提点道:“大巫师今天心情欠佳。据回报,‘瘟鸡’州北部的乌迦布地区爆发了动乱。你们得有个心理准备。”两个面无表情的守门人依次打开两重门,让她们进去了。
进去之后却不见御座,而是一间向左拐的前厅,走廊尽头又是一间前厅,这次是向右拐,往前还是前厅连着前厅,仿佛是一条走廊两侧镶着镜子,照出重重反射,越来越窄。格琳达接着又想,仿佛走进了鹦鹉螺的螺壳。她们绕了一圈,也许有八间,也许有十间,一间比一间小,每间都罩在头顶含铅玻璃的寒光之下。最终,她们总算走完了前厅,来到拱门前。门里面是一间洞穴般的圆形大殿,又高又窄,和教堂一样幽暗。古老的锻铁烛台上摆着金字塔形的蜂蜡,每支蜡烛都燃着数根灯芯。空气憋闷,微微有些粉尘。大巫师不在,圆形底座上是空空的王座,上面镶嵌的翡翠在烛光下闪着混沌的光芒。
艾芙芭说:“他如厕去了。好吧,我们等着。”
两个人站在拱门前,不敢擅自多迈一步。
格琳达说:“要是我们只有四分钟,希望这个不算。我是说,从进来到走到这儿就用了两分钟。”
“这会儿——”艾芙芭一句话没说完,“嘘——”
格琳达大气不敢喘。她觉得并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可是又不确定。幽暗之中,她也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但艾芙芭却警觉起来。她伸着下巴,鼻孔张大了,黑眼睛眯起来,又睁圆了。
格琳达问:“什么,什么?”
“这声音是——”
格琳达什么声音也没听到,除非她指的是火苗烧热的空气顺着黑乎乎的椽子,飘散在冷冰冰的阴影中。是不是丝袍的窸窣?是大巫师来了?她左顾右盼。不对,的确有窸窣声,嘶嘶作响,像煎锅里的培根片。突然间,烛火齐齐跪拜,向王座周围吹来的冷风行礼如仪。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打在底座上,人造的雷声阵阵轰响,不像是定音鼓敲出来的,反而更像是摔打锅碗瓢盆。王座上,骷髅骨架闪烁跳跃,格琳达最初以为是闪电,随即发觉是泛着荧光的骨头拼凑成一个模糊的人形,或是什么哺乳动物。只见胸腔打开,像两只腐坏的手,接着暴风中传出一个声音,不是从骷髅头方向,而是从黑暗的暴风眼、那个放光物体的心脏处、神龛般的胸腔。
只听声音说:“朕是奥兹,伟大可畏的奥兹。”房间随着天气晃动,“你们是谁?”
格琳达转头望着艾芙芭,轻轻推她:“说呀,小艾。”艾芙芭一脸惊慌失措。对了,是雨。她对暴雨一向有莫名的恐惧。
“你们——是——谁?”那东西,或者奥兹大巫师,或者不管是什么——吼声震天。
格琳达低声嚷:“小艾!嘿,真是废物,光说不——民女是弗洛提卡镇的格琳达,如蒙陛下不弃;家母系阿普兰亚朵恩纳氏。如蒙陛下不弃——这位是艾芙芭,东哈丁瑟洛普第三代传人;如蒙陛下不弃。”
“假如朕见弃呢?”
格琳达咕哝道:“嘿,不是这么幼稚吧。小艾,快点,我哪知道我们来干嘛!”
幸好,因为大巫师那句无聊的评语,艾芙芭好像甩开了恐惧。她站在大殿边上,攥着格琳达的手汲取力量:“我们是史兹大学克拉厄学院摩瑞宝院长的学生,陛下,我们掌握着一些重要信息。”
格琳达说:“是吗?多谢告知。”
雨势稍减,但房间仍然一般幽暗,像日食过境。大巫师说:“摩瑞宝院长,矛盾的典范。她能有什么重要信息?”
艾芙芭说:“不是。我是说,我们并没有资格做判断。流言不足为信。不过——”
大巫师说:“流言自能发人深省。无风不起浪。”一阵风朝她们吹来,艾芙芭不想被雨水溅到,赶忙向后一跳。“说吧,孩子们,流言。”
艾芙芭说:“不,我们来,是为了更重要的事。”
格琳达急道:“小艾!你想害我们被扔进大牢吗?”
大巫师咆哮道:“重要不重要,是你说了算的吗?”
艾芙芭说:“我时刻留心观察。陛下召见我们,不是为了打探流言;我们自有主张。”
“你又如何知道是不是朕召你们来的?”
她们的确不能确定,尤其想到摩瑞宝院长曾找她们谈话,不管谈了什么。格琳达低声劝道:“小艾,悠着点,你要把他惹火了。”
艾芙芭反问:“那又怎么样?我也火了。”她又开口了,“陛下,我的消息是关于一位被谋杀的大科学家、思想家。我的消息是关于他的一系列重要发现,以及这些发现是如何被掩埋的。我希望伸张正义,相信陛下和我一样;当陛下得知迪拉蒙德博士了不起的研究成果,就会改变近期的想法,重新赋予动物应有的权利——”
大巫师打断她:“迪拉蒙德博士?就是为了这个?”
“事关全体动物被逐渐剥夺——”
大巫师发光的骨头哼了一声。“朕对迪拉蒙德博士和他那些研究有所耳闻。毫无新意、异想天开、似是而非的垃圾。搞学术的动物,能有什么作为。政治概念站不住脚,还言之凿凿。经验之谈、招摇撞骗、愚不可及。假仁假义、夸夸其谈、天花乱坠。你是被他的慷慨激昂蒙蔽了?他的动物热忱?”骷髅跳了两步舞,又或许是恶心地脚一抖,“他的兴趣所在、研究发现,朕都有所耳闻。至于你说的谋杀,朕几乎一无所知,更加不感兴趣。”
艾芙芭坚定地说:“我不会感情用事。”她从袖口抽出几张纸,看来她一直把东西卷在手臂上,“陛下,这不是政治宣传,而是论证充分的‘意识倾向原理’,这个名字是博士取的。陛下读过之后,一定惊为天人!凡是思想健全的国君,都不能对其中的影响视而不——”
大巫师说:“你认为朕思想健全,着实令人感动。把东西就地放下吧。又或者你想亲自交给朕?”闪电人偶咧嘴一笑,伸开双臂,“我的乖宝贝?”
艾芙芭把东西扔到地上。“尊贵的君主,”她的声音尖利刺耳,极不自然,“我自然以为陛下思想健全,否则,我就要加入大军讨伐陛下。”
格琳达呻吟道:“天杀的,小艾。”她提高声音,“陛下,她不能代表我们两人,民女并不依附于她。”
“恳请陛下,”艾芙芭的声音坚定又温柔,骄傲又委婉。格琳达想起,她以前从来没见艾芙芭渴望过任何东西。“恳请陛下,动物所遭受的苦难人神共愤。不只是迪拉蒙德博士被谋杀一事,还有眼下的强制遣返,自由的牲畜再次遭到奴役。陛下必须出宫亲眼看看他们的困苦。传言——是有人担心,接下来将会是屠宰、同类相食。这一切并非出于年轻人一时义愤。恳请陛下,这并不是感情用事、不问是非。现在世风败坏,道德沦丧——”
大巫师打断她说:“凡是谁提到‘道德沦丧’这个词,我就充耳不闻。年轻人说来,是愚蠢可笑;老年人用来,是说教、是反动、是中风的前兆。至于中年人,他们对道德又爱又怕,一派道貌岸然。”
“假如这不叫道德沦丧,那么还有什么词能形容这种恶行?”
“不如叫神秘莫测,放轻松,我的绿孩儿。善与恶,不是区区一个姑娘、学生甚至百姓能够衡量的。这是国君的职责,也是国君所以存在的理由。”
“要是我不能分辨善恶,那么假若我想行刺陛下,也没有任何阻碍。”
格琳达大声说:“我不信行刺那一套,我根本不懂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叮铃铃。我要趁着小命还在,先走一步了。”
大巫师说:“等等,我有话要问。”
两个人一动不动。几分钟过去了。骷髅用手指拨弄肋骨,像拨弄竖琴脆弱的琴弦,乐声像河床里石块翻滚。骷髅拔掉放光的牙齿,玩起了杂耍,接着一把扔在王座上,牙齿噼啪爆炸,放出糖果色的光芒。格琳达注意到,雨水顺着地板上的排水孔流走了。
大巫师开口道:“摩瑞宝院长,密探兼喉舌、亲信兼伙伴、教师兼大臣。告诉朕,她派你们来是什么用意。”
“不是她。”
大巫师大叫:“你们莫非连‘卒子’的含义都不懂?”
艾芙芭不甘示弱:“陛下莫非连‘反抗’的含义都不懂?”
大巫师非但没有当场处死她们,反而哈哈一笑。“她对你们有什么要求?”
格琳达开口了。也该是时候了。“良好的教育。她虽然作风浮夸,但作为院长的确能力过人。这个工作并不轻松。”艾芙芭斜眼瞟着她,神色古怪。
“她有没有教导你们——”
格琳达有些糊涂。“我们才念大二,才刚刚选专业。我学的是巫术,艾芙芭是生命科学。”
“原来如此。”大巫师似乎若有所思,“那么明年毕业之后呢?”
“我大概要回弗洛提卡,嫁做人妇。”
“你呢?”
艾芙芭没言语。
大巫师一个倒立,掰掉大腿骨,把王座当成小鼓,咚咚敲了起来。艾芙芭不耐烦道:“真是的,越来越荒谬,这根本是享乐派表演。”她向前走了一两步,“陛下见谅,时间快到了。”
大巫师转了回来。骷髅头开始燃烧,任密密的雨帘也不能浇灭。大巫师哑着嗓子,仿佛在痛苦地呻吟:“最后一件事。朕要引用一段《奥兹亚特》,奥兹古国的英雄传奇。”
两个姑娘静静等着。
奥兹大巫师念道:
老迈的宫布里亚如冰山蹒跚而行,
揉搓赤裸的天空,直至下起血雨。
她剥掉日之表皮,趁热一口吞下,
将一轮月牙塞进受难的手袋。
她产下一块成年的调换石子。
一叶一片,她将世界移形换位。
她说表面无异样,但并非如此。
一如他们的期许,但并非如此。
“留神你们的主人。”奥兹大巫师说完就消失了。地上的水渠汩汩作响,烛火瞬间熄灭。她们多留无益,只好原路返回。
格琳达上了马车,挑了正向的座位,铺得舒舒服服,替艾芙芭占着位子,免得被另外三个乘客抢了。她扯了个谎:“我妹妹,给我妹妹留的。”她不由得想,自己变化可真大啊,才一年多,就从瞧不起那个有色的室友,到声称两人是血肉同胞!看来大学生活果然会让人产生意想不到的变化。全珀莎山见过我们大巫师的人除了我,大概没有第二个。虽然不是我单枪匹马,不是我主动——可我毕竟来了。我做到了。而且小命还在。
虽然几乎一无所成。
小艾总算来了。她沿着石子路走得飞快,支着手肘,瘦削的身体裹在斗篷里,一如往常。她挤过人群,不得不推开那些体面的乘客。格琳达连忙推开车门。“谢天谢地,我以为你要迟了,车夫要等不及了。你给我们弄到午饭了?”
艾芙芭往她怀里扔了两个橙子、一大块顽固不化的芝士、一块不新鲜的面包,弄得车里全是刺鼻的霉味儿。她说:“只有这些了,应该够你将就到今天晚上下车。”
格琳达不解:“我、我?你说‘我’是什么意思?你自己有什么好吃的吗?”
艾芙芭说:“估计更差吧,不过没有办法。我是来跟你道别的。我不打算跟你回克拉厄学院了。我要找个地方自学。我以后再也不会做——摩瑞宝院长——的学生。”
格琳达大喊:“不要,不要,不行!奶妈会把我生吞活剥了!娜瑟萝会伤心死!摩瑞宝院长会——小艾,别,不行!”
“跟她们说,是我绑架了你,是我逼你来的,她们绝对相信我能做出这种事。”艾芙芭站在踏板上。一个身材臃肿的格利谷女侏儒听出了这出闹剧的梗概,立刻挪到格琳达旁边更舒服的位子。“格琳达,她们不用找我,因为谁也找不到我。我要到下面去。”
“下面哪里?回奎德林州吗?”
“那就太明显了,我不会撒谎骗你,亲爱的。没必要撒谎,因为我也不知道要去哪儿。我还没决定,免得跟谁撒谎。”
格琳达哭道:“小艾,给我上车,别傻了。”车夫调整缰绳,嚷嚷着叫艾芙芭快滚。
艾芙芭说:“你不会有事的,你如今也是走南闯北的人啦。这趟路你走过,不过是返程。”她贴着格琳达的脸,吻了她一下。她喃喃地说:“坚持下去,试试看。”她又吻了格琳达一下,“坚持下去,亲爱的。”
车夫一扯缰绳,喊了声“驾”。格琳达扭头望着艾芙芭消失在人群中。真是意想不到,以她的肤色,居然转眼就淹没在翡翠城形形色色、衣衫褴褛的路人中。也或许是不争气的眼泪模糊了格琳达的视线。艾芙芭自然没哭。她下车的时候迅速别过头,不是为了掩饰泪水,而是免得格琳达看她没有眼泪更加难过。但格琳达真真切切地感到一阵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