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我嘴裡有股浓烈的丁香味,我被自己的被窝捲成了木乃伊。我在被窝捲裡挣扎时,床上的老弹簧咯吱 作响。
「嘘。」马修的嘴唇在我耳边,他的身体像个壳贴在我背上。我们躺在那儿,就像抽屉裡的两根汤 匙,紧紧贴在一起。
「几点了?」我声音沙哑。
马修稍微鬆开我,看一眼他的錶。「一点多了。」.
⑩同样出自布鲁诺所著《勇往直前的狂热分子》。
「我睡了多久?」
「从昨晚大约六点开始。」
昨晚。
我的心思碎裂成字句与图像..鍊金术手抄本、诺克斯的威胁、我的手指通电变成蓝色、我父母的照 片,我母亲的手凝结成一个永远未完成的触摸。
「你给我药吃。」我推开被子,设法把手抽出来。「我不喜欢吃药,马修。」
「下次妳再休克,我就让妳多受一点不必要的苦。」他拉了 一下,被子就鬆开了,效果比我之前所有 的挣扎都好。
马修紧绷的声音搅动了记忆的碎片,新影像陆续浮现。季莲扭曲著脸,警告我不得私藏祕密,还有一 张提醒我记住的纸片。有一阵子,我又回到七岁,试著理解我聪明、活力充沛的双亲怎麼会离开我的人
生。
在我的房间裡,我向马修伸出手,但我心灵的眼睛看到的却是,我母亲的手伸向粉笔圈另一端的父 亲。因他们死亡而挥之不去的童年孤寂,跟新的、目睹母亲无望地触摸父亲而產生的成人移情作用,碰撞 在一起。我忽然推开马修的怀抱,把膝盖收到胸前,缩成一个紧张、防御的球。
马修想帮忙——我看得出——但他对我毫无把握,而我矛盾情绪的阴影也笼罩在他脸上。
诺克斯的声音再次在我脑海裡响起,充满了毒素。记住妳是谁。
「记得吗?」那张纸条问。
毫无预警地,我转身扑向吸血鬼,急於缩短我跟他的距离。我的父母已离开人世,但马修还在。我的 头靠著他的下顎,我听了几分鐘,等下一波血液流经他的身体。吸血鬼心臟慢吞吞的节奏让我昏昏欲睡。 再次在黑暗中醒转时,我自己的心臟怦怦跳著,踢掉鬆开的被子,划动手脚,调整成坐姿。马修在我背后开亮檯灯,灯罩仍然是转开的,光线不会直接照到床上。
「怎麼回事?」他问。
「魔法找到了我。巫族也会找到我。我会因為拥有魔法而被杀害,就像我父母一样。」这些话脱口而 出。惊慌加快说话的速度,我跌跌撞撞站起身来。
「不。」马修站起身,挡在我和门中间。「我们得面对这件事,戴安娜,不论它是什麼,否则妳永远 不能停止逃跑。」
一部分的我,知道他的话是真的。其餘的我,只想逃到黑暗裡。但有个吸血鬼挡路,我怎麼逃得掉? 周围的空气开始扰动,好像要驱散那种受困的感觉。凉颼颼的微风从我的裤脚往上窜。攀爬上我的身 体,轻柔地掀起我脸上的髮丝。马修咒骂一声,伸出手臂向我走来。风势变大,成了强风,吹皱了床单和
蠢。 .
「不要慌。」他刻意提高音量,盖过迴旋的风声,要让我镇静下来。
但这麼做还不够。
风势不断增强,我的手臂也随之抬高,风塑造出一个圆柱,环绕著我,像棉被筒一般保护著我。马修 在扰攘的气流外面停下脚步,一隻手仍伸在前方,定睛看著我。我张口想警告他保持距离,但只吐出冰冷 的空气。
「不要慌。」他重申一遍,眼睛仍牢牢盯著我不放。「我不动。」
经他一说,我才发现问题癥结所在。
「我保证。」他坚定地说。
风变小了。环绕我的龙捲风变成一阵小旋风,然后微风,终於消失无踪。我喘了口气,双膝落地。 「我到底是怎麼了?」每天我跑步、划船、做瑜伽,我的身体都听我的话。现在它尽做些匪夷所思的事。我低头看一眼,确认我的手指没有通电、喷出火花,脚底也没有起风。
「那是魔法召唤的巫风。」马修解释道,整个人保持不动。「妳知道那是什麼吗?」
我曾经听说奥本尼有个女巫会召唤暴风雨,但没有人称之為「巫风」。
「不怎麼清楚。」我承认,仍不时偷看我的手和脚。
「有些女巫从遗传中获得控制风元素的能力。妳是其中之一。」他道。
「刚才那样哪能算是控制。」
「是妳的第一次。」马修很实际地说。他对小卧室比个手势:窗帘和床单都完好无缺,前一天早晨扔 在五斗柜和地板上的衣服都还在原位。「我们都还站著,房间也没有颶风侵袭的灾情。这就是控制——以 目r而言。」
「但我没有要这麼做。这种事——不请自来的电火花和风I会自动发生在女巫身上吗?」我把挡在 眼前的头髮拨开,摇摇欲坠,疲惫不堪。过去二十四小时内发生了太多事,马修向我靠近,好像準备在我 昏倒时接住我。
「这年头,巫风和蓝手指都很少见。妳体内有魔法,戴安娜,它想出来,不论妳有没有邀请它。」
「我觉得被困住了。」
「昨晚我不该逼妳。」马修看起来很惭愧。「有时候我不知道该拿妳怎麼办。妳像一台永动机。我但 愿妳能偶尔停一下听我说。」
作為一个连呼吸都不需要的吸血鬼,要适应我无饜足的运动需求,一定格外困难。再一次,马修跟我 之间的距离忽然变得太大。我要起身。
「原谅我了吗?」他真诚地问。我点点头。「我可以吗?」他指指自己的脚。我又点点头。
我站起来这段时间,他快速挪动了三步。我撞在他身上,就跟我在博德利第一次遇见他一样,他贵气十足,静静站在杭佛瑞公爵阅览馆裡。但这一次我没有那麼快就退后,反而心甘情愿依靠在他身上,他的 皮肤清凉而令人心安,不再觉得冰冷可怕。
我们默默相拥,站了 一会儿。我的心平静下来,他的手臂保持轻鬆,虽然一阵阵短促的呼吸显示,这 麼做并不容易。
「我也很抱歉。」我的身体软软地贴著他,他的毛衣刺著我的脸颊。「我会设法控制我的能量。」
「没什麼好抱歉的。妳不该花那麼多力气去违反妳的本来面目。如果我替妳泡茶,妳要喝吗?」他 问,他说话时嘴唇贴著我头顶。
外面依旧是黑夜,没有一点太阳即将升起的徵兆。「现在几点了?」
马修的手在我肩胛骨之间翻转,这样他才看得见錶面。「刚过三点。」
我呻吟一声:「我好累,但又觉得喝茶很棒。」
「那我去泡茶。」他轻轻拉开我环抱著他的腰的手臂。「马上回来。」
我不想让他离开我的视线,便拖著脚步跟在后面。他把所有茶罐和茶包检查了 一遍。
「我告诉过你,我喜欢喝茶。」我解释道,他在橱柜裡又找到另一个褐色纸袋,塞在我很少用到的按 压式咖啡冲泡器后面。
「妳有特别偏爱的吗?」他对茶满為患的架子比个手势。
「请用黑色包装有金色标籤的那种。」绿茶似乎是最具安抚力的选择。
他忙著準备水壶和茶壶。他把热水倒在芳香的茶叶上,等茶泡好,就把I个缺了口的老马克杯推到我 面前。绿茶、香草、柑橘的香气跟马修的气味截然不同,却同样带来慰藉。
他替自己也倒了一杯,欣赏地翕开鼻孔。.「闻起来真的很不错。」他认可道,喝了一小口,这是我第 一次看他喝酒以外的饮料。
「我们到哪儿坐?」我把温热的茶杯捧在手中,问道。
马修对客厅歪一下头。「那儿。我们得好好谈谈。」
他坐在那张舒服的老沙发一角,我坐对面。水蒸气从茶杯裡扑到我脸上,柔柔地令人联想到巫风。 「我必须知道,诺克斯為什麼会以為妳破解了艾许摩尔七八二号的咒语。」我们都坐定后,马修问 道〇
我重述我们在院长家中的对话。「他说,咒语每逢施咒的週年就会变得脆弱。以前曾经有其他巫族 ——懂巫术的人——尝试破解它,但他们失败了。他认為我只是刚好碰对了时间和地点。」
「一位法力高强的女巫把艾许摩尔七八二号封锁起来,我怀疑那咒语几乎是不可能破解的。从前所有 尝试取得手抄本的人,条件都不符,不论他们精通多少巫术,选中哪个黄道吉日。」他望进茶杯深处。 「妳的条件是对的。问题在於怎麼办到的,又是為什麼。」
「若说我能符合一个在我出生之前就已存在的咒语设定的条件,这比它发生週期性错乱的论调,更难 以置信。而且假设我前一次符合条件,為什麼这次就不行?」马修张口欲言,我摇摇头:「不,不是因為 你。」
「诺克斯懂巫术,咒语是很复杂的。我猜它有可能会随著时间变形。」看起来他自己都不相信这说
法。
「但愿我能找出这一切的模式。」我的白桌子忽然浮现眼前,上面摆著拼图的碎片。我把几块碎片移 来移去——诺克斯、手抄本、我父母——但它们不肯组成图案。马修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幻想。
「戴安娜?」
「嗯? J
「妳在做什麼?」
「没什麼。」我回答得太快。
「妳在使用魔法。」他把茶杯放下道:「我闻得出来,也看得见。妳在发光。」
「每次我解不开一个问题——像现在!就会这麼做。」我低下头,掩饰谈论这件事对我是多麼困 难。「我看见一张白色桌子,想像有很多拼图碎片。它们有各种顏色和形状,搬来搬去,直到拼成图案。 图案拼出来后,它们就不再移动,让我知道走对了方向。」
马修等了很久才开口 :「妳玩这种游戏多久了?」
「一直在玩。」我后悔地说:「你在苏格兰的时候,我觉悟这也是魔法,就像不必回头而能知道谁在 看我二
「这是种模式,妳知道。」他说:「妳在不思考的时候使用魔法。」
「你是什麼意思?」白桌子上的拼图碎片开始跳舞。
「妳运动的时候不思考——至少不用妳心智中理性的部分。妳划船、跑步、做瑜伽的时候,整个人都 在另一个地方。没有理智压抑妳的天分,它们就出现了。」
「但我刚才有在思考啊,」我道:「结果巫风还是出现了。」
「啊,但那时候妳有非常强烈的情绪。」他解释道,身体前倾,手肘架在膝盖上。「这种时候知性都 会退居一旁。妳在密丽安和我的面前手指变蓝,也是同样的情形。那张白桌子却是另一种状况。」
「光靠情绪和运动就能引发这些力量?如果这麼简单就能搞得天翻地覆,谁还愿意当女巫?」
「很多人,我想。」马修掉开眼光。「我想拜託妳帮我做一件事。」他道,他再面对我时,沙发发出 嘎吱声:「我希望妳在回答前先考虑一下。妳愿意吗?」
「当然。」我点点头。
「我要带妳回家。」
「我不要回美国。」我只花了五秒鐘,就做出他拜託我不要做的事。
马修摇头。「不是妳的家。是我的家。妳必须离开牛津。」
「我已经答应你我会去乌斯托克。J
「老房子只是我的房子,戴安娜。」马修耐心地解释.?「我要带妳去的是我的家——在法国。」
「法国?」我拨开脸上的头髮,好把他看个清楚。
「巫族一心一意要取得艾许摩尔七八二号,不让其他生物染指。他们误以為妳破解了咒语,加上妳家 族的声望,所以还没有对妳下手。一旦诺克斯和其他人发现妳取得手抄本时,没有动用魔法——咒语就是 设定要為妳解除的——他们一定会想知道这是怎麼回事,原因何在。」
我父母的画面忽然非常清晰地出现,我闭上眼睛。「而且他们不会客客气气地问。」
「恐怕不会。」马修深深吸一口气,额头上的青筋跳了一下。「我看了那张照片,戴安娜。我要妳远 离诺克斯和图书馆。我要妳到我家住一阵子。」
「季莲说是巫族下的手。」我看到他的眼睛,瞳孔小得令人吃惊。通常它们都显得又黑又大,但今晚 的马修有点不一样。他的皮肤不再像鬼魅,苍白的嘴唇也比平常多了点色彩。「她说的是真的吗?」
「我不可能知道,戴安娜。奈及利亚的豪萨族相信巫族的力量来源是肚子裡的石头。有人在你父亲体 内找寻那东西。」他遗憾地说:「很可能有其他巫族在场。」
轻微的喀搭一响,答录机的灯光开始闪烁。我呻吟一声。
「这是妳阿姨第五次打电话来了。」马修告诉我。
不论音量关到多小,吸血鬼都听得见。我走到他旁边的桌前,拿起话筒。
「我在。我在。」我抢先盖过阿姨慌乱的声音说道。
「我们还以為妳死掉了。」莎拉道。想到她和我是毕夏普家族硕果仅存的后代,我不由得一惊。我可
以想像她坐在厨房裡,话筒贴著耳朵,一头乱髮围绕著脸孔。她逐渐老了,虽然还是很有活力,但我在远 方,面临危险这个事实,令她不知如何是好。
「我没有死。我在自己房间裡,马修跟我在一起。」我软弱地对他一笑。他没有回应。
「怎麼回事?」艾姆从分机发问。我父母去世后,艾姆的头髮在几个月内变成银色。当时她还相当年 轻——未满三十岁——此后艾姆就一直显得很脆弱,好像会被下一阵风吹走似的。她跟我阿姨一样,第六 感告诉她牛津发生了什麼事,令她明显地不安。
「我又去尝试借阅那个手抄本,如此而已。」我说得很轻鬆,努力不加重她们的忧虑。马修不满地瞪 著我看,我转过头。但这麼做没有用。他冰冷的眼神转而从我肩膀上钻进来。「但这次它不肯从书库裡出 来。」
「妳以為我们打电话来是為了那本书吗?」莎拉质问。
修长、冰冷的手指抓住话筒,从我耳畔将它拿走。
「毕夏普女士,我是马修?柯雷孟。」他简洁地说。我伸手要把话筒拿回来,马修却抓住我手腕,警 告地摇一下头。「戴安娜受到威胁。巫族威胁她。其中包括彼得?诺克斯。」
即使不是吸血鬼,也能听见电话另一头传来的尖叫。他放开我手腕,把电话还给我。
「彼得.诺克斯!」莎拉喊道。马修闭上眼睛,好像这声音弄痛了他的耳鼓。「他搅和进来多久
了?」
「从一开始。」我道,声音有点抖。「他就是那个企图入侵我大脑,穿咖啡色衣服的巫师。」
「妳没让他深入吧,有吗?」莎拉听起来很害怕。
「我尽力了,莎拉。我也不知道自己用了什麼魔法。」
艾姆插嘴道:「亲爱的,我们很多人都跟诺克斯合不来。最重要的是,妳父亲不信任他——一点都不。」
「我父亲?」地板在我脚下摇晃,马修的手臂环住我的腰,让我站稳。我揉揉眼睛,却无法驱散父亲 头颅变形、身体割裂的画面。
「戴安娜,还发生了什麼事?」莎拉柔声问。「诺克斯就够把妳吓得魂不附体了,但实际上还不止这 样。」
我用空著的手抓紧马修的手臂。「有人寄给我一张妈和爸的照片。」
沉默延伸到电话线的另一头。「哦,戴安娜。」艾姆喃喃低语。
「那张照片吗?」莎拉严厉地问。
「是的。」我小声说。
莎拉咒骂一声。「叫他来听电话。」
「他现在站著的位置就听得见妳说话。」我道..「况且妳跟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可以说给我听。」
马修的手从我腰上挪到脊椎底端。他开始用手掌下缘按摩那个部位,按压僵硬的肌肉,直到它开始放 鬆。
「那麼,你们两个给我听著。尽量远离诺克斯,愈远愈好。那个吸血鬼最好确认妳做到这一点,否则 我要他负责。史蒂芬?普罗克特曾经是全世界最好相处的男人。要让他不喜欢一个人是很困难的事——但 他痛恨那个巫师。戴安娜,妳得立刻回家。」
「我不要,莎拉!我要跟马修去法国。」莎拉提出这个毫无吸引力的选择,让我做出决定。
一阵沉默。
「法国。」艾姆无力地说。
马修伸出手。
「马修要跟妳们说话。」莎拉还来不及抗议,我就把电话交给他。
「毕夏普女士,妳有来电显示吗?」
我哼了 一声。掛在麦迪森厨房墙壁上那座咖啡色的电话还使用转盘拨号,电话线足足有一哩长,方便 莎拉讲话时走来走去。光是拨个本地号码就要花一辈子的时间。什麼来电显示?不可能。
「没有?那请把这几个号码抄下来。马修慢慢念出他手机的号码,还有另一个显然是他家的号码, 并详细说明国际电话的拨号方式。「随时欢迎打来。」
莎拉接著说了几句重话,因為马修的表情很惊讶。
「我会确保她的安全。」他把电话交给我。
「我要掛电话了。我爱妳们两个。别担心。」
「少说什麼别担心。」莎拉骂道:「妳是我们的外甥女。我们担心得要命,戴安娜,而且恐怕要一直 担心下去。」
我嘆口气:「我要怎样才能让妳们相信我好端端的?」
「起码多接几次电话。」她气鼓鼓地说。
我们终於互道再见后,我坐在马修身旁,不愿接触他的眼神。「这都要怪我,莎拉说得没错。我表现 得就像一个无知的凡人。」
他转个身,走到沙发另一头,尽可能拉开我们在这个小房间裡的距离,一屁股坐在垫子上。「从前妳 做了一笔交易,设定魔法在妳生活中的地位——而妳只是一个受尽惊吓的孤单小孩。现在却变得好像妳每 踏出一步,整个未来都繫於妳能否踩在正确的位置上。」
我坐到他身旁,默默握住他的手,但克制住告诉他情况会好转的衝动,马修显得很意外。
「到了法国,也许妳能过几天自在的生活——不要努力做什麼,不要担心犯错。」他继续道:「也许
妳可以休息——虽然我从来没见过妳停止移动够长的时间。妳甚至睡梦中也在移动,妳知道。」
「我没有时间休息,马修。」我已开始对离开牛津感到犹豫。「再过不到六星期,就要举行鍊金术研 讨会了。我负责开幕演讲。我才刚开始打草稿,拿不到博德利图书馆的资料,我不可能如期写完。」 马修瞇起眼睛猜测道:「妳的论文题目与錬金术插图有关,是吗?」
「是啊,关於英国的寓言象徵传统。」
「那妳可能没兴趣看我那本十四世纪出版的《曙光乍现》了。很可惜,是用法文写的。」
我瞪大眼睛,《曙光乍现》是一份专门讨论錬金变化中各种对峙力量——银与金、阴与阳、黑暗与光 明——以艰涩著称的手抄本。它的插图同样复杂而令人困惑。
「已知《曙光乍现》最古老的手抄本写於一四二〇年代。.」
「我那本写於一三五六年。」
「但那麼早的年代,手抄本不会有插图。」我指出。要找一四〇〇年之前有插图的鍊金术手抄本,就
像到盖茨堡古战场上找福特T型车一样不可能。
「我那本有。」
「它有完整的三十八幅插图吗?.」
「不,它有四十幅插图。」他微笑道:「看起来,以前的歷史家在若干细节上犯了错误。」
这种层次的发现非常难得。能够第一个看到一本不為人知的十四世纪《曙光乍现》插图本,可说是专 攻鍊金术的歷史学者梦寐以求的机会。
「额外的插图画些什麼?文本内容相同吗?」
「妳必须到法国去了解。」
「那我们去吧。」我立刻道。经过几个星期的挫折,忽然我的主题演讲稿好像写得出来了。
「妳不愿意為自己的安全去法国,但如果有份手抄本?」他无奈地摇头。「常识无用武之地。」
「我本来就不以常识丰富著称。」我坦承。「我们什麼时候离开?」
「一小时后?」
「那就一小时。」这可不是临时起意。显然前一天晚上从我入睡开始,他就在规划这件事。
他点点头。「旧美国空军基地旁边的跑道上,有架飞机等著。妳收拾东西要多久?」
「得看我需要带些什麼。」我道,01开始发晕。
「没多少。我们哪儿也不去。带些保暖的衣服,我想妳没带慢跑鞋就走不成。就我们两个,再加上我 母亲和她的管家。」
他的。母亲。
「马修,」我软弱地说:「我还不知道你有母亲。」
「人人都有母亲,戴安娜。」他道,转过清澈的灰眼睛看著我。「我有两个。生我的那个和伊莎波 ——把我造成吸血鬼的那个。J
马修是一回事,跟一屋子不熟悉的吸血鬼共处又是另一回事。採取这种危险行动的戒慎恐惧,浇熄了 一部分我想看那个手抄本的热情。我心中的犹豫想必已形诸於外。
「我没想到。」他道,声音裡有被刺伤的痛楚。「妳当然没有理由信任伊莎波。但她向我保证过,妳 跟她和玛泰在一起会很安全。」
「如果你信任她们,那我就信任她们。」我很意外,我说这话是真心的——虽然我心裡还在碎碎念, 如果她们打算啃一 口我的脖子,会不会先跟他报备。
「谢谢妳。」他简单地说。他的眼光转到我唇上,我的血液亢奋地回应,几乎会刺痛。「妳收拾行 李,我去洗把脸,然后打几通电话。」
我从他那头的沙发旁边走过,他握住我的手。再一次,我的身体用发热回应他冰凉的刺激。
「妳做了正确的抉择。」他低语道,然后放开我的手。
已经快到洗衣日了,我的卧室裡掛满脏衣服。翻寻衣柜,找出几件几乎一模一样的乾净黑长裤,几件 紧身裤,还有半打长袖T恤和高领衫。衣柜顶上有个有耶鲁大学校徽的旧行李袋,我跳起身,单手把它揪 下来。所有衣服都塞进这个蓝白二色的旧帆布袋,再添上几件毛衣和一件刷毛套头衫。另外我又塞了球 鞋、袜子和内衣,以及旧的瑜伽服。我没有像样的睡衣,瑜伽服可以勉强充数。想到马修的法国母亲,我 又塞了一套比较体面的衬衫和长裤。
马修低沉的声音从走廊另一头传来。他先跟福瑞交谈,然后是马卡斯,接著是计程车公司。我把行李 袋背在肩上,笨拙地挤进浴室。装妥牙刷、肥皂、洗髮精和梳子,外加吹风机和一管睫毛膏,我几乎不用 这玩意儿,但这种场合,靠化妆品帮忙可能是个好办法。
收拾完毕,我到客厅跟马修会合。他正在查看手机简讯,我的电脑包在他脚下。「就这样?.」他问, 有点意外地看著我的行李袋。
「你说过,我不需要带什麼东西。」
「是啊,但是在行李这方面,我不太习惯女人听我的话。密丽安去度週末的时候,带的东西足够装备 一整个法国佣兵团,我母亲需要好几个特大号的行李箱。露依莎只带妳这点东西,连马路都过不了,更别 提出国了。」
「除了缺乏常识,我的维修费也不高。」
马修欣赏地点点头。「妳护照在身边吗?」
我指一指。「在我电脑袋裡。」
「那我们可以出发了。」马修道,他的眼睛最后一次扫视了一遍房间。
「那张照片呢?」好像不该把它丢在这裡。
「马卡斯拿走了。」他立刻答道。
「马卡斯什麼时候来过?」我皱著眉头问。
「妳睡著的时候。要我帮妳拿回来吗?」他的手指悬在一个手机按键上。
「不要。」我摇摇头。我没有再看它一眼的动机。
马修拿起我的旅行袋,小心翼翼护送袋子和我下楼。一辆计程车在学院门外等候,马修停下脚步,跟 福瑞说了几句话。他递给门房一张卡片,两人握手。他们做成一笔交易,但其中的细节永远不会告诉我。 马修把我送进计程车,我们开了大约三十分鐘,把牛津的灯光留在背后。
「為什麼不开你的车?」驶进乡间时我问道。
「这样比较好。」他解释道:「不必叫马卡斯来把车开回去。」
计程车的摇晃让我昏昏欲睡。我靠在马修肩膀上打起瞌睡来。
到了机场,检查过护照,驾驶员交出申请文件后,很快便升空了。起飞时,我们面对面各自坐在环绕
一张矮几布置的沙发上。每隔几分鐘我就打一个呵欠,升空时我的耳朵暂时失灵。一升到巡弋的高度,马 修就解开安全带,从窗子下面的柜子裡取出一些枕头和毛毯。
「我们很快就到法国了。」他把枕头堆在我这一头的沙发上,沙发的深度大约与一张单人床相当,然 后拉开毯子,替我盖上。「妳该趁机睡一下。」
我不想睡。事实上,我害怕睡著。那张照片就鐫刻在我眼皮底下。
他在我身旁蹲下,手指轻轻勾著毛毯。「怎麼了?」
「我不想闭上眼睛。」
马修把所有枕头扔在地上,只留一个。「过来。」他坐到我身旁,邀请地拍拍那个鬆软的白色长方
块。我转个身,沿著沙发皮面扭动身躯往下缩,头靠在他腿上,腿伸长。他把毛毯从右手搭到左手,柔软 地罩在我身上。
「谢谢你。」我低声道。
「不客气。」他举起手指,碰触自己的嘴唇,然后又轻触我的唇。我尝到咸味。「睡吧。我会在这 儿。」
我真的睡了,又深又沉,没有做梦,直到马修清凉的手指抚摸我的脸,告诉我即将降落时,我才醒过
来。
「几点了?」我问,这下子我真的不知身在何处。
「快八点了。」他看一眼手錶说。
「我们在哪?」我换成坐姿,开始找安全带。
「里昂市郊,在奥弗涅。」
「法国的中心?」我想像法国的地图,问道。他点点头。「这是你的故乡吗?」
「我出生和重生都在附近。我的家——我家人的家——距此大约两小时路程。我们上午就会到。」
.我们降落在繁忙的地区机场的私人座机区,一个满脸写著无聊的公务员,负责检查我们的护照和旅行 证件,但他一看到马修的名字,忽然精神大振。
「你总是以这种方式旅行吗?」这比搭乘商业航线从伦敦的奚斯洛机场飞到巴黎的戴高乐机场方便多
了。
「是啊。」他既没有不好意思,也不觉得自满。「旅行的时候,我就会很难得地庆幸自己是个有很多 钱可烧的吸血鬼。」
马修在一辆有康乃狄克州那麼大的越野路华休旅车后面停下脚步,从口袋裡掏出一组钥匙。他打开后
车门,把我的行李袋放进去。这辆越野路华豪华的程度略逊於他的捷豹,但它的厚重却大大弥补了优雅的 不足。坐这辆车就像乘一艘私人航空母舰旅行。
「在法国开车真的需要这麼厉害的车吗?」我望著平坦大道。
马修哈哈大笑:「妳还没看到我母亲的房子呢。」
我们向西开,穿过美丽的乡间,到处陡蛸的山头上都矗立著庄严的城堡。田野和葡萄园向四面八方伸 展,虽然天色灰暗,但这块土地上的秋叶色彩彷彿著了火一般。一个路标指示前往克莱蒙费昂⑩的方向, 这不可能是巧合,虽然写法有点不一样。
马修往西走了一阵,然后放慢速度,转进一条窄路,停在路边。他指著远方说,「就在那儿。七
塔。」
连绵的山峦中间,有座顶端削平的山峰,盘据著一个用浅黄色和玫瑰色的石块砌成、有许多垛口形成 锯齿的庞然大物。它周围有七座较小的塔,正前方有一座附砲塔的闸门捍卫。七塔不是童话故事裡那种专 门在月光下举行舞会的美丽城堡,而是一座堡垒。
「你的家?」我惊呼。
「我的家。」马修从口袋裡取出手机,拨了 j个号码。「妈妈?我们快到了。」
另一头有人说了几句话,然后电话就掛掉了。马修带著有点紧张的笑容,继续开车上路。
「她在等我们?」我问,差点不能克制声音裡的顚抖。
「是的。」
「她不会介意吧?」我没有把真正的疑问说出口^^你确定你可以带一个女巫回家不会出问题吗?
⑩Clermont-Ferrand是奥弗涅区首府。克莱蒙的拼法与柯雷孟几乎相同’发音也差不多。
——其实也没必要。
马修眼睛放在路上。「伊莎波跟我一样不喜欢意外。」他说得轻描淡写,转弯上了一条羊肠小径。 我们穿过成排的栗子树,抵达七塔才开始爬坡。马修把车从七座塔中的两塔之间开进去,来到一片铺 了石板的广场,前方就是通往中央建筑的入口。左右两旁都有花坛与花园参差向上,直到被森林隐没。吸 血鬼把车停好。
「準备好了吗?」他问,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我随时有备。」我保守地回答。
马修帮我开了门,扶我下车。我拉紧黑外套,抬头望著古堡雄伟的岩石立面。凛然不可侵犯的城堡外 观,比起裡头等待著我的场面,可说不值一哂。大门开了。
「勇敢。」马修轻吻一下我的脸颊,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