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伊莎波站在她巨大的古堡门口，庄严而冰冷，我们爬上石头阶梯时，她怒目瞪著吸血鬼儿子。
马修躬腰一呎深，温柔地亲吻她两边的面颊。「我们到裡面去，还是妳要继续待在外面打招呼？」
他母亲退后一步，让我们通行。我感觉她愤怒的凝视，还闻到一股令人联想到沙士汽水和牛奶糖的味 道。我们穿过一条短短的阴暗走廊，两旁罗列著以不怎麼好客的方式直指访客脑袋的长矛，进入一个天花板挑高的房间，壁上掛满了画，显然出自一位富於想像的十九世纪艺术家手笔，呈现出不曾真正存在世间 的中世纪景物：狮群、百合花、咬著自己尾巴的蛇，白墙上还画了许多枚扇贝的壳。房间一头有道迴旋 梯，通往某座尖塔的塔顶。
在室内，伊莎波的目光火力全开。马修这位母亲彷彿就是法国女人与生倶来的那种令人畏惧的优雅的 化身。她跟儿子——他看起来比她老一点，有点不协调——一样穿黑白调的衣服，缓和自己神祕的苍白。 伊莎波喜欢的顏色从乳白到浅褐色不等，她挑选的组合每一寸都非常简单而昂贵，从柔软的淡黄色皮鞋的 鞋尖，乃至舞动在耳畔的拓帕石。环绕在黑色的瞳仁周围，是令人吃惊的冰冷翡翠碎片，尖削向下的高颧 骨让她完美的轮廓和耀眼的雪白肌肤，不至於沦為纯粹的美貌。她头髮的色泽和质地都像蜂蜜。丝般流泻 的金髮在她颈根，低低綰成一个厚重的髻。
「你大可表现得更体贴一点，马修。」她的口音使他的名字听起来更柔和，有古典的韵味。她像所有
的吸血鬼一样，声音魅惑而有音乐性。伊莎波的声音像远方的鐘声，纯净而深沉。
「怕人说閒话吗，妈妈？我还以為妳自豪是个激进分子呢。」马修的语气既纵容，又带点不耐烦。他 把钥匙扔在旁边的桌子上。它们溜过光滑的桌面，匡噹掉进一个中国瓷碗裡。
「我从来不是什麼激进分子！」伊莎波非常震惊。「改变的价值被过分高估了。」
她转过身，把我从头看到脚，形状完美的嘴唇愈抿愈紧。
她不喜欢眼前的景象——也怪不得她。我试著从她的眼光观察自己——沙黄色的头髮，既不浓密，也 不柔顺.，过多户外活动惹来落尘般的无数雀斑，相对於其他五官显得太长的鼻子。眼睛是我最好看的部 分，却也弥补不了我极端欠缺的时尚意识。站在她的优雅和永远一丝不苟的马修旁边，我觉得——看起来 也一样——像一隻笨拙的乡下老鼠。我用空著的手拉拉外套下襬，很高兴指尖没有窜出魔法火花，也希望 马修所谓的鬼魅「闪光」不要出现。
「妈妈，这位是戴安娜?毕夏普。戴安娜，这是家母。伊莎波?柯雷孟。」音节在他舌头上滚动。 伊莎波轻掀一下鼻翼。「我不喜欢女巫的味道。」她的英语十分完美，明亮的眼睛直视我的眼睛。 「甜津津的，还带著讨厌的绿意，就像春天一样。」
马修说了一大串我完全听不懂的话，听起来像是法文、西班牙文和拉丁文的混合。他压低音量，却压 抑不了声音中的怒气。
「够了。」伊莎波用我听得懂的法文回应道，把手收回，按在自己的脖子上。我用力吞一 口口水，本 能地伸手去拉外套的领口。
「戴安娜。」伊莎波特别加重我名字的第一个音节，听来像是「蒂亚娜」。她伸出一隻洁白、冰冷的 手，我轻轻握住她的手指。马修牵起我的左手，这一刻，我们组成一个包括吸血鬼与女巫的怪异圆圈。
「Encantada。」
「她是说：『幸会。』」马修帮我翻译，并对他母亲投去警告的一瞥。
「是的。是的。」伊莎波不耐烦地说，转身面对儿子：「当然她只会说英语和新法语。现代温血生物
的教育水準都很差。」
一个健壮的年长妇人，肤色如雪，不相称的黑髮编了满满一头繁复的细辫子，张开手臂走进前厅来。 「马修！」她喊道：「Cossi anatz?」
「va plan，谢谢，妳呢？」马修一把搂住她，亲吻她两边的脸颊。
「Aital aital。」她答道，抓住自己的手肘，扮个苦脸。
马修喃喃表示同情，伊莎波仰头望天花板，不想看这场滥情的活剧。
「玛泰，这是我的朋友戴安娜。」他拉我上前说。
玛泰也是一隻吸血鬼，是我所见最老的。她重生时想必已六十多岁了，虽然满头黑髮，她身上的岁月痕跡仍很明显。脸上皱纹交错，手上的关节长满节瘤，就连吸血鬼的血也拉不直它们。
「欢迎，戴安娜。」她用彷彿混合砂砾与糖蜜的沙哑嗓音说道，并深深望进我眼睛。她对马修点点 头，伸手来握我的手，然后翕动鼻孔，满意地对马修说：「Elle estune puissante sorcimre。」
「她说妳是个强大的女巫。」马修解释。他亲密的语气多少缓和了我对於被吸血鬼嗅闻一事直觉的不 安。
我不知道如何用法语回应这样的评语，只好对玛泰无力地一笑，希望这样就能算数。
「妳累坏了。」马修看我一眼便道。他开始用我不熟悉的语言，快速地对两个女吸血鬼发问。随之而 来一大串的比手画脚、翻白眼、强调的手势、嘆气。伊莎波提起露依莎这名字，马修又瞪著他母亲恼起火 来，回答时他的声音变得冷漠，忽然再也没有商量的餘地。
伊莎波耸耸肩膀，非常明显毫无诚意地低声说道：「当然，马修。」
「我们先来把妳安顿好。」马修跟我说话时，语气又恢復了亲切。
「我会把食物和酒送过去。」玛泰用结结巴巴的英语说。
「谢谢妳。」我道：「还有谢谢妳让我到府上来，伊莎波。」她吸吸鼻子，露出牙齿。我但愿那是个 微笑，却又很担心它不是。
「还要水，玛泰。」马修补充道：「对了，今天早晨食物会送到。」
「有一部分已经送来了。」他母亲尖刻地说。「叶子。一包包的蔬菜和蛋。你叫他们开车载过来真是 很恶劣。」
「戴安娜必须吃东西，妈妈，我想妳也不会在这儿储存很多正常食物。」马修的耐心像一条长长的丝
带，经过昨晚的事件，回家又只受到半冷不热的欢迎，已经四分五裂。 .
「我也需要新鲜血液，但我不会要求维克多和亚伦三更半夜专程到巴黎去取货。」我双膝抖索，伊莎波看起来颇為自得。
马修用力吐一口气，他托住我的手肘，让我站稳。「玛泰。」他唤道，刻意不理伊莎波：「妳能不能 帮戴安娜送一些鸡蛋、吐司和茶上去。」
玛泰先看一眼伊莎波，然后又看一眼马修，好像站在温布顿网球场中央似的，然后放声大笑。
「好。」她愉快地点头答应。
「那就跟妳们两位晚餐见嘍。」马修镇定地说。我觉得肩膀上有四块冰，因為那两个女人在背后注视 著我们离开。玛泰对伊莎波说了什麼，让她冷哼一声，玛泰却咧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玛泰说什麼？」我悄声道，等到想起这栋房子裡所有的对话，不论大声小声，都会被所有的人听见 时，已经太迟了。
「她说我们看起来很相配。」
「我可不希望我们在这裡的时候，伊莎波都在生我的气。」
「不要理她。」他泰然自若地说.?「她只是虚张声势。」■
我们进入一个很长的房间，摆著各式各样的桌子和椅子，分别属於不同的风格与年代。这儿有两个壁 炉，其中一座壁炉上画著两名身穿闪亮盔甲的武士在比武，明晃晃的长矛巧妙地交叉相叠，没有流一滴 血.。这幅壁画显然也出自绘製大厅壁画的那位眼神迷离、对武士精神满怀狂热的画家手笔。一道双扇门通 往另一个房间，那间的墙壁排满书架。
「那是图书馆？」我问，暂时忘记了伊莎波的敌意。「现在可以去看你那本《曙光乍现》吗？」
「晚点。」马修坚决地说：「妳得吃点东西，然后睡一觉。」
他带头走上一座曲折的楼梯，识途老马般轻鬆地穿过古老家具的迷宫。我走得就有点辛苦，大腿还撞 上一座前端呈弧形突出的五斗柜，把一个巨大的瓷花瓶撞得摇摇欲坠。终於来到另一座楼梯脚下时，马修停下脚步。
「楼梯很长，妳也累了。要我抱妳吗？」
「不要。」我生气地说：「你休想把我甩在肩上，像胜利的中世纪武士掳走战利品那般。」
马修抿紧嘴唇，眼神在跳舞。.
「不准笑我。」
他真的笑了，笑声在石墙上来回震盪，好像楼梯上站了 一大群开心的吸血鬼。说起来，中世纪的女人 来到这种地方，确实需要武士扛她们上楼。但我可不打算成為她们的一员。
走到第十五级，我已累得气喘啸嘘。这座塔裡破旧的石级不是為一般的腿脚而设计^^显然是专供马 修这种身高六呎以上、灵活敏捷的吸血鬼行走的。我咬紧牙关，继续往上爬。越过最后一个转折，一个房 间豁然而开。
「啊。」我的手惊讶得自动撝住嘴巴。
不需要别人说，我就知道这是谁的房间。马修住这儿，每一吋空间都有他的特色。
我们置身城堡优雅的圆塔裡——位在庞大的主建筑后方，光滑的圆锥形铜铸屋顶仍完好无缺。墙壁被 狭窄的高窗分隔成好几段，一道道光线透过格子窗斜射进来，辉映著窗外田野和树木的秋光。
房间呈圆形，高高的书架形成的直线条，缓和了墙壁的弧度，显得更优雅。一座大壁炉四平八稳嵌在 支撑城堡中央架构的墙壁裡。这座壁炉竟然未蒙那位十九世纪壁画家的青睐，真是奇蹟。到处摆著扶手 椅、长沙发、桌子、脚凳，大都属於绿色、咖啡色或金色系。虽然这房间很大、地面大部分都铺著灰色石 块，但整体效果却相当舒适而温暖。
这儿最引人注目的摆设都是马修从他许多个前世挑选出来的纪念品。一幅孚米的画作靠在书架上，旁 边摆著一个贝壳。这幅画看起来很陌生——这位画家传世的作品不多，它显然不在其中。画中人物跟马修长得很像。一柄又长又重、除了吸血鬼没有人挥得动的阔剑，掛在壁炉上方，还有一套马修尺寸的盔甲， 立在角落裡。对面有一具看起来很古老的人类骨骼掛在木架上，所有的骨头用类似钢琴弦的线绑扎在一 起。它旁边的桌上有两台显微镜，如果我没有严重地看走眼，两台都是十七世纪製品。壁上一座神龕裡， 供奉著一个极尽奢华装饰的十字架，镶满了大颗红、绿、蓝等色泽的宝石，旁边还摆著一尊美绝人寰的圣 处女象牙雕像。
马修的雪花飘过我脸颊，他看著我研究他的东西。
「这是一座马修博物馆。」我低声道，心知这儿每一件物品都有一段故事。
「只是我的书房。」
「你在哪儿——」我指著显微镜正要问。
「等一下再说。」他道：「妳还有三十级台阶要爬。」
马修把我带到房间的另一侧，面前又是一座楼梯。这楼梯也呈弧形向天空盘旋。慢慢爬上三十步，我 就站在另一个圆形房间的边缘，一张硕大无朋的胡桃木床主宰整个空间，它有四根床柱，附带顶篷和厚重 的床帷。外露的桁梁和固定铜屋顶的撑架高高在上。贴著一面墙放置一张桌子，另一面墙裡嵌著壁炉,炉 前有几把舒适的椅子。对面半掩的门缝裡，隐约看到一个巨大的浴缸。
「这像一个鹰巢。」我从窗户往外眺望道。马修从中世纪开始就在看这片风景。有片刻工夫，我忽然 想到之前他曾带到这儿的其他女人。我确信我不是第一个，但我相信人数不多。这座古堡予人一种非常私 密的感觉。
马修来到我身后，越过我的肩膀向外望。「妳还满意吗？.」他的气息柔柔吹过我耳际。我点点头。
「多老？」我情不自禁问道。
「这座塔？」他问：「大概七百年吧。」
「村子呢？他们知道你们吗？」
「是啊，就像女巫一样，吸血鬼若能隶属一个知道他们的身分，却没有太多质疑的社区，会比较安 全。」
歷代毕夏普族人住在麦迪森，都没有引起大惊小怪。就像诺克斯，我们在眾目睽睽下藏身。
「谢谢你带我来七塔。」我说：「这裡确实比牛津安全。」虽然有个伊莎波。
「谢谢妳勇敢面对我母亲。」马修轻笑一声，好像听见了我没说出口的话。随著笑声传来浓郁的康乃 馨香味。「她有很强的保护欲，就跟大多数父母一样。」
「我觉得像个白痴——而且穿著太随便。我带来的衣服没有一件她看得上眼。」我咬紧嘴唇，皱起眉 头。
「可可?香奈儿也没能让伊莎波看得上眼，妳给自己订的目标可能太高了一点。」
我笑起来，回过身，找寻他的目光。我们四目相对时，我觉得喘不过气来。马修的眼睛流连在我的眼 睛、脸颊，最后停在我嘴唇上。他举手抚摸我的脸。
「妳这麼生气勃勃。」他哑声道：「妳该跟一个年轻很多很多的男人在一起。J 我踮起脚尖。他弯下头。我们的嘴唇相触前，忽然有个盘子砰一声放在桌上。
「Vos etz arbres e branca。」玛泰唱道，调皮地看了马修一眼。
他哈哈一笑，用清亮的男中音回唱道：「on fmitz de gaug s'asazona。」
「那是什麼语言？」我问道，让脚跟落回地面，尾随玛泰走到壁炉前面。
「老方言。」玛泰答道。
「奥克语。」马修掀开一盘鸡蛋的银盖。食物的香味瀰漫整个房间。「玛泰决定在妳坐下来进食前引 用几句诗。」
玛泰咯咯笑了几声，取下搭在手臂上的毛巾，打了马修手腕一下。他放下盖子，在椅子上坐下。
「来这儿，来这儿。」玛泰指著他对面的椅子说：「坐下，吃。」我照她的话做。玛泰从一个高高的 银柄玻璃瓶裡倒了 一杯葡萄酒给马修。
「谢谢。」他低声道，鼻子立刻充满期待地探进杯裡。
另一个造型类似的瓶子裡，装的是冰凉的水，玛泰把水倒在另一个高脚杯裡，递给我。她又倒了一杯 热气腾腾的茶，我立刻闻出是巴黎的玛黑兄弟茶叶店出品。显然昨晚我熟睡时，马修捜查过我的食物柜， 在购物清单上特别註明。他正要制止，玛泰已经在我的茶杯裡注入浓浓的奶油，我却警告地瞪他一眼。这 个节骨眼上，我需要盟友。更何况我已经渴到不在乎。他驯顺地往椅背上一靠，啜饮他的酒。
玛泰从托盘上搬下来更多东西——银製的餐具、盐、胡椒、牛油、果酱、吐司，还有撒了新鲜香草碎 未的金黄蛋捲。
「谢谢，玛泰。」我满怀真诚的感激。
「吃！」她命令道，用毛巾打了我一下。
见我开头几口吃得那麼起劲，玛泰显得很满意。然后她对空中嗅嗅，立刻皱起眉头，用嫌弃到不可思 议的表情瞪马修一眼，随即大步走到壁炉前面。火柴噠一敲，乾柴就劈劈啪啪燃烧起来。
「玛泰。」马修端著酒杯站起身来抗议道：「我自己来就好了。」
「她受凉了。」玛泰嘟囔道，对於他坐下之前没考虑到这一点大為不满。
不消几分鐘，炉火就熊熊燃起，虽然再大的火也不可能把这麼大一个房间整个儿烘暖，却也驱走了寒 意。玛泰拍乾净双手，站起来。「她得睡觉。我闻得出她心裡害怕。」
「她吃完东西就会去睡觉。」马修道，同时举起右手表示承诺。玛泰盯著他看了好一会儿，同时竖起 手指对他摇一摇，好像他才十五岁，而不是一千五百岁似的。最后他的一脸无辜状总算博得她的信任。她
走出房间，一双老脚稳定地走下充满挑战的楼梯。
「奥克语是吟游诗人的语言，不是吗？」玛泰离开后，我问道。马修点头。「我不知道这麼偏北的地■ 区也说这种话。」
「我们不算很偏北。」马修微笑道：「从前，巴黎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边界小镇。那时大多数人都说 奥克语。山岭把北方人^^以及他们的语言——阻挡在远方。即使今天，这儿的人对外来者还是会提高警 觉。」
「刚刚唱的字句是什麼意思？」我问。
「你是树和枝，」他凝神望著近旁窗户裡的一小块郷村风景说：「结出喜悦的果。」他同情地摇摇 头：「玛泰会一整个下午哼这首歌，直到伊莎波发疯為止。」
火把温暖不断散布到整个房间，热力让我昏昏欲睡。吃完蛋捲，我的眼睛已快要睁不开了。
我正在打一个快要把下巴撑裂的大呵欠时，马修把我从椅子上拉起来。他手臂一抄，拦腰将我抱起， 我的脚在空中晃荡。我开始抗议。
「够了。」他道：「妳连坐都坐不直，更别提走路了。」
他温柔地把我放在床的一侧，拉开被盖。雪白的床单看起来清爽宜人。我把脑袋搁在抵著精雕细琢的 胡桃木床架堆成一座小山的绒毛枕头上。
「睡吧。」马修双手捉住床帷，将它拉拢。
「我不确定睡不睡得著。」我压抑住另一个呵欠。「我不睡午觉的。」
「我看到的一切都跟妳说的相反。」他面无表情道：「妳现在人在法国。不要勉强自己。我就在楼 下。需要任何东西就叫我一声。」
只有一座楼梯从大厅通往他的书房，而通往卧室的楼梯就在那座楼梯口的正对面，所以任何人要进这
个房间，都必须经过马修身旁——而且得到他的同意。这个房间的设计就好像他需要防御他的家人似的。
一个问题浮现到我唇边，但他拉了床帷最后一下，将它完全拉拢，有效地让我沉默下来。沉重的帷幕 透不过一丝光线，最强劲的气流也被挡在外面。我在坚实的床垫上放鬆身体，一层层被褥倍增暖意。我很 快就睡著了。
我被翻书的窸窣声惊醒，猛然坐起，试著了解為什麼有人把我关在一个布做的盒子裡。然后我想起来 了。
法国。马修。在他家。
「马修？」我低喊。
他分开帷幕，低头看著我微笑。他身后点著蜡烛——好几十根。有的插在墙壁的烛座上，有的插在枝 形烛台上，摆在地板或桌上。
「对一个不睡午觉的人而言，妳还睡得挺香的。」他颇為满意地说。在他看来，这趟法国之行已经成 功了。
「现在几点？」
「如果妳再一直问这个问题，我就要买个手錶给妳。」马修瞥一眼他的老卡地亚手錶。「下午快两点
了。玛泰大概随时会送茶上来。妳要淋浴换个衣服吗？」
想到热腾腾的淋浴，我迫不及待把被子掀到一旁。「要，拜託！」
马修躲过我挥舞的手脚，扶我站到地板上，这段距离比我预期的远。而且地板很冷，冰冷的大石块刺 痛了我裸露的脚板。
「妳的行李袋在浴室裡，电脑在楼下我的书房，浴室裡有乾净的毛巾。慢慢来吧。」他看著我快步衝 进浴室。
「这裡是皇宫！」我喊道。两扇窗户之间，摆著一口巨大无比的独立式白色浴缸，我那个破旧的耶鲁 行李袋放在一张木製长凳上。淋浴莲蓬头装在对面的墙角裡。
我开始放水，预期要等好一阵子水才会热。但宛如奇蹟，蒸汽立刻将我包围，蜂蜜与水蜜桃香味的肥 皂有助於消除过去二十四小时的紧张。
.肌肉不再打结后，我换上牛仔裤和高领毛衣，再加上一双袜子。吹风机找不到插座，我只好用毛巾把
头髮大致擦乾，用梳子梳通，绑回马尾。
「玛泰把茶送上来了。」我走进卧室，看到茶壶和茶杯已摆在桌上。「要我帮妳倒茶吗？」
顺畅的茶汁顺喉而下，我愉快地嘆口气。「什麼时候给我看你的《曙光乍现》手抄本？」
「等我确定妳往返图书馆不会迷路以后。準备好参观之旅了吗？」
「好啊。」我把便鞋套在袜子外面，又跑回浴室去拿毛衣。跑来跑去的时候，马修耐心地站在楼梯口
旁等候。
「我们要把茶壶带下去吗？」我煞住脚步问。
「不要，如果我让客人碰碗盘，她会生气。想帮玛泰忙，先考虑二十四小时而后动。」
马修轻快地下楼，好像闭著眼睛也能应付那些凹凸不平、滑溜溜的阶梯。我在后面走得很慢，手扶著 石墙认路。
先经过他的书房，他指给我看我的电脑，已经插上电源，放在窗前一张桌子上，然后我们去楼下的客 厅。玛泰已来过，壁炉裡生了温暖的火，房间裡瀰漫木头的烟味。我抓住马修。
「图书馆。」我说：「参观一定要从那儿开始。」
这房间也一样摆满了多年来累积的小玩意儿和家具。一张文艺復兴式样的义大利摺椅放在法国督政府 时期的复合式写字檯前，一张一七〇〇年前后的巨型橡木桌上，摆著好像从不知哪家维多利亚博物馆裡搬来的展示柜。虽然家具不搭配，但是靠那块巨大的淡金、蓝、褐三色奥布松地毯，还有陈列著加起来长达 数哩的皮革面精装书的胡桃木书架镇压，也还算协调。
正如同大多数老图书馆的作法，这些书依照尺寸分类上架。有厚厚的皮面手抄本，上架时书脊向内， 装饰性的书扣朝外，书名用墨水写在最前面几页羊皮纸上。一个书架上摆的都是小巧的古板印刷书和口袋 大小的书，排放得很整齐，印製的年代从一四五?年到现代不等。很多珍稀的现代头版书，包括一批柯 南?道尔的福尔摩斯短篇小说集，还有怀特的《石中剑》。一个书架专摆大型对开本——植物图鑑、地图 集、医学书。如果这些书只能放在楼下，那麼马修高踞塔顶的书房裡，还有多少宝物？
他让我绕室一周，对书名东张西望，不时发出惊呼。我回到他身旁时，只能不断摇头，表示难以置 信。
「妳就想，如果妳持续买书买了几百年，会拥有多少东西吧。」马修道，他耸肩的神态让我联想到伊 莎波。「东西不断累积，这些年来我们扔掉了不少。也是不得已。否则这个房间会跟巴黎国家图书馆一样 大。」
「所以书在哪儿？」
「妳已经丧失耐心了，我知道。」他走到一个书架前面，扫视一遍那些书，取出一本封面有压花的黑 色小书，郑重地交给我。
我四下找寻櫬丝绒垫的看书架，準备把它放上去，他笑了起来。
「直接打开看就是了，戴安娜，它不会裂开的。」
把这麼一本手抄本拿在手中，感觉很怪异，我所受的训练就是要把它们当作希罕、珍贵的物品，而不 是随便一本读物。我从边缘向裡面张望，一大片斑斕的鲜艳色彩、金色、银色涌现。
「啊。」我惊呼。我看过的其他《曙光乍现》的版本，都远不及这本精美。「太漂亮了。你知道书中彩绘是谁画的吗？」
「一个名叫布尔格?勒诺娃的女人。十四世纪中叶，她在巴黎很受欢迎。」马修从我手中取过书，把
它整个翻开。「来。这样妳才看得清楚。」
第一幅画显示一个女王站在一个小丘上，张开的斗篷裡庇护著七隻小生物。细緻的藤蔓围绕这个图案 宛如画框，然后转个弯，横过羊皮纸，随处有花苞绽放成花朵，小鸟坐在枝上。午后的阳光下，女王绣金 线的衣裳映著明亮的朱红背景灿然发光。同样在这一页，底端有个穿黑袍的男人坐在一面有黑色和银色纹 章的盾牌上。男人专注地看著女王，脸上有欣喜欲狂的表情，他高举双手，做出恳求的姿势。
「没有人会相信。一个没有人知道的《曙光乍现》的版本——彩绘插图还是个女人画的？」我讶异地 摇头。「我该怎麼引述它？」
「我把这本书借给耶鲁大学的班尼克图书馆一年，如果有帮助的话。当然得匿名。至於布尔格，专家
会说那是她父亲的作品。但全部是她画的。我们说不定还找得到收据。」马修含糊地说，四下看看。「我 去问伊莎波，高弗雷的东西放在哪儿。」
「高弗雷？」不熟悉的纹章上画著一朵鳶尾花，周围是一条口衔尾巴的蛇。
「我哥哥。」他声音不再含糊，脸色却一暗。「他一六六八年死在路易十四一场可恨的战争裡。」他 轻轻閤上手抄本，把它放在旁边的桌上。「我会把这本书拿到我书房去，妳可以更仔细地阅读。早晨伊莎 波在这儿看她的报纸，此外这儿都空著。随妳什麼时候高兴，都欢迎妳来瀏览架上的藏书。」
做出承诺后，他就拉著我穿过客厅，进入大厅。我们站在那张摆著一个中国瓷碗的桌子前面，他介绍 这个房间的特色，包括古老的供吟游诗人表演的室内阳台，壁炉和烟囱建好前用来排烟的屋顶活门，以及 俯瞰出入城堡主要路径的方形瞭望塔的入口，但我们改天再爬上去。
马修带我下到一楼，这儿有好几间储藏室、酒窖、厨房、僕人宿舍、食物储藏室、餐具室，像迷宫一
样。玛泰从一间厨房裡走出来，手臂沾满麵粉，直到手肘，递给我一个刚出炉的热麵包。我边啃麵包边跟 马修在走廊裡走来走去，他指出每个房间从前的用途——在哪裡贮藏穀物，在哪裡风乾鹿肉，在哪裡做起 司。
「吸血鬼不吃东西的。」我困惑地说。
「是不吃，但我们的佃户要吃。玛泰爱烹飪。」
我保证要让她有得忙。麵包好吃极了，蛋也完美。
我们的下一站是花圜。厨房在一楼，我们也从一楼走出城堡。花圜完全保持十六世纪的原貌，分成好
几畦，种满香草和各色秋季蔬菜。边缘种满I丛丛的玫瑰，还剩几朵孤零零的花。
但那股令我著迷的香气不是来自植物。我向一片低矮的房舍直奔过去。
「小心，戴安娜。」他大步跨过碎石路，喊道：「贝塔萨会咬人。」
「哪个是贝塔萨？」
他神色焦虑地绕到马厩的入口。「会拿妳的脊椎当搔痒棒的种马。」他回答时显得很紧张。我站在那 儿，背对一匹看起来有点呆滞的高头大马，一隻獒犬和一头猎狼犬在我脚边打转，很感兴趣地嗅著我。
「哦，牠不会咬我的。」那匹体型庞大的驮马设法转过头来，用耳朵摩擦我臀部。「这两位先生又是 谁？」我揉揉猎狼犬脖子上的毛，獒犬企图我的手含进嘴裡。
「猎狼犬叫法隆，獒犬叫海克特。」马修打响手指，两隻狗跑到他身旁，服从地坐下，注视他的脸， 等候下一个指令。「拜託妳远离那匹马。」
「為什麼，牠很乖呀。」贝塔萨蹬著地面表示同意，同时把一隻耳朵往后竖，傲慢地看著马修。
「『蝴蝶飞向谤惑的美丽亮光，因為不知道火会把牠烧成灰烬。』」马修压低声音，喃喃说道。「贝 塔萨在觉得无聊之前都是很乖的。我希望妳趁牠把马厩的门踢翻之前，离牠远一点。」
「我们让你的主人紧张，他开始引用一个疯狂义大利教士写的没没无闻的诗句。明天我会带甜食回 来。」我转身亲一下贝塔萨的鼻子。牠仰头长嘶，蹄子不耐烦地舞动。
马修尝试掩饰他的惊讶。「妳知道那首诗？」
「乔达诺?布鲁诺。『口渴的雄鹿跑到溪边，因為不知道那儿有残酷的弓箭。』」我继续道：「『独 角兽跑回驰贞洁的巢穴，因為没看见為祂準备的圈套。』」
「妳知道那个诺郎⑩的作品？」马修用那位十六世纪神祕主义者自封的外号称呼他。
我瞇起眼睛。老天爷，他不但认识马基维利，也认识布鲁诺。似乎有史以来所有的怪人，马修都感兴 趣。「我研究科学史，他是哥白尼最早的支持者之一。你又怎麼会知道布鲁诺的作品？」
「我阅读很广泛。」他避重就轻。
「你认识他！」我语气带著控诉：「他是个魔族吗？」
「而且太常在天才与疯子的分界线上摇摆不定。」
「我早该想到的。他相信有外星人，而且在上火刑柱途中诅咒他的审判官。」我摇头道。
「儘管如此，他了解欲望的力量。」
我驀然抬头瞪著吸血鬼。「『欲望鼓励我向前，恐惧约束我。』你写给万灵学院的论文裡提到布鲁 诺？」
「一点点。」马修的嘴唇抿成一线。「拜託妳离开那儿好不好？要聊哲学，我们换个时间再继续。」 其他片段掠过我心头。布鲁诺的作品可能在别的方面也引起马修的联想。他曾经写过女神戴安娜。 我离开马厩。
⑩布鲁诺註参见第十六章，他因出生在义大利城市诺拉(Nola)，所以自称「诺郎」(Nolan)。
「贝塔萨不是小马。」马修拉著我的手肘，警告道。
「我看得出来，但我可以应付那匹马。」想到这样的挑战，鍊金术手抄本和义大利哲学家都从我心头
消失了。
「妳不会也骑马吧？」马修半信半疑问道。
「我在乡下长大，从小就骑马^^花式骑术、跳栏、所有的j切。」骑马甚至比划船更像飞翔。
「我们有其他马匹。贝塔萨得待在马厩裡。」他坚决地说。
骑马是我来法国没有预料到的额外好处，几乎让伊莎波的冷漠也变得可以忍受。马修把我带到马厩另 一头，那儿有六匹好马在等候。其中两匹大马^^虽然不及贝塔萨高大——是黑色的、一匹体型圆润的栗 色母马、一匹红棕色的阉马，另外还有两匹灰色的安达鲁西亚马，都长得蹄大颈曲。其中一匹到门口来看 看牠的辖区裡发生了什麼事。
「这是娜儿?拉卡沙。」他温柔地揉揉牠鼻子，说道：「牠的名字意思是『火舞者』。通常我们只叫 牠拉卡沙。牠跑姿很美，但有点任性。妳们应该可以处得很好。」
虽然这个饵很诱人，但我不肯上鉤，只让拉卡沙嗅我的脸和头髮。「牠的姊妹叫什麼名字？」
「菲达^^『银』。」菲达听马修提到牠的名字，便走上前来，黑眼睛十分亲切。「菲达是伊莎波的 马，牠跟拉卡沙是亲姊妹。」马修指著那两匹黑马说：「那是我的马。达尔和萨雅德。J 「牠们的名字是什麼意思？」我走到牠们的马厩前，问道。
「达尔是阿拉伯文的『时间』，萨雅德意思是『猎人』。」马修解释道，并走到我身旁。「萨雅德喜 欢在田野裡奔驰，追逐猎物，跳篱笆。达尔很有耐心，而且稳定。」
我们继续参观，马修指出山峦的特徵，帮我熟悉市镇的方位。他指给我看这座城堡做过哪些整修，有 时因為找不到原来的石材，重建者改用了不同种类的石头。经过这趟参观，我再也不会迷路——部分该归功於中央碉垒太容易辨认了。
「為什麼我会这麼疲倦？」回到城堡时，我打个呵欠道。
「妳真是无可救药。」马修火大了说：「难道真的要我把过去三十六个小时发生的事重述一遍吗？」 在他怂恿下，我同意再小睡片刻。把他留在书房裡，我独自爬上楼，立刻趴到床上，累得甚至没把蜡 烛吹熄。
过了 一会儿，我梦见自己骑著马，穿过一片黑森林，我身穿宽鬆的绿上衣，腰间绑著腰带。脚上是一 双繫带凉鞋，皮绳交叉缠绕在我的脚踝和小腿上。我背后有群猎犬狺狺狂吠，马蹄声在树丛裡奔腾。我肩 头掛一壶箭，手上握一把弓，虽然追逐者来势汹汹，我并不害怕。
我在梦中微笑，因為我知道我会跑赢所有追捕我的人。
「飞吧。」我下令——马儿应声起飞。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马修躬腰一呎深，温柔地亲吻她两边的面颊。「我们到裡面去，还是妳要继续待在外面打招呼？」
他母亲退后一步，让我们通行。我感觉她愤怒的凝视，还闻到一股令人联想到沙士汽水和牛奶糖的味 道。我们穿过一条短短的阴暗走廊，两旁罗列著以不怎麼好客的方式直指访客脑袋的长矛，进入一个天花板挑高的房间，壁上掛满了画，显然出自一位富於想像的十九世纪艺术家手笔，呈现出不曾真正存在世间 的中世纪景物：狮群、百合花、咬著自己尾巴的蛇，白墙上还画了许多枚扇贝的壳。房间一头有道迴旋 梯，通往某座尖塔的塔顶。
在室内，伊莎波的目光火力全开。马修这位母亲彷彿就是法国女人与生倶来的那种令人畏惧的优雅的 化身。她跟儿子——他看起来比她老一点，有点不协调——一样穿黑白调的衣服，缓和自己神祕的苍白。 伊莎波喜欢的顏色从乳白到浅褐色不等，她挑选的组合每一寸都非常简单而昂贵，从柔软的淡黄色皮鞋的 鞋尖，乃至舞动在耳畔的拓帕石。环绕在黑色的瞳仁周围，是令人吃惊的冰冷翡翠碎片，尖削向下的高颧 骨让她完美的轮廓和耀眼的雪白肌肤，不至於沦為纯粹的美貌。她头髮的色泽和质地都像蜂蜜。丝般流泻 的金髮在她颈根，低低綰成一个厚重的髻。
「你大可表现得更体贴一点，马修。」她的口音使他的名字听起来更柔和，有古典的韵味。她像所有
的吸血鬼一样，声音魅惑而有音乐性。伊莎波的声音像远方的鐘声，纯净而深沉。
「怕人说閒话吗，妈妈？我还以為妳自豪是个激进分子呢。」马修的语气既纵容，又带点不耐烦。他 把钥匙扔在旁边的桌子上。它们溜过光滑的桌面，匡噹掉进一个中国瓷碗裡。
「我从来不是什麼激进分子！」伊莎波非常震惊。「改变的价值被过分高估了。」
她转过身，把我从头看到脚，形状完美的嘴唇愈抿愈紧。
她不喜欢眼前的景象——也怪不得她。我试著从她的眼光观察自己——沙黄色的头髮，既不浓密，也 不柔顺.，过多户外活动惹来落尘般的无数雀斑，相对於其他五官显得太长的鼻子。眼睛是我最好看的部 分，却也弥补不了我极端欠缺的时尚意识。站在她的优雅和永远一丝不苟的马修旁边，我觉得——看起来 也一样——像一隻笨拙的乡下老鼠。我用空著的手拉拉外套下襬，很高兴指尖没有窜出魔法火花，也希望 马修所谓的鬼魅「闪光」不要出现。
「妈妈，这位是戴安娜?毕夏普。戴安娜，这是家母。伊莎波?柯雷孟。」音节在他舌头上滚动。 伊莎波轻掀一下鼻翼。「我不喜欢女巫的味道。」她的英语十分完美，明亮的眼睛直视我的眼睛。 「甜津津的，还带著讨厌的绿意，就像春天一样。」
马修说了一大串我完全听不懂的话，听起来像是法文、西班牙文和拉丁文的混合。他压低音量，却压 抑不了声音中的怒气。
「够了。」伊莎波用我听得懂的法文回应道，把手收回，按在自己的脖子上。我用力吞一 口口水，本 能地伸手去拉外套的领口。
「戴安娜。」伊莎波特别加重我名字的第一个音节，听来像是「蒂亚娜」。她伸出一隻洁白、冰冷的 手，我轻轻握住她的手指。马修牵起我的左手，这一刻，我们组成一个包括吸血鬼与女巫的怪异圆圈。
「Encantada。」
「她是说：『幸会。』」马修帮我翻译，并对他母亲投去警告的一瞥。
「是的。是的。」伊莎波不耐烦地说，转身面对儿子：「当然她只会说英语和新法语。现代温血生物
的教育水準都很差。」
一个健壮的年长妇人，肤色如雪，不相称的黑髮编了满满一头繁复的细辫子，张开手臂走进前厅来。 「马修！」她喊道：「Cossi anatz?」
「va plan，谢谢，妳呢？」马修一把搂住她，亲吻她两边的脸颊。
「Aital aital。」她答道，抓住自己的手肘，扮个苦脸。
马修喃喃表示同情，伊莎波仰头望天花板，不想看这场滥情的活剧。
「玛泰，这是我的朋友戴安娜。」他拉我上前说。
玛泰也是一隻吸血鬼，是我所见最老的。她重生时想必已六十多岁了，虽然满头黑髮，她身上的岁月痕跡仍很明显。脸上皱纹交错，手上的关节长满节瘤，就连吸血鬼的血也拉不直它们。
「欢迎，戴安娜。」她用彷彿混合砂砾与糖蜜的沙哑嗓音说道，并深深望进我眼睛。她对马修点点 头，伸手来握我的手，然后翕动鼻孔，满意地对马修说：「Elle estune puissante sorcimre。」
「她说妳是个强大的女巫。」马修解释。他亲密的语气多少缓和了我对於被吸血鬼嗅闻一事直觉的不 安。
我不知道如何用法语回应这样的评语，只好对玛泰无力地一笑，希望这样就能算数。
「妳累坏了。」马修看我一眼便道。他开始用我不熟悉的语言，快速地对两个女吸血鬼发问。随之而 来一大串的比手画脚、翻白眼、强调的手势、嘆气。伊莎波提起露依莎这名字，马修又瞪著他母亲恼起火 来，回答时他的声音变得冷漠，忽然再也没有商量的餘地。
伊莎波耸耸肩膀，非常明显毫无诚意地低声说道：「当然，马修。」
「我们先来把妳安顿好。」马修跟我说话时，语气又恢復了亲切。
「我会把食物和酒送过去。」玛泰用结结巴巴的英语说。
「谢谢妳。」我道：「还有谢谢妳让我到府上来，伊莎波。」她吸吸鼻子，露出牙齿。我但愿那是个 微笑，却又很担心它不是。
「还要水，玛泰。」马修补充道：「对了，今天早晨食物会送到。」
「有一部分已经送来了。」他母亲尖刻地说。「叶子。一包包的蔬菜和蛋。你叫他们开车载过来真是 很恶劣。」
「戴安娜必须吃东西，妈妈，我想妳也不会在这儿储存很多正常食物。」马修的耐心像一条长长的丝
带，经过昨晚的事件，回家又只受到半冷不热的欢迎，已经四分五裂。 .
「我也需要新鲜血液，但我不会要求维克多和亚伦三更半夜专程到巴黎去取货。」我双膝抖索，伊莎波看起来颇為自得。
马修用力吐一口气，他托住我的手肘，让我站稳。「玛泰。」他唤道，刻意不理伊莎波：「妳能不能 帮戴安娜送一些鸡蛋、吐司和茶上去。」
玛泰先看一眼伊莎波，然后又看一眼马修，好像站在温布顿网球场中央似的，然后放声大笑。
「好。」她愉快地点头答应。
「那就跟妳们两位晚餐见嘍。」马修镇定地说。我觉得肩膀上有四块冰，因為那两个女人在背后注视 著我们离开。玛泰对伊莎波说了什麼，让她冷哼一声，玛泰却咧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玛泰说什麼？」我悄声道，等到想起这栋房子裡所有的对话，不论大声小声，都会被所有的人听见 时，已经太迟了。
「她说我们看起来很相配。」
「我可不希望我们在这裡的时候，伊莎波都在生我的气。」
「不要理她。」他泰然自若地说.?「她只是虚张声势。」■
我们进入一个很长的房间，摆著各式各样的桌子和椅子，分别属於不同的风格与年代。这儿有两个壁 炉，其中一座壁炉上画著两名身穿闪亮盔甲的武士在比武，明晃晃的长矛巧妙地交叉相叠，没有流一滴 血.。这幅壁画显然也出自绘製大厅壁画的那位眼神迷离、对武士精神满怀狂热的画家手笔。一道双扇门通 往另一个房间，那间的墙壁排满书架。
「那是图书馆？」我问，暂时忘记了伊莎波的敌意。「现在可以去看你那本《曙光乍现》吗？」
「晚点。」马修坚决地说：「妳得吃点东西，然后睡一觉。」
他带头走上一座曲折的楼梯，识途老马般轻鬆地穿过古老家具的迷宫。我走得就有点辛苦，大腿还撞 上一座前端呈弧形突出的五斗柜，把一个巨大的瓷花瓶撞得摇摇欲坠。终於来到另一座楼梯脚下时，马修停下脚步。
「楼梯很长，妳也累了。要我抱妳吗？」
「不要。」我生气地说：「你休想把我甩在肩上，像胜利的中世纪武士掳走战利品那般。」
马修抿紧嘴唇，眼神在跳舞。.
「不准笑我。」
他真的笑了，笑声在石墙上来回震盪，好像楼梯上站了 一大群开心的吸血鬼。说起来，中世纪的女人 来到这种地方，确实需要武士扛她们上楼。但我可不打算成為她们的一员。
走到第十五级，我已累得气喘啸嘘。这座塔裡破旧的石级不是為一般的腿脚而设计^^显然是专供马 修这种身高六呎以上、灵活敏捷的吸血鬼行走的。我咬紧牙关，继续往上爬。越过最后一个转折，一个房 间豁然而开。
「啊。」我的手惊讶得自动撝住嘴巴。
不需要别人说，我就知道这是谁的房间。马修住这儿，每一吋空间都有他的特色。
我们置身城堡优雅的圆塔裡——位在庞大的主建筑后方，光滑的圆锥形铜铸屋顶仍完好无缺。墙壁被 狭窄的高窗分隔成好几段，一道道光线透过格子窗斜射进来，辉映著窗外田野和树木的秋光。
房间呈圆形，高高的书架形成的直线条，缓和了墙壁的弧度，显得更优雅。一座大壁炉四平八稳嵌在 支撑城堡中央架构的墙壁裡。这座壁炉竟然未蒙那位十九世纪壁画家的青睐，真是奇蹟。到处摆著扶手 椅、长沙发、桌子、脚凳，大都属於绿色、咖啡色或金色系。虽然这房间很大、地面大部分都铺著灰色石 块，但整体效果却相当舒适而温暖。
这儿最引人注目的摆设都是马修从他许多个前世挑选出来的纪念品。一幅孚米的画作靠在书架上，旁 边摆著一个贝壳。这幅画看起来很陌生——这位画家传世的作品不多，它显然不在其中。画中人物跟马修长得很像。一柄又长又重、除了吸血鬼没有人挥得动的阔剑，掛在壁炉上方，还有一套马修尺寸的盔甲， 立在角落裡。对面有一具看起来很古老的人类骨骼掛在木架上，所有的骨头用类似钢琴弦的线绑扎在一 起。它旁边的桌上有两台显微镜，如果我没有严重地看走眼，两台都是十七世纪製品。壁上一座神龕裡， 供奉著一个极尽奢华装饰的十字架，镶满了大颗红、绿、蓝等色泽的宝石，旁边还摆著一尊美绝人寰的圣 处女象牙雕像。
马修的雪花飘过我脸颊，他看著我研究他的东西。
「这是一座马修博物馆。」我低声道，心知这儿每一件物品都有一段故事。
「只是我的书房。」
「你在哪儿——」我指著显微镜正要问。
「等一下再说。」他道：「妳还有三十级台阶要爬。」
马修把我带到房间的另一侧，面前又是一座楼梯。这楼梯也呈弧形向天空盘旋。慢慢爬上三十步，我 就站在另一个圆形房间的边缘，一张硕大无朋的胡桃木床主宰整个空间，它有四根床柱，附带顶篷和厚重 的床帷。外露的桁梁和固定铜屋顶的撑架高高在上。贴著一面墙放置一张桌子，另一面墙裡嵌著壁炉,炉 前有几把舒适的椅子。对面半掩的门缝裡，隐约看到一个巨大的浴缸。
「这像一个鹰巢。」我从窗户往外眺望道。马修从中世纪开始就在看这片风景。有片刻工夫，我忽然 想到之前他曾带到这儿的其他女人。我确信我不是第一个，但我相信人数不多。这座古堡予人一种非常私 密的感觉。
马修来到我身后，越过我的肩膀向外望。「妳还满意吗？.」他的气息柔柔吹过我耳际。我点点头。
「多老？」我情不自禁问道。
「这座塔？」他问：「大概七百年吧。」
「村子呢？他们知道你们吗？」
「是啊，就像女巫一样，吸血鬼若能隶属一个知道他们的身分，却没有太多质疑的社区，会比较安 全。」
歷代毕夏普族人住在麦迪森，都没有引起大惊小怪。就像诺克斯，我们在眾目睽睽下藏身。
「谢谢你带我来七塔。」我说：「这裡确实比牛津安全。」虽然有个伊莎波。
「谢谢妳勇敢面对我母亲。」马修轻笑一声，好像听见了我没说出口的话。随著笑声传来浓郁的康乃 馨香味。「她有很强的保护欲，就跟大多数父母一样。」
「我觉得像个白痴——而且穿著太随便。我带来的衣服没有一件她看得上眼。」我咬紧嘴唇，皱起眉 头。
「可可?香奈儿也没能让伊莎波看得上眼，妳给自己订的目标可能太高了一点。」
我笑起来，回过身，找寻他的目光。我们四目相对时，我觉得喘不过气来。马修的眼睛流连在我的眼 睛、脸颊，最后停在我嘴唇上。他举手抚摸我的脸。
「妳这麼生气勃勃。」他哑声道：「妳该跟一个年轻很多很多的男人在一起。J 我踮起脚尖。他弯下头。我们的嘴唇相触前，忽然有个盘子砰一声放在桌上。
「Vos etz arbres e branca。」玛泰唱道，调皮地看了马修一眼。
他哈哈一笑，用清亮的男中音回唱道：「on fmitz de gaug s'asazona。」
「那是什麼语言？」我问道，让脚跟落回地面，尾随玛泰走到壁炉前面。
「老方言。」玛泰答道。
「奥克语。」马修掀开一盘鸡蛋的银盖。食物的香味瀰漫整个房间。「玛泰决定在妳坐下来进食前引 用几句诗。」
玛泰咯咯笑了几声，取下搭在手臂上的毛巾，打了马修手腕一下。他放下盖子，在椅子上坐下。
「来这儿，来这儿。」玛泰指著他对面的椅子说：「坐下，吃。」我照她的话做。玛泰从一个高高的 银柄玻璃瓶裡倒了 一杯葡萄酒给马修。
「谢谢。」他低声道，鼻子立刻充满期待地探进杯裡。
另一个造型类似的瓶子裡，装的是冰凉的水，玛泰把水倒在另一个高脚杯裡，递给我。她又倒了一杯 热气腾腾的茶，我立刻闻出是巴黎的玛黑兄弟茶叶店出品。显然昨晚我熟睡时，马修捜查过我的食物柜， 在购物清单上特别註明。他正要制止，玛泰已经在我的茶杯裡注入浓浓的奶油，我却警告地瞪他一眼。这 个节骨眼上，我需要盟友。更何况我已经渴到不在乎。他驯顺地往椅背上一靠，啜饮他的酒。
玛泰从托盘上搬下来更多东西——银製的餐具、盐、胡椒、牛油、果酱、吐司，还有撒了新鲜香草碎 未的金黄蛋捲。
「谢谢，玛泰。」我满怀真诚的感激。
「吃！」她命令道，用毛巾打了我一下。
见我开头几口吃得那麼起劲，玛泰显得很满意。然后她对空中嗅嗅，立刻皱起眉头，用嫌弃到不可思 议的表情瞪马修一眼，随即大步走到壁炉前面。火柴噠一敲，乾柴就劈劈啪啪燃烧起来。
「玛泰。」马修端著酒杯站起身来抗议道：「我自己来就好了。」
「她受凉了。」玛泰嘟囔道，对於他坐下之前没考虑到这一点大為不满。
不消几分鐘，炉火就熊熊燃起，虽然再大的火也不可能把这麼大一个房间整个儿烘暖，却也驱走了寒 意。玛泰拍乾净双手，站起来。「她得睡觉。我闻得出她心裡害怕。」
「她吃完东西就会去睡觉。」马修道，同时举起右手表示承诺。玛泰盯著他看了好一会儿，同时竖起 手指对他摇一摇，好像他才十五岁，而不是一千五百岁似的。最后他的一脸无辜状总算博得她的信任。她
走出房间，一双老脚稳定地走下充满挑战的楼梯。
「奥克语是吟游诗人的语言，不是吗？」玛泰离开后，我问道。马修点头。「我不知道这麼偏北的地■ 区也说这种话。」
「我们不算很偏北。」马修微笑道：「从前，巴黎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边界小镇。那时大多数人都说 奥克语。山岭把北方人^^以及他们的语言——阻挡在远方。即使今天，这儿的人对外来者还是会提高警 觉。」
「刚刚唱的字句是什麼意思？」我问。
「你是树和枝，」他凝神望著近旁窗户裡的一小块郷村风景说：「结出喜悦的果。」他同情地摇摇 头：「玛泰会一整个下午哼这首歌，直到伊莎波发疯為止。」
火把温暖不断散布到整个房间，热力让我昏昏欲睡。吃完蛋捲，我的眼睛已快要睁不开了。
我正在打一个快要把下巴撑裂的大呵欠时，马修把我从椅子上拉起来。他手臂一抄，拦腰将我抱起， 我的脚在空中晃荡。我开始抗议。
「够了。」他道：「妳连坐都坐不直，更别提走路了。」
他温柔地把我放在床的一侧，拉开被盖。雪白的床单看起来清爽宜人。我把脑袋搁在抵著精雕细琢的 胡桃木床架堆成一座小山的绒毛枕头上。
「睡吧。」马修双手捉住床帷，将它拉拢。
「我不确定睡不睡得著。」我压抑住另一个呵欠。「我不睡午觉的。」
「我看到的一切都跟妳说的相反。」他面无表情道：「妳现在人在法国。不要勉强自己。我就在楼 下。需要任何东西就叫我一声。」
只有一座楼梯从大厅通往他的书房，而通往卧室的楼梯就在那座楼梯口的正对面，所以任何人要进这
个房间，都必须经过马修身旁——而且得到他的同意。这个房间的设计就好像他需要防御他的家人似的。
一个问题浮现到我唇边，但他拉了床帷最后一下，将它完全拉拢，有效地让我沉默下来。沉重的帷幕 透不过一丝光线，最强劲的气流也被挡在外面。我在坚实的床垫上放鬆身体，一层层被褥倍增暖意。我很 快就睡著了。
我被翻书的窸窣声惊醒，猛然坐起，试著了解為什麼有人把我关在一个布做的盒子裡。然后我想起来 了。
法国。马修。在他家。
「马修？」我低喊。
他分开帷幕，低头看著我微笑。他身后点著蜡烛——好几十根。有的插在墙壁的烛座上，有的插在枝 形烛台上，摆在地板或桌上。
「对一个不睡午觉的人而言，妳还睡得挺香的。」他颇為满意地说。在他看来，这趟法国之行已经成 功了。
「现在几点？」
「如果妳再一直问这个问题，我就要买个手錶给妳。」马修瞥一眼他的老卡地亚手錶。「下午快两点
了。玛泰大概随时会送茶上来。妳要淋浴换个衣服吗？」
想到热腾腾的淋浴，我迫不及待把被子掀到一旁。「要，拜託！」
马修躲过我挥舞的手脚，扶我站到地板上，这段距离比我预期的远。而且地板很冷，冰冷的大石块刺 痛了我裸露的脚板。
「妳的行李袋在浴室裡，电脑在楼下我的书房，浴室裡有乾净的毛巾。慢慢来吧。」他看著我快步衝 进浴室。
「这裡是皇宫！」我喊道。两扇窗户之间，摆著一口巨大无比的独立式白色浴缸，我那个破旧的耶鲁 行李袋放在一张木製长凳上。淋浴莲蓬头装在对面的墙角裡。
我开始放水，预期要等好一阵子水才会热。但宛如奇蹟，蒸汽立刻将我包围，蜂蜜与水蜜桃香味的肥 皂有助於消除过去二十四小时的紧张。
.肌肉不再打结后，我换上牛仔裤和高领毛衣，再加上一双袜子。吹风机找不到插座，我只好用毛巾把
头髮大致擦乾，用梳子梳通，绑回马尾。
「玛泰把茶送上来了。」我走进卧室，看到茶壶和茶杯已摆在桌上。「要我帮妳倒茶吗？」
顺畅的茶汁顺喉而下，我愉快地嘆口气。「什麼时候给我看你的《曙光乍现》手抄本？」
「等我确定妳往返图书馆不会迷路以后。準备好参观之旅了吗？」
「好啊。」我把便鞋套在袜子外面，又跑回浴室去拿毛衣。跑来跑去的时候，马修耐心地站在楼梯口
旁等候。
「我们要把茶壶带下去吗？」我煞住脚步问。
「不要，如果我让客人碰碗盘，她会生气。想帮玛泰忙，先考虑二十四小时而后动。」
马修轻快地下楼，好像闭著眼睛也能应付那些凹凸不平、滑溜溜的阶梯。我在后面走得很慢，手扶著 石墙认路。
先经过他的书房，他指给我看我的电脑，已经插上电源，放在窗前一张桌子上，然后我们去楼下的客 厅。玛泰已来过，壁炉裡生了温暖的火，房间裡瀰漫木头的烟味。我抓住马修。
「图书馆。」我说：「参观一定要从那儿开始。」
这房间也一样摆满了多年来累积的小玩意儿和家具。一张文艺復兴式样的义大利摺椅放在法国督政府 时期的复合式写字檯前，一张一七〇〇年前后的巨型橡木桌上，摆著好像从不知哪家维多利亚博物馆裡搬来的展示柜。虽然家具不搭配，但是靠那块巨大的淡金、蓝、褐三色奥布松地毯，还有陈列著加起来长达 数哩的皮革面精装书的胡桃木书架镇压，也还算协调。
正如同大多数老图书馆的作法，这些书依照尺寸分类上架。有厚厚的皮面手抄本，上架时书脊向内， 装饰性的书扣朝外，书名用墨水写在最前面几页羊皮纸上。一个书架上摆的都是小巧的古板印刷书和口袋 大小的书，排放得很整齐，印製的年代从一四五?年到现代不等。很多珍稀的现代头版书，包括一批柯 南?道尔的福尔摩斯短篇小说集，还有怀特的《石中剑》。一个书架专摆大型对开本——植物图鑑、地图 集、医学书。如果这些书只能放在楼下，那麼马修高踞塔顶的书房裡，还有多少宝物？
他让我绕室一周，对书名东张西望，不时发出惊呼。我回到他身旁时，只能不断摇头，表示难以置 信。
「妳就想，如果妳持续买书买了几百年，会拥有多少东西吧。」马修道，他耸肩的神态让我联想到伊 莎波。「东西不断累积，这些年来我们扔掉了不少。也是不得已。否则这个房间会跟巴黎国家图书馆一样 大。」
「所以书在哪儿？」
「妳已经丧失耐心了，我知道。」他走到一个书架前面，扫视一遍那些书，取出一本封面有压花的黑 色小书，郑重地交给我。
我四下找寻櫬丝绒垫的看书架，準备把它放上去，他笑了起来。
「直接打开看就是了，戴安娜，它不会裂开的。」
把这麼一本手抄本拿在手中，感觉很怪异，我所受的训练就是要把它们当作希罕、珍贵的物品，而不 是随便一本读物。我从边缘向裡面张望，一大片斑斕的鲜艳色彩、金色、银色涌现。
「啊。」我惊呼。我看过的其他《曙光乍现》的版本，都远不及这本精美。「太漂亮了。你知道书中彩绘是谁画的吗？」
「一个名叫布尔格?勒诺娃的女人。十四世纪中叶，她在巴黎很受欢迎。」马修从我手中取过书，把
它整个翻开。「来。这样妳才看得清楚。」
第一幅画显示一个女王站在一个小丘上，张开的斗篷裡庇护著七隻小生物。细緻的藤蔓围绕这个图案 宛如画框，然后转个弯，横过羊皮纸，随处有花苞绽放成花朵，小鸟坐在枝上。午后的阳光下，女王绣金 线的衣裳映著明亮的朱红背景灿然发光。同样在这一页，底端有个穿黑袍的男人坐在一面有黑色和银色纹 章的盾牌上。男人专注地看著女王，脸上有欣喜欲狂的表情，他高举双手，做出恳求的姿势。
「没有人会相信。一个没有人知道的《曙光乍现》的版本——彩绘插图还是个女人画的？」我讶异地 摇头。「我该怎麼引述它？」
「我把这本书借给耶鲁大学的班尼克图书馆一年，如果有帮助的话。当然得匿名。至於布尔格，专家
会说那是她父亲的作品。但全部是她画的。我们说不定还找得到收据。」马修含糊地说，四下看看。「我 去问伊莎波，高弗雷的东西放在哪儿。」
「高弗雷？」不熟悉的纹章上画著一朵鳶尾花，周围是一条口衔尾巴的蛇。
「我哥哥。」他声音不再含糊，脸色却一暗。「他一六六八年死在路易十四一场可恨的战争裡。」他 轻轻閤上手抄本，把它放在旁边的桌上。「我会把这本书拿到我书房去，妳可以更仔细地阅读。早晨伊莎 波在这儿看她的报纸，此外这儿都空著。随妳什麼时候高兴，都欢迎妳来瀏览架上的藏书。」
做出承诺后，他就拉著我穿过客厅，进入大厅。我们站在那张摆著一个中国瓷碗的桌子前面，他介绍 这个房间的特色，包括古老的供吟游诗人表演的室内阳台，壁炉和烟囱建好前用来排烟的屋顶活门，以及 俯瞰出入城堡主要路径的方形瞭望塔的入口，但我们改天再爬上去。
马修带我下到一楼，这儿有好几间储藏室、酒窖、厨房、僕人宿舍、食物储藏室、餐具室，像迷宫一
样。玛泰从一间厨房裡走出来，手臂沾满麵粉，直到手肘，递给我一个刚出炉的热麵包。我边啃麵包边跟 马修在走廊裡走来走去，他指出每个房间从前的用途——在哪裡贮藏穀物，在哪裡风乾鹿肉，在哪裡做起 司。
「吸血鬼不吃东西的。」我困惑地说。
「是不吃，但我们的佃户要吃。玛泰爱烹飪。」
我保证要让她有得忙。麵包好吃极了，蛋也完美。
我们的下一站是花圜。厨房在一楼，我们也从一楼走出城堡。花圜完全保持十六世纪的原貌，分成好
几畦，种满香草和各色秋季蔬菜。边缘种满I丛丛的玫瑰，还剩几朵孤零零的花。
但那股令我著迷的香气不是来自植物。我向一片低矮的房舍直奔过去。
「小心，戴安娜。」他大步跨过碎石路，喊道：「贝塔萨会咬人。」
「哪个是贝塔萨？」
他神色焦虑地绕到马厩的入口。「会拿妳的脊椎当搔痒棒的种马。」他回答时显得很紧张。我站在那 儿，背对一匹看起来有点呆滞的高头大马，一隻獒犬和一头猎狼犬在我脚边打转，很感兴趣地嗅著我。
「哦，牠不会咬我的。」那匹体型庞大的驮马设法转过头来，用耳朵摩擦我臀部。「这两位先生又是 谁？」我揉揉猎狼犬脖子上的毛，獒犬企图我的手含进嘴裡。
「猎狼犬叫法隆，獒犬叫海克特。」马修打响手指，两隻狗跑到他身旁，服从地坐下，注视他的脸， 等候下一个指令。「拜託妳远离那匹马。」
「為什麼，牠很乖呀。」贝塔萨蹬著地面表示同意，同时把一隻耳朵往后竖，傲慢地看著马修。
「『蝴蝶飞向谤惑的美丽亮光，因為不知道火会把牠烧成灰烬。』」马修压低声音，喃喃说道。「贝 塔萨在觉得无聊之前都是很乖的。我希望妳趁牠把马厩的门踢翻之前，离牠远一点。」
「我们让你的主人紧张，他开始引用一个疯狂义大利教士写的没没无闻的诗句。明天我会带甜食回 来。」我转身亲一下贝塔萨的鼻子。牠仰头长嘶，蹄子不耐烦地舞动。
马修尝试掩饰他的惊讶。「妳知道那首诗？」
「乔达诺?布鲁诺。『口渴的雄鹿跑到溪边，因為不知道那儿有残酷的弓箭。』」我继续道：「『独 角兽跑回驰贞洁的巢穴，因為没看见為祂準备的圈套。』」
「妳知道那个诺郎⑩的作品？」马修用那位十六世纪神祕主义者自封的外号称呼他。
我瞇起眼睛。老天爷，他不但认识马基维利，也认识布鲁诺。似乎有史以来所有的怪人，马修都感兴 趣。「我研究科学史，他是哥白尼最早的支持者之一。你又怎麼会知道布鲁诺的作品？」
「我阅读很广泛。」他避重就轻。
「你认识他！」我语气带著控诉：「他是个魔族吗？」
「而且太常在天才与疯子的分界线上摇摆不定。」
「我早该想到的。他相信有外星人，而且在上火刑柱途中诅咒他的审判官。」我摇头道。
「儘管如此，他了解欲望的力量。」
我驀然抬头瞪著吸血鬼。「『欲望鼓励我向前，恐惧约束我。』你写给万灵学院的论文裡提到布鲁 诺？」
「一点点。」马修的嘴唇抿成一线。「拜託妳离开那儿好不好？要聊哲学，我们换个时间再继续。」 其他片段掠过我心头。布鲁诺的作品可能在别的方面也引起马修的联想。他曾经写过女神戴安娜。 我离开马厩。
⑩布鲁诺註参见第十六章，他因出生在义大利城市诺拉(Nola)，所以自称「诺郎」(Nolan)。
「贝塔萨不是小马。」马修拉著我的手肘，警告道。
「我看得出来，但我可以应付那匹马。」想到这样的挑战，鍊金术手抄本和义大利哲学家都从我心头
消失了。
「妳不会也骑马吧？」马修半信半疑问道。
「我在乡下长大，从小就骑马^^花式骑术、跳栏、所有的j切。」骑马甚至比划船更像飞翔。
「我们有其他马匹。贝塔萨得待在马厩裡。」他坚决地说。
骑马是我来法国没有预料到的额外好处，几乎让伊莎波的冷漠也变得可以忍受。马修把我带到马厩另 一头，那儿有六匹好马在等候。其中两匹大马^^虽然不及贝塔萨高大——是黑色的、一匹体型圆润的栗 色母马、一匹红棕色的阉马，另外还有两匹灰色的安达鲁西亚马，都长得蹄大颈曲。其中一匹到门口来看 看牠的辖区裡发生了什麼事。
「这是娜儿?拉卡沙。」他温柔地揉揉牠鼻子，说道：「牠的名字意思是『火舞者』。通常我们只叫 牠拉卡沙。牠跑姿很美，但有点任性。妳们应该可以处得很好。」
虽然这个饵很诱人，但我不肯上鉤，只让拉卡沙嗅我的脸和头髮。「牠的姊妹叫什麼名字？」
「菲达^^『银』。」菲达听马修提到牠的名字，便走上前来，黑眼睛十分亲切。「菲达是伊莎波的 马，牠跟拉卡沙是亲姊妹。」马修指著那两匹黑马说：「那是我的马。达尔和萨雅德。J 「牠们的名字是什麼意思？」我走到牠们的马厩前，问道。
「达尔是阿拉伯文的『时间』，萨雅德意思是『猎人』。」马修解释道，并走到我身旁。「萨雅德喜 欢在田野裡奔驰，追逐猎物，跳篱笆。达尔很有耐心，而且稳定。」
我们继续参观，马修指出山峦的特徵，帮我熟悉市镇的方位。他指给我看这座城堡做过哪些整修，有 时因為找不到原来的石材，重建者改用了不同种类的石头。经过这趟参观，我再也不会迷路——部分该归功於中央碉垒太容易辨认了。
「為什麼我会这麼疲倦？」回到城堡时，我打个呵欠道。
「妳真是无可救药。」马修火大了说：「难道真的要我把过去三十六个小时发生的事重述一遍吗？」 在他怂恿下，我同意再小睡片刻。把他留在书房裡，我独自爬上楼，立刻趴到床上，累得甚至没把蜡 烛吹熄。
过了 一会儿，我梦见自己骑著马，穿过一片黑森林，我身穿宽鬆的绿上衣，腰间绑著腰带。脚上是一 双繫带凉鞋，皮绳交叉缠绕在我的脚踝和小腿上。我背后有群猎犬狺狺狂吠，马蹄声在树丛裡奔腾。我肩 头掛一壶箭，手上握一把弓，虽然追逐者来势汹汹，我并不害怕。
我在梦中微笑，因為我知道我会跑赢所有追捕我的人。
「飞吧。」我下令——马儿应声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