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十月底的一天下午，马奇教授让昆廷在《实际运用》课后留下来。这门课大家都叫P.A.，是魔法练习课，为每日必修功课。在现阶段，他们只被获准尝试最基础的魔法，且是在令人窒息的密切指导下进行的。尽管如此，它却是给予徜徉在理论海洋中的他们的小小的实用奖励。
昆廷这门课学得不是很成功。P.A.课的教室像是大学化学实验室：坚不可摧的灰色石桌、布满各种年代久远、难以名状的污迹的台面、深而宽大的水槽。空气中充满着厚厚的永久性的咒语和护符，是布雷克比尔斯的教授们为了防止学生自伤或互伤而积数代之功布设的，像是臭氧层。
昆廷看到他的实验搭档塞兰德拉把一种白色的粉末（是面粉和山毛榉灰烬的均匀混合）撒在手上，用一根刚刚修剪的柳树杖在空中划出看不见的符号，然后将那柳树杖轻轻地指向自己的弹子球（绰号为：拉克夏莎），一击便将那球削成两半。这是第一次尝试。但当昆廷将柳树杖指向自己的弹子球（绰号为：马丁）时，它却轻轻地“砰”的一声爆炸了，像一只寿命要到了的灯泡喷射出玻璃碎片和粉末。昆廷立即扔下柳树杖、旋过身子去护住眼睛，教室内的其他人也都伸长脖子看看究竟。P.A.课教室里的氛围可不是那么甘苦同当的。
所以，当马奇教授要他课后留下来时，昆廷的心情已经糟糕透了。趁着马奇在大厅里对旷课的学生训话，昆廷坐在坚不可摧的桌子上，一边晃着双腿一边情绪低落地想着心事。当发现爱丽丝也被留下来时，他感到了些许的安慰。她坐在窗边，出神地向外望着缓慢流动的哈德逊河。她的弹子球像微型卫星似的环绕她的头慢慢地飘浮。在她靠窗太近时，那球有时会撞到玻璃发出咔嗒响声。为什么魔法对她来说这么易如反掌？他感到纳闷。或者真的像看上去那么容易？他并不相信对他难的事情对她来说反倒容易。潘尼也在那儿，面色苍白、专注，还是那个圆脸。他穿着布雷克比尔斯制服，只是已被获准留着那个莫希干发型。
马奇教授回来了，身后跟着范·德·维吉教授。她说话可是干脆利落的。
“把你们三个留下的原因是我们打算让你们春季学期升入二年级。”她说道。“你们要自己加班以通过十二月的新生考试，然后赶上二年级的课程。但我觉得你们能做得到。对吧？”
她以鼓励的目光环视着大家。她与其说是在问大家倒不如说是在告诉他们这一点。昆廷、潘尼和爱丽丝不自在地彼此看了看，然后又都移开了目光。经过长期的历练，昆廷已经习惯了别人对他智力的赞赏。而这一偏爱的表示当然抹去了由爱丽丝弄碎弹子球所带给他的噩梦，他也就顿时兴趣盎然起来。但大家都端着一副严肃、认真的样子。听起来好像在布雷克比尔斯享受跳级的待遇是要做很多功课的，而他都不确信自己愿不愿意做。
“为什么？”潘尼大声说道。“为什么让我们升级？你准备让别的学生降级好为我们腾出位置吗？”
他问到点子上了。布雷克比尔斯有这样一条不可改变的事实：每个班级总是二十名学生，不多也不少。
“大家的学习进度是有差异的，潘尼。我们的愿望是使每位同学各得其所。”她就回答了这么多。
没人再提出什么问题。经过适当的停顿后还是没人说话，范·德·维吉教授便认为他们都同意了。
“好吧，”她说道。“祝大家好运！”
这番话将昆廷抛入了他生命中一个崭新但也是更为黑暗的阶段，而此时他已对原先的生活感到惬意。在此之前，他刻苦用功，但也同别人一样体验了装病旷课的滋味。他满校园溜达，同其他一年级同学在新生休息室消磨时间。那是一个寒碜但很温馨的房间，有一个壁炉和各种各样的损坏严重的长沙发、扶手椅以及几副蹩脚的令人难堪的“益智”棋盘游戏。这些游戏基本上就是魔法版的棋盘问答游戏，只是全都变翘、沾满污垢，其中关键的棋子、卡片和旋转器也已丢失。一个壁橱中甚至还放着一个违禁的电子游戏操纵台，一个有三年历史的盒子连上一台更旧的电视机。那东西只要有人在两百码之内施魔法，便会一片模糊然后重新启动。它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这些都成了过去。现在，昆廷每时每刻都在学习。尽管爱略特常常告诫他要经受什么，自己也一直刻苦用功到现在，但不知怎的仍旧把魔法学习想象成在一个秘密花园中的愉快旅行，而他可以从伸手可及的低低的枝条上欢快地摘取沉甸甸的知识果实。而事实是，每天下午的P.A.课后，昆廷都径直往图书馆去赶那些常规作业，这样就能够晚饭后到图书馆见约好的导师。
他的导师是桑德兰教授，那位叫他在考试中画地图的迷人的年轻妇女。她看上去一点都不像魔法师该有的样子：她金发碧眼、面靥乱颤、曲线优美，夺人眼球。桑德兰教授教授的多为四五年级的高层次课程，对业余爱好者没有耐心。她冷酷无情地训练昆廷手势、咒语、图表。当他做得很完美时，那只是个开始。她会让他把波普尔的第七和第十三个练习再做给她看看，慢慢地，向前，再向后，为的是准确无误。她用手做的动作让昆廷觉得非自己的手所能胜任。如果昆廷没有狂热地喜欢上桑德兰教授的话，那简直就令人难以忍受。
他几乎觉得在背叛朱丽娅。但他欠她什么呢？好像她也不怎么在乎。桑德兰教授在这儿。他需要某个这个新世界中的人。朱丽娅有自己的机会。
昆廷现在与爱丽丝和潘尼在一起的时间更多了。布雷克比尔斯对一年级学生有十一点熄灯的规定，这对于有额外作业负担的他们仨来说就必须想办法规避它。幸运的是，离开一幢学生宿舍侧楼有一个不大的书房。根据布雷克比尔斯的传说，该书房是不受教员为了执行宵禁而施的任何监督魔法的控制的。或许他们是故意为了那种情形而留下的一个漏洞。这是一个被丢弃的空间——霉烂潮湿、没有窗户且呈不规则的四边形——但却有一个长沙发、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这地方是教员十一点后从不检查的，所以成了一年级其他学生就寝后昆廷、爱丽丝和潘尼去的地方。
他们组成了奇怪的一伙：爱丽丝躬身伏案，昆廷懒散地倚在沙发上，而潘尼则一圈圈地踱步或盘腿席地而坐。波普尔的书都被施了魔法，以至于在你对着书练习时，它们会通过变绿（做得好）或变红（做得差）来告诉你是否练砸了。但令人郁闷的是，它们却不会提示你错在哪里。
而爱丽丝总是明白错在哪里的。她是他们三个中的奇才，有着异常灵巧的手、腕以及超凡的记忆力。在语言方面，她是无所不学、孜孜不倦。当她的同学们仍在为获得了一些中古英语的皮毛而沾沾自喜的时候，她已经投入到了阿拉伯语、阿拉姆语、古高地荷兰语和古教会斯拉夫语的学习。她仍旧害羞得厉害，但十一点后在那房间里与昆廷和潘尼一起度过的深夜时光渐渐消除了她的矜持。有时，她也会同他们交流笔记和看法。她甚至会偶尔地幽默一下，只是她的那些笑话常常是用古教会斯拉夫语讲的。
这些笑话或许是潘尼无论如何所不能理解的。他本来就没有幽默感。他独自练习，他咕哝着、对着一面靠墙的巨大巴罗克式的金框镜子抖动苍白的手指、做着手势。那镜子上面有种古老、正在消退并被人遗忘的魔力，使得潘尼的镜像有时变幻成绿色的秃山坡、阴沉天际下的平滑的草绿色曲线。它像是一台安装了很糟糕的有线接收盒的电视机，从遥远的另一个世界接收着受到干扰的图像。
潘尼不会休息，而只是默默、毫无表情地等待镜像再换回去。那镜子让昆廷内心紧张，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要荡过那山头，或虽埋于山下却狂躁不已。
“我不知道它在何处。”爱丽丝说道。“在现实生活中。”
“我不知道。”昆廷说。“也许在费勒里。”
“你可以爬进去。书中总是这个样子的。”
“有多么的惬意啊！想想吧：我们可以进到那个地方，在那待一个月，然后回来秀秀这东东。”
“你可不要告诉我你去费勒里是为了做更多的作业。”爱丽丝说道。“那可是我所听到的最悲哀的事情。”
“静一静，伙计们。”
就一个阿飞而言，潘尼可无趣得令人难以置信。
冬天来临了，一个冷得彻骨的哈德逊峡谷的冬天。喷泉全部冰封，迷宫在白雪中现出轮廓，只有修剪的动物抖动、拱起并晃掉身上的积雪。昆廷、爱丽丝和潘尼觉得自己正脱离大家。他们的同学是既嫉妒又厌恨，而昆廷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过问了。于是，他们暂时成了布雷克比尔斯这原本就封闭的俱乐部中的一个独立王国。
昆廷重新找回了对学业的热爱。但让他不断进取的实际上并非是对知识的渴望，或不辜负范·德·维吉教授让他跳入二年级知遇之恩的愿望。这主要是因为他在重复、繁重的用功中如鱼得水、苦中作乐，而这种变态的快乐使他掌握了米尔斯错综、法罗洗牌和单手切，并且在八年级时征服了微积分。
几个年长的学生同情这三位像跑马拉松似的恶补功课的家伙。他们像一班幼儿园孩童收养一窝沙鼠那样把他们视为吉祥物。他们激励着他们，熄灯后给他们捎来零食和苏打水。就连爱略特也屈尊前来探望，带来了可驱除困意、加速阅读的被禁用的祛邪护身符，尽管很难断定是否有用。他说这些是从一个邋遢的流动小贩处购得。这人一年一到两次乘着一辆塞满乱七八糟杂货的四轮篷车出现在布雷克比尔斯。
在他们梦一般、毫无懈怠的劳作之中，十二月份悄无声息地溜走了。学业已失去了与应该达成的目标之间的所有联系。甚至连桑德兰教授的课也失去了魅力。他突然发现自己在木然地盯着她那撩人的、伸手可及的丰满双乳的令人目眩的上斜面，而他也知道此时应该专注于更为迫切的技术问题，如拇指的正确位置。他对教授的迷恋由兴奋变成了沮丧，就像是从最初因迷恋而发窘到最后变成了对昔日情人的怀念，并且不会从那两者之间实际的关系中获得暂时的慰藉。
现在，昆廷坐在后排轻松地听着马奇教授的课，对他的同学有一种居高临下的鄙视：他们才做到波普尔的第二十七道练习，而他则已经攀登上了第五十一道练习光辉的顶峰。并且，在他看来，随着他不断攀登的脚步，这也变得微不足道。他开始恨起那个他和潘尼、爱丽丝熬夜死读的肮脏、丑陋的房间。他恨他们喝的咖啡的苦涩、烧焦的味道，恨得几乎到了想试试潘尼选修低年级课程的学习进度。他意识到自己变成了烦躁、不讨人喜欢、不快乐的人。他看上去怪怪的，像是他所告别的那个布鲁克林昆廷的样子。
昆廷并不全都是在那个不规则四边形的空闲房间里学习的。到了周末，他会去随便找个地方，至少白天是这样。他大多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而有时会爬长长的旋转楼梯登上布雷克比尔斯天文台——位于一座塔顶端的令人敬仰但古旧的装置。天文台内有一架巨大的望远镜，尺寸同电线杆，呈一定角度通过锈迹斑斑的铜顶向上竖起。某位员工一定对这件老式的仪器深爱不已，承载它的那组精致而复杂的黄铜齿轮和接缝总是上着机油而油光锃亮。
昆廷喜爱在天文台读书是因它位于高处，故而温暖且鲜有人至：它不仅登达不易，而且望远镜白天是闲置的。这样，冬日的下午高栖于此，他总能寻得片刻的独处。但是，十一月的一个周六，他发现知道该去处的并非他一人。当昆廷登到旋转楼梯的顶端时，他发现地板门是开着的。他探头进了那间圆形、黄褐色光照亮的房间。
他像是将头伸进了另一个世界，一个看上去莫名其妙地像是他自己的、但重新布置过了的世界。那个闯入者是爱略特。他像个哀求者跪在一个橙色旧扶手椅的前面。那椅子位于望远镜的圆形移动轨道的当中，扯下的垫衬立在屋子的中间。昆廷一直不明白究竟是谁将那椅子弄到这上面来，为什么要这么做？——显然是用了魔法的，因为它是无法穿过那个地板门、甚至任何一扇小窗户的。
并不只是爱略特一个人。椅子上还坐着一位。观察的角度不是太好，但他觉得是个二年级学生。他脸颊光滑、留着褐色直发。昆廷跟他不熟，可能名叫艾里克。
“不。”艾里克说道，然后又尖声道：“不！绝对不行。”他在微笑。爱略特正要起身，但那男孩顽皮地用肩膀把他按了下去。他个子不是很大，对爱略特的控制不是用身体的。
“你知道规则的。”他像是在对小孩说话。
“求你了，就这一次好吗？”昆廷从未听过爱略特以这样一种恳求和哄骗大人的婴儿语气说话。“求你了。”他没料到爱略特会这样说。
“绝对不行！”艾里克用手指碰了碰爱略特苍白的长鼻子。“除非干完你所有的杂活。一件都不能少。脱下你那件愚蠢的衬衫，让人看着烦。”
昆廷看出那是他们以前玩过的游戏。他在目睹着一个非常私密的仪式。
“行啦。”爱略特恼怒地说。“这衬衫又没什么问题。”他嘟哝着说。
艾里克用目光打断了他。接着，他朝着爱略特崭新的衬衣的前胸吐了一口白色的斑点。昆廷从艾里克眼神中看出他有点害怕，他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从这个角度，那把扶手椅可能挡住了昆廷的视线。可实际上并没有挡住多少，因为爱略特在叮当作响地解艾里克皮带的搭扣，接着解自己被遮盖的纽扣，然后急拉下裤子，露出瘦削、苍白的大腿。
“当心。”艾里克警告说。他的表演中没有装腔作势，尽管表演就是那回事。“小婊子。你知道规则的。”
昆廷说不清楚为何自己又待了一会儿，这才低头沿着梯子走回去，回到他那个安静的按部就班的安逸所在，但他禁不住要看一看。他在直接地观察着爱略特裸露的情感系统的结构。他怎么就不知道这回事呢？他不晓得这是不是每年都发生的事情，或许爱略特一年都要对一到两名男生举行该仪式，为他们膏封，然后在他们不再施魔法时将他们除名。他真的需要这样躲藏吗？甚至在布雷克比尔斯？在某种程度上，昆廷的自尊受到了伤害。如果这是爱略特所要的，为什么他不找昆廷呢？不管他有多么地想引起爱略特的注意，他不知道是否能够。还是这种状态好，这样爱略特就不会因为他回绝而不宽恕他了。
爱略特对那个他在上面完成杂活的东西强烈的饥渴感是昆廷从未见过的。按照爱略特的看法他是对的，但他一次也没向他这边看。
昆廷决定要换个地方看书。
昆廷考试前的午夜读完了阿米莉亚·波普尔的《青年魔法师实用练习集》的第一卷，那是个星期六。他小心地合上书，盯着封面发了一阵呆。他的手发抖。他感到头在旋转，好像已经失重，而身体却沉重得出奇。他说不出自己是在哪儿，但神经紧绷得难以入睡。他奋力地从断了背的长沙发上站了起来声称要去散步。
出乎他的预料，爱丽丝主动提出同他一块去。潘尼只是盯着镜中绿色、阴沉的风景，等待着他那张苍白、坚忍的脸再次出现，以便继续练习。他们离开时他连头都没抬。
昆廷是想出去穿过那个迷宫，再跨过那冰冻的海到达其外围的边缘——那是他第一次来的地方，然后回望一下那个房屋的寂静的外壳，并思考一下为什么这里竟如此的无趣，然后试图使自己平静下来以便能够入睡。他觉得自己独自一人和有爱丽丝在旁边效果都是一样的。他向朝着后阳台开着的高大落地窗走去。
“不是那个方向。”爱丽丝说道。
十一点过后，为了防止学生违反宵禁的规定，那些落地窗都作了设置，可触发值班教员卧室的魔法警报，从不出错的爱丽丝解释道。她领着他绕过去来到一扇他从未见过的门。那门未连接报警装置，隐藏在一幅挂毯的后面，打开后便是被雪覆盖的树篱。他们从门中挤了过去，踏进了冰冷的黑夜中。
昆廷足足比爱丽丝高出了八英寸，这长度大部分来自他的腿部，但爱丽丝还是努力地跟上了他。他们一同借着月光穿过迷宫然后开始跨过冰冻的“海洋”。雪有半英尺深。他们踢着碎雪前行。
“我每晚都到这来。”爱丽丝说道，打破了沉默。
昆廷因睡眠不足而不在状态，他几乎忘了爱丽丝的存在。
“每天晚上？”他傻傻地说道。“是吗？为什么？”
“只是……你知道的。”她叹了口气。月光下，她吐出的气是白色的。“为了清醒一下大脑。女生宿舍塔楼那儿太吵，让人无法思考。这里安静。”
与通常是离群索居的爱丽丝独处竟感觉如此的自然，这真奇怪。“这里寒冷。你知道他们晓得你违反宵禁规定？”
“当然知道。弗格什么都会知道的。”
“既然知道，为何还——”
“还走边门？”那海像是一个四角折起的平整、干净的床单展开在他们面前。除了几只鹿和野生火鸡外，从上次下雪以来没人越过这“海洋”。“我想即便我们溜出来，他也不见得真的很在意。如果你是花了气力的，他倒是很赏识呢。”
他们到达那个大草坪的边上，转过身子回望这那房子。一盏灯亮着，是低层的教员卧室。一只猫头鹰叫了一声。朦胧的月色将云彩染白，下面映着屋顶浓淡不均的轮廓。这景象就像是一个不可撼动的雪球。
昆廷突然记起费勒里小说《墙上洞天》中的情节：马丁和菲奥娜在冰冻的树林中寻找被那个女守护施了魔法的树，每棵树的树干都嵌着一个嘀哒作响的圆钟。就恶棍而论，那个看守婆是个怪胎，因为她很少做特别邪恶的事情；或者至少不在众目睽睽之下作恶。人们通常从远处看到她一手拿书一手拿着精致的闹钟在东奔西跑。她有时驾着精致的镀金钟表马车嘀哒作响地飞驰而过。她总是戴着面纱遮住脸部。她走到哪里，就把她标志性的闹钟树种到哪里。
昆廷定神听嘀哒的声音，但除了森林深处偶尔响起的来源不明的冰冻劈啪声外什么也听不见。
“这是我第一次穿过森林的地方。”他说道。“是在夏天。我当时都不知道布雷克比尔斯是何所在。我还以为是在费勒里呢。”
爱丽丝笑了，是种让人吃惊、兴高采烈的出声的笑。昆廷可不是开玩笑的。
“对不起。”她说道。“天啊，我小的时候曾喜欢读那些书。”
“那么，你是在哪个地方穿过的？”
“那儿。”说着，她指向另一片一模一样的树林。“但我不是像你那样穿过的，我是说，通过一道门。”
他想，肯定有某种为从不出错的爱丽丝所专用的、特别神奇的交通工具。这使人不能不对爱丽丝心生嫉妒。或许是幽灵收费站，或是喷火战车。那工具是由夜骐拉着的。
“我来时是走着来的？是不请自来？”她以一种夸张的漫不经心、自问的语气说着，但声音突然颤抖起来。“我的一个兄弟来了这里。我也一直想来，但他们从未邀请过我。过了一段时间，我的年龄太大了，所以我离家出走了。我一直在等邀请函，但没有。我知道已错过了第一年。你知道，我比你大一岁。”
他是不知道的。她看上去更小些。
“我乘公共汽车从厄巴纳到了波基普西，然后从那打的，尽可能往远处走。你注意到这里没有车道吗？什么路都没有。最近的道是州际公路。”这是昆廷所听到的爱丽丝说的最长的话。“我让他们在山肩的地方把我放下来，在茫茫荒野之中。我得步行走最后的五英里路。我迷了路。在树林中睡觉。”
“你在树林中睡觉？在地上？”
“我知道，应该带个帐篷，或类似的东西。我知道当时是怎么想的。我都歇斯底里了。”
“那你兄弟呢？他不让你进来？”
“他死了。”
爱丽丝说这话时语气平淡，完全就是陈述事实，这却让昆廷觉得突然。他从未想到爱丽丝会有兄弟姐妹，更不用说还有已不在人世的。或者除了魔法生活外还有别的什么生活。
“爱丽丝。”他说道。“不要胡思乱想了。知道吗？你可是我们班上绝顶聪明的。”
她对那奉承耸了耸肩，狠狠地仰视着那房屋。
“那么，你就这样走进来了？他们做了什么？”
“他们难以置信。没人能够自己找到那房子。他们认为这纯属偶然，但显然这里有古老的魔法，许多许多的魔法。整个地方因此变得狂莽不羁——如果通过适当的魔法来观察的话，它就像森林大火在燃烧。
“他们一定以为我是个无家可归的人。我的头发沾满了小树枝。我整夜都在哭泣。范·德·维吉教授可怜我，给我咖啡喝并让我全靠自己去参加入学考试。弗格不想要我，是她说服了他。”
“而你通过了。”
她又耸了耸肩。
“我还是不明白，”昆廷说道。“为什么你没有像我们其他人那样受到邀请？”
她没有回答，只是愤愤地仰望着朦胧的月亮。她的脸颊挂着泪水。他意识到自己刚才草率地说了些可能涉及她在布雷克比尔斯整个生存状态的沉重的问题。他突然想到，不光是他一个有种种问题并感觉是个局外人，尽管他早就不该有这样的想法了。爱丽丝不只是竞争对手，她唯一的生活目标便是成功，而这将减少他的幸福。她还是个有自己的希望、情感、历史和噩梦的人。她同他一样感到迷茫，但情形是不一样的。
他们站在一棵硕大的冷杉的阴影中，那树似一个头发蓬乱的蓝灰色怪兽因背负积雪而呻吟。这使昆廷想起了圣诞节，突然意识到已经错过了。他忘了他们遵守的是布雷克比尔斯的时间。世界其他地方真正的圣诞节早在两月前就过完了，而他竟没意识到。他的父母在电话里提起过，但他没注意。很可笑，那样的事情竟不再重要了。他不知道詹姆斯和朱丽娅假期都干了什么。他们说过要一起去普莱西德湖的。朱丽娅的父母在那里拥有一个木屋。
又有什么要紧的？又开始下雪了，微小的颗粒落在他的眉毛上。那里到底有什么值得这么用功？他们这样做都是为了什么？他想是力量，或是知识。但这些又都抽象得可笑。答案原本就清楚。只不过他说不太清楚。
在他旁边，爱丽丝冷得发抖。她抱着自己。
“啊，很高兴有你在这儿，不管你是怎么来的。”昆廷笨拙地说道。“我们都一样。”他用一只胳膊挽住了她弓着的肩膀。如果她不向他靠去，或以任何方式接受他的抚慰的话，她也不会有情绪的爆发的。对此，昆廷有一半的把握。“好了，趁弗格还未真正发火，我们还是回去吧。明天我们有考试。搞得太累了可就不能享受它了。”
考试是在次日的上午，即十二月第三周的星期一。两个小时的作文再加上两个小时的实用练习。没有多少实际的魔法。昆廷基本上是坐在一个空教室里。两位布雷克比尔斯的考官和一位校外的考官（她操着德国或瑞士的口音）听他背诵中古英语的诵语并辨别咒语的形式，并看他用不同的手指对着不同的方向画不同大小的完美的圆圈。外面，白茫茫的天上悄无声息地撒下越来越多的粉状细雪。真有点虎头蛇尾的味道。
第二天早晨，考试结果从门的下方塞了进来。那是一张奶油色的厚纸，折了一下，看上去像是婚礼请柬。昆廷通过了，爱丽丝也通过了，而潘尼却没有。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昆廷这门课学得不是很成功。P.A.课的教室像是大学化学实验室：坚不可摧的灰色石桌、布满各种年代久远、难以名状的污迹的台面、深而宽大的水槽。空气中充满着厚厚的永久性的咒语和护符，是布雷克比尔斯的教授们为了防止学生自伤或互伤而积数代之功布设的，像是臭氧层。
昆廷看到他的实验搭档塞兰德拉把一种白色的粉末（是面粉和山毛榉灰烬的均匀混合）撒在手上，用一根刚刚修剪的柳树杖在空中划出看不见的符号，然后将那柳树杖轻轻地指向自己的弹子球（绰号为：拉克夏莎），一击便将那球削成两半。这是第一次尝试。但当昆廷将柳树杖指向自己的弹子球（绰号为：马丁）时，它却轻轻地“砰”的一声爆炸了，像一只寿命要到了的灯泡喷射出玻璃碎片和粉末。昆廷立即扔下柳树杖、旋过身子去护住眼睛，教室内的其他人也都伸长脖子看看究竟。P.A.课教室里的氛围可不是那么甘苦同当的。
所以，当马奇教授要他课后留下来时，昆廷的心情已经糟糕透了。趁着马奇在大厅里对旷课的学生训话，昆廷坐在坚不可摧的桌子上，一边晃着双腿一边情绪低落地想着心事。当发现爱丽丝也被留下来时，他感到了些许的安慰。她坐在窗边，出神地向外望着缓慢流动的哈德逊河。她的弹子球像微型卫星似的环绕她的头慢慢地飘浮。在她靠窗太近时，那球有时会撞到玻璃发出咔嗒响声。为什么魔法对她来说这么易如反掌？他感到纳闷。或者真的像看上去那么容易？他并不相信对他难的事情对她来说反倒容易。潘尼也在那儿，面色苍白、专注，还是那个圆脸。他穿着布雷克比尔斯制服，只是已被获准留着那个莫希干发型。
马奇教授回来了，身后跟着范·德·维吉教授。她说话可是干脆利落的。
“把你们三个留下的原因是我们打算让你们春季学期升入二年级。”她说道。“你们要自己加班以通过十二月的新生考试，然后赶上二年级的课程。但我觉得你们能做得到。对吧？”
她以鼓励的目光环视着大家。她与其说是在问大家倒不如说是在告诉他们这一点。昆廷、潘尼和爱丽丝不自在地彼此看了看，然后又都移开了目光。经过长期的历练，昆廷已经习惯了别人对他智力的赞赏。而这一偏爱的表示当然抹去了由爱丽丝弄碎弹子球所带给他的噩梦，他也就顿时兴趣盎然起来。但大家都端着一副严肃、认真的样子。听起来好像在布雷克比尔斯享受跳级的待遇是要做很多功课的，而他都不确信自己愿不愿意做。
“为什么？”潘尼大声说道。“为什么让我们升级？你准备让别的学生降级好为我们腾出位置吗？”
他问到点子上了。布雷克比尔斯有这样一条不可改变的事实：每个班级总是二十名学生，不多也不少。
“大家的学习进度是有差异的，潘尼。我们的愿望是使每位同学各得其所。”她就回答了这么多。
没人再提出什么问题。经过适当的停顿后还是没人说话，范·德·维吉教授便认为他们都同意了。
“好吧，”她说道。“祝大家好运！”
这番话将昆廷抛入了他生命中一个崭新但也是更为黑暗的阶段，而此时他已对原先的生活感到惬意。在此之前，他刻苦用功，但也同别人一样体验了装病旷课的滋味。他满校园溜达，同其他一年级同学在新生休息室消磨时间。那是一个寒碜但很温馨的房间，有一个壁炉和各种各样的损坏严重的长沙发、扶手椅以及几副蹩脚的令人难堪的“益智”棋盘游戏。这些游戏基本上就是魔法版的棋盘问答游戏，只是全都变翘、沾满污垢，其中关键的棋子、卡片和旋转器也已丢失。一个壁橱中甚至还放着一个违禁的电子游戏操纵台，一个有三年历史的盒子连上一台更旧的电视机。那东西只要有人在两百码之内施魔法，便会一片模糊然后重新启动。它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这些都成了过去。现在，昆廷每时每刻都在学习。尽管爱略特常常告诫他要经受什么，自己也一直刻苦用功到现在，但不知怎的仍旧把魔法学习想象成在一个秘密花园中的愉快旅行，而他可以从伸手可及的低低的枝条上欢快地摘取沉甸甸的知识果实。而事实是，每天下午的P.A.课后，昆廷都径直往图书馆去赶那些常规作业，这样就能够晚饭后到图书馆见约好的导师。
他的导师是桑德兰教授，那位叫他在考试中画地图的迷人的年轻妇女。她看上去一点都不像魔法师该有的样子：她金发碧眼、面靥乱颤、曲线优美，夺人眼球。桑德兰教授教授的多为四五年级的高层次课程，对业余爱好者没有耐心。她冷酷无情地训练昆廷手势、咒语、图表。当他做得很完美时，那只是个开始。她会让他把波普尔的第七和第十三个练习再做给她看看，慢慢地，向前，再向后，为的是准确无误。她用手做的动作让昆廷觉得非自己的手所能胜任。如果昆廷没有狂热地喜欢上桑德兰教授的话，那简直就令人难以忍受。
他几乎觉得在背叛朱丽娅。但他欠她什么呢？好像她也不怎么在乎。桑德兰教授在这儿。他需要某个这个新世界中的人。朱丽娅有自己的机会。
昆廷现在与爱丽丝和潘尼在一起的时间更多了。布雷克比尔斯对一年级学生有十一点熄灯的规定，这对于有额外作业负担的他们仨来说就必须想办法规避它。幸运的是，离开一幢学生宿舍侧楼有一个不大的书房。根据布雷克比尔斯的传说，该书房是不受教员为了执行宵禁而施的任何监督魔法的控制的。或许他们是故意为了那种情形而留下的一个漏洞。这是一个被丢弃的空间——霉烂潮湿、没有窗户且呈不规则的四边形——但却有一个长沙发、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这地方是教员十一点后从不检查的，所以成了一年级其他学生就寝后昆廷、爱丽丝和潘尼去的地方。
他们组成了奇怪的一伙：爱丽丝躬身伏案，昆廷懒散地倚在沙发上，而潘尼则一圈圈地踱步或盘腿席地而坐。波普尔的书都被施了魔法，以至于在你对着书练习时，它们会通过变绿（做得好）或变红（做得差）来告诉你是否练砸了。但令人郁闷的是，它们却不会提示你错在哪里。
而爱丽丝总是明白错在哪里的。她是他们三个中的奇才，有着异常灵巧的手、腕以及超凡的记忆力。在语言方面，她是无所不学、孜孜不倦。当她的同学们仍在为获得了一些中古英语的皮毛而沾沾自喜的时候，她已经投入到了阿拉伯语、阿拉姆语、古高地荷兰语和古教会斯拉夫语的学习。她仍旧害羞得厉害，但十一点后在那房间里与昆廷和潘尼一起度过的深夜时光渐渐消除了她的矜持。有时，她也会同他们交流笔记和看法。她甚至会偶尔地幽默一下，只是她的那些笑话常常是用古教会斯拉夫语讲的。
这些笑话或许是潘尼无论如何所不能理解的。他本来就没有幽默感。他独自练习，他咕哝着、对着一面靠墙的巨大巴罗克式的金框镜子抖动苍白的手指、做着手势。那镜子上面有种古老、正在消退并被人遗忘的魔力，使得潘尼的镜像有时变幻成绿色的秃山坡、阴沉天际下的平滑的草绿色曲线。它像是一台安装了很糟糕的有线接收盒的电视机，从遥远的另一个世界接收着受到干扰的图像。
潘尼不会休息，而只是默默、毫无表情地等待镜像再换回去。那镜子让昆廷内心紧张，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要荡过那山头，或虽埋于山下却狂躁不已。
“我不知道它在何处。”爱丽丝说道。“在现实生活中。”
“我不知道。”昆廷说。“也许在费勒里。”
“你可以爬进去。书中总是这个样子的。”
“有多么的惬意啊！想想吧：我们可以进到那个地方，在那待一个月，然后回来秀秀这东东。”
“你可不要告诉我你去费勒里是为了做更多的作业。”爱丽丝说道。“那可是我所听到的最悲哀的事情。”
“静一静，伙计们。”
就一个阿飞而言，潘尼可无趣得令人难以置信。
冬天来临了，一个冷得彻骨的哈德逊峡谷的冬天。喷泉全部冰封，迷宫在白雪中现出轮廓，只有修剪的动物抖动、拱起并晃掉身上的积雪。昆廷、爱丽丝和潘尼觉得自己正脱离大家。他们的同学是既嫉妒又厌恨，而昆廷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过问了。于是，他们暂时成了布雷克比尔斯这原本就封闭的俱乐部中的一个独立王国。
昆廷重新找回了对学业的热爱。但让他不断进取的实际上并非是对知识的渴望，或不辜负范·德·维吉教授让他跳入二年级知遇之恩的愿望。这主要是因为他在重复、繁重的用功中如鱼得水、苦中作乐，而这种变态的快乐使他掌握了米尔斯错综、法罗洗牌和单手切，并且在八年级时征服了微积分。
几个年长的学生同情这三位像跑马拉松似的恶补功课的家伙。他们像一班幼儿园孩童收养一窝沙鼠那样把他们视为吉祥物。他们激励着他们，熄灯后给他们捎来零食和苏打水。就连爱略特也屈尊前来探望，带来了可驱除困意、加速阅读的被禁用的祛邪护身符，尽管很难断定是否有用。他说这些是从一个邋遢的流动小贩处购得。这人一年一到两次乘着一辆塞满乱七八糟杂货的四轮篷车出现在布雷克比尔斯。
在他们梦一般、毫无懈怠的劳作之中，十二月份悄无声息地溜走了。学业已失去了与应该达成的目标之间的所有联系。甚至连桑德兰教授的课也失去了魅力。他突然发现自己在木然地盯着她那撩人的、伸手可及的丰满双乳的令人目眩的上斜面，而他也知道此时应该专注于更为迫切的技术问题，如拇指的正确位置。他对教授的迷恋由兴奋变成了沮丧，就像是从最初因迷恋而发窘到最后变成了对昔日情人的怀念，并且不会从那两者之间实际的关系中获得暂时的慰藉。
现在，昆廷坐在后排轻松地听着马奇教授的课，对他的同学有一种居高临下的鄙视：他们才做到波普尔的第二十七道练习，而他则已经攀登上了第五十一道练习光辉的顶峰。并且，在他看来，随着他不断攀登的脚步，这也变得微不足道。他开始恨起那个他和潘尼、爱丽丝熬夜死读的肮脏、丑陋的房间。他恨他们喝的咖啡的苦涩、烧焦的味道，恨得几乎到了想试试潘尼选修低年级课程的学习进度。他意识到自己变成了烦躁、不讨人喜欢、不快乐的人。他看上去怪怪的，像是他所告别的那个布鲁克林昆廷的样子。
昆廷并不全都是在那个不规则四边形的空闲房间里学习的。到了周末，他会去随便找个地方，至少白天是这样。他大多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而有时会爬长长的旋转楼梯登上布雷克比尔斯天文台——位于一座塔顶端的令人敬仰但古旧的装置。天文台内有一架巨大的望远镜，尺寸同电线杆，呈一定角度通过锈迹斑斑的铜顶向上竖起。某位员工一定对这件老式的仪器深爱不已，承载它的那组精致而复杂的黄铜齿轮和接缝总是上着机油而油光锃亮。
昆廷喜爱在天文台读书是因它位于高处，故而温暖且鲜有人至：它不仅登达不易，而且望远镜白天是闲置的。这样，冬日的下午高栖于此，他总能寻得片刻的独处。但是，十一月的一个周六，他发现知道该去处的并非他一人。当昆廷登到旋转楼梯的顶端时，他发现地板门是开着的。他探头进了那间圆形、黄褐色光照亮的房间。
他像是将头伸进了另一个世界，一个看上去莫名其妙地像是他自己的、但重新布置过了的世界。那个闯入者是爱略特。他像个哀求者跪在一个橙色旧扶手椅的前面。那椅子位于望远镜的圆形移动轨道的当中，扯下的垫衬立在屋子的中间。昆廷一直不明白究竟是谁将那椅子弄到这上面来，为什么要这么做？——显然是用了魔法的，因为它是无法穿过那个地板门、甚至任何一扇小窗户的。
并不只是爱略特一个人。椅子上还坐着一位。观察的角度不是太好，但他觉得是个二年级学生。他脸颊光滑、留着褐色直发。昆廷跟他不熟，可能名叫艾里克。
“不。”艾里克说道，然后又尖声道：“不！绝对不行。”他在微笑。爱略特正要起身，但那男孩顽皮地用肩膀把他按了下去。他个子不是很大，对爱略特的控制不是用身体的。
“你知道规则的。”他像是在对小孩说话。
“求你了，就这一次好吗？”昆廷从未听过爱略特以这样一种恳求和哄骗大人的婴儿语气说话。“求你了。”他没料到爱略特会这样说。
“绝对不行！”艾里克用手指碰了碰爱略特苍白的长鼻子。“除非干完你所有的杂活。一件都不能少。脱下你那件愚蠢的衬衫，让人看着烦。”
昆廷看出那是他们以前玩过的游戏。他在目睹着一个非常私密的仪式。
“行啦。”爱略特恼怒地说。“这衬衫又没什么问题。”他嘟哝着说。
艾里克用目光打断了他。接着，他朝着爱略特崭新的衬衣的前胸吐了一口白色的斑点。昆廷从艾里克眼神中看出他有点害怕，他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从这个角度，那把扶手椅可能挡住了昆廷的视线。可实际上并没有挡住多少，因为爱略特在叮当作响地解艾里克皮带的搭扣，接着解自己被遮盖的纽扣，然后急拉下裤子，露出瘦削、苍白的大腿。
“当心。”艾里克警告说。他的表演中没有装腔作势，尽管表演就是那回事。“小婊子。你知道规则的。”
昆廷说不清楚为何自己又待了一会儿，这才低头沿着梯子走回去，回到他那个安静的按部就班的安逸所在，但他禁不住要看一看。他在直接地观察着爱略特裸露的情感系统的结构。他怎么就不知道这回事呢？他不晓得这是不是每年都发生的事情，或许爱略特一年都要对一到两名男生举行该仪式，为他们膏封，然后在他们不再施魔法时将他们除名。他真的需要这样躲藏吗？甚至在布雷克比尔斯？在某种程度上，昆廷的自尊受到了伤害。如果这是爱略特所要的，为什么他不找昆廷呢？不管他有多么地想引起爱略特的注意，他不知道是否能够。还是这种状态好，这样爱略特就不会因为他回绝而不宽恕他了。
爱略特对那个他在上面完成杂活的东西强烈的饥渴感是昆廷从未见过的。按照爱略特的看法他是对的，但他一次也没向他这边看。
昆廷决定要换个地方看书。
昆廷考试前的午夜读完了阿米莉亚·波普尔的《青年魔法师实用练习集》的第一卷，那是个星期六。他小心地合上书，盯着封面发了一阵呆。他的手发抖。他感到头在旋转，好像已经失重，而身体却沉重得出奇。他说不出自己是在哪儿，但神经紧绷得难以入睡。他奋力地从断了背的长沙发上站了起来声称要去散步。
出乎他的预料，爱丽丝主动提出同他一块去。潘尼只是盯着镜中绿色、阴沉的风景，等待着他那张苍白、坚忍的脸再次出现，以便继续练习。他们离开时他连头都没抬。
昆廷是想出去穿过那个迷宫，再跨过那冰冻的海到达其外围的边缘——那是他第一次来的地方，然后回望一下那个房屋的寂静的外壳，并思考一下为什么这里竟如此的无趣，然后试图使自己平静下来以便能够入睡。他觉得自己独自一人和有爱丽丝在旁边效果都是一样的。他向朝着后阳台开着的高大落地窗走去。
“不是那个方向。”爱丽丝说道。
十一点过后，为了防止学生违反宵禁的规定，那些落地窗都作了设置，可触发值班教员卧室的魔法警报，从不出错的爱丽丝解释道。她领着他绕过去来到一扇他从未见过的门。那门未连接报警装置，隐藏在一幅挂毯的后面，打开后便是被雪覆盖的树篱。他们从门中挤了过去，踏进了冰冷的黑夜中。
昆廷足足比爱丽丝高出了八英寸，这长度大部分来自他的腿部，但爱丽丝还是努力地跟上了他。他们一同借着月光穿过迷宫然后开始跨过冰冻的“海洋”。雪有半英尺深。他们踢着碎雪前行。
“我每晚都到这来。”爱丽丝说道，打破了沉默。
昆廷因睡眠不足而不在状态，他几乎忘了爱丽丝的存在。
“每天晚上？”他傻傻地说道。“是吗？为什么？”
“只是……你知道的。”她叹了口气。月光下，她吐出的气是白色的。“为了清醒一下大脑。女生宿舍塔楼那儿太吵，让人无法思考。这里安静。”
与通常是离群索居的爱丽丝独处竟感觉如此的自然，这真奇怪。“这里寒冷。你知道他们晓得你违反宵禁规定？”
“当然知道。弗格什么都会知道的。”
“既然知道，为何还——”
“还走边门？”那海像是一个四角折起的平整、干净的床单展开在他们面前。除了几只鹿和野生火鸡外，从上次下雪以来没人越过这“海洋”。“我想即便我们溜出来，他也不见得真的很在意。如果你是花了气力的，他倒是很赏识呢。”
他们到达那个大草坪的边上，转过身子回望这那房子。一盏灯亮着，是低层的教员卧室。一只猫头鹰叫了一声。朦胧的月色将云彩染白，下面映着屋顶浓淡不均的轮廓。这景象就像是一个不可撼动的雪球。
昆廷突然记起费勒里小说《墙上洞天》中的情节：马丁和菲奥娜在冰冻的树林中寻找被那个女守护施了魔法的树，每棵树的树干都嵌着一个嘀哒作响的圆钟。就恶棍而论，那个看守婆是个怪胎，因为她很少做特别邪恶的事情；或者至少不在众目睽睽之下作恶。人们通常从远处看到她一手拿书一手拿着精致的闹钟在东奔西跑。她有时驾着精致的镀金钟表马车嘀哒作响地飞驰而过。她总是戴着面纱遮住脸部。她走到哪里，就把她标志性的闹钟树种到哪里。
昆廷定神听嘀哒的声音，但除了森林深处偶尔响起的来源不明的冰冻劈啪声外什么也听不见。
“这是我第一次穿过森林的地方。”他说道。“是在夏天。我当时都不知道布雷克比尔斯是何所在。我还以为是在费勒里呢。”
爱丽丝笑了，是种让人吃惊、兴高采烈的出声的笑。昆廷可不是开玩笑的。
“对不起。”她说道。“天啊，我小的时候曾喜欢读那些书。”
“那么，你是在哪个地方穿过的？”
“那儿。”说着，她指向另一片一模一样的树林。“但我不是像你那样穿过的，我是说，通过一道门。”
他想，肯定有某种为从不出错的爱丽丝所专用的、特别神奇的交通工具。这使人不能不对爱丽丝心生嫉妒。或许是幽灵收费站，或是喷火战车。那工具是由夜骐拉着的。
“我来时是走着来的？是不请自来？”她以一种夸张的漫不经心、自问的语气说着，但声音突然颤抖起来。“我的一个兄弟来了这里。我也一直想来，但他们从未邀请过我。过了一段时间，我的年龄太大了，所以我离家出走了。我一直在等邀请函，但没有。我知道已错过了第一年。你知道，我比你大一岁。”
他是不知道的。她看上去更小些。
“我乘公共汽车从厄巴纳到了波基普西，然后从那打的，尽可能往远处走。你注意到这里没有车道吗？什么路都没有。最近的道是州际公路。”这是昆廷所听到的爱丽丝说的最长的话。“我让他们在山肩的地方把我放下来，在茫茫荒野之中。我得步行走最后的五英里路。我迷了路。在树林中睡觉。”
“你在树林中睡觉？在地上？”
“我知道，应该带个帐篷，或类似的东西。我知道当时是怎么想的。我都歇斯底里了。”
“那你兄弟呢？他不让你进来？”
“他死了。”
爱丽丝说这话时语气平淡，完全就是陈述事实，这却让昆廷觉得突然。他从未想到爱丽丝会有兄弟姐妹，更不用说还有已不在人世的。或者除了魔法生活外还有别的什么生活。
“爱丽丝。”他说道。“不要胡思乱想了。知道吗？你可是我们班上绝顶聪明的。”
她对那奉承耸了耸肩，狠狠地仰视着那房屋。
“那么，你就这样走进来了？他们做了什么？”
“他们难以置信。没人能够自己找到那房子。他们认为这纯属偶然，但显然这里有古老的魔法，许多许多的魔法。整个地方因此变得狂莽不羁——如果通过适当的魔法来观察的话，它就像森林大火在燃烧。
“他们一定以为我是个无家可归的人。我的头发沾满了小树枝。我整夜都在哭泣。范·德·维吉教授可怜我，给我咖啡喝并让我全靠自己去参加入学考试。弗格不想要我，是她说服了他。”
“而你通过了。”
她又耸了耸肩。
“我还是不明白，”昆廷说道。“为什么你没有像我们其他人那样受到邀请？”
她没有回答，只是愤愤地仰望着朦胧的月亮。她的脸颊挂着泪水。他意识到自己刚才草率地说了些可能涉及她在布雷克比尔斯整个生存状态的沉重的问题。他突然想到，不光是他一个有种种问题并感觉是个局外人，尽管他早就不该有这样的想法了。爱丽丝不只是竞争对手，她唯一的生活目标便是成功，而这将减少他的幸福。她还是个有自己的希望、情感、历史和噩梦的人。她同他一样感到迷茫，但情形是不一样的。
他们站在一棵硕大的冷杉的阴影中，那树似一个头发蓬乱的蓝灰色怪兽因背负积雪而呻吟。这使昆廷想起了圣诞节，突然意识到已经错过了。他忘了他们遵守的是布雷克比尔斯的时间。世界其他地方真正的圣诞节早在两月前就过完了，而他竟没意识到。他的父母在电话里提起过，但他没注意。很可笑，那样的事情竟不再重要了。他不知道詹姆斯和朱丽娅假期都干了什么。他们说过要一起去普莱西德湖的。朱丽娅的父母在那里拥有一个木屋。
又有什么要紧的？又开始下雪了，微小的颗粒落在他的眉毛上。那里到底有什么值得这么用功？他们这样做都是为了什么？他想是力量，或是知识。但这些又都抽象得可笑。答案原本就清楚。只不过他说不太清楚。
在他旁边，爱丽丝冷得发抖。她抱着自己。
“啊，很高兴有你在这儿，不管你是怎么来的。”昆廷笨拙地说道。“我们都一样。”他用一只胳膊挽住了她弓着的肩膀。如果她不向他靠去，或以任何方式接受他的抚慰的话，她也不会有情绪的爆发的。对此，昆廷有一半的把握。“好了，趁弗格还未真正发火，我们还是回去吧。明天我们有考试。搞得太累了可就不能享受它了。”
考试是在次日的上午，即十二月第三周的星期一。两个小时的作文再加上两个小时的实用练习。没有多少实际的魔法。昆廷基本上是坐在一个空教室里。两位布雷克比尔斯的考官和一位校外的考官（她操着德国或瑞士的口音）听他背诵中古英语的诵语并辨别咒语的形式，并看他用不同的手指对着不同的方向画不同大小的完美的圆圈。外面，白茫茫的天上悄无声息地撒下越来越多的粉状细雪。真有点虎头蛇尾的味道。
第二天早晨，考试结果从门的下方塞了进来。那是一张奶油色的厚纸，折了一下，看上去像是婚礼请柬。昆廷通过了，爱丽丝也通过了，而潘尼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