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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艾格妮丝把她的猎犬——那原来是一只黑色的小狗崽,有着四只大爪子——带来给伊芙琳看时,她说:“这是我的猎狗,凯瑟琳女士。”她托着小狗胖乎乎的肚皮把它递给伊芙琳,“你可以摸摸它,你记得怎么做吗?”
“嗯。”伊芙琳答道,从艾格妮丝有点用力过度的抓握中把小狗接过来,抚摸着它柔软的乳毛。“你不是该去做你的刺绣活了吗?”
艾格妮丝从她手中把小狗拿回去。“奶奶去骂管家去了,麦丝瑞去马房了。”她把小狗掉了个头,亲了它一下,“所以我来跟你说话了。奶奶很生气。当我们到这儿时,管家和他家里所有的人就都住在门厅。”她又亲了小狗一下:“奶奶说他的老婆想要他干坏事。”
“你是不是在‘私奔’呀,伊芙琳女士?”艾格妮丝问道。
“什么?”伊芙琳有点不明白。
“私奔。”艾格妮丝重复道。那只小狗崽正拼命地在她的小手中扭动着身体,想挣脱出来。
“奶奶说你在‘私奔’。她说一个偷偷跑去找自己情人的已婚妇人有很好的理由装作什么都不记得了。”
一个奸妇。好吧,至少这个听起来比法国探子好些。不过也许艾米丽夫人认为她两者都是。
艾格妮丝又亲了亲小狗:“奶奶说一个好女士不会在冬天在森林里旅行的。”
伊芙琳想,他们都是对的,艾米丽夫人和丹沃斯先生。她还是没找到传送点的位置,尽管在早上当伊莉薇丝夫人进来给她清洗额上的伤口时,她提出要与盖文谈话。
“他骑马出去搜寻袭击您的坏人们了。”伊莉薇丝将一种闻上去散发出大蒜气味的软膏敷在她的太阳穴上,她的伤口被刺得生疼。“您能想起任何关于他们的线索吗?”
伊芙琳摇了摇头,希望自己假装出来的失忆症不会导致某个可怜的农夫被送上绞架。要是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到时候她连说“不,他不是袭击我的那个人”,都很难有说服力。
艾格妮丝试着把自己的软帽给小狗戴上。“森林里有狼,”她说,“盖文用斧头砍过一只。”
“艾格妮丝,盖文有没有跟你说过找到了关于我的什么线索?”伊芙琳问道。
“布莱基喜欢我的帽子。”艾格妮丝试着要把软帽的细绳打一个死结。
“它好像不太喜欢呢,”伊芙琳说,“盖文是在哪里找到我的呀?”
“森林里。”艾格妮丝答道。
小狗拼命地从帽子里挣扎出来,差点掉在床上。艾格妮丝把小狗放在床中央,然后拎起它的两只前爪。“布莱基会跳舞。”
“来,让我抱抱它。”伊芙琳解救了那个可怜的小东西,把它像个小婴儿那样抱在怀里,“盖文在森林里的什么地方找到我的呀?”
艾格妮丝踮起脚,试着看到小狗。“布莱基睡了。”她悄声说道。
小狗因为艾格妮丝之前的“照料”筋疲力尽,这会儿睡着了。伊芙琳把它放在自己身边的毛皮被褥上:“盖文找到我的地方离这儿远吗?”
“嗯。”艾格妮丝答道,伊芙琳能听出来她其实并不知道。
这毫无帮助,她得同盖文谈谈。“盖文回来了吗?”
“嗯,”艾格妮丝轻轻抚摸着睡着的小狗,“你要和他说话吗?”
“对。”伊芙琳说。
“你是在‘私奔’吗?”
要跟上艾格妮丝天马行空的思路真的很难。“不是的,”伊芙琳答道,然后想起来自己不应该记得任何事情。“我不记得了。”
艾格妮丝爱抚着布莱基:“奶奶说只有一个‘私奔’的人才会这样没羞没臊地说要跟盖文说话。”
门开了,萝丝曼德进来了。“他们到处找你,小傻瓜。”她叉着腰说道。
“我在和伊芙琳女士说话。”艾格妮丝说,向布莱基躺着的地方心虚地看了一眼,小狗几乎被貂皮遮没了。显然猎狗不准被带进屋子。伊芙琳悄悄地把粗糙的被褥拉上来一些,盖住小狗,不让萝丝曼德看见。
“妈妈说这位女士必须好好休息,伤才能好。”萝丝曼德严厉地说道,“过来,我得告诉奶奶我找到你了。”她领着小女孩走出了房间。
伊芙琳看着她们离开,满心希望艾格妮丝不要告诉艾米丽夫人她又要求同盖文谈话了。她已经想到了一个理由解释为什么要同盖文谈话——他们会理解她是那么急切地想要找到自己的物品和袭击自己的人。但对一个14世纪的未婚贵族女性来说,“没羞没臊”地要同一位年轻男士说话,是“不得体”的行为。
伊莉薇丝可以同盖文谈话,因为她是屋子的女主人,而艾米丽夫人是他主人的母亲。但伊芙琳应该等到盖文主动来同她谈话,然后“带着未婚女士应有的谦恭”回答他的问题。但是我必须同他谈谈,她想,他是唯一知道传送点在哪儿的人。
艾格妮丝猛地冲回房间,一把抓起睡着的小狗。“奶奶很生气。她以为我掉进井里了。”她说完,又跑了出去。
而且毫无疑问“奶奶大人”已经为此扇过麦丝瑞耳光了,伊芙琳想。今天早些时候麦丝瑞已经因为没看好艾格妮丝挨过一顿了,当时艾格妮丝跑来给伊芙琳看艾米丽夫人的银链子,用她的话来说是一件“rillieclary”——这个词又把翻译器难倒了。她告诉伊芙琳,在链子上那个小盒子里,装着一小块圣斯蒂芬注释1  的裹尸布。麦丝瑞被艾米丽夫人扇了一顿耳光,因为她让艾格妮丝拿走了圣物匣,没照看好她,不过倒没有责怪她让小女孩进入病房的意思。好像没人为小女孩和伊芙琳接近而感到担心,也没人看上去意识到了自己可能会被伊芙琳传染。无论是伊莉薇丝还是艾米丽,都没有为此采取任何预防措施。
当时的人们不知道传染病传播的方法,或是过程——他们相信那是由罪孽引起的,传染病是上帝降下的责罚——但是他们已经知道接触会导致感染疾病了。有关于黑死病的箴言这样说道:“速速动身,远远离开,越远越好。”而在此之前隔离法已经被人们所采用了。
这里可没被隔离,伊芙琳想,要是小姑娘们因此染病了怎么办。
她得去问盖文传送点在什么地方,不过不要当着艾米丽夫人的面。她觉得自己已经恢复了一些体力了,头不再晕了,烧也退了,但呼吸短促的症状依然盘亘不去。
伊芙琳试着不去想艾格妮丝告诉她的事,只集中精神积攒体力。整个下午没人进来,她练习着坐起身来,把脚放到床边。当麦丝瑞举着一支灯芯草蜡烛进来扶她上厕所时,她已经能够独立走回床边了。
第二天,艾格妮丝一大清早就跑来看她,身上穿着一件红色的斗篷,戴着一条非常厚的羊毛头巾和白色的毛皮手套。“你想看看我的银搭扣吗?布罗伊特爵士给我的。我明天早上带来给你看,我今天来不了,因为我们要去砍圣诞柴。”
“圣诞柴?”伊芙琳问道,有些担心。仪式用的木柴按传统应该在24号砍伐,可现在才刚17号。难道她误解了艾米丽夫人的话?
“是呀,”艾格妮丝说,“在家的时候我们要到圣诞节前夕才去砍,不过好像暴风雪要来了,奶奶让我们在天气还好的时候骑马出去把柴砍来。”
伊芙琳想,要是大雪把传送点覆盖了,她怎么能认得出来?马车和那个小箱子还在那里,但要是雪下了好几英寸深,她根本连路都看不出来了。“大家都去砍圣诞柴吗?”伊芙琳问。
“不是的。洛克神父叫妈妈去照顾一个生病的佃农了。”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这会儿艾米丽在屋子里一手遮天了——恐吓麦丝瑞和管家,指控伊芙琳犯了私通罪。“奶奶和你们一起去吗?”
“嗯,”她说,“我会骑着我的小马。”
“萝丝曼德去吗?”
“嗯。”
“管家也去?”
“嗯,”艾格妮丝不耐烦地应道,“村子里所有的人都去。”
“盖文呢?”
“不。”她说,好像那是不言自明的事情。“我得去马房跟布莱基说再见了。”她跑走了。
艾米丽夫人要出去,还有管家也是,而伊莉薇丝夫人正在什么地方照料着一个病人。而盖文,因着某些在艾格妮丝看来很明显的理由不去。也许他是同伊莉薇丝夫人一起出去了;不过要是他没出去,要是他正待在这儿守卫庄园,她就能和他单独谈谈了。
麦丝瑞显然也要去。当她送来伊芙琳的早餐时,身上穿了一件难看的褐色斗篷,还用碎布条把腿裹了起来。她帮着伊芙琳上了厕所,把便盆端了出去,又端来一个盛满燃烧着的炭火的火盆,动作比伊芙琳之前看到的要迅速和积极得多。
麦丝瑞离开以后伊芙琳等了一个小时,直到确定他们都走了,便挪下床来,走向靠窗座,把那块亚麻窗布拉开。除了树枝和深灰色的天空外她没看到任何东西,外面的空气比房间里冷得多。
她爬上靠窗座,发现院子里空无一人,高大的木门敞开着。院子里的石头和环绕庭院的低矮茅草屋顶看上去湿漉漉的。她紧紧攀扶着冰冷刺骨的石头,从座椅上爬下来,然后在火盆边缩成一团取暖。
火盆几乎没有一点热气。伊芙琳用胳膊环抱住胸膛,在薄薄的亵衣下瑟瑟发抖。在中世纪人们把衣服挂在床边的柱子上,但这个房间里没有柱子,甚至连个衣钩也没有。
她的衣服就放在床脚的箱子里,整洁地折叠着。伊芙琳把衣服拿出来,关上箱子,在箱子盖上坐了好一阵儿,试着喘过气来。
我得和盖文谈谈,伊芙琳想,满心希望着自己的体力足够。这是唯一一个大家都不在的机会,而且就要下雪了。
伊芙琳穿上衣服,打开了房门。楼梯又高又陡,延伸到门厅的石头墙边,而且没有扶手,艾格妮丝只擦伤了膝盖真是幸运呀。伊芙琳以手扶墙走下楼梯,走到一半时停下来休息了一次,顺便观察着门厅。
门厅正中的壁炉里堆着燃烧的煤炭,显出赤红的颜色,微弱的光线从壁炉上的通风口和高处的窄窗里透进来,但房间大部分仍沉浸在暗影之中。
房间里靠墙放着一张高背椅,椅背和扶手上雕饰着花纹,旁边放着另一张座椅,稍微矮些,装饰也没有那么华丽。椅子后面的墙上挂着绣帷,墙的远端一侧有一道楼梯延伸而上,应该是通向一处阁楼。房间的另一边靠墙放着笨重的木制桌子,桌子旁搁着宽宽的长凳。楼梯下面的墙边还放了一条窄窄的长凳,它所靠着的那面墙是一扇屏风。
伊芙琳走完剩下的楼梯,蹑手蹑脚地经过屏风处,地板上散布着干灯芯草,她的脚踩在上面发出响亮的嘎吱声。那扇屏风实际上是一面隔墙,用以阻隔大门处传来的嘈杂声。
中世纪有些地方的屏风是用来隔出一个隔间,两端摆放折叠床。不过这处屏风后面只有一条狭窄的通道,里面是那些失踪的衣钩,用来挂斗篷之类的东西。这会儿衣钩上空无一物。很好,伊芙琳想,他们都出去了。
院子地上铺着平坦的黄色石头,中心处摆放了一个用挖空的树干制成的水槽,周围一片泥泞。水槽周围满布纷乱的蹄印和脚印,还有好几处深色的水坑。一只瘦瘦的、看上去满身疥癣的鸡正从一个水坑中欢畅地饮水。在14世纪,人们养鸡只是为了获取鸡蛋,鸽肉才是主要的食用禽肉。
庭院大门旁边就有一个鸽舍,鸽舍旁茅草覆顶的建筑物肯定就是厨房了,而另一座更小些的建筑则是库房。马房在院子的另一边,有着宽敞的门,旁边是一条狭窄的通道,通向一个很大的石头谷仓。
她先去了马房。艾格妮丝的小狗迈着笨拙的小腿蹦蹦跳跳地跑出来迎接她,欢快地叫着,她只得慌忙把它推回去,关上沉重的木头门。盖文显然不在里面。他不在谷仓,也不在厨房里或是其他的建筑物里——其中最大的一座原来是个酿酒厂。盖文到底去哪儿了呢?
若找不到盖文,伊芙琳想,我就得自己去找出传送点在哪儿。她又朝马房走去,可走到一半就停了下来。她绝不可能在这样虚弱的情况下仅靠自己就爬到一匹马背上去,而且就算她想方设法做到了,她也会由于头晕待不了多长时间。但是我必须去,她想,暴风雪就要来临了。
伊芙琳走过地上铺着的石块,把那只鸡惊得疯狂地扑腾到井盖上,她朝大门外的道路看去。一条狭窄的水流横亘而过,上面有一座木桥,水流向南蜿蜒,流入树林之中。但是她连一座小山也没看见,既没有教堂,也没有村舍,没有任何东西表明这就是那条通往传送点的道路。
应该有一座教堂的呀,躺在床上的时候,她听到过钟声。她走回庭院中,走过那条泥泞不堪的步道。她经过了一个树枝编成的圈,里面有两头脏兮兮的猪,还有厕所。伊芙琳担心这条步道是唯一一条通往庄园外的路,但它在厕所后面转了个弯,一片草地在她面前呈现出来。
伊芙琳看到了村舍,还有那座教堂——座落在草地远远的那一端,旁边就是他们走下的那座小山。这正是伊芙琳记得的那条路。
这片草地上散布着一小块一小块的空地,一边是一座座歪歪扭扭的棚屋,而另一边则是那条掩映在柳树枝条中的河流。一头牛正在草地上吃草,一棵树叶凋零殆尽的大橡树上拴着一头山羊。只有面朝道路所建的那座教堂,看上去还像个样子。
钟塔单独建在教堂庭院和草地之间。从教堂的诺曼式半圆拱窗子和泛灰的石头看来,它显然在钟塔之前建成。钟塔高高的,圆圆的,石头是黄色的,几近金色。
一条不比传送点附近那条路更宽的小路穿过教堂的墓园和钟塔,延伸上了那座小山,没入森林之中。
那就是我们来的路,伊芙琳想着,开始穿越草地。但当她一走出谷仓的屋檐,大风便迎面呼啸而来。大风毫不费力地吹透了她的斗篷,像尖刀一样扎入她的胸膛。她把斗篷围着脖子拉紧些,用手捂着胸口,开始往前走去。西南方的大钟又开始鸣响。
那条道路泥泞不堪,遍布车辙。伊芙琳觉得胸口又开始痛了,她更用力地用手按压,向前走去,试着加快脚步。她能看见田地那边有影影绰绰移动的人影,估计是砍圣诞柴归来的农夫们,或是打猎归来的人。天空好像已经飘起雪花,她得加快速度。
狂风卷着枯叶从她身边呼啸而过,吹得她的斗篷在身周猎猎作响。那头吃草的牛迈步离开草地,低着头走进棚屋的屋檐之下——不过那些棚屋根本就没有屋檐。那些棚屋看上去不比伊芙琳高出多少,它们就像是被人用树枝草草拼凑起来的,勉强戳在原地维持不倒,根本挡不住一点儿风。
钟声连绵不断,缓慢悠长,伊芙琳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地放慢了脚步以配合它的节奏。她得加快速度,随时都可能下起雪来。但匆匆的步伐使得她的疼痛更加剧烈,她又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她不得不停下来,弯下腰去压制凶猛袭来的疼痛。刚才她很担心某个农夫会从某个棚屋中走出来,但是现在她真的希望有人会那样做,这样他们就能帮着她回到领主宅邸里去。但没人出现,刚才远处那些影影绰绰的人影现在都消失不见了。
伊芙琳正经过最后一座棚屋。它的旁边散布着一片摇摇欲坠的草棚,看上去不像有人住在里面。在离草棚没多远的地方,就是教堂了。她想,也许我可以慢慢地走到那里去,然后又开始朝着教堂前进。她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刺耳的喘息声。她停下来,摇摇欲坠,心里想着,我不可以晕过去,没人知道我在这儿。
她转身向领主宅邸看去,已经很遥远了。她也不可能再走回大屋去了,路上到处都是泥泞,她不能坐下来休息会儿。风势更加猛烈,不再只是一阵一阵地吹,而是连续不断地呼啸而来,肆意地掠过整个田地。即便只是直立地站着已经让她觉得非常吃力,她必须走进棚屋里去。
这座棚屋外面围着一圈树篱,由木桩间交叉编织起来的绿色枝条组成,低矮得好像患了佝偻病——高度几乎只到膝盖处,连只猫都挡不住,更别说是牛羊了。那个看上去应该是院门的东西甚至只有齐腰高,伊芙琳倚在一根木桩上。“喂,”她在风中大喊,“有人吗?”
伊芙琳看到棚屋的墙上有个大洞,糊墙的黏土和麦秆碎裂剥落,露出下面黯淡纠结的枝条。屋子里要是有人,肯定能听见她的喊声。她解开拴住院门的皮圈,走进去,敲着那低矮的木门。没人回应,伊芙琳再次叫道:“有人在家吗?”根本没费心去听翻译器把她的话译成怎样。她试着把门闩从突出的门楣上刻出的V型凹槽中移开,但是没能成功。棚屋看上去随时都会被狂风卷走,她却打不开屋门。她得告诉丹沃斯先生中世纪的棚屋并不像它们看上去的那样不结实。她靠在门上,双手抱胸。
忽然,她的身后有什么东西发出声响。伊芙琳转过身,嘴里已经在说:“请原谅我贸然闯入了你的院子。”但那是头牛,它正漫不经心地俯身在一处树篱上,在褐色的枝叶间翻找着可吃的东西。
她得回到领主宅邸去。她撑着门直起身子,确定把它关好了,然后把皮环系回木桩上,把那头母牛弄歪的树篱扶回去。母牛跟在她后面走了几步,好像它认为伊芙琳正要带它去挤奶,然后转身返回棚屋的院子去了。
一扇之前她认为无人居住的草棚的门打开了,一个光着脚的男孩走了出来。他停下脚步,一脸惊恐。
伊芙琳试着站直身子。“拜托,”她气喘吁吁地说出每个词语,“我可以在你的屋子里休息一会儿吗?”
男孩张口结舌地盯着她。他瘦得可怕,胳膊和大腿看上去只有棚屋树篱上的细枝那么粗。
“拜托你跑到庄园大屋去告诉马房里的人,让他们快来。告诉他们我病了。”他看上去和我一样跑不动,伊芙琳一边说一边想。男孩的脚冻得发紫,他的嘴唇看上去受伤了,脸颊和上唇糊着干结的鼻血。他患有坏血病,伊芙琳想,他的情况比我还糟糕得多,这样想着,她却听到自己再次开口道:“跑到庄园大屋去叫人来。”
男孩举起一只皲裂粗糙、骨瘦如柴的手划了个十字。“Bighaull emeurdroud ooghattund enblastbardey.”他说着,返身跑进棚屋。
哦,不,伊芙琳绝望地想。他听不懂我的话,我也没有力气向他解释清楚了。“请帮帮我。”她恳求道,那个男孩看上去好像听懂了。他朝她迈出一步,但接着,他转身朝教堂的方向飞奔而去。
“等等!”伊芙琳大喊。
男孩飞奔着经过那头母牛,绕过树篱,消失在棚屋后面。伊芙琳看着那间草棚,它看上去更像个干草堆——干草和苇席片马马虎虎地填塞在柱子之间,而门是用黑绳捆扎在一起的枯枝,轻轻吹一口气就能掀翻。男孩没有关上门,伊芙琳踩上凹凸不平的门阶,走进棚屋。
里面很黑,烟雾缭绕,什么也看不清。屋子里弥漫着一种可怕的臭味,伊芙琳几乎把腰弯到地上才穿过屋门。她直起身子,脑袋撞到了权当横梁的树枝。
这里也没什么可以坐下的地方。地面上堆满了麻袋和工具,看起来像个仓房。屋子里除了一张坑坑洼洼的桌子以外没有任何家具,桌子腿疙疙瘩瘩,长短不一地支着。桌子上摆着一个木碗,里面有块面包,而在棚屋中间唯一的一块空地上,一堆小火正在一个浅浅的凹洞里燃烧。
即便火堆上方的天花板上有一个充作通风口的洞,屋子里仍满是烟。火堆很小,只有几根柴,而那些填塞得凹凸不平的墙壁和屋顶上的洞也在吸取烟气,还有呼啸的寒风,从四处乘隙而入,在狭窄的棚屋里打着圈。伊芙琳开始咳嗽,她的胸口好像要因为每一次剧烈的痉挛而撕裂开来。
伊芙琳咬紧牙关压制咳嗽,慢慢地在一袋洋葱上坐下来,用铁锹抵在麻袋和看上去脆弱如纸的墙壁之间作为支撑。她坐下来。用斗篷包裹住身子,把斗篷的底端折起来,像毯子那样盖在膝盖上。
寒气沿着地面渗上来。伊芙琳把斗篷折起来包住脚,然后拾起放在麻袋旁边的一把鹤嘴钩,轻轻拨动奄奄一息的火堆。火焰懒洋洋地燃烧起来,照亮了棚屋,让它看上去比之前更像一个仓房了。一处低矮的单面斜坡建在屋子的一边,也许是一处畜栏,因为那个地方用篱笆与棚屋的其他部分隔开来,那篱笆甚至比环绕屋子的树篱更加低矮。火光不够明亮,所以伊芙琳看不清斜坡那个角落,但从那个地方传出一种吭哧吭哧的声音。
这会儿农夫们养的猪应该已经被宰杀了,这有可能是一头产奶的山羊。她又拨了拨火,试着让火光照亮那处角落。那声音是从篱笆前一个巨大的圆顶笼子里传出来的。笼子看上去非常精巧,有着曲线光滑的钢条、结构复杂的门和别致的把手,在那个肮脏的角落显得格格不入。在笼子里面,一只动物的眼睛映着火光闪闪发亮——那是一只老鼠。
它伏在地上盯着伊芙琳,像人手一样的爪子紧紧摸着将它引入这个陷阱的诱饵——一大块奶酪。笼子的地上散落着奶酪上掉下来的碎屑,还有一些疑似长霉的干酪,笼子里头的食物看起来比整个棚屋里的还多。
伊芙琳见过老鼠,在精神病学历史课上,还有第一学年他们对她进行恐惧测验的时候,但都不是这种类型的老鼠。实际上,这是一只非常漂亮的老鼠,黑色的毛皮丝般顺滑,和精神病学历史课上的实验小白鼠差不多大,远没有那种用来进行恐惧测验的褐色老鼠个大。
它看上去也远比那种褐色老鼠干净。那种褐色老鼠有着纠缠结块、遍布尘土的褐色毛皮,光秃秃的、污秽不堪的长尾巴,看着就生长在阴沟、下水道和地铁管线那种地方。当她刚开始研究中世纪历史时,她不能理解当时的人们怎么能够忍受他们仓房中有这种令人作呕的生物,更别提是在他们屋子里的了。但是这只老鼠看上去非常干净,有着黑宝石一样的眼珠和闪亮的毛皮,看上去完全无害。好像是为了证实她的想法,那只老鼠开始以一种优雅的姿势啃起奶酪来。
“虽然你看上去很不起眼,”伊芙琳喃喃道,“可你却给中世纪带来了灭顶之灾。”
那只老鼠放下爪中的奶酪,向前走了一步,胡须微微颤抖。它用粉红色的爪子抓住两根金属栏杆,从栏杆间的缝隙里向她投来哀求的目光。
“我不能放你出来,你知道的。”伊芙琳说道。老鼠的小耳朵支楞起来,仿佛听懂了她的话。
“你偷吃宝贵的粮食,污染食物,传播跳蚤,再过28年,你和你的伙伴们会把死亡带到欧洲一半的人身上。相比法国探子和文盲神父而言,你才是艾米丽夫人该担心的呀。”老鼠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黑死病太可怕了,它杀死了超过1/3的欧洲人呢。要是我放你出来,你的后代也许会把疾病传播给更多的人呢。”
老鼠放开金属栏杆,开始在笼子里绕圈跑,朝着金属栏杆猛冲猛撞,疯狂地转圈,四处乱蹿。
火堆差不多要熄灭了。伊芙琳又拨弄了一下,但木柴已经燃烧殆尽了。这会儿门砰的一下关上了,棚屋瞬间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他们不知道去什么地方找我,伊芙琳想,他们甚至根本都不会找我。他们都以为她正在萝丝曼德的房中安睡,艾米丽夫人在给她送来晚餐之前甚至都不会上楼看上一眼。他们甚至要到晚祷之后才会开始寻找她,那时候天可能已经黑了。
棚屋里一片寂静,风肯定停了。她也没再听见老鼠发出声音。火堆里的一根细枝啪地爆裂开来,火星四射,纷纷溅落在肮脏的地板上。
没人知道我在哪儿,她想,把手放到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中了一样。没人知道我在哪儿。甚至连丹沃斯先生也不知道。
伊芙琳站起身来,再一次碰到了头,推开门,走了出去。
田地里目力所及之处依然空无一人。风停了,她能清晰地听到西南方传来的钟声。几片轻薄的雪花从铅灰色的天空中飘落下来,教堂的小尖顶已经完全被白雪覆盖了。伊芙琳开始向教堂走去。
“凯瑟琳!?凯瑟琳女士!”是艾格妮丝在叫。“你去哪里了?”她从斜刺里跑向伊芙琳,圆圆的小脸蛋因为用力或是寒冷的缘故红扑扑的,也有可能是因为激动。“我们到处找你。”她返身向来处飞奔,嘴里大喊着,“我找到她了!我找到她了!”
“不,不是你找到的!”是萝丝曼德的声音,“我们都看见她了。”萝丝曼德急急忙忙地跑向这边,后面跟着艾米丽夫人和麦丝瑞,后者已经把她那件褴褛不堪的斗篷拢到肩上。她的耳朵冻得通红,一脸阴郁。艾米丽夫人看上去火冒三丈。
“你不知道这就是凯瑟琳。”艾格妮丝叫道,跑回伊芙琳的身旁。“你说你不确定这就是凯瑟琳,是我找到她的。”
萝丝曼德对她的话充耳不闻,她抓住伊芙琳的胳膊。“发生什么事情了?你为什么要出来?”她焦急不安地问道,“盖文去找你,却发现你不见了。”
盖文来了,伊芙琳无力地想道,盖文,那个能告诉我传送点确切位置的人,而我不在那儿。
“嗯!他来告诉你他没找到袭击你的人的线索,还有——”
艾米丽夫人走上前来:“你跑到哪儿去了?”这听上去像是斥责。
“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伊芙琳答道,想找出一个理由解释自己为何在村子里四处游荡。
“你是不是去见什么人了?”艾米丽夫人又问,这毫无疑问也是斥责。
“她能去见什么人呢?”萝丝曼德说道,“她在这儿一个人也不认识,她完全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
“我去找我被发现的地方,”伊芙琳说,不想让萝丝曼德为自己辩解,“我想也许当我看到我的东西时我会……”
“帮你想起点什么,”萝丝曼德接过她的话头,“但是——”
“你不需要拿你的生命冒险去做那种事情,”艾米丽夫人打断了萝丝曼德,“今天盖文把它们都带回来了。”
“每一件东西?”伊芙琳问道。
“嗯!”萝丝曼德答道,“马车,还有所有的箱子。”
第二个敲响的大钟停下来了,最先敲响的那个大钟继续鸣响着,有节奏地、缓慢地,显然,那儿正在举行一场葬礼。它听上去就像为希望之死敲响的丧钟——盖文把所有的东西都带到庄园去了。
“不能让凯瑟琳女士待在外面。”萝丝曼德说道,口气听上去和她母亲一模一样,“她生着病呢,我们得在她感冒之前把她带回屋子里去。”
我已经感冒了,伊芙琳想。盖文已经把所有的东西都带到庄园去了,所有标示传送点位置的东西,甚至包括马车。
“你没长眼睛吗?麦丝瑞!”艾米丽夫人喝道,把麦丝瑞推向前去,扶住伊芙琳的胳膊。“你不应该把她一个人留下。”
伊芙琳在脏兮兮的麦丝瑞面前瑟缩了一下。
“你能走路吗?”萝丝曼德问道,她已经试过搀扶伊芙琳,发现自己扶不动。“我们是不是应该把马牵来?”
“不用。”伊芙琳不知怎么地不能忍受这种想法——像个被抓获的逃犯一样被放在颠簸的马背上带回去。“不用,”她重复道,“我能走。”
伊芙琳得用力地倚着萝丝曼德的胳膊,麦丝瑞的一只脏兮兮的胳膊也扶着她,她走得很慢,但是她做到了。她们经过了那些棚屋和管家的屋子,经过了那些饶有兴趣地盯着她们的猪,走进了庭院。谷仓棚前面的石板地上躺着一个大白蜡树的树桩,它那纠结的树根上落满了轻薄的雪片。
“她这种行为真是作死呀!”艾米丽夫人嘟囔着,示意麦丝瑞去打开沉重的木门,“她的病情肯定会恶化的。”
雪真的下起来了。麦丝瑞打开了大门。门上有一个门闩,就像那个老鼠笼的小门一样。我应该把它放出来的,伊芙琳想,管它会不会带来灾祸,我应该把它放走的。
艾米丽夫人向麦丝瑞做了个手势,麦丝瑞赶紧回去扶住伊芙琳的胳膊。“不。”伊芙琳说道,从麦丝瑞和萝丝曼德的搀扶中挣脱出来,独自向前走去,穿过房门,走进一片黑暗中去。

 
摘自《末日之书》(005982-013198)
1320年12月18日(旧历)我想我患上肺炎了。我想去找传送点,但是我没能办到。我的病情又复发了,每次呼吸,肋骨下面都会刺痛,我咳个不停,五脏六腑都好像碎成一片一片的了。我一用力便会出汗,还有,我想我的体温又升高了。阿兰斯医生告诉过我,这些正是肺炎的症状。
伊莉薇丝夫人还没有回来。艾米丽夫人在我的胸口敷了一种气味可怕的膏药,然后派人去找管家的老婆。我以为她是打算“训训”管家老婆,但管家老婆带着她六个月大的孩子进来以后,艾米丽告诉她,“她的伤口导致她的肺烧起来了。”管家老婆摸了摸我的额头,出去了,然后又回来了,带了满满一碗很苦的茶。里面肯定有柳树皮或什么东西,因为喝了之后,我的烧退了,我的肋骨也不再疼得那么厉害了。
管家老婆苗条纤瘦,有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和一头金发。我觉得艾米丽夫人把她想成一个引诱管家“干坏事”的人可能没错。她进来的时候穿着一条饰有毛皮的长裙,两个袖子长长的,几乎拖到地上,她的宝宝裹在一床织得很精美的羊毛毯子里,她说话带着一种古怪的、含糊的重音,我觉得她是想模仿艾米丽夫人的口音。
“中产阶级萌芽”,拉提姆先生会这样形容伺机而动的暴发户,可事实上要等到30年后他们的机会才会来临——当黑死病爆发,将1/3的贵族阶级从世上抹去之后。
“这就是那位在森林里被找到的女士吗?”她进来的时候这样问艾米丽夫人,她的态度里一点都没有“面子上的谦恭”。她朝着艾米丽微笑,好像她们是老朋友,然后走到床边来。
“嗯。”艾米丽夫人答道,想方设法在这一个音节里表达出不耐烦、轻蔑和厌恶。管家老婆置若罔闻。她走到床边,然后退回去,这是第一个表现出迹象认为我的病可能具有传染性的人。“她有没有(什么)发烧?”翻译器没有翻译出那个词,我也没听出来,因为她的古怪的口音。弗劳尔林?佛罗伦萨?
“她头上有个伤口,”艾米丽语气尖锐地答道,“就是那个导致她的肺烧起来了。”管家老婆点了点头:“洛克神父跟我们说了他和盖文是怎样在森林里找到她的。”
艾米丽的脸色因为管家老婆说起盖文名字的亲昵而板了起来,管家老婆根本没注意到,她急急忙忙地走出去调制柳树皮汁。她甚至在第二次离开的时候向艾米丽夫人行了个屈膝礼。
艾米丽走了以后,萝丝曼德进来坐在我身边,我认为她们安排她看着我,好让我不会再次逃跑。我问她,盖文发现我的时候,洛克神父是不是和他在一起。
“不是的,”萝丝曼德说,“盖文在带你回来的路上遇到了洛克神父,他把你交给洛克神父照顾,这样他就能回去找那些袭击你的人了。但是他什么也没找到,然后他们就把你带到这儿来了。你不用担心,盖文已经把你的东西都带到庄园里来了。”
我不记得洛克神父也在那儿了,我只记得他在病房里的情形,不过要是那是真的,盖文是在离传送点没多远的地方遇到他的,也许洛克神父也知道传送点在哪儿。

 
我一直在想艾米丽夫人说的那句话,“她头上的伤口让她的肺烧起来了。”我不认为这里有谁意识到我生病了,他们允许小女孩们待在病房里,没人为此表现出任何担心,除了管家老婆,但是当艾米丽夫人一告诉她我是“肺烧起来了”,她就毫不犹豫地走到床边来了。
不过她显然担心我的病可能会传染,当我问萝丝曼德为什么没跟她妈妈一起去看那个生病的佃农时,她说,“她不让我去,那个佃农生病了。”好像那是不言自明的事实。
也许这种病他们都已经得过了,所以他们有了免疫力。管家老婆曾问我有没有得过“弗劳尔林”“佛罗伦萨”或“热”?吉尔克里斯特先生曾考证出1320年爆发过一场流行性感冒。也许我得的就是那个。
现在是下午了。萝丝曼德正坐在靠窗座椅上,用暗红色的羊毛线绣着一块亚麻布,布莱基在我身边睡得正香。我一直在想,您说得多么正确,丹沃斯先生。我根本还没有准备好,每件事情都跟我设想的完全不一样。

 
我觉得我的体温又开始上升了,我能闻见房间里的烟味。艾米丽夫人正在祈祷,跪在床边,带着她的祈祷书。萝丝曼德告诉我她们已经又派人去找管家老婆来了。我肯定病得很厉害,所以艾米丽夫人才会派人去找她来,尽管艾米丽夫人看不起她。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派人找神父来。好热。这儿可一点也不像童话故事。他们只会在某人快死的时候才会找神父来,但是概率显示在14世纪肺炎的死亡率是72%。我希望他快点来,告诉我传送点在哪儿,还有,握住我的手。
  1. 圣斯蒂芬(拉丁文:Stephanus Protomartys),基督教会的首位殉道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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