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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他们把萝丝曼德带到楼上的卧室里,在床边狭窄的空间里给她打了个地铺。洛克在上面铺了条亚麻床单,然后去谷仓的阁楼上把铺盖拿来了。
伊芙琳担心萝丝曼德会被文书恐怖的样子吓到,但她几乎没看他。萝丝曼德脱去外套和鞋子,在窄小的地铺上躺下,伊芙琳从床上拿了一条兔毛褥子盖在她身上。
“我会像文书那样发出尖叫攻击别人吗?”萝丝曼德问。
“不会的。”伊芙琳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有什么地方觉得疼吗?”
“胃疼,”萝丝曼德捂着肚子说,“还有我的头。布罗伊特爵士说发烧会让人浑身抽搐,直到口吐鲜血,然后死掉,我觉得他是吓唬我的。艾格妮丝哪儿去了?”
“和你妈妈在阁楼上。”伊芙琳让伊莉薇丝她们到阁楼上了,并嘱咐她们把门反锁上,伊莉薇丝甚至没有回头朝萝丝曼德看上一眼。
“我爸爸马上就来了。”萝丝曼德说。
“你现在必须安静下来好好休息。”
“奶奶说反感自己的丈夫是不可饶恕的大罪,可我忍不住。他对我毛手毛脚的,还尽跟我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我希望他受尽痛苦折磨然后死掉,伊芙琳想,我希望他已经染上瘟疫了。
“我爸爸正在回来的路上。”萝丝曼德说。
“你必须睡会儿了。”
“如果布罗伊特爵士现在在这里,他肯定不敢摸我了。”她合上双眼,“感到害怕的人就会是他了。”
洛克抱着被子走进来,放下后又出去了。伊芙琳把它们盖在萝丝曼德身上,掖好被角,然后把那条兔毛皮盖回文书身上。
文书依然安静地躺着,可他的呼吸中又开始出现杂音,有时他还咳嗽几下。他的嘴大张着,舌根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色舌苔。
我不能让这些发生在萝丝曼德身上,伊芙琳想,她才12岁。
伊芙琳在心底默算了一下盖文往返的时间。从这儿到巴斯是70公里。如果马不停蹄的话,他可以在一天半内到达那里。他往返需要三天。
在抬萝丝曼德时,她曾把艾米丽夫人的药匣子推到了床底下。现在她把它从床下拉出来打开,看了看里面的干草叶和粉末。瘟疫期间,当时的人们曾使用了一些土方,比如贯叶连翘和南蛇藤,但那些东西都跟绿宝石粉一样没什么用。紫莞可能会有些用,但是在这个小亚麻布包里她没找到任何粉色或是紫色的花。洛克从小河边采回了柳树枝,伊芙琳用柳树枝泡了些更苦洌的茶汁。
“这是什么东西?”洛克尝了一口,做了一个苦相。
“阿司匹林,”伊芙琳说,“我希望是。”
洛克给文书倒了一杯,他根本不在乎味道,而看起来那好像让他的烧退了一点。但整个下午萝丝曼德的体温一直在升高,到洛克去做晚祷的时候,她已经烫得犹如火炭了。
伊芙琳掀开被子想用凉水给她擦擦四肢以便给她降温,但萝丝曼德却生气地甩开了她。“您这么碰我很不合适,爵士。”她牙齿打着战说,“我爸爸回来我一定会告诉他的。”
洛克还没有回来。伊芙琳点燃了一根牛脂蜡烛。在烟雾缭绕的烛光中女孩看起来更糟了,她脸上毫无血色,神情痛苦。她低声地自言自语,反复念着艾格妮丝的名字,还有一次她急躁地问:“他在哪儿?他在这之前就应该到了。”
洛克应该到了,伊芙琳想,晚祷的钟声在半小时之前就已经敲过了。他应该在厨房给我们做汤,他也可能是去向伊莉薇丝报告萝丝曼德的病情了。
天气愈发冷了,昏暗的天空乌云密布。院子里空无一人,四处没有星点火光,也没有任何声响。
这时,洛克打开了门,伊芙琳跳下来笑着说:“你去哪儿了?我——”
洛克身上穿着法衣,拿着圣油和圣餐。不,她心里一沉。
“我刚才跟沃尔夫村长在一起。”他说,“我去听他做忏悔了。”她旋即意识到洛克在说什么。
“你肯定?”她问,“村长身上出现了肿块吗?”
“是的。”
“他家还有什么人?”
“他的妻子和两个儿子。”他疲惫地说,“我吩咐她戴上面罩了,还让他的儿子们去砍柳树枝了。”
“很好。”至少他得的是腺鼠疫而不是肺鼠疫,所以他妻子和两个儿子仍有一线希望不会被感染。但沃尔夫是被谁感染的呢?沃尔夫应该没和文书有过接触,他应该是被某个仆人感染的。“还有其他人病了吗?”
“没有了。”
这不能说明什么。村民们只有在病得很重或非常害怕的时候才会找洛克。村子里可能还有三四个病例了,甚至是一打。
伊芙琳在窗座上坐下,试图想出些办法。
“不!”萝丝曼德尖叫起来,挣扎着想起来。
伊芙琳和洛克一齐朝她冲过去,可是她已经又躺下去了。他们给她盖好被子,但她又踹掉了。“我要告诉妈妈,艾格妮丝,你这个淘气鬼。”她喃喃道,“让我出去。”
夜里更冷了。洛克带了更多的炭放进火盆,伊芙琳又爬上窗户,系好窗上的涂蜡亚麻盖布,可屋子里仍然冰冷刺骨。她和洛克轮流坐在火盆边取暖,抽空睡上一小会儿,然后冻得像萝丝曼德那样浑身颤抖着醒来。
文书没有打冷战,不过他也抱怨说太冷了,他的发音含糊不清,就像个醉汉一样。他的手脚冰冷,已经没有知觉了。“他们得烤火,”洛克说,“我们得带他们到大厅去。”
你不明白,伊芙琳在心底大呼。他们唯一的生机就是让病人保持被隔离状态,而不让病菌传播开来。
伊芙琳看着萝丝曼德。严寒折磨着她单薄的身体,她看起来更加瘦小,更加虚弱了。
“生命正从他们身上流逝。”洛克说。
“我知道。”伊芙琳开始收拾铺盖,“告诉麦丝瑞在大厅地面铺上干草。”
文书居然可以自己走下楼梯,而萝丝曼德不得不由洛克抱下楼。伊莉薇丝和麦丝瑞正在大厅另一端铺着稻草。艾格妮丝还在熟睡,而艾米丽仍然跪在昨晚那个地方,双手僵硬地叠放在面前。
洛克把萝丝曼德放下,伊莉薇丝给她盖上被子。“我爸爸在哪儿?”萝丝曼德沙哑地问道,“他为什么不在这里?”
艾格妮丝翻了个身。她马上就要醒了,她会爬上萝丝曼德的地铺,呆呆地窥看文书,得想办法让艾格妮丝远离他们。伊芙琳抬头看了一眼横梁,但是它们太高了,几乎紧贴在阁楼的下面,不能用来挂隔帘,而且已经没有多余的被单和毯子可用了。伊芙琳把长凳翻转过来,摆成了一个隔断。洛克和伊莉薇丝过来帮忙,把餐桌翻过来,顶着长凳。
伊莉薇丝走回萝丝曼德身边坐下。萝丝曼德睡着了,橘红的火光给她的脸涂上了一层润泽的颜色。
“你得戴上面罩。”伊芙琳说。
伊莉薇丝点点头,却没有动。她把萝丝曼德脸上纠结的头发抚到脑后:“她是我丈夫最疼爱的孩子。”
伊芙琳把圣诞柴拖到壁炉边,往火里堆了不少木柴。她把文书脚上的被子掀起来,让他暖暖脚。在黑死病肆虐的年代,罗马教皇的医生让教皇坐在一个房间里,房间两边熊熊燃烧着两堆巨大的篝火,最终他没有感染瘟疫。一些历史学家认为是高温杀死了鼠疫杆菌,不过他逃过此劫的原因更有可能是远离了那些有高度传染性的教众。不过现在什么方法都值得一试,她往火中加入更多的木柴。
洛克神父去做晨祷了,虽然已经有点晚了。
钟声惊醒了艾格妮丝:“谁把长凳弄翻了?”她边问边向隔断跑来。
“你不能过来。”伊芙琳远远地站在隔断后面说,“你必须跟你奶奶待在一起。”
艾格妮丝爬上一条长凳,越过充当支架的餐桌朝这边看来。“我看到萝丝曼德了,”她喊道,“她死了吗?”
“她病得很重。”伊芙琳厉声喝道,“你不许靠近我们,去玩你的玩具车。”
“我想看看萝丝曼德。”艾格妮丝说着,一条腿跨过了餐桌。
“别过来!”伊芙琳喝道,“去跟你奶奶坐到一起!”
艾格妮丝看上去被吓呆了,然后嚎啕大哭起来。“我要看看萝丝曼德。”她哀号着,但还是走回去坐在了艾米丽旁边。
洛克走了进来。“沃尔夫的大儿子病了,”他说,“他腹股沟发炎了。”
上午又出现了两个病例,下午一例,其中一个是管家的妻子。除了管家妻子以外,那几个人都有腹股沟腺炎症,或长出了淋巴肿块。
伊芙琳跟洛克一起去看望管家老婆。她正在照看她的小婴儿,她轮廓分明的小脸现在更尖了。她既不咳嗽也不吐血,伊芙琳希望她得的是腺鼠疫,只是还没表现出淋巴腺发炎的症状来。
“戴上面罩,”她对管家说,“给那个婴儿喂牛奶,别让孩子们靠近她。”
伊芙琳绝望地想,六个孩子挤在两个房间里。千万别是肺鼠疫,别让他们都感染了。
至少现在艾格妮丝还是安全的。自从伊芙琳冲她喊了以后,她再没靠近过隔断。
萝丝曼德醒了过来,她发出嘶哑的声音,说想喝水,伊芙琳刚把水拿来,她又静静地睡着了。文书也打起了瞌睡,呼吸里的杂音也小些了,伊芙琳稍微安下心来,在萝丝曼德身边坐下。
她应该出去帮洛克照顾管家的孩子们,至少要看看他是不是戴着面罩,洗没洗手,可她突然觉得很累,一点儿也不想动了。
“我要去看布莱基。”艾格妮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伊芙琳猛地转过头,她差点睡着了。
艾格妮丝已经穿上了她的红披肩和兜帽,站在她敢到达的离隔断尽可能近的地方。“你发誓你会带我去看小猎犬的坟墓的。”
“嘘,你会吵醒你姐姐的。”伊芙琳说。
艾格妮丝哭了,并不是以前那种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发出的嚎啕大哭,而是无声的啜泣。她也到极限了,伊芙琳想。她一整天都被单独扔在一边,不被允许接近萝丝曼德、洛克和我,每个人都在忙碌,心烦意乱,充满恐惧。可怜的小家伙。
“你发过誓的。”艾格妮丝小小的嘴唇颤抖着。
“我现在没法带你去看你的小狗,”伊芙琳温柔地说,“但是我可以给你讲个故事,不过我们得很小声很小声,不能吵醒萝丝曼德和文书。”
艾格妮丝用手擦了擦鼻涕:“你能不能给我讲那个森林女孩的故事?”她用大家都能听得见的低语声说道。
“好的。”
“我的小推车能听吗?”
“可以。”伊芙琳悄声答道,于是艾格妮丝飞跑过大厅去拿小推车。她带着小推车跑了回来,爬上长凳准备翻过隔断。
“你必须坐在桌子那边的地板上,”伊芙琳说,“我会坐在这一边。”
“那我就听不到了。”艾格妮丝说着,又要哭出来了。
“要是你安静下来,肯定能听到。”
艾格妮丝从长凳上爬下去,一溜烟钻到桌子下面,靠着桌子坐好。她把小推车放在身边的地板上。“你要安静哦。”她对小推车说。
伊芙琳走过去看了看两个病人,然后靠着桌子坐下来,身子往后倚去,筋疲力尽的感觉再次涌遍全身。
“从前在一个遥远的国度……”艾格妮丝迫不及待地开了头。
“从前在一个遥远的国度,有一个小女孩。她住在一片大森林边——”
“她爸爸告诉她:‘不要到森林里去。’但是她很淘气,她没听爸爸的话。”艾格妮丝说。
“她很淘气,她没听爸爸的话。”伊芙琳说,“她穿上她的披风——”
“红色的披风,上面有个兜帽。”艾格妮丝说,“然后她就进了森林,虽然她爸爸告诉她别去。”
虽然她爸爸告诉她别去。“我不会有事的,”她曾经这样对丹沃斯先生说,“我能照顾好自己。”
“她不应该到森林里去,对吗?”艾格妮丝说。
“她想看看那儿有什么,她以为自己不会走出太远。”伊芙琳说。
“她不该进去。”艾格妮丝下结论道,“我就不会进去,森林里太黑了。”
“森林里非常黑,到处传来可怕的声音。”
“还有狼。”伊芙琳听到艾格妮丝朝这边凑了凑,想尽可能地靠近自己。伊芙琳可以想象小女孩正贴着桌子缩成一团,抱着膝盖,紧拥着小推车。
“那个小女孩自言自语道:‘我不喜欢这里。’然后她想回去,可是她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森林里非常黑,突然不知道什么东西向她扑了过去。”
“一头狼。”艾格妮丝屏住了呼吸。
“不是,”伊芙琳说,“是一头黑熊。黑熊对她说:‘你到我的森林里来干什么?’”
“那个小女孩吓坏了吧。”艾格妮丝害怕地小声说道。
“是的。‘哦,请不要吃掉我,熊先生。’小女孩说,‘我迷路了,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这是一头好心的熊,虽然它看上去很可怕,熊说:‘我会帮你找到走出森林的路的。’小女孩说:‘怎么出去?这儿太黑了。’‘我们可以去问猫头鹰。’熊回答说,‘它在黑暗里也能看得很清楚。’”
伊芙琳继续讲着,在编故事的过程中,她感到了一种古怪的安慰。艾格妮丝不再插嘴,过了一会儿伊芙琳站了起来,越过隔断看去,嘴里还在讲着:“‘熊问猫头鹰,你认识走出森林的路吗?’猫头鹰回答,‘当然。’”
艾格妮丝靠着桌子睡着了,披肩从她肩上耷拉下来,小推车紧紧拥在胸前。
应该给她盖点东西,但伊芙琳不敢。所有的铺盖都带着鼠疫杆菌。她朝艾米丽夫人看去,老妇人正在角落里面壁祈祷。“艾米丽夫人。”她轻声叫道,但老妇人没有听到。
伊芙琳又往火里加了点柴火,然后走回去靠着桌子坐下,头向后仰去。“‘我知道出去的路,’猫头鹰说,‘我带你们走。’”伊芙琳轻声述说着,“可他飞上了树梢,飞得太快了,他们跟不上……”
她肯定是睡着了,因为当她睁开眼睛时火灭了,她的脖子也很疼。萝丝曼德和艾格妮丝还在睡,但文书已经醒了。他叫着伊芙琳,他的淋巴又开始渗出粘稠的黑色液体,闻起来就像腐烂的肉。伊芙琳给他换了一根新的绷带,咬紧牙关没有吐出来,她把换下来的绷带扔到了大厅远远的角落里,然后出去到水井边洗手,从水桶里把冰冷的水倒在一只手上,然后是另一只手,贪婪地大口呼吸着冰凉的新鲜空气。
洛克走进院子。“奥瑞克,哈尔的儿子。”他跟着她走进屋子,“还有管家的大儿子,沃尔特。”他绊倒在离门口最近的那条长凳上。
“你太累了,”伊芙琳说,“你得躺下休息休息。”
在大厅对面,艾米丽动了,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就好像双腿已经失去了知觉。她穿过大厅朝他们走来。
“我不能停下,我来拿把刀去砍柳树枝。”洛克说,但他还是在火堆边坐下,茫然地凝视着火焰。
“至少休息一分钟吧,”伊芙琳说,“我去给你拿些啤酒。”
“是你带来了这场瘟疫。”艾米丽夫人的声音响起来。
伊芙琳转过身。老妇人站在大厅中间,怒视着洛克。她用两只手把祈祷书抱在胸前,她的圣物匣从手中垂了下来。“是你的罪孽把这场瘟疫带到了这里。”她转向伊芙琳,“他在圣欧瑟伯节注释1  上念了给圣马丁注释2  的祈祷文,他的法袍也是脏的。”她的声音与之前向布罗伊特爵士的姐姐抱怨时一样,她双手疯狂地摸索着圣物匣,数落着他的一系列错处。“上周三,他在做完晚祷后没关教堂的门。”
伊芙琳看着她,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她是在为了自己的过错辩护。是她给主教写信要求派一个新神父来的,是她把她们所在的地点说了出去的。这老妇人接受不了这个想法——是她自己帮着把瘟疫带到了这儿,但伊芙琳心中对老妇人没有丝毫怜悯。你没有权利指责洛克,他已经尽了全力;而你,只是坐在一个角落里祈祷。
“这场瘟疫不是上帝降下的责罚,”伊芙琳冷冰冰地告诉艾米丽,“它只是一种疾病。”
“他在念悔罪经时忘词了。”艾米丽嘴里还在念叨着,但已经蹒跚着向角落走回去,重新又跪了下去。“他把祭坛蜡烛放在了圣坛屏上。”
伊芙琳走向洛克:“没人应该为此受到责备。”
洛克凝视着火焰:“如果上帝真的是在责罚我们,那肯定是因为某些极重的罪过。”
“没有罪过。”伊芙琳说,“这不是责罚。”
“上帝!”文书厉声尖叫,想坐起来。他又开始咳嗽,那痛苦而剧烈的咳嗽好像要把他的胸膛撕裂开来。咳嗽声吵醒了萝丝曼德,她开始低声啜泣。
睡眠对萝丝曼德没什么帮助。她的体温又升高了,她的眼睛看起来已经开始凹陷。即便只是最轻微的动静,也会使她猛地抽搐一下,就好像有无形的鞭子狠狠打在她身上一样。
瘟疫正在夺走她的生命,伊芙琳想,我得做些什么。等洛克再进来后,伊芙琳上楼去卧室把艾米丽的医药箱拿了下来。艾米丽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但当伊芙琳把医药箱放在她面前问她那些亚麻布包里都装了些什么的时候,她却把交叠的双手举到面前,合上了双眼。
伊芙琳烧了开水,把她认识的草药都泡了进去。药汁散发出芬芳的气味,就像夏天的清风,味道也比柳树皮茶要好,但它也没什么效果。夜幕降临的时候,文书不停地咳嗽着,萝丝曼德的腹部和胳膊上开始出现红斑。她的淋巴肿块像鸡蛋一样又大又硬,伊芙琳刚碰了一下,她就痛苦难忍地尖叫起来。
黑死病时期,医生们会在淋巴肿块上敷膏药或是把它切开,他们还给病人放血以及服食砒霜。尽管文书在淋巴肿块破了以后好像好一些了,但切开它有可能导致病菌传播开去,而更糟糕的是,可能会导致病菌进入血液。
她烧了些热水,把布片浸在里面,然后盖在萝丝曼德的淋巴肿块上,虽然水只是微温,可刚一放上去,萝丝曼德就尖叫出来。伊芙琳只好回去取凉水,虽然那没什么用。
洛克进来了,伊芙琳对他说:“萝丝曼德的情况更糟糕了。”
洛克看了萝丝曼德一眼,摸了一下她的脉搏,然后又走出去了,伊芙琳觉得那是一个好现象。要是她情况真的很糟的话,洛克就不会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洛克回来了,穿着法衣,带着临终圣礼用的圣油和圣餐。
“怎么了?”伊芙琳问,“管家的太太死了吗?”
“没有。”洛克越过她看向萝丝曼德。
“不。”伊芙琳惊呼,她飞快地站到他和萝丝曼德中间,“我不会让你过去的。”
“她不能未获赦罪就死去。”洛克的眼睛依然盯着萝丝曼德。
“萝丝曼德不会死的。”伊芙琳顺着洛克的目光看去,女孩看起来仿佛已经死了,她龟裂的嘴唇半张着,眼神呆滞,一动不动。她的皮肤泛出蜡黄的光泽,紧紧绷在她瘦小的脸上。
不,伊芙琳绝望地想,她才12岁。
洛克端着圣餐杯迈步向前,萝丝曼德抬起手来,似乎是在恳求,然后她放下了胳膊。
“我们必须切开肿块,”伊芙琳说,“我们得把毒放出来。”
她以为洛克会拒绝,以为他会坚持先听萝丝曼德的忏悔,但他没有。他把圣油和圣餐杯放在石头地板上,然后去取刀子。
“要锋利的。”伊芙琳冲着他的背影喊,“还有,带些酒来。”她把水壶放在火上。当他带着刀子回来以后,伊芙琳用桶里的水洗干净了刀子,用指甲抠掉刀刃上靠近刀柄处的污垢。她用外套裹着刀柄把刀子放在火焰上,然后用开水和酒反复浇在上面。
他们把萝丝曼德抬到火堆旁边,让长着肿块的那边身子朝着火,以便尽量看得清楚些。洛克在萝丝曼德的头侧跪下,伊芙琳轻轻地把她的胳膊从亵衣中抽出来,把一些布卷起来放在她的头下面充当枕头。洛克抓住她的胳膊翻转过来,让肿块露了出来。
它几乎已经有一个苹果那么大了,她的整个肩关节又红又肿。肿块的边缘部分是软的,几近胶状,但中间依然很硬。
伊芙琳打开了洛克带来的酒瓶,往一块布上倒了些酒,然后用布轻轻地擦了擦肿块。肿块摸起来就像一块牢牢嵌入皮肤的石头,伊芙琳甚至怀疑这把刀子能不能切动。
她拿起刀子,悬停在肿块上方,担心会切到动脉,会使感染扩散,会把情况弄得更糟。
“她已经感觉不到痛了。”洛克开口道。
伊芙琳低头看着女孩,心想,即使我杀了她,我也不会让她的情况再恶化下去。
“抓住她的胳膊。”伊芙琳说。洛克压住女孩的手腕和前臂,把她的胳膊按在地板上。萝丝曼德仍然纹丝不动。
伊芙琳深吸了一口气,把刀子放在了肿块上。
萝丝曼德的胳膊抽搐起来,扭动肩膀本能地想躲开刀子,瘦小的手紧紧地握成爪状。“你想干什么?”她嘶哑地喊道,“我要告诉我爸爸!”
伊芙琳猛地把刀子收回来。洛克抓住萝丝曼德的胳膊,把它再次按到地板上,女孩用另一只手无力地挥打着他。
“我是纪尧姆·德·伊夫瑞领主的女儿,”她喝道,“你不能这样对我。”
伊芙琳躲开女孩无力的攻击,爬到她的脚边,小心不让刀子伤到了她。洛克探身向前,轻松地抓住了她的两个手腕。萝丝曼德无力地朝伊芙琳踢去。圣餐杯倾翻在地,酒液洒了出来,在地上形成颜色深暗的一洼。
“我们得把她捆起来。”伊芙琳意识到自己正像个谋杀犯一样高举着刀子。她用一条扯好的布把刀子裹起来,然后又把另外一块布撕成长条。
洛克把萝丝曼德的手腕拉过头顶绑起来,伊芙琳则把她的脚踝绑在了一条翻过来的长凳的腿上。
洛克身体前倾,用身体压住女孩的前臂,伊芙琳在肿块上切了一刀。
鲜血慢慢渗出,接着泉涌而出,伊芙琳心中一沉,我切到动脉了。她和洛克同时扑向那堆布,她抄起厚厚一把布,卷起来,堵在伤口上。它们很快就被鲜血浸透了,洛克又递给她一把,她刚松手准备去接,鲜血便从细小的切口喷涌而出。她用外套下端堵住切口,萝丝曼德无助地低声呜咽着,就像艾格妮丝的小狗。
是我杀了她,伊芙琳想,我没法止住血。但血流已经停住了。她把外套边角压在伤口上,数到一百、二百,然后小心地揭起一个角来。
切口还在流血,但混合着粘稠的淡黄色脓水。洛克侧过身子想去擦,但伊芙琳拦住了他。“别动,那里头都是瘟疫细菌。”她边说边拿走了他手里的布,“别碰它。”
她擦掉了令人作呕的脓水。脓水又流出来了些,接着流出来的是清澈的液体。“我觉得毒已经流干净了,”她对洛克说,“把酒给我。”她环视四周,想找块干净的布用来倒酒,但为了止血他们已经用光了所有的布。
伊芙琳小心翼翼地倾斜酒瓶,在切口上滴了几滴深色的酒液。萝丝曼德没有任何反应。她的脸色灰白,好像身体里的血已经全部流干了。
洛克解开了萝丝曼德的手,他把她了无生气的小手握在自己的大手里:“她的心跳有力些了。”
“我们需要更多亚麻布。”伊芙琳说,然后痛哭失声。
“我爸爸会因为你们对我做的事情绞死你们。”萝丝曼德说。

 
摘自《末日之书》(071145-071862)
萝丝曼德失去了意识。昨晚我切开了她的淋巴肿块以放出毒液,我担心我只是让事情更糟糕了。她流了很多血,她的脸色非常苍白,脉搏虚弱得我几乎完全感觉不到。文书的情况也更糟糕了,他的皮肤不停地出血,很显然他活不了多久了。
伊莉薇丝夫人、艾米丽夫人和艾格妮丝都还好,虽然艾米丽夫人好像快要疯了,她不停地想找个人来咒骂。今天早上她扇了麦丝瑞的耳光,斥骂她说这一切都是上帝在责罚她的懒惰和愚蠢。
麦丝瑞的确又懒惰又愚蠢。我们完全不能把艾格妮丝放心地交给她照看,连五分钟都不行,今天早上我让她去打水给萝丝曼德清洗伤口,她足足去了半个小时,然后两手空空地回来了。
我什么都没说。我不想让她再挨艾米丽夫人的打,而艾米丽夫人正虎视眈眈地想找我的茬。麦丝瑞忘了打水,我不得不亲自出去打水,就在那个时候我发现她从祈祷书上抬起头来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我完全能想象得到她在想什么——我对这场瘟疫太过了解,所以我不是为了逃避它而来的;我是假装失忆的;我不是受伤了,而是生病了。
她如果这样指控我,我担心她会让伊莉薇丝夫人相信是我导致了这场瘟疫,伊莉薇丝就不会再相信我,她们会拆掉隔断,然后一起祈祷上帝拯救他们。
而我该怎么给自己辩解呢?说我来自未来,我了解关于黑死病的一切,只是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回去,只是不知道没有链霉素该怎样治愈这种疾病?
盖文还没回来。伊莉薇丝急得要发疯了。洛克去做晚祷的时候,她站在大门口盯着大路,没穿外衣,也没戴头巾。我怀疑她是不是觉得盖文可能在去巴斯之前就已经被感染了。

 
沃尔夫村长快要死了,而他的妻子和一个孩子也染上了瘟疫。他们没有淋巴肿块,但那个女人的股沟处有几个豆大的小肿块。和以前相比,洛克需要被提醒更多次才记得戴上面罩后才接触病人。
历史文献上说,黑死病期间,当时的人们陷入了恐慌,他们吓破了胆,匆匆奔逃,把病人扔下不管,尤其神父更甚,但事实并非如此。
大家都很害怕,但每个人都在竭尽全力,而洛克的表现尤其让人惊叹。我给村长妻子检查身体时,他一直坐在她的身旁握着她的手。即使在那些最最令人作呕的工作面前,他也从未退缩——给萝丝曼德清洗伤口,倒马桶,给文书擦洗身子。他好像永远不会感到恐惧,不知道他的勇气从何而来。
他坚持着祈祷,他向上帝诉说着萝丝曼德和其他病人的情况,报告他们的病情和我们为他们所做的努力,就好像上帝真的能听到一样。
我忍不住想,也许上帝真的存在,只是被一些比时间帷幕更糟的东西与我们隔开了,所以他不能到来,不能来拯救我们。

 
我们能从钟声中听到死神的狞笑。村民们会在葬礼后敲响丧钟,死者是男人则敲9下,女人则敲3下,孩子敲1下,然后持续敲上1个小时。伊瑟克德今早死了两个人,而奥斯尼的钟声从昨天开始就没有停过。我告诉过您当我传送过来时曾听到西南部有一个大钟鸣响,但它再没响过。我不知道那意味着瘟疫没有蔓延到那个地方,还是那里已经没人能敲钟了。

 
请别让萝丝曼德死去,请别让艾格妮丝感染,请保佑盖文平安归来。
  1. 圣欧瑟伯(凡尔则里主教 St. Eusebius of Vencelli),因保卫信德,远戍异域,饱受迫害,所以被后世尊为殉道者。纪念日为8月2日。 ​​​​​
  2. 圣马丁节,St. Martin's Day,每年的11月11日。圣人马丁原是罗马士兵,圣洗后变为一名僧侣。据说他为人友善,生活俭朴。最著名的传奇是说他有次在途中遭遇暴风雪,见到一位生命垂危的乞丐,他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大衣撕成俩片,以救助这位即将死于饥寒的乞丐。那个夜晚,他梦到了基督穿着他送给乞丐的那半片大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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