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顿悟
飞船划了一段距离才坠落,离战场已经不到一英里远,富兰克林跑不了多久,就看见双方都在撤退。
但麻烦的是,就算是在逃跑,还是有些人觉得这是场战争,看见敌人就要杀。因此四周还是陆陆续续有枪声,即便风如此大还是听得到。松树咯吱咯吱地响,天空中劈里啪啦地不断打起闪电,一个脸型似老鹰、带着疯狂眼神的战士到了富兰克林身边二十码内,举起了手枪就是一发,但发射之后他马上就跑,根本不管有没有打中。
结果没打中,虽然富兰克林将神盾关掉才看得清楚路,不过那枚子弹落在脚边一码外。
他继续跑,一边跑,一边用最大力气喊着兰卡的名字。好几次他觉得这样根本没用,想要放弃了,但最后都骂了自己一声,就继续往前跑。
依照伏尔泰给奈恩的报告,兰卡是跟着法军出发,而他也追了过去。换句话说,如果富兰克林找到伏尔泰……
他跑到一条小河边,里头躺了一群死人,直接踏着尸体就可以过去。现在他多喊起了那法国佬的名字。他渐渐感觉声嘶力竭,接着走到一个山头上。这边枪声更密集了,一过去看见有法国人、殖民地部队、印第安人在另一条小溪边狼狈地组成战线,朝着林子里开枪。一靠过去,有人转过来瞄准他,幸好有人认出来了,叫大家别急着出手。富兰克林赶快跑过去,同时也继续叫着兰卡跟伏尔泰的名字,周围还是战火连天。
「富兰克林?」
这么吵杂的环境中,能听见对方那比起青蛙大不了多少的声音,真算是幸运的了。他一转头,看见一个靠在树干上的人,身上实在太多伤、太多血。富兰克林心跳好几下以后,才认出居然是奥雷拓普。
「将军!」
「富兰克林先生?」奥雷拓普的语气显然很不解。
「我在找我太太兰卡,还有伏尔泰,就是那个法国的先生。」
「一开始我们两边都逃了,」奥雷拓普说:「但是后来他们又开火了,他们大概疯了吧,你看!」他指着西边,富兰克林其实看不见什么,但想必侯爵指的是黑暗引擎吧。「那鬼东西会杀死所有人,但是他们居然还顾着打仗!」
「我太太应该是在法军那里。」
「喔?」奥雷拓普低声说:「我最后一次看见法国部队在那儿,但我也不确定之后的情况。」他无力地指着北边。
富兰克林又继续往前跑、一直大叫,觉得自己真的快要断气了。
然后他的肩膀忽然炸开,溅得整张脸都是血,接着脚步一滑,像是溜冰一样摔了下去。好痛,真的很痛。他挣扎着要拿枪出来,但仍然下意识地喊着妻子的名字。
三十码外,有一个穿着绿色军服的年轻人,正慌张地要将刺刀装好。
富兰克林不想找枪了,他急急忙忙要插上神盾的启动钥匙,而那人装好刺刀之后朝他一挥。
※※※
「换做是我,就不会这么急着宣告自己胜利。」
随着新声音传来,那幻象世界分解成为各种谐率波纹以及图案,之后重组为新的场景。
爱翠安发现自己站在瑟希丝洞室,也就是早就毁掉的凡尔赛宫一隅。在这里有阿波罗与瑟希丝的离像,雕像的外型如路易十四所要求,男的用了他自己的面孔,女的则是换上爱翠安的长相。瑟希丝少了一只手,是当初爱翠安在梦中取下后,作为自己的手来用。
红鞋、梅丹佐,或者那不知道该怎样称呼的生物,现在看似一头巨大的海兽,身上披满浑浊的银鳞、青鳞。
「是妳?」他咆哮起来,身上的孔还冒出烟。
「是我。」阿波罗石像的嘴唇动了,眼睛却依旧死气沉沉,也依旧是路易十四的样貌。
「苏菲亚?」爱翠安也问。
「确实如他所说,名字并没有什么意义,我既不是苏菲亚、也不是莉莉丝,他更不是耶和华。我们两个是『起源』,其余的都由我们而生。」
「妳明明死了,」梅丹佐气急败坏:「我的子民在整个宇宙中找妳,很肯定妳根本不存在!」
石像变了,变成克蕾西,变成赫丘尔,变成尼可拉斯,最后变成了黎昂哈.尤拉。「没错,」尤拉开口:「我找到办法了。那个叫做史威登保的人,想必你非常熟才对。他不只做了黑暗引擎,也做了别的东西;他的学生尤拉是我的子民,我们一起找出方法,让我拥有黏土做的身体,这样我就可以离开『我们』居住的地方。我成为血肉之躯,你的子民怎么样也找不到。」
「妳可还真牺牲──居然化身成『物质』?」
「为了打败你,这无所谓。」
「为什么?妳为什么现在还要插手?好不容易这宇宙可以回复一开始的状态;我们不只可以摆脱这些恼人的臭虫、找回失去的孩子们,还可以挣脱这一身枷锁啊!」
尤拉笑道:「嗯,听起来你忽然又『相信』了是吧?那你应该很清楚,这宇宙就是应该像现在这样子。你想要改变,也的确会有改变,只不过不会是你所想象的改变,不可能。」
「但是妳又能怎样?我现在可找到妳了,加上妳为了躲避我,已经放弃所有的力量,根本拿我没办法!」
「我不需要力量,爱翠安有力量就可以了。」
「她有的东西,不过就是我们给她的而已。她能做到的一切,也都是因为我们容许她,那只手是妳给她的。」梅丹佐变回红鞋的样子,不过身上穿着华丽而滑稽的衣服。以前在凡尔赛宫有节庆时,扮演印第安人的演员就穿着这样子的华服。
「是我吗?」
「什么意思?」听在爱翠安耳中,只觉得梅丹佐似乎担忧起来。
「妳知道吗,爱翠安?」披着尤拉外型的她问道。
「我不知道……我以为是乌列尔──是妳──」
「不对,妳再想想看,其实妳之前已经想起来了,但是我故意骗妳好让妳忘掉。之前我一直希望不会走到这一步。」
爱翠安一听,确实想起来了,她曾经看见的那一切──然后一切都串连起来了。
「是我『做』出这只手……」她说。
「对,我们根本不知道妳是怎样做到的,甚至连妳的儿子也是妳自己创造出来的,根本与我无关。」
「怎么可能!」梅丹佐怒吼。
「就算不可能,现在也可能了。」
「够了!」红鞋的影像忽然放大,变化为大蛇缠住全世界,摆动着尾巴打在琴弦上,发出难听的声音。
爱翠安脑海中的影像却已经跑到更远的地方,隐藏在世界表象下的秘结已经在她眼前全部解开,她所需要知道的一切都浮现出来。她抓着尼可的手,握得更紧了。
「我的儿子……」
「我也看见了,妈妈。」小尼可说:「我知道妳该怎么做,『我们』该怎么做。」
她浑身剧烈颤抖:「不行──」
「可是非得这么做不可。」苏菲亚,或者说尤拉的低语传来:「妳不这么做,『他』会毁掉一切、会将造物逆转,所以别无选择。」
「这会杀死我的孩子啊。」
「嗯。」
小尼可抬头看她,一下子从她养育过的孩童,变成十二岁大的太阳之子,脸上还是挂着一抹微笑。
「它们利用我,」尼可说:「将我抢走之后,一直对我说谎,我不喜欢这样的事情。不用怕,妈妈,我想我自己动手吧。」
「尼可──」
他扯紧了弦,爱翠安的手也不得不回应,两个人用力一拉。
宇宙发出了一个全然不同的音符。
※※※
奥利佛那一剑真是快得几乎看不清楚。
但也只是几乎,克蕾西还是挡下了,之后赶快闪身。她回手相当快,一个快速的假动作刺出去,但真正的杀招,则是慢得连小孩子也可以轻易接下。
小孩子或许真的可以应付,但奥利佛却没办法。他的反应太快了,快得将克蕾西先出的佯攻当成是真的,结果等她出了实招,就这么不偏不倚击中手臂。奥利佛痛得身体一震,但还是握着武器没放,只是有了空档时,克蕾西又以最快的动作接二连三出招。
奥利佛见招拆招,两把剑在半空中擦出轻微的响声,但事实上他都只是差一点挡住。克蕾西的剑刺中了他的锁骨、胸口,也挑断了五根肋骨,最后她丢下剑跳开。但其实也无此必要,因为奥利佛的剑也落地了,他必须抓着自己的肩膀,才有办法站稳。
「你说得一点都没错呢,奥利佛。」克蕾西淡淡开口:「你比我快、比我强。只不过,我的剑术比你『好』。」
他挤出一个诡异的微笑之后点点头。默勒库出现在头顶上方,扭曲之后如上帝的眨眼般消失。克蕾西一边喘气一边四下张望,这船舱之中变得如此陌生,好像是自己刚刚才走进来一样。
克蕾西摇摇头,将这些不必要的念头赶走。这世界真的不同了吧。奥利佛瞪着她,然后面朝前倒下;没头皮的印第安人与阿扯一同倒在血泊中;连尤拉也不大对劲,他双眼紧闭,倒在地上。太阳之子站在原地,身体似乎僵硬了,不过脸上的表情就像个大男孩,看起来很可爱。
但眼睛已经失去生气,克蕾西伸手碰了碰他,竟发现他的皮肤摸起来像是陶瓷。
至于爱翠安,只能感谢上帝了,看起来是毫发无伤,也有呼吸。克蕾西轻轻拍了她的脸,她微微转醒过来。
※※※
爱翠安醒过来时,跟之前很多次一样,马上看见克蕾西那张关切的脸。
「维若妮卡,」她开口说:「我们还活着吧。」
「嗯,有些人活下来了。」
「怎么了……怎么──」她觉得右手怪怪的、沉沉的,举起来以后,发现自己动不了手指。
「嗯?」她忽然想起来:「尼可拉斯!」
「别看,」克蕾西搭着她肩膀说:「别看了,他们不知道为什么都──」
「是我们一起动手的,我自己做的决定,我知道会这样。」
「所以是怎么一回事?你们做了什么?」
爱翠安看着朋友。「我毁了这世界──」她开口:「我毁了──」她觉得好像有人在自己心上重重开了一枪,觉得自己好像会因此而死。她的心像是凝固的铁块,又被新世界的魔法所熔化,而自己只能紧紧抓着克蕾西,头埋在朋友的肩膀上痛哭。哭了好久之后,铁块终于熔尽,她听见克蕾西一直安慰她,说自己爱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绿色衣服士兵胸口冒出一阵烟,手松了之后刀也掉了,退几步后倒下。
「班杰明?」有个声音问道。
他昏沉地回答:「我一直在找妳,」他自己也觉得声音笨拙:「我一直找妳……」
兰卡跪在他身边。她没戴帽子,棕色长发沾了尘土垂在衣服前面,不过那张脸、那个声音,一定是她没有错。
「我爱妳──」富兰克林说:「而且我──」
「别说废话了,」她打断:「快点,我们得离开这里,那玩意儿──」她忽然望着前面,富兰克林也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方才还在远方的森林不见了,空气热得很不寻常,就好像站在火力开到最旺的炼金术熔炉前面。他看见越来越多的树木消失,而空无的彼端是一片黑色的墙壁。
兰卡慌乱地紧抓住他,将他拉了起来。
「我爱妳……」他又说了一次。
「我也爱你,你这猪头。」她回答。
两个人走了几步,但兰卡没力气继续扶住他,富兰克林的腿也实在撑不下去。两个人都倒在地上,呼吸非常沉重。
「快走吧,」他说:「跟我吻别之后赶快跑。」
「你是白痴啊。」兰卡说完就坐在他身边,拉起他的手,一起看那片黑色逼近。空气很热,呼吸很困难。
他们十指紧扣,但那片黑暗在眼前停下来,风也停了。树木不再继续消失,远处有零星枪声,除此之外世界一切平静。
※※※
一个钟头以后,他们还在原地,兰卡撕下他衣服一角,替他包扎好肩膀上的伤。透过树丛间可以看见,西边天空像是烧窑一样泛起橘色,天光照在空无一物的大地上,覆盖着一层黑色的雪。
鸟儿以歌声迎接月亮,那些遥远的枪声也停下来了。
「你走得动吗?」兰卡问。
「试试看吧。」在妻子搀扶下,他站起来了。两个人互相扶持、一起前进,不过这次总算他多出了点力。
「真是尴尬。」他说:「明明我是想来就妳的。」
「好吧,至少有心意也就够了。看样子,你那边的计划应该完成了吧。」
「应该吧,黑暗引擎似乎是停止运转了,其实我没等到大势底定就先离开了。」
「跑来找我?」
「对啊,我……我很担心妳。」
「你自己也看到了,有什么好担心的?就这样而已?」
「妳应该懂的吧。我希望妳懂。」
兰卡叹口气:「也许我懂,但也许我不懂。」她亲了富兰克林脸颊一下,「我穿上这身制服,不是想要你追过来,也不是想要惩罚你什么,只是因为这是一件应该要去做的事情。我从以前到现在,还有以后,都不会为了要引起你注意去做些什么。班杰明,我要的只是做我自己,然后你可以喜欢这样的我。我要的不是只有在我生命有危险的时候,你才忽然觉得我需要你──我要的是你爱我,要是没办法,那就是没办法,那我自己也会去找出另一片天空。」
富兰克林这次似乎听明白了,想了一会儿说:「或许我们真的太早结婚吧。男人很容易觉得下一座山上的村子会更美,但年纪大一点可能就明白,自己还是要有个归属的地方。我之前很笨哪,兰卡,这世界上根本找不到另一个跟妳一样好的女人了。我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走运,早早就碰见了妳。但现实就是这样,可是我太懒了,我以为花园里头播了种,不要费心照顾,来年也该开花结果,但是──」
「够啦,」兰卡打断他说:「你该不会是先背好的吧?」
「当然是啊。」
「你只要答应我,以后会认真对我好一点,就够了。」
「我一定会对妳好的。」
「我就姑且相信你吧。」
「那──」兰卡伸手堵住他的嘴,他还以为接下来应该是来个吻,结果却只是听到一群人走近的脚步声。
夫妻俩先跑到一棵树后头藏了起来,后来听见那些人说了几句法语,也在淡淡光线中,看见菲利浦国王带着二十来个卡宾枪手。
「感谢上帝,是富兰克林先生哪!」国王看见他们走出来便大叫:「我们的魔法师还活着呢。」
「有劳陛下挂心了。」富兰克林回答。
菲利浦微笑道:「我怎么能不挂在心上,酒可是我自己赢走了呢。你该不会正好带在身上吧?」
※※※
红鞋伸展肢体,并且吼了一声,天空越来越远,大地凶蛮地撕扯,而他要花上每一分每一毫的意志力,保持自己不会溃散。
但是他失败了。像是腐烂的绳索,他从中折断,身体里的一切东西都飞进陌生的大气中。原本他想要为时间划下句点,但看来是时间带他走向终点。他对着无情的星空呼喊出愤怒,蛇的姿态一变,他坠入湿滑泥泞的黑暗之中。
倒在那儿好一阵子以后,他像脱了皮的青蛙蠕动着,将自己的碎片收拾起来。
他发现自己不是孤身一人。四周有许多形体不安分地晃动,身体与身体不断地摩擦,就这么维持了亿万年时间。最后,高高的天顶出现一道光,光灼伤了眼睛、烧毁了身体。
红鞋身边那些泥巴做的生物都朝着光爬,如飞蛾扑火一样。带着痛楚与悲伤,慢慢往上爬。
他努力要那已经燃烧殆尽的身体也动起来。
到底爬了多久,他无从得知,也并不在意。爬上去以后,到了一个充满光的世界。炽烈的太阳照耀万物,他与众弟兄躺在哈希塔利那灼灼目光中,陷入了沉睡。睡着的时间里,他的皮肤干了、硬了,像是经过火烤的黏土。但一转醒,他又得挣扎着挣脱这层拘束,眨着眼睛继续蠕动,最后站立起来,化为人类。
我们由此而生,我由此而重生。
他回头看着来时的那个大洞,拖着如蝉初褪壳般,还沾着下界泥水的双脚,慢慢地离开。
他的弟兄们也都是初获新生,大家各自往四面八方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