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柯雷孟家族图书室沐浴在黎明前的灰暗光线中，每件东西的轮廓都有点模糊：书籍、排列在墙边的木 造书架、温暖的金蓝色调奥布松地毯'
唯一没被模糊掉的是我的愤怒。
三天以来，我一直以為，任何事都不能取代艾米莉去世带来的哀痛，但跟巴德文相处才三分鐘，就证 明我错了。
「进来，戴安娜。」巴德文坐在高窗下一张宝座式的教士木椅上。油亮的泛金红髮映著灯火闪闪发 光，那顏色让我想起布拉格鲁道夫皇帝的御用猎鹰奥格斯妲的羽毛。肌肉发达的巴德文全身贮满力量，且
因愤怒而紧绷。
我打量一下房间。被叫来参加巴德文这场临时会议的，不只是我们。壁炉旁还有一个娇小的年轻女子 在等候，她有脱脂牛奶色的皮肤，刺蜻般竖立的黑髮，及一双极大的深灰色眼睛，围绕著浓密的睫毛。她 嗅著空气，好像闻到一场暴风雨。
「维玲。」马修曾警告过我小心菲利普的女儿，她们一个比一个可怕，所以家族要求他别再製造女 儿。但维玲看起来并不可怕。她的表情祥和安寧，神态轻鬆，眼裡闪烁著活力与智慧。要不是从头到脚的 黑色装扮，说不定会被误认為精灵。
然后我注意到她黑色高跟靴后面露出的刀柄。
「小狼。」维玲答道。妹妹跟哥哥这麼打招呼，可说相当冷淡，但她看我的眼神却更加冰冷。「女巫o'」
「我叫戴安娜。」我道，怒火又升了起来。
「我告诉你，不会错的。」维玲不搭理我，转向巴德文说道。
「你来做什麼，巴德文？」马修问道。
「我倒还不知道，我回自己父亲的家还需要邀请。」他道：「不过事实是，我从威尼斯来见马卡斯。J
两个男人四目相对。
「试想我发现你在这儿，多麼意外。」巴德文继续道：「我更没想到你的『配偶』竟然成了我的妹 妹。菲利普一九四五年就死了。為什麼我还能感觉到父亲的血誓？闻得到？听得见？.」
「这消息可以由别人来告诉你。」马修握住我的手，转身要回楼上去。
「在我查明白那个女巫怎麼骗到一个死去吸血鬼的血誓之前，你们都不准走出我视线。」巴德文低沉 的声音裡充满威胁。
「我没骗。」我不平道。
「那麼是降灵？邪恶的復活咒？」巴德文问道。「妳召唤他的灵魂，强迫他為妳发血誓？」
「菲利普和我之间的往来，与我的魔法无关，完全是基於他的慷慨。」我的怒火更加炽烈。
「妳说得好像妳认识他似的。」巴德文道：「那是不可能的。」
「对时光漫步者是可能的。」我答道。
「时光漫步者？」巴德文目瞪口呆。
「戴安娜和我回到了过去。」马修解释道：「回到一五九?年，精确地说。我们在该年耶诞节前回到 七塔。」
「你们见到了菲利普？」巴德文问。
「见到了。那年冬季只有菲利普在。他寄银币来，勒令我回家。」马修说道。在场的柯雷孟家人都知 道他们父亲的专用密码：当一道命令跟菲利普的古老银币一起送达时，收信的人不得有异议，必须绝对服 从。
「十二月？换言之，我们必须再忍受五个月菲利普的血誓之歌。」维玲嘟囔道，她手指捏著鼻梁，好 像很头痛。我皱起眉头。
「為什麼五个月？」我问。
「根据我们的传说，吸血鬼的誓言要吟唱一年零一天。所有的吸血鬼都听得见，但那歌声听在血管裡 流著菲利普血液的人耳中，#格外嘹亮清晰。」巴德文道。
「菲利普说，他不要任何人对我是柯雷孟家族一事有任何怀疑。」我抬头望著马修。凡是在十六世纪 见过我的吸血鬼，一定都听见菲利普的血誓之歌，知道我不仅是马修的配偶，也是菲利普?德.柯雷孟的 女儿。菲利普在我们穿越过去的旅途中，亦步亦趋地保护我。
「女巫不可能被承认是柯雷孟家族。」巴德文说得斩钉截铁。
「我已经是了。」我举起左手，给他看我的结婚戒指。「马修和我行过正式婚礼。仪式由你父亲主 持。如果圣禄仙村教区的纪录保存至今，你会找到我们的婚礼在一五九?年十二月七日举行。」.
「我们如果到村裡去，多半会发现，神父的纪录被撕掉了一页。」维玲压低声音道：「阿大办事从不 留痕跡。」
「不论妳跟马修有没有婚礼都不重要，因為马修本来也不是真正的柯雷孟家族。」巴德文冷酷地说。
「他只是我父亲配偶的孩子。」
「这太可笑了。」我抗议道：「菲利普把马修当作他的儿子。马修也称你為兄，称维玲為妹。」
「我才不是那傢伙的妹妹。我们没有血缘关係，只是共用姓氏。」维玲道：「真是谢天谢地。j 「妳会发现，戴安娜，大多数柯雷孟家族都不把婚姻或配偶放在眼裡。」一个带有西班牙或葡萄牙口 音的低沉声音说道。发话的是站在门口的一个陌生人。他的淡金色皮肤和浅色上衣，衬托著黑髮和深咖啡 色眼睛，很是好看。
「没有人请你来，费南多。」巴德文怒道。
「你知道，我出现不是因為有人请，而是因為场合有需要。」费南多朝我微鞠一躬。「在下费南多. 龚沙维。很遗憾妳痛失亲人。」
这人的名字勾动我的回忆。我在什麼地方听过。
「马修放弃团长职位时，曾经请你出面领导拉撒路骑士团。」我终於想起他是谁了。费南多?龚沙维 号称骑士团最强大的战士。从他肩膀的宽度和慑人的体能看来，我对此毫不怀疑。
「是有这回事。」费南多的声音跟所有吸血鬼一样，温暖圆润，使房间裡洋溢天籟之音。「但犹夫. 德?柯雷孟是我的配偶。自从他与圣殿骑士一起处死，我就不跟任何骑士团来往，因為即使最勇敢的骑士 也没有遵守诺言的勇气。」费南多的黑眼盯著马修的哥哥。「是不是，巴德文？」
「你向我挑战吗？」巴德文站起身道。
「有必要吗？」费南多微微一笑。他没巴德文高，但某种东西告诉我，要在战场上打败他并不容易。 「我倒没想到你会无视令尊的血誓，巴德文。」
「我们不知道菲利普想从这女巫身上得到什麼。也许他想进一步了解她的法力。或者她可能用魔法强 迫他那麼做。」巴德文道，他伸出下巴，摆出一个顽固的角度。
「少自作聪明了。婶娘没有对爷爷施法。」盖洛加斯轻鬆地走进来，一副柯雷孟家族凌晨四点半召开 紧急会议是家常便饭的姿态。
「既然盖洛加斯到了，我就让柯雷孟家族自行处理家务事吧。」费南多对马修点一下头。「有需要就 叫我，马修。」
「我们没事的。毕竟我们是一家人。」盖洛加斯见费南多离开，天真地对维玲和巴德文眨眨眼。「说 到菲利普要什麼，很简单，叔叔：他要你正式承认戴安娜是他的女儿。不信问维玲。」
「他这话什麼意思？」巴德文质问他妹妹。
「阿大去世前几天把我叫去。」维玲道，声音很小，脸色很悽惨。我不知道「阿大」的意义，但显然 是女儿对父亲的暱称。「菲利普担心你会无视他的血誓。他强迫我发誓，无论如何都要承认他的血誓。」
「菲利普的誓言纯属私事^^他和我之间的事。不需要任何人承认。无论是妳或任何其他人。」我不 愿意我对菲利普——或那一刻——的记忆被巴德文或维玲玷污。
「吸血鬼认养温血人，让她加入吸血鬼家族，是绝对公开的事。」维玲告诉我。她看著马修：「你如 此仓促做出这种干犯大忌的事，也不抽点时间教教这女巫咱们吸血鬼的风俗。」
「时间是我们一直欠缺的奢侈品。」我替他回答。从我们一开始交往，伊莎波就警告过我，关於吸血 鬼我还有很多事该学习。经过今天的对话，血誓这题目在我的待研究事项中会提升到首要地位。
「让我解释给妳听。」维玲道，声音比任何小学女老师都尖锐。「菲利普的血誓歌声消失前，必须有 一个他直系血统的子女承认誓言的内容。除非这样，否则妳仍然不算柯雷孟家族的一员，其他吸血鬼也没 有义务承认妳这一身分。」
「就这样？我才不在乎吸血鬼承不承认。成為马修的妻子，对我而言已经够了。」听越多成為柯雷孟 家族该如何如何的话，我就越不喜欢这件事。
「如果那是真的，我父亲就不会认养妳。」维玲道。
「我们妥协一下好了。」巴德文道：「如果女巫的孩子生下来，他们的名字可以用我的亲属的名义，
列在德?柯雷孟家的血统书上，这样菲利普应该会满意。」他装得宽大為怀，但我确信背后一定有恶毒的 阴谋。
「我的孩子才不是你的亲属。」马修的声音像打雷。
「如果戴安娜如她宣称的，是柯雷孟家族的一员，他们就是。」巴德文阴笑道。
「且慢，血统书是怎麼回事？」我必须在争论中退一步观察。
「合议会保存所有吸血鬼家族的正式血统书。」巴德文道：「有些家族不再遵守传统。但柯雷孟家族 是遵守的。血统书包括重生、死亡、配偶及后裔的名字等资讯。」
我的手不由自主捧住小腹。我希望合议会越晚知道我孩子存在越好。从马修警戒的眼神判断，他也有 同样的念头。
「或许妳去时光漫步这件事，足以解决所有与血誓有关的疑问，但只有最黑暗的魔法——或婚外情 ——才能解释妳怀孕的事。」巴德文道，弟弟的不安让他很愉快。「孩子不可能是你的，马修。」
「戴安娜怀的是我的孩子。」马修道，他的眼睛黑得充满危险。
「不可能。」巴德文断然道。
「就这麼回事。」马修驳斥道。
「如果这样，他们会成為有史以来最受憎恨——眾人声讨——的孩子。所有超自然生物都会来追杀他 们，以及你们。」巴德文道。
我才意识到马修离开我身旁，就听见巴德文的椅子喀嚓一声。一片模糊的动作静止时，马修站在他哥 哥身后，手臂勒住巴德文脖子，还用一把刀抵著他的心臟。
维玲好奇地低头检视自己的靴子，只见一个空刀鞘。她咒骂一声。
「就算你是一家之主，巴德文。可是别忘了，我是家族的刺客。」马修咆哮道。
「刺客？」我试图掩饰心中的困惑，马修另一副隐藏的面目暴露了。
科学家。吸血鬼。战士。间谋。王子。刺客。
马修曾告诉我，他是个杀手——重复过好几次——但我一直以為那是因為他是吸血鬼。我知道他会為 自卫杀人，在战争中杀人、為求生杀人，却做梦也没想到，他会為他的家族杀人。
「妳该知道这件事吧9.」维玲的声音不怀好意，冷酷的眼睛仔细观察我。「若非马修精通杀人技，我 们之中的一个早就把他干掉了。」
「我们在家族中都有各自的角色，维玲。」马修的声音充满讽刺。「恩斯特知道妳做什麼——妳的工 作如何在柔软的床单和男人的大腿中间展开吗？」
维玲动作像闪电，手指弯曲如爪，扑向马修。
吸血鬼动作快，但魔法更快。
我放出一股强劲的巫风，把维玲压在墙上，暂时无法接近我丈夫和巴德文，直到马修逼巴德文做出某 些承诺，然后放开他為止。
「谢谢妳，我的小母狮。」这是每当我有英勇或蠢到家——的举动时，马修给我的暱称。他把维 玲的刀递给我。「拿好。」
马修扶起维玲，盖洛加斯靠过来，站在我身旁。
「也罢，也罢。」维玲站直后，低声道：「我现在明白阿大為什麼会被你妻子吸引了，不过我倒没想
到你消受得了这样的女人，马修。」
「世事多变。」马修简单地答道。
「看得出来。」维玲鑑定地看我一眼。
「那麼，妳会遵守妳对爷爷的承诺嘍？」盖洛加斯问维玲。
「再说吧。」她谨慎地说：「我还可以考虑几个月。」
「时间会过去，但一切都不会改变。」巴德文用几乎无法掩饰的厌恶看著我。「承认马修的妻子会带 来灾难，维玲。」
「阿大在世时，我尊重他的意愿。」维玲道：「即使他死了，我也不能置之不理。」
「值得安慰的是，合议会已开始捜寻马修和他的配偶。」巴德文道：「谁知道？说不定还不到十二 月，他们就死掉了。」
巴德文轻蔑地看了我们最后一眼，就昂首阔步走出房间。维玲歉意地瞥了 一眼盖洛加斯，便跟了出去。
「所以……还算顺利。」盖洛加斯道：「婶娘，妳还好吧？妳在发光呢。」
「巫风把我的偽装咒吹乱了。」我试著把它重新披掛起来。
「根据今天早晨发生的事，我觉得只要巴德文在家，妳就最好穿著它。」盖洛加斯建议道。
「不能让巴德文知道戴安娜的力量。这方面要拜託你帮忙，盖洛加斯。还有费南多。」马修没有说明 要他们如何帮忙。
「当然。婶娘这一辈子，我都在旁照顾她。」盖洛加斯很认真地说。「我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停 止。」
听他这麼一说，过去我人生中一些无法理解的部分，忽然像拼图碎片一样组合起来。童年我常觉得有 其他超自然生物看著我，他们的目光会推压我、刺痛我、令我皮肤冰冷。其中一个是彼得?诺克斯，我父
亲的敌人，他曾来七塔找寻马修和我，却害死了艾姆。另一个难道就是这个长得像头大熊的男人——我现 在跟他亲如手足，但回到十六世纪之前，我连见都没见过他？
「你一直在看顾我？」我热泪盈眶，但我眨著眼睛，把泪水逼回去。
「我答应爷爷要保护妳。為了马修的缘故。」盖洛加斯的蓝眼睛柔和下来。「好在我有那麼做。妳小 时候真皮呀，爬树、在街上追脚踏车、莫名其妙到森林裡乱跑。我真想不通，妳父母怎麼受得了。」
「我爹知道吗？」我非问不可。我父亲做他例行的时光漫步时，在伊丽莎白一世的伦敦意外撞见马修 和我，也见过这个大块头盖尔人。即使到了现代美国的麻州，父亲看到盖洛加斯也一定认得。他是不可能 认错的。
「我尽可能不暴露形跡。」
「那不是我的意思，盖洛加斯。」我越来越懂得怎麼在吸血鬼透露的不完整事实中挖掘情报了。「我 父亲知道你在看顾我吗？」
「史蒂芬和妳母亲最后去非洲之前，我特意让他看见我。」盖洛加斯承认道，声音只比耳语略响一
点。「我觉得如果他在最后那一刻来临时，知道我在附近，可能有帮助。妳还是那麼一个小东西。史蒂芬 想到还要等多少年，妳才会跟马修在一起，一定担心得要发狂。」
在马修和我毫不知情之下，毕夏普家族和柯雷孟家族携手合作许多年，甚至几百年，以便安排我们平 安相遇：菲利普、盖洛加斯、我父亲、艾米莉、我母亲。
「谢谢你，盖洛加斯。」马修声音沙哑。今天早晨得知这些事，他跟我一样吃惊。
「不用谢我，叔叔。我做得很高兴。」盖洛加斯清一下情感纠结的喉咙，离开了。
一阵尷尬的沉默。
「天啊。」马修伸手去爬梳头髮。每当他即将失去耐心，就会做这个动作。
「你打算怎麼办？.」我还在设法恢復因巴德文突然出现被扰乱的心理平衡。
一声低咳通知我们房间裡又多了 一个人，而马修无须回应。
「抱歉打扰了，老爷。」菲利普的贴身侍从亚伦?勒墨站在图书室门□。他捧著一个上面用银钉镶出 P和C缩写字母的老箱子，和一本绿色布面装订的小帐册。斑白的头髮、和善的表情，还是跟我一五九〇 年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亚伦就像马修和盖洛加斯，是我不断变动的宇宙中永远不变的星辰。
「什麼事，亚伦？」马修问道。
「我有公事须请柯雷孟夫人处理。」亚伦答道。
「公事？」马修皱眉道.?「不能等等吗？」
「恐怕不行，老爷。」亚伦抱歉地说。「我知道现在诸多不便，但菲利普宗主坚持要把柯雷孟夫人的 东西尽快送到她手中。」
亚伦领路，把我们带回我们的塔。我在马修书桌上看到的物品，非但把过去这小时发生的一切完全逐 出我脑海，还让我惊讶得说不出话。
一本用咖啡色皮革装订的小书。
一件刺绣的衣袖，因岁月久远而绽了线。
价值连城的珠宝——^包括珍珠、钻石和蓝宝石。
一个掛在长鍊上的金色箭头。
两件一组的迷你肖像画，光泽的表面就像刚画好那天一样新鲜。
若干信件，用褪色的粉红色丝带绑成一束。
银製的捕鼠笼，精緻的雕刻上沾了污斑。
皇帝才配使用的镀金天文仪器。
一个巫师用山梨树树枝雕成的木箱。
这些东西摆在一起不起眼，却有无比重要的意义，因為我们过去八个月的生活都凝集其中。
我用颤抖的手拿起那本小书，将它翻开。这是马修在我们抵达他乌斯托克路的豪宅后不久送给我的。 一五九〇年的秋季，这本书的装订是全新的，纸张呈乳白色。如今皮革长出点点污斑，纸张也随著岁月泛 黄。从前我把它塞在老房子的高架上，但书中的藏书票告诉我，它目前是塞维拉图书馆的财產。扉页上有 钢笔写的索书编号「龚沙维手抄本四八九〇」。有人——无疑是盖洛加斯——裁掉了第一页。那张纸上满 是我书写自己名字的尝试。少掉的那页有墨水渍渗透纸背，沾到下一页上，不过我列出的一五九〇年代流 通的伊丽莎白钱币清单，仍然可读。
我一页页翻阅，忆起徒然為了装成称职的伊丽莎白时代的主妇，我试做的治头痛汤。日记记载每天的 大小事务，唤回与黑夜学派相处那段时光的酸甜苦辣。我抄了几页黄道十二宫概述，又抄了几道食谱，还 在最末一页拟了 一份去七塔携带的物品清单。我听见过去与现在交融的和谐低音，还瞥见壁炉角落裡有几 乎看不见的蓝色与琥珀色线条。
「你怎麼会有这些东西？」我把心思集中在此时此刻，问道。
「盖洛加斯少爷很久以前交给费南多老爷。费南多老爷五月来七塔的时候，就吩咐我把它们还给 您。」亚伦解释道。
「任何东西保留到现在都是奇蹟。这件事你们怎麼能瞒我那麼多年？」马修拿起银製的捕鼠笼。我委 託伦敦一个索价极昂的银匠製作这个小机器，捕捉我们黑衣修士区那楝房子阁楼裡出没的老鼠时，他还嘲 弄过我。瓦林先生把笼子设计成猫的形状，横梁两侧镶了耳朵，还有一隻小老鼠蹲在这隻凶猫的鼻头上。 马修故意拨动开关，猫的利齿立刻咬住他手指。
「我们不得不那麼做，老爷。我们一直等著。保持沉默。我们从未失去信心，时间一定会把柯雷孟夫人带回来。」亚伦嘴角浮起悲伤的微笑。「但愿菲利普宗主能活著看见这一天。」
想到菲利普，我的心便往下沉。他一定知道，他的子女发现我这个妹妹时，反应会多恶劣。他為什麼 要安排这麼难以忍受的处境给我？
「还好吗，戴安娜？」马修温柔地握住我的手。
「还好，只是有点震撼。」我拿起马修和我穿著伊丽莎白时代服装的肖像画。这是尼可拉斯?希利亚 德应彭布罗克侯爵夫人之请绘製的。她跟诺森伯兰伯爵合送这两张小画像做為我们的结婚礼物。他们两人 ——还有其他黑夜学派的成员：华特?芮利、乔治.查普曼、汤玛斯.哈利奥特及克里斯多夫.马罗—— 刚开始只是马修的朋友，但渐渐也都成了我的朋友。
「迷你肖像画是伊莎波夫人发现的。」亚伦解释道：「她每天都在报上捜寻你们的痕跡^^跳脱日常 事件之外的异常现象。伊莎波夫人看到拍卖啟事裡有这两幅画，就派马卡斯少爷去伦敦。他就这样遇到了 斐碧小姐。」
「这是妳结婚礼服的袖子。」马修抚摸脆弱的布料，摹画刺绣的丰饶之角图案，那是传统的财富象 徵。「我永远记得妳的模样，从山上走下来，在火把光辉中穿过雪地走进村子，孩子们替妳开路。」他的 笑容满含爱意和自豪。
「婚礼过后，村中很多男人都说，哪天您对柯雷孟夫人厌倦了，他们就要追求她。」
「谢谢你帮我保存这些纪念品。」我低头看著桌面。「太容易觉得一切都是我的想像——我们不曾真 的到过一五九〇年。这让那段时光又有了真实感。」
「菲利普宗主认為您可能会有这种感觉。对了，柯雷孟夫人，还有两件东西请您收下。」亚伦递过帐 簿。它被一根绳子绑住，无法打开，还有一团封蜡将绳结固定在封面上。
「这是什麼？」我皱著眉头接过帐簿。它比马修书房裡登记拉撒路骑士团财务动态的那本帐册薄得多了。
「您的帐目，夫人。」
「我还以為我的钱都交给哈米许管。」他已经交给我一叠文件，每一份我都得签名。
「欧斯朋先生管理您跟老爷结婚获赠的财物。这是您从菲利普宗主得到的财產。」亚伦对著我额头看 了 一眼，菲利普在那儿留下血誓记号，公告周知我是他女儿。
我好奇地敲开封蜡，翻开帐簿。这本小帐册每隔一段时间就必须重新装订，增添新页。最早用的是 十六世纪的厚纸，记录从一五九一年开始。记载我跟马修结婚时，菲利普出的嫁妆：两万威尼斯金币和三 万帝国银币③。此后那笔钱的投资——本金滚出来的利息，用获利购买的房屋与土地^^都由亚伦一丝不 苟的笔跡巨细靡遗登记下来。我大略瀏览，翻到最后几页。最后一个条目写在雪白的纸上，日期是二〇一 〇年七月四日，我们回到七塔的后一天。看到餘额的数字，我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很抱歉没有更多。」亚伦误以為我的反应意味著恐慌，仓促说道：「我用投资我自己的钱的方式帮 您做投资，但获利较多，风险也较大的投资机会，要徵求巴德文宗主同意，但我却不能让他知道您的存 在。」
「我做梦也没想到会拥有这麼多钱，亚伦。」马修安排我们的结婚协议时，已经分给我极為可观的一 笔财產，但这笔钱实在太庞大了。菲利普希望我跟柯雷孟家的其他女人一样，经济上完全独立。今天早晨 我才知道，我的公公不论是否健在人间，都能达到他的目的。我放下帐簿：「谢谢你。」
「我的荣幸。」亚伦鞠躬道。他从口袋裡取出一样东西。「最后，菲利普宗主要我把这个交给您。」 亚伦递给我一个用单薄的廉价纸张做的信封，上面写著我的名字。虽然蹩脚的胶水早就乾掉了，信封
③威尼斯铸币厂发行的Zecchini金币，从十三世纪到十八世纪末都维持同一版型。神圣罗马帝国有鑑於欧洲各地发行的钱币含银量不足，易於贬值， 而发行Reichsthaler银币，统一铸造规格。这两种货币都是欧洲发行时间最长、价值最稳定的货币。
上却有一团红、黑二色的封蜡。鱲裡嵌著一枚古钱币：菲利普专用的表记。
「菲利普宗主写这封信写了一个多小时。他写完就要我念给他听，确定它能掌握他想表达的意思。j 「什麼时候？」马修沙哑著声音问。
「他去世那天。」亚伦失神地说
抖动的笔跡属於一个过於衰老或病情沉重、笔也握不住的人。这让人想到菲利普受了多少痛苦。我描 摹自己的名字，指尖来到最后一个字母，我将手按在信封上，拉起所有的字母，将它们打乱。信封上先出 现一汪黑色的水池，然后墨汁凝聚為一个男人的脸。他仍然英俊，儘管饱受摧残，而且有个深陷的眼眶变 成空洞，少了那一度闪烁著智慧与幽默的黄褐色眼睛。
「你没告诉我纳粹弄瞎了他。」我知道公公遭受酷刑，却没想到刑求他的人造成这麼大的伤害。我仔 细观察菲利普脸上的其他伤痕。叨天之幸，我名字裡的字母不够多，无法看到更清楚的画面。我轻轻触摸 公公的脸颊，他的形象散去，留下信封上一滴墨水渍。我弹一下手指，墨水渍腾空，变成一个黑色的小旋 风。风停后，字母纷纷落回原来的位置。
「菲利普宗主常跟您诉说他的烦恼，柯雷孟夫人，」亚伦低声道：「在他痛得很厉害的时候。」
「跟她说话？」马修麻木地重复。
「几乎每一天。」亚伦点头道：「他会吩咐我，要所有的人远离古堡的那一区，因為怕被人听见。柯 雷孟夫人带给菲利普宗主其他人不能提供的安慰。」
我翻转信封，抚摸那枚古银币上凸起的纹路。「菲利普要求将他的银币交还给他。当面交还。如果他 已去世，我怎麼做得到？」
「或许答案在裡面。」马修建议道。
我挑开封蠘，将银币剥下，小心地取出脆弱的信纸，摺叠的纸打开时，发出让人提心吊胆的脆裂声。
菲利普淡淡的月桂、无花果、迷迭香气味，飘进我鼻裡。
低头看信纸，我很庆幸早已练就解读潦草字跡的本领。用心观看，我开始大声朗读这封信。
戴安娜—
不要让过去的幽灵偷走未来的快乐。
谢谢妳握著我的手。
现在妳可以放开了。
妳血誓的父亲，
菲利普
又及：银币是给摆渡人的。告诉马修我会在彼岸保妳平安。
最后几个字让我泣不成声，它们在寂静的房间裡回响。
「所以菲利普确实要我把银币还给他。」他会坐在冥河岸，等摆渡亡灵的船夫载我过去。或许艾米莉 会跟他一起守候，还有我父母。我闭上眼睛，希望能遮住所有痛苦的画面。
「他说『谢谢妳握著我的手』是什麼意思？」马修问。
「我答应过他，他在黑暗的时刻不会孤单。我会在那儿，跟他一起。」我眼裡满是热泪。「我怎麼会 不记得做过这样的事？」
「我不知道，我的爱。但妳用某种方式履行了妳的承诺。」马修凑上来吻我。他往我背后看一眼。 「菲利普照例又取得了最后决定权。」
「怎麼说？」我擦一把脸上的泪水，问道。
「他留下文字证明，他出於自由意志，欣然收妳做他女儿。」马修用修长白皙的手指点一下信纸。
「所以菲利普宗主才要柯雷孟夫人尽快拿到这些东西。」亚伦坦承道。
「我不明白。」我看著马修说。
「有了珠宝、嫁妆和这封信，菲利普任何一个孩子^^甚至合议会——都不可能说他是在受胁迫的状 况下对妳行血誓。」马修解释。
「菲利普宗主了解他的孩子。他像巫师一样能轻易预测他们的未来。」亚伦点头道：「我就把您的纪 念品都留在这儿了。」
「谢谢你，亚伦。」马修等到亚伦的脚步声消失后才再说话。他担心地低头看著我：「还好吗，我的 爱？」
「当然。」我瞪著桌面喃喃道。过去交织在这些东西裡面，却看不到明确的未来。
「我上楼换个衣服。很快就回来。」马修亲我一下道：「然后我们可以下楼用早餐。」
「你慢慢来。」我道，挤出一个我希望是真实的微笑。
马修一离开，我就拿起菲利普在我婚礼当天送给我佩戴的黄金箭头。它的重量令人安心，金属在我手 中变得温暖。我将鍊子套过头顶。箭头的尖端垂掛在我乳房中间，但边缘已磨蚀得圆润柔和，不会割伤我 皮肤。
我觉得牛仔裤口袋裡有东西蠕动，一摸取出一把丝带。我的纺织者之线跟我一起从过去来到现在，但 不像我结婚礼服的袖子或綑绑我信件的褪色丝带，这些线新得闪闪发亮，它们扭来扭去，绕著我手腕舞 动，互相交缠，像一把色彩鲜艳的蛇，忽而揉合成新的顏色，随即分开，又恢復原来的粗细和色泽。线绳 沿著我手臂往上游走，钻进我头髮，好像在找什麼东西。我把它们抓下来，收回原位。
我应该是个编织者。但有谁知道我有没有可能终於有一天会理解，菲利普?德.柯雷孟发血誓收我為 女儿时，编的是怎样一个错综复杂的网？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唯一没被模糊掉的是我的愤怒。
三天以来，我一直以為，任何事都不能取代艾米莉去世带来的哀痛，但跟巴德文相处才三分鐘，就证 明我错了。
「进来，戴安娜。」巴德文坐在高窗下一张宝座式的教士木椅上。油亮的泛金红髮映著灯火闪闪发 光，那顏色让我想起布拉格鲁道夫皇帝的御用猎鹰奥格斯妲的羽毛。肌肉发达的巴德文全身贮满力量，且
因愤怒而紧绷。
我打量一下房间。被叫来参加巴德文这场临时会议的，不只是我们。壁炉旁还有一个娇小的年轻女子 在等候，她有脱脂牛奶色的皮肤，刺蜻般竖立的黑髮，及一双极大的深灰色眼睛，围绕著浓密的睫毛。她 嗅著空气，好像闻到一场暴风雨。
「维玲。」马修曾警告过我小心菲利普的女儿，她们一个比一个可怕，所以家族要求他别再製造女 儿。但维玲看起来并不可怕。她的表情祥和安寧，神态轻鬆，眼裡闪烁著活力与智慧。要不是从头到脚的 黑色装扮，说不定会被误认為精灵。
然后我注意到她黑色高跟靴后面露出的刀柄。
「小狼。」维玲答道。妹妹跟哥哥这麼打招呼，可说相当冷淡，但她看我的眼神却更加冰冷。「女巫o'」
「我叫戴安娜。」我道，怒火又升了起来。
「我告诉你，不会错的。」维玲不搭理我，转向巴德文说道。
「你来做什麼，巴德文？」马修问道。
「我倒还不知道，我回自己父亲的家还需要邀请。」他道：「不过事实是，我从威尼斯来见马卡斯。J
两个男人四目相对。
「试想我发现你在这儿，多麼意外。」巴德文继续道：「我更没想到你的『配偶』竟然成了我的妹 妹。菲利普一九四五年就死了。為什麼我还能感觉到父亲的血誓？闻得到？听得见？.」
「这消息可以由别人来告诉你。」马修握住我的手，转身要回楼上去。
「在我查明白那个女巫怎麼骗到一个死去吸血鬼的血誓之前，你们都不准走出我视线。」巴德文低沉 的声音裡充满威胁。
「我没骗。」我不平道。
「那麼是降灵？邪恶的復活咒？」巴德文问道。「妳召唤他的灵魂，强迫他為妳发血誓？」
「菲利普和我之间的往来，与我的魔法无关，完全是基於他的慷慨。」我的怒火更加炽烈。
「妳说得好像妳认识他似的。」巴德文道：「那是不可能的。」
「对时光漫步者是可能的。」我答道。
「时光漫步者？」巴德文目瞪口呆。
「戴安娜和我回到了过去。」马修解释道：「回到一五九?年，精确地说。我们在该年耶诞节前回到 七塔。」
「你们见到了菲利普？」巴德文问。
「见到了。那年冬季只有菲利普在。他寄银币来，勒令我回家。」马修说道。在场的柯雷孟家人都知 道他们父亲的专用密码：当一道命令跟菲利普的古老银币一起送达时，收信的人不得有异议，必须绝对服 从。
「十二月？换言之，我们必须再忍受五个月菲利普的血誓之歌。」维玲嘟囔道，她手指捏著鼻梁，好 像很头痛。我皱起眉头。
「為什麼五个月？」我问。
「根据我们的传说，吸血鬼的誓言要吟唱一年零一天。所有的吸血鬼都听得见，但那歌声听在血管裡 流著菲利普血液的人耳中，#格外嘹亮清晰。」巴德文道。
「菲利普说，他不要任何人对我是柯雷孟家族一事有任何怀疑。」我抬头望著马修。凡是在十六世纪 见过我的吸血鬼，一定都听见菲利普的血誓之歌，知道我不仅是马修的配偶，也是菲利普?德.柯雷孟的 女儿。菲利普在我们穿越过去的旅途中，亦步亦趋地保护我。
「女巫不可能被承认是柯雷孟家族。」巴德文说得斩钉截铁。
「我已经是了。」我举起左手，给他看我的结婚戒指。「马修和我行过正式婚礼。仪式由你父亲主 持。如果圣禄仙村教区的纪录保存至今，你会找到我们的婚礼在一五九?年十二月七日举行。」.
「我们如果到村裡去，多半会发现，神父的纪录被撕掉了一页。」维玲压低声音道：「阿大办事从不 留痕跡。」
「不论妳跟马修有没有婚礼都不重要，因為马修本来也不是真正的柯雷孟家族。」巴德文冷酷地说。
「他只是我父亲配偶的孩子。」
「这太可笑了。」我抗议道：「菲利普把马修当作他的儿子。马修也称你為兄，称维玲為妹。」
「我才不是那傢伙的妹妹。我们没有血缘关係，只是共用姓氏。」维玲道：「真是谢天谢地。j 「妳会发现，戴安娜，大多数柯雷孟家族都不把婚姻或配偶放在眼裡。」一个带有西班牙或葡萄牙口 音的低沉声音说道。发话的是站在门口的一个陌生人。他的淡金色皮肤和浅色上衣，衬托著黑髮和深咖啡 色眼睛，很是好看。
「没有人请你来，费南多。」巴德文怒道。
「你知道，我出现不是因為有人请，而是因為场合有需要。」费南多朝我微鞠一躬。「在下费南多. 龚沙维。很遗憾妳痛失亲人。」
这人的名字勾动我的回忆。我在什麼地方听过。
「马修放弃团长职位时，曾经请你出面领导拉撒路骑士团。」我终於想起他是谁了。费南多?龚沙维 号称骑士团最强大的战士。从他肩膀的宽度和慑人的体能看来，我对此毫不怀疑。
「是有这回事。」费南多的声音跟所有吸血鬼一样，温暖圆润，使房间裡洋溢天籟之音。「但犹夫. 德?柯雷孟是我的配偶。自从他与圣殿骑士一起处死，我就不跟任何骑士团来往，因為即使最勇敢的骑士 也没有遵守诺言的勇气。」费南多的黑眼盯著马修的哥哥。「是不是，巴德文？」
「你向我挑战吗？」巴德文站起身道。
「有必要吗？」费南多微微一笑。他没巴德文高，但某种东西告诉我，要在战场上打败他并不容易。 「我倒没想到你会无视令尊的血誓，巴德文。」
「我们不知道菲利普想从这女巫身上得到什麼。也许他想进一步了解她的法力。或者她可能用魔法强 迫他那麼做。」巴德文道，他伸出下巴，摆出一个顽固的角度。
「少自作聪明了。婶娘没有对爷爷施法。」盖洛加斯轻鬆地走进来，一副柯雷孟家族凌晨四点半召开 紧急会议是家常便饭的姿态。
「既然盖洛加斯到了，我就让柯雷孟家族自行处理家务事吧。」费南多对马修点一下头。「有需要就 叫我，马修。」
「我们没事的。毕竟我们是一家人。」盖洛加斯见费南多离开，天真地对维玲和巴德文眨眨眼。「说 到菲利普要什麼，很简单，叔叔：他要你正式承认戴安娜是他的女儿。不信问维玲。」
「他这话什麼意思？」巴德文质问他妹妹。
「阿大去世前几天把我叫去。」维玲道，声音很小，脸色很悽惨。我不知道「阿大」的意义，但显然 是女儿对父亲的暱称。「菲利普担心你会无视他的血誓。他强迫我发誓，无论如何都要承认他的血誓。」
「菲利普的誓言纯属私事^^他和我之间的事。不需要任何人承认。无论是妳或任何其他人。」我不 愿意我对菲利普——或那一刻——的记忆被巴德文或维玲玷污。
「吸血鬼认养温血人，让她加入吸血鬼家族，是绝对公开的事。」维玲告诉我。她看著马修：「你如 此仓促做出这种干犯大忌的事，也不抽点时间教教这女巫咱们吸血鬼的风俗。」
「时间是我们一直欠缺的奢侈品。」我替他回答。从我们一开始交往，伊莎波就警告过我，关於吸血 鬼我还有很多事该学习。经过今天的对话，血誓这题目在我的待研究事项中会提升到首要地位。
「让我解释给妳听。」维玲道，声音比任何小学女老师都尖锐。「菲利普的血誓歌声消失前，必须有 一个他直系血统的子女承认誓言的内容。除非这样，否则妳仍然不算柯雷孟家族的一员，其他吸血鬼也没 有义务承认妳这一身分。」
「就这样？我才不在乎吸血鬼承不承认。成為马修的妻子，对我而言已经够了。」听越多成為柯雷孟 家族该如何如何的话，我就越不喜欢这件事。
「如果那是真的，我父亲就不会认养妳。」维玲道。
「我们妥协一下好了。」巴德文道：「如果女巫的孩子生下来，他们的名字可以用我的亲属的名义，
列在德?柯雷孟家的血统书上，这样菲利普应该会满意。」他装得宽大為怀，但我确信背后一定有恶毒的 阴谋。
「我的孩子才不是你的亲属。」马修的声音像打雷。
「如果戴安娜如她宣称的，是柯雷孟家族的一员，他们就是。」巴德文阴笑道。
「且慢，血统书是怎麼回事？」我必须在争论中退一步观察。
「合议会保存所有吸血鬼家族的正式血统书。」巴德文道：「有些家族不再遵守传统。但柯雷孟家族 是遵守的。血统书包括重生、死亡、配偶及后裔的名字等资讯。」
我的手不由自主捧住小腹。我希望合议会越晚知道我孩子存在越好。从马修警戒的眼神判断，他也有 同样的念头。
「或许妳去时光漫步这件事，足以解决所有与血誓有关的疑问，但只有最黑暗的魔法——或婚外情 ——才能解释妳怀孕的事。」巴德文道，弟弟的不安让他很愉快。「孩子不可能是你的，马修。」
「戴安娜怀的是我的孩子。」马修道，他的眼睛黑得充满危险。
「不可能。」巴德文断然道。
「就这麼回事。」马修驳斥道。
「如果这样，他们会成為有史以来最受憎恨——眾人声讨——的孩子。所有超自然生物都会来追杀他 们，以及你们。」巴德文道。
我才意识到马修离开我身旁，就听见巴德文的椅子喀嚓一声。一片模糊的动作静止时，马修站在他哥 哥身后，手臂勒住巴德文脖子，还用一把刀抵著他的心臟。
维玲好奇地低头检视自己的靴子，只见一个空刀鞘。她咒骂一声。
「就算你是一家之主，巴德文。可是别忘了，我是家族的刺客。」马修咆哮道。
「刺客？」我试图掩饰心中的困惑，马修另一副隐藏的面目暴露了。
科学家。吸血鬼。战士。间谋。王子。刺客。
马修曾告诉我，他是个杀手——重复过好几次——但我一直以為那是因為他是吸血鬼。我知道他会為 自卫杀人，在战争中杀人、為求生杀人，却做梦也没想到，他会為他的家族杀人。
「妳该知道这件事吧9.」维玲的声音不怀好意，冷酷的眼睛仔细观察我。「若非马修精通杀人技，我 们之中的一个早就把他干掉了。」
「我们在家族中都有各自的角色，维玲。」马修的声音充满讽刺。「恩斯特知道妳做什麼——妳的工 作如何在柔软的床单和男人的大腿中间展开吗？」
维玲动作像闪电，手指弯曲如爪，扑向马修。
吸血鬼动作快，但魔法更快。
我放出一股强劲的巫风，把维玲压在墙上，暂时无法接近我丈夫和巴德文，直到马修逼巴德文做出某 些承诺，然后放开他為止。
「谢谢妳，我的小母狮。」这是每当我有英勇或蠢到家——的举动时，马修给我的暱称。他把维 玲的刀递给我。「拿好。」
马修扶起维玲，盖洛加斯靠过来，站在我身旁。
「也罢，也罢。」维玲站直后，低声道：「我现在明白阿大為什麼会被你妻子吸引了，不过我倒没想
到你消受得了这样的女人，马修。」
「世事多变。」马修简单地答道。
「看得出来。」维玲鑑定地看我一眼。
「那麼，妳会遵守妳对爷爷的承诺嘍？」盖洛加斯问维玲。
「再说吧。」她谨慎地说：「我还可以考虑几个月。」
「时间会过去，但一切都不会改变。」巴德文用几乎无法掩饰的厌恶看著我。「承认马修的妻子会带 来灾难，维玲。」
「阿大在世时，我尊重他的意愿。」维玲道：「即使他死了，我也不能置之不理。」
「值得安慰的是，合议会已开始捜寻马修和他的配偶。」巴德文道：「谁知道？说不定还不到十二 月，他们就死掉了。」
巴德文轻蔑地看了我们最后一眼，就昂首阔步走出房间。维玲歉意地瞥了 一眼盖洛加斯，便跟了出去。
「所以……还算顺利。」盖洛加斯道：「婶娘，妳还好吧？妳在发光呢。」
「巫风把我的偽装咒吹乱了。」我试著把它重新披掛起来。
「根据今天早晨发生的事，我觉得只要巴德文在家，妳就最好穿著它。」盖洛加斯建议道。
「不能让巴德文知道戴安娜的力量。这方面要拜託你帮忙，盖洛加斯。还有费南多。」马修没有说明 要他们如何帮忙。
「当然。婶娘这一辈子，我都在旁照顾她。」盖洛加斯很认真地说。「我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停 止。」
听他这麼一说，过去我人生中一些无法理解的部分，忽然像拼图碎片一样组合起来。童年我常觉得有 其他超自然生物看著我，他们的目光会推压我、刺痛我、令我皮肤冰冷。其中一个是彼得?诺克斯，我父
亲的敌人，他曾来七塔找寻马修和我，却害死了艾姆。另一个难道就是这个长得像头大熊的男人——我现 在跟他亲如手足，但回到十六世纪之前，我连见都没见过他？
「你一直在看顾我？」我热泪盈眶，但我眨著眼睛，把泪水逼回去。
「我答应爷爷要保护妳。為了马修的缘故。」盖洛加斯的蓝眼睛柔和下来。「好在我有那麼做。妳小 时候真皮呀，爬树、在街上追脚踏车、莫名其妙到森林裡乱跑。我真想不通，妳父母怎麼受得了。」
「我爹知道吗？」我非问不可。我父亲做他例行的时光漫步时，在伊丽莎白一世的伦敦意外撞见马修 和我，也见过这个大块头盖尔人。即使到了现代美国的麻州，父亲看到盖洛加斯也一定认得。他是不可能 认错的。
「我尽可能不暴露形跡。」
「那不是我的意思，盖洛加斯。」我越来越懂得怎麼在吸血鬼透露的不完整事实中挖掘情报了。「我 父亲知道你在看顾我吗？」
「史蒂芬和妳母亲最后去非洲之前，我特意让他看见我。」盖洛加斯承认道，声音只比耳语略响一
点。「我觉得如果他在最后那一刻来临时，知道我在附近，可能有帮助。妳还是那麼一个小东西。史蒂芬 想到还要等多少年，妳才会跟马修在一起，一定担心得要发狂。」
在马修和我毫不知情之下，毕夏普家族和柯雷孟家族携手合作许多年，甚至几百年，以便安排我们平 安相遇：菲利普、盖洛加斯、我父亲、艾米莉、我母亲。
「谢谢你，盖洛加斯。」马修声音沙哑。今天早晨得知这些事，他跟我一样吃惊。
「不用谢我，叔叔。我做得很高兴。」盖洛加斯清一下情感纠结的喉咙，离开了。
一阵尷尬的沉默。
「天啊。」马修伸手去爬梳头髮。每当他即将失去耐心，就会做这个动作。
「你打算怎麼办？.」我还在设法恢復因巴德文突然出现被扰乱的心理平衡。
一声低咳通知我们房间裡又多了 一个人，而马修无须回应。
「抱歉打扰了，老爷。」菲利普的贴身侍从亚伦?勒墨站在图书室门□。他捧著一个上面用银钉镶出 P和C缩写字母的老箱子，和一本绿色布面装订的小帐册。斑白的头髮、和善的表情，还是跟我一五九〇 年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亚伦就像马修和盖洛加斯，是我不断变动的宇宙中永远不变的星辰。
「什麼事，亚伦？」马修问道。
「我有公事须请柯雷孟夫人处理。」亚伦答道。
「公事？」马修皱眉道.?「不能等等吗？」
「恐怕不行，老爷。」亚伦抱歉地说。「我知道现在诸多不便，但菲利普宗主坚持要把柯雷孟夫人的 东西尽快送到她手中。」
亚伦领路，把我们带回我们的塔。我在马修书桌上看到的物品，非但把过去这小时发生的一切完全逐 出我脑海，还让我惊讶得说不出话。
一本用咖啡色皮革装订的小书。
一件刺绣的衣袖，因岁月久远而绽了线。
价值连城的珠宝——^包括珍珠、钻石和蓝宝石。
一个掛在长鍊上的金色箭头。
两件一组的迷你肖像画，光泽的表面就像刚画好那天一样新鲜。
若干信件，用褪色的粉红色丝带绑成一束。
银製的捕鼠笼，精緻的雕刻上沾了污斑。
皇帝才配使用的镀金天文仪器。
一个巫师用山梨树树枝雕成的木箱。
这些东西摆在一起不起眼，却有无比重要的意义，因為我们过去八个月的生活都凝集其中。
我用颤抖的手拿起那本小书，将它翻开。这是马修在我们抵达他乌斯托克路的豪宅后不久送给我的。 一五九〇年的秋季，这本书的装订是全新的，纸张呈乳白色。如今皮革长出点点污斑，纸张也随著岁月泛 黄。从前我把它塞在老房子的高架上，但书中的藏书票告诉我，它目前是塞维拉图书馆的财產。扉页上有 钢笔写的索书编号「龚沙维手抄本四八九〇」。有人——无疑是盖洛加斯——裁掉了第一页。那张纸上满 是我书写自己名字的尝试。少掉的那页有墨水渍渗透纸背，沾到下一页上，不过我列出的一五九〇年代流 通的伊丽莎白钱币清单，仍然可读。
我一页页翻阅，忆起徒然為了装成称职的伊丽莎白时代的主妇，我试做的治头痛汤。日记记载每天的 大小事务，唤回与黑夜学派相处那段时光的酸甜苦辣。我抄了几页黄道十二宫概述，又抄了几道食谱，还 在最末一页拟了 一份去七塔携带的物品清单。我听见过去与现在交融的和谐低音，还瞥见壁炉角落裡有几 乎看不见的蓝色与琥珀色线条。
「你怎麼会有这些东西？」我把心思集中在此时此刻，问道。
「盖洛加斯少爷很久以前交给费南多老爷。费南多老爷五月来七塔的时候，就吩咐我把它们还给 您。」亚伦解释道。
「任何东西保留到现在都是奇蹟。这件事你们怎麼能瞒我那麼多年？」马修拿起银製的捕鼠笼。我委 託伦敦一个索价极昂的银匠製作这个小机器，捕捉我们黑衣修士区那楝房子阁楼裡出没的老鼠时，他还嘲 弄过我。瓦林先生把笼子设计成猫的形状，横梁两侧镶了耳朵，还有一隻小老鼠蹲在这隻凶猫的鼻头上。 马修故意拨动开关，猫的利齿立刻咬住他手指。
「我们不得不那麼做，老爷。我们一直等著。保持沉默。我们从未失去信心，时间一定会把柯雷孟夫人带回来。」亚伦嘴角浮起悲伤的微笑。「但愿菲利普宗主能活著看见这一天。」
想到菲利普，我的心便往下沉。他一定知道，他的子女发现我这个妹妹时，反应会多恶劣。他為什麼 要安排这麼难以忍受的处境给我？
「还好吗，戴安娜？」马修温柔地握住我的手。
「还好，只是有点震撼。」我拿起马修和我穿著伊丽莎白时代服装的肖像画。这是尼可拉斯?希利亚 德应彭布罗克侯爵夫人之请绘製的。她跟诺森伯兰伯爵合送这两张小画像做為我们的结婚礼物。他们两人 ——还有其他黑夜学派的成员：华特?芮利、乔治.查普曼、汤玛斯.哈利奥特及克里斯多夫.马罗—— 刚开始只是马修的朋友，但渐渐也都成了我的朋友。
「迷你肖像画是伊莎波夫人发现的。」亚伦解释道：「她每天都在报上捜寻你们的痕跡^^跳脱日常 事件之外的异常现象。伊莎波夫人看到拍卖啟事裡有这两幅画，就派马卡斯少爷去伦敦。他就这样遇到了 斐碧小姐。」
「这是妳结婚礼服的袖子。」马修抚摸脆弱的布料，摹画刺绣的丰饶之角图案，那是传统的财富象 徵。「我永远记得妳的模样，从山上走下来，在火把光辉中穿过雪地走进村子，孩子们替妳开路。」他的 笑容满含爱意和自豪。
「婚礼过后，村中很多男人都说，哪天您对柯雷孟夫人厌倦了，他们就要追求她。」
「谢谢你帮我保存这些纪念品。」我低头看著桌面。「太容易觉得一切都是我的想像——我们不曾真 的到过一五九〇年。这让那段时光又有了真实感。」
「菲利普宗主认為您可能会有这种感觉。对了，柯雷孟夫人，还有两件东西请您收下。」亚伦递过帐 簿。它被一根绳子绑住，无法打开，还有一团封蜡将绳结固定在封面上。
「这是什麼？」我皱著眉头接过帐簿。它比马修书房裡登记拉撒路骑士团财务动态的那本帐册薄得多了。
「您的帐目，夫人。」
「我还以為我的钱都交给哈米许管。」他已经交给我一叠文件，每一份我都得签名。
「欧斯朋先生管理您跟老爷结婚获赠的财物。这是您从菲利普宗主得到的财產。」亚伦对著我额头看 了 一眼，菲利普在那儿留下血誓记号，公告周知我是他女儿。
我好奇地敲开封蜡，翻开帐簿。这本小帐册每隔一段时间就必须重新装订，增添新页。最早用的是 十六世纪的厚纸，记录从一五九一年开始。记载我跟马修结婚时，菲利普出的嫁妆：两万威尼斯金币和三 万帝国银币③。此后那笔钱的投资——本金滚出来的利息，用获利购买的房屋与土地^^都由亚伦一丝不 苟的笔跡巨细靡遗登记下来。我大略瀏览，翻到最后几页。最后一个条目写在雪白的纸上，日期是二〇一 〇年七月四日，我们回到七塔的后一天。看到餘额的数字，我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很抱歉没有更多。」亚伦误以為我的反应意味著恐慌，仓促说道：「我用投资我自己的钱的方式帮 您做投资，但获利较多，风险也较大的投资机会，要徵求巴德文宗主同意，但我却不能让他知道您的存 在。」
「我做梦也没想到会拥有这麼多钱，亚伦。」马修安排我们的结婚协议时，已经分给我极為可观的一 笔财產，但这笔钱实在太庞大了。菲利普希望我跟柯雷孟家的其他女人一样，经济上完全独立。今天早晨 我才知道，我的公公不论是否健在人间，都能达到他的目的。我放下帐簿：「谢谢你。」
「我的荣幸。」亚伦鞠躬道。他从口袋裡取出一样东西。「最后，菲利普宗主要我把这个交给您。」 亚伦递给我一个用单薄的廉价纸张做的信封，上面写著我的名字。虽然蹩脚的胶水早就乾掉了，信封
③威尼斯铸币厂发行的Zecchini金币，从十三世纪到十八世纪末都维持同一版型。神圣罗马帝国有鑑於欧洲各地发行的钱币含银量不足，易於贬值， 而发行Reichsthaler银币，统一铸造规格。这两种货币都是欧洲发行时间最长、价值最稳定的货币。
上却有一团红、黑二色的封蜡。鱲裡嵌著一枚古钱币：菲利普专用的表记。
「菲利普宗主写这封信写了一个多小时。他写完就要我念给他听，确定它能掌握他想表达的意思。j 「什麼时候？」马修沙哑著声音问。
「他去世那天。」亚伦失神地说
抖动的笔跡属於一个过於衰老或病情沉重、笔也握不住的人。这让人想到菲利普受了多少痛苦。我描 摹自己的名字，指尖来到最后一个字母，我将手按在信封上，拉起所有的字母，将它们打乱。信封上先出 现一汪黑色的水池，然后墨汁凝聚為一个男人的脸。他仍然英俊，儘管饱受摧残，而且有个深陷的眼眶变 成空洞，少了那一度闪烁著智慧与幽默的黄褐色眼睛。
「你没告诉我纳粹弄瞎了他。」我知道公公遭受酷刑，却没想到刑求他的人造成这麼大的伤害。我仔 细观察菲利普脸上的其他伤痕。叨天之幸，我名字裡的字母不够多，无法看到更清楚的画面。我轻轻触摸 公公的脸颊，他的形象散去，留下信封上一滴墨水渍。我弹一下手指，墨水渍腾空，变成一个黑色的小旋 风。风停后，字母纷纷落回原来的位置。
「菲利普宗主常跟您诉说他的烦恼，柯雷孟夫人，」亚伦低声道：「在他痛得很厉害的时候。」
「跟她说话？」马修麻木地重复。
「几乎每一天。」亚伦点头道：「他会吩咐我，要所有的人远离古堡的那一区，因為怕被人听见。柯 雷孟夫人带给菲利普宗主其他人不能提供的安慰。」
我翻转信封，抚摸那枚古银币上凸起的纹路。「菲利普要求将他的银币交还给他。当面交还。如果他 已去世，我怎麼做得到？」
「或许答案在裡面。」马修建议道。
我挑开封蠘，将银币剥下，小心地取出脆弱的信纸，摺叠的纸打开时，发出让人提心吊胆的脆裂声。
菲利普淡淡的月桂、无花果、迷迭香气味，飘进我鼻裡。
低头看信纸，我很庆幸早已练就解读潦草字跡的本领。用心观看，我开始大声朗读这封信。
戴安娜—
不要让过去的幽灵偷走未来的快乐。
谢谢妳握著我的手。
现在妳可以放开了。
妳血誓的父亲，
菲利普
又及：银币是给摆渡人的。告诉马修我会在彼岸保妳平安。
最后几个字让我泣不成声，它们在寂静的房间裡回响。
「所以菲利普确实要我把银币还给他。」他会坐在冥河岸，等摆渡亡灵的船夫载我过去。或许艾米莉 会跟他一起守候，还有我父母。我闭上眼睛，希望能遮住所有痛苦的画面。
「他说『谢谢妳握著我的手』是什麼意思？」马修问。
「我答应过他，他在黑暗的时刻不会孤单。我会在那儿，跟他一起。」我眼裡满是热泪。「我怎麼会 不记得做过这样的事？」
「我不知道，我的爱。但妳用某种方式履行了妳的承诺。」马修凑上来吻我。他往我背后看一眼。 「菲利普照例又取得了最后决定权。」
「怎麼说？」我擦一把脸上的泪水，问道。
「他留下文字证明，他出於自由意志，欣然收妳做他女儿。」马修用修长白皙的手指点一下信纸。
「所以菲利普宗主才要柯雷孟夫人尽快拿到这些东西。」亚伦坦承道。
「我不明白。」我看著马修说。
「有了珠宝、嫁妆和这封信，菲利普任何一个孩子^^甚至合议会——都不可能说他是在受胁迫的状 况下对妳行血誓。」马修解释。
「菲利普宗主了解他的孩子。他像巫师一样能轻易预测他们的未来。」亚伦点头道：「我就把您的纪 念品都留在这儿了。」
「谢谢你，亚伦。」马修等到亚伦的脚步声消失后才再说话。他担心地低头看著我：「还好吗，我的 爱？」
「当然。」我瞪著桌面喃喃道。过去交织在这些东西裡面，却看不到明确的未来。
「我上楼换个衣服。很快就回来。」马修亲我一下道：「然后我们可以下楼用早餐。」
「你慢慢来。」我道，挤出一个我希望是真实的微笑。
马修一离开，我就拿起菲利普在我婚礼当天送给我佩戴的黄金箭头。它的重量令人安心，金属在我手 中变得温暖。我将鍊子套过头顶。箭头的尖端垂掛在我乳房中间，但边缘已磨蚀得圆润柔和，不会割伤我 皮肤。
我觉得牛仔裤口袋裡有东西蠕动，一摸取出一把丝带。我的纺织者之线跟我一起从过去来到现在，但 不像我结婚礼服的袖子或綑绑我信件的褪色丝带，这些线新得闪闪发亮，它们扭来扭去，绕著我手腕舞 动，互相交缠，像一把色彩鲜艳的蛇，忽而揉合成新的顏色，随即分开，又恢復原来的粗细和色泽。线绳 沿著我手臂往上游走，钻进我头髮，好像在找什麼东西。我把它们抓下来，收回原位。
我应该是个编织者。但有谁知道我有没有可能终於有一天会理解，菲利普?德.柯雷孟发血誓收我為 女儿时，编的是怎样一个错综复杂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