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40
灯熄灭的时候，塞尔达就在洗衣房。六年前，她那套复式公寓遭了抢劫，两层都被抢得精光。她永远也忘不了，当时自己一下子就意识到出事了。她刚从车里出来，布鲁斯特都还没松开方向盘。门前的草坪什么都没缺，因为那儿也没什么可抢的。可是，就是出事了。草坪不对劲，上面的鞋印不是他们两口子的。门也不对劲，门把手拧得很古怪。而最重要的是，空气不对劲，一半被陌生人的呼吸卷走了，另一半则被搅动成了混乱的蜂窝。
此刻，塞尔达盯着地板上的水渍，心里也有同样可怕的确定感。没有什么明显的问题：只是水流到了地上。可她为什么会徘徊犹疑，像个研究血泊的侦探呢？因为，只要凑近细瞧就知道，这些水渍本身就是证据。它们不是那种表面张力很大的圆水珠，而是泼洒出来的斜线，讲述的是“匆忙”——埃莉莎的“匆忙”。即便头顶上的灯熄灭了，即便置身于黑暗之中，她仍然能看清这些另有含义的图案。
这是一种必须经历过才能明白的经验，用不着一分钟就能确定。奥卡姆从来没有过黑暗时刻，就连衣橱里的灯都是从来不关的。四壁传来精疲力竭的一声呻吟，而后寂静笼罩下来——真正的寂静，流淌着白噪声的寂静。塞尔达独自一人留在那里，身体仿佛一架机器，内里重重地撞击着。不——不是独自一人。在黑暗的走廊里，遥远的尽头，她能听见那儿有一辆轮子坏掉的洗衣车，正发出尖厉的叫声。 要不是已经摸到了F-1的门，埃莉莎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要在一片漆黑中走上多久。她使劲儿推着洗衣车，走近安静的实验室，坏掉的车轮在静默中狂叫着。直到她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微弱的光线，她才能按照一直以来的梦境大致估计出它的模样——她不得不想象着黎明的微光透过一楼的窗户外，像袅袅烟雾一般，从以前没留意过的通风管道里悠然飘起。
洗衣车一路通畅地直接推到了水池边。摇曳的水闪着灰色的光，劈开黑暗，犹如甩出的匕首。他能看见她吗？在黑暗中，她以祷告般的热诚打着手语，唯愿他能看懂这些单词。“来。”“游。”“动。”她张开四肢，俯身趴在水池边，继续比画。水溅在她的脸上，她仍然比画着，不停地比画着。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停电，但停电会引起慌乱，慌乱会驱使人们跑来保护这最重要的标本。如果现在、此刻，那生物再不“来”“游”“动”，那么他和埃莉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两只金色的眼睛从水中升起，犹如一对金色的太阳。埃莉莎一时无语，而下一秒，她的鞋子已经脱掉，双腿浸入水中，制服像冰凉的触手缠绕着她的大腿。她颤抖着，张开双臂，艰难地向他靠近。那双金色的眼睛充满警觉，当然会如此——他曾被人追杀。埃莉莎又走了一步，池底的水剧烈地摇晃起来。水突然淹到了她的下巴，她奋力地呼吸着，可沉甸甸的湿衣服却拖着她越沉越深。她扑腾着，双手描摹出的信号，只是一个溺水女人绝望而徒劳的抓拏。 在静电的作用下，监视器屏幕啪的一声关闭了。没有一下子全黑，渐渐暗下去的灰色，仿佛十六只垂死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什么都不会被录下来了。经历过新兵训练营、韩国和亚马孙之后，斯特里克兰最想要的东西就是“控制”——控制他的家人，控制他自己的命运，但现在，“控制”被砍断了，就像大砍刀砍断了丛林里的树根。他猛地站起来，膝盖磕到了办公桌，磕得很重，好像都能听到木头裂开的声音。他疼得差点儿跌倒，连忙用坏死的手指头顶住屏幕墙，好稳住自己。可这也很疼，他松了手。办公室简直就是黑暗的月球表面。他的脚踹翻了垃圾桶，他的肩膀撞到了墙壁。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往门口走，仿佛那是一个给狗用的狭小狗洞。
脚步声急促而蹒跚，犹如雨点落地般地在走廊里响起。一束光掠过了黑洞洞的空气。
“斯特里克兰？”是弗莱明。这个蠢老百姓，一点儿用都没有。
“到底——”斯特里克兰突然感觉一阵疼，浑身都疼，“到底怎么了？”
“不知道啊。保险丝断了？”
“好吧，打电话，找人。”
“电话线也断了，没法儿打。”
与人接触时，斯特里克兰的直觉最准。他的拳头像弹弓似的挥了出去，一把攥住了弗莱明的衣领。除了初次见面时的握手，这是他们唯一的直接的身体触碰。但威胁总是影影绰绰、若有似无的——一个浑身浸着血和硝烟的男人，对另一个摆弄铅笔写字板的男人的威胁，不是吗？斯特里克兰的肱二头肌一绷，弗莱明衣领上讲究的缝线便扯开了。
“去找人，马上去。我们遭到入侵了。” 有个东西抵住了埃莉莎的后背。它很大，不太像一只手，但它弯曲的样子却很像，只不过手掌像摇篮，手指像立杆。另一只手按着她的前胸，五根爪尖戳着她的胸腹，却几乎没有一点儿疼的感觉。这双手有足够的力气，完全可以把她捏死，却仿佛托着一只蝴蝶似的，将她的头托出了水面。她向后漂浮，漂到了比较浅的水域，她咳嗽着，头抵着宽大肩膀上隆起的肌肉。她的思绪连不起来了：他正拥抱着她；她的双手之下就是他的鳞片；鳞片柔软得像绸缎，又锋利得像水晶；尽管一个字都没有说，却仿佛说了千言万语。
她的身体一震。他被锁链锁住，只能把她送到这里。她猛然清醒过来，伸腿站稳，从已经湿透的围裙口袋里掏出了她和贾尔斯能搜罗到的最好的工具：一把螺栓割刀、一把钳子，都是她藏在大衣里带进来的。那生物浑身的凹槽突然闪现一片红光，但只是一瞬之间。他凝视着她，距离她只有几英寸之遥，然后他直立起来，露出了胸膛，好让她打开链子上的锁。离开了水，他的鳃翕动起来，但这绝没有怀疑的意味。他理解了，他相信了。他，也像她一样，再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她想用螺栓割刀夹住链条，却突然发觉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链条太粗了，割刀卡不住它，就像一个人再怎么张大嘴巴也咬不住一个篮球。埃莉莎把链条紧紧地按在刀刃上，想把它磨断。可是，除了一点儿浅浅的划痕，根本就没有任何效果。她把割刀放回口袋，用钳子的尖嘴插进一环链条里，想把它撬开。这个办法也毫无优势可言。她的手一滑，工具就掉进了水里。她没有去捡，捡起来也没意义。她竭尽全力，以身犯险，在F-1的水池里浮浮沉沉，而贾尔斯正等在外面。然而，把铁链打开，放走这生物，根本没有办法。这时，黑暗中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听来仿佛一种仁慈。
“住手。”他说。
贾尔斯确信，自己马上就得扮演“解不开安全带先生”，然后来一出好戏了。但这时，灯灭了，不仅是装卸区的两盏灯，而是所有的灯都灭了：办公室的窗户、人行道、草坪、遮阳棚、停车场，全都黑了。警卫退后几步，看了看整座大楼，然后接通了无线电对讲机。
“我是吉布森，装卸区的。里面还好吗？完毕。”
埃莉莎根本没提过关灯的事。贾尔斯抓住机会，从后视镜里看了看装卸区的大门。他希望她赶快出现，他也希望她别出现，起码暂时不要。这个警卫还没走，得把他的注意力引开。贾尔斯探出车窗，清了清嗓子。
“先生？”他暗自骂了一句，这可不是司机会说的词。于是他又开口道：“伙计？”
警卫调试着对讲机：“我是吉布森，装卸区的。完毕。”
“证件的事儿实在是抱歉啊，”贾尔斯说，“我怕是对自己的年纪有点儿害羞。看见了吗？这是假发片。我可能是个虚荣的人，但我跟您保证，这绝对不影响我送衣服啊。”
警卫转向他，熟练地抽出了枪。
“我再说一遍，帕克先生。请你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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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塞尔达盯着地板上的水渍，心里也有同样可怕的确定感。没有什么明显的问题：只是水流到了地上。可她为什么会徘徊犹疑，像个研究血泊的侦探呢？因为，只要凑近细瞧就知道，这些水渍本身就是证据。它们不是那种表面张力很大的圆水珠，而是泼洒出来的斜线，讲述的是“匆忙”——埃莉莎的“匆忙”。即便头顶上的灯熄灭了，即便置身于黑暗之中，她仍然能看清这些另有含义的图案。
这是一种必须经历过才能明白的经验，用不着一分钟就能确定。奥卡姆从来没有过黑暗时刻，就连衣橱里的灯都是从来不关的。四壁传来精疲力竭的一声呻吟，而后寂静笼罩下来——真正的寂静，流淌着白噪声的寂静。塞尔达独自一人留在那里，身体仿佛一架机器，内里重重地撞击着。不——不是独自一人。在黑暗的走廊里，遥远的尽头，她能听见那儿有一辆轮子坏掉的洗衣车，正发出尖厉的叫声。 要不是已经摸到了F-1的门，埃莉莎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要在一片漆黑中走上多久。她使劲儿推着洗衣车，走近安静的实验室，坏掉的车轮在静默中狂叫着。直到她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微弱的光线，她才能按照一直以来的梦境大致估计出它的模样——她不得不想象着黎明的微光透过一楼的窗户外，像袅袅烟雾一般，从以前没留意过的通风管道里悠然飘起。
洗衣车一路通畅地直接推到了水池边。摇曳的水闪着灰色的光，劈开黑暗，犹如甩出的匕首。他能看见她吗？在黑暗中，她以祷告般的热诚打着手语，唯愿他能看懂这些单词。“来。”“游。”“动。”她张开四肢，俯身趴在水池边，继续比画。水溅在她的脸上，她仍然比画着，不停地比画着。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停电，但停电会引起慌乱，慌乱会驱使人们跑来保护这最重要的标本。如果现在、此刻，那生物再不“来”“游”“动”，那么他和埃莉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两只金色的眼睛从水中升起，犹如一对金色的太阳。埃莉莎一时无语，而下一秒，她的鞋子已经脱掉，双腿浸入水中，制服像冰凉的触手缠绕着她的大腿。她颤抖着，张开双臂，艰难地向他靠近。那双金色的眼睛充满警觉，当然会如此——他曾被人追杀。埃莉莎又走了一步，池底的水剧烈地摇晃起来。水突然淹到了她的下巴，她奋力地呼吸着，可沉甸甸的湿衣服却拖着她越沉越深。她扑腾着，双手描摹出的信号，只是一个溺水女人绝望而徒劳的抓拏。 在静电的作用下，监视器屏幕啪的一声关闭了。没有一下子全黑，渐渐暗下去的灰色，仿佛十六只垂死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什么都不会被录下来了。经历过新兵训练营、韩国和亚马孙之后，斯特里克兰最想要的东西就是“控制”——控制他的家人，控制他自己的命运，但现在，“控制”被砍断了，就像大砍刀砍断了丛林里的树根。他猛地站起来，膝盖磕到了办公桌，磕得很重，好像都能听到木头裂开的声音。他疼得差点儿跌倒，连忙用坏死的手指头顶住屏幕墙，好稳住自己。可这也很疼，他松了手。办公室简直就是黑暗的月球表面。他的脚踹翻了垃圾桶，他的肩膀撞到了墙壁。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往门口走，仿佛那是一个给狗用的狭小狗洞。
脚步声急促而蹒跚，犹如雨点落地般地在走廊里响起。一束光掠过了黑洞洞的空气。
“斯特里克兰？”是弗莱明。这个蠢老百姓，一点儿用都没有。
“到底——”斯特里克兰突然感觉一阵疼，浑身都疼，“到底怎么了？”
“不知道啊。保险丝断了？”
“好吧，打电话，找人。”
“电话线也断了，没法儿打。”
与人接触时，斯特里克兰的直觉最准。他的拳头像弹弓似的挥了出去，一把攥住了弗莱明的衣领。除了初次见面时的握手，这是他们唯一的直接的身体触碰。但威胁总是影影绰绰、若有似无的——一个浑身浸着血和硝烟的男人，对另一个摆弄铅笔写字板的男人的威胁，不是吗？斯特里克兰的肱二头肌一绷，弗莱明衣领上讲究的缝线便扯开了。
“去找人，马上去。我们遭到入侵了。” 有个东西抵住了埃莉莎的后背。它很大，不太像一只手，但它弯曲的样子却很像，只不过手掌像摇篮，手指像立杆。另一只手按着她的前胸，五根爪尖戳着她的胸腹，却几乎没有一点儿疼的感觉。这双手有足够的力气，完全可以把她捏死，却仿佛托着一只蝴蝶似的，将她的头托出了水面。她向后漂浮，漂到了比较浅的水域，她咳嗽着，头抵着宽大肩膀上隆起的肌肉。她的思绪连不起来了：他正拥抱着她；她的双手之下就是他的鳞片；鳞片柔软得像绸缎，又锋利得像水晶；尽管一个字都没有说，却仿佛说了千言万语。
她的身体一震。他被锁链锁住，只能把她送到这里。她猛然清醒过来，伸腿站稳，从已经湿透的围裙口袋里掏出了她和贾尔斯能搜罗到的最好的工具：一把螺栓割刀、一把钳子，都是她藏在大衣里带进来的。那生物浑身的凹槽突然闪现一片红光，但只是一瞬之间。他凝视着她，距离她只有几英寸之遥，然后他直立起来，露出了胸膛，好让她打开链子上的锁。离开了水，他的鳃翕动起来，但这绝没有怀疑的意味。他理解了，他相信了。他，也像她一样，再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她想用螺栓割刀夹住链条，却突然发觉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链条太粗了，割刀卡不住它，就像一个人再怎么张大嘴巴也咬不住一个篮球。埃莉莎把链条紧紧地按在刀刃上，想把它磨断。可是，除了一点儿浅浅的划痕，根本就没有任何效果。她把割刀放回口袋，用钳子的尖嘴插进一环链条里，想把它撬开。这个办法也毫无优势可言。她的手一滑，工具就掉进了水里。她没有去捡，捡起来也没意义。她竭尽全力，以身犯险，在F-1的水池里浮浮沉沉，而贾尔斯正等在外面。然而，把铁链打开，放走这生物，根本没有办法。这时，黑暗中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听来仿佛一种仁慈。
“住手。”他说。
贾尔斯确信，自己马上就得扮演“解不开安全带先生”，然后来一出好戏了。但这时，灯灭了，不仅是装卸区的两盏灯，而是所有的灯都灭了：办公室的窗户、人行道、草坪、遮阳棚、停车场，全都黑了。警卫退后几步，看了看整座大楼，然后接通了无线电对讲机。
“我是吉布森，装卸区的。里面还好吗？完毕。”
埃莉莎根本没提过关灯的事。贾尔斯抓住机会，从后视镜里看了看装卸区的大门。他希望她赶快出现，他也希望她别出现，起码暂时不要。这个警卫还没走，得把他的注意力引开。贾尔斯探出车窗，清了清嗓子。
“先生？”他暗自骂了一句，这可不是司机会说的词。于是他又开口道：“伙计？”
警卫调试着对讲机：“我是吉布森，装卸区的。完毕。”
“证件的事儿实在是抱歉啊，”贾尔斯说，“我怕是对自己的年纪有点儿害羞。看见了吗？这是假发片。我可能是个虚荣的人，但我跟您保证，这绝对不影响我送衣服啊。”
警卫转向他，熟练地抽出了枪。
“我再说一遍，帕克先生。请你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