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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25

22

埃莉莎熟悉她这片丛林里的每一片树叶,每一条藤蔓,每一块石头,就连投射下来的阴影里也没有恶意。她睁开温暖、湿润的眼睛,享受着水有趣的阻力,试着想在每根睫毛上都沾上一滴。水一滴滴地滑落,不情不愿,没精打采。是贾尔斯,客厅的灯光映出了他的影子。
他站在浴缸旁边,温和地笑着,眼睛里含着泪水——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浴室里湿热的环境。
“时候到了,亲爱的。”他说。
她迷迷糊糊地张开双臂,环抱着那正在瞌睡的生物,不愿意去回忆,却也控制不住地去想:就在几个小时之前,也可能是几千年以前,她敲响了贾尔斯的房门,请他帮忙——这是她拜托他的最大的、也是最可怕的一件事。她简短地用手语表达了自己的请求,免得悲伤又要延长。她请他在午夜前,进入她的公寓,从浴缸里把她叫醒,不要理睬她的任何抗议。她注意到浴缸里的水已经凉了,却还是不想离开。怎么已经这么晚了呢?这怎么可能呢?她有一整天、一整夜的时间来跟他道别,可她还什么都没说呢。
贾尔斯双手撑着膝盖,正要蹲下来,又顿住了。他手里正拿着一支画刷——尖头的,画细节用的,但他好像忘了这回事,绿色的颜料沾满了裤子。他失声大笑,把画刷插进了胸前的口袋里。
“我画完了。”他掩饰不住声音里的骄傲,埃莉莎也很乐于看到他的骄傲,“这并不等同于拥有他,甚至也不太像。但我相信,这是最接近他的。送给你,埃莉莎,你看到这幅画就会想起他。待会儿出去的时候就给你看看——给你们两个看看。现在,快点儿吧,亲爱的,已经不早了。拉住我的手好吗?”
埃莉莎笑了。这位朋友现在拥有着满头浓密的头发、男孩般活力四射的脸色、散发健康色彩的皮肤,这一切都使她的心里满怀敬畏。他的神情很温柔,但也暗含坚决。她看了看他伸过来的手——汗毛上沾着颜料,指甲上沾着颜料,毛衣袖口上也蹭着一圈颜料。她的手刚离开那生物的背,探出水面,他的棘刺就竖了起来,把她搂得更紧了。埃莉莎犹豫了,她的手迟疑地悬在水的婚床和贾尔斯的陆地之间,她也不知道该怎样弥合两者之间的沟壑。
什么东西相撞了,就在街上,很近,被撞的就是他们这座楼房。接着是巨响:金属、玻璃、塑料、蒸汽……埃莉莎感到自己的身体一震,恍然醒过神来,明白了。她明白自己拖延得太久了。贾尔斯也心中有数,他的手跨越两个世界,抓住了她的手腕。就连那生物也明白了:他的爪子像指尖,在爱人的背上轻轻挠着。他们同时起身,水从浴缸边缘漫了出来,洗手池里的植物倒了下去,纸夹树在墙边摇摇欲坠。他们被发现了。

23

都怪这场大雨。积水足有两英寸深,把他直往排水沟那儿吸。一条条水练泼向挡风玻璃,让他头晕目眩,这才会看错了该转弯的地方。电影院出现在视野中,成千上万道灯光投射在大雨中,犹如无数条晃眼的黄色油彩。他在电影院旁边的小巷那里猛打方向盘,指望广告里大肆宣传的动力转向能起作用,但为时已晚。被撞瘪了的车尾影响了最普通的制动,他的凯迪拉克——他挚爱的青色凯迪拉克威乐,2.3吨重、18.5英尺、起步加速至60迈只需10.7秒、配置着调幅/调频立体声的豪华旅行车——撞上了影院的侧墙。
斯特里克兰挤了出去。他想关上车门,这完全是习惯性的动作,但他还没习惯的是,自己少了两根手指。他根本没碰着车门,手在雨里空划了一下。他估算了一下这一撞的损失:前盖撞瘪了,车尾也撞瘪了,美国梦的两端都毁了。没关系,他现在是“丛林之神”了,猴子们扯开了他那愚蠢的人类脑袋。他踩着及踝深的积水往前走。这时一个戴着工牌的人从售票处出来,朝他跑过来,沮丧地指了指那些散落在人行道上的碎砖块。
在丛林里,这种人只不过是嗡嗡乱叫的飞虫罢了。斯特里克兰抽出他的伯莱塔,对准了那人的鼻子猛砸。血像一面三角旗似的扑动着,混着雨水泼在人行道上。斯特里克兰昂首阔步地从那扭动的受害者旁边走了过去,在华盖之下那些沾着水汽的炫目灯光下搜寻。终于,还是在刚才的那条小巷里,他发现了——一扇凹进墙壁里面的、通往楼上公寓的门。埃莉莎,他的静默的幻想,他的未来的希望,他的背叛者,他的猎物,就在那儿。凯迪拉克堵住了小巷的入口,他不得不从凹陷的引擎盖上爬过去。分支排气管喷出阵阵尾气,斯特里克兰就在那里面停住了。亚马孙的炎热,肮脏不洁的黏腻,蛇在蠕动,水虎鱼搅起漩涡……这一切击垮了他,把他变成了一副坚硬的、利落的、锋锐的、高效的骨架。
小巷的另一端,蚊虫闹哄哄的灯光底下,那是什么东西?一辆白色的小货车,前保险杠不见了,车身上漆着“米莉森特洗衣店”。斯特里克兰从湿热的尾气中挣脱出来,咧嘴笑着,头顶上仿佛有百万颗硬邦邦的雨滴砸落。

24

他们在消防梯的最上头摇摇晃晃,两人中间夹着那生物。埃莉莎以最快的速度换衣服出门,穿着那件破破烂烂的粉色浴袍,以及那双第一眼扫到的鞋子——朱莉娅鞋店的那双银色的鞋子,被她当作了护身符。果不其然,脚下一滑,她半个身子都飞出了护栏。那生物一把把她拉了回来。他身上只披了条毯子,根本遮挡不住自己。埃莉莎看见了停在楼下的小货车,但她还看见了一辆撞毁的轿车——一台青色的大汽车,正卡在小巷里,堵死了小货车唯一的出路。在他们正下方,视线之外,埃莉莎听见华盖公寓的大门把手被人使劲儿拧动,然后是鞋子踢门的声音,接着一声巨响,仿佛震得所有雨滴都凝固了一秒钟——火药燃起的红光把每一滴水都染成了末世般的血色。
脚步声朝着楼上冲来。贾尔斯拉着埃莉莎往消防梯下面走。一个星期前,他们慢吞吞地扶着那生物往上爬,与这方向正相反。身体疯狂地摇晃,脚下不停地打滑,身体和身体撞在一起。埃莉莎只能把头埋在那生物的颈窝里,紧紧抓住贾尔斯湿透的毛衣。他领着他们往前冲,迅速,无畏。他新生的头发贴在前额上,插在胸前口袋里的画刷滴着绿色的颜料,渗进了他的衬衫。他的心脏,她想,如果被刺中了,也会流出绿色的血吧。
他们心惊胆战地到了小巷里,所幸谁的骨头也没摔折。
“咱们只能走着去了!”贾尔斯在大雨中喊道,“就几个小区!咱们能行的!别讨论了!快走,走啊!”
小巷像往常一样坑坑洼洼。埃莉莎从来没有在意过,但这一刻却不同了:每走一步,都有可能踩中一个坑一个洼,把他们中的某个拖进油腻的积水里。想脱掉银色的高跟鞋也没时间了。他们就像坏掉的活塞似的,一脚高一脚低地往前挪。他们费了好半天的劲,好不容易才来到那辆撞坏的轿车前面,被它的车灯晃得目眩。埃莉莎先从那瘪掉的前盖上爬了过去,然后和贾尔斯一起把那生物拖过去。贾尔斯断后,他捡起掉落的毯子披在那生物身上,推着他们继续往前走。埃莉莎回过头,看见阿佐尼安先生愣愣地站在人行道上,一只手紧紧地捂住受伤的鼻子,也许在想,银幕上最最诡异的电影成了真。

25

斯特里克兰闻到了“峡流之神”的气味,记忆的潮水从亚马孙奔涌而回。“鳃神”的气味,是由海水、水果、淤泥混合的气味。在奥卡姆的实验室里,杀菌清洁剂把它除掉了,真是个失误。人类竟然自己撇掉了最重要的防御意识,多蠢啊。他知道这该怪谁。怪清洁工。她们的肥皂水、漂白剂和氨水并没有清掉这个世界里的污垢,反而遮掩住了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正在占据优势的世界。斯特里克兰必须迅速行动,将它终结。
这儿有两扇房门,他选了第一扇。他懒得用手拍用脚踹,而是用那支伯莱塔对准门把手开了火。这扇门的质量比黛利拉·布鲁斯特家的还要差,一枪下去,中间的三分之一直接碎成锯末了。斯特里克兰踢开尖尖的铰链,用肩膀撞了进去。他举着枪,就像在永同矿底时一样,时刻准备着杀死任何还在喘气的东西。
“峡流之神”,庞大的、瑰丽的、耀目的“峡流之神”,就矗立在这间狭小逼仄、积满灰尘的公寓中央。斯特里克兰错了,他以为他准备好了,其实并没有。他大叫起来,双膝跪地,扣动扳机,接着又是大叫,开火,大叫。子弹穿透了“峡流之神”的身体,但它毫无反应。斯特里克兰手里的枪都发烫了,连续射击让他的双臂直战抖。他猛地退到墙边,捂住了脸。“峡流之神”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不厌其烦,一如既往。
斯特里克兰抹掉眼睛里的雨水,开始明白过来了。这个“峡流之神”不是真的,不是他杀得死的东西。那是一幅画,比真的大,但细节画得很混乱。然而,以某种角度来说,这的的确确是“峡流之神”,仿佛是用“峡流之神”的血和鳞片涂在了它洞穴里的一块石头上。斯特里克兰歪了歪脑袋,画中的“鳃神”便抬起了臂膀,似要拥抱——某种视觉上的把戏。斯特里克兰拒绝回忆,但回忆还是硬冲进脑海:他追踪“峡流之神”,把它驱赶到那命中注定的河口;他把它堵在洞穴里;它向他张开双臂,接受了他的暴戾、愤怒、困惑;它明白他身上背着他那位上帝——霍伊特将军的债。而作为回报,斯特里克兰用鱼叉刺向了它。直到现在,他才发现鱼叉的另一端刺中了自己。他们两个,伤口连着伤口,永永远远地绑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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