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就着月光，贾伊-006带领队伍登上了一座岩石平顶山。到了这里，看不到乌尔特沙漠的沙丘和灌木，放眼只见山谷和被强风或风暴侵蚀得光滑的平顶岩石。山坡上还有更大的岩石。带着梅洛迪翻越圆石区和突然出现的悬崖相当麻烦，不过他们最后想办法把担架绑到了贾伊背上。
“我们需不需要了解一下这地方的防御系统？”贾伊问梅洛迪。
她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们已经到了？”
“这里就是你给我们的坐标。我们要怎么才能安全进入？”
“用低功率通用传输。它是用接近信号确认的。我得想想密码——给我一点时间。”她静了下来。贾伊放下担架。
“梅洛迪？”她似乎睡过去了，像是在打瞌睡。贾伊拍拍她的肩膀，然后用他的盔甲手套拍了拍手。
她突然醒了过来，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又昏昏欲睡。“我觉得我可能不行了，贾伊，”她轻声说，“我得告诉你们……”
“你要给我们通行密码，”贾伊提示道，“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好吗？”
梅洛迪点点头，拨开她的深色卷发。“你们要用低功率播送下面这串密码。”她飞快地报出了一串明显是背下来的随机数字和字母。“然后告诉他们我的名字。”
贾伊按照她的指示做了。
“她又晕过去了。”迈克说。
“情况不妙。”
他们分散开来，每个人都面向平顶山顶端的不同方向。贾伊检查了一下他的等离子步枪。和妖姬战斗机交火之后，枪里剩余的能量已经不多了。
“没有回应？”阿德里安娜问道。
“什么都没有。”
一道矩形光束射向夜空，这时一座石堆旁边的活动门打开了。活动门的顶部覆盖着泥土，随着内部强力马达的振动，尘土四下飞扬，大门的伪装板移到一边，一块巨大的圆石也晃动了几下。一个头发乌黑的瘦削男子从入口的阴影下方走了出来，环顾着四周。
灰队瞬间就把步枪对准了他，但男子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他只是凑近了仔细看着他们。“Ⅱ型斯巴达战士！”他喊道，“在卡罗星！我肯定得亲自来看看。”
普通的军情局特工通常不会是这种态度。
“我猜这位就是梅洛迪·阿齐基韦？”男子问道。
“是的。”贾伊说。
“上面说如果情况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让我留意她一下。显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因为我们这里没什么访客，就是这样。她不属于军情局，不过我知道我的上司给她做了准备和培训。”男子歪着脑袋，盯着担架上女人瘫倒的身体。“我们最好把她弄下楼。你们也要一起进来吗？你们谁能帮我把她抬下去？”
贾伊环顾四周，没有回答，而是望着夜空。
特工也看到了动静。“对，大约五十公里外潜伏着一架妖姬战斗机：侦察哨的边界就这么大，其他战斗机还在更远的地方。不过地下是安全的。”
“好的。”贾伊和迈克抬起担架。
“很好。我是格雷格·范埃克豪特中校。”男子说道，他伸出一只手。斯巴达战士们擦着他的手一一通过，他放下了胳膊。“好……我也很高兴见到你们。”
众人进入光照充足的洞穴，这里的大小和疣猪车库差不多，他们走下一段建在山体内的台阶时，沉重的防护活动门在众人头顶上方砰然关闭。贾伊心想，没有正确的密码，想撬开这扇门可不容易。
“这上面相当平坦，算是个不错的临时停机坪，不过飞行员来这儿总是要抱怨，”范埃克豪特解释道，“实际上下一次补给运输三天内会到，所以恐怕大部分好东西都已经被我吃光了。我们现在只剩下罐头和冻干食品。我可能还有一些不错的奶酪，可能还有一瓶伏特加，不过不要告诉别人——我得贿赂补给协调员才能搞到酒喝。天哪，我真想念啤酒。”
贾伊在底部停了下来。现在他头顶上方有二十米高的岩石。他觉得很满意。“使者需要立即就医。”
范埃克豪特和他们擦肩而过，低头看着梅洛迪。他俯下身子，戳了戳自愈泡沫。“跟我来。我可以救她。”
“你接受过医疗培训？”贾伊问道。
“不，不，完全没有。你们不会想让我在你们身上折腾的。不过……”范埃克豪特领着他们来到一个角落，然后把手掌按在一块锁定显示器上。
门开了，灯光也闪烁着亮了起来。贾伊愣住了。这个房间看起来像是一间星盟刑讯室，里面塞满了各种机器，机器上伸出昆虫一样的机械腿，还有很多看上去像是能量武器的设备，这些设备重启后，它们的末端就像折刀一样翻出了各种烧灼工具。
“我们有一间自动手术室。这东西基本上是星盟设计的，来自一艘被击落的轻型护卫舰，军情局把它拆下来安装在这里并重新编程……可以更好地为人类服务。”
“我们以前见过原型，”贾伊喃喃道，“在星盟飞船上。”
房间中央的地板上出现了一张手术台，各种机械叠加在一起，还有一些自动分开，共同创造出了一个完美的平面。他们把梅洛迪抬了上去。
“现在嘛，”范埃克豪特说，“我们就让‘医生’来施展它的魔力好了。”
“我留在这儿。”贾伊说。
“不，不行。”范埃克豪特指着房间四周，“手术环境，斯巴达战士——你待在这儿它不会运行的。它需要完全无菌的环境。”
“你以前见过这间手术室运行？”贾伊问道。
“当然！来吧，你们得在外面等着。”他挥了挥手，强迫他们离开房间。贾伊改弦易辙，顺从地站到了走廊里。范埃克豪特微笑着敲了敲门锁。他们面前的部分墙壁变得清澈透明，可以看到手术机械臂灵巧地脱下了梅洛迪的衣物，开始探查她的伤口。
范埃克豪特把一只手放在贾伊的盔甲肩膀上。“门口出现斯巴达战士这种事可不是天天有的，我可不能放弃这个机会。你们饿吗？我可以请你们喝一杯吗？你们有没有摘过头盔？说实话，我真的非常好奇。”
“我们很好，长官，”贾伊答道，“我们现在依然随时可以作战。”
“说得好，”迈克用头盔频道低声说，“我不相信这家伙。有些不对劲。”
“我把他引开。”阿德里安娜通过头盔回应道。
她走到范埃克豪特面前。“带我看看你有什么喝的。”
“好啊，正合我意。”范埃克豪特看着迈克和贾伊，然后耸了耸肩。“好吧，那就我和这位女士好了。”
贾伊转身回到手术室入口，回头看了看房间里的情况。“我在这里等使者。”阿德里安娜可以快速代谢大量的酒精，重要的是她可以让军情局特工暂时离开，方便他们评估情况。
迈克看着阿德里安娜通过走廊拐角。“我去侦查一下这个设施的其他部分，看看哪里有补给，了解一下这里的布局。”
“好主意。”
“你在担心使者？”迈克问道。
“我担心的是她之前想告诉我们的事情，”贾伊说，“她隐瞒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罗吉卡·卡桑在大块圆石之间停顿了一下，他手下的一名指挥官正在招呼他。
“撒尔斯袭击了留在坚定戒律号那里的幸存者，”他报告道，“少数逃过屠杀的幸存者上报了这个情况。他接下来就要来找我们了，而且撒尔斯手里还有一些能运行的炮艇。”
侦查整片沙漠并非易事。但有了空中支援，撒尔斯最终会找到他们的。
罗吉卡和突击队的十六名战士必须加快速度了。斯巴达战士已经不再试图隐藏他们的踪迹，他们已经深入沙漠，翻越群山。但很明显，他们并没有前往那座人类的城市。
这里还有什么别的东西。
“我们肯定就快找到他们了，”罗吉卡说，“三恶魔很快就会落到我们手里。我们终将复仇。”
梅洛迪猛然惊醒。她踢掉了脚边温暖的毯子，扭动着身子查看周围洁白干净的墙壁。她做了个噩梦，她梦见自己被丢进了一台星盟机器散发着红光的肚子里，这台可怕的机器用极其精准的操作割破了她的皮肤。
不痛了，她坐起身来才意识到这一点。她穿着一件手术衣，感觉昏昏沉沉，从这一点来看，她肯定也被重度麻醉了。
贾伊站在门口，他依然穿着全套盔甲，身子斜靠在一边。房间冰冷的白色墙壁映照在他的面甲上。“使者，你感觉怎么样？”
“我……我还不知道。”梅洛迪把毯子推开，走下了床。她脚下的金属地板很凉。她的衣服哪儿去了？手术衣轻轻飘动，她抓住衣背将其固定好。“我得跟这里驻派的特工谈谈，马上。”
她抓起毯子，把它裹在腰间，长出的部分披在肩头，彷如一件托加长袍。衣物在肋部的紧绷感带来了轻微的刺痛。她虽然感觉不错，但还没有完全康复。
“你应该休息。”贾伊说。
梅洛迪没有理会他，而是走出门口进入了走廊。她不记得这里的布局，但她看过关于希拉研究站的文件。这是一座相当标准的隐蔽式前方行动中心。这意味着厨房和简报室就在研究站中央。
她沿着弯曲的走廊向内走，朝着闲聊声传来的方向加速前进。贾伊紧跟在她身后。
阿德里安娜坐在角落里，她摘下了头盔，手里拿着一只空杯子。她的容貌相当标致，有明显的斯拉夫特征。她的皮肤极其苍白，双眼异常明亮，有种焦虑不安的感觉。梅洛迪猜测眼前这个男人就是范埃克豪特，他似乎正在向迈克询问一系列关于斯巴达II型计划的问题。“请原谅我，斯巴达战士们。”梅洛迪说，她的嗓音有些含糊，连她自己都听不清楚。“我得跟这位特工谈谈。”
“没问题，女士。看到你好多了我很高兴。”
“我猜你是范埃克豪特中校，对吗？”她试探着说。她和对方没有正式见过面。她抓住范埃克豪特的胳膊。
“你不应该在休息吗？”特工问道。
“维多利亚、廷斯和亚当在哪儿？”
“谁？”范埃克豪特把她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开始领着她返回走廊。
“我的属下。”梅洛迪含糊地说。
“没关系，我送她回去，”范埃克豪特对贾伊说，“你今晚大部分时间都和她在一起。为什么不和你的队伍一起待一会儿呢？放松一下吧。”
梅洛迪回头看了一眼。“我觉得他们做不到。”
“我们总该试试，”范埃克豪特说，“生命太过短暂。那么，你的属下怎么了？”特工不停地回头顺着走廊望向他们身后的厨房。
“打仗的时候他们乘穿梭机下来的。我把你的坐标给了他们。”
“我很遗憾，”范埃克豪特轻声说，“除了你和斯巴达战士，没有其他人来过这里。另外，你也知道向第三方提供这种情报是违反协议的。你不能就这样把坐标交出去。”
“他们是我的队员。不给他们，他们就死定了。”
“听到你这么说我很遗憾。但你应该更清楚这里面的风险，也知道我们为什么一开始就要定下这些规矩。”
“我们知道有风险，可我不——”梅洛迪说。哪怕是在大量止痛剂的作用下，她心中依然感到无尽的悲伤。她的膝盖开始颤动。“我——我觉得我走不动了。”
梅洛迪的身体靠着墙壁滑落下去，她试图抓住墙壁把自己撑起来。她总是强忍着泪水，因为她一直都在忙着解决问题，尽自己的最大努力挣扎着活下去，但现在她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梅洛迪瘫坐在地板上。
维多利亚、廷斯和亚当可能已经死了。苏拉卡可能死了几千人。不知为什么，她当时在轨道上看着敌人的攻击，却并没有很心痛的感觉，明明那每一个闪烁的亮点，地面上的每一次爆炸都意味着生命的流逝，个体的死亡。
“稍等一下，”范埃克豪特说，“这会有点不舒服。”
他把一张贴片拍在她的前臂上。梅洛迪从他身边猛地退开，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这是什么？”
“兴奋剂。”范埃克豪特把手按在上面，阻止她把贴片撕掉。他看起来一点也不高兴，他眯起眼睛，平静地说：“稍等一下。我需要你头脑清醒，阿齐基韦。”
她感觉一股能量涌进了自己的身体。梅洛迪瞪大了眼睛。“哦……手术之后用这个对我没好处。”
“是的。”范埃克豪特同意道。他那股热情劲儿已经完全消失了。范埃克豪特咬紧牙关，撤下了他的假面具。他现在这副样子才是真正的军情局特工，一个彻头彻尾的特务。“我们没有时间了，阿齐基韦。我试过从斯巴达战士那里刺探一些答案，也一直在关注轨道上的整体战况。你知道吉拉汉尼人入侵了苏拉卡吗？”
“我知道他们有艘巡洋舰悬浮在城市上空。他们已经开始了？”
“是的。”范埃克豪特转身站在墙边，面色严峻。“他们知道确切的挖掘地址。有架苏拉卡情报无人机拍到了一些照片，照片显示吉拉汉尼人已经进入了建筑。”
梅洛迪吃了一惊。“已经进去了？这怎么可能？”
“我也不知道。我们以为他们可能要花上几个月的时间。军情局是有应急预案，但并没有四十八小时的计划。第一艘派到我们这里的船会在一天半内抵达，但它可能会被轨道上的敌人生吞活剥。我们可能会两败俱伤。我已经发送了紧急信号，总归聊胜于无。”
“他们应该派一支舰队到这儿的，可以在基里肯另一面等待调动，”梅洛迪说，“这样就能尽快到行星上增援。”
“政治上会很棘手，”范埃克豪特说，“向斐力人会检测到他们，这个殖民地正在谋求和解，在行星上空驻扎一支更大的UNSC舰队会让向斐力人很不高兴——而且这还没有考虑苏拉卡的态度，苏拉卡那边也绝对不会同意的。新殖民地联盟会利用这个机会在共有区和其他地区挑起更多的动荡。你我都很清楚，UEG不想再派额外的飞船来当保姆。他们一直在尽力避免让公众关注这个世界。情况变糟之前的局势就是这样。”
“我们可以向附近忠于神风烈士的向斐力人求助。”
“然后让他们发现我们知道有可能出现这种情况，却没有告诉他们？是啊，干吗不跟他们把关系搞僵呢。”
“见鬼的政治。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这会把所有人都害死。”梅洛迪说。
“但我们事先并不知道。银河系里到处都是秘密。我们不可能在每个世界都放上一支舰队。军情局在我们发现的那些区域附近修建监测站点，开支很大。我们还是不要再讨论那些可能是假设的事情，关注一下眼下我们能做什么来缓解局势吧。现在灰队已经被重新激活，这意味着我们有了实地干涉的能力。我们必须把他们派上用场。阿德里安娜试图灌醉我，从我身上挖掘情报。迈克已经入侵了多个系统，他在验证我告诉他们的事情，寻找破绽。他们非常敏锐，阿齐基韦，也非常称职。”
梅洛迪谨慎地说：“我不……”
“军情局请你解救斯巴达不是做慈善的，”范埃克豪特厉声道，“他们相当于我们的后备计划，就是为了防备苏拉卡的局势恶化，现在正是需要他们的时候。我们有紧急授权，我们也需要实地资源。情况非常紧急，我们需要灰队。我们训练他们就是做这个的——接受命令，执行命令，对抗人类面临的威胁。”
梅洛迪保持沉默。
“你看，”范埃克豪特说，“这是我们第一次会面，但我能想象他们给你安排的训练。当局势偏离正轨之后，你应该很清楚，只要你把斯巴达战士从轨道上那个烂摊子里救出来，结果就有可能会变成这样。你也知道他们是非常有效的武器。”
“情况和军情局的预测模型并不完全相符，中校。我不确定他们现在有没有准备好接受这样的命令。”梅洛迪说。
“没关系，”范埃克豪特说，“他们现在可能已经在听我们说话了。”
“没错。”贾伊说，他小心翼翼地绕着曲折的走廊走了出来。
范埃克豪特冷笑着。“干得漂亮。我几乎没听见脚步声。”
阿德里安娜从走廊另一侧大步走过来，她已经懒得潜行了。
半吨重的盔甲就停在梅洛迪面前，她在竭尽所能让自己显得不要那么畏缩。高大的女性斯巴达战士已经重新戴上头盔，她扬起一根手指指向范埃克豪特，以她的实力，这一根手指就可以瞬间杀掉他们两人。“所以，军情局已经计划好了拿我们当武器。可你觉得应该把我们蒙在鼓里？”
范埃克豪特正色道：“这个星球上发生的事情远比你们知道的复杂得多。UNSC需要你们的帮助。人类需要你们的帮助。”
“说得漂亮，”阿德里安娜不屑一顾地说，“我知道军情局创造我们就是为了这个。我们不需要什么鼓励演讲，什么‘共赴战场’之类的话。你不知道我们做过什么，见过什么。你也不了解灰队。我们可不是你吼上几句就会跳起来的人。”
迈克走到他们眼前，地板微微颤动。“我们一直都有点……与众不同，”他说，“即使是和其他斯巴达相比。”
这倒是真的：梅洛迪之前从简报上就看出了这一点。他们在天秤座二十三星系的时候，阿德里安娜曾经在平民中当过卧底。当时他们临时“征用”了军情局的飞船，理由是为了完成任务目标。哪怕是在孩提时代的训练中，他们也是难以控制的一群人。
军情局认为这三位斯巴达战士是无法预料的变数。
尽管他们并不遵守规则，但他们总能完成任务。在人类最绝望的时刻，在无数个世界里，军情局依靠他们对抗星盟。现在梅洛迪也不得不再次依靠他们。她别无选择。
阿德里安娜侧过半个身子看着梅洛迪。“告诉我，使者，你是不是军情局的人——有些事情你之前是不是没提到？”
梅洛迪看不出欺骗他们有什么意义。她原本只希望能带他们离开这个星球，警告军情局吉拉汉尼人正在挖掘这座城市。但她没想到局势会发展得这么快。她需要他们的帮助。“我为UEG工作。但没错，我也是军情局的联络人。我并没有正式加入军情局。我甚至没有被登记在册。这次任务他们训练我只为了一件事：在局势失控的情况下释放灰队。所以你们现在才会醒来，所以你们现在还活着，没有变成坚定戒律号残骸散落带里的废渣。我百分之百是外交人员，一直如此。但我支持范埃克豪特——这个世界需要你们的帮助。”
三位斯巴达战士互相看着对方，隔着反光的面甲，梅洛迪看不出他们在想什么。
“好吧，”贾伊最后说，“情况有多糟？我是说，我们到底要面对什么？”
隔着镜子般的面甲，他的语气听起来很累，疲惫中带着几分听天由命。
梅洛迪犹豫了一下。“我不想对你撒谎。很糟糕，非常非常糟糕。而且现在情况会变得越来越糟，因为吉拉汉尼人已经挖到地下，找到了他们要找的东西。”
现在赫卡柏已经领着三支全副武装的战团深入了上古建筑内部。先行者们挖掘得很深，他们在这颗行星的地壳下修建了一座空旷的巨塔，大小相当于一座小型的城市。他们一路下降，赫卡柏可以透过沿着外墙排列的支柱望见深渊下方。这隐在地底的深沟几乎已触及熔岩层，且极其庞大，它可以容纳三座陡峭的先行者高塔，让上方的任何一座人类建筑都相形见绌。纤细的桥梁看上去隐约有些像昆虫的腿，这些桥梁延伸到深沟的墙壁上，深深嵌进其中，一起支撑着高悬在岩浆灼热的红光之上的数座高塔。
赫卡柏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入口没有建成升降梯或者某种传送门。先行者的思维方式往往难以理解。中央竖井周围热浪滚滚，战团跟随赫卡柏沿着凿入墙壁的弯曲坡道一路下行。红光与先行者建筑的蓝色轮廓灯交相辉映，他们顺着越来越长的弧线慢慢盘旋下降，越走越深。
这座建筑并不仅仅只有竖井和悬在熔岩坑上方的高塔。随着他越走越深，赫卡柏看见竖井上延伸出许多走廊，如同车轮上的辐条，每一层都有。
虽然他无法猜测这些辐条指向的位置有什么样的机器和用途，但显然这个地方对先行者来说也意味着强大的力量。“这里肯定是地狱。”阿内克萨斯望着坡道的另一边咆哮道。
赫卡柏没有答话。这里不是地狱，这是命运。
他们朝着岩浆盘旋而下，头顶上方苍白的圆形天空也变得越来越小。
他们终于抵达了最后一段弯曲的坡道，开始接近通往虚空中心巨大塔楼的桥梁。城市中的城市，赫卡柏暗自沉思。堡垒中的堡垒。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酋长？”阿内克萨斯问道，“我们真的知道前面有什么东西吗？这是先行者保守的秘密——也许它应该继续埋藏下去。就算是先知也不敢这样做！”
赫卡柏对着校官大笑，他举起了愤怒誓言。“阿内克萨斯，看看这柄武器。它很笨重，它也打不了多远。但它的冲击力就是这么强，有了它，我可以在肉搏战中面对任何威胁。但它原本并不是我的。我得先得到它，”他说着，紧紧攥着战锤，“我学到了一个教训，这世上唯一比恐惧更糟的事情，是不肯采取行动得到理所应当属于我的东西。”
阿内克萨斯贪婪地盯着这柄武器。“我听说您的战锤是从一个放逐者手里夺来的。”
许多吉拉汉尼人都蜂拥加入了放逐者，看着他们日益增长的力量，发誓追随他们臭名昭著的领袖阿崔奥克斯。放逐者是一个强大的派系，早在星盟消亡之前就已经存在。但赫卡柏并非这种追随者。他依然坚信着古道。“阿崔奥克斯手下最好的一个战士——那个酋长名叫奥达诺斯托斯——死的时候还想握住这柄把手。我当着他手下战士的面从他手里夺下这柄战锤，用它猛捶了他的脸。现在他们都知道究竟是谁在挥舞愤怒誓言了。”
如果阿内克萨斯的眼睛能瞪得再大一点，赫卡柏心想，他看起来就像是个先知了。
赫卡柏挥手让他们穿过洞穴隧道。他们慢跑着通过了最后一座桥，直到赫卡柏让他们在高塔前方停下。这些巨大的建筑高高耸立着，消失在遮掩穹顶的黑暗中。这些斜角排列的尖塔底部通过一堵宏伟的墙连接在一起，高塔上层还架设着许多壁垒和走道。这显然是某种堡垒。这是一座防御要塞。
他们正前方有一个通向堡垒深处的巨大入口——和他们冒险跨越的桥梁一样宽，这个入口甚至大到可以让巫妖运输机轻松通过。但入口已经关闭了，被一堵似乎无法移动的墙完全封闭了。
赫卡柏跪在入口的巨大拱门前。他摘下自己的战盔，放在旁边的地上，然后再次打开那个雕饰精美的容器。那台奇怪的蓝灰色机器就在里面——它应该是某种古代头盔，上面嵌着他之前用来进入这个地方的球体——大量的电弧在其上涌动。在战士们好奇的目光面前，赫卡柏强迫自己稳住了颤抖的手。
“你要明白，阿内克萨斯，”赫卡柏说，“我们无须恐惧任何事，因为我已经知道这里等待着我们的是什么。”他把这个先行者装置慢慢地放在自己头上。一开始，这个装置似乎有些太大了，毫无疑问，这是因为它本该是由诸神佩戴的遗物。
随后，金属变换成新的形状。装置内部的纳米科技接触到温暖的有机质时，设备的部分组件像活物一样扭动起来，然后将无数丝线透过酋长的头骨扎了进去。赫卡柏想要喘息，但他忍住了这股冲动，血液从他的额头上滴落。赫卡柏用手背擦去刺痛他双眼的液体。他事先就知道这个物品的力量，其中蕴含着神灵的技术，他无法理解的奥秘。赫卡柏读过一份报告，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戴在头上的装置将会研究他的生命物质，他的大脑组织，然后在分子水平上重新自我配置，从而适应他。
他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装置的卷须很快就会深入头颅与他的神经组织接触，产生钻心的疼痛。他打起精神面对这种剧烈的感官创伤。
“自从星盟第一次点燃我们的世界，已经经历了整整一代人，”赫卡柏提醒所有的战士，“他们蹂躏我们的文明，直到我们把他们视为主人，接受他们的习俗，悦纳他们的压迫。我们靠着他们丢给我们的残羹剩饭苟延残喘。我们忍受着向斐力人无处不在的歧视，被他们踩在脚下活了几十年。现在，在我们所有人付出的牺牲之后，我们的亲人还在挨饿，我们还站在被奴役的边缘。但我们也曾品尝过权力的滋味……”
远古的先行者机械装置还在继续深入他的大脑。它迸发的光亮让赫卡柏眼花缭乱，汹涌的鲜血从他的双耳流出。一股浩瀚又猛烈的精神风暴涌上他的心头。
这只是一台机器，他安慰自己。古老而强大的机器。只是供人使用的技术和力量而已，和其他东西没什么区别。
“你们还记得吗？”赫卡柏吼道，他脑海中一片嘈杂，赫卡柏不得不提高音量，想要听见自己的声音。远古软件掀起的怒啸的风暴正在撕裂他的思绪。“你们还记得那短暂的时光吗？还记得我们曾经驱逐向斐力人，让一切都走上正轨吗？还记得我们曾站在权力的巅峰吗？吉拉汉尼衰落的时代该结束了！时候到了，我们要重新握起昔日的权力，让软弱的日子一去不返！我们要重新喂饱我们的孩子。我们要饱餐鲜肉，大快朵颐。我们不再祈求残羹剩饭。吉拉汉尼崛起的时候到了！”
赫卡柏知道自己在高声号叫，可他完全听不见自己说的话。到这时他才意识到，与其说他占有了这台机器，倒不如说这台机器占有了他。
他遭受的折磨终于结束了，一道只有他能看见的炫目光芒最后一次爆发，给他带去骇人的痛苦，赫卡柏默默抵御着内心的风暴，他看着封锁堡垒入口的巨墙突然滑入地下，终于显露出堡垒的内部构造。他看见成排放置的静滞场，无数蓝色的灯光就像远处点燃的蜡烛尖头。
数以万计的暗淡光点亮了起来。在每一个静滞场内，都有一个被牢牢裹住的黑影。
希拉研究站深处，焦躁的灰队围在梅洛迪身边，他们似乎已经做好了随时作战的准备，梅洛迪侧身向范埃克豪特中校走去，后者举起了一只手。
“你应该仔细考虑一下，有哪些事情是真正可以谈论的。”他说。
“我明白，”梅洛迪说，“责任我自己担。”这是把她的事业架到火上烤，也许还会危及她的生命——毕竟这涉及了军情局。他们可以保持低调，默默等待，什么都不用做。她已经救回了斯巴达战士，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阻止这场战争。现在她要继续执行剩下的计划，哪怕这意味着要把出现分裂的灰队派上战场。
她实在不想再向他们隐瞒重要情报了。
她决定向灰队摊牌。
“实际上，”范埃克豪特轻声说，“我接到的命令是在合适的时机把情报直接传递给他们，只要这个机会有万一的希望能够实现。在这里，我拥有最高军衔和指挥权，没有我的允许，你们什么都做不了。我说他们能走，他们才能走，我说他们要留下，他们就得留下。”
阿德里安娜说：“来啊，尽管卖弄你的职权好了。但你不能强迫我们留在这里。你可以试试，我不保证你的安全。”
“你可能会大吃一惊的。”范埃克豪特说，语气镇定自若，胸有成竹。
“我已经探查过你的防御系统，”迈克说，“她并没有说错。”
梅洛迪走到他们中间。“别再互相威胁了，我们都是同一方的。不能再对灰队保密了，范埃克豪特。我们才是实际在场的人，我们必须现在就做出决定。”
“没错，”阿德里安娜说，“军情局命令我们深入向斐力境内的时候，我们就是这么说的，当时我们已经潜伏在敌后了。”
“你确定你现在要讲这个？”贾伊问道。
“嗯，大家似乎都准备开诚布公，”阿德里安娜没好气地说，“放到这里讲很合适。我们已经逃避得够久了。”
“我们一起做的选择。”贾伊说。
“可这个选择是正确的吗？”阿德里安娜问道。“你也听到使者说的话了，战争在2552年12月结束。它结束了，了结了。我们按照原先的命令在格利克都干了些什么？所以你很清楚那些向斐力人为什么想要我们死。”
贾伊转身面对着阿德里安娜和迈克。梅洛迪始终一声不响。
“我们深入敌境……”贾伊说，这份负担让他的语气有些疲惫。“背负着那种命令……我们也只好同意。我们失去了联络，只能退一步执行协议——命令是我们唯一的选择。我们并不知道战争已经结束了。”
“我们已经做了。事情已经发生，不可能改变，”迈克说，“那是必须的。也是我们一直在做的。我们应该向他们俩说明一下，现在正是时候。他们有必要知道，因为那些精英还会继续追杀我们，他们不会放弃。使者和特工的生命也同样面临危险。”
贾伊转向梅洛迪。“这个行动的代号叫阳戟。你不会找到任何记录——阳戟行动在致远星陷落后正式启动。我不知道你是否记得军情局在2552年的时候有多么绝望，至少我自己依然感到绝望，虽然你告诉我们战争已经结束了六年。人类真的打赢了战争……”他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星盟当时打到了我们家门口，”梅洛迪开导说，“我们当时都认为我们这个物种面临灭绝。军情局也确实采取了一些孤注一掷的措施。所以阳戟行动究竟是什么？”
“报复行动，”贾伊严肃地说，“专门针对率领舰队毁灭我们世界的向斐力太空军指挥官。军情局里有些人……他们想让精英们明白，向斐力人自己的家园也并非无懈可击。我们要让他们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他再次沉默起来。
“我明白了。这种策略在全面战争中并不罕见，”梅洛迪说，“你们说的是一种长期打击：我们无法进行反入侵，但我们可以证明自己也能伤害到他们。”
“在战争初期，我们的目标是杰出的指挥官和宗教领袖，”贾伊说，“他们的后备战略智囊始终面临着暗杀的威胁，我们确保了这一点。然后，由于局势恶化，更多的人类殖民地陷落，军情局要求我们做得更多了。”
范埃克豪特似乎很关心这次谈话的走向，至于他是否知道贾伊会坦白出何种真相，现在还无法直接确定。“斯巴达，你们无权——”
“不，”阿德里安娜继续说道，“我们有。后来我们收到了一条紧急命令。条件终局，就叫这个名字。这意味着太阳系已经出现星盟，庇护我们多年的科尔协议最终失败了。我们无法潜入向斐力欧——那里戒备森严。但2552年军情局在情报方面取得了突破。他们获悉了许多敌方据点的位置，于是我们被直接派去向斐力世界格利克。
“我们带了一颗新星核弹。”
梅洛迪顿时退了一步。格利克，她意识到，对于罗吉卡·卡桑来说，全都是因为格利克。
她必须抑制住自己的所有情绪、所有判断，继续倾听。她在外交使团接受的培训开始发挥作用。格利克在战后遭遇灭顶之灾，这件事就发生在UEG与神风烈士达成临时和平条约几天后。几十亿向斐力人，无论平民还是军人，都在眨眼间化为乌有。有些人将此归咎于吉拉汉尼人，其他人提出了一些更为复杂的理论，他们认为这和行星上的宗族纠纷有关——但现在看来军情局才是幕后黑手。
而灰队正是负责执行的人。
“我们做了投票，”贾伊说，“我们根据手头的情报做出决定，我们遵守了协议。既然地球已经陷入绝境，我们确信人类文明也将在劫难逃。所以，当你发现自己毕生奋斗的一切都将灰飞烟灭，你会怎么做？”
原来如此。这就是梅洛迪遇见灰队后，一直以来笼罩在他们身上的阴影，这件事在他们心里挥之不去，这支队伍面临着解散的威胁。
梅洛迪又开始运用她在外交使团学到的东西。她得帮助他们悬崖勒马，化开心结。
梅洛迪咬着嘴唇。“你们必须服从命令。你们选择为地球复仇，你们希望用杀戮阻止人类的灭绝。”
“现在你应该明白了，为什么你的向斐力朋友愿意冒着失去一切的风险追杀我们。”贾伊说。
“同样是这些向斐力人把人类世界整个烧成玻璃！”梅洛迪说，“他们亲手杀死了几十亿人！这是战争，贾伊。我们都在为生存而战。人类当时就在灭绝的边缘。”
“我们的深空通信设备也损坏了，”迈克说，“我们没有收到任何停止行动或者撤离的命令。我们不知道战争已经结束，更不要说是和平。所以我们执行了阳戟行动，引爆了核弹。”
“我们在毁灭之前成功脱离，”阿德里安娜说，“我们乘坐逃生飞船在轨道上目睹了一切。整个行星被撕成碎片。星球上的所有生命瞬间死去。无论怎样的生命形式，都绝无可能生还。到最后，原先的星球只剩下空荡的残骸。从那时起我真正开始怀疑——我们和这副盔甲之间的界限究竟在哪里？”
梅洛迪心想，这位斯巴达II型战士的说法相当内省。他们还在努力消化后来发生的一切。
“我们原本搭乘的巡游舰在爆炸中受损，我们只剩下一艘逃生船。等待接应几天后，我们就进入了冬眠。”贾伊说。
在那段漫长的时光里，他们就坐在黑暗中，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否正确。他们等待着救援，却又不知道人类文明是否还有余力救援自己。不知道他们记忆中的一切是否已经不复存在。
“你担心的是你们作为一支团队的实际能力，”梅洛迪轻声说，“我猜你们最终决定启动新星核弹时信心不足，并没有达成一致决定。现在你们又陷入了另一场战争，你们觉得无所适从。我理解你们的难处。”
梅洛迪敢拿她的退休金打赌，如果他们现在把头盔摘下来，这几个斯巴达肯定都在直勾勾地看着她。在地球上的第一场机枪战争中，人们把这种表情称为“千码凝视”。当时士兵们还在战壕中作战，冒着倾泻如雨的炮火在泥浆中瑟瑟发抖。
范埃克豪特摇了摇头。“这样情况就变了。我们原本的计划是，万一你救回这些斯巴达战士，就要立即派他们去保护——”
“苏拉卡地下的东西。”梅洛迪接口道。
“是的。”范埃克豪特点了点头，他嘴角微微一撇。他似乎觉得信息已经透露得过多了。“如果他们说的是实话，那么我们需要得到我的上级批准才能调遣他们。否则我们有可能会让卡罗星的局势急剧恶化——甚至会影响到当前与向斐力人的和平谈判。我不知道他们直接造成了格利克事件，但这无疑是一个新的关键点，我们需要新的任务考量。卡罗星的向斐力人大部分都是格利克难民。如果我们把斯巴达投入现在的乱局，就等于是火上浇油，他们很可能会被当成战犯。我们得把他们暂时留在这里，等待新的命令。没有我上级的批准，我们不能调遣灰队，不然我们就有可能毁掉UEG和卡罗星努力实现的一切。”
“也许吧，”梅洛迪说，“但我们现在面临的情况也很严峻。不仅是吉拉汉尼人的袭击，还有向斐力叛军挖空心思想要占领这个星球，苏拉卡的一百多万人类居民需要我们力所能及的任何援助。我们甚至还没有考虑过苏拉卡的整体情况。如果军情局的预测模型是正确的，一旦吉拉汉尼人得到了城市地下的东西，我们最大的风险就不再是人类与向斐力人的和平问题，而是他们得手以后我们能不能活下来的问题了。”
“我重申一下，这是机密信息。我们必须让指挥部根据这些新的因素重新评估形势，然后我们才能给他们提供更多的信息。灰队没有这个权限——”范埃克豪特开口说道。
“苏拉卡的跃迁中继设备已经被毁，我们没有可以借助的通信方式，这意味着需要好几天的时间。我们没有这么多时间，”梅洛迪说，“如果吉拉汉尼人真的拿到了地下的东西，那么这条机密信息很快就会变得众所周知，而且会搞出大麻烦。所有困在这个星球上的人都有权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当然也包括这些斯巴达战士。”
梅洛迪转向贾伊，她一脸严肃地向前探着身子问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沙库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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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需不需要了解一下这地方的防御系统？”贾伊问梅洛迪。
她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们已经到了？”
“这里就是你给我们的坐标。我们要怎么才能安全进入？”
“用低功率通用传输。它是用接近信号确认的。我得想想密码——给我一点时间。”她静了下来。贾伊放下担架。
“梅洛迪？”她似乎睡过去了，像是在打瞌睡。贾伊拍拍她的肩膀，然后用他的盔甲手套拍了拍手。
她突然醒了过来，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又昏昏欲睡。“我觉得我可能不行了，贾伊，”她轻声说，“我得告诉你们……”
“你要给我们通行密码，”贾伊提示道，“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好吗？”
梅洛迪点点头，拨开她的深色卷发。“你们要用低功率播送下面这串密码。”她飞快地报出了一串明显是背下来的随机数字和字母。“然后告诉他们我的名字。”
贾伊按照她的指示做了。
“她又晕过去了。”迈克说。
“情况不妙。”
他们分散开来，每个人都面向平顶山顶端的不同方向。贾伊检查了一下他的等离子步枪。和妖姬战斗机交火之后，枪里剩余的能量已经不多了。
“没有回应？”阿德里安娜问道。
“什么都没有。”
一道矩形光束射向夜空，这时一座石堆旁边的活动门打开了。活动门的顶部覆盖着泥土，随着内部强力马达的振动，尘土四下飞扬，大门的伪装板移到一边，一块巨大的圆石也晃动了几下。一个头发乌黑的瘦削男子从入口的阴影下方走了出来，环顾着四周。
灰队瞬间就把步枪对准了他，但男子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他只是凑近了仔细看着他们。“Ⅱ型斯巴达战士！”他喊道，“在卡罗星！我肯定得亲自来看看。”
普通的军情局特工通常不会是这种态度。
“我猜这位就是梅洛迪·阿齐基韦？”男子问道。
“是的。”贾伊说。
“上面说如果情况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让我留意她一下。显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因为我们这里没什么访客，就是这样。她不属于军情局，不过我知道我的上司给她做了准备和培训。”男子歪着脑袋，盯着担架上女人瘫倒的身体。“我们最好把她弄下楼。你们也要一起进来吗？你们谁能帮我把她抬下去？”
贾伊环顾四周，没有回答，而是望着夜空。
特工也看到了动静。“对，大约五十公里外潜伏着一架妖姬战斗机：侦察哨的边界就这么大，其他战斗机还在更远的地方。不过地下是安全的。”
“好的。”贾伊和迈克抬起担架。
“很好。我是格雷格·范埃克豪特中校。”男子说道，他伸出一只手。斯巴达战士们擦着他的手一一通过，他放下了胳膊。“好……我也很高兴见到你们。”
众人进入光照充足的洞穴，这里的大小和疣猪车库差不多，他们走下一段建在山体内的台阶时，沉重的防护活动门在众人头顶上方砰然关闭。贾伊心想，没有正确的密码，想撬开这扇门可不容易。
“这上面相当平坦，算是个不错的临时停机坪，不过飞行员来这儿总是要抱怨，”范埃克豪特解释道，“实际上下一次补给运输三天内会到，所以恐怕大部分好东西都已经被我吃光了。我们现在只剩下罐头和冻干食品。我可能还有一些不错的奶酪，可能还有一瓶伏特加，不过不要告诉别人——我得贿赂补给协调员才能搞到酒喝。天哪，我真想念啤酒。”
贾伊在底部停了下来。现在他头顶上方有二十米高的岩石。他觉得很满意。“使者需要立即就医。”
范埃克豪特和他们擦肩而过，低头看着梅洛迪。他俯下身子，戳了戳自愈泡沫。“跟我来。我可以救她。”
“你接受过医疗培训？”贾伊问道。
“不，不，完全没有。你们不会想让我在你们身上折腾的。不过……”范埃克豪特领着他们来到一个角落，然后把手掌按在一块锁定显示器上。
门开了，灯光也闪烁着亮了起来。贾伊愣住了。这个房间看起来像是一间星盟刑讯室，里面塞满了各种机器，机器上伸出昆虫一样的机械腿，还有很多看上去像是能量武器的设备，这些设备重启后，它们的末端就像折刀一样翻出了各种烧灼工具。
“我们有一间自动手术室。这东西基本上是星盟设计的，来自一艘被击落的轻型护卫舰，军情局把它拆下来安装在这里并重新编程……可以更好地为人类服务。”
“我们以前见过原型，”贾伊喃喃道，“在星盟飞船上。”
房间中央的地板上出现了一张手术台，各种机械叠加在一起，还有一些自动分开，共同创造出了一个完美的平面。他们把梅洛迪抬了上去。
“现在嘛，”范埃克豪特说，“我们就让‘医生’来施展它的魔力好了。”
“我留在这儿。”贾伊说。
“不，不行。”范埃克豪特指着房间四周，“手术环境，斯巴达战士——你待在这儿它不会运行的。它需要完全无菌的环境。”
“你以前见过这间手术室运行？”贾伊问道。
“当然！来吧，你们得在外面等着。”他挥了挥手，强迫他们离开房间。贾伊改弦易辙，顺从地站到了走廊里。范埃克豪特微笑着敲了敲门锁。他们面前的部分墙壁变得清澈透明，可以看到手术机械臂灵巧地脱下了梅洛迪的衣物，开始探查她的伤口。
范埃克豪特把一只手放在贾伊的盔甲肩膀上。“门口出现斯巴达战士这种事可不是天天有的，我可不能放弃这个机会。你们饿吗？我可以请你们喝一杯吗？你们有没有摘过头盔？说实话，我真的非常好奇。”
“我们很好，长官，”贾伊答道，“我们现在依然随时可以作战。”
“说得好，”迈克用头盔频道低声说，“我不相信这家伙。有些不对劲。”
“我把他引开。”阿德里安娜通过头盔回应道。
她走到范埃克豪特面前。“带我看看你有什么喝的。”
“好啊，正合我意。”范埃克豪特看着迈克和贾伊，然后耸了耸肩。“好吧，那就我和这位女士好了。”
贾伊转身回到手术室入口，回头看了看房间里的情况。“我在这里等使者。”阿德里安娜可以快速代谢大量的酒精，重要的是她可以让军情局特工暂时离开，方便他们评估情况。
迈克看着阿德里安娜通过走廊拐角。“我去侦查一下这个设施的其他部分，看看哪里有补给，了解一下这里的布局。”
“好主意。”
“你在担心使者？”迈克问道。
“我担心的是她之前想告诉我们的事情，”贾伊说，“她隐瞒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罗吉卡·卡桑在大块圆石之间停顿了一下，他手下的一名指挥官正在招呼他。
“撒尔斯袭击了留在坚定戒律号那里的幸存者，”他报告道，“少数逃过屠杀的幸存者上报了这个情况。他接下来就要来找我们了，而且撒尔斯手里还有一些能运行的炮艇。”
侦查整片沙漠并非易事。但有了空中支援，撒尔斯最终会找到他们的。
罗吉卡和突击队的十六名战士必须加快速度了。斯巴达战士已经不再试图隐藏他们的踪迹，他们已经深入沙漠，翻越群山。但很明显，他们并没有前往那座人类的城市。
这里还有什么别的东西。
“我们肯定就快找到他们了，”罗吉卡说，“三恶魔很快就会落到我们手里。我们终将复仇。”
梅洛迪猛然惊醒。她踢掉了脚边温暖的毯子，扭动着身子查看周围洁白干净的墙壁。她做了个噩梦，她梦见自己被丢进了一台星盟机器散发着红光的肚子里，这台可怕的机器用极其精准的操作割破了她的皮肤。
不痛了，她坐起身来才意识到这一点。她穿着一件手术衣，感觉昏昏沉沉，从这一点来看，她肯定也被重度麻醉了。
贾伊站在门口，他依然穿着全套盔甲，身子斜靠在一边。房间冰冷的白色墙壁映照在他的面甲上。“使者，你感觉怎么样？”
“我……我还不知道。”梅洛迪把毯子推开，走下了床。她脚下的金属地板很凉。她的衣服哪儿去了？手术衣轻轻飘动，她抓住衣背将其固定好。“我得跟这里驻派的特工谈谈，马上。”
她抓起毯子，把它裹在腰间，长出的部分披在肩头，彷如一件托加长袍。衣物在肋部的紧绷感带来了轻微的刺痛。她虽然感觉不错，但还没有完全康复。
“你应该休息。”贾伊说。
梅洛迪没有理会他，而是走出门口进入了走廊。她不记得这里的布局，但她看过关于希拉研究站的文件。这是一座相当标准的隐蔽式前方行动中心。这意味着厨房和简报室就在研究站中央。
她沿着弯曲的走廊向内走，朝着闲聊声传来的方向加速前进。贾伊紧跟在她身后。
阿德里安娜坐在角落里，她摘下了头盔，手里拿着一只空杯子。她的容貌相当标致，有明显的斯拉夫特征。她的皮肤极其苍白，双眼异常明亮，有种焦虑不安的感觉。梅洛迪猜测眼前这个男人就是范埃克豪特，他似乎正在向迈克询问一系列关于斯巴达II型计划的问题。“请原谅我，斯巴达战士们。”梅洛迪说，她的嗓音有些含糊，连她自己都听不清楚。“我得跟这位特工谈谈。”
“没问题，女士。看到你好多了我很高兴。”
“我猜你是范埃克豪特中校，对吗？”她试探着说。她和对方没有正式见过面。她抓住范埃克豪特的胳膊。
“你不应该在休息吗？”特工问道。
“维多利亚、廷斯和亚当在哪儿？”
“谁？”范埃克豪特把她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开始领着她返回走廊。
“我的属下。”梅洛迪含糊地说。
“没关系，我送她回去，”范埃克豪特对贾伊说，“你今晚大部分时间都和她在一起。为什么不和你的队伍一起待一会儿呢？放松一下吧。”
梅洛迪回头看了一眼。“我觉得他们做不到。”
“我们总该试试，”范埃克豪特说，“生命太过短暂。那么，你的属下怎么了？”特工不停地回头顺着走廊望向他们身后的厨房。
“打仗的时候他们乘穿梭机下来的。我把你的坐标给了他们。”
“我很遗憾，”范埃克豪特轻声说，“除了你和斯巴达战士，没有其他人来过这里。另外，你也知道向第三方提供这种情报是违反协议的。你不能就这样把坐标交出去。”
“他们是我的队员。不给他们，他们就死定了。”
“听到你这么说我很遗憾。但你应该更清楚这里面的风险，也知道我们为什么一开始就要定下这些规矩。”
“我们知道有风险，可我不——”梅洛迪说。哪怕是在大量止痛剂的作用下，她心中依然感到无尽的悲伤。她的膝盖开始颤动。“我——我觉得我走不动了。”
梅洛迪的身体靠着墙壁滑落下去，她试图抓住墙壁把自己撑起来。她总是强忍着泪水，因为她一直都在忙着解决问题，尽自己的最大努力挣扎着活下去，但现在她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梅洛迪瘫坐在地板上。
维多利亚、廷斯和亚当可能已经死了。苏拉卡可能死了几千人。不知为什么，她当时在轨道上看着敌人的攻击，却并没有很心痛的感觉，明明那每一个闪烁的亮点，地面上的每一次爆炸都意味着生命的流逝，个体的死亡。
“稍等一下，”范埃克豪特说，“这会有点不舒服。”
他把一张贴片拍在她的前臂上。梅洛迪从他身边猛地退开，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这是什么？”
“兴奋剂。”范埃克豪特把手按在上面，阻止她把贴片撕掉。他看起来一点也不高兴，他眯起眼睛，平静地说：“稍等一下。我需要你头脑清醒，阿齐基韦。”
她感觉一股能量涌进了自己的身体。梅洛迪瞪大了眼睛。“哦……手术之后用这个对我没好处。”
“是的。”范埃克豪特同意道。他那股热情劲儿已经完全消失了。范埃克豪特咬紧牙关，撤下了他的假面具。他现在这副样子才是真正的军情局特工，一个彻头彻尾的特务。“我们没有时间了，阿齐基韦。我试过从斯巴达战士那里刺探一些答案，也一直在关注轨道上的整体战况。你知道吉拉汉尼人入侵了苏拉卡吗？”
“我知道他们有艘巡洋舰悬浮在城市上空。他们已经开始了？”
“是的。”范埃克豪特转身站在墙边，面色严峻。“他们知道确切的挖掘地址。有架苏拉卡情报无人机拍到了一些照片，照片显示吉拉汉尼人已经进入了建筑。”
梅洛迪吃了一惊。“已经进去了？这怎么可能？”
“我也不知道。我们以为他们可能要花上几个月的时间。军情局是有应急预案，但并没有四十八小时的计划。第一艘派到我们这里的船会在一天半内抵达，但它可能会被轨道上的敌人生吞活剥。我们可能会两败俱伤。我已经发送了紧急信号，总归聊胜于无。”
“他们应该派一支舰队到这儿的，可以在基里肯另一面等待调动，”梅洛迪说，“这样就能尽快到行星上增援。”
“政治上会很棘手，”范埃克豪特说，“向斐力人会检测到他们，这个殖民地正在谋求和解，在行星上空驻扎一支更大的UNSC舰队会让向斐力人很不高兴——而且这还没有考虑苏拉卡的态度，苏拉卡那边也绝对不会同意的。新殖民地联盟会利用这个机会在共有区和其他地区挑起更多的动荡。你我都很清楚，UEG不想再派额外的飞船来当保姆。他们一直在尽力避免让公众关注这个世界。情况变糟之前的局势就是这样。”
“我们可以向附近忠于神风烈士的向斐力人求助。”
“然后让他们发现我们知道有可能出现这种情况，却没有告诉他们？是啊，干吗不跟他们把关系搞僵呢。”
“见鬼的政治。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这会把所有人都害死。”梅洛迪说。
“但我们事先并不知道。银河系里到处都是秘密。我们不可能在每个世界都放上一支舰队。军情局在我们发现的那些区域附近修建监测站点，开支很大。我们还是不要再讨论那些可能是假设的事情，关注一下眼下我们能做什么来缓解局势吧。现在灰队已经被重新激活，这意味着我们有了实地干涉的能力。我们必须把他们派上用场。阿德里安娜试图灌醉我，从我身上挖掘情报。迈克已经入侵了多个系统，他在验证我告诉他们的事情，寻找破绽。他们非常敏锐，阿齐基韦，也非常称职。”
梅洛迪谨慎地说：“我不……”
“军情局请你解救斯巴达不是做慈善的，”范埃克豪特厉声道，“他们相当于我们的后备计划，就是为了防备苏拉卡的局势恶化，现在正是需要他们的时候。我们有紧急授权，我们也需要实地资源。情况非常紧急，我们需要灰队。我们训练他们就是做这个的——接受命令，执行命令，对抗人类面临的威胁。”
梅洛迪保持沉默。
“你看，”范埃克豪特说，“这是我们第一次会面，但我能想象他们给你安排的训练。当局势偏离正轨之后，你应该很清楚，只要你把斯巴达战士从轨道上那个烂摊子里救出来，结果就有可能会变成这样。你也知道他们是非常有效的武器。”
“情况和军情局的预测模型并不完全相符，中校。我不确定他们现在有没有准备好接受这样的命令。”梅洛迪说。
“没关系，”范埃克豪特说，“他们现在可能已经在听我们说话了。”
“没错。”贾伊说，他小心翼翼地绕着曲折的走廊走了出来。
范埃克豪特冷笑着。“干得漂亮。我几乎没听见脚步声。”
阿德里安娜从走廊另一侧大步走过来，她已经懒得潜行了。
半吨重的盔甲就停在梅洛迪面前，她在竭尽所能让自己显得不要那么畏缩。高大的女性斯巴达战士已经重新戴上头盔，她扬起一根手指指向范埃克豪特，以她的实力，这一根手指就可以瞬间杀掉他们两人。“所以，军情局已经计划好了拿我们当武器。可你觉得应该把我们蒙在鼓里？”
范埃克豪特正色道：“这个星球上发生的事情远比你们知道的复杂得多。UNSC需要你们的帮助。人类需要你们的帮助。”
“说得漂亮，”阿德里安娜不屑一顾地说，“我知道军情局创造我们就是为了这个。我们不需要什么鼓励演讲，什么‘共赴战场’之类的话。你不知道我们做过什么，见过什么。你也不了解灰队。我们可不是你吼上几句就会跳起来的人。”
迈克走到他们眼前，地板微微颤动。“我们一直都有点……与众不同，”他说，“即使是和其他斯巴达相比。”
这倒是真的：梅洛迪之前从简报上就看出了这一点。他们在天秤座二十三星系的时候，阿德里安娜曾经在平民中当过卧底。当时他们临时“征用”了军情局的飞船，理由是为了完成任务目标。哪怕是在孩提时代的训练中，他们也是难以控制的一群人。
军情局认为这三位斯巴达战士是无法预料的变数。
尽管他们并不遵守规则，但他们总能完成任务。在人类最绝望的时刻，在无数个世界里，军情局依靠他们对抗星盟。现在梅洛迪也不得不再次依靠他们。她别无选择。
阿德里安娜侧过半个身子看着梅洛迪。“告诉我，使者，你是不是军情局的人——有些事情你之前是不是没提到？”
梅洛迪看不出欺骗他们有什么意义。她原本只希望能带他们离开这个星球，警告军情局吉拉汉尼人正在挖掘这座城市。但她没想到局势会发展得这么快。她需要他们的帮助。“我为UEG工作。但没错，我也是军情局的联络人。我并没有正式加入军情局。我甚至没有被登记在册。这次任务他们训练我只为了一件事：在局势失控的情况下释放灰队。所以你们现在才会醒来，所以你们现在还活着，没有变成坚定戒律号残骸散落带里的废渣。我百分之百是外交人员，一直如此。但我支持范埃克豪特——这个世界需要你们的帮助。”
三位斯巴达战士互相看着对方，隔着反光的面甲，梅洛迪看不出他们在想什么。
“好吧，”贾伊最后说，“情况有多糟？我是说，我们到底要面对什么？”
隔着镜子般的面甲，他的语气听起来很累，疲惫中带着几分听天由命。
梅洛迪犹豫了一下。“我不想对你撒谎。很糟糕，非常非常糟糕。而且现在情况会变得越来越糟，因为吉拉汉尼人已经挖到地下，找到了他们要找的东西。”
现在赫卡柏已经领着三支全副武装的战团深入了上古建筑内部。先行者们挖掘得很深，他们在这颗行星的地壳下修建了一座空旷的巨塔，大小相当于一座小型的城市。他们一路下降，赫卡柏可以透过沿着外墙排列的支柱望见深渊下方。这隐在地底的深沟几乎已触及熔岩层，且极其庞大，它可以容纳三座陡峭的先行者高塔，让上方的任何一座人类建筑都相形见绌。纤细的桥梁看上去隐约有些像昆虫的腿，这些桥梁延伸到深沟的墙壁上，深深嵌进其中，一起支撑着高悬在岩浆灼热的红光之上的数座高塔。
赫卡柏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入口没有建成升降梯或者某种传送门。先行者的思维方式往往难以理解。中央竖井周围热浪滚滚，战团跟随赫卡柏沿着凿入墙壁的弯曲坡道一路下行。红光与先行者建筑的蓝色轮廓灯交相辉映，他们顺着越来越长的弧线慢慢盘旋下降，越走越深。
这座建筑并不仅仅只有竖井和悬在熔岩坑上方的高塔。随着他越走越深，赫卡柏看见竖井上延伸出许多走廊，如同车轮上的辐条，每一层都有。
虽然他无法猜测这些辐条指向的位置有什么样的机器和用途，但显然这个地方对先行者来说也意味着强大的力量。“这里肯定是地狱。”阿内克萨斯望着坡道的另一边咆哮道。
赫卡柏没有答话。这里不是地狱，这是命运。
他们朝着岩浆盘旋而下，头顶上方苍白的圆形天空也变得越来越小。
他们终于抵达了最后一段弯曲的坡道，开始接近通往虚空中心巨大塔楼的桥梁。城市中的城市，赫卡柏暗自沉思。堡垒中的堡垒。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酋长？”阿内克萨斯问道，“我们真的知道前面有什么东西吗？这是先行者保守的秘密——也许它应该继续埋藏下去。就算是先知也不敢这样做！”
赫卡柏对着校官大笑，他举起了愤怒誓言。“阿内克萨斯，看看这柄武器。它很笨重，它也打不了多远。但它的冲击力就是这么强，有了它，我可以在肉搏战中面对任何威胁。但它原本并不是我的。我得先得到它，”他说着，紧紧攥着战锤，“我学到了一个教训，这世上唯一比恐惧更糟的事情，是不肯采取行动得到理所应当属于我的东西。”
阿内克萨斯贪婪地盯着这柄武器。“我听说您的战锤是从一个放逐者手里夺来的。”
许多吉拉汉尼人都蜂拥加入了放逐者，看着他们日益增长的力量，发誓追随他们臭名昭著的领袖阿崔奥克斯。放逐者是一个强大的派系，早在星盟消亡之前就已经存在。但赫卡柏并非这种追随者。他依然坚信着古道。“阿崔奥克斯手下最好的一个战士——那个酋长名叫奥达诺斯托斯——死的时候还想握住这柄把手。我当着他手下战士的面从他手里夺下这柄战锤，用它猛捶了他的脸。现在他们都知道究竟是谁在挥舞愤怒誓言了。”
如果阿内克萨斯的眼睛能瞪得再大一点，赫卡柏心想，他看起来就像是个先知了。
赫卡柏挥手让他们穿过洞穴隧道。他们慢跑着通过了最后一座桥，直到赫卡柏让他们在高塔前方停下。这些巨大的建筑高高耸立着，消失在遮掩穹顶的黑暗中。这些斜角排列的尖塔底部通过一堵宏伟的墙连接在一起，高塔上层还架设着许多壁垒和走道。这显然是某种堡垒。这是一座防御要塞。
他们正前方有一个通向堡垒深处的巨大入口——和他们冒险跨越的桥梁一样宽，这个入口甚至大到可以让巫妖运输机轻松通过。但入口已经关闭了，被一堵似乎无法移动的墙完全封闭了。
赫卡柏跪在入口的巨大拱门前。他摘下自己的战盔，放在旁边的地上，然后再次打开那个雕饰精美的容器。那台奇怪的蓝灰色机器就在里面——它应该是某种古代头盔，上面嵌着他之前用来进入这个地方的球体——大量的电弧在其上涌动。在战士们好奇的目光面前，赫卡柏强迫自己稳住了颤抖的手。
“你要明白，阿内克萨斯，”赫卡柏说，“我们无须恐惧任何事，因为我已经知道这里等待着我们的是什么。”他把这个先行者装置慢慢地放在自己头上。一开始，这个装置似乎有些太大了，毫无疑问，这是因为它本该是由诸神佩戴的遗物。
随后，金属变换成新的形状。装置内部的纳米科技接触到温暖的有机质时，设备的部分组件像活物一样扭动起来，然后将无数丝线透过酋长的头骨扎了进去。赫卡柏想要喘息，但他忍住了这股冲动，血液从他的额头上滴落。赫卡柏用手背擦去刺痛他双眼的液体。他事先就知道这个物品的力量，其中蕴含着神灵的技术，他无法理解的奥秘。赫卡柏读过一份报告，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戴在头上的装置将会研究他的生命物质，他的大脑组织，然后在分子水平上重新自我配置，从而适应他。
他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装置的卷须很快就会深入头颅与他的神经组织接触，产生钻心的疼痛。他打起精神面对这种剧烈的感官创伤。
“自从星盟第一次点燃我们的世界，已经经历了整整一代人，”赫卡柏提醒所有的战士，“他们蹂躏我们的文明，直到我们把他们视为主人，接受他们的习俗，悦纳他们的压迫。我们靠着他们丢给我们的残羹剩饭苟延残喘。我们忍受着向斐力人无处不在的歧视，被他们踩在脚下活了几十年。现在，在我们所有人付出的牺牲之后，我们的亲人还在挨饿，我们还站在被奴役的边缘。但我们也曾品尝过权力的滋味……”
远古的先行者机械装置还在继续深入他的大脑。它迸发的光亮让赫卡柏眼花缭乱，汹涌的鲜血从他的双耳流出。一股浩瀚又猛烈的精神风暴涌上他的心头。
这只是一台机器，他安慰自己。古老而强大的机器。只是供人使用的技术和力量而已，和其他东西没什么区别。
“你们还记得吗？”赫卡柏吼道，他脑海中一片嘈杂，赫卡柏不得不提高音量，想要听见自己的声音。远古软件掀起的怒啸的风暴正在撕裂他的思绪。“你们还记得那短暂的时光吗？还记得我们曾经驱逐向斐力人，让一切都走上正轨吗？还记得我们曾站在权力的巅峰吗？吉拉汉尼衰落的时代该结束了！时候到了，我们要重新握起昔日的权力，让软弱的日子一去不返！我们要重新喂饱我们的孩子。我们要饱餐鲜肉，大快朵颐。我们不再祈求残羹剩饭。吉拉汉尼崛起的时候到了！”
赫卡柏知道自己在高声号叫，可他完全听不见自己说的话。到这时他才意识到，与其说他占有了这台机器，倒不如说这台机器占有了他。
他遭受的折磨终于结束了，一道只有他能看见的炫目光芒最后一次爆发，给他带去骇人的痛苦，赫卡柏默默抵御着内心的风暴，他看着封锁堡垒入口的巨墙突然滑入地下，终于显露出堡垒的内部构造。他看见成排放置的静滞场，无数蓝色的灯光就像远处点燃的蜡烛尖头。
数以万计的暗淡光点亮了起来。在每一个静滞场内，都有一个被牢牢裹住的黑影。
希拉研究站深处，焦躁的灰队围在梅洛迪身边，他们似乎已经做好了随时作战的准备，梅洛迪侧身向范埃克豪特中校走去，后者举起了一只手。
“你应该仔细考虑一下，有哪些事情是真正可以谈论的。”他说。
“我明白，”梅洛迪说，“责任我自己担。”这是把她的事业架到火上烤，也许还会危及她的生命——毕竟这涉及了军情局。他们可以保持低调，默默等待，什么都不用做。她已经救回了斯巴达战士，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阻止这场战争。现在她要继续执行剩下的计划，哪怕这意味着要把出现分裂的灰队派上战场。
她实在不想再向他们隐瞒重要情报了。
她决定向灰队摊牌。
“实际上，”范埃克豪特轻声说，“我接到的命令是在合适的时机把情报直接传递给他们，只要这个机会有万一的希望能够实现。在这里，我拥有最高军衔和指挥权，没有我的允许，你们什么都做不了。我说他们能走，他们才能走，我说他们要留下，他们就得留下。”
阿德里安娜说：“来啊，尽管卖弄你的职权好了。但你不能强迫我们留在这里。你可以试试，我不保证你的安全。”
“你可能会大吃一惊的。”范埃克豪特说，语气镇定自若，胸有成竹。
“我已经探查过你的防御系统，”迈克说，“她并没有说错。”
梅洛迪走到他们中间。“别再互相威胁了，我们都是同一方的。不能再对灰队保密了，范埃克豪特。我们才是实际在场的人，我们必须现在就做出决定。”
“没错，”阿德里安娜说，“军情局命令我们深入向斐力境内的时候，我们就是这么说的，当时我们已经潜伏在敌后了。”
“你确定你现在要讲这个？”贾伊问道。
“嗯，大家似乎都准备开诚布公，”阿德里安娜没好气地说，“放到这里讲很合适。我们已经逃避得够久了。”
“我们一起做的选择。”贾伊说。
“可这个选择是正确的吗？”阿德里安娜问道。“你也听到使者说的话了，战争在2552年12月结束。它结束了，了结了。我们按照原先的命令在格利克都干了些什么？所以你很清楚那些向斐力人为什么想要我们死。”
贾伊转身面对着阿德里安娜和迈克。梅洛迪始终一声不响。
“我们深入敌境……”贾伊说，这份负担让他的语气有些疲惫。“背负着那种命令……我们也只好同意。我们失去了联络，只能退一步执行协议——命令是我们唯一的选择。我们并不知道战争已经结束了。”
“我们已经做了。事情已经发生，不可能改变，”迈克说，“那是必须的。也是我们一直在做的。我们应该向他们俩说明一下，现在正是时候。他们有必要知道，因为那些精英还会继续追杀我们，他们不会放弃。使者和特工的生命也同样面临危险。”
贾伊转向梅洛迪。“这个行动的代号叫阳戟。你不会找到任何记录——阳戟行动在致远星陷落后正式启动。我不知道你是否记得军情局在2552年的时候有多么绝望，至少我自己依然感到绝望，虽然你告诉我们战争已经结束了六年。人类真的打赢了战争……”他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星盟当时打到了我们家门口，”梅洛迪开导说，“我们当时都认为我们这个物种面临灭绝。军情局也确实采取了一些孤注一掷的措施。所以阳戟行动究竟是什么？”
“报复行动，”贾伊严肃地说，“专门针对率领舰队毁灭我们世界的向斐力太空军指挥官。军情局里有些人……他们想让精英们明白，向斐力人自己的家园也并非无懈可击。我们要让他们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他再次沉默起来。
“我明白了。这种策略在全面战争中并不罕见，”梅洛迪说，“你们说的是一种长期打击：我们无法进行反入侵，但我们可以证明自己也能伤害到他们。”
“在战争初期，我们的目标是杰出的指挥官和宗教领袖，”贾伊说，“他们的后备战略智囊始终面临着暗杀的威胁，我们确保了这一点。然后，由于局势恶化，更多的人类殖民地陷落，军情局要求我们做得更多了。”
范埃克豪特似乎很关心这次谈话的走向，至于他是否知道贾伊会坦白出何种真相，现在还无法直接确定。“斯巴达，你们无权——”
“不，”阿德里安娜继续说道，“我们有。后来我们收到了一条紧急命令。条件终局，就叫这个名字。这意味着太阳系已经出现星盟，庇护我们多年的科尔协议最终失败了。我们无法潜入向斐力欧——那里戒备森严。但2552年军情局在情报方面取得了突破。他们获悉了许多敌方据点的位置，于是我们被直接派去向斐力世界格利克。
“我们带了一颗新星核弹。”
梅洛迪顿时退了一步。格利克，她意识到，对于罗吉卡·卡桑来说，全都是因为格利克。
她必须抑制住自己的所有情绪、所有判断，继续倾听。她在外交使团接受的培训开始发挥作用。格利克在战后遭遇灭顶之灾，这件事就发生在UEG与神风烈士达成临时和平条约几天后。几十亿向斐力人，无论平民还是军人，都在眨眼间化为乌有。有些人将此归咎于吉拉汉尼人，其他人提出了一些更为复杂的理论，他们认为这和行星上的宗族纠纷有关——但现在看来军情局才是幕后黑手。
而灰队正是负责执行的人。
“我们做了投票，”贾伊说，“我们根据手头的情报做出决定，我们遵守了协议。既然地球已经陷入绝境，我们确信人类文明也将在劫难逃。所以，当你发现自己毕生奋斗的一切都将灰飞烟灭，你会怎么做？”
原来如此。这就是梅洛迪遇见灰队后，一直以来笼罩在他们身上的阴影，这件事在他们心里挥之不去，这支队伍面临着解散的威胁。
梅洛迪又开始运用她在外交使团学到的东西。她得帮助他们悬崖勒马，化开心结。
梅洛迪咬着嘴唇。“你们必须服从命令。你们选择为地球复仇，你们希望用杀戮阻止人类的灭绝。”
“现在你应该明白了，为什么你的向斐力朋友愿意冒着失去一切的风险追杀我们。”贾伊说。
“同样是这些向斐力人把人类世界整个烧成玻璃！”梅洛迪说，“他们亲手杀死了几十亿人！这是战争，贾伊。我们都在为生存而战。人类当时就在灭绝的边缘。”
“我们的深空通信设备也损坏了，”迈克说，“我们没有收到任何停止行动或者撤离的命令。我们不知道战争已经结束，更不要说是和平。所以我们执行了阳戟行动，引爆了核弹。”
“我们在毁灭之前成功脱离，”阿德里安娜说，“我们乘坐逃生飞船在轨道上目睹了一切。整个行星被撕成碎片。星球上的所有生命瞬间死去。无论怎样的生命形式，都绝无可能生还。到最后，原先的星球只剩下空荡的残骸。从那时起我真正开始怀疑——我们和这副盔甲之间的界限究竟在哪里？”
梅洛迪心想，这位斯巴达II型战士的说法相当内省。他们还在努力消化后来发生的一切。
“我们原本搭乘的巡游舰在爆炸中受损，我们只剩下一艘逃生船。等待接应几天后，我们就进入了冬眠。”贾伊说。
在那段漫长的时光里，他们就坐在黑暗中，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否正确。他们等待着救援，却又不知道人类文明是否还有余力救援自己。不知道他们记忆中的一切是否已经不复存在。
“你担心的是你们作为一支团队的实际能力，”梅洛迪轻声说，“我猜你们最终决定启动新星核弹时信心不足，并没有达成一致决定。现在你们又陷入了另一场战争，你们觉得无所适从。我理解你们的难处。”
梅洛迪敢拿她的退休金打赌，如果他们现在把头盔摘下来，这几个斯巴达肯定都在直勾勾地看着她。在地球上的第一场机枪战争中，人们把这种表情称为“千码凝视”。当时士兵们还在战壕中作战，冒着倾泻如雨的炮火在泥浆中瑟瑟发抖。
范埃克豪特摇了摇头。“这样情况就变了。我们原本的计划是，万一你救回这些斯巴达战士，就要立即派他们去保护——”
“苏拉卡地下的东西。”梅洛迪接口道。
“是的。”范埃克豪特点了点头，他嘴角微微一撇。他似乎觉得信息已经透露得过多了。“如果他们说的是实话，那么我们需要得到我的上级批准才能调遣他们。否则我们有可能会让卡罗星的局势急剧恶化——甚至会影响到当前与向斐力人的和平谈判。我不知道他们直接造成了格利克事件，但这无疑是一个新的关键点，我们需要新的任务考量。卡罗星的向斐力人大部分都是格利克难民。如果我们把斯巴达投入现在的乱局，就等于是火上浇油，他们很可能会被当成战犯。我们得把他们暂时留在这里，等待新的命令。没有我上级的批准，我们不能调遣灰队，不然我们就有可能毁掉UEG和卡罗星努力实现的一切。”
“也许吧，”梅洛迪说，“但我们现在面临的情况也很严峻。不仅是吉拉汉尼人的袭击，还有向斐力叛军挖空心思想要占领这个星球，苏拉卡的一百多万人类居民需要我们力所能及的任何援助。我们甚至还没有考虑过苏拉卡的整体情况。如果军情局的预测模型是正确的，一旦吉拉汉尼人得到了城市地下的东西，我们最大的风险就不再是人类与向斐力人的和平问题，而是他们得手以后我们能不能活下来的问题了。”
“我重申一下，这是机密信息。我们必须让指挥部根据这些新的因素重新评估形势，然后我们才能给他们提供更多的信息。灰队没有这个权限——”范埃克豪特开口说道。
“苏拉卡的跃迁中继设备已经被毁，我们没有可以借助的通信方式，这意味着需要好几天的时间。我们没有这么多时间，”梅洛迪说，“如果吉拉汉尼人真的拿到了地下的东西，那么这条机密信息很快就会变得众所周知，而且会搞出大麻烦。所有困在这个星球上的人都有权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当然也包括这些斯巴达战士。”
梅洛迪转向贾伊，她一脸严肃地向前探着身子问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沙库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