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之东
“我现在是个骑士了，对吧？”西蒙抚过坎忒喀脖子上厚实的皮毛。大狼无动于衷地看着他。
宾拿比克从书堆里抬起脸，点点头。“你向上帝和王子发过誓，”矮怪又将脑袋埋进莫吉纳的书本，“在我看来，这足以证明你是个骑士了。”
西蒙将目光扫过火庭的石砖地面，拼命组织好语言。“可是……可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同啊。我是个骑士——是个男人了！可为什么我觉得自己还是老样子？”
宾拿比克的注意力全在书本上，过了好一会儿才做出回应。“真抱歉，西蒙。”他总算开口，“刚才我没仔细听。能再说一遍吗？”
西蒙弯下腰，捡起一块松动的石头，随手一挥。石头飞过砖地，落进环绕火庭的灌木丛，坎忒喀跳起来追了上去。“既然我是个骑士、是个大人了，为什么我觉得自己还像个傻乎乎的小厮呢？”
宾拿比克笑了。“不光你有这种感觉，西蒙好友。季节易改，本性难移。因着在雾沙穆的英勇事迹，你成了约书亚的骑士。要说你有长进，也不是在昨天的仪式上，你在那座山上已经成长了。”他拍了拍西蒙的脚，“在那山上、在喷溅的龙血中，你就没觉得自己学到了东西？”
“多少有吧。”西蒙眯眼看着坎忒喀的尾巴，它像一蓬轻烟，在石楠丛上甩来甩去。
“所有人，不论矮怪还是低地人，都有自己成长的时间，”小个子说，“别人没法说了算。知足吧。你永远都会是那个西蒙，但在你我认识的几个月里，我已经看到了你的改变。”
“真的？”西蒙刹住扔石头的动作。
“真的。你正在长成个男人，西蒙。顺其自然吧，别担心自己。”他翻动纸页，“听着，我来给你念一段。”他用粗短的指头划过莫吉纳纤细的笔迹，“我太感激史坦异了，他从奈格利蒙的废墟里抢出了这本书。这也是我们与你的伟大导师的最后一丝联系。”指头停了下来。“啊，在这儿，莫吉纳这样描写圣王约翰：
“……如果他真有神力加身，那么最能体现这一点的，便是他到来和离开之时，他总能在最合适的时间待在最适合的地点，并从中获利……”
“我以前读过这段。”西蒙兴味索然地说。
“那你应该明白这段话对我们有多重要了。”矮怪答道。
“圣王约翰深知，战争与外交——正如爱情与交媾，二者没太大分别——其报偿并不总归强大或正义的一方，却往往落到幸运者之手。约翰还知道下手要快，以免因过度谨慎而错失良机。”
西蒙冲着欣欣然的宾拿比克皱起眉头。“所以呢？”
“哈，”矮怪从容不迫，“接着听啊。”
“因此，在将纳班收入囊中的那场战役里，约翰才会带着人数远逊于对方的部队，穿过奥乃翠关口，径直扑向阿卓威斯大军的精锐。人们本以为只有傻瓜才会这么做，但就是这几近傻瓜般的疯狂，令约翰的小股部队将敌人打了个措手不及——甚至在惊诧的纳班士兵眼中，约翰似乎笼罩着一层不可战胜的神光。”
小个子的声音略显激动，西蒙从中听出了胜利的喜悦。宾拿比克似乎觉得这段文字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西蒙皱起眉头，思考着。
“你是说，我们应该效仿约翰王？也给埃利加来个措手不及？”真是个令人吃惊的主意，“我们该去……攻打他？”
宾拿比克点点头，微笑着露出黄牙。“真聪明，西蒙！为什么不呢？我们一直在招架，却从未还过手。改变策略也许会有帮助。”
“那风暴之王呢？”他看向乌云盘踞的地平线，被这主意吓到了。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在这异族的石山上，西蒙甚至不想直呼他的名字。“还有啊，宾拿比克，我们只有几百人，埃利加国王却有数千士兵。这事人人都知道！”
矮怪耸耸肩。“谁说我们必须正面交锋？再说了，我们的人数也在增长，每天都有更多的人穿过草原，来到……约书亚怎么叫来着？啊，新盖营所。”
西蒙摇摇头，又抛出一块风蚀的石头。“我说这也太傻了——不，不是傻，是太危险了。”
宾拿比克不以为意。他打个唿哨，将坎忒喀从石墙后召回。“也许你说得对，西蒙。我们去散会儿步吧。”
约书亚王子俯视着那把剑，一脸忧虑，在西蒙庆典上显露的欢欣已荡然无存。
戴奥诺斯爵士相信，王子近来并不是真的高兴，而是明白再自我怀疑会让周围的人更加不安。在这非常时期，大家更乐意见到王子的无所畏惧，而不是他的诚实，因此约书亚会尽量在人们面前戴上平静与乐观的假面具。但戴奥诺斯太了解王子了，他知道，约书亚心头的担子仍跟过去一样沉重。
他就像我母亲， 戴奥诺斯心想，虽然这么形容王子有点奇怪。但跟母亲一样，约书亚也觉得自己必须扛起所有的忧虑与恐惧，才能减轻别人的负担。
而且，跟戴奥诺斯眼中的母亲一样，约书亚似乎也比周围人老得快。从奈格利蒙逃亡至今，瘦削的王子愈显消瘦，虽然现在有所恢复，但某种异样的虚弱感始终挥之不去：戴奥诺斯觉得他有些脱神，仿佛久病初愈似的。他的灰发也明显增多，眼睛虽跟过去一样锐利而明晰，但也经常闪着高烧病人似的微光。
他需要安静，需要休息。真希望我能站在床脚，守护他睡上一整年。 “上帝赐予他力量。”戴奥诺斯喃喃道。
约书亚转头看向他。“抱歉，我在想事情。你说什么？”
戴奥诺斯摇摇头，他不想撒谎，但也不想说出自己的念头。两人都将注意力收回到剑上。
王子与忠臣站在长条石桌前。葛萝伊称这里为“离别之家”。昨晚的宴席已被清理干净，此时此刻，平滑的桌面上只躺着一柄闪闪发光的黑色长剑。
“想想看，有多少人死在它的剑尖下。”戴奥诺斯终于说道。他碰了碰缠着布条的剑柄。荆棘剑与身下的石桌一样冰冷而了无生气。
“最近又多了几个。”王子低声道，“想想看，为了得到它，我们牺牲了多少人。”
“既然付出这么多代价，我们就不该把它随随便便放在这大厅里，这里谁都能来。”戴奥诺斯摇了摇头，“它也许是我们最后的希望，殿下——也是唯一的希望！我们是不是该把它藏起来，或者派专人严加看守？”
约书亚差点笑出声。“为什么呢，戴奥诺斯？任何宝物都能被偷走，任何城堡都能被夷平，任何藏匿之地都能被找到。那还不如大方点，让所有人都能看着它，都能感受到希望。”他俯视荆棘剑，眯起眼睛，“但我看着它，却没燃起多少希望。如果我说，它让我阵阵发冷，你会不会觉得有失王家威仪？”他用手缓缓抚过剑身。“另外，听宾拿比克和西蒙说，若得不到神剑本身的许可，没人能把它带走。就让它躺在这里，让大家都能看到吧，就像传说中插在榉树心上的泰斯丹之斧。这样也许会有人来，告诉我们怎么使用它。”
戴奥诺斯有些困惑。“你是指某个平民，殿下？”
王子哼了一声。“智慧有许多种，戴奥诺斯。想当初，霜冻边境的平民告诉我们，邪恶正在大地蔓延，要是我们早点听进去，也许就不用受这么多苦了。没错，戴奥诺斯，关于这把剑的所有高见、所有歌谣、所有残缺不全的传说，对我们都很宝贵。”约书亚的不悦都写在脸上，“毕竟，我们不清楚它能起到什么作用——我们甚至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除了一首语焉不详的古老咒文……”
这时，一个刺耳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他的话。
“珂莱瓦钟结霜时
大路迢迢阴影行
幽深井底黑水泛
三剑务须再现身。”
二人惊讶地转过身。只见葛萝伊站在门口，一边朝他们走来，一边继续吟诵。
“贝肯地底掘出土
宏瘟高山下平川
噩梦惊扰酣睡人
三剑务须再现身。
“命运轨道望转向
时间迷雾欲清除
前浪若思拒后浪
三剑务须再现身。
“我无意偷听，约书亚王子——但我的耳朵实在太灵。你的话很有道理。但要质疑这把剑是否有帮助……”她撇了撇嘴，“请原谅一个林中老妇的直率：除了相信尼西斯的预言，我们还有其他办法吗？”
约书亚努力露出笑容。“它对我们意义重大，对此我没有异议，瓦莱妲·葛萝伊。我只想搞清楚，三神剑到底会成为怎样的武器。”
“我们都想知道。”女巫冲戴奥诺斯点点头，又看了眼黑剑，“好在我们已坐拥三神剑之一，这都像是上个季节的事了。”
“是啊，是这样。”约书亚倚靠着石桌，“而我们能来到这安全之地，也是多亏了你。我还没盲目到不知感恩，葛萝伊。”
“但你依然顾虑重重。”这不是个问句，“喂饱日益壮大的营地越来越难，要管理好他们更是难上加难。”
王子点点头。“很多人甚至不清楚为什么来这儿，只是盲目地跟着别人迁移。好不容易挨过那么冷的夏天，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挺过冬天。”
“他们会听从你的，殿下。”戴奥诺斯说。只要女巫一出现，约书亚就像个小心翼翼的学生，而戴奥诺斯始终不能接受这一点，最多只能努力掩饰自己的不快。“他们会按你说的做。我们同心协力，一定能挺过冬天。”
“没错，戴奥诺斯。”约书亚手搭老朋友的肩膀，“已经经历了那么多，现在这点小问题难不倒我们。”
他好像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在这时，厅外宽阔的阶梯上传来脚步声，矮怪和年轻的西蒙出现在门口，后面跟着宾拿比克驯服的大狼。巨兽闻闻空气，又里里外外嗅了嗅门边的石块，这才小步跑到大厅远角趴了下来。戴奥诺斯看着它走远，稍稍松了口气。他知道大狼不会轻易伤人，但对一个在爱克兰乡间长大的孩子而言，狼始终是篝火故事里的恶魔。
“啊。”约书亚愉快地说，“我的新晋骑士，还有来自远方伊坎努克的尊贵使节。来，请坐。”他指了指昨晚宴席后留下的一排椅子。“再稍微等会儿。等等艾欧莱尔伯爵。”王子转向葛萝伊，“你看过他了，对吧？他还好吗？”
“有几道划伤和瘀青，身子消瘦——他骑行了很远，吃得又不多——但身体无恙。”
戴奥诺斯觉得，如果只是旅途劳顿，她应该不会说这么多——但无论如何，她已经让他尽快恢复了。女巫没对王子表现出应有的尊重，本身也没多少戴奥诺斯想象中的女人味，但他不得不承认，她做起事来很有一套。
“那太好了。”约书亚将独手拢进斗篷，“这儿可真冷，我们生堆火吧，免得说话牙齿打架。”
约书亚等人交谈时，西蒙从角落的柴堆取了几根木柴，垒在火坑里。他很高兴能有点事做。在这些人中有了一席之地，也让他很自豪，虽然他还没法完全融入其中。
“顶端聚拢，底下散开。”葛萝伊建议道。
他听从建议，在炭灰中间把木柴搭成个尖顶小棚。弄完后，他环顾四周，觉得粗陋的火坑跟精美的石头地板一点儿都不搭，就像野兽住进了人类豪华的屋宇。这长厅属于希瑟建筑，本没有任何类似火坑的东西，那他们当时是怎么取暖的呢？西蒙记起亚纪都曾赤脚走在雪地上，估计他们本来就不怕冷吧。
“这地方真叫离别之家吗？”他问葛萝伊，后者正好拿着燧石和火镰走过来。她半天没理他，只是蹲在火坑旁，将火星敲进柴火旁边的木屑间。
“这个名字最接近原意。我本来想叫它‘诀别厅’，但矮怪纠正了我的希瑟语法。”她露出一个皱巴巴的微笑，手边升起袅袅轻烟。
西蒙觉得她是在开玩笑，但又不敢肯定。“‘离别’是因为两个家族在这大厅里一刀两断？”
“对，我相信他们是在这里分道扬镳，并且缔结了条约。但我想，它应该还有别的希瑟名字。远在两个家族决裂之前，这大厅已经建成了。”
所以西蒙是对的，他在幻象里看到了这里的过去。他一边沉思，一边盯着长厅。历经无数岁月，排排立柱依然整齐，棱角依然分明。吉吕岐的族人曾是伟大的建筑师，但现在，他们以森林为家，房子如鸟巢般轻灵多变。也许希瑟的改变很明智，但西蒙仍觉得，有个坚固的居所，有个不变的家，才是这世上最宝贵的财富。
“两个家族为什么会决裂呢？”
葛萝伊耸耸肩。“引发如此剧变，理由肯定不止一个，我只听说跟凡人有关。”
西蒙想起了桠司赖那骇人的一刻。“北鬼女王乌荼库，她很生气希瑟没……‘攻打凡人’，她是这么说的。她还说阿茉那苏放不下凡人。我们这些凡人。”一想到舰船降生阿茉那苏，西蒙就自责不已：北鬼女王的猎人宣称，自己正是跟着西蒙才找到了角天华。
女巫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我时常忘记你见证过的事情有那么多，孩子。希望等你自己的时刻到来时，你不要忘记这些。”
“我自己的时刻？”
“希瑟和北鬼的决裂，”她不理会他的问题，继续说道，“与凡人有关。但我听说，还在故乡时，他们两家的关系就不算太好。”
“华庭？”
“他们是这么称呼的。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我对这些传说向来没兴趣。但我经常跟以前的事打交道，我接触它们、观察它们，并与之交谈。总之有个女人，希瑟女人，还有个贺革达亚男人。女人死了。男人也死了。两个家族痛苦不堪。一桩陈年旧事，孩子。再见到你的朋友吉吕岐，你可以问问他。毕竟这涉及到他的家族历史。”
葛萝伊站起来，走开了，留下西蒙独自在火坑旁暖手。
这些古老的传说就像血液。即使你不知道、不去想，它们也会在身体里静静流淌。 他琢磨片刻。就算你不去想，苦难之时，传说也会从四面八方涌来。这一点也很像血液。
西蒙坐在那里沉思时，贺夫格和他的手下奥兹本来了，随后是艾索恩及其母亲桂棠公爵夫人。
“公爵夫人，我妻子怎么样？”约书亚问道。
“不太舒服，殿下，”公爵夫人回答，“不然她就来了。但也正常：小孩子降生之前很麻烦，你知道的。”
很快，史坦异神父与穆拉泽地伯爵相伴而来。伯爵脱掉了行装，换了身棕色的色雷辛厚羊毛衣裤，脖子上戴根金项圈，长长的黑发在脑后扎成一束。西蒙记得，很久很久以前，他在海霍特见过伯爵一次。命运的奇妙再次令人惊叹，人们就像身处审棋 的世界，被命运之手挪来挪去。
“欢迎，艾欧莱尔，欢迎你。”约书亚说，“感谢安东，再见到你，我从心底感到高兴。”
“我也是，殿下。”伯爵将行囊扔在门边，单膝跪地，然后站起身，与约书亚拥抱了一下，“流亡的赫尼斯第人向您问好。”
约书亚向艾欧莱尔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毕竟有些人他还没见过。到西蒙时，伯爵说：“我刚到这里就听说了你的奇遇。”清瘦的面庞上，他的笑容很是温暖，“希望以后你能拨出时间，给我好好讲讲。”
西蒙受宠若惊地点点头。“当然可以，伯爵。”
约书亚将艾欧莱尔领到长桌边。荆棘剑躺在那里，肃穆而骇人，恍如灵柩中一位辞世的国王。
“凯马瑞的名剑。”赫尼斯第人说，“我久闻其名，今日亲眼得见，发现它与普通刀剑一样，也由钢铁铸成，感觉还真是有些奇怪。”
约书亚摇摇头。“它可不同于普通刀剑。”
“我能碰碰吗？”
“当然。”
艾欧莱尔握住剑柄，使出全力，脖子上青筋暴凸，勉强才将剑身抬离石桌。最后，他放开手，揉了揉快要抽筋的手指头。“这剑重得跟磨石似的。”
“有时是。”约书亚拍拍他的肩膀，“有时却又轻如鹅毛。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更不知道如何使用它。但我们现在只有它了。”
“史坦异神父跟我说过预言诗。”伯爵说，“我也有些关于三神剑的新消息。”他环顾房间。“现在说适合吗？”
“这就是我的战时议会，”约书亚回答，“在场所有人都可以听。任何有关三神剑的消息，我们都想知道。当然了，我们也想听听你们的情况。我知道路萨已经过世。我们大家都很难过。他是个伟人，也是个好国王。”
艾欧莱尔点点头。“他儿子格威辛，也死了。”
坐在一旁的戴奥诺斯爵士发出叹息。“唉，真是个坏消息！围城前不久，他离开了奈格利蒙。后来发生了什么？”
“司卡利手下的考德克士兵俘虏并杀害了他，”艾欧莱尔垂眼看着地面，“还把他的尸体像垃圾一样丢在山脚，扬长而去。”
“天杀的！”戴奥诺斯怒吼道。
“我以与他们同乡为耻。”年轻的艾索恩说道。
他的母亲点头赞同。“等我丈夫回来，他会跟尖鼻子好好算这笔账。”公爵夫人言之凿凿，像在说太阳一定会落山一样。
“而在这里，我们都是同乡。”约书亚说，“我们必须团结。从今往后，我们要对付共同的敌人。”他朝墙边的椅子挥挥手。“来，所有人都坐吧。我们得想个对策：而我觉得，圈子围得越小，就越容易开诚布公。”
大家纷纷坐下，艾欧莱尔开始讲述赫尼斯第的陷落，以茵尼斯葵大屠杀和路萨受到致命伤开头。但没讲多久，厅外突然起了骚动。片刻后，老弄臣淘儿跌跌撞撞地闯进门，桑弗戈用力拽住他的上衣，试图阻止他。
“好哇！”老人用通红的双眼瞪着约书亚，“你也不比你那残忍的哥哥强多少。”桑弗戈拼尽全力，拽得他身子摇晃，两颊泛红，稀疏的头发乱作一团——老淘儿明显喝醉了。
“快回去，该死的！”琴师吼道，“对不起，王子，他突然蹦了起来，然后……”
“我服侍你父亲这么多年，”淘儿已经语无伦次了，“你就这么……这么……把我一脚踢开？”他傲然宣称，却没注意到自己下巴上挂着一溜涎液。“你故意排除我，把我踢出议会，亏我是你父亲最贴心的……”
约书亚站起身，悲哀地看着老弄臣。“我现在没法跟你讲道理，老人家，你这个样子可不行。”他皱起眉头，看着桑弗戈奋力拉住老人。
“我来帮他，约书亚王子。”西蒙看不下去了。他不希望老人继续自取其辱，于是跟琴师一起架住淘儿。老弄臣一转过身，便像被抽干了力气，任凭两人把自己推出大门。
厅外，寒风吹过山顶。西蒙脱下自己的斗篷，盖住淘儿的肩膀。老弄臣坐在台阶顶上，活像一包裹着骨头的瘦皮袋。他说：“我想我要生病了。”西蒙拍拍他的肩，无奈地看了看桑弗戈，对方的眼神里却没有一丝同情。
“跟照顾小孩似的。”琴师低声埋怨，“不对，小孩都比他省心。就说莱乐思，人家根本就不说话。”
“是我告诉他们去哪儿找那把受咒诅的黑剑。 ”淘儿嗫嚅道，“我告诉他们剑在哪儿。我还说了另一把剑，说埃利加不要它。‘你父亲希望你拿着它。’我是这么说的，可王子就是不听。他把它扔了，好像它是条毒蛇。现在又轮到了黑剑。”泪水流过他的白胡子。“还把我像烂橘子皮一样一脚踢开。”
“他在说什么稀里糊涂的？”西蒙问道。
桑弗戈撇撇嘴。“你们出发之前，他跟王子说了些有关荆棘剑的事。我就知道这么多。”他俯身抓住淘儿的胳膊，“唉，张嘴抱怨当然容易——他甚至不用费心照顾自己。”他冲西蒙露出个酸溜溜的微笑。“哎呀，就算身为骑士，难免也会碰上倒霉日子，你说呢？比如被人砍中之类。”他拽起弄臣，等老人自己站稳，“淘儿和我心情都不好，西蒙，但这不是你的错。过会儿再来找我吧，一起喝点酒。”
桑弗戈转身穿过草坪，一边勉力撑住淘儿，一边又尽量推开他，免得他弄脏自己的衣服。
西蒙返回离别之家，约书亚王子向他点头致谢。因这无奈之举受到赞赏，让西蒙有些不是滋味。艾欧莱尔刚刚讲完赫尼赛哈陷落，说他的族人躲进了格兰玻山。他提到剩余的赫尼斯第人撤进迷宫般的山中洞窟，如何在国王之女的指挥下安顿下来时，桂棠公爵夫人露出了微笑。
“这位梅格雯是个聪明姑娘。如果路萨之妻真像你说的一样束手无策，那你们幸好还有她。”
伯爵苦笑起来。“您说得对，夫人。有其父必有其女。我原以为她会成为更优秀的君主，不像格威辛那样偶尔头脑发热——可现在我却不敢肯定了。”
他继续讲述，说梅格雯因幻觉和怪梦变得越来越古怪，说她如何按照梦中的指示，带着伯爵深入山脉中心，找到了古老的石城万朱涂。
听他讲到地下古城和居住其中的戴沃人时，众人都目瞪口呆，只有葛萝伊和宾拿比克似乎没那么惊讶。
“太神奇了。”史坦异盯着离别之家的拱顶，喃喃说道，仿佛自己正置身于格兰玻山的地洞，“地图厅！那里记录着多少传奇啊？”
“待会儿你就能看到一部分了。”艾欧莱尔带着几分玩笑说道，“严冬没能杀死求知欲，这真让我高兴。”他转向众人。“但最重要的恐怕还是戴沃人关于三神剑的信息。他们声称，是他们铸造了米奈亚。”
“米奈亚的故事，我们也略知一二。”宾拿比克说，“其中确实提到了戴沃人——按北方人的叫法则是‘戴夫林’。”
“但我们最关心的仍是米奈亚在哪儿。”约书亚补充道，“三神剑我们有一把，埃利加得到了第二把。这第三把……”
“在座几乎所有人都见过第三把。”艾欧莱尔说，“也知道它沉眠在何处——只要戴沃人所言不虚的话。据他们说，米奈亚被芬吉尔带到了海霍特地下，后来被圣王约翰发现……并命名为光锥。如果这是真的，约书亚，那它就跟您父亲葬在了一起。”
“哦，天哪！”史坦异喃喃道。紧接着，大厅里一片沉默。
“我曾亲手握过它。”约书亚终于开口，语气里满是惊讶，“我亲自把它放在父亲胸口。光锥就是米奈亚？可我父亲从没提过呀！”
“是，他从没提过。”桂棠插了一嘴，“也没告诉过我丈夫。他只对艾奎纳说：这是个无关紧要的老故事。”她摇了摇头。“是秘密。”
一直在旁静静聆听的西蒙开口了：“可光锥不是他从出生地瓦伦屯带来的吗？”他看了眼约书亚，突然担心自己是不是太冒失了，“我是说，您父亲。好像传闻里是这么说的。”
约书亚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儿。“很多人是这么说，但回头一想，我父亲自己从没这么讲过。”
“原来如此！啊，原来如此！”史坦异猛地一拍手，坐了起来，眼罩滑到了鼻梁上，“那个困扰亚拿嘉很久的段落，莫吉纳那本书上的段落！上面说约翰去地下面对巨龙——那时他拿着长矛！一支长矛！哦天哪，我们怎么没想到啊！”牧师像个小男孩似的笑了起来。“可等他出来时，手上却拿着光锥！啊，亚拿嘉，要是你在该多好！”
王子抬起手。“这一下牵扯太大，连很多旧传闻都要改写了，但眼下，我们还有个更大的问题。假如戴沃人说的是真的——反正我相信是，时局如此疯狂，传言再疯狂些又有何不可？——我们必须找到那把剑，管它叫光锥还是叫米奈亚。它正躺在海霍特城墙边的司维特悬崖，在我父亲的坟墓里，我哥哥只要站上城垛就能看到。而那道悬崖边，从早到晚都有爱克兰卫兵巡逻。”
短暂的笑语欢声消失不见，沉重的静默接踵而来，西蒙心中似乎有个主意在发芽。但那想法太过模糊，尚未成形，所以他没说出口。而且那想法还挺吓人。
艾欧莱尔开口了：“我还没说完，殿下。刚才我提到了地图厅，还有戴沃人保存的地图。”他站起来，走过去捡起门边的行囊，又折返回来，把包里的东西倒在地上。那是几捆浸了油的羊皮卷轴。“这些就是海霍特地底的示意图。戴沃人说，当城堡属于希瑟、名字还叫阿苏瓦时，他们的任务便是挖掘地道。”
史坦异第一个跪到地上，珍爱而小心地展开一张羊皮卷。“啊！”他深吸一口气，“啊！”狂喜的微笑转为疑惑。“我必须承认，”他终于说道，“我，呃，有点儿……有点儿失望。我不知道戴沃人的地图……我的天……竟然这么粗糙。”
“这些不是地图原件。”艾欧莱尔皱了皱眉头，“是两个赫尼斯第书记员在几乎一片漆黑的狭窄通道里，将戴沃人的石刻地图誊印到羊皮纸上的，这样才方便携带。”
“哦！”牧师羞愧不已，“哦！请原谅，伯爵！我很抱歉……”
“别在意，史坦异。”约书亚转向穆拉泽地伯爵，“真是件意想不到的礼物，艾欧莱尔。等有一天，我们终于站在海霍特城墙前时，赞美你的声音将响彻天堂！”
“您太客气了，约书亚王子。说老实话，这是梅格雯的主意。我不敢说这些地图能派上什么用场，但多知道些总没坏处——我相信您的文书官也会赞成这一点。”他朝史坦异挥挥手，牧师正在翻阅一卷卷羊皮纸，好像一头小猪发现了一大丛松露。“而且我必须承认，我来找您，不光希望得到感谢。离开赫尼斯第时，我以为能找到您的反抗军，好让我们两家合力，将考德克的司卡利驱逐出我们的土地。但现在看来，您连可以出击的军队都没有。”
“没有。”约书亚脸色阴沉，“我们人数还太少。虽说每天都有新来的，但要组织人马援助赫尼斯第，还要等上很长时间。”他站起身，在大厅里走了几步，揉搓着光秃秃的右腕，好像它突然在隐隐作痛似的，“我们一直就像蒙着眼睛打仗，因为我们始终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力量把我们逼到如此地步。到了现在，我们终于看清了敌人的真面目，可又人手不足。除了躲在奥斯坦·亚德最偏僻的角落，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戴奥诺斯凑了过来。“如果举起反旗，我的王子，人们便会聚到你的麾下。现在除了色雷辛，都没几个人知道你还活着。”
“他说得对，约书亚王子。”艾索恩说，“我知道不少瑞摩加人憎恨司卡利。我逃出尖鼻子的军营时，有些人还帮我躲藏。”
“眼下在赫尼斯第，约书亚，您还活着只是个虚无缥缈的传言。”艾欧莱尔说，“光是将这消息带回格兰玻山，告诉我的族人，我就已经不虚此行了。”
一直在踱步的约书亚停了下来。“你要带给他们的不止如此，艾欧莱尔伯爵。我向你发誓，我会给你更多希望。”他用手拂过双眼，好像今天起了个大早似的，“以圣树之名，今天真是个大日子！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吧。无论如何，我得消化消化刚才的消息。”他露出疲倦的微笑，“还得去看看我妻子。”他挥了挥手，“起来吧，大伙，起来。当然除了你，史坦异。我猜你打算留下？”
文书官扑在羊皮纸上，根本没听到王子的话。
派拉兹沉浸在迷宫般的黑暗思绪中，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歌声。
歌声穿透执念的迷雾，令他猛地刹住脚步，身子在台阶旁摇摇欲坠。
“Azha she'she t'chakó, urun she'she bhabekró ...”
声音出自黑暗的楼梯井，动人而悲切，如一段阴郁的旋律，飘忽不定，令人不安：就像一只蜘蛛用丝线缠住猎物时哼唱的赞美诗。歌声缓慢而绵长，伴着阵阵呼吸，音符虽断断续续，但其娴熟的技巧表明，这貌似不谐之音实则有意为之——事实上，它完全属于一种特异的曲调。
“Mudhul samat'ai. Jabbak s'era memekeza sanayha-z'a
Ninyek she'she, hamut'tke agrazh'a s'era ye ...”
换作别人，听到如此瘆人的歌声，恐怕早就掉头逃回天光下的城堡，打死也不想见到唱歌者是谁了。派拉兹却毫不犹豫地继续往下走，靴子在石阶间荡起阵阵回音。这时，另一段旋律也加入进来，同样诡异，同样令人难受。两段乐音同声呢喃，好似穿过烟囱的风声。
派拉兹走下台阶，转进一条走廊。两个北鬼站在沉重的橡木门前，突然陷入沉默。派拉兹越走越近，他们冷冷地盯着他，眼神中带着些许蔑视，就像两只晒太阳时被人打扰的猫。
派拉兹注意到：以贺革达亚的标准而言，他们很是魁梧，身材都堪比高大的人类，只是瘦得仿如挨饿的乞丐。他们漫不经心地握着银白长枪，黑色兜帽下的苍白面孔像死人一样宁静。
派拉兹盯着两个北鬼。北鬼也盯着派拉兹。
“怎么？你们就这么傻站着，不打算替我开门？”
一个北鬼缓缓垂下头。“好的，派拉兹大人。”带着口音的冰冷语调却没有一丝敬意。他转过身，拉开大门，露出一段被火光映红的走廊与阶梯。派拉兹穿过两名守卫，继续往前。门在身后重重地关闭。没等他走出十步，古怪的蜘蛛乐曲再度响起。
锤子起起落落，叮叮当当，将渐渐冷却的金属敲打成形。这都是为了国王陛下，而国王本人正端坐于昏暗的王座大殿，离下面的锻造间远着呢。这里的声音吵得厉害，至于恶臭的味道——硫磺、热铁、地面上的干盐巴，甚至腥甜焦煳的人肉——那可就更难闻了。
巨大的锻造间里，往来穿梭的人们形貌扭曲，仿佛他们也是些残次金属，早被地下洞窟的热量熔化，就连衬着护垫的厚重衣衫也掩盖不住他们畸形的身躯。但说实话，派拉兹明白，目前还能替埃利加的军械库干活的，也只剩这些怪胎了，他们或身体畸形，或灵魂扭曲，或者身体和灵魂都严重异化。早些时候，有一小撮人幸运逃脱了，但大多数健全劳工都被粗鄙的监工尹寸活活累死。派拉兹曾亲手选出一些人参与实验，幸存下来的又被扔回到这里。他们活着，必须在锻炉前劳碌；他们死了，尸体也将扔进锻炉。
国王参事眯起眼睛，目光穿过飘浮的气雾，看着锻炉工人在重担下苦苦用力，看着他们被火舌舔过时像青蛙一样跳开。不管怎样，派拉兹心想，所有比尹寸更可爱、更机灵的家伙，最终都被尹寸给收拾了。
事实上，如果真拿尹寸作标准，那在偌大的锻炉周围，还能有人添火或倾倒铁水，那才真叫奇迹呢。派拉兹一边想，一边因自己冷酷的幽默而咧嘴微笑。
乒乒乓乓的锤打声竟然带着一种平静，而就在这近乎宁静的时刻，派拉兹却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阵尖啸。他转过身，动作尽量不急不躁，以免有人正看着自己。任何东西都吓不到红牧师：他要确保所有人都明白这一点。等看到发声的东西，派拉兹不由咧嘴一笑，往石地上吐了口唾沫。
身后是个大水车，几乎占满整面洞壁。巨大的木轮包裹着铁片，固定在大树干削成的轮轴上，在流经锻炉的湍急溪水中起起落落，将溪水浇灌进一条条设计精巧的复杂水道。水道则将凉水引至锻造间的各个部分，或冷却钢铁，或熄灭火焰，甚至——当尹寸偶尔心情好时——洗刷一下被锻炉烤干的悲惨劳工。同时，水车转轮还带动了一组黝黑油腻的铁链，最粗的几根则直接伸向头顶的黑暗空间，专门为派拉兹的某些特定需求提供动力。此时此刻，转轮的桨叶或起或落，让炼金术士不由浮想联翩。他在想：如果这装置做成山一般大小，由几千名哭号的奴隶用尽全身力气拉动，那它能不能挖出黑暗海底隐藏了无数个世代的秘密呢？
就在他思考堆积千年的淤泥可能吐出什么好东西时，一只指甲缝黑糊糊的大手拽住了他的衣袖。派拉兹猛转过身，将它拍开。
“你敢碰我？！”他嘶吼着眯起黑眼珠，龇出牙齿，像要将这弯腰驼背的大个子的喉咙活活撕碎似的。
尹寸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的圆脸长着杂乱的胡须，还有烧伤后留下的疤痕，总是一副石头般蠢笨顽固的模样。“你有事找我？”
“不许你再碰我。”派拉兹压低声音，但余怒未消，话音仍在打颤。“永远不许。”
尹寸皱起高低不平的两道眉毛，一只眼窝里流露出不快。“找我做什么？”
术士停顿片刻，吸了口气，奋力压下冲上脑壳的黑色怒火。派拉兹很惊讶自己竟会暴跳如雷，在这粗野的锻炉监工身上发泄怒火，简直是种愚行。等尹寸没用了，再把他像宰猪一样弄死也不迟嘛。而在这之前，他对国王的计划还有帮助——更重要的是，对派拉兹的计划也有帮助。
“国王要加固幕墙。新托梁，新支柱——要用津濑湖畔最吃重的木料。”
尹寸低下头，想了想。这差事明显难度很大。“期限是？”他最后问道。
“炷祭之前。就算迟一星期，你，还有你那帮废物，都将挂上尼鲁拉大门喂渡鸦。”派拉兹想了想尹寸的丑脑袋戳在门顶矛尖上，努力忍住笑意，“我不想听借口——你有三分之一年时间呢。说到尼鲁拉大门，你还得做几件事，几件很重要的事，以加强大门的防御措施。”他把手伸进袍袖，掏出一个卷轴。尹寸打开它，举到锻炉的火光前以便阅读。“也要在炷祭之前完成。”
“怎么没有国王的印章？”尹寸皱成一团的脸上竟然露出一丝精明。
派拉兹猛一挥手，一团油腻的黄光在他指尖跳动。过了一会儿，光球消失了，他把手垂到身侧，藏进宽松的深红袍袖。“再敢质疑我，”术士咬牙切齿，“我就把你烧成灰。”
锻炉监工脸色阴沉。“那幕墙和大门就完不成了。除了尹寸医师，没人能让他们干那么快。”
“尹寸医师？”派拉兹撇了撇薄嘴唇，“乌瑟斯救救我吧，懒得跟你废话了。好好完成埃利加国王的指示。你够幸运了，乡巴佬，只是你自己不知道。你将亲眼目睹一个伟大时代的开始，一个黄金时代。”但只是开始而已，因为你看不到以后了， 牧师在心里保证。“我过两天再来。到时候你再告诉我需要多少人手和材料。”
派拉兹大步离开时，好像听到尹寸在背后喊了句什么，等他转过身，却只见锻炉监工正死死盯着水车永不停歇地打转。锤声叮当刺耳，但派拉兹仍能听到转轮那沉重而阴郁的吱嘎声。
艾奎纳公爵倚在窗台上，揪着自己刚露头的胡须，俯视关途圃油乎乎的水道。风暴停息了，反常的零星积雪已经融化。沼泽虽冷得出奇，但黏稠的空气已然回归。艾奎纳心中有种紧迫感，很想离开去做点什么。
我被困住了， 他心想。像被弓箭手钉到了地上。像该死的克洛渡湖之战重头又来了一遍。
当然了，周围并没有弓箭手，也没有任何敌对势力。关途圃暂时摆脱了寒潮的魔爪，恢复了以往唯利是图的本性，它不再关心艾奎纳，也不再关心上百上千的各色人等——他们就像忙碌的跳蚤，占据了城里城外的无数房屋。但实际上，正是这等境况困住了艾弗沙的前领主。要是面对普通的敌人，不论对方有多少人，装备有多精良，他也不至于这么头疼。
艾奎纳叹了口气，站了起来，扭头看看凯马瑞，后者背靠对面的墙坐着，正在摆弄一根绳子。曾是奥斯坦·亚德最伟大骑士的老人抬起头，露出傻小孩似的微笑。虽已白发苍苍，但他的牙齿依然完好。他也很健壮，身板好得令很多来酒馆闹事的年轻人心生嫉妒。
但几个星期来，不管艾奎纳怎么努力，也抹不去他那痴傻的微笑。不知道凯马瑞是中了邪，还是脑袋受了伤，或者只是因为上了年纪，总之结果都是一样：公爵没法恢复他一丝一毫的记忆。老人不记得艾奎纳，想不起自己的过往，甚至连名字都忘了。要不是公爵熟识凯马瑞，他可能都要怀疑自己的记忆和直觉了。好在过去，艾奎纳与约翰的首席骑士交往颇深，不论春夏秋冬、阴晴明暗、境遇好坏。就算老人不认得自己了，艾奎纳也绝不可能认错他。
可公爵又该怎么做呢？不管凯马瑞是否疯到无可救药，艾奎纳都得帮他。目前最明显的是，公爵必须带老人找到那些还记得并尊敬他的人。即便凯马瑞帮忙建立的世界正在崩塌，即便新王埃利加废弃了先王约翰——凯马瑞的朋友与封君——的梦想，老人也理应找到个更好的地方安度晚年，而不是在这穷乡僻壤的臭水沟里苟延残喘。另外，如果约书亚这边有人幸存，他们也该知道凯马瑞还活着。老人必将成为强有力的光明与希望的象征。至于艾奎纳，身为一位精明的领主，他当然知道凯马瑞的象征意义有多大。
可就算关途圃集市上的传言是真的，约书亚或他手下的将领已设法逃出生天，在北方某处重整旗鼓，艾奎纳和凯马瑞又该如何穿过满是敌人的纳班找到他们呢？首先，他连这间旅店都出不去。笛尼梵神父临终前，交代艾奎纳把米蕊茉带到这儿。被迫从塞斯兰·安东尼斯逃离之前，公爵就没见到米蕊茉，可她说不定已经知道这地方了——也许就是笛尼梵告诉她的呢！她以后很有可能找到这里，孤立无援，却发现艾奎纳已经走了。公爵能冒这个险吗？艾奎纳答应过约书亚，那么不管王子是死是活，他都要尽全力帮助米蕊茉。
艾奎纳曾寄希望于提阿摩——某种程度上，提阿摩也算笛尼梵的密友了——希望他能知道米蕊茉的下落，但这希望也很快落空了。经过多番试探，棕皮肤小个子终于承认，自己也是被笛尼梵叫来的，但却没做过多解释。听说了笛尼梵与莫吉纳的死讯，提阿摩大惊失色，之后便没给过艾奎纳任何帮助。事实上，公爵因此有些生气。虽然沼泽人的腿很疼——他说他被一条鳄鱼咬了——但艾奎纳仍觉得，提阿摩总能解答他俩的一些难题，尤其是笛尼梵叫他们来此的目的，而不是躲在客房里闷闷不乐吧——说起来，那房间还是艾奎纳付的账呢！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房里写写画画，或是一瘸一拐地沿着关途圃的木板路溜达。比如现在，他就不知瞎晃到哪儿去了。
艾奎纳正想对沉默的凯马瑞说些什么，这时敲门声响起，门吱呀一声开了，女店主邵尔珊走了进来。
“你要的饭菜，我端来了。”单听语气，好像她做出了多大的牺牲，但事实上，她收艾奎纳的钱已远远超出了正常的住宿和伙食费。“上好的面包和汤。上好的。还有豆子。”她把盖碗放到矮桌上，旁边又摆了三只小碗。“我就不明白，你为啥不能下去跟大伙一起吃呢？”“大伙”是指两个乌澜羽毛商，还有个正在找活儿干的纳拉克西流浪宝石匠。
“因为我付钱了。”艾奎纳低吼道。
“沼泽人呢？”她舀起全无热气的汤。
“我不知道。我想你也管不着。”他咆哮道，“我看到你和你朋友今早出去了。”
“去集市。”她哼了一声，“我没法坐船，因为他……”由于两只手都没闲着，她只好朝凯马瑞的方向摆摆头。“……一直没修好。”
“我不会让他修的，他有自己的尊严——为了这个，我也付过你钱了。”艾奎纳的怒气在攀升。邵尔珊老爱试探公爵身为骑士的底限。“你长了张碎嘴，女人。我想知道，你跟你集市上那帮狐朋狗友是怎么说我、还有其他陌生客人的？”
她惴惴不安地瞟他一眼。“啥也没说，我保证。”
“最好是实话。我付你钱，就是叫你别对我朋友……乱咬舌头。”他看了看凯马瑞，后者正快乐地将油乎乎的汤水舀进嘴里。“如果你拿了我的钱，还敢到处乱讲，那就记住：一旦被我发现你跟人提起过我和我朋友……你一定会为自己的多嘴多舌而后悔！ ”他的话语像雷鸣般隆隆作响。
邵尔珊警觉地后退一步。“我保证，我什么也没说！你没理由威胁我，大人！没理由！你这样可不对！”她朝房门退去，手里挥舞着长柄勺，像要挡住对方的拳头。“我答应不说，就绝不会说。人人都晓得——邵尔珊说到做到！”她飞快地划了个圣树标记，溜出房门，在木头地板上留下一串汤水印。
“哼。”艾奎纳哼了一声。他看着仍在碗里晃动的灰汤。付钱叫她闭嘴，真是的，就像付钱叫太阳不要发光。他一直花钱如流水，可就算乌澜水也会流光的，然后又该怎么办呢？光是想想就让他生气。“哼！”他又哼一声，“真该死。”
凯马瑞抹抹下巴，面带微笑，两眼一片空无。
西蒙靠在石柱边往下观瞧。苍白的日头几乎就挂在他头顶，光线刺穿了灌木，往山坡上投下一片倒影。
“在这儿呢。”他回头喊道，然后倚在被风蚀磨光的柱子上等待。白石尚未褪下晨间的寒意，似乎比周围的空气更冷。过了一会儿，西蒙觉得连骨头都要冻成冰了，于是挪开几步，转身查看石山边缘。瑟苏琢顶端的石柱就像王冠上的尖刺。几根古老的柱子倒塌了，因此这王冠看起来有些破破烂烂。但大多数石柱依然挺立，仍将在难以估量的无数个世纪里，忠实履行自己的职责。
就像泽特伯格的怒冠石， 西蒙心想。
所以泽特伯格也曾是希瑟的地盘？好像很多诡异的故事是这么说的。
那两人去哪儿了？“你们下来了吗？”他喊道。
没有回答，于是西蒙攀过石头，又往山坡下爬了一小段。他小心地攥住一丛结实的石楠，不顾手指被刺痛：山体表面泥泞，不这么做可能会有危险。下方的山谷灰水漫溢，波澜不惊，新形成的绕山湖看着像石板一样坚硬。西蒙不禁想起从前，他爬到绿天使塔顶的钟楼里，感觉自己就像坐在高过世界的云端。而瑟苏琢这一整座石山仿佛不久前才从原始的淤泥中拔地而起，在这里，很容易让人觉得石山之外再无生物。据《安东之书》记载，上帝站在登·赫洛山顶创造了整个世界，当时他一定也是这种感觉。
吉吕岐告诉过西蒙，华庭降生者是如何来到奥斯坦·亚德的。希瑟说，那段时间，大部分世界都在海水之下，如今的极西依然如此。吉吕岐的族人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航行，穿过难以想象的距离，终于在一片杳无人烟的青翠海岸登陆，那是一座被无边海洋环绕的巨岛。吉吕岐表示，在后来的大灾变中，世界的形貌发生改变：大地抬升，海水往东方与南方退却，形成了新的山脉与草原。这时，华庭降生者再也回不去他们失落的家园了。
想到这里，西蒙眯起眼睛望向东方。站在瑟苏琢山顶时，他只能看到昏暗的草原：一片了无生气的灰绿色平地，无边无垠，延伸到视线开外。西蒙听说，在这场可怕的寒冬降临之前，东边的草原就一直杳无人烟。出了阿德席特森林，越往东就越荒凉。甚至有旅人宣称，过了某个地点，就连哈卡人和色雷辛人都不曾涉足。那里从未接受过阳光的照耀，大地永远被黄昏笼罩。偶尔有些鲁莽的家伙穿过阴暗的平原，寻找新的土地，但他们再也没能回来。
西蒙意识到自己已看了很久，但伙伴还是没下来。他刚想再喊两声，就看到了杰瑞米。后者正小心翼翼地择路穿过荆棘与齐腰高的野草，往山缘走来。莱乐思拽着年轻侍从的手，身影几乎被草丛淹没。她似乎渐渐喜欢上了杰瑞米，因为他俩最近经常在一起。莱乐思还是不肯说话，总是一脸肃穆与沉静，但只要不陪着葛萝伊，她经常来找杰瑞米。西蒙猜测，她可能也发现了，年轻的侍从与她同病相怜，他们的内心都经历过同样的痛苦。
“它是流到地下？”杰瑞米大声问道，“还是越过山缘？”
“都是。”西蒙比划了一下。
他们之前一直沿溪而行。小溪另一头位于葛萝伊命名为“流水之家”的建筑，水流不可思议地绕过许多岩石，却没被泥沙吸干——它为新盖营所提供了饮水，也成了新居民嚼舌与社交的中心之一。西蒙本以为这涓涓细流出自那个小池子，然后淌出了流水之家，但事实上不是，它出自于瑟苏琢的某个最高点，淌过山巅，并随着地形变化时隐时现。这样的小溪，西蒙见所未见，也闻所未闻——谁听说过山顶也有小溪呢？于是，在风暴归来、哪儿也去不了之前，他决定探查一番溪流的走向，没准他还能找到源头呢。
杰瑞米在山腹下与西蒙汇合。二人站在湍急的溪水边。
“你觉得它是一直往下流呢？”杰瑞米指了指诀别石山脚宽阔的灰色水面，“还是又淌回山里了？”
西蒙耸耸肩。出自希瑟圣山核心的溪水确实有可能再流回山里，比方说，借助某种复杂的“创造与毁灭之轮”——就像不断逼近的未来吸收了现在，很快又被吐出变成了过去。他本想提议再走远一些，但莱乐思还在下坡，西蒙担心她会受伤，虽然她本人似乎并不在意。她很容易滑倒，而这山坡又险峻又危险。
杰瑞米往上走几步，伸手接住她的细胳膊，将她抱到两人身边。他的动作托起了她宽松的裙子，这一瞬间，西蒙看到了她的伤疤，长长的红肿印迹覆盖了她的大腿。她肚子上肯定更糟，他心想。
整个上午，他都在考虑在离别之家听到的有关三神剑的信息。事态如此错综复杂，西蒙觉得，他自己、他的朋友和盟友们、埃利加，甚至包括可怕的风暴之王本人，似乎都只是审棋棋盘上的棋子，被人摆出上百种不同的棋局。可现在，突然间，刚刚过去的可怕经历又提醒了他。莱乐思，一个无辜的女孩，被风暴之矛的猎犬惊吓并攻击；另有成百上千同样无辜的孩子流离失所、孤苦伶仃、惨遭折磨而死。突然的愤慨令西蒙脚底发飘，怒火让他脚步踉跄。如果世上真有公义，那就必须有人为发生的事负责——为莫吉纳、黑斯坦、莱乐思负责；为面容瘦削、黯然不语的杰瑞米负责；为无家可归、凄凄惨惨的西蒙负责。
乌瑟斯宽恕我吧。如果可能，我会把他们全部杀掉。杀掉埃利加、派拉兹，还有他们的白面北鬼——如有可能，我会亲手杀掉他们。
“我在城堡见过她。”杰瑞米说。西蒙惊讶地抬起头。他的指节由于刚才紧握着拳头，有些隐隐作痛。
“什么？”
“莱乐思。”杰瑞米朝那孩子点点头。她正望着泛滥的峡谷，伸手抹了抹脏兮兮的小脸。“她是米蕊茉公主的女仆。当时我在想：‘多漂亮的小姑娘啊。’她穿着一身白裙子，手里捧着鲜花。看起来很干净。”他轻声笑了，“可你看看她现在。”
西蒙不想再谈这些悲伤的过往。“看看你自己吧，”他说，“还好意思说别人。”
杰瑞米没被他转移话题，“你真的认识她吗，西蒙？我是说，公主。”
“是真的。”但西蒙不想再给杰瑞米讲一遍。当初发现米蕊茉没在约书亚身边，他的心里就很失望；发现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他又很紧张。他做梦都想告诉她自己的经历，想给她讲龙的故事，看着她瞪大眼睛。“真的。”他重复道，“我认识她。”
“她漂亮吗？像所有公主那样漂亮？”杰瑞米的语气变得急切。
“我想是吧。”西蒙也不愿谈起她，“对，她曾经——我是说，她一直很漂亮。”
杰瑞米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人打断了。“嘿！”上面传来一个声音，“你们在这儿啊！”
石柱旁边，一道奇怪的黑影俯视着他们。那东西长了两颗脑袋，其中一颗有对尖耳朵。
“我们在找泉水从哪儿来，又往哪儿去，宾拿比克。”西蒙叫道。
大狼歪了歪脑袋，叫了一声。
“坎忒喀觉得，你们不能再沿溪水散步了，西蒙。”宾拿比克大笑起来，“另外，约书亚叫所有人都回离别厅。还有很多要事要谈。”
“来了。”
西蒙和杰瑞米一人一边，拉着莱乐思冰冷的小手攀回到山顶。太阳在天上盯着他们，像只浑浊的眼睛。
早上那些人又回到了离别之家，彼此低声交谈着，也许是因为少了昨晚的人群，宽阔而诡异的大厅显得愈发骇人，令他们有些不安。病怏怏的午后阳光渗过窗户，有气无力的，看不出是从哪个方向照入，只是均匀地覆盖了房间。墙壁上精致的雕刻闪烁微光，仿佛自身内部便会发亮，让西蒙不由想起海霍特地底的发光苔藓隧道。他曾迷失在压抑而窒息的黑暗中，那里的绝望无以复加。他能存活下来，肯定是有原因的。他能免遭伤害，也一定有其理由！
求求你，我主安东啊， 他开始祈祷，我都活到现在了，别让我就这样死去！
可因为黑斯坦的丧生，他曾诅咒过上帝，就算忏悔也晚了吧。
等西蒙睁开眼睛，发现约书亚已经到了。王子之前一直在陪渥莎娃，他告诉大家，她已经好多了。
陪同约书亚前来的二人都没出席早会。一个是施拉迪格，他之前在侦察山谷边界；另一个是弗乐森，粗壮的法尔郡年轻人，刚被推选为新盖营所的卫队长。他年纪轻轻，眼睑粗厚，目光警觉，一看就像个老练的街头打手。他有着明显的伤疤，手指则缺了两根。
史坦异简单地为众人祝福，新卫队长审慎地报告了自己打听来的消息。随后，约书亚站了起来。
“我们有很多事要决定。”他说，“但在开始之前，请允许我先祝大家好运，因我们的未来大有希望。
“当我们被绝望和失败包围时，上帝眷顾了我们，将我们带到这安全之所，而就在短短一季之前，我们还散落在世界各地，饱受战乱之苦。我们要找到三神剑之一，它或许正是我们胜利的希望：这个任务，我们已顺利达成。如今，每天都有更多人聚到我们麾下，只要等上一段时间，我们就将拥有一支军队，甚至能让我哥哥至高王都为之动容。
“当然了，我们仍需要更多人手。背井离乡的爱克兰人足以组成军队，但要战胜至高王，我们得广纳士兵，而眼下光是要喂饱并保护难民，就已经很吃力了。况且，就算有一支训练有素的大军，恐怕我们也抵挡不住埃利加的盟友风暴之王。”约书亚停顿了一下，“因此，在我看来，今天我们必须解决三个重大难题：我哥哥到底有什么计划？我们该如何召集军队阻止他？我们又该如何弄到另外两把剑——光锥与悲伤——好打败北鬼和他们侍奉的两个黑暗之主。”
葛萝伊举手道：“请原谅，约书亚，但我觉得还有一个问题：我们有多长时间完成这些？”
“问得好，瓦莱妲·葛萝伊。如果能在这儿坚守一年，也许我们就能集结足够的兵力，就算不能把埃利加打回老巢，至少也能在边境地带与之周旋——但跟你一样，我怀疑我们没那么多时间。”
其他人也纷纷开口，讨论爱克兰东边与北边是否还有其他势力，有没有领主再也无法忍受埃利加国王的铁拳，别的地方还有没有潜在的盟友。过了一会儿，约书亚叫大家安静。
“解决这个问题之前，”他宣布，“我觉得我们必须先搞清头一个也是最重要的问题——我哥哥到底想要什么？”
“权力！”艾索恩说，“像玩骰子一样玩弄人命的权力。”
“他已经有了。”约书亚回答，“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但找不出答案。虽然之前也出现过这样的国王：他们拥有了全世界，却依然得不到满足。也许这个至关紧要的答案，我们得等到世界末日才能知晓。如果能知道埃利加与风暴之王的交易内容，也许我们就能猜出我哥哥到底有什么计划了。”
“约书亚王子，”宾拿比克说，“我从不同的角度考虑过这事。不管你哥哥有什么打算，他都得到了风暴之王的法力与黑魔法的帮助。那么，风暴之王想得到什么回报呢？”
一时间，石头大厅一片沉默，随后，人声渐渐响起，直至陷入争论。最后，约书亚用靴跟跺了跺地板，让众人安静下来。
“你问了个可怕的问题，宾拿比克。”王子说，“确实，黑暗之主想要什么呢？”
西蒙想起了海霍特地底的阴影。他曾在那里艰难前行，仿佛身处噩梦，四周鬼魂萦绕。“也许他想夺回自己的城堡。”他说道。
西蒙声音很轻，厅里大部分人没听到，继续低声交谈，但约书亚和宾拿比克都转脸看向他。
“仁慈的安东啊。”约书亚说，“有这个可能吗？”
宾拿比克沉思良久，慢慢摇摇头。“这个想法还有些问题——但很有见地，西蒙。告诉我，葛萝伊，对此你怎么看？”
女巫点点头。“伊奈那岐夺不回城堡了。阿苏瓦陷落后，牧师们祝福了废墟，消解了其中的法术，就算世界毁灭他也回不去。不，我不认为他能夺回它，现在他就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但他虽无法直接统治，却可假埃利加之手。北鬼力量很强，但人数稀少——而藏在龙骨椅背后的阴影里，风暴之王确实可以支配奥斯坦·亚德全境。”
约书亚面色阴沉。“想不到我哥哥对子民和王座都如此漠不关心，甚至将他们贱卖给了人类的大敌。”他转向其他人，瘦削的脸上难掩愤怒之情，“我们暂且这样相信吧：风暴之王想通过我哥哥统治全人类。我听说，伊奈那岐全凭憎恨才苟延至今，所以他的统治会是什么样，我不说你们也该清楚。西蒙告诉过我们，希瑟女人阿茉那苏预见到风暴之王会如何对待人类，连她都说‘十分可怕’。所以我们必须竭尽全力，阻止他和北鬼女王——如有必要，可能还要献出生命。接着是下一个问题：我们该怎么阻止他们？”
接下来几个小时，大家提出了许多计划。弗乐森谨慎地建议大家待在难民营，静候奥斯坦·亚德对埃利加的不满越积越高。贺夫格身为草原人，却对石民的计谋一点都不陌生，他提出一个大胆的想法，说可以派人带着艾欧莱尔的地图，悄悄潜入海霍特，杀死埃利加和派拉兹。但将珍贵的地图交给一群野蛮的杀手，让史坦异神父很是痛心。随着这样那样的提议与争论的升级，火气也开始上扬。因为一个分歧，艾索恩与贺夫格，两个平素很和睦的战友差点动起手来。最后还是约书亚开口，总算止住了纷争。
“记住，在场的列位都是朋友，是盟友，”他说，“我们都希望夺回家园与自由。”王子环视大厅，用严厉的目光令激动的顾问们冷静下来，恰似一名不触碰马匹就能安抚它们的哈卡驯马师。“你们的话我都听到了，感谢各位的谏言，现在我也必须做出决定了。”他把手放到石桌上，靠近荆棘剑银灰色的握柄，“我同意，我们必须等上一段时间，才能做好准备进攻埃利加。”他朝弗乐森的方向点点头。“……但我们也不能什么都不做，我们在赫尼斯第的盟友有麻烦。将来一旦他们有所行动，就能成为骚扰埃利加西侧的生力军。如果西边再召集起分散的乡民，他们的力量也会增强。因此，我决定一举两得，让我们两边相互策应。”
约书亚向穆拉泽地领主点头示意。“艾欧莱尔伯爵，我保证过，你回到族人身边时，不光会带走我的谢意。因为艾索恩，艾奎纳公爵之子，也将与你同行。”桂棠忍不住哀伤地哭出了声，但当儿子转身安慰她时，她又坚强地笑了笑，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约书亚理解她的悲伤，朝她垂下头。“公爵夫人，等您听完我的计划，就会理解我这么做不是没有理由。艾索恩，你可以带上五六个人，也许贺夫格的巡卫愿意跟你一起：他们作战勇敢，在马上从不知疲倦。回赫尼斯第途中，你们要尽量多召集些游荡的乡民。我知道大多数人并不爱戴尖鼻子司卡利，我还听说霜冻边境有不少人已无家可归。应该接纳哪些人，你们到时自己判断吧——就算不能帮助艾欧莱尔打退司卡利，你们也可以带他们回来，一同对抗我哥哥。”约书亚珍重地看着艾索恩，后者一边仔细听，一边垂下目光思索，像要把每个字都记在心间。“你是公爵之子。当你告诉他们，这是收回故土的第一步，他们会尊敬你，也会相信你。”
王子转向其他人。“艾索恩他们离开之后，我们这里也要进一步行动。要做的事确实很多。北方正在遭受寒冬、司卡利、埃利加，以及他的盟友风暴之王的摧残，因此我担心，不管艾索恩此行能否成功，爱克兰北部都没法提供我们所需的兵力。纳班与南方已被埃利加的朋友们牢牢掌握，尤其是班尼伽利，所以我必须亲自南下。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征集到足够的士兵抗击埃利加。总之，我们要行动，要讨论，要思考。肯定有办法能切断埃利加对班尼伽利的援助，只是目前我还没想到。”
西蒙不耐烦地听着，强压住插嘴的冲动。终于，约书亚似乎告一段落，西蒙再也按捺不住了。之前大伙都在大吼大叫时，他还在想今早与宾拿比克的谈话，心里已经兴奋难耐。
“可是，约书亚王子，”他大声问道，“三神剑怎么办？”
王子点点头。“这件事我们也要考虑。别担心，西蒙，我没忘了它们。”
西蒙吸了口气，壮起胆子。“最好是给埃利加一个措手不及，派宾拿比克、施拉迪格和我去找光锥。它在海霍特城外，只要我们三个，就能到你父亲的坟墓里找到它，不等国王发觉，我们已经离开了。他永远预料不到我们会有这一招。”西蒙的脑海中浮现一幅场景：他和伙伴们带着光锥，荣耀地返回瑟苏琢，他的新龙旗在头顶高高飘扬。
约书亚微笑着摇摇头。“没人质疑你的勇敢，塞奥蒙爵士，但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我们找到了荆棘剑，当时也没人相信我们能成功。”
“荆棘剑旁边可没有爱克兰卫兵每天巡逻。”
“但有龙啊！”
“够了。”约书亚抬起手，“不，西蒙，还不是时候。等我们能从西面或南面攻打埃利加，令他无暇关注司维特悬崖和上面的坟墓，那才是行动的良机。你已经赢得了极大的荣耀，将来必定还会赢得更多，但现在，你是一名王国骑士，这个称号也伴随着许多责任。我很后悔派你出去寻找荆棘剑，因为我曾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好在你绝处逢生，所以我必须留你一段时间——宾拿比克和施拉迪格也一样……难道你打算连问都不问一声，就拉着他们一同赴死吗？”他用微笑缓和了责备。“放宽心，孩子，冷静点儿。”
西蒙心里一沉，仿佛又被困到了角天华。难道他们就不明白，迟迟不行动，可能最后连行动的机会都没了吗？难道他们还要放任罪恶逍遥法外？“那我能跟艾索恩一起去吗？”他恳求道，“我想尽一份力，约书亚王子。”
“你要学会如何当好一名骑士，西蒙，也要学会享受有限的自由。要不了多久，你又将直面危险。”王子站在那里，西蒙能清楚地看出他脸上的疲惫。“够了。艾欧莱尔、艾索恩，还有艾索恩选好的人，两天之内准备出发。先散了吧。饭菜已经准备好——虽没有西蒙的加封宴那么丰盛，但聊胜于无嘛。”他挥挥手，遣散了众人。
宾拿比克靠近西蒙，开口说了些什么，但西蒙还在气头上，并没搭话。又绕回老样子了，是吧？等吧，西蒙，等吧。等别人下决定就好啦。很快他们就会告诉你该干吗了。
“真是个好主意。”他自言自语道。
“过段时间也是个好主意。”宾拿比克说，“正如约书亚所说，等我们能让埃利加分心的时候。”
西蒙瞪着他，但矮怪脸上的表情令他觉得再发火着实很傻。“我只想尽些力。”
“你已经尽很多力了，西蒙好友。万事皆有其时。比如我们家乡会说：‘Iq ta randayhet suk biqahuc’，就是说‘冬天不是裸泳的时候’。”
西蒙想了一会儿。“是太傻了。”他最后说。
“对吧。”宾拿比克粗鲁地应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吧——若你非要往冰水里跳，到时可别来找我哭诉喔。”
二人静静地穿过草坡。阳光冷冷地照在他们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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宾拿比克从书堆里抬起脸，点点头。“你向上帝和王子发过誓，”矮怪又将脑袋埋进莫吉纳的书本，“在我看来，这足以证明你是个骑士了。”
西蒙将目光扫过火庭的石砖地面，拼命组织好语言。“可是……可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同啊。我是个骑士——是个男人了！可为什么我觉得自己还是老样子？”
宾拿比克的注意力全在书本上，过了好一会儿才做出回应。“真抱歉，西蒙。”他总算开口，“刚才我没仔细听。能再说一遍吗？”
西蒙弯下腰，捡起一块松动的石头，随手一挥。石头飞过砖地，落进环绕火庭的灌木丛，坎忒喀跳起来追了上去。“既然我是个骑士、是个大人了，为什么我觉得自己还像个傻乎乎的小厮呢？”
宾拿比克笑了。“不光你有这种感觉，西蒙好友。季节易改，本性难移。因着在雾沙穆的英勇事迹，你成了约书亚的骑士。要说你有长进，也不是在昨天的仪式上，你在那座山上已经成长了。”他拍了拍西蒙的脚，“在那山上、在喷溅的龙血中，你就没觉得自己学到了东西？”
“多少有吧。”西蒙眯眼看着坎忒喀的尾巴，它像一蓬轻烟，在石楠丛上甩来甩去。
“所有人，不论矮怪还是低地人，都有自己成长的时间，”小个子说，“别人没法说了算。知足吧。你永远都会是那个西蒙，但在你我认识的几个月里，我已经看到了你的改变。”
“真的？”西蒙刹住扔石头的动作。
“真的。你正在长成个男人，西蒙。顺其自然吧，别担心自己。”他翻动纸页，“听着，我来给你念一段。”他用粗短的指头划过莫吉纳纤细的笔迹，“我太感激史坦异了，他从奈格利蒙的废墟里抢出了这本书。这也是我们与你的伟大导师的最后一丝联系。”指头停了下来。“啊，在这儿，莫吉纳这样描写圣王约翰：
“……如果他真有神力加身，那么最能体现这一点的，便是他到来和离开之时，他总能在最合适的时间待在最适合的地点，并从中获利……”
“我以前读过这段。”西蒙兴味索然地说。
“那你应该明白这段话对我们有多重要了。”矮怪答道。
“圣王约翰深知，战争与外交——正如爱情与交媾，二者没太大分别——其报偿并不总归强大或正义的一方，却往往落到幸运者之手。约翰还知道下手要快，以免因过度谨慎而错失良机。”
西蒙冲着欣欣然的宾拿比克皱起眉头。“所以呢？”
“哈，”矮怪从容不迫，“接着听啊。”
“因此，在将纳班收入囊中的那场战役里，约翰才会带着人数远逊于对方的部队，穿过奥乃翠关口，径直扑向阿卓威斯大军的精锐。人们本以为只有傻瓜才会这么做，但就是这几近傻瓜般的疯狂，令约翰的小股部队将敌人打了个措手不及——甚至在惊诧的纳班士兵眼中，约翰似乎笼罩着一层不可战胜的神光。”
小个子的声音略显激动，西蒙从中听出了胜利的喜悦。宾拿比克似乎觉得这段文字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西蒙皱起眉头，思考着。
“你是说，我们应该效仿约翰王？也给埃利加来个措手不及？”真是个令人吃惊的主意，“我们该去……攻打他？”
宾拿比克点点头，微笑着露出黄牙。“真聪明，西蒙！为什么不呢？我们一直在招架，却从未还过手。改变策略也许会有帮助。”
“那风暴之王呢？”他看向乌云盘踞的地平线，被这主意吓到了。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在这异族的石山上，西蒙甚至不想直呼他的名字。“还有啊，宾拿比克，我们只有几百人，埃利加国王却有数千士兵。这事人人都知道！”
矮怪耸耸肩。“谁说我们必须正面交锋？再说了，我们的人数也在增长，每天都有更多的人穿过草原，来到……约书亚怎么叫来着？啊，新盖营所。”
西蒙摇摇头，又抛出一块风蚀的石头。“我说这也太傻了——不，不是傻，是太危险了。”
宾拿比克不以为意。他打个唿哨，将坎忒喀从石墙后召回。“也许你说得对，西蒙。我们去散会儿步吧。”
约书亚王子俯视着那把剑，一脸忧虑，在西蒙庆典上显露的欢欣已荡然无存。
戴奥诺斯爵士相信，王子近来并不是真的高兴，而是明白再自我怀疑会让周围的人更加不安。在这非常时期，大家更乐意见到王子的无所畏惧，而不是他的诚实，因此约书亚会尽量在人们面前戴上平静与乐观的假面具。但戴奥诺斯太了解王子了，他知道，约书亚心头的担子仍跟过去一样沉重。
他就像我母亲， 戴奥诺斯心想，虽然这么形容王子有点奇怪。但跟母亲一样，约书亚也觉得自己必须扛起所有的忧虑与恐惧，才能减轻别人的负担。
而且，跟戴奥诺斯眼中的母亲一样，约书亚似乎也比周围人老得快。从奈格利蒙逃亡至今，瘦削的王子愈显消瘦，虽然现在有所恢复，但某种异样的虚弱感始终挥之不去：戴奥诺斯觉得他有些脱神，仿佛久病初愈似的。他的灰发也明显增多，眼睛虽跟过去一样锐利而明晰，但也经常闪着高烧病人似的微光。
他需要安静，需要休息。真希望我能站在床脚，守护他睡上一整年。 “上帝赐予他力量。”戴奥诺斯喃喃道。
约书亚转头看向他。“抱歉，我在想事情。你说什么？”
戴奥诺斯摇摇头，他不想撒谎，但也不想说出自己的念头。两人都将注意力收回到剑上。
王子与忠臣站在长条石桌前。葛萝伊称这里为“离别之家”。昨晚的宴席已被清理干净，此时此刻，平滑的桌面上只躺着一柄闪闪发光的黑色长剑。
“想想看，有多少人死在它的剑尖下。”戴奥诺斯终于说道。他碰了碰缠着布条的剑柄。荆棘剑与身下的石桌一样冰冷而了无生气。
“最近又多了几个。”王子低声道，“想想看，为了得到它，我们牺牲了多少人。”
“既然付出这么多代价，我们就不该把它随随便便放在这大厅里，这里谁都能来。”戴奥诺斯摇了摇头，“它也许是我们最后的希望，殿下——也是唯一的希望！我们是不是该把它藏起来，或者派专人严加看守？”
约书亚差点笑出声。“为什么呢，戴奥诺斯？任何宝物都能被偷走，任何城堡都能被夷平，任何藏匿之地都能被找到。那还不如大方点，让所有人都能看着它，都能感受到希望。”他俯视荆棘剑，眯起眼睛，“但我看着它，却没燃起多少希望。如果我说，它让我阵阵发冷，你会不会觉得有失王家威仪？”他用手缓缓抚过剑身。“另外，听宾拿比克和西蒙说，若得不到神剑本身的许可，没人能把它带走。就让它躺在这里，让大家都能看到吧，就像传说中插在榉树心上的泰斯丹之斧。这样也许会有人来，告诉我们怎么使用它。”
戴奥诺斯有些困惑。“你是指某个平民，殿下？”
王子哼了一声。“智慧有许多种，戴奥诺斯。想当初，霜冻边境的平民告诉我们，邪恶正在大地蔓延，要是我们早点听进去，也许就不用受这么多苦了。没错，戴奥诺斯，关于这把剑的所有高见、所有歌谣、所有残缺不全的传说，对我们都很宝贵。”约书亚的不悦都写在脸上，“毕竟，我们不清楚它能起到什么作用——我们甚至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除了一首语焉不详的古老咒文……”
这时，一个刺耳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他的话。
“珂莱瓦钟结霜时
大路迢迢阴影行
幽深井底黑水泛
三剑务须再现身。”
二人惊讶地转过身。只见葛萝伊站在门口，一边朝他们走来，一边继续吟诵。
“贝肯地底掘出土
宏瘟高山下平川
噩梦惊扰酣睡人
三剑务须再现身。
“命运轨道望转向
时间迷雾欲清除
前浪若思拒后浪
三剑务须再现身。
“我无意偷听，约书亚王子——但我的耳朵实在太灵。你的话很有道理。但要质疑这把剑是否有帮助……”她撇了撇嘴，“请原谅一个林中老妇的直率：除了相信尼西斯的预言，我们还有其他办法吗？”
约书亚努力露出笑容。“它对我们意义重大，对此我没有异议，瓦莱妲·葛萝伊。我只想搞清楚，三神剑到底会成为怎样的武器。”
“我们都想知道。”女巫冲戴奥诺斯点点头，又看了眼黑剑，“好在我们已坐拥三神剑之一，这都像是上个季节的事了。”
“是啊，是这样。”约书亚倚靠着石桌，“而我们能来到这安全之地，也是多亏了你。我还没盲目到不知感恩，葛萝伊。”
“但你依然顾虑重重。”这不是个问句，“喂饱日益壮大的营地越来越难，要管理好他们更是难上加难。”
王子点点头。“很多人甚至不清楚为什么来这儿，只是盲目地跟着别人迁移。好不容易挨过那么冷的夏天，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挺过冬天。”
“他们会听从你的，殿下。”戴奥诺斯说。只要女巫一出现，约书亚就像个小心翼翼的学生，而戴奥诺斯始终不能接受这一点，最多只能努力掩饰自己的不快。“他们会按你说的做。我们同心协力，一定能挺过冬天。”
“没错，戴奥诺斯。”约书亚手搭老朋友的肩膀，“已经经历了那么多，现在这点小问题难不倒我们。”
他好像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在这时，厅外宽阔的阶梯上传来脚步声，矮怪和年轻的西蒙出现在门口，后面跟着宾拿比克驯服的大狼。巨兽闻闻空气，又里里外外嗅了嗅门边的石块，这才小步跑到大厅远角趴了下来。戴奥诺斯看着它走远，稍稍松了口气。他知道大狼不会轻易伤人，但对一个在爱克兰乡间长大的孩子而言，狼始终是篝火故事里的恶魔。
“啊。”约书亚愉快地说，“我的新晋骑士，还有来自远方伊坎努克的尊贵使节。来，请坐。”他指了指昨晚宴席后留下的一排椅子。“再稍微等会儿。等等艾欧莱尔伯爵。”王子转向葛萝伊，“你看过他了，对吧？他还好吗？”
“有几道划伤和瘀青，身子消瘦——他骑行了很远，吃得又不多——但身体无恙。”
戴奥诺斯觉得，如果只是旅途劳顿，她应该不会说这么多——但无论如何，她已经让他尽快恢复了。女巫没对王子表现出应有的尊重，本身也没多少戴奥诺斯想象中的女人味，但他不得不承认，她做起事来很有一套。
“那太好了。”约书亚将独手拢进斗篷，“这儿可真冷，我们生堆火吧，免得说话牙齿打架。”
约书亚等人交谈时，西蒙从角落的柴堆取了几根木柴，垒在火坑里。他很高兴能有点事做。在这些人中有了一席之地，也让他很自豪，虽然他还没法完全融入其中。
“顶端聚拢，底下散开。”葛萝伊建议道。
他听从建议，在炭灰中间把木柴搭成个尖顶小棚。弄完后，他环顾四周，觉得粗陋的火坑跟精美的石头地板一点儿都不搭，就像野兽住进了人类豪华的屋宇。这长厅属于希瑟建筑，本没有任何类似火坑的东西，那他们当时是怎么取暖的呢？西蒙记起亚纪都曾赤脚走在雪地上，估计他们本来就不怕冷吧。
“这地方真叫离别之家吗？”他问葛萝伊，后者正好拿着燧石和火镰走过来。她半天没理他，只是蹲在火坑旁，将火星敲进柴火旁边的木屑间。
“这个名字最接近原意。我本来想叫它‘诀别厅’，但矮怪纠正了我的希瑟语法。”她露出一个皱巴巴的微笑，手边升起袅袅轻烟。
西蒙觉得她是在开玩笑，但又不敢肯定。“‘离别’是因为两个家族在这大厅里一刀两断？”
“对，我相信他们是在这里分道扬镳，并且缔结了条约。但我想，它应该还有别的希瑟名字。远在两个家族决裂之前，这大厅已经建成了。”
所以西蒙是对的，他在幻象里看到了这里的过去。他一边沉思，一边盯着长厅。历经无数岁月，排排立柱依然整齐，棱角依然分明。吉吕岐的族人曾是伟大的建筑师，但现在，他们以森林为家，房子如鸟巢般轻灵多变。也许希瑟的改变很明智，但西蒙仍觉得，有个坚固的居所，有个不变的家，才是这世上最宝贵的财富。
“两个家族为什么会决裂呢？”
葛萝伊耸耸肩。“引发如此剧变，理由肯定不止一个，我只听说跟凡人有关。”
西蒙想起了桠司赖那骇人的一刻。“北鬼女王乌荼库，她很生气希瑟没……‘攻打凡人’，她是这么说的。她还说阿茉那苏放不下凡人。我们这些凡人。”一想到舰船降生阿茉那苏，西蒙就自责不已：北鬼女王的猎人宣称，自己正是跟着西蒙才找到了角天华。
女巫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我时常忘记你见证过的事情有那么多，孩子。希望等你自己的时刻到来时，你不要忘记这些。”
“我自己的时刻？”
“希瑟和北鬼的决裂，”她不理会他的问题，继续说道，“与凡人有关。但我听说，还在故乡时，他们两家的关系就不算太好。”
“华庭？”
“他们是这么称呼的。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我对这些传说向来没兴趣。但我经常跟以前的事打交道，我接触它们、观察它们，并与之交谈。总之有个女人，希瑟女人，还有个贺革达亚男人。女人死了。男人也死了。两个家族痛苦不堪。一桩陈年旧事，孩子。再见到你的朋友吉吕岐，你可以问问他。毕竟这涉及到他的家族历史。”
葛萝伊站起来，走开了，留下西蒙独自在火坑旁暖手。
这些古老的传说就像血液。即使你不知道、不去想，它们也会在身体里静静流淌。 他琢磨片刻。就算你不去想，苦难之时，传说也会从四面八方涌来。这一点也很像血液。
西蒙坐在那里沉思时，贺夫格和他的手下奥兹本来了，随后是艾索恩及其母亲桂棠公爵夫人。
“公爵夫人，我妻子怎么样？”约书亚问道。
“不太舒服，殿下，”公爵夫人回答，“不然她就来了。但也正常：小孩子降生之前很麻烦，你知道的。”
很快，史坦异神父与穆拉泽地伯爵相伴而来。伯爵脱掉了行装，换了身棕色的色雷辛厚羊毛衣裤，脖子上戴根金项圈，长长的黑发在脑后扎成一束。西蒙记得，很久很久以前，他在海霍特见过伯爵一次。命运的奇妙再次令人惊叹，人们就像身处审棋 的世界，被命运之手挪来挪去。
“欢迎，艾欧莱尔，欢迎你。”约书亚说，“感谢安东，再见到你，我从心底感到高兴。”
“我也是，殿下。”伯爵将行囊扔在门边，单膝跪地，然后站起身，与约书亚拥抱了一下，“流亡的赫尼斯第人向您问好。”
约书亚向艾欧莱尔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毕竟有些人他还没见过。到西蒙时，伯爵说：“我刚到这里就听说了你的奇遇。”清瘦的面庞上，他的笑容很是温暖，“希望以后你能拨出时间，给我好好讲讲。”
西蒙受宠若惊地点点头。“当然可以，伯爵。”
约书亚将艾欧莱尔领到长桌边。荆棘剑躺在那里，肃穆而骇人，恍如灵柩中一位辞世的国王。
“凯马瑞的名剑。”赫尼斯第人说，“我久闻其名，今日亲眼得见，发现它与普通刀剑一样，也由钢铁铸成，感觉还真是有些奇怪。”
约书亚摇摇头。“它可不同于普通刀剑。”
“我能碰碰吗？”
“当然。”
艾欧莱尔握住剑柄，使出全力，脖子上青筋暴凸，勉强才将剑身抬离石桌。最后，他放开手，揉了揉快要抽筋的手指头。“这剑重得跟磨石似的。”
“有时是。”约书亚拍拍他的肩膀，“有时却又轻如鹅毛。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更不知道如何使用它。但我们现在只有它了。”
“史坦异神父跟我说过预言诗。”伯爵说，“我也有些关于三神剑的新消息。”他环顾房间。“现在说适合吗？”
“这就是我的战时议会，”约书亚回答，“在场所有人都可以听。任何有关三神剑的消息，我们都想知道。当然了，我们也想听听你们的情况。我知道路萨已经过世。我们大家都很难过。他是个伟人，也是个好国王。”
艾欧莱尔点点头。“他儿子格威辛，也死了。”
坐在一旁的戴奥诺斯爵士发出叹息。“唉，真是个坏消息！围城前不久，他离开了奈格利蒙。后来发生了什么？”
“司卡利手下的考德克士兵俘虏并杀害了他，”艾欧莱尔垂眼看着地面，“还把他的尸体像垃圾一样丢在山脚，扬长而去。”
“天杀的！”戴奥诺斯怒吼道。
“我以与他们同乡为耻。”年轻的艾索恩说道。
他的母亲点头赞同。“等我丈夫回来，他会跟尖鼻子好好算这笔账。”公爵夫人言之凿凿，像在说太阳一定会落山一样。
“而在这里，我们都是同乡。”约书亚说，“我们必须团结。从今往后，我们要对付共同的敌人。”他朝墙边的椅子挥挥手。“来，所有人都坐吧。我们得想个对策：而我觉得，圈子围得越小，就越容易开诚布公。”
大家纷纷坐下，艾欧莱尔开始讲述赫尼斯第的陷落，以茵尼斯葵大屠杀和路萨受到致命伤开头。但没讲多久，厅外突然起了骚动。片刻后，老弄臣淘儿跌跌撞撞地闯进门，桑弗戈用力拽住他的上衣，试图阻止他。
“好哇！”老人用通红的双眼瞪着约书亚，“你也不比你那残忍的哥哥强多少。”桑弗戈拼尽全力，拽得他身子摇晃，两颊泛红，稀疏的头发乱作一团——老淘儿明显喝醉了。
“快回去，该死的！”琴师吼道，“对不起，王子，他突然蹦了起来，然后……”
“我服侍你父亲这么多年，”淘儿已经语无伦次了，“你就这么……这么……把我一脚踢开？”他傲然宣称，却没注意到自己下巴上挂着一溜涎液。“你故意排除我，把我踢出议会，亏我是你父亲最贴心的……”
约书亚站起身，悲哀地看着老弄臣。“我现在没法跟你讲道理，老人家，你这个样子可不行。”他皱起眉头，看着桑弗戈奋力拉住老人。
“我来帮他，约书亚王子。”西蒙看不下去了。他不希望老人继续自取其辱，于是跟琴师一起架住淘儿。老弄臣一转过身，便像被抽干了力气，任凭两人把自己推出大门。
厅外，寒风吹过山顶。西蒙脱下自己的斗篷，盖住淘儿的肩膀。老弄臣坐在台阶顶上，活像一包裹着骨头的瘦皮袋。他说：“我想我要生病了。”西蒙拍拍他的肩，无奈地看了看桑弗戈，对方的眼神里却没有一丝同情。
“跟照顾小孩似的。”琴师低声埋怨，“不对，小孩都比他省心。就说莱乐思，人家根本就不说话。”
“是我告诉他们去哪儿找那把受咒诅的黑剑。 ”淘儿嗫嚅道，“我告诉他们剑在哪儿。我还说了另一把剑，说埃利加不要它。‘你父亲希望你拿着它。’我是这么说的，可王子就是不听。他把它扔了，好像它是条毒蛇。现在又轮到了黑剑。”泪水流过他的白胡子。“还把我像烂橘子皮一样一脚踢开。”
“他在说什么稀里糊涂的？”西蒙问道。
桑弗戈撇撇嘴。“你们出发之前，他跟王子说了些有关荆棘剑的事。我就知道这么多。”他俯身抓住淘儿的胳膊，“唉，张嘴抱怨当然容易——他甚至不用费心照顾自己。”他冲西蒙露出个酸溜溜的微笑。“哎呀，就算身为骑士，难免也会碰上倒霉日子，你说呢？比如被人砍中之类。”他拽起弄臣，等老人自己站稳，“淘儿和我心情都不好，西蒙，但这不是你的错。过会儿再来找我吧，一起喝点酒。”
桑弗戈转身穿过草坪，一边勉力撑住淘儿，一边又尽量推开他，免得他弄脏自己的衣服。
西蒙返回离别之家，约书亚王子向他点头致谢。因这无奈之举受到赞赏，让西蒙有些不是滋味。艾欧莱尔刚刚讲完赫尼赛哈陷落，说他的族人躲进了格兰玻山。他提到剩余的赫尼斯第人撤进迷宫般的山中洞窟，如何在国王之女的指挥下安顿下来时，桂棠公爵夫人露出了微笑。
“这位梅格雯是个聪明姑娘。如果路萨之妻真像你说的一样束手无策，那你们幸好还有她。”
伯爵苦笑起来。“您说得对，夫人。有其父必有其女。我原以为她会成为更优秀的君主，不像格威辛那样偶尔头脑发热——可现在我却不敢肯定了。”
他继续讲述，说梅格雯因幻觉和怪梦变得越来越古怪，说她如何按照梦中的指示，带着伯爵深入山脉中心，找到了古老的石城万朱涂。
听他讲到地下古城和居住其中的戴沃人时，众人都目瞪口呆，只有葛萝伊和宾拿比克似乎没那么惊讶。
“太神奇了。”史坦异盯着离别之家的拱顶，喃喃说道，仿佛自己正置身于格兰玻山的地洞，“地图厅！那里记录着多少传奇啊？”
“待会儿你就能看到一部分了。”艾欧莱尔带着几分玩笑说道，“严冬没能杀死求知欲，这真让我高兴。”他转向众人。“但最重要的恐怕还是戴沃人关于三神剑的信息。他们声称，是他们铸造了米奈亚。”
“米奈亚的故事，我们也略知一二。”宾拿比克说，“其中确实提到了戴沃人——按北方人的叫法则是‘戴夫林’。”
“但我们最关心的仍是米奈亚在哪儿。”约书亚补充道，“三神剑我们有一把，埃利加得到了第二把。这第三把……”
“在座几乎所有人都见过第三把。”艾欧莱尔说，“也知道它沉眠在何处——只要戴沃人所言不虚的话。据他们说，米奈亚被芬吉尔带到了海霍特地下，后来被圣王约翰发现……并命名为光锥。如果这是真的，约书亚，那它就跟您父亲葬在了一起。”
“哦，天哪！”史坦异喃喃道。紧接着，大厅里一片沉默。
“我曾亲手握过它。”约书亚终于开口，语气里满是惊讶，“我亲自把它放在父亲胸口。光锥就是米奈亚？可我父亲从没提过呀！”
“是，他从没提过。”桂棠插了一嘴，“也没告诉过我丈夫。他只对艾奎纳说：这是个无关紧要的老故事。”她摇了摇头。“是秘密。”
一直在旁静静聆听的西蒙开口了：“可光锥不是他从出生地瓦伦屯带来的吗？”他看了眼约书亚，突然担心自己是不是太冒失了，“我是说，您父亲。好像传闻里是这么说的。”
约书亚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儿。“很多人是这么说，但回头一想，我父亲自己从没这么讲过。”
“原来如此！啊，原来如此！”史坦异猛地一拍手，坐了起来，眼罩滑到了鼻梁上，“那个困扰亚拿嘉很久的段落，莫吉纳那本书上的段落！上面说约翰去地下面对巨龙——那时他拿着长矛！一支长矛！哦天哪，我们怎么没想到啊！”牧师像个小男孩似的笑了起来。“可等他出来时，手上却拿着光锥！啊，亚拿嘉，要是你在该多好！”
王子抬起手。“这一下牵扯太大，连很多旧传闻都要改写了，但眼下，我们还有个更大的问题。假如戴沃人说的是真的——反正我相信是，时局如此疯狂，传言再疯狂些又有何不可？——我们必须找到那把剑，管它叫光锥还是叫米奈亚。它正躺在海霍特城墙边的司维特悬崖，在我父亲的坟墓里，我哥哥只要站上城垛就能看到。而那道悬崖边，从早到晚都有爱克兰卫兵巡逻。”
短暂的笑语欢声消失不见，沉重的静默接踵而来，西蒙心中似乎有个主意在发芽。但那想法太过模糊，尚未成形，所以他没说出口。而且那想法还挺吓人。
艾欧莱尔开口了：“我还没说完，殿下。刚才我提到了地图厅，还有戴沃人保存的地图。”他站起来，走过去捡起门边的行囊，又折返回来，把包里的东西倒在地上。那是几捆浸了油的羊皮卷轴。“这些就是海霍特地底的示意图。戴沃人说，当城堡属于希瑟、名字还叫阿苏瓦时，他们的任务便是挖掘地道。”
史坦异第一个跪到地上，珍爱而小心地展开一张羊皮卷。“啊！”他深吸一口气，“啊！”狂喜的微笑转为疑惑。“我必须承认，”他终于说道，“我，呃，有点儿……有点儿失望。我不知道戴沃人的地图……我的天……竟然这么粗糙。”
“这些不是地图原件。”艾欧莱尔皱了皱眉头，“是两个赫尼斯第书记员在几乎一片漆黑的狭窄通道里，将戴沃人的石刻地图誊印到羊皮纸上的，这样才方便携带。”
“哦！”牧师羞愧不已，“哦！请原谅，伯爵！我很抱歉……”
“别在意，史坦异。”约书亚转向穆拉泽地伯爵，“真是件意想不到的礼物，艾欧莱尔。等有一天，我们终于站在海霍特城墙前时，赞美你的声音将响彻天堂！”
“您太客气了，约书亚王子。说老实话，这是梅格雯的主意。我不敢说这些地图能派上什么用场，但多知道些总没坏处——我相信您的文书官也会赞成这一点。”他朝史坦异挥挥手，牧师正在翻阅一卷卷羊皮纸，好像一头小猪发现了一大丛松露。“而且我必须承认，我来找您，不光希望得到感谢。离开赫尼斯第时，我以为能找到您的反抗军，好让我们两家合力，将考德克的司卡利驱逐出我们的土地。但现在看来，您连可以出击的军队都没有。”
“没有。”约书亚脸色阴沉，“我们人数还太少。虽说每天都有新来的，但要组织人马援助赫尼斯第，还要等上很长时间。”他站起身，在大厅里走了几步，揉搓着光秃秃的右腕，好像它突然在隐隐作痛似的，“我们一直就像蒙着眼睛打仗，因为我们始终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力量把我们逼到如此地步。到了现在，我们终于看清了敌人的真面目，可又人手不足。除了躲在奥斯坦·亚德最偏僻的角落，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戴奥诺斯凑了过来。“如果举起反旗，我的王子，人们便会聚到你的麾下。现在除了色雷辛，都没几个人知道你还活着。”
“他说得对，约书亚王子。”艾索恩说，“我知道不少瑞摩加人憎恨司卡利。我逃出尖鼻子的军营时，有些人还帮我躲藏。”
“眼下在赫尼斯第，约书亚，您还活着只是个虚无缥缈的传言。”艾欧莱尔说，“光是将这消息带回格兰玻山，告诉我的族人，我就已经不虚此行了。”
一直在踱步的约书亚停了下来。“你要带给他们的不止如此，艾欧莱尔伯爵。我向你发誓，我会给你更多希望。”他用手拂过双眼，好像今天起了个大早似的，“以圣树之名，今天真是个大日子！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吧。无论如何，我得消化消化刚才的消息。”他露出疲倦的微笑，“还得去看看我妻子。”他挥了挥手，“起来吧，大伙，起来。当然除了你，史坦异。我猜你打算留下？”
文书官扑在羊皮纸上，根本没听到王子的话。
派拉兹沉浸在迷宫般的黑暗思绪中，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歌声。
歌声穿透执念的迷雾，令他猛地刹住脚步，身子在台阶旁摇摇欲坠。
“Azha she'she t'chakó, urun she'she bhabekró ...”
声音出自黑暗的楼梯井，动人而悲切，如一段阴郁的旋律，飘忽不定，令人不安：就像一只蜘蛛用丝线缠住猎物时哼唱的赞美诗。歌声缓慢而绵长，伴着阵阵呼吸，音符虽断断续续，但其娴熟的技巧表明，这貌似不谐之音实则有意为之——事实上，它完全属于一种特异的曲调。
“Mudhul samat'ai. Jabbak s'era memekeza sanayha-z'a
Ninyek she'she, hamut'tke agrazh'a s'era ye ...”
换作别人，听到如此瘆人的歌声，恐怕早就掉头逃回天光下的城堡，打死也不想见到唱歌者是谁了。派拉兹却毫不犹豫地继续往下走，靴子在石阶间荡起阵阵回音。这时，另一段旋律也加入进来，同样诡异，同样令人难受。两段乐音同声呢喃，好似穿过烟囱的风声。
派拉兹走下台阶，转进一条走廊。两个北鬼站在沉重的橡木门前，突然陷入沉默。派拉兹越走越近，他们冷冷地盯着他，眼神中带着些许蔑视，就像两只晒太阳时被人打扰的猫。
派拉兹注意到：以贺革达亚的标准而言，他们很是魁梧，身材都堪比高大的人类，只是瘦得仿如挨饿的乞丐。他们漫不经心地握着银白长枪，黑色兜帽下的苍白面孔像死人一样宁静。
派拉兹盯着两个北鬼。北鬼也盯着派拉兹。
“怎么？你们就这么傻站着，不打算替我开门？”
一个北鬼缓缓垂下头。“好的，派拉兹大人。”带着口音的冰冷语调却没有一丝敬意。他转过身，拉开大门，露出一段被火光映红的走廊与阶梯。派拉兹穿过两名守卫，继续往前。门在身后重重地关闭。没等他走出十步，古怪的蜘蛛乐曲再度响起。
锤子起起落落，叮叮当当，将渐渐冷却的金属敲打成形。这都是为了国王陛下，而国王本人正端坐于昏暗的王座大殿，离下面的锻造间远着呢。这里的声音吵得厉害，至于恶臭的味道——硫磺、热铁、地面上的干盐巴，甚至腥甜焦煳的人肉——那可就更难闻了。
巨大的锻造间里，往来穿梭的人们形貌扭曲，仿佛他们也是些残次金属，早被地下洞窟的热量熔化，就连衬着护垫的厚重衣衫也掩盖不住他们畸形的身躯。但说实话，派拉兹明白，目前还能替埃利加的军械库干活的，也只剩这些怪胎了，他们或身体畸形，或灵魂扭曲，或者身体和灵魂都严重异化。早些时候，有一小撮人幸运逃脱了，但大多数健全劳工都被粗鄙的监工尹寸活活累死。派拉兹曾亲手选出一些人参与实验，幸存下来的又被扔回到这里。他们活着，必须在锻炉前劳碌；他们死了，尸体也将扔进锻炉。
国王参事眯起眼睛，目光穿过飘浮的气雾，看着锻炉工人在重担下苦苦用力，看着他们被火舌舔过时像青蛙一样跳开。不管怎样，派拉兹心想，所有比尹寸更可爱、更机灵的家伙，最终都被尹寸给收拾了。
事实上，如果真拿尹寸作标准，那在偌大的锻炉周围，还能有人添火或倾倒铁水，那才真叫奇迹呢。派拉兹一边想，一边因自己冷酷的幽默而咧嘴微笑。
乒乒乓乓的锤打声竟然带着一种平静，而就在这近乎宁静的时刻，派拉兹却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阵尖啸。他转过身，动作尽量不急不躁，以免有人正看着自己。任何东西都吓不到红牧师：他要确保所有人都明白这一点。等看到发声的东西，派拉兹不由咧嘴一笑，往石地上吐了口唾沫。
身后是个大水车，几乎占满整面洞壁。巨大的木轮包裹着铁片，固定在大树干削成的轮轴上，在流经锻炉的湍急溪水中起起落落，将溪水浇灌进一条条设计精巧的复杂水道。水道则将凉水引至锻造间的各个部分，或冷却钢铁，或熄灭火焰，甚至——当尹寸偶尔心情好时——洗刷一下被锻炉烤干的悲惨劳工。同时，水车转轮还带动了一组黝黑油腻的铁链，最粗的几根则直接伸向头顶的黑暗空间，专门为派拉兹的某些特定需求提供动力。此时此刻，转轮的桨叶或起或落，让炼金术士不由浮想联翩。他在想：如果这装置做成山一般大小，由几千名哭号的奴隶用尽全身力气拉动，那它能不能挖出黑暗海底隐藏了无数个世代的秘密呢？
就在他思考堆积千年的淤泥可能吐出什么好东西时，一只指甲缝黑糊糊的大手拽住了他的衣袖。派拉兹猛转过身，将它拍开。
“你敢碰我？！”他嘶吼着眯起黑眼珠，龇出牙齿，像要将这弯腰驼背的大个子的喉咙活活撕碎似的。
尹寸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的圆脸长着杂乱的胡须，还有烧伤后留下的疤痕，总是一副石头般蠢笨顽固的模样。“你有事找我？”
“不许你再碰我。”派拉兹压低声音，但余怒未消，话音仍在打颤。“永远不许。”
尹寸皱起高低不平的两道眉毛，一只眼窝里流露出不快。“找我做什么？”
术士停顿片刻，吸了口气，奋力压下冲上脑壳的黑色怒火。派拉兹很惊讶自己竟会暴跳如雷，在这粗野的锻炉监工身上发泄怒火，简直是种愚行。等尹寸没用了，再把他像宰猪一样弄死也不迟嘛。而在这之前，他对国王的计划还有帮助——更重要的是，对派拉兹的计划也有帮助。
“国王要加固幕墙。新托梁，新支柱——要用津濑湖畔最吃重的木料。”
尹寸低下头，想了想。这差事明显难度很大。“期限是？”他最后问道。
“炷祭之前。就算迟一星期，你，还有你那帮废物，都将挂上尼鲁拉大门喂渡鸦。”派拉兹想了想尹寸的丑脑袋戳在门顶矛尖上，努力忍住笑意，“我不想听借口——你有三分之一年时间呢。说到尼鲁拉大门，你还得做几件事，几件很重要的事，以加强大门的防御措施。”他把手伸进袍袖，掏出一个卷轴。尹寸打开它，举到锻炉的火光前以便阅读。“也要在炷祭之前完成。”
“怎么没有国王的印章？”尹寸皱成一团的脸上竟然露出一丝精明。
派拉兹猛一挥手，一团油腻的黄光在他指尖跳动。过了一会儿，光球消失了，他把手垂到身侧，藏进宽松的深红袍袖。“再敢质疑我，”术士咬牙切齿，“我就把你烧成灰。”
锻炉监工脸色阴沉。“那幕墙和大门就完不成了。除了尹寸医师，没人能让他们干那么快。”
“尹寸医师？”派拉兹撇了撇薄嘴唇，“乌瑟斯救救我吧，懒得跟你废话了。好好完成埃利加国王的指示。你够幸运了，乡巴佬，只是你自己不知道。你将亲眼目睹一个伟大时代的开始，一个黄金时代。”但只是开始而已，因为你看不到以后了， 牧师在心里保证。“我过两天再来。到时候你再告诉我需要多少人手和材料。”
派拉兹大步离开时，好像听到尹寸在背后喊了句什么，等他转过身，却只见锻炉监工正死死盯着水车永不停歇地打转。锤声叮当刺耳，但派拉兹仍能听到转轮那沉重而阴郁的吱嘎声。
艾奎纳公爵倚在窗台上，揪着自己刚露头的胡须，俯视关途圃油乎乎的水道。风暴停息了，反常的零星积雪已经融化。沼泽虽冷得出奇，但黏稠的空气已然回归。艾奎纳心中有种紧迫感，很想离开去做点什么。
我被困住了， 他心想。像被弓箭手钉到了地上。像该死的克洛渡湖之战重头又来了一遍。
当然了，周围并没有弓箭手，也没有任何敌对势力。关途圃暂时摆脱了寒潮的魔爪，恢复了以往唯利是图的本性，它不再关心艾奎纳，也不再关心上百上千的各色人等——他们就像忙碌的跳蚤，占据了城里城外的无数房屋。但实际上，正是这等境况困住了艾弗沙的前领主。要是面对普通的敌人，不论对方有多少人，装备有多精良，他也不至于这么头疼。
艾奎纳叹了口气，站了起来，扭头看看凯马瑞，后者背靠对面的墙坐着，正在摆弄一根绳子。曾是奥斯坦·亚德最伟大骑士的老人抬起头，露出傻小孩似的微笑。虽已白发苍苍，但他的牙齿依然完好。他也很健壮，身板好得令很多来酒馆闹事的年轻人心生嫉妒。
但几个星期来，不管艾奎纳怎么努力，也抹不去他那痴傻的微笑。不知道凯马瑞是中了邪，还是脑袋受了伤，或者只是因为上了年纪，总之结果都是一样：公爵没法恢复他一丝一毫的记忆。老人不记得艾奎纳，想不起自己的过往，甚至连名字都忘了。要不是公爵熟识凯马瑞，他可能都要怀疑自己的记忆和直觉了。好在过去，艾奎纳与约翰的首席骑士交往颇深，不论春夏秋冬、阴晴明暗、境遇好坏。就算老人不认得自己了，艾奎纳也绝不可能认错他。
可公爵又该怎么做呢？不管凯马瑞是否疯到无可救药，艾奎纳都得帮他。目前最明显的是，公爵必须带老人找到那些还记得并尊敬他的人。即便凯马瑞帮忙建立的世界正在崩塌，即便新王埃利加废弃了先王约翰——凯马瑞的朋友与封君——的梦想，老人也理应找到个更好的地方安度晚年，而不是在这穷乡僻壤的臭水沟里苟延残喘。另外，如果约书亚这边有人幸存，他们也该知道凯马瑞还活着。老人必将成为强有力的光明与希望的象征。至于艾奎纳，身为一位精明的领主，他当然知道凯马瑞的象征意义有多大。
可就算关途圃集市上的传言是真的，约书亚或他手下的将领已设法逃出生天，在北方某处重整旗鼓，艾奎纳和凯马瑞又该如何穿过满是敌人的纳班找到他们呢？首先，他连这间旅店都出不去。笛尼梵神父临终前，交代艾奎纳把米蕊茉带到这儿。被迫从塞斯兰·安东尼斯逃离之前，公爵就没见到米蕊茉，可她说不定已经知道这地方了——也许就是笛尼梵告诉她的呢！她以后很有可能找到这里，孤立无援，却发现艾奎纳已经走了。公爵能冒这个险吗？艾奎纳答应过约书亚，那么不管王子是死是活，他都要尽全力帮助米蕊茉。
艾奎纳曾寄希望于提阿摩——某种程度上，提阿摩也算笛尼梵的密友了——希望他能知道米蕊茉的下落，但这希望也很快落空了。经过多番试探，棕皮肤小个子终于承认，自己也是被笛尼梵叫来的，但却没做过多解释。听说了笛尼梵与莫吉纳的死讯，提阿摩大惊失色，之后便没给过艾奎纳任何帮助。事实上，公爵因此有些生气。虽然沼泽人的腿很疼——他说他被一条鳄鱼咬了——但艾奎纳仍觉得，提阿摩总能解答他俩的一些难题，尤其是笛尼梵叫他们来此的目的，而不是躲在客房里闷闷不乐吧——说起来，那房间还是艾奎纳付的账呢！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房里写写画画，或是一瘸一拐地沿着关途圃的木板路溜达。比如现在，他就不知瞎晃到哪儿去了。
艾奎纳正想对沉默的凯马瑞说些什么，这时敲门声响起，门吱呀一声开了，女店主邵尔珊走了进来。
“你要的饭菜，我端来了。”单听语气，好像她做出了多大的牺牲，但事实上，她收艾奎纳的钱已远远超出了正常的住宿和伙食费。“上好的面包和汤。上好的。还有豆子。”她把盖碗放到矮桌上，旁边又摆了三只小碗。“我就不明白，你为啥不能下去跟大伙一起吃呢？”“大伙”是指两个乌澜羽毛商，还有个正在找活儿干的纳拉克西流浪宝石匠。
“因为我付钱了。”艾奎纳低吼道。
“沼泽人呢？”她舀起全无热气的汤。
“我不知道。我想你也管不着。”他咆哮道，“我看到你和你朋友今早出去了。”
“去集市。”她哼了一声，“我没法坐船，因为他……”由于两只手都没闲着，她只好朝凯马瑞的方向摆摆头。“……一直没修好。”
“我不会让他修的，他有自己的尊严——为了这个，我也付过你钱了。”艾奎纳的怒气在攀升。邵尔珊老爱试探公爵身为骑士的底限。“你长了张碎嘴，女人。我想知道，你跟你集市上那帮狐朋狗友是怎么说我、还有其他陌生客人的？”
她惴惴不安地瞟他一眼。“啥也没说，我保证。”
“最好是实话。我付你钱，就是叫你别对我朋友……乱咬舌头。”他看了看凯马瑞，后者正快乐地将油乎乎的汤水舀进嘴里。“如果你拿了我的钱，还敢到处乱讲，那就记住：一旦被我发现你跟人提起过我和我朋友……你一定会为自己的多嘴多舌而后悔！ ”他的话语像雷鸣般隆隆作响。
邵尔珊警觉地后退一步。“我保证，我什么也没说！你没理由威胁我，大人！没理由！你这样可不对！”她朝房门退去，手里挥舞着长柄勺，像要挡住对方的拳头。“我答应不说，就绝不会说。人人都晓得——邵尔珊说到做到！”她飞快地划了个圣树标记，溜出房门，在木头地板上留下一串汤水印。
“哼。”艾奎纳哼了一声。他看着仍在碗里晃动的灰汤。付钱叫她闭嘴，真是的，就像付钱叫太阳不要发光。他一直花钱如流水，可就算乌澜水也会流光的，然后又该怎么办呢？光是想想就让他生气。“哼！”他又哼一声，“真该死。”
凯马瑞抹抹下巴，面带微笑，两眼一片空无。
西蒙靠在石柱边往下观瞧。苍白的日头几乎就挂在他头顶，光线刺穿了灌木，往山坡上投下一片倒影。
“在这儿呢。”他回头喊道，然后倚在被风蚀磨光的柱子上等待。白石尚未褪下晨间的寒意，似乎比周围的空气更冷。过了一会儿，西蒙觉得连骨头都要冻成冰了，于是挪开几步，转身查看石山边缘。瑟苏琢顶端的石柱就像王冠上的尖刺。几根古老的柱子倒塌了，因此这王冠看起来有些破破烂烂。但大多数石柱依然挺立，仍将在难以估量的无数个世纪里，忠实履行自己的职责。
就像泽特伯格的怒冠石， 西蒙心想。
所以泽特伯格也曾是希瑟的地盘？好像很多诡异的故事是这么说的。
那两人去哪儿了？“你们下来了吗？”他喊道。
没有回答，于是西蒙攀过石头，又往山坡下爬了一小段。他小心地攥住一丛结实的石楠，不顾手指被刺痛：山体表面泥泞，不这么做可能会有危险。下方的山谷灰水漫溢，波澜不惊，新形成的绕山湖看着像石板一样坚硬。西蒙不禁想起从前，他爬到绿天使塔顶的钟楼里，感觉自己就像坐在高过世界的云端。而瑟苏琢这一整座石山仿佛不久前才从原始的淤泥中拔地而起，在这里，很容易让人觉得石山之外再无生物。据《安东之书》记载，上帝站在登·赫洛山顶创造了整个世界，当时他一定也是这种感觉。
吉吕岐告诉过西蒙，华庭降生者是如何来到奥斯坦·亚德的。希瑟说，那段时间，大部分世界都在海水之下，如今的极西依然如此。吉吕岐的族人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航行，穿过难以想象的距离，终于在一片杳无人烟的青翠海岸登陆，那是一座被无边海洋环绕的巨岛。吉吕岐表示，在后来的大灾变中，世界的形貌发生改变：大地抬升，海水往东方与南方退却，形成了新的山脉与草原。这时，华庭降生者再也回不去他们失落的家园了。
想到这里，西蒙眯起眼睛望向东方。站在瑟苏琢山顶时，他只能看到昏暗的草原：一片了无生气的灰绿色平地，无边无垠，延伸到视线开外。西蒙听说，在这场可怕的寒冬降临之前，东边的草原就一直杳无人烟。出了阿德席特森林，越往东就越荒凉。甚至有旅人宣称，过了某个地点，就连哈卡人和色雷辛人都不曾涉足。那里从未接受过阳光的照耀，大地永远被黄昏笼罩。偶尔有些鲁莽的家伙穿过阴暗的平原，寻找新的土地，但他们再也没能回来。
西蒙意识到自己已看了很久，但伙伴还是没下来。他刚想再喊两声，就看到了杰瑞米。后者正小心翼翼地择路穿过荆棘与齐腰高的野草，往山缘走来。莱乐思拽着年轻侍从的手，身影几乎被草丛淹没。她似乎渐渐喜欢上了杰瑞米，因为他俩最近经常在一起。莱乐思还是不肯说话，总是一脸肃穆与沉静，但只要不陪着葛萝伊，她经常来找杰瑞米。西蒙猜测，她可能也发现了，年轻的侍从与她同病相怜，他们的内心都经历过同样的痛苦。
“它是流到地下？”杰瑞米大声问道，“还是越过山缘？”
“都是。”西蒙比划了一下。
他们之前一直沿溪而行。小溪另一头位于葛萝伊命名为“流水之家”的建筑，水流不可思议地绕过许多岩石，却没被泥沙吸干——它为新盖营所提供了饮水，也成了新居民嚼舌与社交的中心之一。西蒙本以为这涓涓细流出自那个小池子，然后淌出了流水之家，但事实上不是，它出自于瑟苏琢的某个最高点，淌过山巅，并随着地形变化时隐时现。这样的小溪，西蒙见所未见，也闻所未闻——谁听说过山顶也有小溪呢？于是，在风暴归来、哪儿也去不了之前，他决定探查一番溪流的走向，没准他还能找到源头呢。
杰瑞米在山腹下与西蒙汇合。二人站在湍急的溪水边。
“你觉得它是一直往下流呢？”杰瑞米指了指诀别石山脚宽阔的灰色水面，“还是又淌回山里了？”
西蒙耸耸肩。出自希瑟圣山核心的溪水确实有可能再流回山里，比方说，借助某种复杂的“创造与毁灭之轮”——就像不断逼近的未来吸收了现在，很快又被吐出变成了过去。他本想提议再走远一些，但莱乐思还在下坡，西蒙担心她会受伤，虽然她本人似乎并不在意。她很容易滑倒，而这山坡又险峻又危险。
杰瑞米往上走几步，伸手接住她的细胳膊，将她抱到两人身边。他的动作托起了她宽松的裙子，这一瞬间，西蒙看到了她的伤疤，长长的红肿印迹覆盖了她的大腿。她肚子上肯定更糟，他心想。
整个上午，他都在考虑在离别之家听到的有关三神剑的信息。事态如此错综复杂，西蒙觉得，他自己、他的朋友和盟友们、埃利加，甚至包括可怕的风暴之王本人，似乎都只是审棋棋盘上的棋子，被人摆出上百种不同的棋局。可现在，突然间，刚刚过去的可怕经历又提醒了他。莱乐思，一个无辜的女孩，被风暴之矛的猎犬惊吓并攻击；另有成百上千同样无辜的孩子流离失所、孤苦伶仃、惨遭折磨而死。突然的愤慨令西蒙脚底发飘，怒火让他脚步踉跄。如果世上真有公义，那就必须有人为发生的事负责——为莫吉纳、黑斯坦、莱乐思负责；为面容瘦削、黯然不语的杰瑞米负责；为无家可归、凄凄惨惨的西蒙负责。
乌瑟斯宽恕我吧。如果可能，我会把他们全部杀掉。杀掉埃利加、派拉兹，还有他们的白面北鬼——如有可能，我会亲手杀掉他们。
“我在城堡见过她。”杰瑞米说。西蒙惊讶地抬起头。他的指节由于刚才紧握着拳头，有些隐隐作痛。
“什么？”
“莱乐思。”杰瑞米朝那孩子点点头。她正望着泛滥的峡谷，伸手抹了抹脏兮兮的小脸。“她是米蕊茉公主的女仆。当时我在想：‘多漂亮的小姑娘啊。’她穿着一身白裙子，手里捧着鲜花。看起来很干净。”他轻声笑了，“可你看看她现在。”
西蒙不想再谈这些悲伤的过往。“看看你自己吧，”他说，“还好意思说别人。”
杰瑞米没被他转移话题，“你真的认识她吗，西蒙？我是说，公主。”
“是真的。”但西蒙不想再给杰瑞米讲一遍。当初发现米蕊茉没在约书亚身边，他的心里就很失望；发现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他又很紧张。他做梦都想告诉她自己的经历，想给她讲龙的故事，看着她瞪大眼睛。“真的。”他重复道，“我认识她。”
“她漂亮吗？像所有公主那样漂亮？”杰瑞米的语气变得急切。
“我想是吧。”西蒙也不愿谈起她，“对，她曾经——我是说，她一直很漂亮。”
杰瑞米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人打断了。“嘿！”上面传来一个声音，“你们在这儿啊！”
石柱旁边，一道奇怪的黑影俯视着他们。那东西长了两颗脑袋，其中一颗有对尖耳朵。
“我们在找泉水从哪儿来，又往哪儿去，宾拿比克。”西蒙叫道。
大狼歪了歪脑袋，叫了一声。
“坎忒喀觉得，你们不能再沿溪水散步了，西蒙。”宾拿比克大笑起来，“另外，约书亚叫所有人都回离别厅。还有很多要事要谈。”
“来了。”
西蒙和杰瑞米一人一边，拉着莱乐思冰冷的小手攀回到山顶。太阳在天上盯着他们，像只浑浊的眼睛。
早上那些人又回到了离别之家，彼此低声交谈着，也许是因为少了昨晚的人群，宽阔而诡异的大厅显得愈发骇人，令他们有些不安。病怏怏的午后阳光渗过窗户，有气无力的，看不出是从哪个方向照入，只是均匀地覆盖了房间。墙壁上精致的雕刻闪烁微光，仿佛自身内部便会发亮，让西蒙不由想起海霍特地底的发光苔藓隧道。他曾迷失在压抑而窒息的黑暗中，那里的绝望无以复加。他能存活下来，肯定是有原因的。他能免遭伤害，也一定有其理由！
求求你，我主安东啊， 他开始祈祷，我都活到现在了，别让我就这样死去！
可因为黑斯坦的丧生，他曾诅咒过上帝，就算忏悔也晚了吧。
等西蒙睁开眼睛，发现约书亚已经到了。王子之前一直在陪渥莎娃，他告诉大家，她已经好多了。
陪同约书亚前来的二人都没出席早会。一个是施拉迪格，他之前在侦察山谷边界；另一个是弗乐森，粗壮的法尔郡年轻人，刚被推选为新盖营所的卫队长。他年纪轻轻，眼睑粗厚，目光警觉，一看就像个老练的街头打手。他有着明显的伤疤，手指则缺了两根。
史坦异简单地为众人祝福，新卫队长审慎地报告了自己打听来的消息。随后，约书亚站了起来。
“我们有很多事要决定。”他说，“但在开始之前，请允许我先祝大家好运，因我们的未来大有希望。
“当我们被绝望和失败包围时，上帝眷顾了我们，将我们带到这安全之所，而就在短短一季之前，我们还散落在世界各地，饱受战乱之苦。我们要找到三神剑之一，它或许正是我们胜利的希望：这个任务，我们已顺利达成。如今，每天都有更多人聚到我们麾下，只要等上一段时间，我们就将拥有一支军队，甚至能让我哥哥至高王都为之动容。
“当然了，我们仍需要更多人手。背井离乡的爱克兰人足以组成军队，但要战胜至高王，我们得广纳士兵，而眼下光是要喂饱并保护难民，就已经很吃力了。况且，就算有一支训练有素的大军，恐怕我们也抵挡不住埃利加的盟友风暴之王。”约书亚停顿了一下，“因此，在我看来，今天我们必须解决三个重大难题：我哥哥到底有什么计划？我们该如何召集军队阻止他？我们又该如何弄到另外两把剑——光锥与悲伤——好打败北鬼和他们侍奉的两个黑暗之主。”
葛萝伊举手道：“请原谅，约书亚，但我觉得还有一个问题：我们有多长时间完成这些？”
“问得好，瓦莱妲·葛萝伊。如果能在这儿坚守一年，也许我们就能集结足够的兵力，就算不能把埃利加打回老巢，至少也能在边境地带与之周旋——但跟你一样，我怀疑我们没那么多时间。”
其他人也纷纷开口，讨论爱克兰东边与北边是否还有其他势力，有没有领主再也无法忍受埃利加国王的铁拳，别的地方还有没有潜在的盟友。过了一会儿，约书亚叫大家安静。
“解决这个问题之前，”他宣布，“我觉得我们必须先搞清头一个也是最重要的问题——我哥哥到底想要什么？”
“权力！”艾索恩说，“像玩骰子一样玩弄人命的权力。”
“他已经有了。”约书亚回答，“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但找不出答案。虽然之前也出现过这样的国王：他们拥有了全世界，却依然得不到满足。也许这个至关紧要的答案，我们得等到世界末日才能知晓。如果能知道埃利加与风暴之王的交易内容，也许我们就能猜出我哥哥到底有什么计划了。”
“约书亚王子，”宾拿比克说，“我从不同的角度考虑过这事。不管你哥哥有什么打算，他都得到了风暴之王的法力与黑魔法的帮助。那么，风暴之王想得到什么回报呢？”
一时间，石头大厅一片沉默，随后，人声渐渐响起，直至陷入争论。最后，约书亚用靴跟跺了跺地板，让众人安静下来。
“你问了个可怕的问题，宾拿比克。”王子说，“确实，黑暗之主想要什么呢？”
西蒙想起了海霍特地底的阴影。他曾在那里艰难前行，仿佛身处噩梦，四周鬼魂萦绕。“也许他想夺回自己的城堡。”他说道。
西蒙声音很轻，厅里大部分人没听到，继续低声交谈，但约书亚和宾拿比克都转脸看向他。
“仁慈的安东啊。”约书亚说，“有这个可能吗？”
宾拿比克沉思良久，慢慢摇摇头。“这个想法还有些问题——但很有见地，西蒙。告诉我，葛萝伊，对此你怎么看？”
女巫点点头。“伊奈那岐夺不回城堡了。阿苏瓦陷落后，牧师们祝福了废墟，消解了其中的法术，就算世界毁灭他也回不去。不，我不认为他能夺回它，现在他就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但他虽无法直接统治，却可假埃利加之手。北鬼力量很强，但人数稀少——而藏在龙骨椅背后的阴影里，风暴之王确实可以支配奥斯坦·亚德全境。”
约书亚面色阴沉。“想不到我哥哥对子民和王座都如此漠不关心，甚至将他们贱卖给了人类的大敌。”他转向其他人，瘦削的脸上难掩愤怒之情，“我们暂且这样相信吧：风暴之王想通过我哥哥统治全人类。我听说，伊奈那岐全凭憎恨才苟延至今，所以他的统治会是什么样，我不说你们也该清楚。西蒙告诉过我们，希瑟女人阿茉那苏预见到风暴之王会如何对待人类，连她都说‘十分可怕’。所以我们必须竭尽全力，阻止他和北鬼女王——如有必要，可能还要献出生命。接着是下一个问题：我们该怎么阻止他们？”
接下来几个小时，大家提出了许多计划。弗乐森谨慎地建议大家待在难民营，静候奥斯坦·亚德对埃利加的不满越积越高。贺夫格身为草原人，却对石民的计谋一点都不陌生，他提出一个大胆的想法，说可以派人带着艾欧莱尔的地图，悄悄潜入海霍特，杀死埃利加和派拉兹。但将珍贵的地图交给一群野蛮的杀手，让史坦异神父很是痛心。随着这样那样的提议与争论的升级，火气也开始上扬。因为一个分歧，艾索恩与贺夫格，两个平素很和睦的战友差点动起手来。最后还是约书亚开口，总算止住了纷争。
“记住，在场的列位都是朋友，是盟友，”他说，“我们都希望夺回家园与自由。”王子环视大厅，用严厉的目光令激动的顾问们冷静下来，恰似一名不触碰马匹就能安抚它们的哈卡驯马师。“你们的话我都听到了，感谢各位的谏言，现在我也必须做出决定了。”他把手放到石桌上，靠近荆棘剑银灰色的握柄，“我同意，我们必须等上一段时间，才能做好准备进攻埃利加。”他朝弗乐森的方向点点头。“……但我们也不能什么都不做，我们在赫尼斯第的盟友有麻烦。将来一旦他们有所行动，就能成为骚扰埃利加西侧的生力军。如果西边再召集起分散的乡民，他们的力量也会增强。因此，我决定一举两得，让我们两边相互策应。”
约书亚向穆拉泽地领主点头示意。“艾欧莱尔伯爵，我保证过，你回到族人身边时，不光会带走我的谢意。因为艾索恩，艾奎纳公爵之子，也将与你同行。”桂棠忍不住哀伤地哭出了声，但当儿子转身安慰她时，她又坚强地笑了笑，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约书亚理解她的悲伤，朝她垂下头。“公爵夫人，等您听完我的计划，就会理解我这么做不是没有理由。艾索恩，你可以带上五六个人，也许贺夫格的巡卫愿意跟你一起：他们作战勇敢，在马上从不知疲倦。回赫尼斯第途中，你们要尽量多召集些游荡的乡民。我知道大多数人并不爱戴尖鼻子司卡利，我还听说霜冻边境有不少人已无家可归。应该接纳哪些人，你们到时自己判断吧——就算不能帮助艾欧莱尔打退司卡利，你们也可以带他们回来，一同对抗我哥哥。”约书亚珍重地看着艾索恩，后者一边仔细听，一边垂下目光思索，像要把每个字都记在心间。“你是公爵之子。当你告诉他们，这是收回故土的第一步，他们会尊敬你，也会相信你。”
王子转向其他人。“艾索恩他们离开之后，我们这里也要进一步行动。要做的事确实很多。北方正在遭受寒冬、司卡利、埃利加，以及他的盟友风暴之王的摧残，因此我担心，不管艾索恩此行能否成功，爱克兰北部都没法提供我们所需的兵力。纳班与南方已被埃利加的朋友们牢牢掌握，尤其是班尼伽利，所以我必须亲自南下。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征集到足够的士兵抗击埃利加。总之，我们要行动，要讨论，要思考。肯定有办法能切断埃利加对班尼伽利的援助，只是目前我还没想到。”
西蒙不耐烦地听着，强压住插嘴的冲动。终于，约书亚似乎告一段落，西蒙再也按捺不住了。之前大伙都在大吼大叫时，他还在想今早与宾拿比克的谈话，心里已经兴奋难耐。
“可是，约书亚王子，”他大声问道，“三神剑怎么办？”
王子点点头。“这件事我们也要考虑。别担心，西蒙，我没忘了它们。”
西蒙吸了口气，壮起胆子。“最好是给埃利加一个措手不及，派宾拿比克、施拉迪格和我去找光锥。它在海霍特城外，只要我们三个，就能到你父亲的坟墓里找到它，不等国王发觉，我们已经离开了。他永远预料不到我们会有这一招。”西蒙的脑海中浮现一幅场景：他和伙伴们带着光锥，荣耀地返回瑟苏琢，他的新龙旗在头顶高高飘扬。
约书亚微笑着摇摇头。“没人质疑你的勇敢，塞奥蒙爵士，但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我们找到了荆棘剑，当时也没人相信我们能成功。”
“荆棘剑旁边可没有爱克兰卫兵每天巡逻。”
“但有龙啊！”
“够了。”约书亚抬起手，“不，西蒙，还不是时候。等我们能从西面或南面攻打埃利加，令他无暇关注司维特悬崖和上面的坟墓，那才是行动的良机。你已经赢得了极大的荣耀，将来必定还会赢得更多，但现在，你是一名王国骑士，这个称号也伴随着许多责任。我很后悔派你出去寻找荆棘剑，因为我曾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好在你绝处逢生，所以我必须留你一段时间——宾拿比克和施拉迪格也一样……难道你打算连问都不问一声，就拉着他们一同赴死吗？”他用微笑缓和了责备。“放宽心，孩子，冷静点儿。”
西蒙心里一沉，仿佛又被困到了角天华。难道他们就不明白，迟迟不行动，可能最后连行动的机会都没了吗？难道他们还要放任罪恶逍遥法外？“那我能跟艾索恩一起去吗？”他恳求道，“我想尽一份力，约书亚王子。”
“你要学会如何当好一名骑士，西蒙，也要学会享受有限的自由。要不了多久，你又将直面危险。”王子站在那里，西蒙能清楚地看出他脸上的疲惫。“够了。艾欧莱尔、艾索恩，还有艾索恩选好的人，两天之内准备出发。先散了吧。饭菜已经准备好——虽没有西蒙的加封宴那么丰盛，但聊胜于无嘛。”他挥挥手，遣散了众人。
宾拿比克靠近西蒙，开口说了些什么，但西蒙还在气头上，并没搭话。又绕回老样子了，是吧？等吧，西蒙，等吧。等别人下决定就好啦。很快他们就会告诉你该干吗了。
“真是个好主意。”他自言自语道。
“过段时间也是个好主意。”宾拿比克说，“正如约书亚所说，等我们能让埃利加分心的时候。”
西蒙瞪着他，但矮怪脸上的表情令他觉得再发火着实很傻。“我只想尽些力。”
“你已经尽很多力了，西蒙好友。万事皆有其时。比如我们家乡会说：‘Iq ta randayhet suk biqahuc’，就是说‘冬天不是裸泳的时候’。”
西蒙想了一会儿。“是太傻了。”他最后说。
“对吧。”宾拿比克粗鲁地应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吧——若你非要往冰水里跳，到时可别来找我哭诉喔。”
二人静静地穿过草坡。阳光冷冷地照在他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