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荒原
空中满是灰暗的涡流。厚重的云团凝聚在北方的地平线上，仿佛一只愤怒的紫黑色拳头。
天气再度转凉。当初在加封庆典上，曾有两个新盖营所的年轻姑娘来找西蒙搭话，后来其中一人送了他一件厚厚的新织羊毛衫，让西蒙很是感激。当那女孩与她母亲带着礼物来拜访时，西蒙效仿想象中的骑士，礼貌地向二人道谢，心里却希望别人不要误会，以为他要娶这女孩什么的。其实两人也就见过五六次面，她也没对他说过几句话，只是咯咯笑个不停。受人景仰感觉不错，但西蒙更愿意让更多人欣赏自己，而不光是这个傻乎乎的姑娘，以及她同样傻乎乎的同伴。但总而言之，新衣服还是很考究、很暖和的。
“来呀，骑士阁下。”施拉迪格说，“你是打算把木棍捡起来，还是想浪费一整天？我跟你一样又冻又累。”
西蒙抬起头。“对不起，我走神了。天真冷，是吧？”
“看起来，短暂的夏天已经到头了。”宾拿比克坐在一根倒塌的柱子上说道。他们正在火庭中央，凛冽的寒风无遮无挡。
“夏天！？”施拉迪格哼哧一声，“只是两周没下雪而已！我的胡子每天早上都能结冰。”
“不管怎么说，比起我们之前遭过的罪，这天气已经不错了。”宾拿比克平静地说。他又朝坎忒喀丢了颗小石子，后者在几步开外蜷成个大毛球，斜眼看了看矮怪，显然觉得为这点小事蹦起来咬主人实在不值，于是又闭上了黄眼睛。杰瑞米坐在矮怪旁边，担心地看了大狼一眼。
西蒙再次捡起练习用的木剑，迈步跨过石砖地面。虽然施拉迪格还是不愿用真剑，但好歹帮西蒙在木剑上绑了块石头，令其与真剑重量相当。西蒙谨慎地提起剑并保持住平衡。“好了，来吧。”他说道。
瑞摩加人迎风而上，厚重的罩衫猎猎飞舞，双手握剑迅猛地一挥。西蒙侧向躲避，向上拨开施拉迪格的攻击，转手一记反击。施拉迪格抬剑格挡，两柄木剑的敲打声响彻整个火庭。
二人对练近一个小时，雾蒙蒙的太阳爬过了头顶。西蒙终于觉得使剑有些顺手了：正如施拉迪格经常说的，武器成了手臂的延伸。现在他明白，最重要的是保持平衡——不是单单挥舞一件重物，而要随之而动，让双腿和后背发力，再让进攻的势头带着自己进入防御姿势，而不是胡乱敲打一通对手，然后马上跳开。
一来一往中，西蒙想到了精巧的希瑟游戏“审棋”。下棋讲究声东击西、虚虚实实，他很好奇这些策略是不是也能应用到剑招中。接下来几个回合，他故意让进攻越来越没有章法，直到施拉迪格都没法视而不见。随即，西蒙一剑挥空，斜刺里露个破绽，瑞摩加人趁机上前，劈向他的肋骨，西蒙则顺势倒地，打了个滚。瑞摩加人的木剑划过西蒙头顶的空气，西蒙迅速直起身子，干脆利落地打中施拉迪格的侧膝。北方人丢下木剑，单腿着地蹦跳了几下，嘴里骂个不停。
“Ummu Bok！非常好，西蒙！”宾拿比克喊道，“出奇制胜。”在他旁边，杰瑞米也咧嘴笑了。
“疼，疼。”施拉迪格揉着腿说，“这招不错。今天就到这儿吧，再打手都要麻了，该握不住剑柄了。”
西蒙依然兴高采烈。“真上了战场，这招管用吗，施拉迪格？”
“也许吧。不穿盔甲也许管用。但你要穿了，可能会像乌龟一样翻不起身。所以打滚之前一定考虑清楚，不然你死定了。不过嘛，这招还算不赖。”他直起身子，“我的血都要冻住了。走，去锻炉那儿暖和暖和。”
新盖营所的年轻卫队长弗乐森召集了一伙人，在一间山洞里搭了个铁匠作坊。作坊迅速开工，正忙着熔化在瑟苏琢找到的废旧金属，希望能打些新武器，再把破旧的修补一下。
“去锻炉暖和暖和。”宾拿比克赞同道。他用舌头弹弹上颚，呼唤坎忒喀。大狼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走着走着，羞怯的杰瑞米便落到了最后，与众人隔开几步远。寒风凛冽，吹过火庭，将西蒙后颈的汗水冻成了小冰珠，让他欢快的心情也有所收敛。“宾拿比克，”他突然问道，“为什么我们不能跟艾欧莱尔伯爵和艾索恩一起去赫尼斯第呢？”昨日清晨，天刚蒙蒙亮，那两人就离开了，带走的贴身护卫大多是色雷辛骑手。
“我觉得约书亚说得很清楚了。”宾拿比克回答，“不要总让同一批人去冒险——或者争功。”他做了个鬼脸，“将来自有我们大显身手的时候。”
“可我们帮他找到了荆棘剑，凭什么不能再去找米奈亚——或者光锥呢？”
“小子，别以为当上骑士，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施拉迪格吼道，“你只是运气好。知足吧，然后给我闭嘴。”
西蒙惊讶地看向瑞摩加人。“你生气了？”
施拉迪格转开目光。“没有。我不过是个士兵。”
“而非骑士。”西蒙有点懂了，“但你明白的，施拉迪格，约书亚不是国王，他只能加封自己治下的爱克兰人。而你是艾奎纳公爵的臣民，我相信，等他回来，你也会受封的。”
“只要他回得来。”施拉迪格语气苦涩，“我不想说这个了。”
再开口之前，西蒙好好想了想。“我们都记得你的功劳，施拉迪格。约书亚告诉了所有人——我和宾拿比克更是跟你同生共死，我们永远 都不会忘记。”他碰了碰瑞摩加人的胳膊，“求求你，别再生气了。就算当上骑士，我不还是当初的蠢驴，不还得跟你学剑吗？我依然是你的朋友。”
施拉迪格皱起茂密的黄眉毛，斜眼看了他一会儿。“行了，”他说，“你果然是头蠢驴。我想弄点喝的。”
“还要烤烤火。”西蒙拼命憋住笑意。
宾拿比克一直安静地倾听，也跟着严肃地点了点头。
葛萝伊正在火庭边上等他们。为了保暖，她全身裹得严严实实，脸上包着围巾，只露出圆圆的黄眼睛。见大伙走来，她抬起一只冻得通红的手。
“宾拿比克，日落之前，我想跟你和西蒙谈谈，在观星台。”她指了指西边几百步外的圆顶废墟，“我需要你们的协助。”
“魔法矮怪和屠龙骑士的协助。”施拉迪格在微笑，只是笑容没什么说服力。
葛萝伊向他投去猛禽般的目光。“别这么没风度。再说了，瑞摩加人，就算你行，我也不相信你愿意走进梦境之路。至少不是现在。”
“梦境之路？”西蒙惊诧地问，“为什么？”
女巫朝北方翻滚不休的云团挥挥手。“又一场风暴要来了。除了风和雪，它还带来了敌人的意志与手段。梦境之路越来越危险，也许很快就没法进入了。”她将双手拢回斗篷，“我们必须抓紧时间。”葛萝伊转身走向波涛起伏的帐篷海。“日落之前！”她大声道。
“啊。”宾拿比克沉默片刻，最后说道，“没事，之前讨论的计划不变，我们还有时间喝点酒、暖暖手。赶紧去锻炉吧。”矮怪迈开脚步，坎忒喀蹦蹦跳跳跟上他。
杰瑞米说了句什么，但风声又起，掩盖了他的声音。西蒙停下来等他。
“你在说话？”
侍从点点头。“我说莱乐思没跟她在一起。平时葛萝伊一出来，莱乐思总跟在她旁边。希望她没事。”
西蒙耸耸肩。“走吧，暖和暖和去。”
二人加快脚步，跟上渐行渐远的宾拿比克和施拉迪格。坎忒喀已跑出老远，成了摇曳草地上的一道灰影。
西蒙和宾拿比克穿过门洞，走进观星台。隔着破碎的屋顶，暮色下的天空像只倒扣的蓝玻璃碗。葛萝伊不在，但有人先到了：莱乐思坐在一截倒塌的石柱上，耷拉着细瘦的双腿，他们进来时也没转头。这孩子平时就恍恍惚惚的，但这一次，她的沉默让西蒙觉得不太对头。他走过去，轻唤她的名字，却发现女孩虽然睁着眼，盯着头顶的天空，但却肌肉松弛，呼吸缓慢，像是睡着了似的。
“你说她是不是病了？”西蒙问，“也许葛萝伊叫我们来就是因为她。”虽然担心莱乐思，但他还是感到一阵轻松：一想到要进入梦境之路就令他焦躁万分。尽管他已经到了瑟苏琢，人也安全了，但他的梦依然清晰而不安。
矮怪握住莱乐思温暖的手，然后将其放回女孩膝上。“连葛萝伊都没办法，我们更是做不了什么。还是耐心等待吧。”他扭头环视宽阔的圆形大厅，“我相信，这地方原来一定很美。我们矮怪常年在山洞里雕刻，但技艺还不及希瑟先人的十分之一。”
听矮怪这话，好像吉吕岐的种族已经灭亡了似的，让西蒙有些别扭，但他还是比较在意莱乐思的状况。“你确定不用给她拿点什么？比如斗篷之类？这里很冷啊。”
“莱乐思没事。”葛萝伊在门口说道。西蒙心虚地跳了起来，像个被抓现行的小偷。“她只是单独到梦境之路逛了一会儿。我觉得她在那儿挺开心的。”
女巫迈步走进大厅，身后跟着史坦异神父。“你们好啊，西蒙、宾拿比克。”牧师一脸的欢乐与兴奋，就像安东祭上的小孩子，“我要跟你们一起。我是说，去做梦。去梦境之路。当然啦，我以前就读过——让我着迷了很久——但我从没想到……”他晃着手指，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史坦异，我们可不是去郊游采果子。”葛萝伊粗鲁地打断他，“既然你已经是卷轴持有者了，最好还是学点我们仅剩的技艺。”
“当然不是——我是说，当然要学。至于采果子，不是——我是说……唉。”最终，史坦异沮丧地闭上了嘴巴。
“我知道史坦异为什么来了。”宾拿比克说，“我应该也能帮上忙。可为什么叫上西蒙，瓦莱妲·葛萝伊？为什么要到这儿来？”
女巫轻轻抚过莱乐思的头发，对方依然没有反应，于是她坐到女孩旁边的石柱上。“简单地说，我需要协助，而西蒙可能帮得上忙。但我还是从头解释吧，以免造成误会。”等大伙都在周围坐好，她继续说道，“我告诉过你们，又一场风暴要来了。梦境之路将非常难走，甚至被封闭。而且其中还会有别的东西。”她抬起一只手，预先堵住西蒙的提问，“不能再多说了，我得先跟约书亚谈谈。我的小鸟带来了消息——但等风暴刮起，它们也得回巢藏身。届时这岩山顶上，就真是漆黑一片了。”
她一边说，一边在地上垒起一小堆木棍，然后将一根细枝插进灯焰取火，引燃了整个小柴堆。她又把手伸进斗篷的口袋，掏出一只小袋子。“所以，”她续道，“趁现在还能行动，这将是我们最后一次尝试，好找到那些能帮助我们或需要我们帮助之人。我叫你们来这儿是有原因的，因为希瑟也选择在这里与千里之外的同胞们交流，而他们的交流工具，用古语说便是‘石与鳞，池与火’——也就是谓识。”她从袋里倒出一小把草药，盛在掌心里，“我管这里叫‘观星台’，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就像古国祭司们在观星台占星一样，希瑟也曾聚在这里巡视整个奥斯坦·亚德帝国。这里是个强大的观测地。”
西蒙对谓识还算有些了解——他曾用吉吕岐的窥镜唤来了亚纪都，也曾目睹阿茉那苏用雾灯引发的灾难。他突然想起守夜那晚做过的梦——高举火把的队伍，希瑟的奇特仪式。难道正是此地蕴含的魔力，才让他清晰地看到了过去？
“宾拿比克，”葛萝伊说，“你可能听说过提阿摩，一个乌澜人，莫吉纳的朋友。我想他有时会给你师傅欧科库克写信。”矮怪点了点头。“纳班的笛尼梵也认识提阿摩。他曾告诉我，说他做了些安排，这个乌澜人也有参与。”葛萝伊皱起眉头，“可我不清楚他具体安排了什么。现在笛尼梵死了，恐怕这沼泽人也失去了援手与方向。我和莱乐思试过接触他，可惜没成功。这段时间，梦境之路实在太凶险了。”
她伸出手，隔着柱子从地上拎起一小壶水。“所以，我希望你们能帮我找到提阿摩。告诉他：如果需要保护，就来找我们。另外，我答应过约书亚继续寻找米蕊茉。但奇怪的是——她好像被一层帷幔遮住了，或是有道阴影不想让我发现她。你曾跟她走得很近，西蒙，也许你们之间的联系能帮我突破这层阻隔。”
米蕊茉 。这个名字让西蒙心潮起伏——希望、爱慕与苦涩交织而来。发现她不在瑟苏琢，当时他又生气又失望。在内心深处，他不知为何确信，只要能挺到诀别石，她一定会出来迎接他，但她却不在，让他感觉像被抛弃了似的。随后听说她是跟柯扎哈那个贼一起失踪的，更是让他大吃一惊。
“我会尽全力帮忙。”他说道。
“很好。”葛萝伊站起来，在裤子上擦擦手，“来吧，史坦异，我教你怎么调伪茜和夜荫。这跟你的信仰不冲突吧？”
牧师不知所措地耸耸肩。“我不知道。可能……无所谓了，现在是非常时期。”
“的确。”女巫咧嘴微笑，“那就来吧，我教你。如果愿意的话，你就当它是堂历史课。”
葛萝伊为着迷的文书官演示配方时，西蒙和宾拿比克静静地坐在一边。
“仅存的草药也都用光了。”调配完毕，葛萝伊说，“希望能一次成功。过来。”她在西蒙的手掌、前额和嘴唇上各擦一点，又对史坦异和宾拿比克如法炮制，随后放下药罐。西蒙感觉药糊粘在皮肤上凉凉的。
“你和莱乐思呢？”西蒙问。
“我不用也行。莱乐思从来不需要。行了，坐好，手拉紧。记住，这段时间，梦境之路诡谲莫测。别慌张，但也别大意。”
他们将一盏提灯放到地上，挨着残柱坐成一圈。西蒙一只手握着宾拿比克的小手，另一只握着莱乐思的小手。女孩脸上慢慢浮现出空茫的微笑，一副做了美梦的表情。
寒意爬上西蒙的手臂，渐渐扩散到他全身，又如烟雾般充塞了他的头脑。此时天光未消，大厅内却迅速暗了下去。很快，西蒙眼前只剩下一朵摇曳的橙色火苗，再接着，连那火光也融入黑暗……西蒙感觉自己穿了进去。
越过黑暗，是无穷无尽、雾气蒙蒙的灰色——一片虚无的海洋，没有上，也没有下。虚空之中，有个东西慢慢凝聚成形，是个纤小而敏捷的身影，就像一只小麻雀。过了一会儿，西蒙认出那是莱乐思——只存在于梦境中的莱乐思，她在旋转，在腾跃，黑发无风自舞。虽然听不到声音，但西蒙看到她咧开嘴唇，欢乐地大笑，招手示意自己过去，眼中更是充满了前所未见的神采。西蒙几乎不认识眼前这个莱乐思——自从在风暴之矛的猎犬口下逃生，她就换了一副模样。但在这里，脱开现实世界的恐惧，蜕去伤痕累累的身体，她又重新活了过来。看着她无拘无束地起舞，西蒙的心也开始飞扬。
莱乐思在他面前飞驰而过，手上示意，口中无声地催促他再快些，跟上自己，跟上！西蒙在努力，但在这灰色的梦境中，他却软软地使不上劲儿。莱乐思小小的身影很快变得模糊，消失于无边无际的灰色。梦中的他感到莱乐思的暖意消散了，突然间又只剩他孤身一人，飘忽无依。
感觉过去了很久，西蒙漫无目的地飘浮着，这时，有个东西用无形的手指轻轻拉了他一下。他感觉自己被拉向前方，一开始还很缓慢，接着速度越来越快；他虽然无形无质，但还是被一股不可思议的涡流吸了过去。眼前的虚空中幻化出新的形状——阴影摇曳的黑暗塔楼，裹挟着鲜红火花的黑色旋涡，飞旋不息的浓烟与烈火。西蒙发觉自己被拉扯的速度更快了，不由害怕起来。死亡就藏在那旋动的黑暗中——死亡，或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恐惧自胸膛涌出，比他能想象的更加激烈。他拼命告诉自己，这只是个梦，而非真实。只要愿意，他完全可以梦点别的。他还依稀记得，此时此刻，在别的地方，他正跟朋友们手牵着手……
一想到这里，他立刻感觉到了他们，虽不在眼前，但依然实实在在。他有了些力气，可以减缓滑向那沸燃的黑暗的速度了。一点一点地，梦中的他抽出身子，游出了涡流。他离开那黑暗一段距离，旋涡却突然消失了。他重获自由，飘进了一块新区域。这里的灰色十分宁静，隐隐透出一阵不寻常的光，仿佛太阳正在厚厚的云层背后燃烧。
莱乐思又出现在前方，微笑地看着他，为他能来到这里而高兴——尽管西蒙确凿无疑地相信，自己永远不可能完全体会她的感受。
虚无的梦境发生了转变。西蒙感觉自己在盘旋，下方则渐渐变成真实的世界：一座阴影笼罩的城市，一片占地广阔又乱七八糟的建筑群——其中还有马车轮子、小孩的玩具、陌生动物的雕像，甚至古代战争留下的残破攻城塔。凌乱的街道穿过错乱的房屋，流光在其上飞驰而过。西蒙正在观看，忽又感觉自己正朝一幢奇特的建筑降落。那是一座摇摇欲坠的塔楼，完全由书本和泛黄的卷轴搭成，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坍塌，化成一堆老旧的羊皮纸。莱乐思本来一直围着他转圈，好像一只黄蜂，这会儿则盘旋着飞向书卷塔一扇发亮的窗口。
房间床上躺了个人，身影模模糊糊，仿佛浸在深水当中。莱乐思悬浮在床铺上方，伸出细瘦的双臂，人影随之不安地翻了个身。
“提阿摩。” 莱乐思说道——但声线却是葛萝伊的，中间还夹杂着其他同伴的声音。“提阿摩！醒醒！”
床上那人翻来覆去，最后慢慢坐了起来。他的动作带起一片涟漪，看上去更像在水中了。西蒙隐约听到那人在说话，但声音模糊难辨。
“……？”
“提阿摩，我是葛萝伊——阿德席特森林的葛萝伊。你要到瑟苏琢来找我，加入我们。那里更安全。”
人影再次浮动。“……梦？……”
“没错——但是个真实的梦。上诀别石。现在一时说不清。我会告诉你如何找到这里。” 莱乐思再度在人影上方伸出手臂，这一次，一幅朦胧的石山图案渐渐成形。
“……笛尼梵……要我……”
“我知道。但情况有变。如果你要避难，就来瑟苏琢。” 莱乐思垂下双手，摇晃的图案消失了。床上的人影也在缓缓消退。
“……！……” 那人急着想说些什么，但被雾气迅速吞没，连他栖身的书塔和周围的城市也一并消失了。“……从北方……瑞……找到老骑……” 停顿片刻后，那人做出最后一次努力，“……尼西斯之书……”
梦幻般的影子消失了，一切又都变得灰蒙蒙的。
西蒙再次被迷蒙的雾气包围，于是他将思绪转向米蕊茉。显然，既然他们已经联络上了提阿摩，葛萝伊接下来就该寻找失踪的公主了。而米蕊茉的形象刚在他脑海浮现——在西蒙的记忆中，公主仍像在葛萝伊小屋时一样，穿着男孩的衣服，一头短发染成黑色——虚空中便显出了实体。米蕊茉闪烁了一会儿——他发现公主的头发变成了金色，这才是她原本的发色吗？——然后便被什么东西挡住了。那是树？还是塔楼？西蒙感到一阵冰冷的不安。他经常在梦里见到一座塔楼，但那从来不是什么好兆头。还好，不是。高高的影子不止一个。是好多棵树？还是片森林？
西蒙努力想看清楚些，但阴影反而增强了。他最后只认出那是艘船，一艘模糊而朦胧的大船，就像提阿摩的书卷塔一样不真实。高高的桅杆上挂着长帆和缆绳，好似用蛛网织就，灰不溜秋，破破烂烂，满是尘埃。船身摇摇晃晃，如遇强风。船下的黑水泛起白浪，头顶的天空也是一片墨黑。西蒙有些着急，想再凑近一点，但有股力量不准他上前，将他拦在大船之外。西蒙拼命往前挤。也许米蕊茉就在船上！
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想要靠近那艘幽灵船，这时一道黑幕扑面而来，汹涌的暴雨和浓雾几乎凝成一堵高墙。西蒙失望又无助地停了下来。就在这时，莱乐思出现了。她的脸上没有了微笑，脸蛋因发力而显得狰狞。
米蕊茉！ 西蒙大喊，声音隆隆震耳——但开口的却不是他，而是莱乐思。米蕊茉！ 他又喊一声。莱乐思用力朝幽灵船靠近些，好尽量把西蒙的话送进去。米蕊茉，快！是时候了，上诀别石！
大船彻底消失了，暴风雨席卷了整片黑海。西蒙似乎看到，几道跃动的红色弧光撕开了暴风眼。这代表了什么？米蕊茉是不是遇到了危险？还是说有人侵入到她梦中？他使出最后的力气，挤进飞旋的梦境风暴，但于事无补。船不见了。风暴反将他吸了进去。狂风呼啸，嗡鸣声如巨大的铜钟扫过他的身体，强烈的震颤几乎拆碎了他的骨头。现在连莱乐思也不见了。黑暗像只墨黑的拳头攥紧了他，其间不时有火光闪现。西蒙突然意识到，也许他要死了，死在这个不能称之为地方的地方。
远处闪过一丝灰色的亮光，仿佛一枚生锈的小小银币。西蒙朝它挪去，但黑暗仍不肯放过他，红色火花不断袭来，好似一根根细小的火焰长矛。他试着察觉朋友们的手，但却做不到。灰色闪光还是遥不可及。他越来越疲倦，像个远离海岸的落水者。
宾拿比克，救救我！ 他在脑中想道，但朋友们都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之外。救救我！ 连那小灰点也开始淡去。米蕊茉， 他心想，让我再见你一面吧……
他最后一次朝那亮光伸出手。终于，他感觉到了，什么人的指尖划过他的指尖——尽管他现在并没有手，既没法碰人，也没法被碰到。他又恢复了些力气，继续朝那灰点滑去……近了，周围仍是黑暗……近了……
换成其他场合，戴奥诺斯肯定会笑出声来。约书亚坐在那里，全神贯注又毕恭毕敬地听着两位顾问讲话——一位是个鹰脸女人，留着男人的发式，穿着男人的衣服；另一位则是个矮怪，只有半人来高——看来这世界果然天翻地覆了。
“所以，瓦莱妲·葛萝伊，你希望这位提阿摩能带来什么？”王子问道，顺手将提灯移近些，“如果他也是位智者，就像你和莫吉纳，我们当然欢迎他。”
女巫摇摇头。“他并非修习‘技术’之人，约书亚，显然也不擅长军事。事实上，他只是个害羞的沼地小个子，精通乌澜草药。其实我叫他来，只因为他是卷轴联盟的密友，而且我很担心他的安危。他曾参与过笛尼梵的计划，现在笛尼梵死了，我们更不该弃之于不顾。风暴降临之前，我们必须团结一切力量。”
约书亚点点头，但显得没什么热情。在他旁边，渥莎娃好像也不怎么开心。戴奥诺斯觉得，也许王妃是不满丈夫肩上又增添了新的责任，哪怕是来自遥远泽国的一点小小的责任。
“感激不尽，葛萝伊。”王子说，“我还要谢谢你联络我侄女米蕊茉。我越来越担心她了。”
“很奇怪，”女巫回答，“她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具体是什么我还看不出来。好像米蕊茉立了道屏障挡住了我们，但她应该没这个能力。这让我有些疑惑。”她挺直胸膛，像要赶走那些没用的念头。“我们还有些别的消息。”
宾拿比克一直左脚倒右脚，不等葛萝伊说完，他先碰了碰她的胳膊。“请原谅，我得去看看西蒙了。希望他能好好休息，别再受到梦境之路的困扰。”
葛萝伊差点笑了。“那我们稍后再谈。”
“去吧，宾拿比克。”约书亚催促道，“稍后我也去看看他。他很勇敢，就是有些急于求成了。”
矮怪深鞠一躬，快步钻出帐篷帘。
“我本想告诉你一些好消息，约书亚王子，”葛萝伊说，“但鸟儿捎来的信息却令人不安。西边来了支全副武装的大军。”
“什么？”约书亚吃惊地直起腰。在他旁边，渥莎娃下意识地用手护住腹部。“我没听懂。谁给你报的信？”
女巫摇摇头。“我说的不是亚拿嘉绑着羊皮纸卷的信鸽，是天上的飞鸟，我能跟它们交谈……具体就不说了，反正不是重点。总之，有支军队已从海霍特开拔，骑马穿过了哈苏山谷的市镇，现在正沿大森林南边朝这片草原进发。”
戴奥诺斯盯着她，忍不住插了一句：“你能跟鸟说话？ ”但这话在他自己听来，都显得心虚和吹毛求疵。
葛萝伊用锐利的目光横他一眼。“不然你可能早就没命了。在一片漆黑的泗丹丰河岸边，你们与贺夫格的人差点误伤，你以为我是怎么及时赶到的？还有一开始，在广漠的阿德席特森林，你觉得我是怎么找到你们的？”
约书亚用手按住渥莎娃的肩膀，像在安抚她，尽管后者看起来很平静。但他自己开口时，声音却显得异常严厉。“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呢，葛萝伊？还有哪些事是我们不知道的？”
森林女巫似乎压下了一句刺耳的回应。“重要的事我都说了。在这漫长的冬天，有价值的信息并不多。大部分鸟儿不是死了，就是躲起来避寒了——总之不会再飞。另外，请别误会：我跟它们交谈不是像你我这样说话。它们的思考方式与凡人不同，凡人的语言并不适合它们，我有时也不能完全理解。但它们懂得天气，知道恐惧，这些迹象很容易就能看出。除此之外，像大部队行军或骑马之类也能引起它们的注意。一般来说，除非有人打猎，它们很少会关注我们人类。”
戴奥诺斯发觉自己走神了。他认为女巫可不光是会跟鸟儿说话而已——他还记得在泗丹丰河边的矮林，有个长翅膀的东西撞到了自己——但他知道，现在提起这事会很傻。不光是傻，他突然明白，还很失礼。葛萝伊一直是个忠实的盟友和有用的伙伴。他干吗总要揭她的老底，让人家心生不快呢？
“我想瓦莱妲·葛萝伊说得没错，殿下。”他轻声说道，“她一再证明了自己的价值。眼下最重要的是她带来的消息。”
约书亚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赞同地点点头。“说得好。葛萝伊，你那些长翅膀的朋友知道对方有多少人，进军速度有多快吗？”
女巫考虑片刻。“要我说，人数有几百吧，约书亚，但只是猜测而已。鸟儿不会像我们一样数数。至于何时抵达：他们似乎并不急着行军。但在一个月内发现他们，我也绝不会惊讶。”
“安东宝血啊。”约书亚赌咒道，“我敢发誓，是哥斯伍率领的爱克兰卫兵。时间不多了。我本希望能等到下个春天再做准备呢。”他抬起头，“你确定他们是要来这儿？”
“不确定。”葛萝伊简单地回答，“可他们还能去哪儿？”
戴奥诺斯突然没来由地生出一阵轻松，甚至盖过了坏消息带来的恐慌。他们不希望这样，不希望敌军来得这么快，但目前的形势并非全无希望。尽管人手不足，但只要据守这四面环水、易守难攻的岩山，他们仍有一线生机打退来犯的强敌。这也是奈格利蒙陷落之后，他们头一次有机会向埃利加发动反击。戴奥诺斯感觉刀锋已朝自己砍来。既然别无选择，迎刃而上倒也不坏。爱因司凯迪怎么说过来着？“战斗而生，战斗而死，上帝等着我们所有人。” 没错，就是这样。很简单。
“好吧，”约书亚最后说道，“新一轮风暴和我哥哥的军队都来了。”他摇摇头，“我们必须设法自保，就这样。找到这个避难所还没多久，我们又得拼死奋战了。”他站了起来，转身弯腰亲吻他的妻子。
“你要去哪儿？”渥莎娃抬手轻触他的脸颊，但避开了他的视线，“去做什么？”
约书亚叹了口气。“我去跟西蒙那小伙子聊聊。然后散散步，想一想。”
他大步走进夜色与疾风之中。
在梦里，西蒙端坐于一张高大而平滑的白石王座。但他的王座厅却不是宫殿，而是一大片硬挺的绿草坪。头顶的天空蓝得不自然，好像一只浅底彩绘碗。侍臣们在他面前围成个大圈，脸上的假笑僵硬而虚伪，跟那虚假的天空相得益彰。
“国王带来了新生！” 有人喊道。离西蒙最近的侍臣走向王座，那是个黑色眼睛的灰衣女人，梳着长长的直发，看上去有些面熟。她在他座前放下个用树叶和芦苇编成的娃娃，后退几步，消失了——奇怪的是，附近却没有任何藏身之处。第二个人走上前来。“新生！” 有人大喊。“救救我们！” 又有人叫道。西蒙想告诉他们，说自己没那种力量，但一张张绝望的脸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像车轮的辐条一样模糊难辨。献上的贡品也越堆越高：有娃娃、有成捆的金黄色夏麦，还有一束束鲜花，花瓣的颜色好似头顶油彩涂抹的蓝天。一筐筐水果和奶酪摆在他脚下，甚至还有牲口，嘈杂的人声中，不时传来山羊和牛犊的乱叫。
“我帮不了你们！” 西蒙大声道，“我什么也做不了！”
人群依然熙来攘往，好像没有个尽头。叫喊和呜咽声越来越大，哀求的音浪令他两耳生疼。他又往脚下看了一眼，发现贡品堆上竟然有个孩子，就像躺在葬礼棺材上似的。婴儿脸色阴郁，双眼瞪得大大的。
西蒙朝那孩子伸出手，目光却被最初献上来的娃娃吸引了：它在他眼前迅速腐烂、变黑、塌陷，最后分解成鲜亮草地上的一块污渍。其他贡品也一样，都以惊人的速度溃烂——水果先是变色干瘪，然后马上被一层厚厚的霉菌覆盖；花瓣干枯褪色；麦穗化作灰土。西蒙惊恐地看着这一切，就连牲口也倒在地上，肿胀的尸体瞬间便被大群蠕动的蛆虫啃成白骨。
西蒙试图爬下王座，但那诡异的座椅开始扭曲变形，还像地震似的抖动不休。他连滚带爬跪在污物中。那个婴儿呢？去哪儿了？要是不救它，它会不会像其他东西一样烂成碎渣？他脚往前蹚，徒手刨挖脏乱恶臭的腐败物——转眼之前它们还是堆贡品呢——但他找不到那孩子的踪迹，除了污物深处不时亮起一道金色的闪光……西蒙在黑糊糊的脏物里越挖越深，搞得周围都像是墓地的烂泥，堵住了他的鼻子，糊住了他的眼睛。在那儿，是金光吗？在阴影中一闪一闪？还得再挖深些。那孩子是不是戴了只金手镯？还是枚戒指？一条金带……？再深些。他快无法呼吸了……
西蒙在黑暗中醒来。他慌乱了片刻，最后掀开斗篷，翻身滚到门口，掀开门帘，看到几颗没被云层遮住的寥落寒星，心跳才渐渐平复。他和宾拿比克共住一顶帐篷。当时是葛萝伊、史坦异和矮怪一起，架着他从观星台回到了这里。刚一倒进床铺，他便陷入沉睡，做了那场怪梦。但梦可不止一个，对吧——在梦境之路上，他还见到了阴暗的屋子和幽灵般的海船。只是现在，他已分不清两个梦的区别，辨不明它们的界限了。他的脑袋又沉重又混乱。
西蒙探出头去，吸了几口清凉的空气，感觉就像啜饮美酒。他的思路清晰了些。他们曾在观星台走进梦境之路，但没能找到米蕊茉。这才是要紧事，比噩梦里的娃娃啊、婴儿啊、金戒指之类都重要。他们试图联系上米蕊茉，却被什么东西阻止了，正如葛萝伊警告过的那样。当时西蒙不肯放弃，独自逞强，结果差点迷失在一个糟糕的所在——确实是十分糟糕的地方。
我差一点就找到她了！就差一点！再试一次，我肯定能行！
但葛萝伊的草药已经用光，也就是说，他们没法再进入梦境之路了。他永远没机会……除非……
这个念头——可怕而机敏的念头——只是灵光一闪，把他自己都吓住了。
“想不到你已经醒了。”约书亚手举提灯，橙黄的灯光映出他瘦削的脸庞，“宾拿比克说你还在睡觉。”
“刚刚才醒，殿下。”西蒙想站起来，但被门帘缠住，差点摔倒。
“不用起来。矮怪说你刚刚经历过危险。我不太清楚你们四个做了什么，但我知道你该卧床休息。”
“我没事。”要是让王子误以为自己体弱多病，那他以后哪儿都不用去了。西蒙可不想再错过以后的冒险。“真的。只是做了个噩梦。我没事。”
“嗯。”约书亚怀疑地看着他，“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好，来，陪我散散步。也许走一走你又能睡着了。”
“散步……”西蒙在心里暗骂自己。他正想单独待一会儿，结果却被愚蠢的自尊给出卖了。不过也好，这倒是个跟约书亚谈谈的好机会。
“对，沿山顶走一段。找件厚衣服披上。要是害你着凉，宾拿比克永远都不会原谅我的。”
西蒙缩回帐篷，找到了自己的斗篷。
二人默默走了一会儿。约书亚的提灯照上瑟苏琢的残砖碎石，反射出异样的寒光。
“我想帮你，约书亚王子。”西蒙终于说道，“我想取回你父亲的宝剑。”
约书亚没答话。
“叫宾拿比克陪我一起，我们肯定不会引人注意。我俩目标太小，国王发现不了的。我们找到了荆棘，肯定也能带回光锥。”
“有支军队来了。”王子说，“看来我哥哥知道我还活着，打算弥补之前的疏忽。”
听约书亚讲完葛萝伊的消息，西蒙竟然生出一阵满足感。这一来，他总算有用武之地啦！但他马上想起刚在新盖营所安家的老弱妇孺，不禁为自己感到羞愧。“我们怎么办？”他问道。
“等。”约书亚在幽暗的流水之家前停下脚步，一道溪水流过二人脚下开裂的石槽。“其他的路都被堵死，我们只能等待并做好准备。等哥斯伍或不管什么人带兵赶到——甚至可能是我哥哥御驾亲征——我们都将迎击，保卫我们的新家。如果输了……好吧，那就都结束了。”山风掀起他们的斗篷，拉扯他们的衣角。“如果上帝保佑我们得胜，我们就向前推进，乘胜追击。”
王子在一堵断墙上坐下，示意西蒙坐到旁边。他放下提灯，让二人扩大的黑影攀上流水之家的墙面。“眼下我们只能抓紧每一天。但不能想得太过遥远，不然连手头仅存的也将失去。”
西蒙盯着舞动的灯焰。“那风暴之王呢？”
约书亚裹紧斗篷。“我不知道——这个话题有点大，而我们只能先解决我们能理解的事。”他朝沉睡中的帐篷城镇抬起手，“那里的无辜民众需要保护。你是个骑士了，西蒙。这是你的职责。”
“我知道，约书亚王子。”
王子沉默了一阵儿。“我还得考虑我的孩子。”他在灯光下露出淡淡而严肃的微笑，“希望是个女孩。”
“为什么？”
“过去我还年轻时，曾希望头生儿是个男孩。”约书亚仰头看向群星，“我梦想我的儿子勤奋好学、秉持公正，但别继承我的缺点。”他摇了摇头，“现在，我更想生个女儿。如果我们死了，我儿子却还活着，那他毕生都将遭到追捕。埃利加不会允许他留在世上。就算我们能赢……”他的声音轻了下去。
“嗯？”
“就算我们能赢，我能夺回父亲的宝座，总有一天，我也得派我儿子去做一些事——危险又光荣的事，我自己都力所不及的事。因为这就是国王及其子孙的命运。而我将夜不能寐，时刻担心听到他遇害的消息。”王子叹了口气，“西蒙啊，这也是我讨厌王权与统治的原因。陪同王子玩治国游戏的，也都是有血有肉的大活人啊。我曾把你和宾拿比克等人送入险境，而你那时还是个孩子。别急，我知道你已经长大成人了——赐封你的不就是我吗？——但这没法减轻我的自责。多亏仁慈的安东，你活下来了，但你有些同伴却没有。”
西蒙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可是，约书亚王子，就算女人也会被卷入战争啊。想想米蕊茉。想想您的妻子渥莎娃夫人。”
约书亚慢慢点头。“恐怕你是对的。今后还会有更多战斗，更多战争——更多无助的人死去。”他思量片刻，最后恍然大悟似的抬起头，“圣母艾莱西亚啊，对饱经噩梦之人来说，这还真是一剂良药！”他露出惭愧的微笑，“宾拿比克肯定会踹我一脚——我竟把他的病人拉出帐篷，大谈特谈痛苦与死亡。”他用胳膊环住西蒙的肩膀，随后站起身，“我送你回去吧。风越来越猛了。”
王子弯腰拎起提灯。看着约书亚瘦削的脸，西蒙心中升起一阵敬爱，只是其中还掺杂了痛苦与怜悯。其他骑士也会如此看待他们的封君吗？如果西蒙的父亲鄂弗兰德还在世，他会不会像约书亚一样既严厉又慈爱呢？他会同西蒙一起讨论这些问题吗？
二人走过摇曳的草地。西蒙心想，最重要的是，鄂弗兰德会不会为他的儿子感到骄傲呢？
他们先是看到坎忒喀亮闪闪的眼睛，随后在帐篷门外认出了宾拿比克小小的身影。
“啊，太好了。”矮怪说道，“必须承认，发现你不见了，我担心得要命啊，西蒙。”
“都怪我不好，宾拿比克。我们去聊天了。”约书亚转向西蒙，“我就把你交给他了。好好睡觉，年轻的骑士。”他笑了笑，离开了。
“现在，”宾拿比克不容置疑地说，“你该回去躺着了。”等西蒙钻过帐篷门，他也跟了进来。西蒙把一声呻吟咽回肚子，乖乖躺下。莫非今晚，新盖营所每个人都想找他谈谈？
坎忒喀也跟着二人钻进帐篷，一脚踩上他的肚子。这一次，西蒙真的叫出了声。
“坎忒喀！Hinik aia ！”宾拿比克拍了大狼一巴掌，令其呜咽一声，退回到门帘外。“快点儿，该睡觉了。”
“你又不是我母亲。”西蒙嘀咕道。有宾拿比克守着，他该怎么实施自己的计划呢？“你也要睡了？”
“我不行。”宾拿比克又拿了件斗篷丢给西蒙，“今晚我跟施拉迪格守夜。回来时我会尽量安静些。”他在西蒙身旁蹲下，“想聊会儿天吗？约书亚告没告诉你有支军队要来了？”
“告诉了。”西蒙假装打个呵欠，“明天再聊吧。听你一说，我还真有点困了。”
“你今天确实经历了很大风险。梦境之路凶险莫测，正如葛萝伊警告的那样。”
出于好奇，西蒙突然不太想装睡了。“那到底是什么呢，宾拿比克？——就是梦境之路上那东西。像是风暴，里头还有火花？你也看到了吧？”
“葛萝伊都不知道，更别提我了。她只说是某种干扰。‘风暴’这词用得不错，我本想说是梦境之路上的坏天气。但它是由什么引起的，就只能靠猜测了。可即使猜，也不适合在这黑糊糊的晚上。”他站起身，“好好睡吧，西蒙好友。”
“晚安，宾拿比克。”西蒙听到矮怪出门、吹声口哨唤走坎忒喀，之后又静静地躺了很久。他整整数了两百下心跳，这才钻出斗篷，去找吉吕岐的窥镜。
他在鞍囊里找到了窥镜——这鞍囊曾挂在“寻家”身上，多亏宾拿比克把它找了回来。除了白翎箭，里面还有个沉重的扎带包裹。西蒙一时想不起这是什么，便拿起来掂了掂，又费了好大劲儿想解开绳结。记忆突然翻涌上来：这是亚纪都临别之前给他的，说是阿茉那苏托他转交给约书亚。西蒙有些好奇，不禁想了一下，他是不是该找个更隐蔽的地方打开看看？但他知道时间紧迫，宾拿比克也许会提早回来。就算因为跑出帐篷而被矮怪责备，他也不想错失良机。于是他不情愿地将包裹塞回鞍囊，对自己保证说：以后还有机会，他只看一眼就交给王子，毕竟他之前答应过亚纪都。
他又找出装有燧石的小口袋，没再逗留，径直溜出帐篷，钻进冰冷的黑夜。
云层间泄出暗淡的月光，足够他循路穿过山顶。帐篷城镇间，也有些模糊的人影出来办事，但没人打扰他，西蒙很快便离开了新盖营所，进入瑟苏琢中部的废墟。
观星台空无一人。西蒙蹑手蹑脚穿过阴影憧憧的大厅，找到了葛萝伊点剩下的火堆。余烬尚温。他从旁边捡起几片木柴，添了进去，又洒了一把自己带来的碎木屑。他用燧石敲打火镰，好不容易砸出几颗火星。可没等他把火吹起来，火星就熄灭了。西蒙轻声咒骂，只好费力地从头再来。最后，他好歹生起了一堆小火。
在他手中，窥镜的外框似乎暖和了一些；但他把镜面贴近脸颊，发现它依然冷得像冰。他朝它呵了口气，就像刚才对着来之不易的火星呵气一样，然后将它举到面前。
他的疤痕已愈合成一条半红半白的线，从眼睛一直延伸到下巴，但没那么张牙舞爪了。他觉得，这伤疤让自己更像是个战士——一名为正义和荣耀而战的士兵。同样，那绺雪白的发丝也为他平添了几分成熟。还有胡子——他盯着镜子，忍不住伸出手指去揉搓——让他看上去就算不像骑士，至少也是个年轻人，而非一个小毛孩。不知道米蕊茉见到现在的自己会怎么想。
也许我很快就能知道答案了。
他微微侧过镜子，让火光照亮半边脸，另外半边则染上微红的阴影。他仔细回想葛萝伊的话。她说过，观星台本是希瑟远距离交谈会面的地方。西蒙试着将古老和静谧的气氛聚拢到身边。他曾在窥镜中见过米蕊茉一次，全然不费力气；现在在这力量强大的地方，为何不能再来一次？
他盯着自己的半边倒影，火光似乎开始转变。闪烁变成微微的摇晃，然后慢慢形成有条不紊的深红色脉动。窥镜里的脸庞淡化成烟灰色，他觉得自己就要被吸入其中，这时，他生出一个得意的念头。
就算没人教我魔法又怎样？
窥镜的外框消失了，周遭一片灰意茫茫，这样的事今早已经试过几次，所以他并不慌张。眼下不过是旧地重游罢了，他对自己这么说道，但有个念头突然揪住了他的心。之前他一直都有向导，还有其他伙伴陪同，这次则不然。倘若遇上麻烦，没有莱乐思与他分担；如果走得太远，也没有葛萝伊或宾拿比克拉他回来。一丝淡淡的恐惧蔓延上来，但西蒙又把它压了回去。他曾用窥镜召唤过吉吕岐，对吧？那时也没人帮忙啊。只是他心中仍有忐忑，独自探索梦境之路肯定要比寻求帮助困难一些。
但葛萝伊还说过，时间已经不多，很快梦境之路将无法通行。要找到米蕊茉、拯救她、引领她回来，这很可能是他最后一次机会——如果被宾拿比克等人发现，这绝对是最后一次。他必须勇敢向前。一旦成功，米蕊茉一定会大吃一惊，更会喜出望外……
这一次，灰色的虚空愈发浓厚，恍若冰冷的泥水，简直可在其中游泳。没有界碑与路标，他该怎么找到方向呢？西蒙在脑海中试着勾勒米蕊茉的形象，就跟日落之前与伙伴们一起踏上梦境之路时一样。可这一次，公主的形象却组合不起来。米蕊茉的眼睛不是这样吧？还有她的头发，虽然为了伪装而染过颜色，但也不该是红棕色吧？他努力纠正心中的想象，但失踪公主的模样怎么都不对劲儿。他甚至想不起她的五官是怎么排布的了。西蒙觉得，他就像用颜料水描绘一扇彩绘玻璃窗，但不管他怎么努力，颜色总会混成一团。
就在他努力的同时，周围的灰色也发生了转变。虽然变化并不剧烈，但如果西蒙仍在自己的身体里——他突然很希望这样——那他一定会寒毛倒竖，鸡皮疙瘩起一身。虚空中还有别的东西，远比渺小的西蒙庞大得多。他能感受到它散发的力量，不同于之前将他吸进去的梦境风暴，这东西强大但不盲目：它有着超凡的智慧和极度的耐心。他感觉对方正在冷冷地检视自己，就像他在海里游泳，下方的黑暗海底突然掠过一头长鳍的庞然大物。
一时间，西蒙只觉孤独得可怕，仿佛赤身露体一般。他挣扎起来，绝望地想抓住什么东西，好将自己拉出这片无遮无挡的虚空。他像一根蜡烛，正被恐惧的火焰一截截熔化——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怎样才能离开这鬼地方？他本打算把自己吓醒，但就像儿时陷入噩梦一般，他不知该如何打破这魔咒。他入梦又不是靠睡觉，又怎么可能惊醒过来呢？
他又看到了那个模糊的形象，虽然它不是米蕊茉，但他强迫自己面对它，好尽量远离朝自己缓慢逼近的可怕怪物。
帮帮我！ 他无声地尖叫道，突然发觉脑海深处闪过一道熟悉的亮光。他立刻迎向它，好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光更亮了，西蒙也多了几分力气，可在虚空中紧追他的怪物的力量也在增强，刚好拦住了他、不让他逃走。他意识到，自己刚才无望的挣扎反而令它生出不怀好意的欣喜，更可怕的是，那东西已厌倦了玩耍，正打算结束这场游戏。致命的力量汹涌来袭，将他团团包围，他再次朝那模糊的形象伸出手，但冰冷的力量冻结了他的努力。终于，他碰到她了，穿过恐怖的梦境藩篱，他死命抓住了她。
米蕊茉？ 他在心中念道，祈祷真的是她，同时担心这脆弱的联系再被掐断。不管她是谁，对方似乎也意识到了他的存在。但追赶他的怪物并未离开。一道黑影压了过来，从他身旁穿过，隔绝了亮光与思绪……
塞奥蒙！？ 又有个意识突然出现——不是那模糊的女性形象，也不是那头可怕的黑暗怪物。到我这儿来。塞奥蒙！ 它呼唤道。过来！
一阵暖意碰触到他。一时间，冰冷的魔爪抓得更紧了，但又马上放开——西蒙知道，它虽然退却了，但并非被打败，而是因为厌倦。它懒得再为小小的猎物浪费精力，类似猫儿对钻到石头底下的老鼠失去了兴趣。周遭恢复成灰蒙蒙的一片，既没有特色也没有方向感。接着，灰暗的世界开始旋转，如同微风卷动残云。他眼前出现了一张脸——面庞纤瘦，眼似流金的脸。
“吉吕岐！”
“塞奥蒙？” 对方回应道，同时露出焦虑的表情，“你遇到危险了？需要帮助？”
“现在应该安全了。” 是的，潜伏的怪物似乎彻底消失了。“那东西好可怕，它是什么？”
“我也不清楚，如果它不是来自奈琦伽，那就说明这世界上还有超出我们想象的邪恶存在。” 虽然在梦中有种奇怪的疏离感，西蒙仍意识到希瑟正在仔细打量自己。“你是说，你没特意呼唤我？”
“完全没有。” 西蒙答道。危险过去了，他现在感觉到了羞愧。“我想找米蕊茉——国王之女。我跟你提过她。”
“你竟敢独自一人闯进梦境之路？” 吉吕岐冷笑一声，语带怒意，“愚蠢的人子哟！若不是我正在休息，离你的位置比较近——我是说，我正好想到了你——那你会有什么下场，恐怕只有岁舞林才知道。” 过了一会儿，他的语气温暖了些，“不过，我很高兴你平安无事。”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 这话发自真心。西蒙不知有多想听到吉吕岐冷静的声音。“我们在诀别石的高峰上——也就是瑟苏琢。埃利加派来了军队。你能帮帮我们吗？”
希瑟瘦削的脸冷了下来。“近期内不行，塞奥蒙。你必须自己保护自己。我父亲速马奈力快死了。”
“我……我很难过。”
“他杀死了猎犬尼库阿，奈琦伽犬栏里最凶猛的巨兽，但也因此受了致命伤。长带上又将打个结扣，这也是乌荼库和……” 他犹豫了一下，“那家伙欠下的又一笔血债。各大家族正在集结。等把我父亲送往岁舞林，支达亚将再度开赴战场。” 之前的怒气已全然消失，希瑟又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但西蒙仍能觉察到吉吕岐心底暗藏的兴奋与紧张。
于是西蒙重新燃起希望。“你们会加入约书亚吗？会跟我们并肩作战吗？”
吉吕岐皱起眉头。“我说不准，塞奥蒙——我也不会作出虚假的承诺。如果我能做主，我们会的，支达亚和苏霍达亚将最后一次并肩作战。但除了我，还有很多人要说话，他们的看法也不尽相同。自从上一次各大家族列席战争会议，我们已舞过了成百上千个岁末。你瞧！”
吉吕岐的面孔闪烁着淡去，过了一会儿，西蒙看到一幅朦胧的场景：一棵棵高如尖塔的银叶树围成个大圈，树下聚了一大群希瑟。阳光自树梢洒落，数以百计的不朽者披盔贯甲。他们的甲胄形状各异、五彩斑斓，在光线下熠熠生辉、闪闪发亮。
“瞧。所有家族都赶到了角天华。那是‘琥鬓’驰开狩；那是真嘉珠，人称‘博闻夫人’，来自失落的刻蔓拓里；那里还有‘灰矛’乙阵市；连‘高骑’库日因也来了，自速伊岐和杉纪都的时代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造访岁舞家族。流亡者们都回来了，我们将戮力同心，正如阿苏瓦陷落之前一样。总之，能见到这一幕，说明阿茉那苏之死和我父亲的牺牲总算没白费。”
坚甲利兵的影像渐渐消退，吉吕岐的脸再次浮现。“但我对他们的影响力十分有限，” 他说，“我们支达亚还有很多规矩。我没法保证我们一定会来，塞奥蒙，但我会尽一切努力完成对你的承诺。到了紧要关头，记得呼唤我。你知道的，我会尽力而为。”
“我知道，吉吕岐。” 西蒙还有很多事想说，但他的脑子乱成一团，“希望我们能很快再见。”
终于，吉吕岐露出微笑。“我以前说过，人子啊，我预感我们还会再见，而且这预感与魔法无关。所以，勇敢点儿。”
“我会的。”
希瑟的表情变得严肃。“那么，回去吧。你也看到了，谓识和梦境之路已不再可靠——实际上是相当危险。我甚至怀疑，在这里说话会不会隔墙有耳。聚集各大家族已不是秘密，但支达亚的下一步行动却是机密。不要泄露出去，塞奥蒙。”
“但我得找到米蕊茉。” 西蒙坚持说。
“恐怕你只能找到麻烦，所以先别找了。另外，也许她是故意躲起来的，不想被人发现，而你的搜寻反而可能给她带来危险。”
西蒙负罪地想起阿茉那苏，但他知道，吉吕岐不是要指责他，只是单纯地提醒而已。“听你的。” 他妥协道。看来这次注定要一无所获了。
“很好。” 希瑟眯起眼睛，西蒙发现他正在慢慢消失。一个念头突然蹦了出来。
“可我不知道怎么回去！”
“我会帮你。就此别过，我的 Hikka Staja。”
吉吕岐的面容渐渐模糊、直至消散，余下一片闪烁的灰暗。周围的虚空也开始淡化，西蒙再次感到一阵轻微的触碰，是他在惊恐当中抓到的那个女人。难道她一直都跟着他们？难道吉吕岐说“隔墙有耳”就是指她？或者她真是米蕊茉，虽然两地相隔，却仍察觉到他就在附近？她，究竟是谁？
他回到了自己的身体，在观星台残破的穹顶下打着寒战，不知自己有没有机会找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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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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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再度转凉。当初在加封庆典上，曾有两个新盖营所的年轻姑娘来找西蒙搭话，后来其中一人送了他一件厚厚的新织羊毛衫，让西蒙很是感激。当那女孩与她母亲带着礼物来拜访时，西蒙效仿想象中的骑士，礼貌地向二人道谢，心里却希望别人不要误会，以为他要娶这女孩什么的。其实两人也就见过五六次面，她也没对他说过几句话，只是咯咯笑个不停。受人景仰感觉不错，但西蒙更愿意让更多人欣赏自己，而不光是这个傻乎乎的姑娘，以及她同样傻乎乎的同伴。但总而言之，新衣服还是很考究、很暖和的。
“来呀，骑士阁下。”施拉迪格说，“你是打算把木棍捡起来，还是想浪费一整天？我跟你一样又冻又累。”
西蒙抬起头。“对不起，我走神了。天真冷，是吧？”
“看起来，短暂的夏天已经到头了。”宾拿比克坐在一根倒塌的柱子上说道。他们正在火庭中央，凛冽的寒风无遮无挡。
“夏天！？”施拉迪格哼哧一声，“只是两周没下雪而已！我的胡子每天早上都能结冰。”
“不管怎么说，比起我们之前遭过的罪，这天气已经不错了。”宾拿比克平静地说。他又朝坎忒喀丢了颗小石子，后者在几步开外蜷成个大毛球，斜眼看了看矮怪，显然觉得为这点小事蹦起来咬主人实在不值，于是又闭上了黄眼睛。杰瑞米坐在矮怪旁边，担心地看了大狼一眼。
西蒙再次捡起练习用的木剑，迈步跨过石砖地面。虽然施拉迪格还是不愿用真剑，但好歹帮西蒙在木剑上绑了块石头，令其与真剑重量相当。西蒙谨慎地提起剑并保持住平衡。“好了，来吧。”他说道。
瑞摩加人迎风而上，厚重的罩衫猎猎飞舞，双手握剑迅猛地一挥。西蒙侧向躲避，向上拨开施拉迪格的攻击，转手一记反击。施拉迪格抬剑格挡，两柄木剑的敲打声响彻整个火庭。
二人对练近一个小时，雾蒙蒙的太阳爬过了头顶。西蒙终于觉得使剑有些顺手了：正如施拉迪格经常说的，武器成了手臂的延伸。现在他明白，最重要的是保持平衡——不是单单挥舞一件重物，而要随之而动，让双腿和后背发力，再让进攻的势头带着自己进入防御姿势，而不是胡乱敲打一通对手，然后马上跳开。
一来一往中，西蒙想到了精巧的希瑟游戏“审棋”。下棋讲究声东击西、虚虚实实，他很好奇这些策略是不是也能应用到剑招中。接下来几个回合，他故意让进攻越来越没有章法，直到施拉迪格都没法视而不见。随即，西蒙一剑挥空，斜刺里露个破绽，瑞摩加人趁机上前，劈向他的肋骨，西蒙则顺势倒地，打了个滚。瑞摩加人的木剑划过西蒙头顶的空气，西蒙迅速直起身子，干脆利落地打中施拉迪格的侧膝。北方人丢下木剑，单腿着地蹦跳了几下，嘴里骂个不停。
“Ummu Bok！非常好，西蒙！”宾拿比克喊道，“出奇制胜。”在他旁边，杰瑞米也咧嘴笑了。
“疼，疼。”施拉迪格揉着腿说，“这招不错。今天就到这儿吧，再打手都要麻了，该握不住剑柄了。”
西蒙依然兴高采烈。“真上了战场，这招管用吗，施拉迪格？”
“也许吧。不穿盔甲也许管用。但你要穿了，可能会像乌龟一样翻不起身。所以打滚之前一定考虑清楚，不然你死定了。不过嘛，这招还算不赖。”他直起身子，“我的血都要冻住了。走，去锻炉那儿暖和暖和。”
新盖营所的年轻卫队长弗乐森召集了一伙人，在一间山洞里搭了个铁匠作坊。作坊迅速开工，正忙着熔化在瑟苏琢找到的废旧金属，希望能打些新武器，再把破旧的修补一下。
“去锻炉暖和暖和。”宾拿比克赞同道。他用舌头弹弹上颚，呼唤坎忒喀。大狼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走着走着，羞怯的杰瑞米便落到了最后，与众人隔开几步远。寒风凛冽，吹过火庭，将西蒙后颈的汗水冻成了小冰珠，让他欢快的心情也有所收敛。“宾拿比克，”他突然问道，“为什么我们不能跟艾欧莱尔伯爵和艾索恩一起去赫尼斯第呢？”昨日清晨，天刚蒙蒙亮，那两人就离开了，带走的贴身护卫大多是色雷辛骑手。
“我觉得约书亚说得很清楚了。”宾拿比克回答，“不要总让同一批人去冒险——或者争功。”他做了个鬼脸，“将来自有我们大显身手的时候。”
“可我们帮他找到了荆棘剑，凭什么不能再去找米奈亚——或者光锥呢？”
“小子，别以为当上骑士，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施拉迪格吼道，“你只是运气好。知足吧，然后给我闭嘴。”
西蒙惊讶地看向瑞摩加人。“你生气了？”
施拉迪格转开目光。“没有。我不过是个士兵。”
“而非骑士。”西蒙有点懂了，“但你明白的，施拉迪格，约书亚不是国王，他只能加封自己治下的爱克兰人。而你是艾奎纳公爵的臣民，我相信，等他回来，你也会受封的。”
“只要他回得来。”施拉迪格语气苦涩，“我不想说这个了。”
再开口之前，西蒙好好想了想。“我们都记得你的功劳，施拉迪格。约书亚告诉了所有人——我和宾拿比克更是跟你同生共死，我们永远 都不会忘记。”他碰了碰瑞摩加人的胳膊，“求求你，别再生气了。就算当上骑士，我不还是当初的蠢驴，不还得跟你学剑吗？我依然是你的朋友。”
施拉迪格皱起茂密的黄眉毛，斜眼看了他一会儿。“行了，”他说，“你果然是头蠢驴。我想弄点喝的。”
“还要烤烤火。”西蒙拼命憋住笑意。
宾拿比克一直安静地倾听，也跟着严肃地点了点头。
葛萝伊正在火庭边上等他们。为了保暖，她全身裹得严严实实，脸上包着围巾，只露出圆圆的黄眼睛。见大伙走来，她抬起一只冻得通红的手。
“宾拿比克，日落之前，我想跟你和西蒙谈谈，在观星台。”她指了指西边几百步外的圆顶废墟，“我需要你们的协助。”
“魔法矮怪和屠龙骑士的协助。”施拉迪格在微笑，只是笑容没什么说服力。
葛萝伊向他投去猛禽般的目光。“别这么没风度。再说了，瑞摩加人，就算你行，我也不相信你愿意走进梦境之路。至少不是现在。”
“梦境之路？”西蒙惊诧地问，“为什么？”
女巫朝北方翻滚不休的云团挥挥手。“又一场风暴要来了。除了风和雪，它还带来了敌人的意志与手段。梦境之路越来越危险，也许很快就没法进入了。”她将双手拢回斗篷，“我们必须抓紧时间。”葛萝伊转身走向波涛起伏的帐篷海。“日落之前！”她大声道。
“啊。”宾拿比克沉默片刻，最后说道，“没事，之前讨论的计划不变，我们还有时间喝点酒、暖暖手。赶紧去锻炉吧。”矮怪迈开脚步，坎忒喀蹦蹦跳跳跟上他。
杰瑞米说了句什么，但风声又起，掩盖了他的声音。西蒙停下来等他。
“你在说话？”
侍从点点头。“我说莱乐思没跟她在一起。平时葛萝伊一出来，莱乐思总跟在她旁边。希望她没事。”
西蒙耸耸肩。“走吧，暖和暖和去。”
二人加快脚步，跟上渐行渐远的宾拿比克和施拉迪格。坎忒喀已跑出老远，成了摇曳草地上的一道灰影。
西蒙和宾拿比克穿过门洞，走进观星台。隔着破碎的屋顶，暮色下的天空像只倒扣的蓝玻璃碗。葛萝伊不在，但有人先到了：莱乐思坐在一截倒塌的石柱上，耷拉着细瘦的双腿，他们进来时也没转头。这孩子平时就恍恍惚惚的，但这一次，她的沉默让西蒙觉得不太对头。他走过去，轻唤她的名字，却发现女孩虽然睁着眼，盯着头顶的天空，但却肌肉松弛，呼吸缓慢，像是睡着了似的。
“你说她是不是病了？”西蒙问，“也许葛萝伊叫我们来就是因为她。”虽然担心莱乐思，但他还是感到一阵轻松：一想到要进入梦境之路就令他焦躁万分。尽管他已经到了瑟苏琢，人也安全了，但他的梦依然清晰而不安。
矮怪握住莱乐思温暖的手，然后将其放回女孩膝上。“连葛萝伊都没办法，我们更是做不了什么。还是耐心等待吧。”他扭头环视宽阔的圆形大厅，“我相信，这地方原来一定很美。我们矮怪常年在山洞里雕刻，但技艺还不及希瑟先人的十分之一。”
听矮怪这话，好像吉吕岐的种族已经灭亡了似的，让西蒙有些别扭，但他还是比较在意莱乐思的状况。“你确定不用给她拿点什么？比如斗篷之类？这里很冷啊。”
“莱乐思没事。”葛萝伊在门口说道。西蒙心虚地跳了起来，像个被抓现行的小偷。“她只是单独到梦境之路逛了一会儿。我觉得她在那儿挺开心的。”
女巫迈步走进大厅，身后跟着史坦异神父。“你们好啊，西蒙、宾拿比克。”牧师一脸的欢乐与兴奋，就像安东祭上的小孩子，“我要跟你们一起。我是说，去做梦。去梦境之路。当然啦，我以前就读过——让我着迷了很久——但我从没想到……”他晃着手指，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史坦异，我们可不是去郊游采果子。”葛萝伊粗鲁地打断他，“既然你已经是卷轴持有者了，最好还是学点我们仅剩的技艺。”
“当然不是——我是说，当然要学。至于采果子，不是——我是说……唉。”最终，史坦异沮丧地闭上了嘴巴。
“我知道史坦异为什么来了。”宾拿比克说，“我应该也能帮上忙。可为什么叫上西蒙，瓦莱妲·葛萝伊？为什么要到这儿来？”
女巫轻轻抚过莱乐思的头发，对方依然没有反应，于是她坐到女孩旁边的石柱上。“简单地说，我需要协助，而西蒙可能帮得上忙。但我还是从头解释吧，以免造成误会。”等大伙都在周围坐好，她继续说道，“我告诉过你们，又一场风暴要来了。梦境之路将非常难走，甚至被封闭。而且其中还会有别的东西。”她抬起一只手，预先堵住西蒙的提问，“不能再多说了，我得先跟约书亚谈谈。我的小鸟带来了消息——但等风暴刮起，它们也得回巢藏身。届时这岩山顶上，就真是漆黑一片了。”
她一边说，一边在地上垒起一小堆木棍，然后将一根细枝插进灯焰取火，引燃了整个小柴堆。她又把手伸进斗篷的口袋，掏出一只小袋子。“所以，”她续道，“趁现在还能行动，这将是我们最后一次尝试，好找到那些能帮助我们或需要我们帮助之人。我叫你们来这儿是有原因的，因为希瑟也选择在这里与千里之外的同胞们交流，而他们的交流工具，用古语说便是‘石与鳞，池与火’——也就是谓识。”她从袋里倒出一小把草药，盛在掌心里，“我管这里叫‘观星台’，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就像古国祭司们在观星台占星一样，希瑟也曾聚在这里巡视整个奥斯坦·亚德帝国。这里是个强大的观测地。”
西蒙对谓识还算有些了解——他曾用吉吕岐的窥镜唤来了亚纪都，也曾目睹阿茉那苏用雾灯引发的灾难。他突然想起守夜那晚做过的梦——高举火把的队伍，希瑟的奇特仪式。难道正是此地蕴含的魔力，才让他清晰地看到了过去？
“宾拿比克，”葛萝伊说，“你可能听说过提阿摩，一个乌澜人，莫吉纳的朋友。我想他有时会给你师傅欧科库克写信。”矮怪点了点头。“纳班的笛尼梵也认识提阿摩。他曾告诉我，说他做了些安排，这个乌澜人也有参与。”葛萝伊皱起眉头，“可我不清楚他具体安排了什么。现在笛尼梵死了，恐怕这沼泽人也失去了援手与方向。我和莱乐思试过接触他，可惜没成功。这段时间，梦境之路实在太凶险了。”
她伸出手，隔着柱子从地上拎起一小壶水。“所以，我希望你们能帮我找到提阿摩。告诉他：如果需要保护，就来找我们。另外，我答应过约书亚继续寻找米蕊茉。但奇怪的是——她好像被一层帷幔遮住了，或是有道阴影不想让我发现她。你曾跟她走得很近，西蒙，也许你们之间的联系能帮我突破这层阻隔。”
米蕊茉 。这个名字让西蒙心潮起伏——希望、爱慕与苦涩交织而来。发现她不在瑟苏琢，当时他又生气又失望。在内心深处，他不知为何确信，只要能挺到诀别石，她一定会出来迎接他，但她却不在，让他感觉像被抛弃了似的。随后听说她是跟柯扎哈那个贼一起失踪的，更是让他大吃一惊。
“我会尽全力帮忙。”他说道。
“很好。”葛萝伊站起来，在裤子上擦擦手，“来吧，史坦异，我教你怎么调伪茜和夜荫。这跟你的信仰不冲突吧？”
牧师不知所措地耸耸肩。“我不知道。可能……无所谓了，现在是非常时期。”
“的确。”女巫咧嘴微笑，“那就来吧，我教你。如果愿意的话，你就当它是堂历史课。”
葛萝伊为着迷的文书官演示配方时，西蒙和宾拿比克静静地坐在一边。
“仅存的草药也都用光了。”调配完毕，葛萝伊说，“希望能一次成功。过来。”她在西蒙的手掌、前额和嘴唇上各擦一点，又对史坦异和宾拿比克如法炮制，随后放下药罐。西蒙感觉药糊粘在皮肤上凉凉的。
“你和莱乐思呢？”西蒙问。
“我不用也行。莱乐思从来不需要。行了，坐好，手拉紧。记住，这段时间，梦境之路诡谲莫测。别慌张，但也别大意。”
他们将一盏提灯放到地上，挨着残柱坐成一圈。西蒙一只手握着宾拿比克的小手，另一只握着莱乐思的小手。女孩脸上慢慢浮现出空茫的微笑，一副做了美梦的表情。
寒意爬上西蒙的手臂，渐渐扩散到他全身，又如烟雾般充塞了他的头脑。此时天光未消，大厅内却迅速暗了下去。很快，西蒙眼前只剩下一朵摇曳的橙色火苗，再接着，连那火光也融入黑暗……西蒙感觉自己穿了进去。
越过黑暗，是无穷无尽、雾气蒙蒙的灰色——一片虚无的海洋，没有上，也没有下。虚空之中，有个东西慢慢凝聚成形，是个纤小而敏捷的身影，就像一只小麻雀。过了一会儿，西蒙认出那是莱乐思——只存在于梦境中的莱乐思，她在旋转，在腾跃，黑发无风自舞。虽然听不到声音，但西蒙看到她咧开嘴唇，欢乐地大笑，招手示意自己过去，眼中更是充满了前所未见的神采。西蒙几乎不认识眼前这个莱乐思——自从在风暴之矛的猎犬口下逃生，她就换了一副模样。但在这里，脱开现实世界的恐惧，蜕去伤痕累累的身体，她又重新活了过来。看着她无拘无束地起舞，西蒙的心也开始飞扬。
莱乐思在他面前飞驰而过，手上示意，口中无声地催促他再快些，跟上自己，跟上！西蒙在努力，但在这灰色的梦境中，他却软软地使不上劲儿。莱乐思小小的身影很快变得模糊，消失于无边无际的灰色。梦中的他感到莱乐思的暖意消散了，突然间又只剩他孤身一人，飘忽无依。
感觉过去了很久，西蒙漫无目的地飘浮着，这时，有个东西用无形的手指轻轻拉了他一下。他感觉自己被拉向前方，一开始还很缓慢，接着速度越来越快；他虽然无形无质，但还是被一股不可思议的涡流吸了过去。眼前的虚空中幻化出新的形状——阴影摇曳的黑暗塔楼，裹挟着鲜红火花的黑色旋涡，飞旋不息的浓烟与烈火。西蒙发觉自己被拉扯的速度更快了，不由害怕起来。死亡就藏在那旋动的黑暗中——死亡，或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恐惧自胸膛涌出，比他能想象的更加激烈。他拼命告诉自己，这只是个梦，而非真实。只要愿意，他完全可以梦点别的。他还依稀记得，此时此刻，在别的地方，他正跟朋友们手牵着手……
一想到这里，他立刻感觉到了他们，虽不在眼前，但依然实实在在。他有了些力气，可以减缓滑向那沸燃的黑暗的速度了。一点一点地，梦中的他抽出身子，游出了涡流。他离开那黑暗一段距离，旋涡却突然消失了。他重获自由，飘进了一块新区域。这里的灰色十分宁静，隐隐透出一阵不寻常的光，仿佛太阳正在厚厚的云层背后燃烧。
莱乐思又出现在前方，微笑地看着他，为他能来到这里而高兴——尽管西蒙确凿无疑地相信，自己永远不可能完全体会她的感受。
虚无的梦境发生了转变。西蒙感觉自己在盘旋，下方则渐渐变成真实的世界：一座阴影笼罩的城市，一片占地广阔又乱七八糟的建筑群——其中还有马车轮子、小孩的玩具、陌生动物的雕像，甚至古代战争留下的残破攻城塔。凌乱的街道穿过错乱的房屋，流光在其上飞驰而过。西蒙正在观看，忽又感觉自己正朝一幢奇特的建筑降落。那是一座摇摇欲坠的塔楼，完全由书本和泛黄的卷轴搭成，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坍塌，化成一堆老旧的羊皮纸。莱乐思本来一直围着他转圈，好像一只黄蜂，这会儿则盘旋着飞向书卷塔一扇发亮的窗口。
房间床上躺了个人，身影模模糊糊，仿佛浸在深水当中。莱乐思悬浮在床铺上方，伸出细瘦的双臂，人影随之不安地翻了个身。
“提阿摩。” 莱乐思说道——但声线却是葛萝伊的，中间还夹杂着其他同伴的声音。“提阿摩！醒醒！”
床上那人翻来覆去，最后慢慢坐了起来。他的动作带起一片涟漪，看上去更像在水中了。西蒙隐约听到那人在说话，但声音模糊难辨。
“……？”
“提阿摩，我是葛萝伊——阿德席特森林的葛萝伊。你要到瑟苏琢来找我，加入我们。那里更安全。”
人影再次浮动。“……梦？……”
“没错——但是个真实的梦。上诀别石。现在一时说不清。我会告诉你如何找到这里。” 莱乐思再度在人影上方伸出手臂，这一次，一幅朦胧的石山图案渐渐成形。
“……笛尼梵……要我……”
“我知道。但情况有变。如果你要避难，就来瑟苏琢。” 莱乐思垂下双手，摇晃的图案消失了。床上的人影也在缓缓消退。
“……！……” 那人急着想说些什么，但被雾气迅速吞没，连他栖身的书塔和周围的城市也一并消失了。“……从北方……瑞……找到老骑……” 停顿片刻后，那人做出最后一次努力，“……尼西斯之书……”
梦幻般的影子消失了，一切又都变得灰蒙蒙的。
西蒙再次被迷蒙的雾气包围，于是他将思绪转向米蕊茉。显然，既然他们已经联络上了提阿摩，葛萝伊接下来就该寻找失踪的公主了。而米蕊茉的形象刚在他脑海浮现——在西蒙的记忆中，公主仍像在葛萝伊小屋时一样，穿着男孩的衣服，一头短发染成黑色——虚空中便显出了实体。米蕊茉闪烁了一会儿——他发现公主的头发变成了金色，这才是她原本的发色吗？——然后便被什么东西挡住了。那是树？还是塔楼？西蒙感到一阵冰冷的不安。他经常在梦里见到一座塔楼，但那从来不是什么好兆头。还好，不是。高高的影子不止一个。是好多棵树？还是片森林？
西蒙努力想看清楚些，但阴影反而增强了。他最后只认出那是艘船，一艘模糊而朦胧的大船，就像提阿摩的书卷塔一样不真实。高高的桅杆上挂着长帆和缆绳，好似用蛛网织就，灰不溜秋，破破烂烂，满是尘埃。船身摇摇晃晃，如遇强风。船下的黑水泛起白浪，头顶的天空也是一片墨黑。西蒙有些着急，想再凑近一点，但有股力量不准他上前，将他拦在大船之外。西蒙拼命往前挤。也许米蕊茉就在船上！
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想要靠近那艘幽灵船，这时一道黑幕扑面而来，汹涌的暴雨和浓雾几乎凝成一堵高墙。西蒙失望又无助地停了下来。就在这时，莱乐思出现了。她的脸上没有了微笑，脸蛋因发力而显得狰狞。
米蕊茉！ 西蒙大喊，声音隆隆震耳——但开口的却不是他，而是莱乐思。米蕊茉！ 他又喊一声。莱乐思用力朝幽灵船靠近些，好尽量把西蒙的话送进去。米蕊茉，快！是时候了，上诀别石！
大船彻底消失了，暴风雨席卷了整片黑海。西蒙似乎看到，几道跃动的红色弧光撕开了暴风眼。这代表了什么？米蕊茉是不是遇到了危险？还是说有人侵入到她梦中？他使出最后的力气，挤进飞旋的梦境风暴，但于事无补。船不见了。风暴反将他吸了进去。狂风呼啸，嗡鸣声如巨大的铜钟扫过他的身体，强烈的震颤几乎拆碎了他的骨头。现在连莱乐思也不见了。黑暗像只墨黑的拳头攥紧了他，其间不时有火光闪现。西蒙突然意识到，也许他要死了，死在这个不能称之为地方的地方。
远处闪过一丝灰色的亮光，仿佛一枚生锈的小小银币。西蒙朝它挪去，但黑暗仍不肯放过他，红色火花不断袭来，好似一根根细小的火焰长矛。他试着察觉朋友们的手，但却做不到。灰色闪光还是遥不可及。他越来越疲倦，像个远离海岸的落水者。
宾拿比克，救救我！ 他在脑中想道，但朋友们都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之外。救救我！ 连那小灰点也开始淡去。米蕊茉， 他心想，让我再见你一面吧……
他最后一次朝那亮光伸出手。终于，他感觉到了，什么人的指尖划过他的指尖——尽管他现在并没有手，既没法碰人，也没法被碰到。他又恢复了些力气，继续朝那灰点滑去……近了，周围仍是黑暗……近了……
换成其他场合，戴奥诺斯肯定会笑出声来。约书亚坐在那里，全神贯注又毕恭毕敬地听着两位顾问讲话——一位是个鹰脸女人，留着男人的发式，穿着男人的衣服；另一位则是个矮怪，只有半人来高——看来这世界果然天翻地覆了。
“所以，瓦莱妲·葛萝伊，你希望这位提阿摩能带来什么？”王子问道，顺手将提灯移近些，“如果他也是位智者，就像你和莫吉纳，我们当然欢迎他。”
女巫摇摇头。“他并非修习‘技术’之人，约书亚，显然也不擅长军事。事实上，他只是个害羞的沼地小个子，精通乌澜草药。其实我叫他来，只因为他是卷轴联盟的密友，而且我很担心他的安危。他曾参与过笛尼梵的计划，现在笛尼梵死了，我们更不该弃之于不顾。风暴降临之前，我们必须团结一切力量。”
约书亚点点头，但显得没什么热情。在他旁边，渥莎娃好像也不怎么开心。戴奥诺斯觉得，也许王妃是不满丈夫肩上又增添了新的责任，哪怕是来自遥远泽国的一点小小的责任。
“感激不尽，葛萝伊。”王子说，“我还要谢谢你联络我侄女米蕊茉。我越来越担心她了。”
“很奇怪，”女巫回答，“她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具体是什么我还看不出来。好像米蕊茉立了道屏障挡住了我们，但她应该没这个能力。这让我有些疑惑。”她挺直胸膛，像要赶走那些没用的念头。“我们还有些别的消息。”
宾拿比克一直左脚倒右脚，不等葛萝伊说完，他先碰了碰她的胳膊。“请原谅，我得去看看西蒙了。希望他能好好休息，别再受到梦境之路的困扰。”
葛萝伊差点笑了。“那我们稍后再谈。”
“去吧，宾拿比克。”约书亚催促道，“稍后我也去看看他。他很勇敢，就是有些急于求成了。”
矮怪深鞠一躬，快步钻出帐篷帘。
“我本想告诉你一些好消息，约书亚王子，”葛萝伊说，“但鸟儿捎来的信息却令人不安。西边来了支全副武装的大军。”
“什么？”约书亚吃惊地直起腰。在他旁边，渥莎娃下意识地用手护住腹部。“我没听懂。谁给你报的信？”
女巫摇摇头。“我说的不是亚拿嘉绑着羊皮纸卷的信鸽，是天上的飞鸟，我能跟它们交谈……具体就不说了，反正不是重点。总之，有支军队已从海霍特开拔，骑马穿过了哈苏山谷的市镇，现在正沿大森林南边朝这片草原进发。”
戴奥诺斯盯着她，忍不住插了一句：“你能跟鸟说话？ ”但这话在他自己听来，都显得心虚和吹毛求疵。
葛萝伊用锐利的目光横他一眼。“不然你可能早就没命了。在一片漆黑的泗丹丰河岸边，你们与贺夫格的人差点误伤，你以为我是怎么及时赶到的？还有一开始，在广漠的阿德席特森林，你觉得我是怎么找到你们的？”
约书亚用手按住渥莎娃的肩膀，像在安抚她，尽管后者看起来很平静。但他自己开口时，声音却显得异常严厉。“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呢，葛萝伊？还有哪些事是我们不知道的？”
森林女巫似乎压下了一句刺耳的回应。“重要的事我都说了。在这漫长的冬天，有价值的信息并不多。大部分鸟儿不是死了，就是躲起来避寒了——总之不会再飞。另外，请别误会：我跟它们交谈不是像你我这样说话。它们的思考方式与凡人不同，凡人的语言并不适合它们，我有时也不能完全理解。但它们懂得天气，知道恐惧，这些迹象很容易就能看出。除此之外，像大部队行军或骑马之类也能引起它们的注意。一般来说，除非有人打猎，它们很少会关注我们人类。”
戴奥诺斯发觉自己走神了。他认为女巫可不光是会跟鸟儿说话而已——他还记得在泗丹丰河边的矮林，有个长翅膀的东西撞到了自己——但他知道，现在提起这事会很傻。不光是傻，他突然明白，还很失礼。葛萝伊一直是个忠实的盟友和有用的伙伴。他干吗总要揭她的老底，让人家心生不快呢？
“我想瓦莱妲·葛萝伊说得没错，殿下。”他轻声说道，“她一再证明了自己的价值。眼下最重要的是她带来的消息。”
约书亚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赞同地点点头。“说得好。葛萝伊，你那些长翅膀的朋友知道对方有多少人，进军速度有多快吗？”
女巫考虑片刻。“要我说，人数有几百吧，约书亚，但只是猜测而已。鸟儿不会像我们一样数数。至于何时抵达：他们似乎并不急着行军。但在一个月内发现他们，我也绝不会惊讶。”
“安东宝血啊。”约书亚赌咒道，“我敢发誓，是哥斯伍率领的爱克兰卫兵。时间不多了。我本希望能等到下个春天再做准备呢。”他抬起头，“你确定他们是要来这儿？”
“不确定。”葛萝伊简单地回答，“可他们还能去哪儿？”
戴奥诺斯突然没来由地生出一阵轻松，甚至盖过了坏消息带来的恐慌。他们不希望这样，不希望敌军来得这么快，但目前的形势并非全无希望。尽管人手不足，但只要据守这四面环水、易守难攻的岩山，他们仍有一线生机打退来犯的强敌。这也是奈格利蒙陷落之后，他们头一次有机会向埃利加发动反击。戴奥诺斯感觉刀锋已朝自己砍来。既然别无选择，迎刃而上倒也不坏。爱因司凯迪怎么说过来着？“战斗而生，战斗而死，上帝等着我们所有人。” 没错，就是这样。很简单。
“好吧，”约书亚最后说道，“新一轮风暴和我哥哥的军队都来了。”他摇摇头，“我们必须设法自保，就这样。找到这个避难所还没多久，我们又得拼死奋战了。”他站了起来，转身弯腰亲吻他的妻子。
“你要去哪儿？”渥莎娃抬手轻触他的脸颊，但避开了他的视线，“去做什么？”
约书亚叹了口气。“我去跟西蒙那小伙子聊聊。然后散散步，想一想。”
他大步走进夜色与疾风之中。
在梦里，西蒙端坐于一张高大而平滑的白石王座。但他的王座厅却不是宫殿，而是一大片硬挺的绿草坪。头顶的天空蓝得不自然，好像一只浅底彩绘碗。侍臣们在他面前围成个大圈，脸上的假笑僵硬而虚伪，跟那虚假的天空相得益彰。
“国王带来了新生！” 有人喊道。离西蒙最近的侍臣走向王座，那是个黑色眼睛的灰衣女人，梳着长长的直发，看上去有些面熟。她在他座前放下个用树叶和芦苇编成的娃娃，后退几步，消失了——奇怪的是，附近却没有任何藏身之处。第二个人走上前来。“新生！” 有人大喊。“救救我们！” 又有人叫道。西蒙想告诉他们，说自己没那种力量，但一张张绝望的脸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像车轮的辐条一样模糊难辨。献上的贡品也越堆越高：有娃娃、有成捆的金黄色夏麦，还有一束束鲜花，花瓣的颜色好似头顶油彩涂抹的蓝天。一筐筐水果和奶酪摆在他脚下，甚至还有牲口，嘈杂的人声中，不时传来山羊和牛犊的乱叫。
“我帮不了你们！” 西蒙大声道，“我什么也做不了！”
人群依然熙来攘往，好像没有个尽头。叫喊和呜咽声越来越大，哀求的音浪令他两耳生疼。他又往脚下看了一眼，发现贡品堆上竟然有个孩子，就像躺在葬礼棺材上似的。婴儿脸色阴郁，双眼瞪得大大的。
西蒙朝那孩子伸出手，目光却被最初献上来的娃娃吸引了：它在他眼前迅速腐烂、变黑、塌陷，最后分解成鲜亮草地上的一块污渍。其他贡品也一样，都以惊人的速度溃烂——水果先是变色干瘪，然后马上被一层厚厚的霉菌覆盖；花瓣干枯褪色；麦穗化作灰土。西蒙惊恐地看着这一切，就连牲口也倒在地上，肿胀的尸体瞬间便被大群蠕动的蛆虫啃成白骨。
西蒙试图爬下王座，但那诡异的座椅开始扭曲变形，还像地震似的抖动不休。他连滚带爬跪在污物中。那个婴儿呢？去哪儿了？要是不救它，它会不会像其他东西一样烂成碎渣？他脚往前蹚，徒手刨挖脏乱恶臭的腐败物——转眼之前它们还是堆贡品呢——但他找不到那孩子的踪迹，除了污物深处不时亮起一道金色的闪光……西蒙在黑糊糊的脏物里越挖越深，搞得周围都像是墓地的烂泥，堵住了他的鼻子，糊住了他的眼睛。在那儿，是金光吗？在阴影中一闪一闪？还得再挖深些。那孩子是不是戴了只金手镯？还是枚戒指？一条金带……？再深些。他快无法呼吸了……
西蒙在黑暗中醒来。他慌乱了片刻，最后掀开斗篷，翻身滚到门口，掀开门帘，看到几颗没被云层遮住的寥落寒星，心跳才渐渐平复。他和宾拿比克共住一顶帐篷。当时是葛萝伊、史坦异和矮怪一起，架着他从观星台回到了这里。刚一倒进床铺，他便陷入沉睡，做了那场怪梦。但梦可不止一个，对吧——在梦境之路上，他还见到了阴暗的屋子和幽灵般的海船。只是现在，他已分不清两个梦的区别，辨不明它们的界限了。他的脑袋又沉重又混乱。
西蒙探出头去，吸了几口清凉的空气，感觉就像啜饮美酒。他的思路清晰了些。他们曾在观星台走进梦境之路，但没能找到米蕊茉。这才是要紧事，比噩梦里的娃娃啊、婴儿啊、金戒指之类都重要。他们试图联系上米蕊茉，却被什么东西阻止了，正如葛萝伊警告过的那样。当时西蒙不肯放弃，独自逞强，结果差点迷失在一个糟糕的所在——确实是十分糟糕的地方。
我差一点就找到她了！就差一点！再试一次，我肯定能行！
但葛萝伊的草药已经用光，也就是说，他们没法再进入梦境之路了。他永远没机会……除非……
这个念头——可怕而机敏的念头——只是灵光一闪，把他自己都吓住了。
“想不到你已经醒了。”约书亚手举提灯，橙黄的灯光映出他瘦削的脸庞，“宾拿比克说你还在睡觉。”
“刚刚才醒，殿下。”西蒙想站起来，但被门帘缠住，差点摔倒。
“不用起来。矮怪说你刚刚经历过危险。我不太清楚你们四个做了什么，但我知道你该卧床休息。”
“我没事。”要是让王子误以为自己体弱多病，那他以后哪儿都不用去了。西蒙可不想再错过以后的冒险。“真的。只是做了个噩梦。我没事。”
“嗯。”约书亚怀疑地看着他，“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好，来，陪我散散步。也许走一走你又能睡着了。”
“散步……”西蒙在心里暗骂自己。他正想单独待一会儿，结果却被愚蠢的自尊给出卖了。不过也好，这倒是个跟约书亚谈谈的好机会。
“对，沿山顶走一段。找件厚衣服披上。要是害你着凉，宾拿比克永远都不会原谅我的。”
西蒙缩回帐篷，找到了自己的斗篷。
二人默默走了一会儿。约书亚的提灯照上瑟苏琢的残砖碎石，反射出异样的寒光。
“我想帮你，约书亚王子。”西蒙终于说道，“我想取回你父亲的宝剑。”
约书亚没答话。
“叫宾拿比克陪我一起，我们肯定不会引人注意。我俩目标太小，国王发现不了的。我们找到了荆棘，肯定也能带回光锥。”
“有支军队来了。”王子说，“看来我哥哥知道我还活着，打算弥补之前的疏忽。”
听约书亚讲完葛萝伊的消息，西蒙竟然生出一阵满足感。这一来，他总算有用武之地啦！但他马上想起刚在新盖营所安家的老弱妇孺，不禁为自己感到羞愧。“我们怎么办？”他问道。
“等。”约书亚在幽暗的流水之家前停下脚步，一道溪水流过二人脚下开裂的石槽。“其他的路都被堵死，我们只能等待并做好准备。等哥斯伍或不管什么人带兵赶到——甚至可能是我哥哥御驾亲征——我们都将迎击，保卫我们的新家。如果输了……好吧，那就都结束了。”山风掀起他们的斗篷，拉扯他们的衣角。“如果上帝保佑我们得胜，我们就向前推进，乘胜追击。”
王子在一堵断墙上坐下，示意西蒙坐到旁边。他放下提灯，让二人扩大的黑影攀上流水之家的墙面。“眼下我们只能抓紧每一天。但不能想得太过遥远，不然连手头仅存的也将失去。”
西蒙盯着舞动的灯焰。“那风暴之王呢？”
约书亚裹紧斗篷。“我不知道——这个话题有点大，而我们只能先解决我们能理解的事。”他朝沉睡中的帐篷城镇抬起手，“那里的无辜民众需要保护。你是个骑士了，西蒙。这是你的职责。”
“我知道，约书亚王子。”
王子沉默了一阵儿。“我还得考虑我的孩子。”他在灯光下露出淡淡而严肃的微笑，“希望是个女孩。”
“为什么？”
“过去我还年轻时，曾希望头生儿是个男孩。”约书亚仰头看向群星，“我梦想我的儿子勤奋好学、秉持公正，但别继承我的缺点。”他摇了摇头，“现在，我更想生个女儿。如果我们死了，我儿子却还活着，那他毕生都将遭到追捕。埃利加不会允许他留在世上。就算我们能赢……”他的声音轻了下去。
“嗯？”
“就算我们能赢，我能夺回父亲的宝座，总有一天，我也得派我儿子去做一些事——危险又光荣的事，我自己都力所不及的事。因为这就是国王及其子孙的命运。而我将夜不能寐，时刻担心听到他遇害的消息。”王子叹了口气，“西蒙啊，这也是我讨厌王权与统治的原因。陪同王子玩治国游戏的，也都是有血有肉的大活人啊。我曾把你和宾拿比克等人送入险境，而你那时还是个孩子。别急，我知道你已经长大成人了——赐封你的不就是我吗？——但这没法减轻我的自责。多亏仁慈的安东，你活下来了，但你有些同伴却没有。”
西蒙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可是，约书亚王子，就算女人也会被卷入战争啊。想想米蕊茉。想想您的妻子渥莎娃夫人。”
约书亚慢慢点头。“恐怕你是对的。今后还会有更多战斗，更多战争——更多无助的人死去。”他思量片刻，最后恍然大悟似的抬起头，“圣母艾莱西亚啊，对饱经噩梦之人来说，这还真是一剂良药！”他露出惭愧的微笑，“宾拿比克肯定会踹我一脚——我竟把他的病人拉出帐篷，大谈特谈痛苦与死亡。”他用胳膊环住西蒙的肩膀，随后站起身，“我送你回去吧。风越来越猛了。”
王子弯腰拎起提灯。看着约书亚瘦削的脸，西蒙心中升起一阵敬爱，只是其中还掺杂了痛苦与怜悯。其他骑士也会如此看待他们的封君吗？如果西蒙的父亲鄂弗兰德还在世，他会不会像约书亚一样既严厉又慈爱呢？他会同西蒙一起讨论这些问题吗？
二人走过摇曳的草地。西蒙心想，最重要的是，鄂弗兰德会不会为他的儿子感到骄傲呢？
他们先是看到坎忒喀亮闪闪的眼睛，随后在帐篷门外认出了宾拿比克小小的身影。
“啊，太好了。”矮怪说道，“必须承认，发现你不见了，我担心得要命啊，西蒙。”
“都怪我不好，宾拿比克。我们去聊天了。”约书亚转向西蒙，“我就把你交给他了。好好睡觉，年轻的骑士。”他笑了笑，离开了。
“现在，”宾拿比克不容置疑地说，“你该回去躺着了。”等西蒙钻过帐篷门，他也跟了进来。西蒙把一声呻吟咽回肚子，乖乖躺下。莫非今晚，新盖营所每个人都想找他谈谈？
坎忒喀也跟着二人钻进帐篷，一脚踩上他的肚子。这一次，西蒙真的叫出了声。
“坎忒喀！Hinik aia ！”宾拿比克拍了大狼一巴掌，令其呜咽一声，退回到门帘外。“快点儿，该睡觉了。”
“你又不是我母亲。”西蒙嘀咕道。有宾拿比克守着，他该怎么实施自己的计划呢？“你也要睡了？”
“我不行。”宾拿比克又拿了件斗篷丢给西蒙，“今晚我跟施拉迪格守夜。回来时我会尽量安静些。”他在西蒙身旁蹲下，“想聊会儿天吗？约书亚告没告诉你有支军队要来了？”
“告诉了。”西蒙假装打个呵欠，“明天再聊吧。听你一说，我还真有点困了。”
“你今天确实经历了很大风险。梦境之路凶险莫测，正如葛萝伊警告的那样。”
出于好奇，西蒙突然不太想装睡了。“那到底是什么呢，宾拿比克？——就是梦境之路上那东西。像是风暴，里头还有火花？你也看到了吧？”
“葛萝伊都不知道，更别提我了。她只说是某种干扰。‘风暴’这词用得不错，我本想说是梦境之路上的坏天气。但它是由什么引起的，就只能靠猜测了。可即使猜，也不适合在这黑糊糊的晚上。”他站起身，“好好睡吧，西蒙好友。”
“晚安，宾拿比克。”西蒙听到矮怪出门、吹声口哨唤走坎忒喀，之后又静静地躺了很久。他整整数了两百下心跳，这才钻出斗篷，去找吉吕岐的窥镜。
他在鞍囊里找到了窥镜——这鞍囊曾挂在“寻家”身上，多亏宾拿比克把它找了回来。除了白翎箭，里面还有个沉重的扎带包裹。西蒙一时想不起这是什么，便拿起来掂了掂，又费了好大劲儿想解开绳结。记忆突然翻涌上来：这是亚纪都临别之前给他的，说是阿茉那苏托他转交给约书亚。西蒙有些好奇，不禁想了一下，他是不是该找个更隐蔽的地方打开看看？但他知道时间紧迫，宾拿比克也许会提早回来。就算因为跑出帐篷而被矮怪责备，他也不想错失良机。于是他不情愿地将包裹塞回鞍囊，对自己保证说：以后还有机会，他只看一眼就交给王子，毕竟他之前答应过亚纪都。
他又找出装有燧石的小口袋，没再逗留，径直溜出帐篷，钻进冰冷的黑夜。
云层间泄出暗淡的月光，足够他循路穿过山顶。帐篷城镇间，也有些模糊的人影出来办事，但没人打扰他，西蒙很快便离开了新盖营所，进入瑟苏琢中部的废墟。
观星台空无一人。西蒙蹑手蹑脚穿过阴影憧憧的大厅，找到了葛萝伊点剩下的火堆。余烬尚温。他从旁边捡起几片木柴，添了进去，又洒了一把自己带来的碎木屑。他用燧石敲打火镰，好不容易砸出几颗火星。可没等他把火吹起来，火星就熄灭了。西蒙轻声咒骂，只好费力地从头再来。最后，他好歹生起了一堆小火。
在他手中，窥镜的外框似乎暖和了一些；但他把镜面贴近脸颊，发现它依然冷得像冰。他朝它呵了口气，就像刚才对着来之不易的火星呵气一样，然后将它举到面前。
他的疤痕已愈合成一条半红半白的线，从眼睛一直延伸到下巴，但没那么张牙舞爪了。他觉得，这伤疤让自己更像是个战士——一名为正义和荣耀而战的士兵。同样，那绺雪白的发丝也为他平添了几分成熟。还有胡子——他盯着镜子，忍不住伸出手指去揉搓——让他看上去就算不像骑士，至少也是个年轻人，而非一个小毛孩。不知道米蕊茉见到现在的自己会怎么想。
也许我很快就能知道答案了。
他微微侧过镜子，让火光照亮半边脸，另外半边则染上微红的阴影。他仔细回想葛萝伊的话。她说过，观星台本是希瑟远距离交谈会面的地方。西蒙试着将古老和静谧的气氛聚拢到身边。他曾在窥镜中见过米蕊茉一次，全然不费力气；现在在这力量强大的地方，为何不能再来一次？
他盯着自己的半边倒影，火光似乎开始转变。闪烁变成微微的摇晃，然后慢慢形成有条不紊的深红色脉动。窥镜里的脸庞淡化成烟灰色，他觉得自己就要被吸入其中，这时，他生出一个得意的念头。
就算没人教我魔法又怎样？
窥镜的外框消失了，周遭一片灰意茫茫，这样的事今早已经试过几次，所以他并不慌张。眼下不过是旧地重游罢了，他对自己这么说道，但有个念头突然揪住了他的心。之前他一直都有向导，还有其他伙伴陪同，这次则不然。倘若遇上麻烦，没有莱乐思与他分担；如果走得太远，也没有葛萝伊或宾拿比克拉他回来。一丝淡淡的恐惧蔓延上来，但西蒙又把它压了回去。他曾用窥镜召唤过吉吕岐，对吧？那时也没人帮忙啊。只是他心中仍有忐忑，独自探索梦境之路肯定要比寻求帮助困难一些。
但葛萝伊还说过，时间已经不多，很快梦境之路将无法通行。要找到米蕊茉、拯救她、引领她回来，这很可能是他最后一次机会——如果被宾拿比克等人发现，这绝对是最后一次。他必须勇敢向前。一旦成功，米蕊茉一定会大吃一惊，更会喜出望外……
这一次，灰色的虚空愈发浓厚，恍若冰冷的泥水，简直可在其中游泳。没有界碑与路标，他该怎么找到方向呢？西蒙在脑海中试着勾勒米蕊茉的形象，就跟日落之前与伙伴们一起踏上梦境之路时一样。可这一次，公主的形象却组合不起来。米蕊茉的眼睛不是这样吧？还有她的头发，虽然为了伪装而染过颜色，但也不该是红棕色吧？他努力纠正心中的想象，但失踪公主的模样怎么都不对劲儿。他甚至想不起她的五官是怎么排布的了。西蒙觉得，他就像用颜料水描绘一扇彩绘玻璃窗，但不管他怎么努力，颜色总会混成一团。
就在他努力的同时，周围的灰色也发生了转变。虽然变化并不剧烈，但如果西蒙仍在自己的身体里——他突然很希望这样——那他一定会寒毛倒竖，鸡皮疙瘩起一身。虚空中还有别的东西，远比渺小的西蒙庞大得多。他能感受到它散发的力量，不同于之前将他吸进去的梦境风暴，这东西强大但不盲目：它有着超凡的智慧和极度的耐心。他感觉对方正在冷冷地检视自己，就像他在海里游泳，下方的黑暗海底突然掠过一头长鳍的庞然大物。
一时间，西蒙只觉孤独得可怕，仿佛赤身露体一般。他挣扎起来，绝望地想抓住什么东西，好将自己拉出这片无遮无挡的虚空。他像一根蜡烛，正被恐惧的火焰一截截熔化——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怎样才能离开这鬼地方？他本打算把自己吓醒，但就像儿时陷入噩梦一般，他不知该如何打破这魔咒。他入梦又不是靠睡觉，又怎么可能惊醒过来呢？
他又看到了那个模糊的形象，虽然它不是米蕊茉，但他强迫自己面对它，好尽量远离朝自己缓慢逼近的可怕怪物。
帮帮我！ 他无声地尖叫道，突然发觉脑海深处闪过一道熟悉的亮光。他立刻迎向它，好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光更亮了，西蒙也多了几分力气，可在虚空中紧追他的怪物的力量也在增强，刚好拦住了他、不让他逃走。他意识到，自己刚才无望的挣扎反而令它生出不怀好意的欣喜，更可怕的是，那东西已厌倦了玩耍，正打算结束这场游戏。致命的力量汹涌来袭，将他团团包围，他再次朝那模糊的形象伸出手，但冰冷的力量冻结了他的努力。终于，他碰到她了，穿过恐怖的梦境藩篱，他死命抓住了她。
米蕊茉？ 他在心中念道，祈祷真的是她，同时担心这脆弱的联系再被掐断。不管她是谁，对方似乎也意识到了他的存在。但追赶他的怪物并未离开。一道黑影压了过来，从他身旁穿过，隔绝了亮光与思绪……
塞奥蒙！？ 又有个意识突然出现——不是那模糊的女性形象，也不是那头可怕的黑暗怪物。到我这儿来。塞奥蒙！ 它呼唤道。过来！
一阵暖意碰触到他。一时间，冰冷的魔爪抓得更紧了，但又马上放开——西蒙知道，它虽然退却了，但并非被打败，而是因为厌倦。它懒得再为小小的猎物浪费精力，类似猫儿对钻到石头底下的老鼠失去了兴趣。周遭恢复成灰蒙蒙的一片，既没有特色也没有方向感。接着，灰暗的世界开始旋转，如同微风卷动残云。他眼前出现了一张脸——面庞纤瘦，眼似流金的脸。
“吉吕岐！”
“塞奥蒙？” 对方回应道，同时露出焦虑的表情，“你遇到危险了？需要帮助？”
“现在应该安全了。” 是的，潜伏的怪物似乎彻底消失了。“那东西好可怕，它是什么？”
“我也不清楚，如果它不是来自奈琦伽，那就说明这世界上还有超出我们想象的邪恶存在。” 虽然在梦中有种奇怪的疏离感，西蒙仍意识到希瑟正在仔细打量自己。“你是说，你没特意呼唤我？”
“完全没有。” 西蒙答道。危险过去了，他现在感觉到了羞愧。“我想找米蕊茉——国王之女。我跟你提过她。”
“你竟敢独自一人闯进梦境之路？” 吉吕岐冷笑一声，语带怒意，“愚蠢的人子哟！若不是我正在休息，离你的位置比较近——我是说，我正好想到了你——那你会有什么下场，恐怕只有岁舞林才知道。” 过了一会儿，他的语气温暖了些，“不过，我很高兴你平安无事。”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 这话发自真心。西蒙不知有多想听到吉吕岐冷静的声音。“我们在诀别石的高峰上——也就是瑟苏琢。埃利加派来了军队。你能帮帮我们吗？”
希瑟瘦削的脸冷了下来。“近期内不行，塞奥蒙。你必须自己保护自己。我父亲速马奈力快死了。”
“我……我很难过。”
“他杀死了猎犬尼库阿，奈琦伽犬栏里最凶猛的巨兽，但也因此受了致命伤。长带上又将打个结扣，这也是乌荼库和……” 他犹豫了一下，“那家伙欠下的又一笔血债。各大家族正在集结。等把我父亲送往岁舞林，支达亚将再度开赴战场。” 之前的怒气已全然消失，希瑟又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但西蒙仍能觉察到吉吕岐心底暗藏的兴奋与紧张。
于是西蒙重新燃起希望。“你们会加入约书亚吗？会跟我们并肩作战吗？”
吉吕岐皱起眉头。“我说不准，塞奥蒙——我也不会作出虚假的承诺。如果我能做主，我们会的，支达亚和苏霍达亚将最后一次并肩作战。但除了我，还有很多人要说话，他们的看法也不尽相同。自从上一次各大家族列席战争会议，我们已舞过了成百上千个岁末。你瞧！”
吉吕岐的面孔闪烁着淡去，过了一会儿，西蒙看到一幅朦胧的场景：一棵棵高如尖塔的银叶树围成个大圈，树下聚了一大群希瑟。阳光自树梢洒落，数以百计的不朽者披盔贯甲。他们的甲胄形状各异、五彩斑斓，在光线下熠熠生辉、闪闪发亮。
“瞧。所有家族都赶到了角天华。那是‘琥鬓’驰开狩；那是真嘉珠，人称‘博闻夫人’，来自失落的刻蔓拓里；那里还有‘灰矛’乙阵市；连‘高骑’库日因也来了，自速伊岐和杉纪都的时代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造访岁舞家族。流亡者们都回来了，我们将戮力同心，正如阿苏瓦陷落之前一样。总之，能见到这一幕，说明阿茉那苏之死和我父亲的牺牲总算没白费。”
坚甲利兵的影像渐渐消退，吉吕岐的脸再次浮现。“但我对他们的影响力十分有限，” 他说，“我们支达亚还有很多规矩。我没法保证我们一定会来，塞奥蒙，但我会尽一切努力完成对你的承诺。到了紧要关头，记得呼唤我。你知道的，我会尽力而为。”
“我知道，吉吕岐。” 西蒙还有很多事想说，但他的脑子乱成一团，“希望我们能很快再见。”
终于，吉吕岐露出微笑。“我以前说过，人子啊，我预感我们还会再见，而且这预感与魔法无关。所以，勇敢点儿。”
“我会的。”
希瑟的表情变得严肃。“那么，回去吧。你也看到了，谓识和梦境之路已不再可靠——实际上是相当危险。我甚至怀疑，在这里说话会不会隔墙有耳。聚集各大家族已不是秘密，但支达亚的下一步行动却是机密。不要泄露出去，塞奥蒙。”
“但我得找到米蕊茉。” 西蒙坚持说。
“恐怕你只能找到麻烦，所以先别找了。另外，也许她是故意躲起来的，不想被人发现，而你的搜寻反而可能给她带来危险。”
西蒙负罪地想起阿茉那苏，但他知道，吉吕岐不是要指责他，只是单纯地提醒而已。“听你的。” 他妥协道。看来这次注定要一无所获了。
“很好。” 希瑟眯起眼睛，西蒙发现他正在慢慢消失。一个念头突然蹦了出来。
“可我不知道怎么回去！”
“我会帮你。就此别过，我的 Hikka Staja。”
吉吕岐的面容渐渐模糊、直至消散，余下一片闪烁的灰暗。周围的虚空也开始淡化，西蒙再次感到一阵轻微的触碰，是他在惊恐当中抓到的那个女人。难道她一直都跟着他们？难道吉吕岐说“隔墙有耳”就是指她？或者她真是米蕊茉，虽然两地相隔，却仍察觉到他就在附近？她，究竟是谁？
他回到了自己的身体，在观星台残破的穹顶下打着寒战，不知自己有没有机会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