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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湖

他们前来的声音就像狂风,像公牛群的咆哮,像扫过旱地的野火。虽然奔跑在数世纪未曾使用的道路上,但马匹没有半点犹豫,只是沿着穿过森林、山谷和沼泽的秘道飞驰。凡人世代交替、再也没有踏上的古老道路,今日终于再度开启,仿佛时间巨轮停止了向前,然后朝过去缓缓转动起来。
希瑟骑出夏日,进入了被严冬深锁的国度,就在他们经过森林,穿过古地时——丘陵绵延的麻刹、雪松覆盖的徘吉拉、溪流交错的支沙陇、还有土地肥沃的厚禾松——它们似乎都焦躁地在马蹄之下挪动,像要挣扎着从冰冷的梦中醒来。随着希瑟隆隆经过,鸟儿从冬天的巢穴中惊起,像黄蜂般悬在半空中;松鼠趴在冻结的树干上,愣愣地看着;冬眠的熊在深深的地穴里,发出饥饿的呻吟;就连太阳也随着光明之军的苏醒而发生改变,日光一束束穿过氤氲的天空,在白雪上闪烁。
但冬天的力量实在太强。希瑟离开后,它的拳头再次握紧森林,将万物重新拖入冰冷的寂静。
红色的暮光从天上消逝,星星开始在树冠间闪烁,他们还是没停下休息。虽然所有轨迹都被多年的植被遮掩住,但除了星光,那些马匹不需要借助其他标志来找到古路。它们只是些平凡俗物、血肉之躯,但都继承了望都沙的血脉,从华庭远道而来。当奥斯坦·亚德的本地马还在草原上恣意奔跑、担惊受怕、对人和缰绳一无所知时,希瑟骏马的祖先们便已经面对过巨人、驰骋在战场,或是载着信使,从盛极一时的帝国一端奔向另一端。它们背负着骑手,迅捷得仿若海风,平稳到刻曼拓里的平纳雅曾说,他可以坐在马鞍上细细写就一首诗,而不会令纸面有半点污损。熟悉道路是它们与生俱来的本能,已经融入了血液,而它们的耐力更是几近魔法。在这仿佛无尽的日子里,希瑟持续骑行,战马似乎随时间流逝而变得越来越强壮。部队不断向前,太阳开始温暖东方的地平线,不知疲倦的马儿像波浪一样往森林边缘冲去。
如果说这些马匹流淌着古老的血液,那它们的骑手就是奥斯坦·亚德活生生的历史。即使是最年轻的希瑟,在被逐出阿苏瓦之后出生的希瑟,也已经见过许多个世纪的更迭,最年长的甚至能记得遍地高塔的土美汰之春,还有被海水吞没之前,津叁门周围那火红的罂粟,那绵延数里的鲜亮色彩。
许久以来,宁静之民躲避着世界的目光,医治着自己的悲伤,生活在往日的回忆里。今天,他们却披挂起鲜亮鸟羽般的铠甲,手持冻结闪电般的利矛,策马飞奔。他们在歌唱,希瑟总是歌唱;他们在前进,古老的道路在他们面前延伸。自从最高大的树木刚开始破土以来,森林中第一次颤动并回荡着他们的马蹄声。沉睡了许多个世纪后,一位巨人醒来了。
希瑟在进军。
 
虽然经过一整天战斗,西蒙一身疲惫与伤痛,但太阳落山后,他还是花了一小时帮弗乐森等人在冰泥间拾取箭支——白天干这活儿就够辛苦了,在夜晚的火光下则更是艰难——搞得他一直睡不好。过了午夜,他因酸痛的肌肉和不停打转的思绪醒了过来。营地无声无息,风将天空扫得干干净净,群星仿佛闪烁的刀尖。
睡意已然不再,至少暂时不会回来,于是他起身走向路障上方山坡上的营火。最旺盛的火光在一块饱经风霜的希瑟石柱旁边,他看到宾拿比克和其他几个人——葛萝伊、史坦异神父、施拉迪格和戴奥诺斯——与王子坐在一起,互相轻声交谈。约书亚正在喝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西蒙猜测,王子今天应该是第一次进食。
王子抬起头,看着西蒙踏入火圈。“欢迎,年轻的骑士。”他说,“我们以你为荣。你今天没辜负我的信任,我就知道会这样。”
西蒙低下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很高兴能被夸奖,但又深受冰面上所见所为的困扰,实在没觉得自己有多高尚。“谢谢,约书亚王子。”
他裹着斗篷坐在一边,听别人讨论今天的战事。他觉得他们谈的都是核心要务,但同时也猜想,火堆旁的每个人都和自己一样心知肚明:守军不可能在消耗战中战胜范巴德,因为双方兵力相差实在悬殊。瑟苏琢不是堡垒,无法对抗长期的围攻,有太多地方能被入侵的敌军当作突破口。如果他们不能在冰湖上挡住公爵的大军,那除了舍命抗争,再无别的办法了。
戴奥诺斯头上缠了条布,正在说之前见到的色雷辛佣兵的情况,这时,弗乐森大步走到火边。卫队长还穿着污渍斑驳的甲胄,双手和宽脸都沾着尘土,虽然气温冷得可怕,前额上还是冒着汗珠,像是刚从新盖营所沿山道一路跑下来似的。
“我从营地过来,约书亚王子。”弗乐森喘着气,“盖营所镇长海夫圭不见了。”
约书亚看了戴奥诺斯一会儿,又将目光投向葛萝伊。“有人看到他离开吗?”
“他和其他人一起观战。然后就没人知道他的下落了。”
王子皱起眉头。“真是糟糕。希望他没受到伤害。”他叹了口气,放下碗,慢慢站起身,“我想,我们得看看能不能找到线索。等到早上就很难有机会了。”
施拉迪格起身站到弗乐森身后。“请原谅,约书亚王子,但这事不需要您亲自处理。让别人去办吧,您得休息一会儿。”
约书亚淡淡地笑了。“谢谢,施拉迪格,但我还有其他事要去营地,所以不会费太多力气。戴奥诺斯、葛萝伊,也许你们愿意跟我同行。还有你,弗乐森,有些事我要跟你说。”他心不在焉地用靴尖踢了踢一段木柴,裹紧斗篷,走上小路。被叫到的人跟了过去,但弗乐森突然转过身,将手放在西蒙肩上。
“塞奥蒙爵士,那天我没考虑好,话说过头了。”
西蒙糊涂了,听到一位强壮能干的青年叫出自己的封号,感觉有些尴尬。“我没懂你想说什么。”
“关于精灵。”法尔郡人一脸严肃地看着他,“你也许以为我在说笑,或是自大。你要明白,其实我很怕平静之民,敬神的安东信徒都一样。但我也知道他们是强大的盟友。如果能召唤,你尽管去吧,我们需要他们的帮助。”
西蒙摇摇头。“我没能力使唤他们,弗乐森——完全没有。你还不太了解他们。”
“我是不了解,这是实话。他们要真是你的朋友,就告诉他们,说我们碰上大麻烦了。我想说的就是这些。”他转身爬上坡道,追赶王子等人去了。
施拉迪格留在火边,挤出一张苦瓜脸。“召唤希瑟。哈!召唤风还更容易些!”
西蒙哀愁地点点头表示同意。“但我们确实需要帮助,施拉迪格。”
“你太容易相信人了,小鬼。我们对希瑟来说不算什么,我怀疑我们再也见不到吉吕岐了。”瑞摩加人看着西蒙的表情,皱起眉头,“但我们有剑、有脑子,还有心。”他蹲坐在火边,温暖双手,“上帝会赐予我们应得的,不多,也不少。”过了一会儿,他不安地直起身子。“如果王子不需要我,我就先找个地方睡会儿。明天会比今天更血腥。”他对西蒙、宾拿比克和史坦异点点头,朝路障走去,剑带上的链子发出轻轻的叮当声。
西蒙看着他离开,不确定希瑟是否真如施拉迪格所说,但不免还是灰心失落。
“瑞摩加人在生气。”文书官似乎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我是说,那个,我也不太熟悉他……”
“我觉得你点出了真相,史坦异。”宾拿比克低头俯视自己一直在雕刻的木块,“有些人不太喜欢居于人下,尤其本来情况相反。施拉迪格受命完成了任务,好不容易带回战利品,结果却还只是个步兵。”矮怪话语柔和,但表情很难过,仿佛能感受到瑞摩加人的痛苦,“他总带着这种情绪打仗,让我很担心——在旅途中,我们成了朋友,但回来后,我看他似乎一直郁郁寡欢。”
沉默降临在这一小群人中间,只有火焰的噼啪声打破了寂静。
“他说的那句话呢?”西蒙唐突地问,“说得对吗?”
宾拿比克诧异地看着他。“你指什么,西蒙?关于希瑟?”
“不是,是‘上帝会赐予我们应得的,不多,也不少。’”西蒙转向史坦异,“是这样吗?”
文书官慌张地挪开目光,但过了一会儿,又迎上了西蒙的双眼。“不,西蒙,我认为不是这样。但我也不知道上帝怎么想。”
“我朋友莫吉纳和黑斯坦显然没得到他们应得的——一个被烧死,一个则被巨人的木棒打死。”西蒙的话里带着无法隐藏的苦涩。
宾拿比克张开嘴,像要说些什么,但看到史坦异也准备回答,矮怪选择了沉默。
“我相信上帝自有安排,西蒙。”文书官小心翼翼地说,“也许我们只是不理解……或者,可能连上帝自己都不太清楚他的计划会如何实现。”
“可你们牧师总说上帝知晓一切!”
“他也许选择了遗忘某些更痛苦的事情。”史坦异温和地说,“如果你永远活着,经历了世上每一分苦楚,并且感同身受——与每个士兵一起死亡,与每个孤儿寡妇一道哭泣,与每个丧子之母一同哀悼——你会不会也渴望忘记呢?”
西蒙直直看进摇曳的火焰。就像希瑟, 他想,永远被困于他们的痛苦之中。 渴求终结,正如阿茉那苏所言。
宾拿比克又削下几片木屑。它看起来有点像狼头,尖耳朵,长鼻子。“如果我能问的话,西蒙好友,你为什么这么在意施拉迪格的话呢?”
西蒙摇摇头。“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怎么想。那些人来杀我们——我恨不得他们都痛苦而凄惨地死掉……但宾拿比克,那些人是爱克兰士兵!我在城堡就认识他们。有些人曾给我糖吃,或把我抱到马上,说我让他们想起了自己的儿子。”他烦乱地拾起一根树枝,拨拉着泥地,“什么才是对的?我们从没伤害过他们,他们怎能下此狠手?但同时,他们也受到国王的强迫,凭什么就比我们更该死呢?”
宾拿比克的嘴唇弯成一道浅浅的微笑。“我注意到,你不怎么关心那些佣兵——不,不用解释,不需要!同情那些发战争财的家伙,确实不太容易。”他将半成品木雕滑进上衣,收起手杖,将刀子装回手柄。“你问的这些问题很重要,但它们不会有答案。我想,这就是成为男人或女人,而不再是男孩或女孩的意义,你必须学会面对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他转向史坦异,“莫吉纳的书在这附近吗?还是放在上头的营地里?”
文书官一直盯着火焰,陷入沉思。“什么?”他惊觉道,“你刚才问那本书?哦,天国的牧场啊,我随时随地都带着它!我怎能把它落在没人照看的地方呢?”他猛然转身,羞愧地看着西蒙。“当然,它不属于我——请不要认为我忘记了你的慷慨,西蒙,这书是你借给我的。能欣赏到莫吉纳的文字,你无法想象这对我而言有多么美妙!”
想起莫吉纳,西蒙心里不由交织着欢喜和后悔。他是多么怀念那个和善的老人啊!“它也不是我的,史坦异神父,他把它交给我只为让我保管,好让你和宾拿比克这样的人能读到。”他沮丧地笑了笑,“我想这就是我最近学会的——没有什么东西真正属于我。有段时间,我以为荆棘是我的,但现在已经不那么觉得了。我还得到过其他东西,但没有哪件符合我原本的期望。不过,我很高兴有人能好好利用莫吉纳的文字。”
“我们都能用得上。”宾拿比克回给他一个微笑,但语气十分严肃,“莫吉纳为我们所有人在这黑暗时期做了准备。”
“稍等。”史坦异起身走开,过了会儿,拿着个袋子回来了。他不小心把里头的东西撒了一地——一本安东之书、一条围巾、一个水囊、几枚硬币和几件小东西。他尽心尽力保存的手稿则安稳地躺在袋底。“在这儿。”他胜利似的说着,又顿了顿,“我为什么要找它来着?”
“因为我问你是不是带着它。”宾拿比克解释说,“里头有一段,我想西蒙会很感兴趣。”
矮怪接过递来的手稿,在晃动不定的火光中皱起眉头,小心翼翼地翻动书页,努力地搜索阅读着。看来,他不会太快找到那一段,于是西蒙站起来,先去撒了泡尿。沿坡吹来的山风冷得瘆人,从树缝间瞥到的山底白湖像个灵场。等他回到火边,身子还在打哆嗦。
“这儿,我找到了。”宾拿比克挥动着纸页,“你是想自己读呢,还是想听我念?”
西蒙看着一脸期盼的矮怪,笑了。“你喜欢给我念,那就念吧。”
“只是为了继续教你,仅此而已。”宾拿比克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听好了:‘事实上,’ 莫吉纳写道,
‘关于谁是最伟大的圣安东骑士,多年来在各地都争执不休。争论不仅限于纳班塞斯兰·安东尼斯的廊道,也在爱克兰和赫尼斯第的酒馆里。要说凯马瑞及不上其他人,这话难以服众,但他也极少在争战中获得乐趣,对他而言,战斗也许是种苦修,他拥有的强大战技则是种惩罚。通常,当他不得不背负荣誉出战比武大会时,他会把家族的翠鸟纹章隐藏起来,以免对手一开始就被他的威名吓得退怯。同时,他还经常给自己增加些难以想象的限制,比如只用左手作战。这不是为了寻求刺激,据我猜测,他是极度渴望能被某人在某地击败,好将奥斯坦·亚德最杰出骑士的重担卸下——从此不再成为每个醉鬼的目标和每个歌手的灵感源头。在战场作战时,即使教廷的牧师也得称赞他那令人钦佩的谦逊以及对所有敌手的仁慈,他仿佛时刻渴求着光荣战败,死于疆场。他的赫赫战功在整个奥斯坦·亚德广为传颂,但对凯马瑞本人而言却几乎是耻辱。 
‘当珀都因的塔利斯托在第一次色雷辛战役中死于伏击之后——传唱这场叛变的歌谣几乎跟传唱凯马瑞的歌谣一样多——只剩约翰本人被称为是圣安东最伟大的战士,堪称能与凯马瑞相提并论的对手。可是,即便伟大如斯,也没人敢说圣王约翰能在公平对战中击败凯马瑞:在尼鲁拉战役二人首次交锋之后,凯马瑞一直小心翼翼避免与约翰对战,唯恐打破两人之间微妙的友谊。凯马瑞觉得纳班最伟大的骑士是个罪名、是沉重负担、是悲痛之源、是沙场祸端——即便那些得到教廷默许、有时甚至是鼓励的战争。相较之下,圣王约翰却能在战场上获得无比的快乐。他并不残忍——在他手上,除了希瑟,从未有任何败将遭受过不公的待遇。约翰唯独对希瑟抱有强烈的厌恶,甚至将他们追杀得彻底消失在凡人视线之外。有人会争辩说,希瑟并不是人,因此没有灵魂——虽然我本人并不赞同——那么,在此前提下可以认为,约翰的所有敌人都受到了厚待,连最挑剔的信徒都可以称之为公平仁慈。谈论及此,即使是对赫尼斯第异教徒,约翰也算得上是位宽宏大量的国王。只有当战争蔓延至眼前,约翰才会成为一把危险的武器。正因如此,教廷在被他征服之后,又授予了他上帝之剑的称号——他们在充满感激的同时,也许还带着一丝小小的恐惧。 
‘总之,争论持续升温,及至今日:谁更伟大呢?是凯马瑞,人类记忆中战技最精湛之人?还是约翰,战技虽略有不及,却是人类的领袖,欢迎每场公正神圣的战斗……?’” 
宾拿比克清了清喉咙。“就这个话题,莫吉纳又论述了好几页,深入探讨了当时很重要——或者说,在当时被认为 很重要的问题。”
“凯马瑞更会杀人,却不像约翰王那么喜欢打仗?”西蒙问道,“那他为什么还打呢?为什么不去当个修士,或者隐士呢?”
“啊,这就是你之前好奇的问题,西蒙。”宾拿比克的黑眼睛里神情专注,“这也是为什么伟大的思想者写就的东西,能帮助我们其他人思考。莫吉纳在这里使用了不同的词语和名字,但他谈到的问题和你一样:杀戮是正确的吗?哪怕以领主、国家或教会的名义?是杀戮但从中得不到喜悦更好呢?还是完全不动手,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朋好友发生不幸更好呢?”
“莫吉纳给出答案了吗?”
“没有。”宾拿比克摇摇头,“就像我说的,智者知道这些问题是没有真正的答案的。而人生恰恰是由这些问题、还有自己对这些问题的答案组成。”
“就这一次,宾拿比克,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我实在想得太多也太累了。”
矮怪大笑起来。“这就是人生在世的惩罚啊……不对,这样说也许不准确。真正活着的惩罚——这句更贴切些。欢迎你,西蒙,来到这个每天都要受罚去思考、疑惑,却永远得不到肯定答案的世界。”
西蒙哼了一声。“我谢谢你。”
“是的,西蒙,”史坦异的声音里也带着陌生的忧郁和诚挚,“欢迎你。我祈祷有一天,你会高兴地发现,你下的决定都不简单。”
“这怎么可能呢?”
史坦异摇摇头。“原谅我这老人家的唠叨,西蒙,不过……不过你会明白的。”
西蒙站了起来。“太好了。现在你们让我的脑子都转不过来了,我要像施拉迪格一样,气鼓鼓地离开,努力入睡了。”他拍拍宾拿比克的肩膀,又转向正恭敬地将莫吉纳之书放回包里的文书官。“晚安,史坦异神父,把它收好。晚安,宾拿比克。”
“晚安,西蒙好友。”
他走回歇息处时,听到矮怪和牧师还在轻声交谈——知道有人还醒着,多少让他有了些安全感。
 
黎明前最后一刻,戴奥诺斯做好了准备:打磨好的剑又被磨了一遍;锁甲上几处扯开的铁环也被重新接好,这活儿需要一根大头针和一番艰苦的操作;随后他吃力地刮净靴子上的泥,由于在营地迈出哪怕一步,之前小心翼翼的工作便会毁于一旦,因此在重回冰面之前,他要么打赤脚,要么包起布条顶一会儿——现在的气温可是非常、非常低。穿上靴子待在原地不动倒也是个办法,即使没有滑溜溜的泥,光是走路也足以磨坏他的靴底了。
天空开始泛白,戴奥诺斯听到一些手下在轻声唱歌。昨天以前,他从未和这些人并肩作战过。他们无疑是群乌合之众:很多人从来没挥过剑,少数有经验的也都上了年纪,早已解甲归田,很多年没参加过操练了。但为了保卫家园,最温和闲散的农夫也能成为值得敬畏的勇士。如今这座岩山便是他们的家,在极少数真正的战士的指挥下,戴奥诺斯的士卒们勇往直前——确实非常勇敢。他只希望能给他们些更好的奖赏,而不是又一天的厮杀。
他听到马蹄陷入泥泞的声音,周围的呢喃随之消失了。他转过身,看到一队骑手转下小径,穿过营地。居中的是个细瘦的高个子,骑一匹栗色公马,斗篷在狂风中翻飞。约书亚已经准备好了。戴奥诺斯叹了口气,站起身,一边挥手示意他的部队集合,一边提起靴子。胡思乱想的时间过去了,他依然光着脚,依然在拖延不可避免的时刻,依然一步一步地朝王子的队伍走去。
 
第二天伊始,战况基本都在意料之中。像施拉迪格预言的那样,腥风血雨,刀光剑影,没到中午,冰面已经被血洗了一遍,渡鸦则等不及地在外围战场享用起了盛宴。
此战的幸存者们将来会给它冠以各种各样的名称:对约书亚和他的守军而言,它是瑟苏琢保卫战;对范巴德的爱克兰将校来说,它是泗丹丰河谷之战;在色雷辛佣兵看来,则是岩山之战;但大多数打着冷战、回想起这次战役的人觉得,最贴切的名称是玻璃湖之战。
整个上午,战斗就在瑟苏琢的护城冰河上拉锯,一会儿有一边取得进展,一会儿另一边又取得了暂时的优势。刚开始,爱克兰士兵羞于昨天的表现,发动了凶猛的进攻,将守军逼回他们的路障。就在被绝对数量压倒、眼看可能溃败之际,约书亚王子骑着仿佛在燃烧的宛阳风一跃而出,领着一小股贺夫格的色雷辛骑手,狠狠打击了国王军的侧翼,阻止了他们前进的步伐。弗乐森等人也从山坡射下箭雨,绿衣的爱克兰士兵被迫后撤,等待对手箭矢耗尽。红斗篷的范巴德公爵则在平静的冰湖中心一带骑马打转,举剑指挥。
他的部队再度出击,但这一次,守军也做好了准备。爱克兰骑士冲破高大的木墙时,另一支部队也从山坡杀下,撕开了绿色的战线,直指范巴德军的核心。可惜,他们并没有强大到足以撕裂公爵的军团,否则战况会变得完全不同,但即使伤亡惨重,戴奥诺斯手下的民兵们的决心也没有动摇。在这片姑且算是公平作战的战场上,不付出血的代价,国王的利剑休想令他们放弃家园。
太阳升到树梢,晨光洒落在河谷的另一边,冰面上再度弥漫起厚厚的雾。浓雾中的战斗越来越艰难,人们不光要彼此缠斗,还要小心危险的战场。攻守双方似乎都决心在夜幕降临前做个了结。从那些一动不动瘫倒在冰湖上的身影来计算,等到下午,也就剩不下多少守军为结局的好坏担忧了。
在黎明的头一个小时内,西蒙就忘记了凯马瑞,忘记了圣王约翰,甚至忘记了上帝。他觉得自己就像狂风中的小舟,威胁着要将自己击沉的浪头却由一张张脸与一把把利刃组成。今天已经没必要保留矮怪的战力了。约书亚肯定,范巴德会将全部人手派来对付瑟苏琢守军,战到他们不剩一兵一卒,因此突袭已经没什么意义了。没有细致战斗的指示,只有大概的战场布局,追随破烂的旗帜和遥远的号角。两军彼此对冲、出击,像溺水之人般纠缠在一起,接着再度分开,歇息片刻后,开始下一轮冲锋,将一具具倒毙的尸体留在雾蒙蒙的湖面上。
爱克兰士兵的袭击迫使守军退回到路障时,西蒙看到矮怪牧人史那那克被敌人的长枪刺穿,小小的身子被完全扯离羊鞍,钉在路障的一根树干上。虽然矮怪毫无疑问已经死去,或者就快死了,那士兵却抽出武器,再度刺向滑落木墙的小小身体,还扭动枪身,就像碾碎一只虫子。西蒙快要气疯了,催促寻家穿过人群的一道空隙,用尽全力挥出一剑,差点将那人砍得身首异处。卫兵倒在湖面上,血如泉涌,西蒙则弯下腰,抓起史那那克的皮上衣,单手将他从地面提了起来。矮怪的身子轻得几乎没有重量,脑袋摇晃着,棕色双眸直勾勾地盯着远方。西蒙把他健壮的小身体抱在怀里,任由血液浸透裤子和马鞍。
过了一会儿,他发觉自己已经来到战场边缘。史那那克的尸体不见了。西蒙不记得是把他放下,还是无意间掉落了,能想起的只有死去的矮怪依然一脸惊慌,双唇和齿间都流着血。
如果什么都不考虑,西蒙发现自己很容易陷进单纯的憎恨,只看着敌人的面目从头盔里一闪而过,看着他们黑洞般大张的嘴巴,想也不想便直冲过去,尽全力要将他们的脑袋、四肢和身体撕开,直到那些令人憎恨的东西不再动弹为止。同样他还发现,只要不畏惧死亡——此时此刻,他确实不怕死,他感觉自己的恐惧都被烧光了——幸存下来也不是难事。他那些对手即使受过训练,即使经历过战争,看来仍会被他的横冲直撞所吓倒。挥、劈、砍、刺,他每次出手都不比上一次轻。如果敌人举起武器,目标就是他们的武器和手。如果敌人退后或想诱使他失去平衡,他就骑着寻家撞向他们身侧,像海霍特铁匠铺的大熊鲁本敲打红热金属那样,不断地敲打敌人。或早或晚,西蒙发现,他们眼里会浮现出恐惧,头盔深处能看到眼白一闪;或早或晚,他们会畏缩后退,但西蒙会继续敲打、冲击、劈砍,直到他们逃走或倒下。然后,他会深吸一口气,聆听耳旁微弱但快得不可思议的怦怦心跳,直到怒火重新赋予他力量,再度寻找下一个攻击目标。
血液喷溅,像红雾一样久久地徘徊在空中。马匹倒下,长腿痉挛般地踢蹬。战斗的声音太过嘈杂,让人无法忍受。从杀戮中抽身而出时,西蒙觉得自己的胳膊像铁一样沉,和手中的剑刃一样硬。他好像没在骑马,而是长了四条腿,能带自己去想去的地方。他吐了口红色的唾沫,其中有些是自己流的血,但除了胸膛里燃烧的熊熊火焰,除了痉挛般想去打倒那些妄图偷走他的新家、杀死他的朋友的家伙外,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西蒙什么都不知道,但在头盔底下,他已然泪流满面。
终于,好比帘子被掀开,光芒照进了西蒙野兽般的黑暗心房。他在靠近湖心的某个地方,听到有人正在呼唤他的名字。
“西蒙!”是个尖嗓子,口音有点怪。一时间,他无法确定自己在哪儿。“西蒙!”那声音又叫了一遍。
他低下头,寻找说话之人,至少躺在一旁的步兵早就发不出呼喊声了。西蒙从深深的麻木中恢复了些。这具尸体属于范巴德一方,西蒙转过身,不愿再看这人松松垮垮的面目。
“西蒙,来!”原来是茜丝琪,身后还跟着另外两名矮怪,正朝他骑来。他调转马头,面对来者,却无法控制地望向那些上鞍的羊,望向它们黑缝中的黄眼睛。它们在想些什么呢?动物们会怎么看待这类事情?
“茜丝琪。”他眨了眨眼,“怎么……?”
“来,快来!”她用矛指指靠近路障的某个地方。混战持续进行,虽然西蒙也在尽量观察,但他知道,只有老亚拿嘉那种人,才能从中看出些什么。
“什么?”
“帮帮你的朋友!你的苛鲁何 !快来!”
西蒙踢踢寻家的肋骨,跟在灵巧地驾羊转身的矮怪后头。寻家在滑溜溜的湖面上打着趔趄,挣扎前行。西蒙看出马已经累了,累得快不行了。可怜的寻家!他应该停下给它些水喝……让它睡会儿……睡会儿……西蒙脑袋开始摇晃,右臂感觉像被木棒打断了似的。
仁慈的安东啊,我都做了些什么?我今天都做了些什么? 
矮怪领他返回战团。他看到周围的人都筋疲力尽,几乎找不着方向,像被送到古代纳班竞技场的南方群岛的奴隶,彼此攻击的同时又像在彼此支撑,金铁交击的哐啷声忧伤走调,仿佛上百只破钟一齐鸣响。
施拉迪格和一群守军被色雷辛佣兵围住。瑞摩加人一手一把斧头,他没骑马,但一边挣扎站稳在冰面上,一边还是拖住了两个疤面色雷辛人。西蒙和矮怪们找准落脚点,尽快从后方赶去,包抄攻击施拉迪格的敌人。西蒙酸痛的手臂挥出的第一击虽没打中敌人,但剑刃险险擦过一匹色雷辛马裸露的尾巴,吓得它猛地一跃,被掀翻的骑手很快就被施拉迪格的同伴们干掉。瑞摩加人利用失去了骑手、脚还在打滑的马匹挡住其他敌人,找准时机,一脚踩上马镫,爬上马鞍,举起斧子及时挡开色雷辛人的弯刀。他们的武器又交击了几次,最后,施拉迪格发出一声嘶吼,先用一把斧子的手柄钩住那人的刀,再将另一柄斧子劈向那人的脑袋,硬皮头盔仿佛脆弱的蛋壳般碎裂了。他一脚蹬在那人胸膛,顺势拔出斧子。佣兵身子一翻,从马颈滑落在地。
西蒙朝施拉迪格大叫一声后,突然扭过头,因为另一匹刚失去骑手的马重重撞上寻家的肩膀,差点把自己撞出马鞍。他紧抓缰绳,调整姿势,踢了那惊慌失措的动物一脚。它嘶鸣着,挣扎着,好不容易才在冰上站稳,最后跑开了。
瑞摩加人盯着西蒙看了一会儿,好像认不出他似的。士兵的黄胡子溅上了血滴,锁子甲也有几处撕裂损坏。“戴奥诺斯在哪儿?”
“我不知道!我刚到!”西蒙踩着马镫,用双膝夹紧寻家,站高了环顾四周。
“他被隔开了。”施拉迪格也站在马镫上,“那儿!我看到他的斗篷了!”他指着附近的一群色雷辛人,中间有道蓝光一闪而过。“过来!”施拉迪格踢着佣兵的马上前。那牲畜没装特殊的铁钉,步子有些打滑。
西蒙呼唤茜丝琪和她的朋友,他们正在冷静地结果受伤的色雷辛人。牧者和女猎首之女用坎努克语对同伴吼了一句,他们便都跟着西蒙和施拉迪格奔跑起来。
乌云蔽日,天空越发阴沉,一阵细微的雪花开始在周围飘扬,雾气也变得更加浓厚。人潮之中,西蒙似乎在离施拉迪格不远处看到一道移动的猩红。那可能是范巴德吗?就在这里,在一团混乱当中?当数量和经验都占优的情况下,公爵应该不会以身试险吧?
在施拉迪格一头扎进色雷辛人中间,挥舞斧头四下劈砍之前,西蒙只有一瞬间来考虑这不可能的可能性。瑞摩加人前面有两人受伤倒下,让开了一条路,但西蒙立刻发现有其他人填补了空缺,其中几人还骑在马背上。施拉迪格会被围攻的。西蒙的非现实感变得更加强烈。他在这儿干什么?他生来不是士兵!太疯狂了。可他还能怎么办?他的朋友受到伤害,正濒临死亡。于是他策马上前,奋力杀向那些大胡子佣兵。此时此刻,每一击的力量仿佛都返弹回他的胳膊,从头骨直到肩膀痛得像被火舌舔舐。他听到身后的茜丝琪和她的坎努克人发出怪叫,突然间,他突破了包围。
施拉迪格已经爬下马匹,跪在一个身影旁边,那人的斗篷蓝得像是刚刚入夜的天空。是戴奥诺斯,他的脸十分苍白。约书亚的骑士身下,蓝色斗篷半盖着一个仰面朝上的色雷辛壮汉,色雷辛人双瞳无神地盯着乌云密布的天空,唇上带着干涸的血渍。西蒙的感官被磨砺得异常清晰和敏锐,甚至能看到一片雪花飘落在佣兵睁开的眼睛上。
“这是佣兵头子。”施拉迪格的吼声压过了喧哗,“戴奥诺斯杀了他。”
“可是,戴奥诺斯还活着吗?”
施拉迪格已经动手,奋力将骑士从冰上抬起来。西蒙四下张望,确保他们眼下不会遇到危险。幸运的是,佣兵们被吸引到别处去了。西蒙迅速下马,帮助施拉迪格把戴奥诺斯抬到鞍上。瑞摩加人也跟着爬了上去,稳住像个破娃娃般软瘫无力的骑士。
“很糟。”施拉迪格说,“他情况很糟。我们得把他带回到路障那边。”
他踢马小跑起来,茜丝琪和两个矮怪跟在他身后。瑞摩加人引导马匹绕了个大圈,朝战场外围相对安全的地带跑去。
西蒙能做的只有倚着寻家,喘着气,盯着施拉迪格的背,还有在瑞摩加人肩上摇晃的戴奥诺斯松垮的脸。情况糟透了。吉吕岐和他的希瑟没来。上帝没有拯救善良的人们。真希望这噩梦般的一天能消失。西蒙颤抖着,感觉只要闭上眼睛,一切就都将不复存在,他会在海霍特佣人间的床上醒来,春日阳光爬上外头的石墙……
他晃晃脑袋,双腿打颤,努力在马鞍上坐稳,并策马前进。不能再胡思乱想。不能。
又一道红光闪过,就在他右边。他转身看到了驾着白马的红色人影,骑手的头盔上装饰着银色的翅膀。
范巴德!
冰面在马蹄下仿佛变成黏腻的蜂蜜,西蒙慢慢扯动缰绳,转身朝那全副武装的人冲去。这显然是场梦!公爵在一小群爱克兰士兵身后,但注意力都放在前方的打斗上,而西蒙身在战场外围,恰好有条通路能冲上去。他策马上前。
他靠近后加快速度,银盔似乎在眼前膨胀,在阴沉的天色下发出耀眼的光。红斗篷和闪亮的锁甲就像贴在远处昏黑树丛间的一道伤疤。
西蒙高声叫着,但人影并未转身。他用铁靴踢着寻家的侧腹,寻家发出咴咴的嘶鸣,飞驰起来,嘴唇涌出白沫。“范巴德!”西蒙又大喝一声,这一次,公爵似乎听到了,全封闭的头盔转向西蒙,眼沟黑洞洞的。公爵单手举起剑,拉动缰绳转过马匹,面对袭击。范巴德的动作看起来很慢,就像在深水里,仿佛连他也觉得自己身处某个可怕的噩梦。
在头盔底下,西蒙扯着嘴唇,龇出牙齿。就当这是场噩梦吧。这一次,他会成为范巴德的噩梦。他将剑往身后一甩,感觉肩上的肌肉抽动拉紧。随着寻家向前猛冲,西蒙双手抡起利剑,它微微颤动着撞上公爵的剑刃,几乎将西蒙向后推出马鞍。但这一击有效果。他随着惯性又跑了几步,在马鞍上直起身子,小心地拉着寻家转过半圈。只见范巴德摔下马,剑也脱了手。公爵仰面朝天,正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西蒙弓起身子,迅速滑下马鞍,手肘和双膝重重着地。他爬向仍在努力恢复平衡的公爵,跪着用剑身狠狠敲打闪亮的头盔。公爵向后倒去,张开胳膊,模样就像外衣上的银色老鹰。西蒙爬到公爵身上,压住公爵的胸膛。他,西蒙,打倒了范巴德公爵!这场仗算不算赢了?他喘着气,飞快地看向四周,但似乎没人看到这一幕,连旁边的爱克兰骑兵都忙着在湖雾中缠斗,完全没注意到他俩。他有可能在没人意识到的情况下,赢得这场战争吗?
西蒙从刀鞘中拔出坎努克匕首,抵住范巴德的咽喉,一边笨拙地摸索着公爵的头盔。他才不管那人舒不舒服,好不容易将头盔解开,抛到一边。头盔打着转落在冰上,西蒙凑近了些。
他抓住的是个中年男子,秃顶,灰发,满嘴是血,牙齿几乎都被打落。他不是范巴德。
“宝血圣树啊。”西蒙骂道。世界在坍塌。一切都不再真实。他盯着那件外衣,盯着几寸外头盔上的展翅鹰隼。毋庸置疑,它们属于范巴德。但这人却不是公爵。
“被耍了!”西蒙呻吟着,“哦,上帝啊,我们像小孩一样被耍了。”他的胃里像打了个冰冷的结,“安东之母啊——范巴德在哪儿!? ”
 
在奥斯坦·亚德的西方,远在瑟苏琢守军所能考虑的范围之外,一小队人从格兰玻山上的洞里冒出,仿佛一群出笼的白老鼠。离开阴暗的地道后,他们停了下来,在炫亮的雪地里或眨或眯起眼睛。
赫尼斯第人总共就剩下几百,大部分是女人、孩子和老人。他们困惑地在洞外的岩架上打转。梅格雯感觉到,只要一有动静,他们就会飞快地冲回安全的洞中。平衡脆弱易碎而梅格雯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她要拿出所有力量去说服、劝告族人开始这段看起来无望的旅程。
我们先祖的诸神啊, 她想,布雷赫和冉恩,我们的铮铮铁骨都去哪儿了!? 只有狄娅温深深地吸了口冷气,仿佛在典礼上似的抬起臂膀。看来,唯独她明白这次行军有多么光荣,而老克罗翰纵横交错的脸上明白无误地显出,他认为这一切都是犯傻。大多数人主要是害怕,想找到某种预示、某种借口,好转身回到洞中。
他们需要鼓励,仅此而已。对凡人来说,要按神明的希望活下去是很可怕的——那要比大部分人愿意背负的责任重得多。梅格雯深吸一口气。
“光荣的日子就在我们面前,赫尼斯第的子民们。”她喊道,“诸神希望我们走下山脉,去面对我们的敌人——那些偷走了我们的房屋、我们的田地、我们的牲畜的敌人。记住你们的身份!跟我一起来吧!”
她大步走向小径。她的追随者们也跟在后头,走得很慢,不情不愿。他们裹着最温暖的衣服,但身子依然不停地打颤。很多孩子哇哇大哭。
“阿诺兰。”她呼唤道。琴师落在一段距离后面——也许是希望自己离得足够远,不会被她注意到——此刻走上前来,弯着身子以抵挡寒风。
“怎么了,小姐?”
“和我一起走。”她指示道。阿诺兰朝窄路旁白雪皑皑的陡峭山崖望了一眼,又迅速转开目光。“我想让你唱首歌。”梅格雯说。
“唱什么,公主?”
“唱首大家都会的歌,能振奋人心的。”她一边走一边思索着。阿诺兰紧张地看着自己脚下。“就《库禾百合》吧。”
“是,小姐。”阿诺兰举起琴,先弹了几遍开场乐,活动活动僵硬的手指,然后认真而大声地演奏起来,让走在后面的人也能听清楚。
“赫尼赛哈,玫瑰艳丽,”
他的歌音盖过了盘旋在山坡和树丛间的风。
“似血鲜红,如雪洁白,
 未曾采摘,任其自然,
 我心自有,钦慕向往。”
一个又一个,一群接一群,梅格雯队伍中的人们跟着熟悉的旋律唱了起来。
“茵尼斯葵,生紫罗兰,
 花瓣片片,仿若夜蓝,
 身姿摇曳,任其自然,
 我心更喜,灵动之美。
“艾本河口,雏菊绽放,
 仿若天空,闪烁群星,
 峡谷花开,任其自然,
 我心无意,脚步不停。
“百花之中,至甜至美,
 河水芳甸,交汇之处,
 生长于斯,盛开于斯,
 心之所向:库禾百合。
“冬天将至,冷风凛凛
 绿叶枯萎,树汁冰冻,
 回忆不减,爱意不消,
 心之所向:库禾百合……”
到了副歌部分,又有数十人跟唱起来。配合着老歌的节奏,行进的步伐似乎加快了。梅格雯一族的歌声越来越响,盖过了风声——奇怪的是,风声也随之变弱,像是认输似的。
赫尼赛哈的残余人等高声歌唱着,离开了背后的山脉。
他们停在一块积雪的巨石下,在昏暗的日光中吃了午饭。梅格雯在她的族人间走动,特别留意孩子们的状况。漫长的记忆里,她还是第一次感到如此满足和快乐:路萨之女终于履行了自己的使命。她心满意足,对赫尼斯第人民的爱喷涌而出——其他人也感觉到了这一点。有些老人家对这次任务还心存疑虑,但孩子们就像快乐的云雀,跟着梅格雯穿过营地,又笑又叫,令忧心忡忡的父母暂时忘记了旅途的危险,撇开了疑惑。毕竟,要是诸神不与他们同在,公主又怎能变得如此轻松呢?
对梅格雯而言,她的疑惑在布日岱峰便已全部打消。她再次指挥队伍边走边唱,就这样,中午过去了。
等众人总算来到山脚,她的子民们似乎已经重获希望。自从赫尼斯第人被瑞摩加军队赶到山上,除了少数例外,这还是他们近半年来头一次踏上赫尼斯第草原。他们回家了。
司卡利的手下发现一支小部队从格兰玻山下来,匆忙派来几个侦察兵,却得知这支部队没带任何武器——事实上,除了襁褓中的婴儿,他们怀里什么都没有。他们惊讶地勒住马,任由马蹄掀起大团雪粉。每个瑞摩加人都是坚定的战士,能毫不迟疑地面对战争的恐怖和混乱,这会儿却只能惊愕地盯着梅格雯和她的队伍。
“停下!”为首的头领叫道。他全身都隐藏在头盔和皮毛斗篷中,乍一眼看去,就像一只在自己洞口被惊呆的獾。“你们哪儿去?”
听到他糟糕的西领语,梅格雯摆出一副高傲的样子。“我们要去找你的主子,考德克的司卡利。”
士兵们看起来更困惑了。“我们不要那么多投降的。”为首的说,“女人孩子等在这儿。男人跟我们来。”
梅格雯沉下脸。“别傻了。我们不是来投降的。我们是来要回我们的土地。”她挥挥手,那些当她和士兵们说话时停下来的人们再次往前走去。
瑞摩加人被抛在一旁,就像几头牧羊犬,无力管理一群不理不睬、还带着敌意的绵羊。
穿过山脚和赫尼赛哈之间覆盖着白雪的草地时,梅格雯的愤怒再一次滋长,一时间甚至超过了心里的骄傲。这里曾立着一排又一排古树,其中包括橡树、榉树还有赤杨,而今都被瑞摩加人一斧斧砍死,树干被去皮、拖过印有车辙的地面。大地也被司卡利的兵马搅成了一片冰泥,灰雪上撒满了数不清的营火烧出的数不清的灰烬——怪不得诸神会如此不快!梅格雯环视四周,发现自己的愤怒也反映在追随者们的脸上。如今,他们残存的疑虑已像滚烫石头上的水珠般蒸发殆尽。借由他们的帮助,诸神将再次清理这块地方。还有谁不信呢?
终于,下午臃肿的太阳还挂在灰色的天空,众人便来到了赫尼赛哈外围。他们现在成了一支大部队的一小部分:梅格雯等人慢慢深入虎穴的同时,很多瑞摩加人也从营地里凑过来观看这奇异的景象,到后来,竟像是尾随了一整支占领军。这近千人的混合队伍穿过赫尼赛哈蜿蜒狭窄的街道,往国王宅邸和神堂而去。
众人抵达坡上的空地,发现考德克的司卡利正站在神堂的大橡木门前等着他们。瑞摩加人身披黑甲,腋下夹着渡鸦头盔,像在等待一场决斗。周围都是他的亲卫,个个留着胡子,神情肃穆。
梅格雯的族人突然有些底气不足了。司卡利的瑞摩加人保持了一段表示尊敬的距离,梅格雯的赫尼斯第人却在慢慢后退。但梅格雯和其他几人大步迎了上去——其中之一便是始终忠心耿耿的老克罗翰。梅格雯向征服并残忍占领她国土的人走去,没有半分恐惧和犹豫。
“女人,你是谁?”司卡利质问道。他的声音柔和得令人惊讶,似乎还有点结巴。梅格雯以前只听过一次他的声音,但有那恐怖的一次就足够了——司卡利吹着喇叭送来她弟弟格威辛的碎尸块时,曾向赫尼斯第山坡喊过话——不管是喊叫还是低语,梅格雯都认得这声音,厌恶这声音。他那著名的鼻子突兀地立在宽阔而粗糙的脸上。他的双眼坚决而聪明,眸子里找不出半点慈悲,但她本来也没有这种期待。
终于面对摧毁家园的罪魁祸首,她对自己冰一般的冷静很是满意。“我是梅格雯。”她宣告说,“赫尼斯第国王路萨-安哈-历辛之女。”
“他死了。”司卡利补了短短一句。
“是你杀的。我特来告诉你,你的时候到了,要么现在离开这片土地,要么赫尼斯第的诸神就会降下惩罚。”
司卡利仔细地盯着她。他的卫兵因这番胡话而咯咯傻笑起来,但尖鼻子没笑。“如果我拒绝呢,国王之女?”
“诸神将决定你的命运。”虽然满心憎恨,但她还是沉着地说,“那时就没有慈悲可言了。”
司卡利又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向他的卫兵打了个手势。“把他们关起来。如果有人抵抗,先从男人开始杀。”闻言,那些哈哈大笑的卫兵围住了梅格雯的族人。一个孩子首先张嘴哭了起来,其他的孩子也很快哀声阵阵。
就在卫兵将粗糙的手伸向她的人民时,梅格雯才觉得自己的信心有些动摇。怎么回事?诸神什么时候才会将一切改正?她四下张望,期待天空迸出致命的闪电,或大地摇晃着吞掉这些亵渎者,但什么都没有发生。她疯狂地寻找狄娅温,却只见到占卜师双眼紧闭,双唇无声地嚅动。
“不!别碰他们!”看到卫兵用矛戳了戳哭喊的孩子们,想逼他们转身和其他人排成一队,梅格雯不由喊了出来。“你们必须离开这片土地!”她用全部的威严喝道,“这是诸神的意志!”
但那些瑞摩加人全不在意。梅格雯的心狂跳起来,仿佛要炸裂似的。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诸神背叛了她?难道这一切只是个令人费解的圈套?
“布雷赫!”她喊着,“独臂沐诃!你们在哪里!?”
天空没有回答。
 
晨光滤过树梢,在碎石上微微闪烁。五十名骑士和两倍于此的步兵穿过又一道损毁的墙,盖着雪的砖块饱受侵蚀、摇摇欲坠,其间点缀着远比石头更加闪耀的玫瑰和华美的薰衣草。他们静静地骑着,转下山坡,往冰湖而去。最外层的树梢上,顶着一片灰蓝交织的白色条纹,像是画家的抹布。
镇长海夫圭伸长脖子,回头看着废墟,只是双手被绑在鞍桥上,要做这个动作很是费力。“就是这里了。”他轻声说,“精灵城。”
“我只要你带路。”范巴德怒冲冲地说,“再废话就打断你的胳膊。我不想再听什么‘精灵城’之类的废话。”
海夫圭转过身,皱巴巴的嘴边浮现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经过这个地方,却不好好看看,实在可惜啊,范巴德公爵。”
“你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只要给我闭上嘴。”他瞪着马上的士兵们,像在威胁看谁敢跟海夫圭一样四处探看。
来到冰湖岸边时,范巴德抬起头,将披散的黑发从脸上拨开。“啊,云在聚集。很好。”他转向海夫圭,“我们最好是在黑暗中进行,但我还没蠢到相信一个老糊涂能在夜里找到路。另外,在山的另一边,这会儿雷扎阔他们应该足够闹腾,让约书亚无暇分神了。”
“确实如此。”海夫圭小心翼翼地看了公爵一眼,“大人,至少能允许我的女儿们待在我身边吗?”
范巴德怀疑地盯着他。“为什么?”
老人顿了一会儿。“这点很难说出口,大人。当然,请别误会,我相信您,但我担心您的手下——我是说,他们不在您的眼皮子底下时,范巴德公爵,也许会作出什么不端的行为。”
公爵大笑起来。“你肯定不是担心你女儿的清白吧,老家伙?我没猜错的话,她们早就告别处女身了。”
海夫圭身子一颤。“即便如此,大人,叫一个做父亲的心里安稳也是好的。”
范巴德考虑片刻,打唿哨叫来侍从。“艾萨克,告诉那两个带着女人的,到我这儿来。能有幸骑在领主身旁,没人会有怨言的。”他为那老人加了一句。
年轻的艾萨克鞠了一躬,摇晃着在泥泞的路上倒退几步,一脸恨不得能找匹坐骑的模样,无论它是什么样的都好。
没多久,卫兵便出现了。海夫圭的两个女儿没被绑住,各自坐在一名全副武装的男人鞍前,因此看起来并不像哈卡新娘——城里盛传,经常有女子在午夜被偷走,不举行任何仪式,像袋粮食般悬挂在哈卡人的马鞍上。
“你们还好吧,女儿?”海夫圭问道。一直在落泪的小女儿用袍边擦了擦眼睛,努力露出勇敢的微笑。
“我们挺好的,父亲。”
“好。别流泪了,我的小兔子,像你姐姐那样。别害怕——你们知道,范巴德公爵是个守信的人。”
“知道,父亲。”
公爵仁慈地笑了笑。他知道自己是哪种人,但发现普通人也知道这一点,还是挺让人满意的。
第一匹马踏上冰面时,风吹得更猛了。范巴德咒骂着一步没踩稳、不得不岔开四腿保持平衡的坐骑。“哪怕没有其他理由。”他嘶声说,“光是害我来到这个被神遗忘的角落,约书亚就得死。”
“人得跑得远远的才能躲开您的长臂,范巴德公爵。”海夫圭说。
“他躲不了。”
大山北侧开始下雪,强风之中,雪花几乎打横。范巴德眯起眼睛,拉起兜帽。“快到了吗?”
海夫圭也眯起了眼,点头示意前方阴影中的一团黑。“那就是山脚,大人。”他的目光继续穿过飞扬的大雪往前望去。
范巴德笑了。“你看起来很阴沉啊。”他的呼喊声盖过风声,“难道你还是不相信我的话?”
开口前,海夫圭看了看自己被绑住的手腕,撇了撇嘴。“我相信,范巴德公爵,我只是为那些被我背叛的好人们难过。”
公爵向旁边的骑士挥挥手。“为了救你的女儿们——这理由够高尚了。另外,约书亚无论如何都输定了,就像蠕虫无需为死亡负责一样,你也无需为他的失败负责。”他咧开嘴笑了,很是为自己的话而得意,“不比虫子的责任更重,明白了吗?”
海夫圭抬起头,皱巴巴的皮肤上点缀着雪片,看起来灰蒙蒙的。“也许您是对的,范巴德公爵。”
此时,石山耸立在头顶,像只警告的手指。队伍踏上冰面几百尺后,海夫圭又指了指。
“那里就是小路,范巴德公爵。”
草木中有一处细小的开口,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到。发现海夫圭的话都符合事实,范巴德很是满意。
“那么……”公爵刚开口,突然一个声音从山坡上隆隆滚落。
“停下,范巴德!这里,你们过不了!” 
公爵吓了一跳,赶紧勒住马。一小队黑影出现在路口,其中一人将双手拢在嘴边。“回去,范巴德,回头离开这里。回爱克兰去,我们就留你一命。” 
公爵猛转身,在海夫圭头上狠狠扇了一巴掌。要不是手腕被绑在马鞍上,老人就该摇晃着掉下去了。“叛徒!你说这里只有几个守卫!”
海夫圭的脸因恐惧而下垂。范巴德在他苍白的脸上留下了掌印。“我没撒谎,大人!看,就这几个人。”
范巴德挥手示意部队待在原位,往前骑了几步,盯着他们。“就你们几个,”他朝路上那些人叫道,“打算怎么阻止我?”
最靠近边缘的人往前走了一步。“我们会阻止你的,范巴德,我们会献出生命和其他一切来阻止你。”
“很好。”公爵认定那只是虚张声势,“那我就帮你们快点献出来吧。”他举起手臂,命令部队向前。
“停下!”那人影呼喝道,“这是你们最后一次机会,该死的!你认不出我的脸,这我知道,但名字呢?我是弗乐森,弗乐奔之子。”
“管你是谁,你这疯子!”范巴德大叫,“你对我一文不值!”
“我的妻子孩子、我的父亲母亲,还有你谋杀的所有人,都一文不值吗!”那矮壮的人影和他其余的同伴们都踏上冰面,总共还不到一打人。“你烧掉了半个法尔郡,你这婊子养的杂种!现在是你偿还的时候了!”
“说够了?”范巴德转身挥手,示意他的人上前,“上,清掉这些疯子。一窝鼠辈!”
弗乐森和他的同伴们弯下腰,举起斧子、长剑或其他用来自卫的武器。过了一会儿,在手下们纷纷策马越过自己的同时,范巴德惊讶地发现,有几个对手突然挥起沉重的木棍。首先是弗乐森,他将棍子狠狠砸在冰上,像是沮丧过度似的。接着,他的同伴们也从两边大步上前,做出同样的动作。
“他们在干什么!?”范巴德吼道。即使是他跑得最快的手下,离岸也还有几百尺。“约书亚的人都饿疯了吗?”
“他们在干掉你们。”身旁一个平静的声音说道。
公爵转身,发现说话的是海夫圭。他仍然被绑在马鞍上,两个女儿也待在旁边。看守们的表情又激动又困惑。
“你在唠叨什么?”范巴德咆哮着举起剑,威胁要将老人的头砍掉。但没等他靠近,一阵震耳欲聋的可怕爆裂声响了起来,仿佛巨人的骨头猛然断裂。片刻后,又是一声类似的巨响。范巴德最前方的士兵发出惊呼,更令人胆寒的是,连马匹都发出了近似人类的尖鸣。
“怎么回事?”公爵诘问道,努力将目光越过人海。
“他们为你们准备了这个地方,范巴德。是我帮他们计划的。要知道,我们也是法尔郡人。”海夫圭的话语只比风声略响几分,“我兄弟曾是那儿的镇长。除了偷走我们的面包、我们的金子、甚至我们的姑娘之外,如果你能花点心思,立刻就会发现我的身份。你总不至于认为,我们会站在你这边,任由你残害那些逃过你暴行的人吧?”
又是一阵刺耳的噼啪声,突然,就在镇长和公爵的几码外,刚才还是冰面的地方,出现了一道泛着白沫与黑水的裂隙。更多冰面沿着裂口分崩离析,两个骑士落了进去,瞬间便被黑暗吞没。
“但你们也会没命,该死的!”范巴德叫道,策马冲向老人。
“我当然会死。但能为其他人报仇,我女儿和我就满足了——大家的灵魂会欢迎我们的。”海夫圭笑了,那是不带丝毫欣喜的冷笑。
这时,范巴德感觉到自己正朝侧边滑去,整块白色的冰碎成两半,像头张开大嘴的龙,猛然咬合。转眼间,公爵的马便不见了,而他自己紧抓着一片剧烈摇晃的锯齿状碎冰,靴子和裤子都浸满了冰水。“救我!”他尖声叫道。
几肘尺外,海夫圭和他的两个女儿依然直挺挺地坐在发狂的马背上。两名守卫已经弃马逃到旁边尚且完好的冰面上,挣扎着向稳稳伫立的岩山冲去。两个女人俯视着公爵,睁大了眼睛,努力压下恐惧。“对你来说太迟了,范巴德。”海夫圭说。片刻后,随着倏然一声脆响,父女三人脚下的整块冰也断裂了,塌陷进汹涌的黑水。镇长和他的女儿们就像鬼魂一般,在黎明丧钟的追逐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救命!”范巴德惊叫着。他的手指在打滑,身子在下坠,他紧抓着的冰面随之渐渐竖立起来,远处那头高高地指向晦暗的天空,而他所在的这头则沉入了水面。范巴德的双眼鼓凸。“不!我不能死!我不能!”
形状不规则的冰块几乎垂直于水面,转瞬之间猛然翻了个身。公爵戴手套的手往空中拼命一伸,接着便不见了。
 
太阳映在梅格雯眼里,疑虑深植在她心中,像是痛苦的黑线,穿透了她的四肢。司卡利的瑞摩加人包围了她的族人,像驱赶牲畜一样,用长矛尖端驱赶着他们。
“我们一族的众神啊!” 她的声音在喉咙里支离破碎,“救救我们!你们答应过的!” 
尖鼻子司卡利大笑着走过来,双手插在腰带里。“你们的神都死了,小丫头,就像你的父亲一样,就像你的国家一样。至于你嘛,也许我还能让你派上点用场。”梅格雯能闻到他身上的臭味,像是老鹿散发出的腐烂刺鼻的味道。“你胸很平,小妞,但腿挺长……我喜欢长腿。这总比当营妓好些吧,嗯?”
梅格雯后退一步,抬起双臂,像要挡住攻击似的。就在她开口之前,空气突然被一阵遥远的号角声撕裂。司卡利和几名手下惊讶地转过身去。号角又响了一声,这次更洪亮、更清晰、更尖锐、更有力,犹如就像层层叠叠的瀑布池,号角声回荡在神堂和赫尼赛哈的土地上。梅格雯凝视远方。
一开始只是一道光,从东面而来的一道闪烁的微光,接着能听到嘚嘚的马蹄声,像是大雨后的河流。之前发现梅格雯等人时,士兵们把头盔丢到了一边,这会儿又赶忙争抢着拾起来。司卡利本人也厉声叫人牵马来。
那是支军队,梅格雯意识到——不,那是个梦,一个在盖着雪的草原上成真的梦。他们终于来了!
号角声又回荡起来。骑手们仿佛迅雷般向赫尼赛哈冲来,速度快得不可思议。他们的甲胄闪烁着彩虹的光芒——天蓝、宝石红、叶绿、夕雾橙和朱红。她能听到他们一边骑一边唱,歌声鸣亮而高亢,像群婉转绝伦的鸟儿。可能有上百人,也可能上万:梅格雯甚至无法去猜测。在这美妙的恐惧中,她无法直视他们。色彩、声音和光亮汹涌奔腾,就像世界被撕裂,梦中的一切终于得以释放。
号角再度响起。梅格雯蓦地成了孤身一人,正独自朝神堂踉跄走去。她甚至没意识到,自从司卡利对赫尼斯第人开战以来,这还是她头一次抚摸这道木墙。瑞摩加人惊诧万分,聚集在属于她父亲的山坡上,挤挤攘攘,大声喊叫,努力拨转马头,面对那些不可思议的敌人。号角声又响了起来。
诸神来了! 梅格雯缩在门边看着。终于,她的痛苦和希望一并升上了巅峰,燃烧着蔓延过雪原,她的族人终于得到拯救。诸神啊!诸神啊!她唤来了诸神!
神堂里一阵喧闹。更多司卡利的手下鱼贯而出,戴起头盔,系上剑带。其中一人推了梅格雯一把,将她挤到另一人面前,那人举起铁拳,重重地在她头上敲了一下。
梅格雯的世界乍然消失了。
 
最后,在茜丝琪的帮助下,是宾拿比克——或者该说是坎忒喀找到了西蒙,它的鼻子能从瑟苏琢周围的混乱中分辨出特定的气味。他们发现他盘腿坐在冰上,旁边躺着个身穿范巴德铠甲的一动不动的人影。寻家站在他身旁,被凛冽的寒风吹得瑟瑟发抖,鼻子凑近西蒙的耳朵。坎忒喀挠了挠年轻人的腿,发出柔和的声音,等待自己的主人。
“西蒙!”宾拿比克穿过凹凸不平的湖面,朝他奔来。周围散布着许多尸体,但矮怪既没转头也没停步。“你受伤了吗?”
西蒙慢慢抬起头。他的嗓子疼得厉害,声音低得像是耳语。“宾拿比克?怎么了?”
“你还好吧,西蒙?”小个子弯腰检查了一番他的朋友,然后直起身子,“你浑身是伤。我们得把你弄回去。”
“怎么了?”西蒙又问一遍。宾拿比克使劲拉着他的肩膀,努力扶他站起来,但西蒙就是挤不出一丝力气。茜丝琪走过来,站在一旁,看宾拿比克是否需要帮助。
“我们赢了。”宾拿比克说,“我们付出了很高的代价,最终干掉了范巴德。”
“不。”西蒙憔悴的脸上露出忧虑的神色。“这不是他。是别人。”
宾拿比克朝地上的人影瞟了一眼。“我知道,西蒙。范巴德死在别的地方——极其骇人的死亡,不只是他,还有很多人。行了。你需要一堆篝火,需要食物,还要有人来看看你的伤。”
西蒙被小个子推着站了起来,嘴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这空洞的悲叹又令宾拿比克露出担忧的神情。西蒙跌跌撞撞走了几步,停下来抓住寻家的缰绳。“我爬不上去。”他悲伤地呢喃道。
“那就走,如果你能走的话。”宾拿比克说,“慢慢来。茜丝琪和我跟你一起走。”
他们再次由坎忒喀带路,转身朝岩山走去。山峰被夕阳涂上一层瑰红,厚厚的雾悬在冰湖上,周围的渡鸦像是黑色小魔鬼,在尸体间活蹦乱跳。
“哦,上帝啊。”西蒙说,“我想回家。”
宾拿比克只是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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