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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中火把

“停。”柯扎哈的声音几近耳语,但明显带着紧张,“停下。”
艾奎纳推动长篙,刺入水底的淤泥,停了下来。小船再度轻柔地在芦苇中漂荡。“嘿,怎么了?”他急躁地问,“我们已经把计划过了很多遍了。是时候了。”
在船首,年迈的凯马瑞抚摸着艾奎纳用沼泽硬芦苇制成的长矛。它又细又轻,尖端在石头上磨过,锐利得仿佛刺客的匕首。老骑士像往常一样,似乎并不留心同伴们的谈话,他举起矛,慢慢刺出去,矛尖滑入静静的水中。
柯扎哈颤抖着,深深吸了口气,米蕊茉觉得他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我去不了。”
“去不了?”艾奎纳几乎在大叫,“去不了是什么意思?是你自己说的,我们等早上再进洞!现在又说什么胡话!?”
修士摇摇头,不敢对上公爵的眼睛。“我整个晚上都在努力鼓起勇气。我还祈祷了整个早上——我!”他面带阴沉的讽刺,转向米蕊茉。“我!但还是不行,我是个懦夫,我去不了那个……那个地方。”
米蕊茉伸出手,碰碰他的肩膀。“你不想救提阿摩?”她轻柔地搭着他,仿佛修士成了易碎的玻璃,“就像你说的,这也是救我们自己。你知道的,没有提阿摩,我们永远走不出这个地方。”
柯扎哈将脸埋进双手。米蕊茉觉得之前的怀疑又悄悄潜回到心里。难道修士又在演戏?他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呢?
“上帝饶恕我吧。小姐。”他呜咽道,“可我就是不能下到那些怪物的洞里去。我不能 。”他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米蕊茉觉得应该不是假装的。“我早就不配当个男人了。”柯扎哈的声音冒出指缝。“我甚至不在乎自己的生命,相信我。我——去——不——了。”
艾奎纳沮丧地嘟囔起来。“好吧,该死的,就这样吧。刚遇见你的时候,就该按我的想法,打破你的头。”公爵转向米蕊茉,“我就不该让你说服我。”他轻蔑地看着柯扎哈,“绑匪、醉鬼,还是个懦夫。”
“对,也许你一开始就该杀掉我。”柯扎哈闷声赞同,“但我保证,要把我拖进那个泥穴,还不如现在就下杀手。反正我是不会去的。”
“可为什么呢,柯扎哈?”米蕊茉问道,“为什么你不能去?”
他看着她,深陷的眼睛和被太阳晒红的脸庞似乎在请求理解,但挂在唇边的冷笑又表明他并不抱有任何期待。“我就是不能,小姐,它……它提醒了我曾去过的一个地方。”他又耸了耸肩。
“什么地方?”她追问道,但柯扎哈并未回答。
“圣树上的安东啊。”艾奎纳咒道,“那我们怎么办?”
米蕊茉盯着摇曳的芦苇,这一刻,它们遮住了水道几百尺外的泔蟹巢,旁边的泥岸散发出沉沉的水腥味。她皱起鼻子,叹了口气。是啊,他们怎么办呢?
昨天,直到日渐西沉,众人都没能商讨出一个计划。提阿摩很有可能已经死了,这一点让他们更难下决心。虽然没人把话说出口,但他们有种感觉,最好的办法是继续行进,希望之前在提阿摩船里发现的那个乌澜人能恢复过来,为他们领路。要是不行,也许能再找一个沼泽人,帮着他们驶出乌澜。虽然目前看来这是最安全的办法,但真要抛下提阿摩,没人心里好受。况且他的确有可能活着,也许还能被拯救,这就更令人心里不安了。
当艾奎纳终于下定决心,声明丢下提阿摩并不是安东信徒该干的事时,米蕊茉感到一阵轻松。不管进巢穴的主意多么叫人害怕,但连救乌澜人的尝试都不做便逃走,她不愿这样。把羞怯的小学者留给那些哒哒作响的怪物,自己却安全逃走,她还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吗?
柯扎哈极力争辩该等到早上再行动——虽说他看起来比别人更怕那个巢穴——原因听着挺有道理:没有作战计划就贸然行动是不明智的,天快黑时开始探险则更愚蠢。就像柯扎哈说的,他们不光需要武器,还需要火把。巢穴看起来虽有透光孔,但谁知道暗道会通往哪里呢?于是大家最后都同意了。
他们在水道边发现一片茂密的、沙沙作响的绿苇塘,便在一旁扎了营。虽然泥泞潮湿,但此地离巢穴还有段距离,目前足够了。艾奎纳抽出克瓦尼尔,砍下一堆芦苇,又和柯扎哈一起在火炭上把它们烤硬。一部分削尖制成短矛,其他的劈开一端塞进石子、再绑上细藤做棍棒。艾奎纳哀叹这里缺少好木头和绳子,但米蕊茉依然对此赞赏不已,虽然武器简单原始,但总比两手空空进洞让人安心多了。最后,他们牺牲了米蕊茉从果坞村带出来的一些衣服,撕成布条,紧紧系在剩下的芦苇秆上。几天前,提阿摩介绍植物时曾提过一种油棕榈树,米蕊茉将叶片捣碎,用布条沾了点,凑近篝火。布条烧了起来,她发现树液和真正的灯油大不相同,还会散发出扑鼻的臭味,但燃烧时间更长。她有种预感,哪怕争取到一星半点的时间,对他们都是有用的。于是她采下一大把叶片,将捣碎的汁液涂抹在火把布上,直到双手都被树汁沾满,连指头都粘在了一起。
夜空终于开始发亮,黎明时分,艾奎纳叫醒了一行人。他们决定把那个受伤的乌澜人留在营地里:他看起来已经筋疲力尽、半死不活,没什么理由再把他送进更危险的地方。如果能成功救回提阿摩,他们随时都可以回头找他,要是任务不成功,至少他还有机会自己逃出生天。
艾奎纳将撑竿提到水面,甩落上头的泥巴。“那,然后呢?我们怎么办?修士是没用了。”
“他还能在别的地方帮助我们。”米蕊茉意味深长地看着柯扎哈。修士则扭开了脸。“无论如何,按昨天计划好的一步步来,可以吧?”
“大概吧。”艾奎纳盯着赫尼斯第人,像是想在那颗光脑袋上试试芦苇棍。他用船篙戳了戳修士的手。“就这么办吧。你这该死的家伙最好能帮上忙。”
柯扎哈将船撑出摇曳的芦苇丛林,来到宽阔的水道。今天的日头藏在脏兮兮的云层后头,没那么明亮,气温却比前一天更加炎热。米蕊茉感到前额冒出一层汗,暗暗希望自己有勇气蔑视鳄鱼的威胁。她脱下靴子,赤脚荡入浑水。
他们沿着水道滑行,等目的地进入视野后,静静靠近岸边,慢慢地、小心地继续往前划,尽量借芦苇或树丛遮住自己。巢穴看起来和前一天一样险恶,虽然外面的泔蟹似乎少了些。划到不能再靠近的位置后,艾奎纳将船撑向岸边,停在一处完全被树丛遮住、看不见巢穴的地方。
“现在,我们先等着。”他轻声说。
他们沉默地坐了许久。蚊虫肆虐,米蕊茉怕发出声音,不敢拍打,只能用指头挑开,但虫子实在太多又太执着了:她被反复叮咬,不但痒得厉害,还抽痛起来,简直快要发疯。跳进河里,一下子把所有虫子都淹死的念头越来越强烈、越来越迫切,她就快忍不下去了。她的指头紧抓船舷,跳进去就不热了,跳进去就不会被叮了。鳄鱼尽管来吧,该死的……
“那儿。”艾奎纳小声说。米蕊茉抬起头。
离他们所在地还不到二十肘尺,一只泔蟹正爬下一根垂落水面的孤枝。四条节肢使它的动作看起来很笨拙,但它仍能在摇晃的细枝上敏捷而安稳地移动。时不时,它会忽地停下,彻底静止。它长得灰扑扑的,生满青苔,仿佛树皮的一部分,就像一块特别大的树瘤。
“过去。”艾奎纳做出口型,向柯扎哈比画道。于是修士将小船撑离河岸,缓缓朝那根树枝靠近。米蕊茉等人则尽可能保持静止。
刚开始,泔蟹似乎没注意到他们。小船接近时,它继续沿着树枝,耐心地爬向树梢的三只小鸟。和盯着它们的捕猎者一样,鸟儿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身旁的危险。
艾奎纳取代凯马瑞坐在船首,凑上前去,尽力保持平衡。泔蟹像是注意到了漂来的小船,黑眼睛摇晃闪动,努力判断靠近的是威胁还是潜在的餐点。等到艾奎纳举起芦苇矛,泔蟹似乎得出了结论:它转过身,开始朝树干爬去。
“就是现在,艾奎纳!”米蕊茉叫道。瑞摩加人用力刺出短矛,小船在他投掷之下猛烈摇晃,鸟儿们则咕咕抗议,拍打着翅膀飞离了树枝。短矛连同系在矛尾的一段提阿摩的宝贵绳子,嘶嘶作响,正中泔蟹,却没刺穿它的甲壳,而是弹进了水里。但这一击也足以使那东西落下枝头了。随着飞溅的水花,它掉进了绿水,不多会儿又张开腿浮了上来。恢复平衡后,它用别扭的泳姿,急切地朝岸边游去。
柯扎哈迅速撑船靠近那东西。艾奎纳弯下腰,用剑身重重地拍了它两下。等它再度浮上水面,显然已无力挣扎,于是他将提阿摩的绳子绕着一条带爪的腿打了个结,准备一会儿把它拉上岸去。
“我不想把这东西弄进船。”他说。
米蕊茉简直要举双手赞同。
泔蟹似乎死了——它丑陋的硬脑袋裂开了,渗出蓝灰色的液体,但没人想靠近它,只是用长篙让它在沙岸上翻了个身。凯马瑞留在船上,和另外几人一样,好奇地观看着这场实验。
艾奎纳皱着眉头。“上帝帮帮我们吧。它们真是群丑杂种,对吧?”
“你的矛没杀死它。”米蕊茉感觉他们的机会更加渺茫了。
艾奎纳安慰似的挥挥手。“这些怪物的甲壳很厚。得把矛身加重点。矛尾绑块石头应该就够了。别担不必要的心,公主,我们会把该干的事干好的。”
很奇怪,她相信了他,感觉也好些了。艾奎纳总把她当作最喜欢的侄女对待。哪怕公爵和父亲的关系变得紧张时,她也依然对他充满了敬爱,喜欢和他打趣,开亲密的玩笑。相应的,她和父亲从来不曾这样。她知道他会尽全力确保大家的安全——艾弗沙公爵全力以赴时会相当可靠。尽管朋友甚至家仆们经常拿公爵表面的暴脾气和内里的好心肠开玩笑,但公爵其实相当精明强干。米蕊茉再次为艾奎纳能和自己在一起而心怀感激。
“希望你说得对。”她伸出手,捏了捏他的巨掌。
他们盯着死去的泔蟹。米蕊茉现在看到,它确实像甲虫一样长着六条腿,而不是之前以为的四条。漏看的两条前腿又细又小,就长在没脖子的脑袋和圆身子连接的地方。泔蟹的嘴巴半掩在奇异的仿如羽毛般的边缘后,甲壳则像海龟蛋似的,仿如粗糙的皮革。
“公主,转过去。”艾奎纳提起克瓦尼尔,“你不会想看这个的。”
米蕊茉硬压下笑容。他以为她这半年来都在干吗?“尽管动手。我不会吐的。”
公爵垂下剑,抵住那东西的腹部,推了一下。泔蟹在泥里滑开了。艾奎纳嘟囔一句,伸脚踩住尸骸,举剑再刺。这一次,经过片刻的努力,随着微弱的“啵”的一声,他终于用剑刃刺穿了壳。一股又酸又咸的气味散发出来,米蕊茉不由后退一步。
“壳很硬。”艾奎纳若有所思地说,“但能刺破。”他努力挤出微笑,“我还担心我们要面对一城堡的重甲兵呢。”
柯扎哈一脸惨白,但目光还是紧盯着泔蟹,仿佛着了迷。“它可真像人类啊,太可怕了,和提阿摩说的一样。”他呢喃道,“但对这一只,或我们杀死的任何一只,我都不会感觉内疚。”
“‘我们’ 杀死的?”艾奎纳怒气冲冲,但刚起个头,米蕊茉便及时捏了捏他的手。
“它还显出了什么信息呢?”她问道。
“我没发现任何毒刺或牙齿,因此,我猜它们不会像蜘蛛一样蜇人——这倒叫我松了口气。”公爵耸耸肩,“它们能被杀死,壳不像龟甲那么硬。我想,知道这些就够了吧。”
“那么,是时候出发了。”米蕊茉说。
柯扎哈撑船靠岸。眼下,他们离巢穴只有几百步远,但似乎还没被发现。
“可船呢?”艾奎纳低声问,“就这样扔在这里,好在回来时快点儿上船?”他一脸苦涩,“这该死的修士又该怎么办?”
“我的想法是这样。”米蕊茉低声回答,“柯扎哈,你保持船身在水道中央,见我们出来,就划到洞口前,载我们上船。到时候,我们大概会有些匆忙。”她冷冷地加上最后一句。
“什么!?”艾奎纳努力压低声线,但并不太成功,“你要把这懦夫单独留在船里,让他想走就走?好把我们丢下?不行,以安东之名,我们得带上他——必要的话可以绑住手,塞住嘴。”
柯扎哈紧紧抓着舵,指节发白。“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他哑声说,“反正你拖我进去,我也会死在里头。”
“行了,艾奎纳。他也许不能进去,但绝不会把我们丢在这里,自己逃走。他和我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他不会的。”她转头坚定地看了修士一眼,“对吗,柯扎哈?”
他仔细审视她,仿佛怀疑其中有诈。过了一会儿,他才说:“不,小姐,我不会的——无论艾奎纳公爵怎么想。”
“可我干吗要听你的,公主?”艾奎纳火冒三丈,“不管你觉得自己有多么了解这家伙,他依然偷过你的东西,把你出卖给敌人。这是你亲口说的。”
米蕊茉皱起眉头。当然,那些都是真话——艾奎纳知道的还并非全部。她尚未提起柯扎哈试图逃跑、把她独自一人丢在阿庇提斯的船上,这是为了帮他留几分面子。她也觉得奇怪,为什么自己这么 肯定柯扎哈会等他们。但考虑这些没有意义,因为没有答案,她只是相信,他会在这里等他们出来……只要他们出得来的话。 
“我们没别的选择。”她对公爵说,“除非强迫他一起来——但我们光是找路就很难了,更别提还要拖个犯人,否则我们就得把他绑起来,才能防止他驾船逃跑。你还不明白吗,艾奎纳,我之前说的是最好的办法了!如果我们把船一丢,就算藏在泔蟹找不到的地方……谁又知道会发生什么意外呢?”
艾奎纳沉吟良久,胡子拉碴的下巴仿佛在咀嚼着各种可能性。“好吧,”他终于说,“我想确实如此。那好——但如果我们需要你时,你却不在的话。 ”他转向柯扎哈,一脸凶神恶煞,“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你,压碎你的骨头。我会把你像只鸡一样啃个干净。”
柯扎哈哀伤地笑了。“我相信你会的,艾奎纳公爵。”修士转向米蕊茉,“谢谢你相信我,小姐。能活成我这样,也挺不容易的。”
“最好别太容易。”艾奎纳吼道,“我可不想世上冒出一大堆你这样的人。”
“我想一切都会好的,柯扎哈。”米蕊茉说,“为我们祷告吧。”
“我会向我知道的每个神祷告。”
公爵一边恼火地继续嘀咕,一边敲出一粒火花,点燃了一支火把。剩下的火把插满了他和米蕊茉的腰带,让他们看着活像两只刺猬。米蕊茉带着一根棍子和一支加重的矛,凯马瑞也带上了同样的武器:在两人忙个不停时,老骑士一直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棍和矛。艾奎纳腰带上挂着入鞘的克瓦尼尔,空手里则抓了对短矛。
“带着树枝上战场,”他闷哼道,“去打虫子。”
“这将就一首悲歌。”米蕊茉小声续道,“或者,一首光荣之歌。到时候见分晓吧。”她转向老人,“凯马瑞爵士,我们要去帮助提阿摩,你的朋友——还记得吗?他在里头。”她用矛指着树丛后堆得高高的阴暗土块,“我们要找到他,把他弄出来。”她盯着他波澜不惊的表情,“你觉得他明白吗,艾奎纳?”
“他是变傻了……但我想,并没看起来那么傻。”公爵抓住低处的树枝,让自己翻过船沿,踩进深及小腿的水里。“这边,公主,我扶你。”他举起她,把她放到岸上,“要是你出了什么事,约书亚不会原谅我的。我还是觉得,让你一起来很不明智——不该让那家伙留在后头,舒服又安全。”
“你们需要我。”她说,“三个人的力量都嫌不够呢。”
艾奎纳摇摇头,并没被她说服。“跟紧我。”
“我知道,老伯。”
随着凯马瑞蹚水上岸,柯扎哈立刻动手将船撑入深水。
“等会儿。”艾奎纳说,“至少等我们进去。在准备好之前,我们不应该吸引它们的注意力。”
柯扎哈点点头,伸篙停住小船。
“祝福你们。”他柔声说,“祝你们好运。”
公爵哼了一声,走进灌木丛,靴子在泥里吱嘎作响。米蕊茉朝柯扎哈点点头,拉起凯马瑞的手,领着他跟在公爵后头。
“祝你们好运。”柯扎哈重复了一遍。他说得很轻,似乎没人听到这句。
 
“看!”米蕊茉嘘声说,“那儿有个够大的洞!”
轻柔的嗡嗡声在空气中回荡,他们离巢穴非常近了。米蕊茉躲在开花的纠缠灌木中,如果大胆伸出手,就能碰到泥墙。刚才在靠近巨大土块的过程中,他们很快意识到,大部分门廊——事实上只是些壁洞——即使对公主来说也实在太小,更不用说魁梧的艾奎纳了。
“没错。”公爵说,“那就进去吧。”他刚想伸手去拿自己的火把,却在中途停了下来,挥手示意同伴们别动。只见几肘尺外,一对泔蟹沿着穴边爬了过来。它俩依次而行,一个跟着另一个,反复发出咯咯嘶嘶声,像在交谈似的。米蕊茉再次好奇这些东西有多聪明。泔蟹四足并用,走了过去,节肢咔哒作响。三人一直等到它们消失在巨巢的转弯处。
“行了。”艾奎纳从泥里拔出火把。刚才他一直用宽阔的身子挡在它前面,遮住火光。虽说早上亮堂堂的,但燃烧的火焰能让米蕊茉感到安全些。
公爵谨慎地打量一番,穿过短短的距离,将身子探进凹凸不平的开口。他往里走了一步,然后转头招呼米蕊茉和凯马瑞。
真的面对巢穴时,之前的热乎劲儿渐渐消失了,米蕊茉稍微犹豫片刻,像要潜水般先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跟上公爵的脚步。比起自己的决定,她更理解柯扎哈的抗拒,这地方一定挤满了咔哒作响的尖爪多腿怪物……令她膝盖发软。自己哪来的胆子,竟敢这样随随便便进入黑糊糊的巢穴?但提阿摩在里面,正独自与泔蟹待在一起。他也许正在底下的黑暗中尖叫着求救。
米蕊茉咽了口口水,踏进洞口。
这是一条环形通道,和她伸展双臂差不多宽,比她身子略高一些。艾奎纳却只能弯腰行动,跟着米蕊茉进来的凯马瑞还得将身子压得更低。泥墙上粘着松脱的石头和小树枝,从上到下都涂满了唾液般的白沫。通道又黑又潮,闻着就像腐烂的植物。
“呃。”米蕊茉皱起鼻子,她的心沉甸甸的。“我一点儿都不喜欢这里。”
“我知道。”艾奎纳小声说,“是很脏。来吧,看看我们能找到些啥。”
他们顺着蜿蜒的小道,在滑溜溜的泥泞中挣扎着站稳脚跟。艾奎纳和凯马瑞弯腰驼背,更难保持住平衡。米蕊茉觉得自己的勇气正在消退。为什么她这么急着证明自己呢?这儿不是女孩该来的地方。这儿不是任何人该来的地方。
“我觉得柯扎哈说得对。”她努力不让自己声音发颤。
“没有哪个长脑子的家伙会想到这儿来。”公爵轻声说,“但问题不是想不想。再说了,如果这就是最糟的情况,那反而值得高兴。我怕的是,一会儿还要挤进更小的通道,到时候得爬着走。”
米蕊茉想象一下被一群泔蟹追赶,却无法跑动的情形。她盯着滑溜溜、白花花的地板,打了个冷战。
经过几个弯道,从入口处射进的光线变得黯淡,腐烂的气味越来越重,伴之以古怪的刺鼻味道,霉臭中夹着令人反胃的甜味。米蕊茉将棍子抽出腰带,借着艾奎纳的火,先给自己点燃一支火把,又点了一支交给凯马瑞。骑士接了过去,像个婴儿接过碎面包。米蕊茉真心羡慕他那无知的平静。“泔蟹在哪儿?”她嘀咕道。
“别自找麻烦。”艾奎纳用火把在半空中划个圣树标记,继续前行。
崎岖不平的走道转了又转,他们像在一头巨兽的肠子里穿行。嘎吱踩了几步之后,一行人来到一处岔路口。艾奎纳站住聆听了一会儿。
“我觉得,这条路能听到更多响动。”公爵指着一条支路说。确实,从那边传出的嗡嗡声更明显。
“但我们是要过去还是要远离啊?”米蕊茉努力将呛人的烟从面前挥开。
艾奎纳一脸听天由命的表情。“我想,提阿摩或其他囚犯应该会在这东西的核心部分,要我说的话,得跟着声音走。虽然我并不想往里去。”他补了最后一句,用芦苇矛在白沫墙上画了个圈,抠出底下的泥土。“我们得标出走过的路。”
新廊道上的白沫更厚了,甚至有几处,通道顶端垂下绳子般粘稠的白丝。米蕊茉尽力躲开那些东西,但呼吸却不可避免。她几乎感觉潮湿、恶心的臭气在胸口郁结成块。然而米蕊茉告诉自己,她并没有任何真正值得抱怨的理由:三人在巢穴里的时间不短了,却没遇上任何一只怪物。光这一点,便已经是难得的运气。
“从外头可看不出这地方有这么大。”她对艾奎纳说。
“我们没在别处观察过,这是其一。”他小心跨过通道里一团发白的泥,“其二,我觉得这些通道说不定一直在绕圈。我打赌,如果你破开这道墙……”他用火把捅了捅墙面,白沫嘶嘶作响,冒着气泡,“……你会发现另一边还是条通道。”
“转来转去,越来越深,像个蜗牛壳。”米蕊茉嘀咕道。光是想到泥土和阴影中没有止境的螺旋,就让人头昏脑涨。她再度压下上涌的恐慌。“总之……”她刚开口。
前面通道里有窸窸窣窣的声响。
那只泔蟹显然是从另一边的通道过来的,它一动不动地缩在走廊中心,像是愣住了。艾奎纳也怔了一会,才慢慢地走了过去。虽然没有可被称为脸的东西,泔蟹还是盯着他们,细腿收拢在身下,脑袋缩在壳里。突然,它转身爬上了洞壁。艾奎纳犹豫了一下,踩着重重的步子跟了上去,努力保持住平衡。终于,他停下来,用力掷出短矛,却突然发出疼痛的抽气声,弯下了腰。米蕊茉心跳加速。
“该死!我撞到头了。小心,这要命的天花板很矮。”他揉着前额说。
“你打中它了?”
“我想是吧。没看清楚。”他往前走了几步。“打中了。死了——反正,看起来像死了。”
米蕊茉跟在他身边,目光探过公爵宽阔的肩膀,瞄了一眼火光照耀下的东西。泔蟹躺在通道的泥地上,背壳上立着艾奎纳的矛,伤口渗出比血色淡些的稀薄液体。几条节肢抽搐着,慢慢地松开了。与此同时,凯马瑞几步上前,伸出长胳膊让那东西翻了个身。死了和活着时一样,泔蟹没有任何表情。老人带着一脸沉思,从地上抓了把脏兮兮的泥土,盖在那死物的胸口。真是个奇怪的场景,米蕊茉心想。
“走吧。”艾奎纳嘟囔道。
新走廊不再像之前那样七拐八弯。它直直往下,坑坑洼洼,潮湿不堪,墙面像被怪兽的大嘴啃过似的凹凸不平:看着一条条发亮的水沫,米蕊茉没有半点愉快的念头。
“真要命。”艾奎纳突然说,“我被卡住了。”
他的靴子陷进了嘎吱作响的淤泥。米蕊茉朝他伸出胳膊,方便他一边使力脱身,一边取得平衡。搅动的泥里升起一股恶心的味道,随着艾奎纳的挣扎,一些潮湿的小东西被带到光线中,很快又沉了下去。但不管瑞摩加人如何用力,似乎都只能陷得更深。
“就像提阿摩说过的,他们沼泽里有种流沙。我出不来。”艾奎纳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惊惶。
“只是泥。”米蕊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些,但就是忍不住想象如果泔蟹突然爬到他们头顶,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实在没办法,干脆把靴子脱了。”
“是整条腿,不光是靴子。”的确,他有条腿从膝部以下都沉了进去,另一只脚也陷进了烂泥。腐臭味儿更重了。
凯马瑞往前一步,两腿绷紧,抵在艾奎纳左右两边,然后抓住瑞摩加人的腿。米蕊茉祈祷这里只有一片危险的泥潭,否则,他们两个都会被困住。到那时,自己又该怎么办?
老骑士用力一扯,艾奎纳发出疼痛的嘟囔,但脚还是没能松脱出来。凯马瑞又拉一次,用力到脖子上的青筋都像绳子似的抽紧。这一次,只听一声响亮的吮吸声,艾奎纳的腿终于自由了。凯马瑞把他拖到更坚固的地上。
公爵弯腰站了一会儿,检视自己膝下的泥球。“只是卡住了。”他呼吸沉重,“卡住了。我们继续走吧。”他声音里的恐惧并未完全消失。
他们继续艰难前行,努力找地上干燥处下脚。火把冒出的烟和泥里的恶臭让米蕊茉几欲作呕,等她终于看到窄道后面有个似乎是人造的洞,尽管垂挂着钟乳石般的白沫,她仍旧几乎感到了振奋。他们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结果发现它和外面的通道一样荒芜。三人在洞中穿行,绕过一个个更大的泥潭,米蕊茉抬起头。
“那些是什么?”她皱眉问道。头顶上的天花板悬垂着一个个反射着微光的袋囊,大小类似农夫的吊床,中心绕出蛛丝般的白须,细细地、懒洋洋地飘荡在火把蒸腾出的温暖空气里。
“不知道,但我不喜欢这些东西。”艾奎纳带着厌恶的表情说。
“我觉得它们是蛋囊。你知道,就像你在叶子下面看到的蜘蛛卵。”
“我没怎么注意过叶子下面。”公爵嘟囔道,“我也不想再多看这些东西。”
“我们是不是该做些什么?弄死它们之类的?烧死它们?”
“我们不是到这儿来杀虫的。”艾奎纳说,“我们进来,是为找那可怜的沼泽小个子,然后就出去。要是我们动手清理,只有上帝知道过会儿会发生什么。”
他们的每一步都被泥泞吮吸着,奋力来到了洞穴另一头,廊道又恢复了之前的大小。在某种因惊惧产生的兴趣的驱使下,米蕊茉转头最后看了一眼白色的袋囊。黯淡的火光中,她似乎看到其中一个里面有阴影在挪动,仿佛什么东西正在抓挠白蛆般的薄膜,寻找开口。她宁愿自己没多看这一眼。
没走几步,通道一转,他们发现自己正面对着半打泔蟹。有几只趴在墙上,悬在半空中,发出惊讶的咯咯声;还有几只蹲在地上,沾着泥的甲壳在火把下反射出暗沉的光。米蕊茉的心一下子凉透了。
艾奎纳上前一步,左右挥动克瓦尼尔。米蕊茉硬忍着恶心,挪到他身后,举起火把。就在她犹豫的几秒钟内,泔蟹们转身爬下了通道。
“它们怕我们!”米蕊茉振奋起来。
“也许吧。”艾奎纳说,“或者去找朋友帮忙了。我们继续。”他走在低矮的天花板下,垂着脑袋,快步向前。
“可它们就是往这个方向去的。”米蕊茉指出。
“我说了,我们要去的,就是这恶心地方的核心。”
三人经过众多支道,一路往下,艾奎纳看起来很确定这个方向。嗡嗡声持续变响的同时,腐败的臭味也愈加浓烈,让米蕊茉头都痛了。他们又发现两个挂着蛋囊的洞穴——如果它们确实是蛋的话——并尽快穿了过去,米蕊茉再也没有驻足观看的兴趣了。
他们猝不及防地抵达了中央洞穴,差一点摔下通道口,滚下泥坡,落到一大群泔蟹中间。
面前的洞穴又大又黑,米蕊茉及伙伴们的火把是唯一的光源,但已足够照亮那些密密麻麻涌动的生物了。它们一只又一只堆叠在阴暗的洞底,从彼此身上爬过,背壳反射着微光,数不清的眼睛沉默地闪烁。整个洞大概有一石宽,洞壁由平滑的泥土堆成,地面上全是那些多腿的东西:成百上千的泔蟹。
此时此刻,大片蠕动的身躯发出的嗡鸣声更响了,声音带来的搏动是如此强烈,连米蕊茉的牙齿和头骨都感觉到了震颤。
“乌瑟斯的圣母啊。”艾奎纳结结巴巴地咒道。
米蕊茉只觉阵阵发冷,全身无力。“怎、怎么……”她把上涌的胆汁咽了回去,努力挤出话语,“怎么……办?”
艾奎纳俯下身,眯起眼。泔蟹群好像没注意到他们,毕竟最靠近的也有十几肘尺远:它们似乎正专注地进行某种可怕的、费力的活动。米蕊茉呼吸急促。也许它们正在这里下蛋,忙于自然界的生计,没精力应付不速之客。
“中间那个是什么?”艾奎纳低声问道。连公爵都难以稳住自己的声音。“它们围在中间的东西?”
米蕊茉努力望去,虽然她心里其实什么都不想看。这里就像地狱最可怕的场景,一堆全无希望或欢乐的脏东西蠕动着,多节的腿脚不停攒积,皮革般的甲壳互相摩擦——再发出无休无止、骇人刺耳的嗡鸣。米蕊茉眨巴着眼睛,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仔细分辨。在洞穴中心,看起来仿佛浪潮般汹涌的泔蟹群中,立着一排发白发亮的团块。最近的一个顶端有颗黑点,似乎还在挪动。她花了点时间才意识到,发亮团块上的黑点是个脑袋——人类的脑袋。
“是提阿摩。”她倒抽一口气,不由吓坏了,只觉酸水上涌。“他被困在某种恶心的东西里——像是布丁。哦,圣母艾莱西亚啊,我们得帮帮他。”
“嘘——!”艾奎纳跟米蕊茉一样被恶心到了,但他仍比画着让她安静。“想想,”他呢喃着,“我得想想。”
提阿摩的小脑袋在胶团上前后摇摆。就在米蕊茉和艾奎纳惊异地盯着他的同时,提阿摩张开嘴巴,大声叫嚷起来。但他口中说出的并非人类的言语,而是某种难听的、嗡嗡哒哒的泔蟹声——从乌澜小个子的嘴里冒出来的声音极其扭曲而骇人,听得米蕊茉不禁落泪。
“它们对他做了什么?”她哭喊道。就在这时,身边突然有了动静。一支火把卷起热风,嗖地掠过他们,火焰跳动着滚下泥坡,掉进了拥挤的泔蟹群。
“凯马瑞!”艾奎纳叫了一声。老人已经挤过最外围的泔蟹,像挥动镰刀般舞起火把。嗡嗡巨响消退了,但在米蕊茉耳边还留下了回音。凯马瑞旁边的泔蟹发出尖叫,其余那些也随着警报声动了起来。高大的老人像个要捡走狐狸的猎手,费力地在它们中间穿行。骚动的生物们在他腿边打转,还有些爬上了他的斗篷和马裤,他则举起棍棒,将它们打落下去。
“哦,上帝帮帮我吧,他一个人可不行。”艾奎纳呻吟道。他也迈开步子走下滑溜溜的泥坡,伸开双臂维持平衡。“留在这儿。”他对米蕊茉叫道。
“我和你一起去。”她回叫道。
“不行, 该死的。”公爵喝止了她,“待在那儿,举着火把,我们才能找到回去的路!如果没了光,我们就完蛋了!”
他转过身,将克瓦尼尔高举过头,朝最近的泔蟹挥去。随着空洞的拍击声,他打中了一只。他又往前几步,深入怪物群中,挣扎行进的声音被越来越响的噪音盖住。
嗡嗡声完全消失了,这会儿,洞里充满了泔蟹断断续续的怒号:那是一种湿淋淋的、可怕的、咔咔哒哒的和声。米蕊茉努力想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艾奎纳已经弄丢了火把。在大片沸腾的甲壳和抽动的腿脚中,她只能看到一个黑糊糊的人影。靠近中心的某处,凯马瑞的火把仍像一面火旗,前后左右摇晃,朝提阿摩被困的地方走去。
米蕊茉又惊又怕。凭什么她要等在这儿,眼睁睁看着艾奎纳和凯马瑞去冒险?他们是她的朋友啊!要是他们死了,或者被抓,那可怎么办?她不就成了孤家寡人,不就得在可怕怪物的追赶下,被迫独自找到出路?太蠢了。她不想就这样干站着。可她还能怎么办?
想想, 小丫头,想想, 她一边对自己说,一边焦急地上蹿下跳,努力看清艾奎纳是不是还能站得住。怎么办?怎么办? 
她等不下去了。太可怕了。她抽出腰间仅剩的两支火把,一下子全点着。看到火焰确实燃起后,她将它们插在通道口左右两边,接着深吸一口气,沿着艾奎纳的足迹下了坡。她的双腿抖得厉害,真怕自己会摔倒。非现实感占据了她的心:她不可能在做这种事吧?她的皮肤麻木冰冷。理智尚存的人就不该下到这个洞中。但不知为何,她继续不停地迈开双脚。
“艾奎纳!”她尖叫道,“你在哪儿?”
凉飕飕、脏兮兮的节肢抓住了她,就像会动的树枝。周围全是嘶嘶作响的甲壳动物,疙瘩脑袋撞击着她的腿,反胃的感觉又涌了上来。她像马一样踢打着,奋力赶开它们。一只爪子挠上她的腿,钩住了她的靴边。火把瞬间照亮了她的目标,它就像块磨刀石,闪着黯淡的光。她笨拙地举起短矛——差点弄掉了手中的火把——拼尽全力刺了下去。矛尖令人满足地扎进了什么东西。当她抽回手时,爪子松开了。
挥棒并不难,但似乎杀不死那些东西,每一击它们都会抖动着退开,但转眼便又回来了,继续抓扒、抠紧,比噩梦更缠人。过了一会儿,她将棍棒插进腰带,用空着的手拿起火把。看来还是火焰更管用,至少能暂时逼退它们。摇摆的火把正中一只泔蟹全无表情的头部,燃烧的棕榈油溅了出来。那东西发出小丑般的尖哨声,猛地往前一扑,把自己埋进了淤泥,但立刻又有一只爬了过来,占据了空出的位置。她又害怕又恶心地大叫着,把它踢开。泔蟹的大军无穷无尽。
“米蕊茉!”艾奎纳的声音从她前方某处发出,“是你吗!?”
“我在这儿!”她喊道,声音就在崩溃的边缘,快要化为没法压制的尖叫,“哦,快点儿,快点儿,快点儿!”
“我叫你待着别动!”他大叫道,“凯马瑞正往回走!看火把!”
她刺向了面前一只怪物,但矛只刮蹭到了甲壳。翻搅的海洋中突然现出一星火光。“我看到了!”
“我们来了!”在泔蟹的咔哒声中,公爵的声音几不可闻,“待在原地别动,挥舞火把!”
“我在这儿。”她用尽力气喊道,“我在这儿!”
滚滚的泔蟹海似在起伏,仿佛一道道波涛。远处的火光在它们上方摇晃,靠得更近了些。米蕊茉绝望地挣扎着——还有机会!她尽力将火把抡出一条长长的弧线,迫使来犯的生物保持距离。然而,一条带爪的节肢攀上了枝条,她来不及反应,火把便咝咝响着,落进了淤泥,令她独自陷入黑暗。她疯狂地刺出手里的矛。
“我在这儿!”她尖叫道,“我的火把没了!”
艾奎纳没有答复。一切都没了。米蕊茉动起了一个念头,想将短矛用在自己身上——显然,她不能任由自己被它们生吞活剥……
有什么东西抓住了她的胳膊。她尖叫着、挣扎着,却挣脱不开。
“是我!”艾奎纳喊道,“别乱戳!”他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呼唤着还有一段距离的凯马瑞。光点又近了些,泔蟹围着它蹿跃不止,就像滚烫石头上的水滴。“这下我们怎么找到出去的路?”艾奎纳咆哮起来。
“我在门边留了火把。”米蕊茉转过头去的同时,感觉有什么东西攀上了自己的斗篷。“在那儿!”她意识到艾奎纳看不到自己的手势,于是一边踢开扒在自己身上的脚爪,一边补充道,“在你后面。”
艾奎纳举起她的身子,扛在肩上,一边奔走一边挥舞克瓦尼尔,从一大群乱哄哄的生物中强行开出一条通路。终于,两双脚踩到了上坡路。
“我们得等凯马瑞。”
“他已经来了。”艾奎纳大吼,“快走!”
“他救到提阿摩了吗?”
“走啊!”
每往上一步,她又会下滑半步。米蕊茉挣扎着朝那两点火光爬去,她能听见身后的艾奎纳发出沉重的呼吸声,时不时还有克瓦尼尔敲打在追来的背壳上的响声。好不容易到达顶端,她伸手抓住插在泥里的两支火把,转身准备再战。艾奎纳就在后面,而坡底闪动的光点肯定属于凯马瑞。
“快!”她朝下方呼唤道。火把顿了顿,接着左右晃动,像是凯马瑞正一边爬坡,一边用火赶开大群敌人。这时,她已能从火光中看到他银黄相间的头发。“帮帮他。”她向艾奎纳恳求道。公爵往下几步,克瓦尼尔挥出一道模糊的曲线。片刻后,凯马瑞冲破包围,两人一起跌跌撞撞地登上坡道,爬上路口。凯马瑞的棍子不见了,提阿摩则挂在老人肩上,浑身覆盖着果冻般的白胶,显然失去了知觉。米蕊茉惊慌地盯着乌澜人松弛的脸。
“走啊,该死的!”艾奎纳把米蕊茉往通路里推。她将目光从提阿摩黏糊糊的身上收了回来,一边跑一边挥舞着燃烧的木棒,在褐色的墙上投下一道道疯狂跳跃的影子。
他们背后的山洞仿佛正在喷发泔蟹的大潮。艾奎纳挤进通道后,大量咔咔作响的愤怒虫子也跟了过来,组成一堵全副武装的血肉之墙。数不清的泔蟹奋力追赶,眼看就要抓住公爵一行人,但它们的数量实在太多,把通道塞了个满满当当,反而纠缠得难以前进。即使如此,它们还是不肯放弃,通道口很快便被翻腾的节肢彻底堵住。
“你来带路!”公爵大叫道。
低着头、弯着腰,再加上艰险难行的泥泞通道,要保持快速移动实在有点强人所难。米蕊茉摔倒了好几次,其中一次还狠狠地扭到了脚腕。她几乎一点都没觉得疼,但脑子里的某个地方知道,如果能幸存下来,以后肯定会痛得厉害。她尽力搜索艾奎纳在白沫墙上刮出的记号,但在离开中心大洞几百步后,她才惊恐地发现,自己错过了一个转角。她记得,他们现在应该至少经过了一个蛋囊洞,然而却还在一条毫无特征的通道里逃跑——这条路还是往下倾斜的,回去的路本该向上才对。
“艾奎纳,我想我们迷路了!”她放慢脚步,一边小跑,一边将火把靠近湿淋淋的墙面,绝望地寻找能辨认的记号。她能听到背后传来凯马瑞重重的脚步声。
瑞摩加人气急败坏地喝道:“继续跑——没别的法子了!”
米蕊茉又加快了脚步。她双腿酸痛,每次呼吸都像在把尖针推进肺里。由于确定已经走错了路,在接下来的分叉处,她总会选择似乎往上的廊道。坡并不陡,但滑溜溜的淤泥加大了攀爬的难度。除了自己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她还能听见泔蟹的咔哒声在背后持续作响。
坡道顶端映入了眼帘,一条通道横穿过他们正在走的这条,大概有百尺之高。米蕊茉的心稍微放松了一些,却看到一大群泔蟹涌入进他们刚才经过的通道。它们俯下身子,改用四腿而不是两腿移动,迅速上坡。米蕊茉只好更加用力地蹬着地面,强迫自己爬上最后一段坡道。她没犹豫多久,便选择了右边的岔道。这会儿,连凯马瑞的呼吸声都变得响亮、粗重了。几只爬得最快的泔蟹赶上了殿后的艾奎纳。只听一声愤怒又厌恶的吼叫,公爵抡起克瓦尼尔。泔蟹发出嘶嘶的响声,回落到大片翻滚浪涌的同伴中间。
没等米蕊茉等人在新路上迈出五十步,泔蟹已经爬上了坡顶,纷纷散开。在平地上,它们的动作更加敏捷,轻轻一跳便能越过长长一段距离。还有些爬到墙上,追赶着拼命逃跑的一行人。
“我们必须转身战斗。”艾奎纳喘着气说,“凯马瑞!放下沼泽人。”
“哦,慈爱的上帝啊,不要!”米蕊茉哭喊道,“我听到前面来了更多!”这是场噩梦,一个没有止境的可怕噩梦。“艾奎纳,我们被困住了!”
“停,该死的,停下!我们要在这儿干一架!”
“不!”米蕊茉吓坏了,“如果停在这儿,我们会两面受敌,前后都是怪物。接着跑啊!”
她又迈出几步,却发觉另外两人并没跟上。她回过头,看到艾奎纳冷冷地瞪着跟上来的泔蟹。随着猎物停下,它们也放慢了速度,小心翼翼地靠拢过来,另有一打左右则从地面爬上了洞壁。米蕊茉转过身,只见廊道下光点闪动,是泔蟹死气沉沉的眼珠反射出的火光。
“哦,慈悲的艾莱西亚。”米蕊茉呼吸急促,满心沮丧。凯马瑞站在她边上,盯着地板,像在为某个无关大局的怪念头而沉思。提阿摩挂在他肩膀上,闭着眼,张着嘴,像个沉睡的孩子。米蕊茉感到片刻的悲哀。她曾想救这个沼泽人……多么甜美的愿望啊……
随着一声怒喝,艾奎纳猛然转身。他完全出乎米蕊茉的意料,竟用力狠踢身后的墙。他仿佛被某种疯狂的沮丧控制住了,一下又一下地用靴底撞击着泥墙。
“艾奎纳……!”米蕊茉刚想开口,但就在这一刻,公爵的靴子穿墙而过,在开裂的泥土上留下一个脑袋大的洞。他不断地踢,又踩落一块泥。
“帮我一把!”他嘟囔道。米蕊茉上前一步。就在她提供帮助之前,艾奎纳已经撞碎了一大片墙,现出一个足有两肘尺高的洞,后面黑糊糊的,什么都没有。
“进去!”公爵催促道。十几步外,泔蟹发出疯狂的咔哒声。米蕊茉先将火把送出缺口,用力将脑袋和肩膀挤了过去,心里认为会有多节的腿脚伸出来抓住自己。她滑动着、挣扎着,终于穿过了墙洞,一边祈祷会碰到坚实的地面,而不是一片空无。她伸出手,果然摸到了地面,又飞快地瞟了眼旁边的过道,发现都是空的。她赶紧转身帮忙接应,凯马瑞先将提阿摩软绵绵的身子推向她,害她差点支撑不住倒在地上——细瘦的乌澜人并不重,却裹着又沉又滑的胶泥。接下来是老骑士,之后没多久,艾奎纳粗壮的身子也挤过了墙洞。在他身后,洞里塞满了泔蟹伸出的腿脚,又硬又亮,仿佛磨光的木头。
克瓦尼尔用力一挥,洞那边便传来一阵痛苦的嗞嗞尖叫。那些肢体迅速缩了回去,但咯咯声依然越来越响。
“它们等下就会穿过来,不管有没有剑挡着。”公爵喘着气。
米蕊茉盯着墙洞看了一会儿。泔蟹散发出浓烈的恶臭,甲壳的摩擦声十分刺耳。它们正在集结,准备再次发动进攻。它们离这儿只有短短几尺远。
“把你衣服给我。”她突然对艾奎纳说,“还有他的。”她指着凯马瑞。
公爵担心地看了她一会儿,仿佛她突然丧失了理智,但还是迅速剥下自己破烂的上衣,递给了她。米蕊茉将其凑近火把,直到它终于被点燃——衣服潮湿,又沾满了泥,起火的过程慢得要命——她用矛尖把燃烧的衣服送进墙上的开口。米蕊茉将凯马瑞的衣服推到这件上衣旁边,待它也一并稳定地燃起,又将艾奎纳沉重的斗篷塞进了空隙。
“可以继续跑了。”她说,“我觉得它们不喜欢火。”虽然还有些头昏眼花,但她仍为自己突如其来的冷静而惊讶,“但这也挡不了太久。”
凯马瑞抄起提阿摩,众人快步离开。他们每次都选了看起来像往高处去的岔口,还有两次击穿墙面,像狗一样嗅着通道里的气息,寻找从外头吹来的风。终于,他们找到了一条路,虽然它比之前经过的那些更低矮狭窄,但闻起来却稍微有些清新。
虽然暂时没有泔蟹出现在视线内,但追赶而来的噪音又响了起来。半走半爬穿过矮道时,米蕊茉不再关心手底下凝胶般的白沫,也不管落在脸上和头发间脏兮兮的白色粘丝。其中一团甚至碰到她张开的嘴唇,在吐出去之前,她嘴里尝到了麝香般苦涩的味道。转过下一个弯道后,洞穴突然变大。三人摇晃着又跨出几步,转过另一个弯,发现光线穿过泥洞洒落进来。
“是日光!”米蕊茉叫道。她从没这么高兴地见到阳光。
他们跌跌撞撞地沿通道继续转弯,发现自己正面对通道墙上一个凹凸不平的圆洞,洞外垂挂着模糊的灰色天空。那可是天空、辉煌的天空啊!她扑向前方,爬出洞口,来到一片由泥块组成、起伏不平的圆形地面上。
树梢在他们下方舞动,绿意盎然,植物盘错。米蕊茉涂满泥泞的脑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他们正站在巢穴高处,离脚下蜿蜒的水道将近两百肘尺。但水里没有平底船。
凯马瑞和艾奎纳跟着她踏上巢穴顶。
“修士在哪儿?”艾奎纳怒吼道,“该死!该死!我就知道不能相信他!”
“别想这个了。”米蕊茉说,“我们得下去。”
他们迅速查看一番,找到了办法。三人先摇摇晃晃穿过一条细细的泥屋脊,大概几十步长,安全抵达下一层,再从一块平顶移到另一块,一直向巢穴正面的水道跑去。终于,他们来到了最外围,离地面只剩十尺高。与此同时,大群泔蟹也从穴顶的洞口冲了出来。
“它们来了。”艾奎纳粗声喘道,“跳下去!”
在米蕊茉往下跳之前,另一波泔蟹从巢穴最宽的正面出口涌了出来,迅速聚到一行人脚下。米蕊茉感到一阵死亡般可怕的疲倦沉积在体内。都到这一步了——太不公平了!
“圣安东啊,救救我们吧。”公爵的声音也没剩下几分力气,“退后,米蕊茉,我先跳。”
“不行!”她大叫道,“底下太多了。”
“我们不能留在这儿。”确实,第一群泔蟹正飞快地越过凹凸不平的巢穴顶篷,长腿像蜘蛛,敏捷如猿猴。它们发出咯咯的响声,黑眼睛闪闪发光。
沙滩上倏然出现一道亮光。米蕊茉怔了怔,俯视着地下的泔蟹,却看到它们正在疯狂打转,骇人的叫声比之前更尖厉,其中几只似乎着了火。米蕊茉转向水面,努力弄清发生了什么。只见平底船漂进了视线。柯扎哈跨在方形船头上,手里拿着个像是大火炬的东西,顶端明亮地燃烧着。
就在米蕊茉困惑而惊讶时,修士将那东西一挥,一团像是火球的东西从顶端一跃而出,越过水面,落在她脚下成群的泔蟹中。炽热的火团爆出大片烈焰,像燃烧的胶水般击中了那些生物。有些被直接打中,倒在地上,背壳在灼烧下鼓起了气泡,甚至像煮龙虾般冒出了烟。还有些满地乱跑,徒劳无益地撕扯着着火的甲壳,仿佛破车轮般哗哗作响。平底船上,柯扎哈弯下腰,等他直起身子,又有火焰从那奇怪的棍子顶端绽放开来。他再度甩动胳膊,将第二团流动的火球泼到尖叫的泔蟹群中。修士站起来,双手拢在嘴边。
“跳!”他大喊着,周围发出微弱的回声。“快跳!”
米蕊茉转头瞟了眼艾奎纳。公爵脸上写满了好奇,但他迅速平静下来,温和但坚定地推了推米蕊茉。
“你听到了。”他吼道,“跳!”
她照办了,身子重重地落在沙地上翻滚。有个滚烫的小东西抓住了她的斗篷,但她抬起手,狠狠地把它敲了下去。过了一会儿,随着“嘭”的一声,艾奎纳落在她身边。满是草茎的沙滩上,泔蟹尖号着,疯狂地四处奔跑,完全不顾之前的猎杀。公爵转身站起,伸出双手,凯马瑞从凹凸不平的巢边探出大半个身子,把提阿摩丢给了他。冲击之下,公爵又摔倒在地,但总算接住了一动不动的乌澜人。接着,凯马瑞也一跃而下。三人赶紧冲过河岸。几只没被柯扎哈的火焰击中的泔蟹朝他们爬来,但米蕊茉和凯马瑞把它们统统踢开。小队踉踉跄跄地奔下河岸,踏入缓缓流淌的绿水。
 
米蕊茉躺在船底,急促地喘着气。修士推动长篙,令小船摇晃着驶向水道中央,远离那些上蹿下跳的泔蟹。
“你们受伤了吗?”柯扎哈脸色苍白,双瞳亮得像在发高烧。
“你……你怎么……”她上气不接下气,连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
柯扎哈垂下头,耸耸肩。“油棕榈叶。你们钻进……那地方之后,我想到一个办法,就把叶片煮熟了。这类事我还是懂的。”他举起用一支大芦苇做成的长管,“用这个丢出火。”他握住管子的手已经烫出了严重的水疱。
“哦,柯扎哈,瞧瞧你都干了什么。”
柯扎哈转头看着凯马瑞和艾奎纳,他俩正在查看提阿摩的情况。三人身后,泔蟹正在岸边跳动、嘶叫,仿佛一群受到诅咒必须永远舞蹈的灵魂。点点火焰仍在巢穴正面的墙上燃烧,将一团团墨黑的烟送上几近黄昏的天空。
“不,看看你们都干了什么。”修士露出一道严肃但不无欢乐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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