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落日
艾欧莱尔看着残余的赫尼斯第人。原本百十名士兵追随他离开西边的家园，如今只剩下四十来个。幸存者蜷缩在奈格利蒙山坡下的篝火边，一脸憔悴，眼神如枯井般空洞。
瞧瞧这些勇敢的可怜人， 艾欧莱尔心想，谁能看出我们打了胜仗呢？ 伯爵也跟他们一样，感觉血液和勇气都流干了，感觉自己就像鬼魂般空虚无力。
艾欧莱尔走过一堆堆篝火时，一阵古怪的音乐轻轻飘下山坡。伯爵看到手下们身子一僵，开始怏怏不快地窃窃私语。希瑟在唱歌，他们正在奈格利蒙残破的城墙外巡逻……就算希瑟是赫尼斯第人的盟友，他们的异族歌声也让凡人寒毛直竖。至于北鬼，希瑟的不朽表亲，他们也在歌唱。
两周来的战斗摧毁了奈格利蒙的城墙，但白皮肤的守军只是退回到内城，便获得了极佳的保护。艾欧莱尔不能理解的某些力量发挥了作用，就连最敏锐的凡人将领也猜不透其中的玄机——虽然艾欧莱尔伯爵经常提醒自己，他并不是什么将领。他只是个小领主而已，勉强算是个廷臣和有点手腕的外交官。跟手下们一样，他也愕然发觉，自己踏进了无法领会的未知领域。
按吉吕岐对他的描述，还有他自己的理解，北鬼建立的防御属于纯粹的魔法。吉吕岐说他们在“歌唱彷徨”，还说这叫什么“控影术”。除非音乐被破解，阴影被驱散，否则城堡绝不会陷落。有些时候，云层聚在头顶，风暴短暂来袭，随后归于平静。有时明明是大晴天，却又突然电闪雷鸣。奈格利蒙城堡周围的雾气有时会像钻石般坚硬，闪着玻璃似的寒光；有时却又殷红如血，或者漆黑如墨，还探出高过城墙的触须，盘旋着升上天空。艾欧莱尔请求他解释得再详细些，但在吉吕岐看来，北鬼所做的一切——还有他族人做出的反击——并不比凡人的木头围栏、攻城器械，或其他战争手段更奇怪。可惜艾欧莱尔只能惊惧无比地摇摇头，他和手下闯进了歌谣中的怪物与法师之战，这里没有凡人立足之地，凡人也很清楚这一点。
伯爵一边沉思，一边绕了个圈，最后走回自己的篝火。
“艾欧莱尔，”艾索恩朝他打招呼，“我给你剩了一口。”他举起酒囊，示意伯爵到火边来。
艾欧莱尔喝了那一口，不为别的，单为回应朋友的善意。其实他不怎么爱喝酒，尤其是在执行任务的时候：身处别国的宫廷，在大型晚宴上喝得太多，你会很难保持冷静的头脑。“谢谢。”他拂去树桩上的薄雪，坐下，将靴底凑近篝火。“我累坏了。”他轻声说，“梅格雯在哪儿？”
“之前她去散步了。不过现在，我相信她已经睡了。”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帐篷。
“她不该一个人散步。”艾欧莱尔说。
“我派了人跟着她。她只在附近转悠。你知道的，就算有护卫，我也不会让她走太远。”
“我知道。”艾欧莱尔摇摇头，“但她的精神状态实在太糟——带她上战场是种罪过。尤其是这种战场。”他挥挥手，比划一下山坡和雪地。但艾索恩清楚，他指的不是地形或天气。
瑞摩加青年耸耸肩。“她是疯了，没错，但她可比男人们轻松多了。”
“别这么说！”艾欧莱尔厉声道，“她没疯！”他颤抖着吸了口气。
艾索恩温和地看着他。“如果这都不算疯，艾欧莱尔，那怎么才算？听她说的话，好像她正待在你们诸神的土地上。”
“我有时怀疑她是不是说得很对。”
艾索恩抬起胳膊，让火光照在自己从腕到肘的伤疤上。“如果这里是天堂，那艾弗沙的牧师们肯定误导了我。”他咧嘴一笑，“但如果我们真死了，也就没什么好害怕的了。”
艾欧莱尔打个冷战。“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她相信她已经死了，艾索恩！每时每刻她都可能再走进战场中心，就像上次她偷偷溜到……”
艾索恩将一只大手搭在他肩膀上。“我觉得她还没疯到那个地步。虽然她不像其他人那么害怕，但也不是无所畏惧。跟我们一样，她也不喜欢那座冷风习习的破城堡，还有那些肮脏的白色败类。她到现在都很安全，我们也会继续保护她。难道你就没有别的事要担心吗？”
伯爵疲惫地一笑。“好吧，艾奎纳之子艾索恩，我算看出来了，你是要接你父亲的班啊。”
“什么意思？”
“我见过你父亲是怎么关照约书亚的。王子想躺下，他把王子拉起来；王子想哭鼻子，他就戳戳王子，再唱几首激励的歌。所以你是打算当我的艾奎纳咯？”
瑞摩加人笑得愈发开怀。“我们父子俩都是粗人，不像你和约书亚想得那么多。”
艾欧莱尔哼了一声，伸手去拿酒囊。
连续三个夜晚，伯爵都梦到了最近在奈格利蒙城墙内的厮杀，噩梦中的场景比任何想象都更鲜活、更骇人。
那场战斗极为惨烈。赫尼斯第人以布蒙面——布上涂了油脂或树汁，用来抵挡北鬼的疯雾——模样跟不朽者一样吓人。经历了第一天的围城战，幸存下来的凡人都明白，要想活着离开这个闹鬼之地，便只能这么做。最激烈的搏杀发生在焦黑、残破的房屋间的狭窄地带，以及被严冬摧毁的花园里——在过去温暖的夜晚，艾欧莱尔曾与约书亚宫中的贵妇们一起在这些花园散过步。
北鬼人数见少，但仍拼死守卫夺来的城堡。艾欧莱尔见到一个敌人被利剑穿胸，却用力朝剑柄的方向推进，一心只想杀死手握剑柄的凡人，直至口喷血沫而死。
大部分巨人也死了，但每个倒下之前，都让凡人和希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在噩梦中，艾欧莱尔再次目睹一个巨人抓住弗雷克之子乌勒——极少数从赫尼赛哈赶来参战的瑞摩加人之一——将其抡起来砸在墙上，直至脑浆迸裂，就像一个成年人摔死一只小猫。接着，三个希瑟包围了它，但那宏瘟轻蔑地挥动几乎无头的尸体，甩了他们一身血。长毛巨人把乌勒的尸体当成棒子，又打死了一名希瑟，这才被另外两个的长矛刺穿了心脏。
在噩梦的魔爪中，艾欧莱尔不安地扭动身子，无助地看着死去的乌勒被当成武器，挥向左又砸向右，尸体渐渐撕裂……
他颤抖着醒来，脑袋抽痛得像要炸开。他用双手按紧额角，想缓解些压力。谁看了这些还能保持住理智呢？
一只手碰了碰他的手腕。
艾欧莱尔受到惊吓，倒抽一口冷气，扑向一边，摸索自己的长剑。一个长长的影子立在他的帐门口。
“冷静，艾欧莱尔伯爵。”吉吕岐说，“对不起，我吓到你了。我在门外叫了几声，但没听到回应，所以觉得你一定睡着了。请原谅我的打扰。”
艾欧莱尔松了口气，但又恼火又窘迫。“你有什么事？”
“请原谅。我来是有要事，而且时间紧迫。”
伯爵摇摇头，慢慢吸了口气。“怎么了？出什么问题了？”
“理津摩押请你去一趟。到了再解释。”他挑起门帘，退到帐外，“你会来吗？我等你换好衣服。”
“会……会来，当然会。”
理津摩押派她儿子来请，这让伯爵多少有些自豪。这段日子，吉吕岐似乎只被派去执行首要和特别重大的命令。希瑟肯定觉得，艾欧莱尔的到场很重要。过了一会儿，他的自豪又转成强烈的不安：难道形势已极端不利，他们甚至需要自己的建议或指导了？要知道，现在他手下只剩四十名失魂落魄的凡人士兵。他还以为不朽者肯定会拿下这座城呢。
没多久，他系紧剑带，蹬上靴子，披上毛皮滚边的斗篷，跟着吉吕岐穿过雾蒙蒙的山坡。他惊诧地发现，希瑟的身高和肩宽跟自己差不多，但只在雪地上留下了浅浅的痕迹，而他的靴子却踏破雪壳，陷进了深深的积雪。
艾欧莱尔抬起头，只见奈格利蒙蹲在山顶，像头蜷伏的受伤野兽。真不敢相信，人们曾在这里跳舞、聊天、相爱。之前还有人诟病约书亚王子的宫廷过于阴冷——哈，如果是今天，让这些人瞧瞧何为真正的阴冷，想必他们一定会心虚得说不出话来。
吉吕岐领着伯爵，穿过蛛网游丝般轻薄的希瑟营帐。在雪地的映衬下，帐篷仿佛浸润了月光。现在虽是午夜到黎明之间，但许多精灵却不在帐内。他们有的站在一起，一脸庄重地望着天空，有的坐在地上轻声歌唱，浑不在意刺骨的寒风，而艾欧莱尔却要裹紧兜帽护住下巴。真希望理津摩押生了火，就算是为体谅一下脆弱的凡人访客。
“你们称这里为奈格利蒙，关于这个地方，我们有些疑问，艾欧莱尔伯爵。”理津摩押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命令味道。
艾欧莱尔从篝火前转过脸，看着吉吕岐、他母亲，以及高大黑发的库日因。“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你还想问什么？”面对希瑟令人困惑的习惯，伯爵隐约有些生气，但在理津摩押平静又有力的注视下，他很快就泄了气。“再说围城都两周了，现在才问是不是有点儿晚？”
“我们不是想打听城墙有多高、壕沟有多深之类。”吉吕岐坐在伯爵旁边，薄薄的衬衣闪着光，“不过你之前告诉我们的那些信息确实很有帮助。”
“凡人王子约书亚统领此地时，你在奈格利蒙待过。”理津摩押直截了当地说，像是很不耐烦她儿子的外交辞令，“这里有什么秘密吗？”
“秘密？”艾欧莱尔摇摇头，“你把我搞糊涂了。什么秘密？”
“这样对凡人不大公平。”即使以希瑟的标准而言，库日因的语气也没有半分感情，“他理应知道更多。如果真嘉珠还活着，她会告诉他的。我已经辜负了老朋友，让她与祖先们团聚了，那就由我代替她讲述吧。”他转向理津摩押，“当然，只要岁舞家族同意的话。”
理津摩押唱歌似的答应一声，弹了下手指以示同意。
“吉吕岐·因－森立向你提过梦境之路吧，艾欧莱尔伯爵？”库日因问。
“对，他给我讲了一些。另外，我们赫尼斯第人也流传下来不少传说，提到了过去和你们一族的事。有些人声称自己能走进梦境之路，就像你们教给我们祖先的那样。”他酸溜溜地想起梅格雯所谓的导师，占卜师狄娅温：就算某些赫尼斯第人真有这种能力，他们也没干出来什么好事。
“那我相信他一定提到过谓识——那些能让旅程变得容易的物品。”库日因犹豫一下，将手伸进乳白色的上衣，取出一颗半透明的黄色圆球，火光之下，它看起来像粒琥珀或融化的玻璃珠。“就像这个——这是我的。”他让艾欧莱尔看了一会儿，然后收了回去，“同其他大部分谓识一样，在这个奇特的时代，它已经没用了——正如风雪交加会封住现实的道路，梦境之路也被封住了。
“但还有些谓识，更大、更有威力，同时也无法移动，还留在当初发现它们的地方。它们名唤主谓识，用它们能看到许多事物和地点。你曾见过其中一个。”
“砂断？”
库日因点了下头。“没错，在万朱涂。还有其他的，但大多因时光与大地变迁而失落了。其中有一个，躺在你们的敌人埃利加国王的城堡之下。”
“在海霍特下面？”
“对。它叫三渊池，但已沉寂了几个世纪。”
“这跟奈格利蒙有什么关系呢？难道这里也有类似的东西？”
库日因露出一丝冰冷的浅笑。“我们还不确定。”
“我不明白，”伯爵说，“你们怎么会不确定？”
希瑟抬起长长的手指。“冷静，穆拉泽地的艾欧莱尔，让我先讲完。按华庭降生者的标准，这并没有几句话。”
艾欧莱尔稍微动了动。幸亏有火光能掩饰他尴尬的脸红。在这些家伙中间，他总像个容易受惊的小孩——好像他这些年来的政治手腕都被忘到了脑后。“我很抱歉。”
“在奥斯坦·亚德某些特定之处，”库日因续道，“似乎存在着主谓识……其实却没有。也就是说，那些地方会出现主谓识的效果——事实上，有时它们的效果比任何真正的谓识都要强——但你却找不到发挥功效的实物。自从很久以前我们来到这片大地，便研究过这类场所，希望能解开一些疑问：比如，谓识是什么？它们为何能发挥功效？死亡是什么？让我们逃离故土、来到此处的虚湮又是什么？”
“原谅我再次打断。”艾欧莱尔说，“这类地方多吗？都在哪里？”
“从遥远的纳斯卡都到北方的白色荒原，据我们所知只有几处。我们叫它们阿更乃社 ——用你们的话讲，大概可翻译为‘世外旅途的楼阁’。并非只有华庭降生者才能感应到那些地方的力量：它们经常也会吸引凡人，比如一些智者，或是某些狂信徒和危险分子。阿苏瓦附近的山上就有一处，你们凡人称之为泽特伯格。”
“我知道那里。”想到那架黑雪橇和那群畸形的白山羊，艾欧莱尔全身都绷紧了，“你们的表亲北鬼也知道泽特伯格。我在那儿见过他们。”
库日因似乎并不惊讶。“早在分裂之前，我们华庭降生者就对那些地方很感兴趣。同我们一样，贺革达亚也多番尝试驾驭那里的力量。但那就像风，狂野又不可捉摸。”
艾欧莱尔想了一下。“所以，奈格利蒙没有主谓识，更有可能是个，嗯……世外旅途的楼阁？我不记得你们的词儿怎么念了。”
吉吕岐看向他母亲，微笑着点点头，表情似乎带了些骄傲。艾欧莱尔有些恼火。一个凡人善于倾听又有想法，值得他们这么惊讶吗？
“阿更乃社 。没错，我们相信如此。”库日因回答，“但我们发现得太迟了，不等我们找机会探个明白，凡人便占据了那里。”
“凡人带着铁钉占据了那里。”理津摩押嘶嘶的低语声就像破空的鞭子。艾欧莱尔没想到她的情绪竟然如此激烈，不禁抬头看了一眼，但又马上挪回目光，看向库日因平静的脸。
“凡人在奈格利蒙建起城堡之后，支达亚和贺革达亚仍会不时造访。”黑发希瑟解释道，“尽管凡人只在月光下看到了我们，而且次数不多，但我们的出现依然引起了凡人的恐慌。于是凡人领主下令，用铁钉覆盖了周围的地界，此地于是得名：铁钉堡。”
“我知道钉子是为阻挡平静之民——这是我们赫尼斯第人对你们的称呼。”艾欧莱尔说，“但城堡建成时，我们两族的关系还算良好，我不明白当时为什么要搞这种规模的防御。”
“或许因为艾斯韦兹心虚吧，毕竟我们的城市大稚照就在山对面，”库日因指了指东边，“他却跑来这么近的地方修建城堡，实际上已经等于侵犯了我们的土地。他也许担心，总有一天我们会夺回这里，所以将来此朝圣的不朽者当成了间谍。谁知道呢？事实上，他走出城门的次数越来越少，直至在离群索居中死去——据说，因为担心不朽者会对他不利，他甚至不敢离开守备森严的卧房。”库日因的冷笑又回到脸上，“真是不可思议，这世上可怕的东西已经够多了，凡人却总爱寻觅新的忧虑。”
“旧的忧虑也在困扰我们啊。”艾欧拉尔对高大的希瑟回以微笑，“就像凡人裁剪斗篷，总体来说，我们更喜欢传统又可靠的样式。但我相信，你们找我来，不是为讲一个早就死去的凡人的故事吧。”
“不，当然不是。”库日因赞同道，“我们被逐出这片土地时，就曾考虑过不再干涉凡人的事务，随便他们在哪里修建吧。因此对这里，我们有些疑问一直没能得到解答。”
“而我们现在需要答案，艾欧莱尔伯爵。”理津摩押插嘴说，“请告诉我们：在这个被你们凡人称为奈格利蒙的地方，是否流传着一些奇谈怪论？有没有幻象？奇闻？或是死者的鬼魂作祟之类？”
伯爵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不得不说，我从没听过任何类似的传言。对有些地方，是很多地方，其中有些离我的出生地不到一里格，都能讲上整整一夜的怪谈。但奈格利蒙没有。约书亚本人很喜欢这类传说——我敢保证，如果这里发生过怪事，他自己就会兴高采烈地讲个不停。”他摇摇头，“很遗憾，你说了这么多，我却给不出什么答案。”
“我们依然觉得这里是阿更乃社 。”吉吕岐说，“早在阿苏瓦陷落之前，我们就这样认为了。给，艾欧莱尔伯爵，你应该渴了。我给你倒了杯喝的。”
赫尼斯第人感激地接过一杯热乎乎的……饮料。不知道这是什么，但尝起来有股花香，温暖了他的身体。“不管怎样，”他呷了几口，然后说道，“假如奈格利蒙真是这样的地方，又能说明什么？”
“我们不确定。这也是我们的忧虑之一。”吉吕岐在艾欧莱尔对面坐下，抬起一只精瘦的手，“我们曾经希望，贺革达亚来此只是为了清偿与埃利加之间的债务；而他们之所以留下，因为它是风暴之矛和在阿苏瓦骸骨上建立的城堡之间的中转站。”
“你们不再这么认为了。”这是一句陈述，而非疑问。
“是啊。我们的表亲拼得太狠，远远超出了抵抗所能带来的回报，而这又不是最终的决战。不论乌荼库有多憎恨我们，她的愤怒都不盲目。她绝不会为了一片无用的废墟，白白丢掉这么多流云之子的性命。”
艾欧莱尔不常听到北鬼女王乌荼库的名字，但光是听过的那些传说，已经令他胆战心寒了。“那她到底想干什么？他们想干什么？”
吉吕岐摇摇头。“他们想守住奈格利蒙，我们只知道这些。要赶走他们必须付出惨痛的代价。我很担心你和你剩下的士兵，艾欧莱尔伯爵。我担心我们所有人。”
赫尼斯第人突然有了个可怕的念头。“请原谅，毕竟我对这些事知之甚少——虽然我现在知道的已经比我愿意知道的多了——你刚刚说过，这些世外旅途的楼阁跟什么……死亡的秘密有关？”
“所有谜团在解决之前，都相当于同一个谜团。”库日因回答，“没错，我们想通过阿更乃社 深入了解死亡和虚湮。”
“同我们战斗的北鬼是活物，他们的主人却不是。他们会不会想让风暴之王……起死回生？”
艾欧莱尔的问题既没引发嘲笑，也没让他们震惊得说不出话。
“我们想过这个问题。”理津摩押坦率地说，“但这绝不可能。”
“伊奈那岐已经死了。”库日因的语气柔和了些，但依然坚定，“有些事我们只知皮毛，对死亡却很熟悉。”他牵动嘴唇，露出一丝淡漠的微笑，“没错，非常熟悉。伊奈那岐死了，再也无法重回这个世界。”
“但你告诉我，他在风暴之矛。”艾欧莱尔对吉吕岐说，“你说北鬼听他的命令行事。难道我们是在跟幻觉作战吗？”
“这确实不太好解释，艾欧莱尔伯爵。”吉吕岐回答，“伊奈那岐——虽然他已经不再是真正的伊奈那岐了——如今就像是梦境一般的存在。一个邪恶且报复心极强的梦，拥有风暴之王生前所有的诡诈，同时掌握了活物所不能知晓的、终极黑暗的奥秘……但他依然只是个梦，仅此而已。相信我，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们可以走进梦境之路，看到并感知到某些事物，同样，伊奈那岐也能通过流琴，最强大的主谓识之一，向身在奈崎迦的追随者发号施令——但我猜，就连乌荼库也没法完全理解他。总之，艾欧莱尔，他并非实体，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中。”他指了指帐篷壁，“这块布是实体，我们脚下的大地也是实体，但他不是。可惜，这并不能代表他不能行恶……毕竟乌荼库和她的仆人们都是真真切切的活物。”
“如有冒犯还请原谅，”艾欧莱尔说，“但今晚一下子听了这么多，实在让我有些困惑。既然伊奈那岐无法复活，北鬼为何还要死守奈格利蒙呢？”
“这正是我们想要搞清的问题。”吉吕岐说，“也许他们想利用阿更乃社， 让主人的声音更清晰。也许他们想用他的力量做些别的打算。但很明显，这里对他们极端重要。因为城内有个红手。”
“红手？风暴之王的仆从？”
“他最强大的仆从。跟他一样，红手也穿过了死亡，进入了外域。风暴之王必须消耗巨大的力量，才能让他们在这个世界现身，毕竟红手跟他们的主人一起，都已经彻彻底底地死掉了。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当一名红手袭击了我们在角天华的聚居地，我们便清楚是时候拿起武器反击了。为让阿茉那苏永远沉默，伊奈那岐和乌荼库孤注一掷，不知耗费了多少力量。”他停了下来。艾欧莱尔则瞪大了眼睛，被许多陌生的名字搞得不知所措。“以后我再详细解释吧，艾欧莱尔伯爵。”吉吕岐站起身，“相信你已经很累了，我们又占用了你不少睡眠时间。”
“那个红手怪物真在这儿？你们看到它了？”
吉吕岐指指篝火。“你必须摸到火焰，才能知道它很烫吗？就是因为它在这儿，我们才无法攻破敌人的防御，我们才必须推倒石墙，用刀剑与他们肉搏。伊奈那岐在奈格利蒙城堡投入了很大力量。但他虽然强大，却仍有极限，现在他已经衰弱了……可他仍希望贺革达亚能守住这里，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
艾欧莱尔也站起身，这些模糊的概念和奇怪的名字终于让他产生了睡意。“所以说，也许北鬼的任务跟红手有关。”伯爵回答，“也许……”
吉吕岐露出黯然的微笑。“我们把‘也许’的瘟疫传染给你了，艾欧莱尔伯爵。我们本以为你能给我们一些答案，结果反给你增加了许多沉重的负担。”
“自从老国王约翰去世，我的负担就没少过。”他强压下一个呵欠，“所以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大笑起来，“我在说什么呀？明明很让人喘不过气。不过也没办法，至少现在。”
“至少现在。”吉吕岐表示同意。
艾欧莱尔朝理津摩押鞠了一躬，又向面容冷峻的库日因点头告别，走进了凛凛寒风。虽然他的脑袋里像有一群苍蝇在飞，但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他现在需要睡觉。如果运气好，也许一觉醒来，这天杀的围城战已经结束了。
梅格雯悄悄溜出帐篷时，疲倦的守卫正在火边跟一个同伴闲聊——对一位有幸得到天堂呼召的人来说，这个守卫实在过于悲伤和萎靡了，但她又有什么资格质疑诸神的决定呢？她站在树丛深深的影子里，离山坡上奈格利蒙摇摇欲坠的城墙不到一百肘尺。石头城堡的黑影笼罩在她身上。她盯着它。风吹雪末，盖住了她的靴子。
死刹洞， 她心想，这就是天堂之窟。可它的里面是什么呢？
她已经见过魔鬼从黑暗外域蜂拥而出——惨白的可怕怪物，长毛的畸形巨怪——也见过诸神和一些死去的凡人英雄与之战斗。显然，诸神希望天堂的这道伤口能够愈合，不再让邪灵随意进出。之前她以为诸神能轻易获胜，现在却没那么肯定了。
死刹洞里……有什么东西，黑暗且无比强大，像火焰一样无形无质，却又拥有某种形式上的生命。她能感觉到它，似乎还能听到它那可怕的思绪，而就算它最浅层的意念舔过她的头脑，也能令她满心绝望。与此同时，那躲在死刹洞里的东西，那怒火中烧的灾祸之源，又让她觉得十分熟悉。她被深深地吸引住了，仿佛它是个黑暗但迷人的亲戚：那可怕的东西……很像她自己。
她为什么会这么想？真是个疯狂的念头！她虽是凡夫俗子，但也是国王之女、诸神的宠儿，如今更得到恩待，可以随同诸神骑行过天堂的土地！在那痛苦又充满恶意的火炉中，怎么可能有东西会像她？
梅格雯站在雪地中，静默无声，任由死刹洞中那东西的思绪掠过自己的脑海。她能感受它的躁动，而它的情绪中满是憎恨……还有些别的。对生命的憎恨，以及对平静和死亡的极度渴望。
她浑身发抖。就算身处黑暗外域的边缘，天堂里怎么会这么冷？
但我并不渴望死亡！我还活着时，也许有段时间这么想过。但如今，一切都已过去。因为我死了——我死了——诸神将我抬举到他们的国度。为什么我的感受还会如此强烈？我是个死人了。我不该再像从前那么害怕。我履行了职责，唤来诸神拯救了我的百姓——没人能再苛责我。我也不用再为弟弟和父亲哀悼了。我是个死人，任何事都不能再伤害我。我和天堂石墙外、悠远黑暗中的……那东西没有丝毫相似之处。
一个念头突然在她脑中闪现。可我父亲在哪儿呢？还有格威辛？他们不都死得很英勇吗？他们死后，诸神肯定也抬举了他们，带走了他们，就像带走我一样。他们肯定有资格与天堂之主并肩战斗。可他们都在哪儿呢？
梅格雯怔怔地站着，再次浑身发抖。这里实在冷得可怕。难道诸神在跟她开玩笑？难道她还要经过某些试炼，才能跟父亲和弟弟，还有她早就过世的母亲潘奈薇团聚？怎么会这样？
梅格雯满心疑惑，转身快步走向山坡下的亮光，走向那些跟她一样无家可归的灵魂。
超过五百名墨特萨矛兵肩并肩冲进奥乃翠关口的窄径，盾牌高举过头，看上去就像一条爬过岩缝的大蜈蚣。男爵的手下们身穿熟皮甲，头戴铁盔，盔甲因长期使用而颇有磨损。密集的长矛之上，墨特萨家族的蓝鹤旗随风飘扬。
纳班弓手分布在峡谷两壁，从空中洒下箭雨。大部分箭矢被盾牌弹开，没造成任何伤害，但也有些钻进了盾牌间的缝隙。不过每有一名墨特萨士兵倒下，其同伴都会迅速补上。
“弓手挡不住他们！”施拉迪格兴奋地说，“瓦尔兰必须冲锋了！以安东的名义，男爵的部下真是群了不起的杂种！”他面带喜色，转向艾奎纳，“约书亚找到个好盟友！”
公爵点点头，却不像施拉迪格这么兴奋。他正跟约书亚的精锐部队站在一起，如今这些人被称为王子的王家卫队。艾奎纳觉得这真是个古怪的称呼，毕竟王子还没称王呢。公爵只想赶紧打完。他已经厌倦了战争。
他的视线穿过狭窄谷地，惊觉两边的山脊就像两排肋骨，中间的安特林路则像胸椎。五十多年前，同样在这弗兰塞利谷，圣王约翰也是杀出一条血路才走向了胜利。据说当时尸横遍野，许多尸体数月得不到埋葬。关口和峡谷北边的开阔地上，累累白骨堆积如山，食腐黑鸟遮天蔽日。
可这些都为了什么？ 艾奎纳心想，半个世纪后，我们又回到这里，给秃鹫大摆筵席。循环往复，周而复始。我真是受够了。
他不悦地坐在马鞍上，俯视着狭长的关口。王子的新盟友们列队站在下方，家族旗帜在正午的阳光下鲜艳夺目，放眼望去全是大鹅、雉鸡、燕鸥、松鸡之类。随着塞瑞登举起义旗，周边的男爵们也不甘落后。看来他们谁都不喜欢班尼伽利，更愿意追随复活的凯马瑞。
昔日再现不由令艾奎纳心生感慨。一位逝去已久的英雄带领着约书亚的部队，正在打一场至关重要的硬仗；而圣王约翰——约书亚的父亲、凯马瑞的挚友——同样在这里取得过最辉煌的胜利。这应该是个好兆头，艾奎纳心里这么想……感觉却像过去伸出手，掐住了现在的脖子。难道历史是头善妒的巨兽，只想把今后的一切都推进悲惨的既定轨道？
这可不是老家伙该过的日子。 公爵叹了口气。施拉迪格则专注地望着战场，显然没听到他叹气。想要打仗，就必须相信战争能达成某种目的。我们这次是为保住约翰的王国，乃至拯救所有人类……但世人不是一直都这么想吗？其他战争都没有意义——除了眼下正在进行的这场。
他抚摸着缰绳，只觉后背又僵又痛，而他还没用什么力呢。佩剑克瓦尼尔插在鞘中，挂在腰上。自从昨晚睡不着时打磨擦亮，他没再碰过它。
我累了， 他寻思道。我想回艾弗沙。我想看看我的孙子孙女。我想跟妻子在融冰后的格兰图瓦克河边散步。但在这该死的仗打完之前，我什么都做不了。
所以我们才会打仗， 他断定。我们希望靠打仗换来和平。但这永 远、永远不会……
施拉迪格大叫一声。艾奎纳抬起头，愣了愣神，好在他手下的叫声充满了喜悦。
“看！凯马瑞带着骑兵冲下去啦！”
发现弓箭无法穿透塞瑞登男爵的墨特萨盾牌阵，纳班的瓦尔兰只好命令骑士再次发起冲锋。瓦尔兰军正竭尽全力想把约书亚的部队赶进山谷，却见凯马瑞带着贺夫格的色雷辛人奔下山路，直扑瓦尔兰军的侧翼。
“凯马瑞在哪儿？”施拉迪格说，“啊！那儿！我看到他的头盔了！”
艾奎纳也看到了。尽管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海龙盔饰看上去只是一抹金色的火焰。它的主人高高站在马镫上，周围的纳班骑士纷纷躲避黑剑荆棘的锋芒，惊惶的人群仿佛涟漪般扩散开去。
在艾奎纳和施拉迪格下方大概一百肘尺的山坡上，约书亚王子一直在观战，这会儿他拨转宛阳风，走向二人。“施拉迪格！”他大声道，“告诉弗乐森，听到我的冲锋号令，数十下手指，就让他的队伍出击。”
“是，殿下。”施拉迪格策马原地转了一圈，一路小跑，朝焦急等待的弗乐森，还有约书亚其他的王家卫队奔去。
王子继续上坡，一直来到艾奎纳身边。“瓦尔兰终于露出了年轻气盛的一面。他太急于证明自己了。”
“对指挥官而言，还有更糟糕的错误。”艾奎纳回答，“但你说得对，他本该死守关口。”
“昨天把我们击退时，他自以为发现了我们的弱点，”约书亚眯眼望向天空，“今天他果然集中兵力猛攻了。我们很幸运。如果是班尼伽利，虽然他有些冲动，但绝不会冒这个风险。”
“那他干吗派自己的小兄弟来迎击我们？”
约书亚耸耸肩。“谁知道呢？也许他轻视我们。还有别忘了，班尼伽利并非独自统治纳班。”
艾奎纳嘟囔一声：“可怜的李奥巴迪。他到底做了什么，竟会有这种妻子和儿子？”
“同样，谁知道呢？也许有些事，我们到最后也看不到全貌。”
公爵耸了耸肩。
王子审慎地看着战场上的你来我往，双眼隐藏在头盔深邃的阴影下。他早就抽出了南黛儿，横放在马鞍和膝盖之上。“快了。”他说，“快了。”
“他们还是比我们人多，约书亚。”艾奎纳从鞘中抽出克瓦尼尔。这动作依然能带来瞬间的快感：心爱的佩剑一直跟随着他，虽然他现在腰酸背痛、满心疑惑、被盔甲磨得全身生疼，但它一直都在。
“但我们有凯马瑞——还有你，老朋友。”约书亚咧嘴笑了，“所以我们有很大的胜算。”他的目光一直没离开关口。“愿救主乌瑟斯保佑我们。”王子郑重地在胸前划了个圣树标记，举起手臂。南黛儿映射着阳光，艾奎纳一时只觉难以呼吸。“战士们，跟我上！”约书亚高叫道。
号角身在高处的山坡上响起。狭窄的关口内，席利安高声回应。
当王子的部队和男爵们的义军冲上小路时，艾奎纳不由发出赞叹。这好几千名兵勇终于像支正规的军队了。想想当初，约书亚和十几个衣冠不整的幸存者从奈格利蒙后门溜走的情景，公爵便振作起来。仁慈的上帝能领他们走到这一步，显然不会再浇灭他们的希望！
墨特萨军顶住了敌人的进攻。等约书亚率兵从他们身后绕过，矛兵们才松了口气，拖着伤员沿路撤了回去。王子的手下奋勇争先冲向瓦尔兰的骑士，但对方人数占优、盔坚马壮，凯马瑞和色雷辛人虽然凶悍，仍被他们压了一头。
艾奎纳在队伍后面留了一阵子，哪里有需要就去哪里帮忙，毕竟他不太想投入过于激烈的战斗，在那里，生死只是一瞬间的事。他看到贺夫格的一名手下落了马，正站在垂死的坐骑旁边，躲避一个骑士的长矛。艾奎纳策马上前，厉声怒吼，那名纳班骑士听到声音，转过头去，色雷辛人趁机往前一跳，将长剑扎进对手的腋下——那个部位没有金属护甲，只裹着一层皮衣。骑士摔下马去，血如泉涌。盟友不光彩的手段令艾奎纳一阵火大，但那人刚刚获救，便大喊着道谢一声，冲下山坡，再度杀进战团，公爵又不知该作何感想了。战争难道是荣誉的吗？难道这个色雷辛人就当以死维护住这个谎言？可那个骑士呢，只因为他相信这个谎言，所以他就该死吗？
下午慢慢过去，艾奎纳也卷进了血淋淋的搏杀。他砍死了一个敌人，逼退并重伤了几名对手，他自己运气不错，只添了几道轻伤而已。有一次他绊倒落马，正好对手挥舞双手剑擦过了他的盔顶，如果没摔倒，那一剑很可能会摘下他的脑袋。艾奎纳已经没有了往日的锐气，但恐惧将他早就遗忘的力量带了回来。他好像又掉进了泔蟹巢，不管转到哪个方向，身披硬甲的怪物都想杀了他。
在山坡上，约书亚率领骑士们就快将瓦尔兰的部队赶出关口外围了。艾奎纳心想，最前线的部分士兵一定已能看到下方宽阔的谷地，看到阳光下的大片绿野——当然了，如果真敢无视面前的敌人及其手中的武器，那你也就离死不远了。
纳班的骑士动摇了，但仍未放弃。如果说之前他们因错估对方的实力而犯下错误，显然现在是不会再犯了。不论约书亚王子想达成什么目的，他和他的军队都必须用自己的双手去奋力赢得。
太阳开始落下地平线，艾奎纳突然发现自己好像站在一片死水区，周围的战斗暂时宣告结束，只留下一具具尸体，仿佛退潮后海滩上的残留物。
就在山下不远处，艾奎纳看到一抹金光。那是凯马瑞。公爵惊奇地望着他。战斗已经持续了几个小时，虽然老骑士的动作有些迟缓了，但依然战意不减。凯马瑞笔直地坐在鞍上，动作娴熟又镇定，宛如农夫在田里耕作。战号在他腰间晃动。荆棘呼啸着划过空气，好似黑色的镰刀，所到之处如砍瓜割麦，无头尸体纷纷倒毙。
他确实不像过去了， 艾奎纳叹道，而是比过去还凶悍。他战斗起来像受到了咒诅。这家伙的脑袋里在想啥？又是什么在撕咬他的心？
艾奎纳停在原地，看着凯马瑞，突然感到无地自容。老骑士比他大了二十岁，但仍在战斗，仍在流血。这可能是迄今为止重要的一战，而且仗还没打完，目前战况依然胶着，胜负尚未揭晓。战友们需要自己。他可能老了、乏了，但仍不失为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兵。
他抬起马刺，轻踢坐骑的侧腹，朝被三名步兵缠住的凯马瑞爵士奔去。那地方被一片矮树丛遮挡了。虽然他相信凯马瑞能坚持到战友赶去支援，但他们发现他可能需要一点时间……不管怎样，马背上的凯马瑞能激励约书亚全军的士气，不该让他在灌木丛里浪费太多时间。
但艾奎纳还没跑出十几肘尺，一支箭突然钉进他坐骑的胸口，就扎在他的腿边。战马人立而起，发出痛苦的嘶鸣。艾奎纳的身侧也感到一阵灼痛，随即摔落马鞍。大地迎面扑来，像重棒般狠狠敲在他身上。战马在岩坡上拼命想保持住平衡，两条前腿在他上方用力踢打，紧接着，巨大的黑影轰然砸落。
艾奎纳最后看到并感觉到的，是一波刺眼并剧烈震荡的光，仿佛太阳从空中坠落，径直压到了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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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瞧这些勇敢的可怜人， 艾欧莱尔心想，谁能看出我们打了胜仗呢？ 伯爵也跟他们一样，感觉血液和勇气都流干了，感觉自己就像鬼魂般空虚无力。
艾欧莱尔走过一堆堆篝火时，一阵古怪的音乐轻轻飘下山坡。伯爵看到手下们身子一僵，开始怏怏不快地窃窃私语。希瑟在唱歌，他们正在奈格利蒙残破的城墙外巡逻……就算希瑟是赫尼斯第人的盟友，他们的异族歌声也让凡人寒毛直竖。至于北鬼，希瑟的不朽表亲，他们也在歌唱。
两周来的战斗摧毁了奈格利蒙的城墙，但白皮肤的守军只是退回到内城，便获得了极佳的保护。艾欧莱尔不能理解的某些力量发挥了作用，就连最敏锐的凡人将领也猜不透其中的玄机——虽然艾欧莱尔伯爵经常提醒自己，他并不是什么将领。他只是个小领主而已，勉强算是个廷臣和有点手腕的外交官。跟手下们一样，他也愕然发觉，自己踏进了无法领会的未知领域。
按吉吕岐对他的描述，还有他自己的理解，北鬼建立的防御属于纯粹的魔法。吉吕岐说他们在“歌唱彷徨”，还说这叫什么“控影术”。除非音乐被破解，阴影被驱散，否则城堡绝不会陷落。有些时候，云层聚在头顶，风暴短暂来袭，随后归于平静。有时明明是大晴天，却又突然电闪雷鸣。奈格利蒙城堡周围的雾气有时会像钻石般坚硬，闪着玻璃似的寒光；有时却又殷红如血，或者漆黑如墨，还探出高过城墙的触须，盘旋着升上天空。艾欧莱尔请求他解释得再详细些，但在吉吕岐看来，北鬼所做的一切——还有他族人做出的反击——并不比凡人的木头围栏、攻城器械，或其他战争手段更奇怪。可惜艾欧莱尔只能惊惧无比地摇摇头，他和手下闯进了歌谣中的怪物与法师之战，这里没有凡人立足之地，凡人也很清楚这一点。
伯爵一边沉思，一边绕了个圈，最后走回自己的篝火。
“艾欧莱尔，”艾索恩朝他打招呼，“我给你剩了一口。”他举起酒囊，示意伯爵到火边来。
艾欧莱尔喝了那一口，不为别的，单为回应朋友的善意。其实他不怎么爱喝酒，尤其是在执行任务的时候：身处别国的宫廷，在大型晚宴上喝得太多，你会很难保持冷静的头脑。“谢谢。”他拂去树桩上的薄雪，坐下，将靴底凑近篝火。“我累坏了。”他轻声说，“梅格雯在哪儿？”
“之前她去散步了。不过现在，我相信她已经睡了。”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帐篷。
“她不该一个人散步。”艾欧莱尔说。
“我派了人跟着她。她只在附近转悠。你知道的，就算有护卫，我也不会让她走太远。”
“我知道。”艾欧莱尔摇摇头，“但她的精神状态实在太糟——带她上战场是种罪过。尤其是这种战场。”他挥挥手，比划一下山坡和雪地。但艾索恩清楚，他指的不是地形或天气。
瑞摩加青年耸耸肩。“她是疯了，没错，但她可比男人们轻松多了。”
“别这么说！”艾欧莱尔厉声道，“她没疯！”他颤抖着吸了口气。
艾索恩温和地看着他。“如果这都不算疯，艾欧莱尔，那怎么才算？听她说的话，好像她正待在你们诸神的土地上。”
“我有时怀疑她是不是说得很对。”
艾索恩抬起胳膊，让火光照在自己从腕到肘的伤疤上。“如果这里是天堂，那艾弗沙的牧师们肯定误导了我。”他咧嘴一笑，“但如果我们真死了，也就没什么好害怕的了。”
艾欧莱尔打个冷战。“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她相信她已经死了，艾索恩！每时每刻她都可能再走进战场中心，就像上次她偷偷溜到……”
艾索恩将一只大手搭在他肩膀上。“我觉得她还没疯到那个地步。虽然她不像其他人那么害怕，但也不是无所畏惧。跟我们一样，她也不喜欢那座冷风习习的破城堡，还有那些肮脏的白色败类。她到现在都很安全，我们也会继续保护她。难道你就没有别的事要担心吗？”
伯爵疲惫地一笑。“好吧，艾奎纳之子艾索恩，我算看出来了，你是要接你父亲的班啊。”
“什么意思？”
“我见过你父亲是怎么关照约书亚的。王子想躺下，他把王子拉起来；王子想哭鼻子，他就戳戳王子，再唱几首激励的歌。所以你是打算当我的艾奎纳咯？”
瑞摩加人笑得愈发开怀。“我们父子俩都是粗人，不像你和约书亚想得那么多。”
艾欧莱尔哼了一声，伸手去拿酒囊。
连续三个夜晚，伯爵都梦到了最近在奈格利蒙城墙内的厮杀，噩梦中的场景比任何想象都更鲜活、更骇人。
那场战斗极为惨烈。赫尼斯第人以布蒙面——布上涂了油脂或树汁，用来抵挡北鬼的疯雾——模样跟不朽者一样吓人。经历了第一天的围城战，幸存下来的凡人都明白，要想活着离开这个闹鬼之地，便只能这么做。最激烈的搏杀发生在焦黑、残破的房屋间的狭窄地带，以及被严冬摧毁的花园里——在过去温暖的夜晚，艾欧莱尔曾与约书亚宫中的贵妇们一起在这些花园散过步。
北鬼人数见少，但仍拼死守卫夺来的城堡。艾欧莱尔见到一个敌人被利剑穿胸，却用力朝剑柄的方向推进，一心只想杀死手握剑柄的凡人，直至口喷血沫而死。
大部分巨人也死了，但每个倒下之前，都让凡人和希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在噩梦中，艾欧莱尔再次目睹一个巨人抓住弗雷克之子乌勒——极少数从赫尼赛哈赶来参战的瑞摩加人之一——将其抡起来砸在墙上，直至脑浆迸裂，就像一个成年人摔死一只小猫。接着，三个希瑟包围了它，但那宏瘟轻蔑地挥动几乎无头的尸体，甩了他们一身血。长毛巨人把乌勒的尸体当成棒子，又打死了一名希瑟，这才被另外两个的长矛刺穿了心脏。
在噩梦的魔爪中，艾欧莱尔不安地扭动身子，无助地看着死去的乌勒被当成武器，挥向左又砸向右，尸体渐渐撕裂……
他颤抖着醒来，脑袋抽痛得像要炸开。他用双手按紧额角，想缓解些压力。谁看了这些还能保持住理智呢？
一只手碰了碰他的手腕。
艾欧莱尔受到惊吓，倒抽一口冷气，扑向一边，摸索自己的长剑。一个长长的影子立在他的帐门口。
“冷静，艾欧莱尔伯爵。”吉吕岐说，“对不起，我吓到你了。我在门外叫了几声，但没听到回应，所以觉得你一定睡着了。请原谅我的打扰。”
艾欧莱尔松了口气，但又恼火又窘迫。“你有什么事？”
“请原谅。我来是有要事，而且时间紧迫。”
伯爵摇摇头，慢慢吸了口气。“怎么了？出什么问题了？”
“理津摩押请你去一趟。到了再解释。”他挑起门帘，退到帐外，“你会来吗？我等你换好衣服。”
“会……会来，当然会。”
理津摩押派她儿子来请，这让伯爵多少有些自豪。这段日子，吉吕岐似乎只被派去执行首要和特别重大的命令。希瑟肯定觉得，艾欧莱尔的到场很重要。过了一会儿，他的自豪又转成强烈的不安：难道形势已极端不利，他们甚至需要自己的建议或指导了？要知道，现在他手下只剩四十名失魂落魄的凡人士兵。他还以为不朽者肯定会拿下这座城呢。
没多久，他系紧剑带，蹬上靴子，披上毛皮滚边的斗篷，跟着吉吕岐穿过雾蒙蒙的山坡。他惊诧地发现，希瑟的身高和肩宽跟自己差不多，但只在雪地上留下了浅浅的痕迹，而他的靴子却踏破雪壳，陷进了深深的积雪。
艾欧莱尔抬起头，只见奈格利蒙蹲在山顶，像头蜷伏的受伤野兽。真不敢相信，人们曾在这里跳舞、聊天、相爱。之前还有人诟病约书亚王子的宫廷过于阴冷——哈，如果是今天，让这些人瞧瞧何为真正的阴冷，想必他们一定会心虚得说不出话来。
吉吕岐领着伯爵，穿过蛛网游丝般轻薄的希瑟营帐。在雪地的映衬下，帐篷仿佛浸润了月光。现在虽是午夜到黎明之间，但许多精灵却不在帐内。他们有的站在一起，一脸庄重地望着天空，有的坐在地上轻声歌唱，浑不在意刺骨的寒风，而艾欧莱尔却要裹紧兜帽护住下巴。真希望理津摩押生了火，就算是为体谅一下脆弱的凡人访客。
“你们称这里为奈格利蒙，关于这个地方，我们有些疑问，艾欧莱尔伯爵。”理津摩押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命令味道。
艾欧莱尔从篝火前转过脸，看着吉吕岐、他母亲，以及高大黑发的库日因。“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你还想问什么？”面对希瑟令人困惑的习惯，伯爵隐约有些生气，但在理津摩押平静又有力的注视下，他很快就泄了气。“再说围城都两周了，现在才问是不是有点儿晚？”
“我们不是想打听城墙有多高、壕沟有多深之类。”吉吕岐坐在伯爵旁边，薄薄的衬衣闪着光，“不过你之前告诉我们的那些信息确实很有帮助。”
“凡人王子约书亚统领此地时，你在奈格利蒙待过。”理津摩押直截了当地说，像是很不耐烦她儿子的外交辞令，“这里有什么秘密吗？”
“秘密？”艾欧莱尔摇摇头，“你把我搞糊涂了。什么秘密？”
“这样对凡人不大公平。”即使以希瑟的标准而言，库日因的语气也没有半分感情，“他理应知道更多。如果真嘉珠还活着，她会告诉他的。我已经辜负了老朋友，让她与祖先们团聚了，那就由我代替她讲述吧。”他转向理津摩押，“当然，只要岁舞家族同意的话。”
理津摩押唱歌似的答应一声，弹了下手指以示同意。
“吉吕岐·因－森立向你提过梦境之路吧，艾欧莱尔伯爵？”库日因问。
“对，他给我讲了一些。另外，我们赫尼斯第人也流传下来不少传说，提到了过去和你们一族的事。有些人声称自己能走进梦境之路，就像你们教给我们祖先的那样。”他酸溜溜地想起梅格雯所谓的导师，占卜师狄娅温：就算某些赫尼斯第人真有这种能力，他们也没干出来什么好事。
“那我相信他一定提到过谓识——那些能让旅程变得容易的物品。”库日因犹豫一下，将手伸进乳白色的上衣，取出一颗半透明的黄色圆球，火光之下，它看起来像粒琥珀或融化的玻璃珠。“就像这个——这是我的。”他让艾欧莱尔看了一会儿，然后收了回去，“同其他大部分谓识一样，在这个奇特的时代，它已经没用了——正如风雪交加会封住现实的道路，梦境之路也被封住了。
“但还有些谓识，更大、更有威力，同时也无法移动，还留在当初发现它们的地方。它们名唤主谓识，用它们能看到许多事物和地点。你曾见过其中一个。”
“砂断？”
库日因点了下头。“没错，在万朱涂。还有其他的，但大多因时光与大地变迁而失落了。其中有一个，躺在你们的敌人埃利加国王的城堡之下。”
“在海霍特下面？”
“对。它叫三渊池，但已沉寂了几个世纪。”
“这跟奈格利蒙有什么关系呢？难道这里也有类似的东西？”
库日因露出一丝冰冷的浅笑。“我们还不确定。”
“我不明白，”伯爵说，“你们怎么会不确定？”
希瑟抬起长长的手指。“冷静，穆拉泽地的艾欧莱尔，让我先讲完。按华庭降生者的标准，这并没有几句话。”
艾欧莱尔稍微动了动。幸亏有火光能掩饰他尴尬的脸红。在这些家伙中间，他总像个容易受惊的小孩——好像他这些年来的政治手腕都被忘到了脑后。“我很抱歉。”
“在奥斯坦·亚德某些特定之处，”库日因续道，“似乎存在着主谓识……其实却没有。也就是说，那些地方会出现主谓识的效果——事实上，有时它们的效果比任何真正的谓识都要强——但你却找不到发挥功效的实物。自从很久以前我们来到这片大地，便研究过这类场所，希望能解开一些疑问：比如，谓识是什么？它们为何能发挥功效？死亡是什么？让我们逃离故土、来到此处的虚湮又是什么？”
“原谅我再次打断。”艾欧莱尔说，“这类地方多吗？都在哪里？”
“从遥远的纳斯卡都到北方的白色荒原，据我们所知只有几处。我们叫它们阿更乃社 ——用你们的话讲，大概可翻译为‘世外旅途的楼阁’。并非只有华庭降生者才能感应到那些地方的力量：它们经常也会吸引凡人，比如一些智者，或是某些狂信徒和危险分子。阿苏瓦附近的山上就有一处，你们凡人称之为泽特伯格。”
“我知道那里。”想到那架黑雪橇和那群畸形的白山羊，艾欧莱尔全身都绷紧了，“你们的表亲北鬼也知道泽特伯格。我在那儿见过他们。”
库日因似乎并不惊讶。“早在分裂之前，我们华庭降生者就对那些地方很感兴趣。同我们一样，贺革达亚也多番尝试驾驭那里的力量。但那就像风，狂野又不可捉摸。”
艾欧莱尔想了一下。“所以，奈格利蒙没有主谓识，更有可能是个，嗯……世外旅途的楼阁？我不记得你们的词儿怎么念了。”
吉吕岐看向他母亲，微笑着点点头，表情似乎带了些骄傲。艾欧莱尔有些恼火。一个凡人善于倾听又有想法，值得他们这么惊讶吗？
“阿更乃社 。没错，我们相信如此。”库日因回答，“但我们发现得太迟了，不等我们找机会探个明白，凡人便占据了那里。”
“凡人带着铁钉占据了那里。”理津摩押嘶嘶的低语声就像破空的鞭子。艾欧莱尔没想到她的情绪竟然如此激烈，不禁抬头看了一眼，但又马上挪回目光，看向库日因平静的脸。
“凡人在奈格利蒙建起城堡之后，支达亚和贺革达亚仍会不时造访。”黑发希瑟解释道，“尽管凡人只在月光下看到了我们，而且次数不多，但我们的出现依然引起了凡人的恐慌。于是凡人领主下令，用铁钉覆盖了周围的地界，此地于是得名：铁钉堡。”
“我知道钉子是为阻挡平静之民——这是我们赫尼斯第人对你们的称呼。”艾欧莱尔说，“但城堡建成时，我们两族的关系还算良好，我不明白当时为什么要搞这种规模的防御。”
“或许因为艾斯韦兹心虚吧，毕竟我们的城市大稚照就在山对面，”库日因指了指东边，“他却跑来这么近的地方修建城堡，实际上已经等于侵犯了我们的土地。他也许担心，总有一天我们会夺回这里，所以将来此朝圣的不朽者当成了间谍。谁知道呢？事实上，他走出城门的次数越来越少，直至在离群索居中死去——据说，因为担心不朽者会对他不利，他甚至不敢离开守备森严的卧房。”库日因的冷笑又回到脸上，“真是不可思议，这世上可怕的东西已经够多了，凡人却总爱寻觅新的忧虑。”
“旧的忧虑也在困扰我们啊。”艾欧拉尔对高大的希瑟回以微笑，“就像凡人裁剪斗篷，总体来说，我们更喜欢传统又可靠的样式。但我相信，你们找我来，不是为讲一个早就死去的凡人的故事吧。”
“不，当然不是。”库日因赞同道，“我们被逐出这片土地时，就曾考虑过不再干涉凡人的事务，随便他们在哪里修建吧。因此对这里，我们有些疑问一直没能得到解答。”
“而我们现在需要答案，艾欧莱尔伯爵。”理津摩押插嘴说，“请告诉我们：在这个被你们凡人称为奈格利蒙的地方，是否流传着一些奇谈怪论？有没有幻象？奇闻？或是死者的鬼魂作祟之类？”
伯爵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不得不说，我从没听过任何类似的传言。对有些地方，是很多地方，其中有些离我的出生地不到一里格，都能讲上整整一夜的怪谈。但奈格利蒙没有。约书亚本人很喜欢这类传说——我敢保证，如果这里发生过怪事，他自己就会兴高采烈地讲个不停。”他摇摇头，“很遗憾，你说了这么多，我却给不出什么答案。”
“我们依然觉得这里是阿更乃社 。”吉吕岐说，“早在阿苏瓦陷落之前，我们就这样认为了。给，艾欧莱尔伯爵，你应该渴了。我给你倒了杯喝的。”
赫尼斯第人感激地接过一杯热乎乎的……饮料。不知道这是什么，但尝起来有股花香，温暖了他的身体。“不管怎样，”他呷了几口，然后说道，“假如奈格利蒙真是这样的地方，又能说明什么？”
“我们不确定。这也是我们的忧虑之一。”吉吕岐在艾欧莱尔对面坐下，抬起一只精瘦的手，“我们曾经希望，贺革达亚来此只是为了清偿与埃利加之间的债务；而他们之所以留下，因为它是风暴之矛和在阿苏瓦骸骨上建立的城堡之间的中转站。”
“你们不再这么认为了。”这是一句陈述，而非疑问。
“是啊。我们的表亲拼得太狠，远远超出了抵抗所能带来的回报，而这又不是最终的决战。不论乌荼库有多憎恨我们，她的愤怒都不盲目。她绝不会为了一片无用的废墟，白白丢掉这么多流云之子的性命。”
艾欧莱尔不常听到北鬼女王乌荼库的名字，但光是听过的那些传说，已经令他胆战心寒了。“那她到底想干什么？他们想干什么？”
吉吕岐摇摇头。“他们想守住奈格利蒙，我们只知道这些。要赶走他们必须付出惨痛的代价。我很担心你和你剩下的士兵，艾欧莱尔伯爵。我担心我们所有人。”
赫尼斯第人突然有了个可怕的念头。“请原谅，毕竟我对这些事知之甚少——虽然我现在知道的已经比我愿意知道的多了——你刚刚说过，这些世外旅途的楼阁跟什么……死亡的秘密有关？”
“所有谜团在解决之前，都相当于同一个谜团。”库日因回答，“没错，我们想通过阿更乃社 深入了解死亡和虚湮。”
“同我们战斗的北鬼是活物，他们的主人却不是。他们会不会想让风暴之王……起死回生？”
艾欧莱尔的问题既没引发嘲笑，也没让他们震惊得说不出话。
“我们想过这个问题。”理津摩押坦率地说，“但这绝不可能。”
“伊奈那岐已经死了。”库日因的语气柔和了些，但依然坚定，“有些事我们只知皮毛，对死亡却很熟悉。”他牵动嘴唇，露出一丝淡漠的微笑，“没错，非常熟悉。伊奈那岐死了，再也无法重回这个世界。”
“但你告诉我，他在风暴之矛。”艾欧莱尔对吉吕岐说，“你说北鬼听他的命令行事。难道我们是在跟幻觉作战吗？”
“这确实不太好解释，艾欧莱尔伯爵。”吉吕岐回答，“伊奈那岐——虽然他已经不再是真正的伊奈那岐了——如今就像是梦境一般的存在。一个邪恶且报复心极强的梦，拥有风暴之王生前所有的诡诈，同时掌握了活物所不能知晓的、终极黑暗的奥秘……但他依然只是个梦，仅此而已。相信我，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们可以走进梦境之路，看到并感知到某些事物，同样，伊奈那岐也能通过流琴，最强大的主谓识之一，向身在奈崎迦的追随者发号施令——但我猜，就连乌荼库也没法完全理解他。总之，艾欧莱尔，他并非实体，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中。”他指了指帐篷壁，“这块布是实体，我们脚下的大地也是实体，但他不是。可惜，这并不能代表他不能行恶……毕竟乌荼库和她的仆人们都是真真切切的活物。”
“如有冒犯还请原谅，”艾欧莱尔说，“但今晚一下子听了这么多，实在让我有些困惑。既然伊奈那岐无法复活，北鬼为何还要死守奈格利蒙呢？”
“这正是我们想要搞清的问题。”吉吕岐说，“也许他们想利用阿更乃社， 让主人的声音更清晰。也许他们想用他的力量做些别的打算。但很明显，这里对他们极端重要。因为城内有个红手。”
“红手？风暴之王的仆从？”
“他最强大的仆从。跟他一样，红手也穿过了死亡，进入了外域。风暴之王必须消耗巨大的力量，才能让他们在这个世界现身，毕竟红手跟他们的主人一起，都已经彻彻底底地死掉了。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当一名红手袭击了我们在角天华的聚居地，我们便清楚是时候拿起武器反击了。为让阿茉那苏永远沉默，伊奈那岐和乌荼库孤注一掷，不知耗费了多少力量。”他停了下来。艾欧莱尔则瞪大了眼睛，被许多陌生的名字搞得不知所措。“以后我再详细解释吧，艾欧莱尔伯爵。”吉吕岐站起身，“相信你已经很累了，我们又占用了你不少睡眠时间。”
“那个红手怪物真在这儿？你们看到它了？”
吉吕岐指指篝火。“你必须摸到火焰，才能知道它很烫吗？就是因为它在这儿，我们才无法攻破敌人的防御，我们才必须推倒石墙，用刀剑与他们肉搏。伊奈那岐在奈格利蒙城堡投入了很大力量。但他虽然强大，却仍有极限，现在他已经衰弱了……可他仍希望贺革达亚能守住这里，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
艾欧莱尔也站起身，这些模糊的概念和奇怪的名字终于让他产生了睡意。“所以说，也许北鬼的任务跟红手有关。”伯爵回答，“也许……”
吉吕岐露出黯然的微笑。“我们把‘也许’的瘟疫传染给你了，艾欧莱尔伯爵。我们本以为你能给我们一些答案，结果反给你增加了许多沉重的负担。”
“自从老国王约翰去世，我的负担就没少过。”他强压下一个呵欠，“所以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大笑起来，“我在说什么呀？明明很让人喘不过气。不过也没办法，至少现在。”
“至少现在。”吉吕岐表示同意。
艾欧莱尔朝理津摩押鞠了一躬，又向面容冷峻的库日因点头告别，走进了凛凛寒风。虽然他的脑袋里像有一群苍蝇在飞，但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他现在需要睡觉。如果运气好，也许一觉醒来，这天杀的围城战已经结束了。
梅格雯悄悄溜出帐篷时，疲倦的守卫正在火边跟一个同伴闲聊——对一位有幸得到天堂呼召的人来说，这个守卫实在过于悲伤和萎靡了，但她又有什么资格质疑诸神的决定呢？她站在树丛深深的影子里，离山坡上奈格利蒙摇摇欲坠的城墙不到一百肘尺。石头城堡的黑影笼罩在她身上。她盯着它。风吹雪末，盖住了她的靴子。
死刹洞， 她心想，这就是天堂之窟。可它的里面是什么呢？
她已经见过魔鬼从黑暗外域蜂拥而出——惨白的可怕怪物，长毛的畸形巨怪——也见过诸神和一些死去的凡人英雄与之战斗。显然，诸神希望天堂的这道伤口能够愈合，不再让邪灵随意进出。之前她以为诸神能轻易获胜，现在却没那么肯定了。
死刹洞里……有什么东西，黑暗且无比强大，像火焰一样无形无质，却又拥有某种形式上的生命。她能感觉到它，似乎还能听到它那可怕的思绪，而就算它最浅层的意念舔过她的头脑，也能令她满心绝望。与此同时，那躲在死刹洞里的东西，那怒火中烧的灾祸之源，又让她觉得十分熟悉。她被深深地吸引住了，仿佛它是个黑暗但迷人的亲戚：那可怕的东西……很像她自己。
她为什么会这么想？真是个疯狂的念头！她虽是凡夫俗子，但也是国王之女、诸神的宠儿，如今更得到恩待，可以随同诸神骑行过天堂的土地！在那痛苦又充满恶意的火炉中，怎么可能有东西会像她？
梅格雯站在雪地中，静默无声，任由死刹洞中那东西的思绪掠过自己的脑海。她能感受它的躁动，而它的情绪中满是憎恨……还有些别的。对生命的憎恨，以及对平静和死亡的极度渴望。
她浑身发抖。就算身处黑暗外域的边缘，天堂里怎么会这么冷？
但我并不渴望死亡！我还活着时，也许有段时间这么想过。但如今，一切都已过去。因为我死了——我死了——诸神将我抬举到他们的国度。为什么我的感受还会如此强烈？我是个死人了。我不该再像从前那么害怕。我履行了职责，唤来诸神拯救了我的百姓——没人能再苛责我。我也不用再为弟弟和父亲哀悼了。我是个死人，任何事都不能再伤害我。我和天堂石墙外、悠远黑暗中的……那东西没有丝毫相似之处。
一个念头突然在她脑中闪现。可我父亲在哪儿呢？还有格威辛？他们不都死得很英勇吗？他们死后，诸神肯定也抬举了他们，带走了他们，就像带走我一样。他们肯定有资格与天堂之主并肩战斗。可他们都在哪儿呢？
梅格雯怔怔地站着，再次浑身发抖。这里实在冷得可怕。难道诸神在跟她开玩笑？难道她还要经过某些试炼，才能跟父亲和弟弟，还有她早就过世的母亲潘奈薇团聚？怎么会这样？
梅格雯满心疑惑，转身快步走向山坡下的亮光，走向那些跟她一样无家可归的灵魂。
超过五百名墨特萨矛兵肩并肩冲进奥乃翠关口的窄径，盾牌高举过头，看上去就像一条爬过岩缝的大蜈蚣。男爵的手下们身穿熟皮甲，头戴铁盔，盔甲因长期使用而颇有磨损。密集的长矛之上，墨特萨家族的蓝鹤旗随风飘扬。
纳班弓手分布在峡谷两壁，从空中洒下箭雨。大部分箭矢被盾牌弹开，没造成任何伤害，但也有些钻进了盾牌间的缝隙。不过每有一名墨特萨士兵倒下，其同伴都会迅速补上。
“弓手挡不住他们！”施拉迪格兴奋地说，“瓦尔兰必须冲锋了！以安东的名义，男爵的部下真是群了不起的杂种！”他面带喜色，转向艾奎纳，“约书亚找到个好盟友！”
公爵点点头，却不像施拉迪格这么兴奋。他正跟约书亚的精锐部队站在一起，如今这些人被称为王子的王家卫队。艾奎纳觉得这真是个古怪的称呼，毕竟王子还没称王呢。公爵只想赶紧打完。他已经厌倦了战争。
他的视线穿过狭窄谷地，惊觉两边的山脊就像两排肋骨，中间的安特林路则像胸椎。五十多年前，同样在这弗兰塞利谷，圣王约翰也是杀出一条血路才走向了胜利。据说当时尸横遍野，许多尸体数月得不到埋葬。关口和峡谷北边的开阔地上，累累白骨堆积如山，食腐黑鸟遮天蔽日。
可这些都为了什么？ 艾奎纳心想，半个世纪后，我们又回到这里，给秃鹫大摆筵席。循环往复，周而复始。我真是受够了。
他不悦地坐在马鞍上，俯视着狭长的关口。王子的新盟友们列队站在下方，家族旗帜在正午的阳光下鲜艳夺目，放眼望去全是大鹅、雉鸡、燕鸥、松鸡之类。随着塞瑞登举起义旗，周边的男爵们也不甘落后。看来他们谁都不喜欢班尼伽利，更愿意追随复活的凯马瑞。
昔日再现不由令艾奎纳心生感慨。一位逝去已久的英雄带领着约书亚的部队，正在打一场至关重要的硬仗；而圣王约翰——约书亚的父亲、凯马瑞的挚友——同样在这里取得过最辉煌的胜利。这应该是个好兆头，艾奎纳心里这么想……感觉却像过去伸出手，掐住了现在的脖子。难道历史是头善妒的巨兽，只想把今后的一切都推进悲惨的既定轨道？
这可不是老家伙该过的日子。 公爵叹了口气。施拉迪格则专注地望着战场，显然没听到他叹气。想要打仗，就必须相信战争能达成某种目的。我们这次是为保住约翰的王国，乃至拯救所有人类……但世人不是一直都这么想吗？其他战争都没有意义——除了眼下正在进行的这场。
他抚摸着缰绳，只觉后背又僵又痛，而他还没用什么力呢。佩剑克瓦尼尔插在鞘中，挂在腰上。自从昨晚睡不着时打磨擦亮，他没再碰过它。
我累了， 他寻思道。我想回艾弗沙。我想看看我的孙子孙女。我想跟妻子在融冰后的格兰图瓦克河边散步。但在这该死的仗打完之前，我什么都做不了。
所以我们才会打仗， 他断定。我们希望靠打仗换来和平。但这永 远、永远不会……
施拉迪格大叫一声。艾奎纳抬起头，愣了愣神，好在他手下的叫声充满了喜悦。
“看！凯马瑞带着骑兵冲下去啦！”
发现弓箭无法穿透塞瑞登男爵的墨特萨盾牌阵，纳班的瓦尔兰只好命令骑士再次发起冲锋。瓦尔兰军正竭尽全力想把约书亚的部队赶进山谷，却见凯马瑞带着贺夫格的色雷辛人奔下山路，直扑瓦尔兰军的侧翼。
“凯马瑞在哪儿？”施拉迪格说，“啊！那儿！我看到他的头盔了！”
艾奎纳也看到了。尽管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海龙盔饰看上去只是一抹金色的火焰。它的主人高高站在马镫上，周围的纳班骑士纷纷躲避黑剑荆棘的锋芒，惊惶的人群仿佛涟漪般扩散开去。
在艾奎纳和施拉迪格下方大概一百肘尺的山坡上，约书亚王子一直在观战，这会儿他拨转宛阳风，走向二人。“施拉迪格！”他大声道，“告诉弗乐森，听到我的冲锋号令，数十下手指，就让他的队伍出击。”
“是，殿下。”施拉迪格策马原地转了一圈，一路小跑，朝焦急等待的弗乐森，还有约书亚其他的王家卫队奔去。
王子继续上坡，一直来到艾奎纳身边。“瓦尔兰终于露出了年轻气盛的一面。他太急于证明自己了。”
“对指挥官而言，还有更糟糕的错误。”艾奎纳回答，“但你说得对，他本该死守关口。”
“昨天把我们击退时，他自以为发现了我们的弱点，”约书亚眯眼望向天空，“今天他果然集中兵力猛攻了。我们很幸运。如果是班尼伽利，虽然他有些冲动，但绝不会冒这个风险。”
“那他干吗派自己的小兄弟来迎击我们？”
约书亚耸耸肩。“谁知道呢？也许他轻视我们。还有别忘了，班尼伽利并非独自统治纳班。”
艾奎纳嘟囔一声：“可怜的李奥巴迪。他到底做了什么，竟会有这种妻子和儿子？”
“同样，谁知道呢？也许有些事，我们到最后也看不到全貌。”
公爵耸了耸肩。
王子审慎地看着战场上的你来我往，双眼隐藏在头盔深邃的阴影下。他早就抽出了南黛儿，横放在马鞍和膝盖之上。“快了。”他说，“快了。”
“他们还是比我们人多，约书亚。”艾奎纳从鞘中抽出克瓦尼尔。这动作依然能带来瞬间的快感：心爱的佩剑一直跟随着他，虽然他现在腰酸背痛、满心疑惑、被盔甲磨得全身生疼，但它一直都在。
“但我们有凯马瑞——还有你，老朋友。”约书亚咧嘴笑了，“所以我们有很大的胜算。”他的目光一直没离开关口。“愿救主乌瑟斯保佑我们。”王子郑重地在胸前划了个圣树标记，举起手臂。南黛儿映射着阳光，艾奎纳一时只觉难以呼吸。“战士们，跟我上！”约书亚高叫道。
号角身在高处的山坡上响起。狭窄的关口内，席利安高声回应。
当王子的部队和男爵们的义军冲上小路时，艾奎纳不由发出赞叹。这好几千名兵勇终于像支正规的军队了。想想当初，约书亚和十几个衣冠不整的幸存者从奈格利蒙后门溜走的情景，公爵便振作起来。仁慈的上帝能领他们走到这一步，显然不会再浇灭他们的希望！
墨特萨军顶住了敌人的进攻。等约书亚率兵从他们身后绕过，矛兵们才松了口气，拖着伤员沿路撤了回去。王子的手下奋勇争先冲向瓦尔兰的骑士，但对方人数占优、盔坚马壮，凯马瑞和色雷辛人虽然凶悍，仍被他们压了一头。
艾奎纳在队伍后面留了一阵子，哪里有需要就去哪里帮忙，毕竟他不太想投入过于激烈的战斗，在那里，生死只是一瞬间的事。他看到贺夫格的一名手下落了马，正站在垂死的坐骑旁边，躲避一个骑士的长矛。艾奎纳策马上前，厉声怒吼，那名纳班骑士听到声音，转过头去，色雷辛人趁机往前一跳，将长剑扎进对手的腋下——那个部位没有金属护甲，只裹着一层皮衣。骑士摔下马去，血如泉涌。盟友不光彩的手段令艾奎纳一阵火大，但那人刚刚获救，便大喊着道谢一声，冲下山坡，再度杀进战团，公爵又不知该作何感想了。战争难道是荣誉的吗？难道这个色雷辛人就当以死维护住这个谎言？可那个骑士呢，只因为他相信这个谎言，所以他就该死吗？
下午慢慢过去，艾奎纳也卷进了血淋淋的搏杀。他砍死了一个敌人，逼退并重伤了几名对手，他自己运气不错，只添了几道轻伤而已。有一次他绊倒落马，正好对手挥舞双手剑擦过了他的盔顶，如果没摔倒，那一剑很可能会摘下他的脑袋。艾奎纳已经没有了往日的锐气，但恐惧将他早就遗忘的力量带了回来。他好像又掉进了泔蟹巢，不管转到哪个方向，身披硬甲的怪物都想杀了他。
在山坡上，约书亚率领骑士们就快将瓦尔兰的部队赶出关口外围了。艾奎纳心想，最前线的部分士兵一定已能看到下方宽阔的谷地，看到阳光下的大片绿野——当然了，如果真敢无视面前的敌人及其手中的武器，那你也就离死不远了。
纳班的骑士动摇了，但仍未放弃。如果说之前他们因错估对方的实力而犯下错误，显然现在是不会再犯了。不论约书亚王子想达成什么目的，他和他的军队都必须用自己的双手去奋力赢得。
太阳开始落下地平线，艾奎纳突然发现自己好像站在一片死水区，周围的战斗暂时宣告结束，只留下一具具尸体，仿佛退潮后海滩上的残留物。
就在山下不远处，艾奎纳看到一抹金光。那是凯马瑞。公爵惊奇地望着他。战斗已经持续了几个小时，虽然老骑士的动作有些迟缓了，但依然战意不减。凯马瑞笔直地坐在鞍上，动作娴熟又镇定，宛如农夫在田里耕作。战号在他腰间晃动。荆棘呼啸着划过空气，好似黑色的镰刀，所到之处如砍瓜割麦，无头尸体纷纷倒毙。
他确实不像过去了， 艾奎纳叹道，而是比过去还凶悍。他战斗起来像受到了咒诅。这家伙的脑袋里在想啥？又是什么在撕咬他的心？
艾奎纳停在原地，看着凯马瑞，突然感到无地自容。老骑士比他大了二十岁，但仍在战斗，仍在流血。这可能是迄今为止重要的一战，而且仗还没打完，目前战况依然胶着，胜负尚未揭晓。战友们需要自己。他可能老了、乏了，但仍不失为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兵。
他抬起马刺，轻踢坐骑的侧腹，朝被三名步兵缠住的凯马瑞爵士奔去。那地方被一片矮树丛遮挡了。虽然他相信凯马瑞能坚持到战友赶去支援，但他们发现他可能需要一点时间……不管怎样，马背上的凯马瑞能激励约书亚全军的士气，不该让他在灌木丛里浪费太多时间。
但艾奎纳还没跑出十几肘尺，一支箭突然钉进他坐骑的胸口，就扎在他的腿边。战马人立而起，发出痛苦的嘶鸣。艾奎纳的身侧也感到一阵灼痛，随即摔落马鞍。大地迎面扑来，像重棒般狠狠敲在他身上。战马在岩坡上拼命想保持住平衡，两条前腿在他上方用力踢打，紧接着，巨大的黑影轰然砸落。
艾奎纳最后看到并感觉到的，是一波刺眼并剧烈震荡的光，仿佛太阳从空中坠落，径直压到了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