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回忆、悲伤与荆棘 卷三:天使塔> 尘埃国度

尘埃国度

真叫人发狂。西蒙口舌干燥得像干枯的骨头,耳畔虽能听到水滴的回音……却偏偏找不到水源。好像魔鬼摸透了他的心,看穿了他最迫切的需要,故意跟他玩起了冷酷的游戏。
他停下来,凝视着黑暗。通道变宽了,但还是一直向下,没有转弯,也没有岔路。奇怪的是,现在滴水声来自他身后,难道他错过了某块不显眼的阴影?
不可能啊!声音明明在前面,这会儿怎么跑后面去了?——还没从我旁边经过呢? 西蒙努力压住心中的恐惧,它就像他身体里的活物,细小的鳞片沙沙作响,数只爪子乱抓乱挠。
他也许在地下迷了路,但他告诉自己,他还没死呢。以前他也曾被困在类似的通道里,最后还是找到出路,见到了太阳。现在他长大了,见识过别人闻所未闻的事物,所以这次也一定能活着出去。就算他做不到,也将无怨无悔地面对自己的结局。
说得好听,蠢驴, 心中有个声音在嘲笑他。现在说得好听,但若一昼一夜不见天日还没有水喝,你怎么办?等火把烧尽了,你又该怎么办? 
闭嘴, 他对心里的声音说道。
 
“圣王约翰下地洞,”
西蒙轻声唱道。他嗓子很疼,但他实在受够了靴跟敲打在石板上的单调声响,更别提由这声音引发的悲惨和寂寞之情了。
“寻找地底凶火龙。
 蛤蟆、矮怪常出没,
 难挡约翰抖威风……”
西蒙皱起眉头。真能看到矮怪就好了,他愿意用一切换取宾拿比克的陪伴——再美美地喝上一袋水,来一大口康康酒。想当初,圣王约翰下到地底,除了一把剑,他不也什么都没带吗?不对,仔细想想,他连剑都没带——赫尼斯第人艾欧莱尔来瑟苏琢时告诉过他们,约翰是在地下某处找到米奈亚的吧?他又是靠什么照明的呢?西蒙有支火把,但顶端的火苗已经有些暗淡了。大张旗鼓跑去屠龙听着挺威风,但歌谣里从来不提吃饭、喝水和生火的问题怎么解决。
古老的歌谣、失落的宝剑、黑暗的甬道、恶臭的泥土……他的人生怎么老跟这些东西打交道?西蒙当初渴望骑士的冒险,心里想的是些高贵之事——光荣的战场、闪亮的铠甲、英勇的事迹、民众的爱戴……这些东西他或多或少也算得到了一些,但总跟想象中不太一样,而且一而再再而三,他总会被拖进与宝剑和地道有关的困境中,仿佛总是被迫玩一些早就厌倦的过家家游戏……
他的肩膀猛然撞上墙壁,令他差点儿摔倒。火把从他手中掉落,横在地上。西蒙傻呆呆地看了它一会儿,这才恢复理智,赶紧捡起来,紧紧攥在手中,好像担心它会长腿跑掉似的。
蠢驴。 
他一屁股坐到地上。他厌倦了走个不停,厌倦了空虚与寂寞。通道已经变成长长的地洞,穿过不规整的岩板,看来他就在司维特悬崖的山体里,甚至被困在了大地中心。
口袋里有什么东西顶到大腿,吸引了他的注意。会是什么?他在通道里走了几个小时,但自打陷进泥土,他还没来得及检查随身带了哪些东西。
掏空裤子口袋时,他蹭到了灼伤的手指,不由缩了一下,轻叫出声。虽然清点不够及时,但他也没错过什么。口袋里有块圆滑的石头,因为重量刚好,被他随手揣了进来;还有那只平凡无奇的皮带扣,他本以为已经丢掉了。现在想想,这东西可以用来刮磨或挖点什么,于是他觉得应该留下。
唯一重大的发现,是昨天下午吃剩的一点干肉,只有他的手指大小。他贪婪地看了一会儿,把它放到一边。他有种感觉,再过一段时间,他会比现在更需要它。
这就是他口袋里的全部。莫吉纳送他的金戒指还戴在手上,外面糊了一层泥,都快看不见了,但不论它在阳光下的世界有什么作用或含义,在这里都毫无用处:既不能吃,也没法吓走敌人。坎努克小刀插在鞘里,绑在腿上,除了它和手中的火把,他连件防身的武器都没有。他的长剑留在了山顶——如果宾拿比克和米蕊茉摆脱了掘地怪,大概会在他们那里——还有他的白翎箭、斗篷、盔甲以及其他少得可怜的财物。跟接近一年前逃出城堡时一样,他差不多又两手空空地回到了黑暗的地底。令人窒息的地底……
够了, 他告诫自己。莫吉纳怎么说的来着?“重要的东西不在你手里,而在你的脑袋里。”大概是这意思。我脑袋里的东西可比当初多多了。 
但我若是渴死,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他挣扎着站起,继续往前走。不知地道会通往何处,但总该有个尽头吧。一定有的。虽然也有可能,这个方向会跟另一端一样,被无法逾越的土堆或石墙堵住,但他管不了这么多了。
“年轻的约翰下黑洞,”
西蒙又唱了起来,声音比之前更轻。
“黄金宝窟藏火龙。
 无人知晓他动身,
 不论好友与亲朋……”
真是奇怪。西蒙没发疯,却听到了并不存在的动静。滴水声又回来了,比之前更响亮、更有力,而且声音来自四面八方,好像他正穿过一道瀑布。啪嗒啪嗒的水声中间,还夹杂着模糊的呢喃。
说话声!也许附近有岔道。也许沿路能找到人。活生生的人…… 
话音和水声萦绕在周围,一时却听不出来源,随后渐渐消失,只留下他与自己的脚步声为伴。
他又困惑又疲倦,还被这幽灵般的声音吓得不轻,差点一脚踩进地上的坑洞。他绊了一下,赶紧伸手撑住墙面,瞪大了眼睛。洞底深处好像也有支火把在闪光,一时间,他的心差点停跳。
“谁……谁在……”他俯下身子,底下的光芒似乎跟着抬升。
倒影。水。 
西蒙跪在地上,将脸凑近那小水洼,却闻到一股油腻刺鼻的味道。他停下来,用手指蘸了蘸,举到眼前,感觉这水沾在皮肤上滑腻腻的。他将火把凑近些,想看个仔细,结果一蓬火焰突然蹿起,直扑他的脸。他又惊又痛地大叫一声,向后跌去。刹那间,仿佛整个世界都着了火。
他岔开双腿坐在地上,抬手摸摸脸颊,轻轻拂过自己的五官。皮肤隐隐作痛,像被太阳暴晒了很久,还有些胡须烧焦卷曲了,但其他部分都还正常。他低下头,看到一簇火焰正在地面的坑洞间起舞。
乌瑟斯·安东啊! 他默默赌咒道,我真是头幸运的蠢驴,居然找到了会燃烧的水——这到底是什么? 
一滴泪水滑过他火辣辣的脸。
池子里的液体欢快地燃烧着,西蒙失望地盯着它。这水居然不能喝,他是如此失望,以至于看了好长一阵才终于想起莫吉纳说过的话。
珀都因火——就是这个。医师说,这东西产自某些洞窟,珀都因人会拿来做成投石机的弹丸炸死敌人。 这一类的历史课,西蒙向来听得很认真,因为提到的事都很有趣。如果有更多木棒和布条,我可以拿它做火把。 
他摇摇头,站起身,沿着通道继续走。但没迈几步,他又停了下来,再次摇摇头。
蠢驴。迟钝的蠢驴。 
他回到燃烧的火池边坐下,脱掉衬衣,从褶边开始撕下一根根布条。珀都因火暖融融的。
要是瑞秋看到我毁了一件好衬衣,她肯定会剥了我的皮。 他咯咯大笑几声。回音滚过通道,传进空荡荡的黑暗。能再见到瑞秋就好了, 但他意识到,这个念头实在有些不切实际。
他扯下十几根布条——现在衬衣短得只到腋窝了——坐在地上,盯着火焰看了一会儿,琢磨怎么把布条浸到池子里又不会烧到手。他考虑过使用火把,但还是放弃了。不知这个洞有多深,万一整根木棍都掉下去了,那他仅剩的光源就是这无法移动的坑洞了。
他考虑了很长时间,最后将火把放到一边,开始刨挖岩板缝隙间的松土,倒进火池。他捧了大概二十把,火焰摇曳着熄灭。他不清楚这水要过多久才能冷却,于是等了一会儿,然后才拨开湿热的泥层,露出池面,浸入布条。等所有碎布都浸透之后,他留下一条,其他的紧紧收拢,都缠在最后撕下也是最大的一块布上。他扎起这临时的行囊,将它挂上腰带。至于刚才留下的布条,则被他小心地绑在火把头上,就在火焰稍下的位置。接着他调转火把,点燃浸透珀都因火的碎布,看着它明亮地燃烧,满意地点了点头。他依然需要食物和水,但只要使用得当,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不用担心照明了。虽然孤身一人还迷了路,但他不光是蠢驴西蒙——他还是传奇的雪卫塞奥蒙。
可他宁愿自己只是西蒙,能跟朋友们一起,自由自在地走在绿色的大地上。
选择,他不快地心想,既是祝福也是灾祸。
之前,西蒙往火把上绑了一根新的珀都因火布条,然后在硬邦邦的地板上蜷成一团,睡了一觉。在那噩梦里,所有亮光都消失了,他只能惊惶地爬过肮脏的黑暗。等他惊醒过来,还好火把上的火焰仍在稳定地燃烧。
接下来,他可能又走了几个小时。他渴得越来越厉害,直到最后,好像每迈一步都会从身体里滤掉一些水分,让他满脑子只剩下找水的念头。那条腌肉还留在口袋里——虽然他的饥饿程度不亚于干渴,但光是想到要吃掉那又干又咸的肉条,他的脑袋就疼得厉害。
然后现在,由岩板和泥墙构成的单调通道突然发生了变化,形成了一条十字路口。左右两边的墙上都有个大洞,那粗糙不平的洞口明显不是天然形成。他步伐沉重地走了这么久,一直没得选择,现在终于可以做决定了:他是该往前、往右,还是往左?
当然了,他想要一条向上的路,但两条新岔道怎么看都是水平的。他往两边各走了一段,试着闻闻味道、看看四周、听听动静,寻找任何新鲜空气和水源的踪迹。可是没用,两条路都毫无特色,跟之前的通道没什么区别。而只有安东知道,他在这样的通道里到底走了多久。
他又回到主道,站了一会儿,认真思考该往哪边走。他现在一定是在司维特悬崖深深的地下——保持同样的角度往下走了那么久,他不可能不在山体的下方。可他也转了不少弯,实在猜不出究竟在哪个位置。他必须做出选择,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如果我一直转向同一个方向,那我最起码也能返回原地。 
虽然没有任何依据,他还是决定走左边,而且从此以后一直往左。这样的话,哪怕他发现自己走了错路,只要转回头,改走右边不就行了?
他转向左边,踉踉跄跄继续前进。
一开始,这条通道跟他刚刚离开的那条没什么差别,地上满是凹凸不平的石头和泥块,看不到任何有用或有帮助的标识物。这单调的地洞是谁挖的?肯定是人类,至少也是类人生物。因为他发现,为了打通蜿蜒的通道,有好几处岩石都被凿开或砸碎了。
他被强烈的干渴和孤独所扰,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发现周围再次萦绕起轻缓的低语声。不过这次,他还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动——仿佛有微风吹起,拉扯着他的衣服;还有影子匆匆闪过,摇曳了火把的亮光。那轻柔的声音如泣如诉,他却完全听不懂。每当它们从旁经过,或是穿过他的身体,他都能感到一阵悲凉的寒意,像是……记忆之类的东西。某种失落的事物、形态和感觉,脱离了它们自己的时代。对它们而言,他根本不存在;而它们虽令人不安,对他而言亦是虚无。
除非我也变成它们的一员。 恐惧像泡沫一样涌上他的心头。有一天,会有其他蠢驴游荡到这里,感觉到西蒙的幽灵迎面扑来,嘴里念叨着:“你迷路了,迷路了,迷路了……” 
这个想法实在太可怕了。直到影子旋风消失良久,声音归于平静,他在心中依然念念不忘。
他又转了三次弯,每次都选择左边。终于,情况有了变化。
当时西蒙正考虑回头——最后一次转弯将他送进了一条地道,路面突然急转向下——但墙上的一块污迹吸引了他的目光。他将火把凑近些,发现石头的缝隙间长满了苔藓。既然有苔藓,他相信附近一定有水源。他已经渴得不行,忍不住抠下一把苔藓塞进嘴里,试着嚼了几口,勉强咽了下去。一时间,胆汁涌上喉头,他以为自己会吐出来。苔藓实在太苦了,好在里面确实有些水分。迫不得已的话,他靠吃苔藓也能多活一阵子——但他祈祷能有更好的选择。
他盯着那丛细小的植物,考虑自己能不能再吃一口,却发现刚才抠掉的苔藓下面露出一些发白的痕迹。他眯起眼睛,将火把凑得更近。显然是某种图案——长长的平行曲线,应该是残存的树叶或花瓣雕纹。时间几乎将它们磨损殆尽,但他注意到,这优雅的环状花纹跟他在大稚照和瑟苏琢见过的差不多。难道是希瑟的手艺?他这么快就走到这么深的地方了?
西蒙环顾通道,环顾粗糙不平的石面。就算出于实际的用途,他也无法想象这地方出自希瑟之手。但如果不是他们挖的通道,墙上为何会有他们的雕刻?
他摇摇头。问题实在太多了,但真正重要的是,到底哪里有水——哪里能出去?
他开始一边走一边仔细检查墙面,但即使跟着苔藓,他也没能立刻发现有用的线索。只是通道越来越宽,他连续选择的两条岔路也更有设计感:墙面显得对称,地板愈发平整。紧接着,他正要迈进一条岔路,突然脚下一空。
西蒙一声惊叫,抬手抓住了通道口。火把从他手中飞出,落进前方的黑暗:他刚才差一点就摔到那儿了。他惊惶地看着它在地上滚动。终于,它停了下来,火苗不断闪烁……但没熄灭。
是楼梯。他的火把躺在一段向下的残破楼梯上。开始的五六级台阶塌陷不见了,除了些许粗糙的边缘,什么都没留下。
他不想向下。他想往上。
可这是楼梯啊!也许下面会有什么东西——某些有用的场所。有什么状况会比现在更糟? 
没有。不可能更糟了。 
这同时也是一处左转弯,就算是个错误的选择,他也不至于完全迷路。可少了几级台阶,前面是一段豁口——长度将近他身高的两倍——他下去容易,再想改变主意爬回来可就难了。也许他应该换另一条路……
你在想什么呀? 他暗骂自己。他必须下去,哪怕只是为了取回火把。
西蒙在豁口处坐下,耷拉着双腿,掏出口袋里的干肉条。他撕下一小片,含在嘴里,沉默地看着下方。火光掩映下的台阶方方正正的,但未加修饰:这说明凿出来能用就行。看着它们,西蒙完全想不出这路会通向哪儿。
他一边看一边嚼,品味着咸咸的烟熏味道,嘴里充满了唾液。牙齿间有东西可嚼,感觉真是不错!
西蒙站起来,转身走回之前的通道。火光渐暗,他便抬手扶住墙壁,终于找到攀附在墙上的苔藓。他抠下好几把,全都塞进口袋,这才返回楼梯口,凝视着下方,直到看准一块最佳的落地点。他先滑下双腿,然后翻身趴在豁口,尽可能小心地往下挪。石头边缘蹭过他的肚皮和胸口,疼得他咬紧牙关。等到全身都伸展开,他松开了手。
一块松动的石头,也许是台阶破损的残片,正像毒蛇似的躺在下面等着他。他一只脚先踩到上面,却往旁边一滑,立刻扭到了脚踝。剧烈的疼痛瞬间传过大腿。
西蒙满眼是泪,在最上层的台阶躺了一会儿,咒骂自己的厄运。然后他坐起来,往前挪了挪,捡起掉落的火把,放在一旁,这才脱掉靴子,检查受伤的脚踝。
他的脚腕还可以适当弯曲,但扭向哪个方向都很疼。他相信自己没骨折——就算骨折了他也没什么办法!他脱掉衬衫,又撕下一块布条,然后将再次缩水的上衣穿了回去。他用布条尽可能扎紧脚腕和脚掌,穿回靴子试了试。他还能走,虽然比较疼。
那就走吧。不然还想怎么办? 
他一瘸一拐地朝下走去。
西蒙本希望这楼梯会通向一些更实际的场所,别再总是无边无际、毫无特色的通道。但等他周围的环境的确越来越“实际”,它们也越来越难以捉摸。
西蒙忍着疼痛,往下小心挪了百来步,楼梯便到底了。他拖着脚钻过一个参差不齐的洞口,进入一条走廊。这路跟他之前经过的通道都不一样。虽然铺满苔藓、堆积了经年累月的黑泥,但走廊无疑是用精心切割的石块堆砌而成,墙上满是雕刻。可他盯着雕刻看了一会儿,却发现它们闪闪发亮、飘忽游移,只能存在于眼角的余光中,完全不像石头上的印记,更像某种薄如纸、细如线的生灵。墙面和地板似乎也不太牢靠:在西蒙缓慢前行的过程中,每当他被视野边缘的什么东西吸引,或是因跳动的火光而分心时,它们似乎就会发生变化。笔直的长廊突然向上倾斜,或是骤然变窄。但等他转头细看,一切又都恢复了原样。
这地方跟他玩的把戏远不止如此。他曾经听到的动静又回来了,话语和水声中间还掺杂了抽象而古怪的音乐,来源不明,飘渺不定。一阵突如其来的味道拂过他的全身,但那甜美的花香很快便被原本的潮气冲淡,又过一会儿,一股刺鼻的糊味取而代之。
西蒙受不了了。他想躺下睡一会儿,希望醒来时周围也能稳定下来、不再变化。还是上方单调的通道比较好啊。他是不是已经走进了海底?是不是水流和浮光令万物都变得摇晃、舞动和闪烁?
你觉得,蠢驴,你在空空荡荡的地下走多久才会发疯? 
我才没疯, 他告诉自己。我只是累了。又累又渴。要是没有这些水声就好了。它们只能让事情变得更糟。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些苔藓,一边走一边嚼,强迫自己咽下这恶心的东西。
毫无疑问,他走过的地方曾经有人……很多人……居住并生活。天花板高悬于顶,碎石和尘土下的地板整整齐齐,每条岔道口的拱门都蚀刻着花纹,虽然又脏又旧,像被磨平了的卵石,还有很多被石头和泥土填满,但它们明显经过仔细的雕琢。
西蒙在一道入口前停留片刻,好让抽痛的脚踝稍事休息。他看着那堆堵门的尘土和岩石,不禁感觉土堆在变暗,直至发黑。这时,黑暗中绽放出一朵微光,西蒙突然发现自己看穿了门洞。他前迈了一步。黑糊糊的门后确实有个光点,应该是颗朦胧发亮的光球。在它旁边,沐浴在暗淡光线下的,是……一张脸。
西蒙倒吸一口凉气。那张脸抬了起来,好像坐在黑暗中的人听到了他的声音,但那高挑的双眼并没有定睛在他身上,而是越过了他看去。这是张希瑟的脸,至少此时此刻,在西蒙看来,应该是个希瑟,其闪烁的目光充满了痛苦和忧虑。他看到那人张嘴说话,眉头悲哀而质询地扬起。随后,黑暗变得模糊,光线渐渐消失,西蒙依然站在堆满碎石的门前,鼻尖离门口只有一指之遥。
枯萎。枯萎。死亡。死亡。 
一丝抽泣堵在他的喉咙。他转回长廊。
西蒙不知道自己盯着火把上的火焰看了多久。它在他眼前摇曳,形成一片黄色光芒的世界。要移开目光真的很难很难。
两边的墙面变成了水。
他停下脚步,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不知怎么,通道的地板竟成了大片黑暗之上的一条窄道,墙面则向后退开,与他站立的地板不再相接,其表面覆盖着流动的水帘。他能听见水流冲进地底空洞的声响,还能看到火把在水面上浮动的倒影。
西蒙朝路边走去,伸出手,但什么都没够到。他感觉指尖沾上了一层淡淡的水汽,等他收回手,碰碰自己的嘴唇,还能尝到一丝湿漉漉的甜味。他再次探出身子,朝危险的黑暗上空挥挥手,但依旧碰不到水帘。他怒骂起来。要是有碗、水杯,甚至勺子也行啊!
想想,蠢驴!用用脑子! 
他考虑片刻,将火把放在走道上,从头顶脱下破烂的衬衫。他跪在地上,抓住一只袖子,将其他部分用力挥了出去。衬衫稍稍擦上水流,往下一坠。他将其拉回,感觉衣服变沉了,不由心跳加速。他仰起头,将湿布按在嘴上。最初的几滴像蜜一样甜……
火光闪动。长廊里的一切似乎都倒向一边。突然,水流声更响了,接着却轻柔了下来,陷入沉寂。
西蒙满嘴是土。
他被呛住了,吐了一口又一口,然后又惊又怒地倒在地上嘶嚎、滚动,好像侧腹扎了一根棘刺的野兽。等他再抬起头,他看到了两面墙、他自己蹲伏的走道,以及墙面与走道间的空间——都是真的——唯独没有流动的水帘,只有石墙上一道淡淡的痕迹。墙面堆积了不知几百年的污垢,他刚刚用衬衫在上面擦了一把。
西蒙浑身发抖,大声嚎啕,却哭不出眼泪。他抹掉脸上的灰尘,从肿胀的舌头间抠出最后一点污泥。他嚼了几口苔藓,想去去尘土味,但那东西也很难闻,差点立刻把他恶心吐了。最后,他把嘴里的苔藓团吐进阴影深处。
这是什么天杀的鬼地方?我到底在哪儿? 
我孤身一人。一人。 
他颤抖着用力站起,想找个安全地方躺一躺,睡一会儿。他需要休息。这里没有水。到处都没有水。到处都不安全。
头顶高处的阴影间响起微弱的声音,唱起他听不懂的歌词。他没察觉到有风吹过,火焰却轻轻扰动。
我还活着吗?
对,我还活着。我是西蒙,我还活着,我不会放弃。我还没变成鬼呢。 
他总共睡了三次。不睡觉时,他就大嚼苦涩的苔藓,支撑自己继续前行。他用掉了超过一半的湿布条,好让火把持续燃烧。他已经记不起外面的世界了,好像打一出生,周围便只有摇曳颤动的火光、空空如也的石廊和窃窃私语的低响。就连他自身似乎也在融化,渐渐变成呢喃的阴影。
我是西蒙。 他提醒自己。我打败了一条龙,我赢得了白翎箭。我是活人。 
他如在梦中,穿过了一座巨堡的厅堂与廊道。在一道道闪电般来去匆匆的白光亮起的瞬间,他甚至看到过它的全盛时期。大厅里充斥着模糊的金色面庞,洁白闪亮的石墙倒映着天空的颜色。这里跟他见过的任何地方都不一样,溪水夹在石沟间,流过一个个房间;瀑布漫过墙壁,泛起阵阵浮沫。但所有水花都如梦幻一般,每次他伸出手,希望便在指尖化为砂砾。墙壁变得昏暗无形,光线暗淡下去,美丽的浮雕枯萎消散,西蒙只会发现自己走在另一片石厅的废墟里,像在巨墓中游荡的孤魂。
希瑟曾在这里生活, 他告诉自己。这里曾是阿苏瓦,光辉的阿苏瓦。不知为何,他们还在这儿……就像石头梦到了古老的过往。 
一个不祥又充满诱惑的念头渐渐浮现。舰船降生阿茉那苏曾说过,不知怎么,西蒙比其他人更容易走上梦境之路——在瑟苏琢山顶守夜时,他不就目睹了希瑟与北鬼的决裂吗?那么,如果找到办法,也许他就能……穿越回去。他可以进入梦中,出现在美丽的阿苏瓦,将整张脸都浸入流淌过宫殿的活水——届时,它将不会再化作尘土。他会活在阿苏瓦,永远不再回到这衰败、阴郁、黑暗又闹鬼的世界……
永远不再见到你的朋友?永远不再履行你的职责? 
但梦中的阿苏瓦是如此美丽。在一个个忽隐忽现的瞬间,他能看到玫瑰和其他各种出奇艳丽的花朵爬在墙面上,享受着从高窗透过的阳光。他能看到希瑟,生活在这里的梦中之人,优雅又奇特,好像羽毛鲜亮的鸟儿。梦境让西蒙窥探到了那个年代,当时凡人还没能摧毁希瑟华美的家园。不朽者肯定也会欢迎一位迷路的旅人……哦,仁慈的圣母啊,也许他们会在黑暗中欢迎他……
西蒙又虚弱又疲倦,被一块松脱的地砖绊了一下,四肢着地倒在地上。他的心脏敲打着胸膛,像铁砧一般沉重。他走不动了,一步都动不了。无论什么,都比这令人发狂的孤独强!
此时此刻,他面前的大厅虽忽明忽暗,却没有消失。在一片片云朵般移动的身形中,一个人影渐渐变得清晰。那是个希瑟女子,皮肤如阳光般金黄,头发像夜色般漆黑。她站在两棵相互缠绕、结满银色果实的树木中间,目光慢慢转向西蒙,直至脸上浮现出奇怪的表情,好像在某个孤独之处听到有声音呼唤她的名字。
“你……你能看到我?”西蒙喘着气问。他爬过地面,朝她的方向摸索。可她依然盯着他曾经待过的位置。
恐惧如潮水涌过全身。他错过了她!四肢的骨头像被一下子抽走,他无力地趴在地上。在那黑发女人身后,有一眼闪闪发亮的喷泉,飞溅的水滴掠过窗外倾斜的阳光,仿佛宝石般耀眼。她闭上眼睛,随后西蒙发现,有什么东西正在自己的意识最边缘摸索。她似乎就在几步开外,但又像天上的星辰一般遥远。“你看不到我吗!?”他哀号道,“我想进去!让我进去!”
她像雕像一样呆立不动,双手交叠在身前。高窗大厅逐渐变暗,最后只剩一束光线照在她身上。有什么东西拂过西蒙的思绪,轻巧仿佛蜘蛛的脚步,柔和好似蝴蝶的气息。
回去,小家伙。回去,好好活着。 
她睁开眼睛,再次看向他,眼中充满超凡的智慧以及仁慈。西蒙感觉得出来,她理解他,也想帮助他、扶持他。但她的话语只能令他更加苦涩。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她的身影渐渐淡化,不过一会儿,便成了古老的徜徉队伍中的又一道阴影。随后,瑰丽飘渺的大厅也闪烁着消失了,只剩西蒙倒卧在尘土中。火把在地上断断续续地燃烧,离他伸出的指尖只有半步之遥。
不见了。她撇下了我。 
西蒙号啕痛哭,直到再也哭不出来,直到喉咙沙哑、脸颊抽痛。他强撑着爬起,继续往前走。
他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他已经记不起自己昏睡过多少次,又嚼过多少次口袋里的苔藓了——这时,他终于发现了一道巨型阶梯。
除了火把上燃烧的那条,他已经没剩多少布条了。西蒙想了想这意味着什么,随后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得太远,不等回去找到盛满珀都因火的水池,火把就得燃尽了。他穿过迷宫城堡的一道弧形门洞,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宽敞的平台上。这地方很空旷,向上与向下的虚空之间都盘绕着宽阔的楼梯,数不清的台阶一边环绕升上阴影,一边盘旋落入黑暗。
是阶梯! 一丝记忆慢慢上浮,模糊得好像泥潭里的鱼。是……坦加阶梯?莫吉纳医师曾经……说过…… 
很久很久以前,在另一段生命里,有人曾叫另一个西蒙寻找这样一道阶梯——据说它会带着西蒙找到夜空、月光和湿漉漉的青草地。
也就是说……如果我往上走…… 
一阵骇人又刺耳的笑声陡然响起,在楼道之间回荡。有什么东西,要么是蝙蝠,要么是微小的悲伤回忆,扑打着飞进上方的黑暗,像叠羊皮纸一样沙沙作响。西蒙迈步爬上阶梯,几乎忘了抽痛的脚踝、极度的干渴以及完全而彻底的孤独。
我要呼吸新鲜空气。我要再次看到天空。我……我……我是西蒙。我不是鬼魂。 
可他向上爬了还不到五十步,就发现有段墙面坍塌了,阶梯外沿被砸得稀烂,剩下一个参差不齐的大黑窟窿,其他部分则被落石堵得严严实实。
“宝血圣树啊!” 他怒吼起来,“宝血,宝血圣树啊!” 
“……树……” 回音重复道,“……树啊……” 
他将火把举过头顶,狂怒地挥舞着,向那片虚空发起挑战。火舌鼓噪着划过黑幕。最后,他认输了,一瘸一拐地走下宽阔的台阶。
将近一年前,他头一次攀登坦加阶梯时,曾在黑暗的内部与外部穿梭往返,那段经历他已经记不清了……不过当时肯定没这么多该死的台阶!他往下走了那么远,居然还没掉进地狱的深渊,真叫人难以置信。
他迈着沉重的脚步,似乎至少向下走了一整天,却根本没发现出路:从所有平台伸出的所有拱门都被碎石堵住了,要想出去,他只能翻越栏杆,然后跳进……鬼才知道的什么地方?最后当他停下,躺在一道积满灰尘的平台上入睡之前,他真希望自己从没走上这道阶梯。可一想到要拖着脚步,返身爬回那近乎无穷的台阶,找到来时的入口,依然叫他不寒而栗。不,他唯一的方向只有往下。就算是这巨型台阶,也一定会有终点!西蒙缩起身子,陷入沉沉的睡眠。
他的梦境既清晰又混乱。三个活灵活现的人影紧追他不放——一个金发青年手持火把和长矛,走下一段陡峭倾斜的通道;一个年纪大些的男人,身披长袍,头顶王冠,两膝间横放一把长剑,上面还搁了本打开的厚书;一个高大的身形藏在阴影里,背挺得笔直,站在一片会活动的奇特地板中央。一而再,再而三,这三幅幻象来来回回,每次略有改变,貌似多了些细节,但又什么都没揭示。比如长矛青年扬了扬脑袋,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灰发男人从书上抬起头,像被突如其来的噪音打扰,接着黑暗中绽起一道红光,将他强有力的身形染成一片猩红;阴影中的人形转过身,手中握起一把长剑,额头上似乎长出了一对鹿角……
西蒙喘着粗气醒来,额头冷汗淋漓,手脚抖个不停。平时睡觉可梦不到这些东西:他就像一条小船,被卷进了湍急的梦境之河,只能无助地顺水漂流。他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还在宽阔的平台上,漂泊在阶梯的海洋之间。
梦境和低语, 他绝望地想,我必须远离它们。如果它们不肯放过我,我会死的。 
火把上的是倒数第二根布条。时间已所剩无几。如果他不能尽快找到出路,如果他再找不到太阳、月亮和新鲜空气,他将独自困在黑暗中,与死亡的阴影相伴。
西蒙加快了下楼的脚步。
坦加阶梯变得晦暗不清,西蒙自己则像个破水轮,两腿一上,一下,一上,一下,每迈一步,受伤的脚踝都要承受快步向下的重压,令他痛入骨髓。他干燥的嘴唇吹出轻浅的呼吸。如果他之前还不算发疯,那么现在,疯狂终于占据了他的心。一张大嘴正想把他吞下肚,这些阶梯就是它的牙齿。不管他向下蹦得有多快,脚踝有多疼,如何迅速倒脚踩上下一级台阶,他都逃不掉。脚下总有更多牙齿。更多白色的、平平的牙齿……
沉寂已久的低语声又在周围响起,活像海霍特礼拜堂修士们的赞歌。西蒙不理它们,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往下跑,一步、一步、又一步。空气里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儿,但他不允许自己停下来仔细分辨:低语声在追赶他,牙齿在嘲笑他,随时准备“咔”的一声合拢。
脚下本该有台阶的,结果却变成一片白白的平平整整的……西蒙往下跳到一半,腿下突然一绊,身子往前一冲,两肘重重地磕在石头上。他躺了一会儿,哽咽着抓紧火把,用力之大连指节都感到抽痛。他慢慢地抬起头。空气……闻起来……湿湿的。
宽阔的平台在他眼前延伸,消失在黑暗之中。没有台阶了,至少他没再看到。
西蒙发出痛苦的呻吟往前爬,直到黑暗凑到眼前。他探出手臂,胳膊在平台边缘扫到一小片尘土和碎石。
啪嗒。啪嗒。啪嗒。 小石子纷纷落入水里。从响声推断,水面离他并不远。
他喘着气,又往前挪了挪,尽量将火把伸进前方的黑暗。他在下面几肘尺远处看见了倒影,炽热火光的模糊倒影。希望油然而生,却比任何痛苦都更锥心。
骗局, 他心中呜咽。又是个骗局。是土……土……土…… 
他沿着平台边缘继续爬行,寻找能下去的路。他找到一段雕刻优美的小楼梯,便像螃蟹一样手脚并用地爬下。楼梯底部是个圆形的平台,一小块泛白的石板延伸着探入黑暗。火把的亮光照不出它有多长,但他看到水池向各个方向伸展,边缘消失在阴影里。池子很大——几乎算是个小湖。
西蒙趴在地上,伸出一只手,但又突然停下,闻了闻。如果整个池子都盛满了珀都因火,他的火把又凑得太近,那他肯定会被烧个精光,只剩一小堆灰烬。但下面并没有油腥味。他用手蘸了蘸,感觉水漫过手指,凉凉的,湿湿的。至少像水一样湿。他咂了咂手指。有股淡淡的金属味——但确实是水。
水! 
他用两手掬起满满一捧水,举到唇边,但大部分都淌到了下巴和脖子上,真正喝进喉咙的并不多。清水在舌头上欢呼雀跃,令他的血管充满了暖意。这感觉真是太棒了——远胜任何美酒,比他尝过的所有饮品都美妙。是水。他活下来了。
西蒙被喜悦冲昏了头。他喝个不停,直至撑得难受,肚子顶住了裤腰带。清凉微咸的池水如此滋润,他根本停不下口。他把水泼到头上和脸上,水花四溅,差点浇熄了火把,逗得他哈哈大笑,激起四面八方的回音。他将火把挪到楼道上的安全之处,又回去喝了个痛快,然后脱掉破破烂烂的衬衫和马裤,擦洗自己,任由清水舒服地、奢侈地、毫无节制地流过全身。最后,疲倦压倒了一切。他倒在湿漉漉的石头上,快活地哼着歌,直到沉沉睡去。
西蒙慢慢醒来,好似由深深的池底游上水面。很长一段时间,他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经历了什么。强劲的梦中蜃景再次涌来,如狂风卷落叶,掠过他昏沉的脑海。其中有众多手持长剑的士兵,一支全副武装的军队,骑马穿过高高的银色大门,无数盾牌闪着晃眼的光;一排尖细的塔楼笼置着彩虹般的光晕;一只渡鸦扬起脑袋,一只明亮的眼里闪过一道黄光;还有一轮金色的圆环,一棵树干雪白的大树,一顶转动的黑轮……
西蒙揉揉太阳穴,试图摆脱那些纠缠的影像。之前洗澡时,他的脑袋又平静又轻松,这会儿却剧烈跳动、抽痛不已。他呻吟着坐起。不论发生什么,梦境似乎总要折磨他。他还有别的事要考虑,必须立刻解决的事——至少可以试着解决。比如食物。还有寻找出路。
他抬起头,看到火把躺在狭窄楼梯口的台阶上。之前他真傻,只顾着泼水,差点浇灭珍贵的光源。不过它也燃不了太久了。他找到了水,却仍要面临致命的危机。
火光突然变亮了。西蒙眯起眼睛,这才意识到不是因为火把,而是整个大厅都充满了雾蒙蒙的光。而且有……什么东西……离得很近。非常强大的东西。他能感到它滚烫的呼吸喷上自己的脖子。
西蒙滚到一旁,觉得自己赤身露体、无能为力。他能更清楚地看到那个大池子,也能辨认出附近墙面和头顶天花板上梦幻般精巧的雕刻。但就算在扩散的光亮中,他也看不到池子对面,仿佛有雾气悬浮在水面上,遮蔽了他的视线。
就在他瞠目结舌时,一道影子出现在水池中间的雾里,灰色的雾气和漫射的光线令其身形显得异常庞大。它个子很高,斗篷翻飞,头上还长着角……鹿角。
那身影弯下腰——似乎不是出于尊敬,而是绝望。
津锦尊。 
声音在西蒙的脑海中隆隆作响,哀痛又愤怒,强大又寒冷,仿佛能冻裂石头的冰霜。雾气旋转翻腾,西蒙感觉自己的思绪也被一同卷走了。
津锦尊。多么沉重的悲伤。 
转瞬间,西蒙的精神像暴风中颤动的烛光,眼看就要被雾气中那东西的力量吹灭。他想尖叫,却叫不出声。他即将被那可怕的空无吞噬。他觉得自己在缩小、凋零、消失……
光线再度摇曳,突然熄灭。池子再度变成一个宽阔的黑色椭圆,只剩下他的火把勉强映出朦胧的黄光。
一时间,西蒙只能躺在地上大口喘气,像条被拖到船上的大鱼。他不敢移动,不敢出声,害怕那骇人的影子再次回来。
仁慈的安东啊,让我安歇吧。 古老的祷文自行涌现。愿我在你的臂膀中安睡,在你的怀抱间…… 
他再也不想越过梦境的边疆,加入此地鬼魂的行列了。自从陷进地底,在他见到并感受到的所有东西中,数这池子最诡异、最骇人、最强大。就算这里有水,他也待不下去了。何况他的火把很快就将熄灭,届时黑暗将把他彻底吞没。
他颤抖着跪在楼道下方,再次喝了个饱。他一边暗骂自己竟然没有水囊,一边费劲地穿上裤子和靴子,然后将衬衫浸入水池。至少它能湿上一阵子,如有需要,还能拧出一点水。西蒙捡起火把,开始寻找出路。他脚踝僵硬,但此时此刻,疼痛不算什么。离开这里才是首要目标。
片刻前曾展现出骇人景象的水池,现在只是一轮静静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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