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线
米蕊茉帮矮怪裹上绷带，动作尽可能轻。宾拿比克一句抱怨都没有，但她明白他那起泡的手会有多疼。
“好了。”她小心地打了个结，“休息一会儿，别乱动。我去弄点吃的。”
“挖了那么久，什么结果都没有。”矮怪盯着裹着布条的双手，悲伤地说，“除了土，土，还是土。”
“至少那些东西……没钻出来。”太阳已经落下西边的地平线，米蕊茉看不清行囊里都有些什么。于是她坐在地上，把斗篷在腿上铺平，将行囊倒了个底朝天。“那些掘地怪。”
“我反而希望它们钻出来，米蕊茉，多杀几只能让我心里好受点儿。看着它们鲜血四溅，我也会大吼大叫的，就像坎忒喀。”
米蕊茉摇摇头，宾拿比克反常的狂躁让她十分不安，但她也很惊讶自己心中的空洞感。她几乎没感到愤怒——应该说什么都感觉不到。“如果他……活着，那他会找到办法回到我们身边的。”她脸上露出幽幽的笑容，“他比我想象的更强壮，宾拿比克。”
“我还记得第一次在森林里遇见他的时候，”小个子说，“他就像只幼禽，像只小鸟。他看着我，头发乱糟糟地支棱着。那时我心想：‘若非我及时赶到，这家伙马上就要死了。’在我看来，他跟站都站不稳的小羊羔差不多，离开了羊群就孤苦无助。但从那以后，他让我惊讶了很多次。很多很多次。”矮怪叹了口气，“如果他掉下去的地方不光只有泥土和boghanik ，那我猜，他应该能找到出路。”
“当然。”米蕊茉盯着膝上那一堆捆扎好的东西，眼睛雾蒙蒙的。她都忘了自己要找什么。“当然。”
“那我们走吧。这么长时间以来，他总能化险为夷，相信这次他也能交上好运。”宾拿比克语气坚决，像是担心自己会遭到反驳。
“是啊，没错。”米蕊茉用双手捂住脸，揉着太阳穴，仿佛这样就能理清纷乱的思绪。“我会祈祷圣母艾莱西亚看顾他。”
可是每天有那么多人祈祷， 她心想，得到的回应却少之又少。该死的，西蒙，为什么你要离开我们？
西蒙虽然不在了，存在感反而变得愈发强烈。尽管米蕊茉也很喜欢宾拿比克，但跟矮怪坐在一起，分享自己煮的薄汤，却让她满心愧疚：他们还活着，还能吃东西，这似乎成了对“死去”好友的一种亵渎。不过他俩依然庆幸汤里还有一丁点儿肉——那是坎忒喀抓回来的一只松鼠。米蕊茉有些好奇，不知道母狼是先填饱肚子，还是先帮主人找到战利品，然后再替自己捕猎。这一点连宾拿比克自己都不清楚。
“它并不经常跟我分享食物，除非我很难过或受了伤。”他微笑了一下，露出一线牙齿的闪光，“我估计，这次两样都占全了。”
“不管怎样，愿上帝保佑它。”米蕊茉真心诚意地说，“我们的食物快吃光了。”
“我希望……”矮怪刚开口，突然又陷入沉默。米蕊茉确信他是想到了西蒙。就算在地底幸存下来，西蒙也没有东西吃啊。他俩没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把饭吃完。
“那么，接下来怎么办？”宾拿比克温和地问，“我不想显得……”
“我还是要去找我父亲。这一点不会改变。”
宾拿比克看着她，一言不发。
“你不用非得一起来。”虽然不喜欢自己说的话，她还是补充道，“也许你不来更好。如果西蒙成功逃生，他还会回来，应该有人等他。而且说到底，宾拿比克，这不是你的责任。他是我的父亲，却是你的敌人。”
矮怪摇摇头。“真到必须做出选择的时候，我再来决定吧。至于这里，我看傻等下去也不安全。”他瞟了一眼远处的海霍特，夜色下的城堡漆黑一团，没有一星半点的光亮。“也许我可以跟坎忒喀一起，藏在什么地方，时不时上来看看情况。”他摊开手掌，“但考虑这些还为时过早，我甚至不知道你打算怎样进入城堡。”他转过身，朝遥远的城堡挥挥手，“也许你有办法说服你父王，但我相信，就算你冲到大门口，也不会有人带你去见他。万一落到派拉兹手里，也许他会觉得你还是死掉为好，免得干扰他对你父亲的计划。你会就此消失的。”
米蕊茉不由打了个冷战。“宾拿比克，不管我叔叔和其他人怎么想，但我没那么傻。我有我自己的想法。”
宾拿比克摊开手掌。“我从没觉得你傻，米蕊茉。我认识的人里也没人这么想过。”
“也许吧。”她站起来，穿过湿漉漉的草地，走向自己的行李。薄雾轻蒙，细雨如丝。她在行囊里翻了一阵儿，找到捆扎好的包裹，将它带回到小火边。“在瑟苏琢，我花了很长时间弄这个。”
宾拿比克展开包裹，慢慢露出微笑。“啊。”
“我把它们抄在了兽皮上。”她的语气里带着相当的自豪，“因为我知道，这样能保存长久。那些卷轴，是你和茜……茜丝……”
“茜丝琪娜娜沫柯。”宾拿比克皱起眉头看着皮纸，“或者叫‘茜丝琪’，这样对低地人更好发音。”一时间，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很快面容又恢复了生气。他抬头看着米蕊茉。“所以你抄下了艾欧莱尔伯爵带来的地图。”
“是啊。他说这是古老的戴沃人地道。西蒙以前利用它们出过城堡，所以我想，我应该也能经由它们回去，不至于被人抓到。”
“不光是地道。”宾拿比克盯着兽皮上蜿蜒曲折的线条，“古老的希瑟城堡仍在海霍特地下，而且面积很大。”他眯起眼睛，“这些地图，不太好认啊。”
“我不清楚具体是哪些，所以全抄下来了，包括边角上的小图案和记号。”米蕊茉谦逊地说，“我只知道这些地图都没画错，我问过史坦异神父了。”她突然感到一阵恐慌，“确实没画错， 对吧？”
宾拿比克慢慢点头，黑发在额前跳动。“没错，看上去像是这里的地图——瞧，这就是你们口中的津濑湖。”他指了指地图最上端一圈大大的新月形弧线，“这一定是司维特悬崖，此时此刻，它就在我们脚下。”
米蕊茉凑过去看，目光急切地追随着宾拿比克小小的手指。过了一会儿，一阵强烈的悲伤感扫过她的全身。“如果我们在这儿，那西蒙陷进去的地方就没有任何地道。”
“也许吧。”宾拿比克的语气听起来并不确定，“不过，米蕊茉，这些地图都是在特定时期制作的。也许地图画完之后，他们又开凿了新的地道。”
“仁慈圣母艾莱西亚，希望是这样。”
“西蒙是在哪儿走出地道的呢？”宾拿比克问，“我记得好像是……”
“墓园，就在鄂克斯特城墙外。”米蕊茉接下话头，“我在那儿见过他，但刚一喊他他就跑了。他以为我是鬼。”
“那附近好像是有很多通道，时间甚至远在鄂克斯特及周边建筑建起之前。我怀疑这些地标是否还在。”他抬起头，看着捕猎归来的坎忒喀，大狼蓬松的毛发上缀着珍珠般的雨滴。
“我大概能辨认出他出来的位置。”米蕊茉说。“总之，我们可以去看看。”
“那就去吧。”宾拿比克伸个懒腰，“今晚再在这儿睡一宿。明天下山找马。”
“希望它们有足够的青草可吃。我们原本没打算待这么久。”
“我向你保证，如果它们把草吃光了，接下来就会大嚼绑住它们的皮绳。你不用担心马儿没吃的，只是我们有可能找不到它们。”
米蕊茉耸耸肩。“正如你一直说的那样，多想无益，到时候再看吧。”
“我这么说，是因为事实确实如此。”宾拿比克沉重地回答。
怒龙瑞秋明知会是这结果，但始终没有放弃。连着八天了，她放在外头的食物和水一直没人碰过。
瑞秋满心忧伤，祈祷圣瑞帕多赐给自己一些耐心，然后将无人问津的食物收回口袋。今天她的晚饭就是那颗小苹果和那点发硬的面包了。她又摆上新鲜的食物，掀开水碗的盖子，确保饮水依然干净。
她皱起眉头。可怜的哥斯伍跑哪儿去了？一想到他在黑暗中盲目徘徊，找不到自己定期投喂的粮食，她就感到心烦意乱。她很想去找他——事实上，最近几天，她散步的范围已经扩大了不少——但她清楚，这样只能惹来麻烦。往地下通道走得越远，她就越有可能摔倒、撞到头，甚至滚进某个洞里，到时候可就没人来救她了。她会担心瞎子哥斯伍，但又有谁会担心老瑞秋呢？
这些念头令她的眉头锁得更深。这类事情可能发生在她身上，那哥斯伍又有什么理由幸免呢？也许他离这儿只有几弗隆远，却因受伤而动弹不得。一想到有人需要照料，自己却缩手不前，她的心中就一阵阵刺痒，一阵阵躁动不安。她曾是整座城堡的女仆总管，某种形式上的女王，如今却连个可怜的瞎眼疯子都帮不上。
瑞秋扛起袋子，一步步走上楼梯，返回自己藏身的避难所。
她将挂毯拉到一边，推开暗门——她已经给合页仔细抹过油了——点亮一盏提灯，环顾四周。某种程度上讲，这样的隐居生活也算是平静安稳了：地方很小，容易打扫，反正只有她一个人住，所以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瑞秋把提灯放在当成桌子用的高脚凳上，又将椅子拉到旁边，中途不由得缩了下身子。今晚的潮气渗进了骨头，让她浑身疼得厉害。她不太想干针线活儿了，但又没别的事做，现在离一贯的睡觉时间还有一个多钟头。最后她决定还是不破例。过去她总会在巡夜哨兵吹响号角、交班给白昼守卫的前一刻醒来，而这段日子，她只有早晨上楼取水时，才能通过那房间的天窗获取一点外界的信息。这是她与旧时光仅剩的一丝联系了，她不希望受到一丁点儿干扰，所以，不论她的手指有多僵硬，她都必须再做一小时针线活儿，才能允许自己躺下休息。
她拿出刀子，将苹果切成小块，小心翼翼地嚼着，但等吃完，她的牙齿和牙床依然变得很痛。所以在吃干面包之前，她先把面包头浸在水杯里泡软。瑞秋做了个鬼脸。今晚她全身都疼，没搞错的话，应该快有暴风雨了——这把老骨头是这么说的。真是不公平。上周只有几天，她能透过楼上的窗缝真正看到阳光，可如今，连这点好日子都要被夺走了。
今天的针线活儿做得也不顺心。瑞秋思绪万千，虽说平时不会影响什么，但今晚每缝一针，她都会停下很久。
如果派拉兹没来，事情又会是什么样子？ 她心想。
埃利加也许成不了他父亲那样伟大的国王，但他强壮、精明、能干，说不定会改掉他的暴脾气，远离那些糟糕的朋友。城堡说不定还在她的管理之下，长桌铺着一尘不染的雪白桌布，地板被清扫擦拭得闪闪发光，女佣们工作勤奋——在瑞秋严厉的目光下，所有人都会工作勤奋。好吧，差不多所有人……
没错，西蒙。如果红牧师没来摧毁他们的生活，西蒙也就不会死。也许现在他也能找到适合的工作。他会长得更高大——哦，这个年纪的他们长得可真快——甚至还会长出男人的胡须，尽管她很难想象小西蒙的男子汉气概。有时工作结束，他会来探望自己，陪自己喝杯苹果酒并聊会儿天。她会留意他的裤腰带，免得他一时糊涂，跟不合适的姑娘搞在一起——她可不能让那孩子离自己太远……
有什么东西落到她手上，湿漉漉的。瑞秋吓了一跳。
哭？哭什么哭，你这老傻瓜？就为那头小蠢驴？ 她生气地晃了晃身子。够啦，他在天堂过得比你好，再说泪水也没法带他回来。
但能看他长大、成人、再次露出莽撞的微笑，那该多好……
瑞秋厌恶地放下针线活儿。既然干不下去，再欺骗自己也是浪费时间。她还不如找点别的事做，而不是坐在椅子上哭天抹泪，像个在炉边烤着火的糟老太婆。她还没死，要做的事儿还多着呢。
比如某人就需要她。瑞秋不顾隐隐作痛的关节，站起来在小屋里慢慢踱步。决定了，她要去找哥斯伍侯爵。她会小心翼翼，尽量保证自己的安全，但身为一名安东教徒，她有责任找到那个可怜人，看他是不是受了伤，或者生了病。
怒龙瑞秋开始制订方案。
厚厚的雨帘扫过墓园，压弯了及膝的长草，泼溅在倾倒的古老墓石上。
“找到什么了？”米蕊茉大声问道。
“没什么特别的。”哗哗的大雨中，矮怪的声音几不可闻，她只好弯腰凑近地穴门。“没找到任何地道。”他又解释一句。
“那就出来吧。我全身都湿透了。”她裹紧斗篷，抬起头。
越过墓园，海霍特森然耸立，黑暗而诡秘的尖顶映衬着泥灰色的天空。她看到耶尔丁塔蹲伏在草地之上，红色的窗户光芒闪动，像只蜷缩在老鹰阴影下的兔子。整座堡垒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安安静静，了无生气。城垛间没有士兵，屋顶上也没有旗帜，只有绿天使塔的一抹洁白似乎还带着些许活力。她想起当初，自己曾藏在那边，偷看西蒙在钟楼消磨一个个下午，做着白日梦。当时的海霍特原本压抑又窒息，正因为有了西蒙才显得愉快。而如今，城堡矗立在她面前，活像古老的硬壳怪兽，更像静候在网罗中间的老蜘蛛。
我真能进去吗？ 她怀疑地想。也许宾拿比克是对的。也许我真的顽固又任性，这只是异想天开而已。
但矮怪也可能错了。她赌得起吗？更重要的是，明知她与父亲可能再也无法在世上相聚，她真能这样一走了之吗？
“你说得对。”宾拿比克钻出地穴门，抬手挡住眼睛。“雨下得真大。”
“我们回去找马吧。”米蕊茉说，“那边能挡挡雨。你什么都没发现？”
“这墓也没有地道。”矮怪在皮裤上蹭掉满手的泥泞，“只有几个死人，没一个值得相处。”
米蕊茉做个鬼脸。“但我保证，西蒙是在这一带上来的。起码就在附近。”
宾拿比克耸耸肩，朝墓园南墙边被风扰动的榆树丛走去。他一边走，一边拉起兜帽。“要么你记错了，要么就是我还没发现地道隐藏的位置。但我已经摸过了所有墙面，检查了所有石头……”
“肯定不是你的问题。”她回答。一道闪电照亮天空，过了一会儿，雷声随之而来。突然，她眼前浮现出西蒙在黑暗的泥土中挣扎的模样。虽然她和矮怪说了很多话鼓励对方，但她明白，他已经走了，永远地走了。她喘着气，步伐踉跄，泪水淌下被雨打湿的面庞。最后她只能停下，大声抽泣，眼前一片模糊。
宾拿比克用小手握住她的手。“我在这儿呢。”他声音颤抖。
他们在雨中站了很久，直到米蕊茉平静下来。“对不起，宾拿比克。我不知道怎么办。我们找了一整天，但一无所获。”她咽了口口水，抹了把脸。她没法再提起西蒙。“也许我们该放弃。你是对的：我连城门前都走不到。”
“首先，我们得把自己弄干。”小个子拉着她，加快脚步走向树丛，“然后再讨论该做什么。”
“我们都找过了，米蕊茉。”宾拿比克说道。雷声再次滚过天空，马匹紧张地嘶鸣。坎忒喀盯着乌云，好像要去追逐并捕获那巨大的声响似的。“但如果你希望，等雨停了，我会再去找一遍——也许晚上搜索会更安全些。”
想到天黑之后再探索墓地，米蕊茉不由打了个冷战。另外，掘地怪的出现也表明，比起死者不安的鬼魂，地穴里还有更吓人的东西。“我不希望你这么做。”
他耸耸肩。“那你希望我怎么做？”
她看着地图。在这风雨交加的昏暗午后，弯弯曲曲的墨线几乎无法分辨。“这里还有其他线，肯定是指其他入口。这儿就有一条。”
宾拿比克眯起眼睛，研究地图。“依我看，这条地道是从津濑湖那边的石墙下出来的，恐怕会很难找，而且就在你父亲和他的士兵们眼皮子底下。”
米蕊茉难过地点点头。“我想你是对的。那这条呢？”
矮怪想了想。“这条应该在现在的镇子里。”
“鄂克斯特？”米蕊茉回过头，但她的目光无法穿透墓园的高墙，“鄂克斯特的某个地方？”
“是啊，你能看清吗？”他用短粗的手指拂过线条，“如果这个小森林叫津林，而我们现在站在这儿……”
“对，它一定在镇子中心。”她停下来想了想，“如果我遮住脸，或许……”
“那我呢，遮住身高和矮怪的特征？”宾拿比克苦笑着反问。
她摇摇头，有个主意渐渐成形。“不，你不需要。只要我们共乘一匹马，别人会以为你是个小孩。”
“真荣幸。”
米蕊茉笑得有些夸张。“没错，行得通！只要拉低兜帽，没人会多看你第二眼。”
“那西蒙的马怎么办？还有坎忒喀？”
“也许可以带上它们。”她不想放弃，“也许他们会以为坎忒喀是条狗。”
这次轮到宾拿比克爆出一阵气恼的大笑。“他们也许会把我这样的小个子当成是个人类小孩，但除非你也给它找件斗篷，不然谁都看得出，我的伙伴是头来自白色荒原的饿狼。”
米蕊茉看着坎忒喀毛茸茸、灰乎乎的大身板，难过地点点头。“我知道。这只是个想法罢了。”
矮怪微笑起来。“但你其他主意都不错。我想，只要我们注意几点……”
在离鄂克斯特北门几弗隆远的大路西侧，一片休耕田边的椴树丛里，他们化好了妆。
“宾拿比克，你往蜂蜡里掺了什么？”米蕊茉皱着眉头，用舌头舔了舔，“味道真怪！”
“别碰，不是让你吃的，”他回答，“很容易掉下来。至于答案嘛，就是一点上色用的黑泥。”
“看起来真像缺了牙齿？”
宾拿比克歪着头，看看效果。“像。你看上去邋里邋遢的，完全不像一个公主。”
米蕊茉抚过自己结满泥巴的头发，轻拍几下脏兮兮的脸。我一定很难看。 不知为何，她忍不住有些兴奋。就像是演剧，像一出乌瑟斯剧。我可以扮成任何人。
当然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西蒙的脸隐约浮现在眼前。她立时痛苦地记起自己正在干吗，这又有多危险——为了走到这一步，她已经失去了太多太多。
这是为了终结痛苦和杀戮， 她郑重地提醒自己，为了让我父亲找回理智。
她抬起头。“我觉得，我准备好了。”
矮怪点点头，转身拍拍坎忒喀的大脑袋，领着它走开几步，蹲下来，将脸埋进它毛茸茸的脖颈，跟它耳语了很久。米蕊茉只能听清几句矮怪语的喉音。坎忒喀晃着头，轻声抱怨，但没跑开。等到谈话结束，宾拿比克又拍拍它，用前额抵住它的额头。
“它不会让西蒙的马走失的。”他说，“现在，我们该出发了。”
米蕊茉跨上马鞍，朝小个子伸出一只手。他也爬了上去，坐在她身前。她用脚跟轻磕马腹。
她转过身时，西蒙的坐骑寻家正在滴着雨水的树下啃食青草。坎忒喀坐得笔直，竖起耳朵，黄眼睛专注地盯着主人小小的背影。
鄂克斯特大道成了一片泥海。马匹从泥中抽腿的时间都快赶得上迈步行走的时间了。
镇门没上闩。米蕊茉只是轻轻一推，吱呀一声，精心设计过平衡的门板就开了。她蹚过泥泞的车辙，重新上马。二人穿过两座高高的城门楼，雨水从郁结的灰色天空落到他们身上。
“没有卫兵。”她低声说。
“我看一个人都没有。”
一进门就是征战广场，大片鹅卵石围着中央的绿地，这里曾经举办过数不清的游行和庆典，此时却空无一人，只有几条皮包骨的瘦犬正在一条小巷口翻找残渣。看来广场已经荒废了好久，除了食腐动物再也无人问津。大片的积水随着雨滴泛起波纹。中间的绿地成了荒凉的泥潭。
马蹄的回音惊动了瘦犬。它们盯着二人一马，垂着舌头，黑眼珠里透露着警戒。片刻后，狗群转身跑进巷内，惊起一片水花。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米蕊茉纳闷地问。
“我们应该能猜到。”宾拿比克说，“你见识过附近的镇子和村庄了，而我穿过北方的雪原时，也看到那边同样空旷。至于这里，你明白的，离一切的源头海霍特最近。”
“可这些人去哪儿了呢？他们离开斯坦郡、哈苏山谷，还有……这里。然后呢？人又不会凭空消失。”
“是不会。我觉得有些人可能死于粮食歉收，有些人应该去南方了。今年年景很糟，我们大概也都知道发生了什么。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肯定会觉得自己突然遭到了诅咒。”
“哦，仁慈的艾莱西亚。”她的难过中掺杂着强烈的愤怒和怜悯，“我父亲都做了什么？”
宾拿比克摇摇头。
他们踏上宽敞的主干道，终于发现了一些人类活动的迹象：少数紧闭的窗缝中有火光闪动，远处有扇房门砰的一声关上。米蕊茉似乎听到一阵微弱的祈祷，但声音嘶哑、断断续续，她实在无法想象这是从人类的口中发出，更像某个游魂留下的哀嚎。
二人沿着主干道拐了个弯，终于在前面一条狭窄的岔路上看到一个人影。那人披着破烂的斗篷，正拖着脚步，慢慢离开大路。见到一个真正的活人，反而吓了米蕊茉一跳，不由勒马驻足观察了片刻。像是感觉到陌生人的出现，人影也转过身，刹那间，兜帽下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惊恐的脸——但很难看出是男是女——随后那人匆忙向前跑去，消失在窄巷里。等米蕊茉和宾拿比克走近路口，已经看不到任何人了。所有面朝窄巷的街门，似乎都被封住了好长时间。
“不管他是谁，都被我们吓坏了。”米蕊茉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惊讶。
“瞧瞧这周围，你也怪不得他。”小个子朝阴郁的街道挥挥手，“不过无所谓了。我敢说，这里一定发生过很多可怕的事——但这轮不到我们操心。我们是来找东西的。”
“是啊。”米蕊茉随口答道，心思却没怎么跟上小个子的话。她盯着溅满泥点的墙面和昏暗空荡的街道，久久无法移开视线。这里就像发过一场大洪水，把所有人都卷走了。“是啊。”她重复道，“可要怎么找呢？”
“根据地图，地道口好像在镇子中间。我们是在往那个方向走吗？”
“对。主干道穿过整个镇子，一直通往尼鲁拉之门。”
“那么，那是什么？”宾拿比克伸手一指，“它好像挡住了前路。”几弗隆远处，一个巨大的黑色建筑横跨过路面。
“那个？”米蕊茉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花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哦，那是圣撒翠大教堂……的背面。”
宾拿比克沉默了一会儿。“它就在镇子中央？”
“差不多。”矮怪意味深长的语气终于将她的注意力拽了回来，不再一心想着噩梦般空空荡荡的主干道，“怎么了？宾拿比克？有什么问题？”
“等我们靠近点再说。怎么没有黄金墙？我听人说，圣撒翠教堂的黄金墙很有名。”
“墙在另一边——面对城堡的那一边。”
他们沿主干道继续走。米蕊茉不由怀疑，附近还是有人的——这座镇子不应该近乎荒废，实际上仍有可能住得满满的。也许所有居民都像她刚才见到的人一样胆怯，也许他们正在窗扇和墙缝后面悄悄地盯着自己。不知为何，这念头跟鄂克斯特人都离开了一样诡异。
或者，这里还有些奇怪的东西存在。道路两旁，曾经聚着各类小商贩的货摊都空了，但她突然有了种预感，似乎那些空位正等着被某些新生命填满——它们不同于曾在此地奔忙求生的农夫、佃户和镇民，就像泥巴不同于干燥晒硬的土壤一样。
圣撒翠教堂金色的外墙面早被不法之徒敲掉了，就连著名的石块浮雕也被凿得面目全非，看起来有人用锤子极为粗暴地砸掉了上面覆盖的金子，用时不超过一个钟头。
“它原本很漂亮。”米蕊茉心里已经没多少悲哀或惊讶了，“阳光一照，整座教堂好像环绕着圣火。”
“时局糟糕，金子比美景更有价值。”宾拿比克沉吟道，眯眼看着一张张被毁掉的圣人的脸，“我们去看看门是不是开着。”
“你觉得它在这儿？那条地道？”
“你看过地图了，它一直延伸到鄂克斯特镇中心。我猜这地方的地窖比镇子其他建筑更深。”
推开巨大的木门并不容易。米蕊茉和宾拿比克沉肩用力，铰链发出呻吟，双开大门吱嘎吱嘎地开了将近一肘尺，终于让他俩挤了进去。
进门之后，他俩发现前厅的装饰也失落了大半。大门两边的底座都空了，曾经挂在墙上、设计成窗户一般、绘着乌瑟斯·安东时代的巨型壁毯落在石板地上，被纷乱的泥脚印踩得一塌糊涂。屋里充满腐烂潮湿的臭味，像是长期遭到遗弃。然而，越过前厅，大礼拜堂处有光在闪。
“那边有人。”米蕊茉轻声说。
“或者有人还会时而到这里，点起蜡烛。”
两人才走几步，内门那边便现出个人影。
“你们是谁？来上帝之家找什么？”
听到另一个人类的声音，米蕊茉瞠目结舌，一时竟说不出话。宾拿比克见状，上前一步，肩膀却被公主轻轻按住。“我们是旅人。”她说，“我们想来看看圣撒翠大教堂。这里的大门以前从不关闭。”
“你们是安东教徒？”
米蕊茉觉得这口音有些耳熟。“我是。我的同伴来自异乡，但他曾为教廷效劳过。”
那人犹豫片刻，再度开口。“如果你们发誓不是敌人，那就请进吧。”
听他颤抖的声音，米蕊茉怀疑，就算他们真是敌人，他也拦不住。但她还是说道：“我们不是。谢谢你。”
人影从门口消失了，米蕊茉领着宾拿比克往前走去。她依然很谨慎。在这闹鬼的城市，任何人都有可能住在教堂里。就像蜘蛛利用地洞一样，干吗不把它当成陷阱，引诱粗心大意的人呢？
室内不比外面暖和多少，大礼拜堂里阴影浓重。宽敞的大厅内只有十几根蜡烛在燃烧，烛光甚至难以照亮上方高高的拱顶。另外，穹顶也有些怪怪的。米蕊茉仔细观察一阵儿，才发现除了少许碎片还附在铅框上，所有玻璃都不见了。一颗孤独的星星在光秃秃的天上闪烁。
“被风暴毁了。”身边响起一个声音，她吓了一跳，身子缩了缩。“所有美好的窗户，多年来的心血，都毁了。这是对凡人的审判。”
一个身穿肮脏灰袍的老人站在一旁，暗淡的光照在他身上。他脸庞松垂，褶皱层层叠叠，仅剩几根白发的光头上戴着一顶左右倾斜、奇形怪状的帽子。“你看起来很难过。”他喃喃道，听口音是爱克兰人，“你以前见过我们的圣撒翠教堂吗……”他犹豫一下，像在搜寻字眼而不得，“你见过……它吗？”
“见过。”米蕊茉明白，假装不知道会更安全，但老人那悲哀的骄傲让她不忍心骗他，“我见过。以前它很美。”
“只有塞斯兰·安东尼斯的大圣堂才能与之相提并论。”他伤感地说，“不知道它还在不在？这段时间，我们打听不到南方的消息。”
“我相信它还在。”
“哦，是吗？好啊，实在太好了。”话虽这么讲，但听说竞争对手没遇到类似的悲惨命运，他似乎有些失望，“愿救主赦免我们这些糟糕的主人。”他突然说道，还用颤抖的手轻轻拉起米蕊茉的胳膊，“进来避避风暴吧。你和你儿子……”他朝宾拿比克做个手势。矮怪不由惊讶地抬起头，老人是不是忘了米蕊茉刚刚说过的话？“……在这儿很安全。他们把我们美好的东西都抢走了，但我们仍被上帝的眼睛看顾。”
他领着他们经过侧廊，走向圣坛——上面有块盖着布的石头——嘴里不住嘟囔着曾安放在这里或那里的美好圣物，还有它们后来遭受的可怕命运。米蕊茉没怎么听他说话：她被靠着墙面或躺在角落里的散乱人影吸引住了。其中一两个盖着等身长的布，躺在长凳上，像是睡着了。整个大教堂里大概有好几十人，全都默不作声，一动不动。米蕊茉突然产生了一个恐怖的念头。“这些人都是谁？”她问，“他们……死了？”
老人惊讶地抬起目光，然后微笑着摇摇头。“不，不，他们跟你一样，是朝圣者，是旅人，来找一处安全的避风港。上帝引领他们来此，让他们在他的教堂里避难。”
老人又开始描述圣撒翠教堂曾经的辉煌，米蕊茉感觉袖子被人拽了一下。
“问问他，这里的地下有没有我们要找的东西。”矮怪轻声说。
好不容易等那人停下话头，米蕊茉赶紧抓住机会问道：“这座教堂下面有地道吗？”
“地道？”这个问题令老人黏湿的眼睛亮起古怪的光，“什么意思？地下有陵墓，所有主教都在其中安歇，直到审判日的降临。但没人去那里。那是……圣地。”他看起来有些不安，目光越过圣坛，望向米蕊茉看不到的什么东西。“那不是旅人该去的地方。你问这个做什么？”
米蕊茉不忍让他更加难过。“我曾经听说，这里是个……十分神圣的地方。”她低下头，“我有个很亲近的人陷入了危险。我觉得，如果这里有些圣龛……”她飞快地说着。这本来是谎言，但她转念一想，又发现自己说的都是实话：跟她亲近的某人确实遇到了危险。在他们离开之前，她应该为西蒙点一支蜡烛。
“啊。”老人似乎平静下来了，“不，这里不是那种地方，完全不是。来吧，快到晚祭的时间了。”
米蕊茉很是惊讶。这样说来，教堂虽然看起来成了空壳，但仍在举行仪式。她很想知道，肥胖、暴躁的德米蒂主教和他手下的牧师们怎么样了。
那人领着他们，走向面对圣坛的第一排长凳，示意二人坐下。真讽刺，米蕊茉以前经常坐在这里，坐在父亲和祖父身边。老人走到石台和石台上参差不齐的布幔后，将双臂举到空中。“来吧，我的朋友们。”他大声说道，“你们可以回来了。”
宾拿比克看着米蕊茉。她耸耸肩，不知道这人想要他们干什么。
但牧师呼唤的却不是他俩。过了一会儿，一群黑影盘旋着、扑打着，从残破而阴郁的穹顶降下。米蕊茉惊讶地轻叫一声，看着渡鸦纷纷落在圣坛上。没多久，幕布上就挤满了二十来只黑鸟，它们翅膀贴着翅膀，油亮的羽毛在烛光中闪烁。
老人念起诺塔利斯弥撒祭文。伴着他的声音，渡鸦开始梳理羽毛。
“这是干吗？”宾拿比克问，“我从没听说你们的敬拜还有这个环节。”
米蕊茉摇摇头。这老人显然疯了。他正用纳班语对着渡鸦讲道，它们则趾高气扬地在圣坛上来回踱步，发出刺耳、难听的哭号声。在这整个场景里，除了怪诞的仪式，还有种几乎同样诡异的东西，某种难以形容的……
突然，老人举起双臂，画了个圣树标记。她终于认出了他。圣坛上的人正是德米蒂主教——可他怎么这么瘦了？体型只剩从前的一半。他连声音都跟以前不一样了：没有了厚实的肥肉，他的声音听起来又尖又细。但洪亮又抑扬顿挫地念出祭文时，曾经的德米蒂又回来了，她疲倦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他原本的模样：一只肿胀的牛蛙，傲慢又自大。
“宾拿比克。”她小声说，“我认识他！他是这儿的主教。但样子完全变了！”
矮怪看着蹦蹦跳跳的渡鸦，觉得又好笑又不安。“那你能劝说他帮帮我们吗？”
米蕊茉想了想。“恐怕不行。他应该很珍爱他的教堂，肯定不会让我们下到陵墓去。”
“那我相信，陵墓就是我们必须查探的地方了。”宾拿比克轻声说，“我们必须寻找机会。”他抬头看着德米蒂。后者正仰着头，闭着眼，站在原地，双臂伸展，像在模仿他的黑鸟信徒。“我有些事要忙，非常重要。在这儿等我。只要一会儿就好。”他从长凳上静静地站起，转身迅速经过侧廊，朝教堂前部走去。
“宾拿比克！”米蕊茉轻声唤道，但矮怪只是抬了抬手，便消失在前厅里。她心神不宁，不情不愿地继续观看这诡异的演出。
除了自己和渡鸦，德米蒂似乎完全不记得这里还有别人了。一对黑鸟从圣坛上飞起，落在他的两肩。他还在热情地讲道，手臂像风车般挥舞着，它们则紧紧抓住他摇晃的身子，拍打着黑色双翼，保持住平衡。
主教开始念诵祭文的最后部分，整群鸟都飞了起来，绕着他的脑袋打转，像朵哇哇乱叫的雷云。之前的仪式看起来还有几分滑稽，现在却完全变了味道：米蕊茉突然意识到，它从头到尾都很恐怖。这世界还有哪个角落没被疯狂压垮吗？难道一切都已如此败坏？
德米蒂念完最后一段纳班语，沉默下来。渡鸦群又转了几圈，然后像阵旋风，盘绕着飞上破碎的穹顶，消失在阴影里，只剩嘶哑的叫声还在空中回荡。等所有噪声都消失后，教堂陷入沉寂。德米蒂主教气力耗尽，脸色发灰，在圣坛后俯下身子。
一段时间过后，他还是没起来。米蕊茉开始怀疑，老人是不是昏过去甚至死了。于是她站起来，小心地挪向圣坛，一边走一边警惕着天花板，害怕那些渡鸦随时回来，挥动着钩爪和尖嘴……
德米蒂蜷缩在圣坛后的一张破毯子上，轻声打着鼾。睡觉时，他脸上松弛的皮肤更加不成样子，褶子一层层垂落，仿佛一张融化的蜡面具。米蕊茉浑身发抖，赶紧回到自己的座位，但过了一会儿，就连这里都让她觉得太空旷、太容易受到攻击。屋里满是安静的人影，但她总觉得他们是在装睡，一旦确定她的同伴不会回来，便会起身扑向她。
米蕊茉似乎等了很长时间。前厅好像比穹顶破裂的礼拜堂更冷，好在出口就在附近，一眼就能看到。一阵夜风穿过半开的大门，让她感觉离自由近了些，也更安全了些。但当大门铰链发出尖叫时，她还是吓得蹦了起来。
“啊。”宾拿比克闪进门，“外面还在下大雨。”他将水甩在石板地上。
“德米蒂主教在圣坛后睡着了。宾拿比克，你去哪儿了？”
“把你的马牵去给寻家和坎忒喀做伴。就算这里没有我们想找的东西，我们也能轻松走过整个镇子。但要真找到通道入口，恐怕等我们回来，你的马早就被饥民炖成汤了。”
米蕊茉还没想到这一点，但她相信他是对的。“很高兴你想得这么周全。现在我们怎么办？”
“去找地道。”宾拿比克说。
“德米蒂主教提到墓穴时，一直瞟向教堂后面，也就是圣坛后的那堵墙。”
“嗯……”矮怪点点头，“你观察得很仔细，记忆力也不错。在我想来，我们首先也该搜索那边。”
“我们得安静些——别弄醒他。”
“就像雪鼠一样，厚厚的脚垫踩着白雪。”宾拿比克捏了捏她的手。
结果，担心德米蒂从熟睡中醒来纯属多余。老人鼾声很轻，但一直没停，就算他俩蹑手蹑脚经过，身子也连动都没动一下。圣坛后的高墙曾经铺着圣撒翠殉难图案的瓷砖，现在只剩下碎裂的灰泥和少数几块彩色陶片。在墙壁的一端，腐烂的天鹅绒垂帘后，立着一道矮门。宾拿比克用力一拉就开了，像是经常使用似的。矮怪往里瞟了一眼，又转回身子。“拿些蜡烛。”他嘀咕道，“这样就能省下包裹里的火把，以后再用。”
米蕊茉转回去，从烛台上拔了两支蜡烛。德米蒂虽然古怪，却对他俩十分友善，不禁令她感到有些愧疚。但她转念一想，他们的目的远比偷窃之罪重要，而且对主教也有好处——说不定有一天，他甚至能看到心爱的教堂得到重建。然而到那时，这些渡鸦会不会受到欢迎呢？希望不会。
米蕊茉和宾拿比克一人握着一支蜡烛，小心地走下狭窄的楼道。经过了好几个世纪，人们在石阶中间踩出了一条小沟，仿佛干涸的河床。他俩走下台阶，进入低矮的墓穴群，停下脚步，四下打量。两边的墙面像蜂巢般凿满了壁龛，每一格都放着沉默安眠的石像，大多穿着袍子及其他代表教职的物品。但除了墓洞，整间窄厅似乎再无他物。
宾拿比克指着一条似乎没多少人经过的弯道。“我看应该是这条路。”
米蕊茉瞥了一眼阴暗的通道。泛白的泥墙没有任何标记，将来的圣人大概也不会躺在那里。她深吸一口气。“那就走吧。”
上方的教堂里，一对渡鸦自天顶降下，稍微转了几圈，落在了圣坛上。它们肩并肩站着，亮闪闪的眼睛盯着墓穴的门。但它们并非仅有的窥探者。墙边的阴影里，有个身影动了动，悄悄地爬过教堂，经过圣坛，像米蕊茉和矮怪一样小心地迈开脚步，随后在墓穴门外停了一会儿，仿佛在聆听什么声音。片刻后，黑影溜进门，发出轻微的啪嗒声，走下了阶梯。
在那之后，除了主教平稳的鼾声和渡鸦翅膀微弱的沙沙声，黑暗的教堂里再无其他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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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她小心地打了个结，“休息一会儿，别乱动。我去弄点吃的。”
“挖了那么久，什么结果都没有。”矮怪盯着裹着布条的双手，悲伤地说，“除了土，土，还是土。”
“至少那些东西……没钻出来。”太阳已经落下西边的地平线，米蕊茉看不清行囊里都有些什么。于是她坐在地上，把斗篷在腿上铺平，将行囊倒了个底朝天。“那些掘地怪。”
“我反而希望它们钻出来，米蕊茉，多杀几只能让我心里好受点儿。看着它们鲜血四溅，我也会大吼大叫的，就像坎忒喀。”
米蕊茉摇摇头，宾拿比克反常的狂躁让她十分不安，但她也很惊讶自己心中的空洞感。她几乎没感到愤怒——应该说什么都感觉不到。“如果他……活着，那他会找到办法回到我们身边的。”她脸上露出幽幽的笑容，“他比我想象的更强壮，宾拿比克。”
“我还记得第一次在森林里遇见他的时候，”小个子说，“他就像只幼禽，像只小鸟。他看着我，头发乱糟糟地支棱着。那时我心想：‘若非我及时赶到，这家伙马上就要死了。’在我看来，他跟站都站不稳的小羊羔差不多，离开了羊群就孤苦无助。但从那以后，他让我惊讶了很多次。很多很多次。”矮怪叹了口气，“如果他掉下去的地方不光只有泥土和boghanik ，那我猜，他应该能找到出路。”
“当然。”米蕊茉盯着膝上那一堆捆扎好的东西，眼睛雾蒙蒙的。她都忘了自己要找什么。“当然。”
“那我们走吧。这么长时间以来，他总能化险为夷，相信这次他也能交上好运。”宾拿比克语气坚决，像是担心自己会遭到反驳。
“是啊，没错。”米蕊茉用双手捂住脸，揉着太阳穴，仿佛这样就能理清纷乱的思绪。“我会祈祷圣母艾莱西亚看顾他。”
可是每天有那么多人祈祷， 她心想，得到的回应却少之又少。该死的，西蒙，为什么你要离开我们？
西蒙虽然不在了，存在感反而变得愈发强烈。尽管米蕊茉也很喜欢宾拿比克，但跟矮怪坐在一起，分享自己煮的薄汤，却让她满心愧疚：他们还活着，还能吃东西，这似乎成了对“死去”好友的一种亵渎。不过他俩依然庆幸汤里还有一丁点儿肉——那是坎忒喀抓回来的一只松鼠。米蕊茉有些好奇，不知道母狼是先填饱肚子，还是先帮主人找到战利品，然后再替自己捕猎。这一点连宾拿比克自己都不清楚。
“它并不经常跟我分享食物，除非我很难过或受了伤。”他微笑了一下，露出一线牙齿的闪光，“我估计，这次两样都占全了。”
“不管怎样，愿上帝保佑它。”米蕊茉真心诚意地说，“我们的食物快吃光了。”
“我希望……”矮怪刚开口，突然又陷入沉默。米蕊茉确信他是想到了西蒙。就算在地底幸存下来，西蒙也没有东西吃啊。他俩没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把饭吃完。
“那么，接下来怎么办？”宾拿比克温和地问，“我不想显得……”
“我还是要去找我父亲。这一点不会改变。”
宾拿比克看着她，一言不发。
“你不用非得一起来。”虽然不喜欢自己说的话，她还是补充道，“也许你不来更好。如果西蒙成功逃生，他还会回来，应该有人等他。而且说到底，宾拿比克，这不是你的责任。他是我的父亲，却是你的敌人。”
矮怪摇摇头。“真到必须做出选择的时候，我再来决定吧。至于这里，我看傻等下去也不安全。”他瞟了一眼远处的海霍特，夜色下的城堡漆黑一团，没有一星半点的光亮。“也许我可以跟坎忒喀一起，藏在什么地方，时不时上来看看情况。”他摊开手掌，“但考虑这些还为时过早，我甚至不知道你打算怎样进入城堡。”他转过身，朝遥远的城堡挥挥手，“也许你有办法说服你父王，但我相信，就算你冲到大门口，也不会有人带你去见他。万一落到派拉兹手里，也许他会觉得你还是死掉为好，免得干扰他对你父亲的计划。你会就此消失的。”
米蕊茉不由打了个冷战。“宾拿比克，不管我叔叔和其他人怎么想，但我没那么傻。我有我自己的想法。”
宾拿比克摊开手掌。“我从没觉得你傻，米蕊茉。我认识的人里也没人这么想过。”
“也许吧。”她站起来，穿过湿漉漉的草地，走向自己的行李。薄雾轻蒙，细雨如丝。她在行囊里翻了一阵儿，找到捆扎好的包裹，将它带回到小火边。“在瑟苏琢，我花了很长时间弄这个。”
宾拿比克展开包裹，慢慢露出微笑。“啊。”
“我把它们抄在了兽皮上。”她的语气里带着相当的自豪，“因为我知道，这样能保存长久。那些卷轴，是你和茜……茜丝……”
“茜丝琪娜娜沫柯。”宾拿比克皱起眉头看着皮纸，“或者叫‘茜丝琪’，这样对低地人更好发音。”一时间，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很快面容又恢复了生气。他抬头看着米蕊茉。“所以你抄下了艾欧莱尔伯爵带来的地图。”
“是啊。他说这是古老的戴沃人地道。西蒙以前利用它们出过城堡，所以我想，我应该也能经由它们回去，不至于被人抓到。”
“不光是地道。”宾拿比克盯着兽皮上蜿蜒曲折的线条，“古老的希瑟城堡仍在海霍特地下，而且面积很大。”他眯起眼睛，“这些地图，不太好认啊。”
“我不清楚具体是哪些，所以全抄下来了，包括边角上的小图案和记号。”米蕊茉谦逊地说，“我只知道这些地图都没画错，我问过史坦异神父了。”她突然感到一阵恐慌，“确实没画错， 对吧？”
宾拿比克慢慢点头，黑发在额前跳动。“没错，看上去像是这里的地图——瞧，这就是你们口中的津濑湖。”他指了指地图最上端一圈大大的新月形弧线，“这一定是司维特悬崖，此时此刻，它就在我们脚下。”
米蕊茉凑过去看，目光急切地追随着宾拿比克小小的手指。过了一会儿，一阵强烈的悲伤感扫过她的全身。“如果我们在这儿，那西蒙陷进去的地方就没有任何地道。”
“也许吧。”宾拿比克的语气听起来并不确定，“不过，米蕊茉，这些地图都是在特定时期制作的。也许地图画完之后，他们又开凿了新的地道。”
“仁慈圣母艾莱西亚，希望是这样。”
“西蒙是在哪儿走出地道的呢？”宾拿比克问，“我记得好像是……”
“墓园，就在鄂克斯特城墙外。”米蕊茉接下话头，“我在那儿见过他，但刚一喊他他就跑了。他以为我是鬼。”
“那附近好像是有很多通道，时间甚至远在鄂克斯特及周边建筑建起之前。我怀疑这些地标是否还在。”他抬起头，看着捕猎归来的坎忒喀，大狼蓬松的毛发上缀着珍珠般的雨滴。
“我大概能辨认出他出来的位置。”米蕊茉说。“总之，我们可以去看看。”
“那就去吧。”宾拿比克伸个懒腰，“今晚再在这儿睡一宿。明天下山找马。”
“希望它们有足够的青草可吃。我们原本没打算待这么久。”
“我向你保证，如果它们把草吃光了，接下来就会大嚼绑住它们的皮绳。你不用担心马儿没吃的，只是我们有可能找不到它们。”
米蕊茉耸耸肩。“正如你一直说的那样，多想无益，到时候再看吧。”
“我这么说，是因为事实确实如此。”宾拿比克沉重地回答。
怒龙瑞秋明知会是这结果，但始终没有放弃。连着八天了，她放在外头的食物和水一直没人碰过。
瑞秋满心忧伤，祈祷圣瑞帕多赐给自己一些耐心，然后将无人问津的食物收回口袋。今天她的晚饭就是那颗小苹果和那点发硬的面包了。她又摆上新鲜的食物，掀开水碗的盖子，确保饮水依然干净。
她皱起眉头。可怜的哥斯伍跑哪儿去了？一想到他在黑暗中盲目徘徊，找不到自己定期投喂的粮食，她就感到心烦意乱。她很想去找他——事实上，最近几天，她散步的范围已经扩大了不少——但她清楚，这样只能惹来麻烦。往地下通道走得越远，她就越有可能摔倒、撞到头，甚至滚进某个洞里，到时候可就没人来救她了。她会担心瞎子哥斯伍，但又有谁会担心老瑞秋呢？
这些念头令她的眉头锁得更深。这类事情可能发生在她身上，那哥斯伍又有什么理由幸免呢？也许他离这儿只有几弗隆远，却因受伤而动弹不得。一想到有人需要照料，自己却缩手不前，她的心中就一阵阵刺痒，一阵阵躁动不安。她曾是整座城堡的女仆总管，某种形式上的女王，如今却连个可怜的瞎眼疯子都帮不上。
瑞秋扛起袋子，一步步走上楼梯，返回自己藏身的避难所。
她将挂毯拉到一边，推开暗门——她已经给合页仔细抹过油了——点亮一盏提灯，环顾四周。某种程度上讲，这样的隐居生活也算是平静安稳了：地方很小，容易打扫，反正只有她一个人住，所以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瑞秋把提灯放在当成桌子用的高脚凳上，又将椅子拉到旁边，中途不由得缩了下身子。今晚的潮气渗进了骨头，让她浑身疼得厉害。她不太想干针线活儿了，但又没别的事做，现在离一贯的睡觉时间还有一个多钟头。最后她决定还是不破例。过去她总会在巡夜哨兵吹响号角、交班给白昼守卫的前一刻醒来，而这段日子，她只有早晨上楼取水时，才能通过那房间的天窗获取一点外界的信息。这是她与旧时光仅剩的一丝联系了，她不希望受到一丁点儿干扰，所以，不论她的手指有多僵硬，她都必须再做一小时针线活儿，才能允许自己躺下休息。
她拿出刀子，将苹果切成小块，小心翼翼地嚼着，但等吃完，她的牙齿和牙床依然变得很痛。所以在吃干面包之前，她先把面包头浸在水杯里泡软。瑞秋做了个鬼脸。今晚她全身都疼，没搞错的话，应该快有暴风雨了——这把老骨头是这么说的。真是不公平。上周只有几天，她能透过楼上的窗缝真正看到阳光，可如今，连这点好日子都要被夺走了。
今天的针线活儿做得也不顺心。瑞秋思绪万千，虽说平时不会影响什么，但今晚每缝一针，她都会停下很久。
如果派拉兹没来，事情又会是什么样子？ 她心想。
埃利加也许成不了他父亲那样伟大的国王，但他强壮、精明、能干，说不定会改掉他的暴脾气，远离那些糟糕的朋友。城堡说不定还在她的管理之下，长桌铺着一尘不染的雪白桌布，地板被清扫擦拭得闪闪发光，女佣们工作勤奋——在瑞秋严厉的目光下，所有人都会工作勤奋。好吧，差不多所有人……
没错，西蒙。如果红牧师没来摧毁他们的生活，西蒙也就不会死。也许现在他也能找到适合的工作。他会长得更高大——哦，这个年纪的他们长得可真快——甚至还会长出男人的胡须，尽管她很难想象小西蒙的男子汉气概。有时工作结束，他会来探望自己，陪自己喝杯苹果酒并聊会儿天。她会留意他的裤腰带，免得他一时糊涂，跟不合适的姑娘搞在一起——她可不能让那孩子离自己太远……
有什么东西落到她手上，湿漉漉的。瑞秋吓了一跳。
哭？哭什么哭，你这老傻瓜？就为那头小蠢驴？ 她生气地晃了晃身子。够啦，他在天堂过得比你好，再说泪水也没法带他回来。
但能看他长大、成人、再次露出莽撞的微笑，那该多好……
瑞秋厌恶地放下针线活儿。既然干不下去，再欺骗自己也是浪费时间。她还不如找点别的事做，而不是坐在椅子上哭天抹泪，像个在炉边烤着火的糟老太婆。她还没死，要做的事儿还多着呢。
比如某人就需要她。瑞秋不顾隐隐作痛的关节，站起来在小屋里慢慢踱步。决定了，她要去找哥斯伍侯爵。她会小心翼翼，尽量保证自己的安全，但身为一名安东教徒，她有责任找到那个可怜人，看他是不是受了伤，或者生了病。
怒龙瑞秋开始制订方案。
厚厚的雨帘扫过墓园，压弯了及膝的长草，泼溅在倾倒的古老墓石上。
“找到什么了？”米蕊茉大声问道。
“没什么特别的。”哗哗的大雨中，矮怪的声音几不可闻，她只好弯腰凑近地穴门。“没找到任何地道。”他又解释一句。
“那就出来吧。我全身都湿透了。”她裹紧斗篷，抬起头。
越过墓园，海霍特森然耸立，黑暗而诡秘的尖顶映衬着泥灰色的天空。她看到耶尔丁塔蹲伏在草地之上，红色的窗户光芒闪动，像只蜷缩在老鹰阴影下的兔子。整座堡垒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安安静静，了无生气。城垛间没有士兵，屋顶上也没有旗帜，只有绿天使塔的一抹洁白似乎还带着些许活力。她想起当初，自己曾藏在那边，偷看西蒙在钟楼消磨一个个下午，做着白日梦。当时的海霍特原本压抑又窒息，正因为有了西蒙才显得愉快。而如今，城堡矗立在她面前，活像古老的硬壳怪兽，更像静候在网罗中间的老蜘蛛。
我真能进去吗？ 她怀疑地想。也许宾拿比克是对的。也许我真的顽固又任性，这只是异想天开而已。
但矮怪也可能错了。她赌得起吗？更重要的是，明知她与父亲可能再也无法在世上相聚，她真能这样一走了之吗？
“你说得对。”宾拿比克钻出地穴门，抬手挡住眼睛。“雨下得真大。”
“我们回去找马吧。”米蕊茉说，“那边能挡挡雨。你什么都没发现？”
“这墓也没有地道。”矮怪在皮裤上蹭掉满手的泥泞，“只有几个死人，没一个值得相处。”
米蕊茉做个鬼脸。“但我保证，西蒙是在这一带上来的。起码就在附近。”
宾拿比克耸耸肩，朝墓园南墙边被风扰动的榆树丛走去。他一边走，一边拉起兜帽。“要么你记错了，要么就是我还没发现地道隐藏的位置。但我已经摸过了所有墙面，检查了所有石头……”
“肯定不是你的问题。”她回答。一道闪电照亮天空，过了一会儿，雷声随之而来。突然，她眼前浮现出西蒙在黑暗的泥土中挣扎的模样。虽然她和矮怪说了很多话鼓励对方，但她明白，他已经走了，永远地走了。她喘着气，步伐踉跄，泪水淌下被雨打湿的面庞。最后她只能停下，大声抽泣，眼前一片模糊。
宾拿比克用小手握住她的手。“我在这儿呢。”他声音颤抖。
他们在雨中站了很久，直到米蕊茉平静下来。“对不起，宾拿比克。我不知道怎么办。我们找了一整天，但一无所获。”她咽了口口水，抹了把脸。她没法再提起西蒙。“也许我们该放弃。你是对的：我连城门前都走不到。”
“首先，我们得把自己弄干。”小个子拉着她，加快脚步走向树丛，“然后再讨论该做什么。”
“我们都找过了，米蕊茉。”宾拿比克说道。雷声再次滚过天空，马匹紧张地嘶鸣。坎忒喀盯着乌云，好像要去追逐并捕获那巨大的声响似的。“但如果你希望，等雨停了，我会再去找一遍——也许晚上搜索会更安全些。”
想到天黑之后再探索墓地，米蕊茉不由打了个冷战。另外，掘地怪的出现也表明，比起死者不安的鬼魂，地穴里还有更吓人的东西。“我不希望你这么做。”
他耸耸肩。“那你希望我怎么做？”
她看着地图。在这风雨交加的昏暗午后，弯弯曲曲的墨线几乎无法分辨。“这里还有其他线，肯定是指其他入口。这儿就有一条。”
宾拿比克眯起眼睛，研究地图。“依我看，这条地道是从津濑湖那边的石墙下出来的，恐怕会很难找，而且就在你父亲和他的士兵们眼皮子底下。”
米蕊茉难过地点点头。“我想你是对的。那这条呢？”
矮怪想了想。“这条应该在现在的镇子里。”
“鄂克斯特？”米蕊茉回过头，但她的目光无法穿透墓园的高墙，“鄂克斯特的某个地方？”
“是啊，你能看清吗？”他用短粗的手指拂过线条，“如果这个小森林叫津林，而我们现在站在这儿……”
“对，它一定在镇子中心。”她停下来想了想，“如果我遮住脸，或许……”
“那我呢，遮住身高和矮怪的特征？”宾拿比克苦笑着反问。
她摇摇头，有个主意渐渐成形。“不，你不需要。只要我们共乘一匹马，别人会以为你是个小孩。”
“真荣幸。”
米蕊茉笑得有些夸张。“没错，行得通！只要拉低兜帽，没人会多看你第二眼。”
“那西蒙的马怎么办？还有坎忒喀？”
“也许可以带上它们。”她不想放弃，“也许他们会以为坎忒喀是条狗。”
这次轮到宾拿比克爆出一阵气恼的大笑。“他们也许会把我这样的小个子当成是个人类小孩，但除非你也给它找件斗篷，不然谁都看得出，我的伙伴是头来自白色荒原的饿狼。”
米蕊茉看着坎忒喀毛茸茸、灰乎乎的大身板，难过地点点头。“我知道。这只是个想法罢了。”
矮怪微笑起来。“但你其他主意都不错。我想，只要我们注意几点……”
在离鄂克斯特北门几弗隆远的大路西侧，一片休耕田边的椴树丛里，他们化好了妆。
“宾拿比克，你往蜂蜡里掺了什么？”米蕊茉皱着眉头，用舌头舔了舔，“味道真怪！”
“别碰，不是让你吃的，”他回答，“很容易掉下来。至于答案嘛，就是一点上色用的黑泥。”
“看起来真像缺了牙齿？”
宾拿比克歪着头，看看效果。“像。你看上去邋里邋遢的，完全不像一个公主。”
米蕊茉抚过自己结满泥巴的头发，轻拍几下脏兮兮的脸。我一定很难看。 不知为何，她忍不住有些兴奋。就像是演剧，像一出乌瑟斯剧。我可以扮成任何人。
当然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西蒙的脸隐约浮现在眼前。她立时痛苦地记起自己正在干吗，这又有多危险——为了走到这一步，她已经失去了太多太多。
这是为了终结痛苦和杀戮， 她郑重地提醒自己，为了让我父亲找回理智。
她抬起头。“我觉得，我准备好了。”
矮怪点点头，转身拍拍坎忒喀的大脑袋，领着它走开几步，蹲下来，将脸埋进它毛茸茸的脖颈，跟它耳语了很久。米蕊茉只能听清几句矮怪语的喉音。坎忒喀晃着头，轻声抱怨，但没跑开。等到谈话结束，宾拿比克又拍拍它，用前额抵住它的额头。
“它不会让西蒙的马走失的。”他说，“现在，我们该出发了。”
米蕊茉跨上马鞍，朝小个子伸出一只手。他也爬了上去，坐在她身前。她用脚跟轻磕马腹。
她转过身时，西蒙的坐骑寻家正在滴着雨水的树下啃食青草。坎忒喀坐得笔直，竖起耳朵，黄眼睛专注地盯着主人小小的背影。
鄂克斯特大道成了一片泥海。马匹从泥中抽腿的时间都快赶得上迈步行走的时间了。
镇门没上闩。米蕊茉只是轻轻一推，吱呀一声，精心设计过平衡的门板就开了。她蹚过泥泞的车辙，重新上马。二人穿过两座高高的城门楼，雨水从郁结的灰色天空落到他们身上。
“没有卫兵。”她低声说。
“我看一个人都没有。”
一进门就是征战广场，大片鹅卵石围着中央的绿地，这里曾经举办过数不清的游行和庆典，此时却空无一人，只有几条皮包骨的瘦犬正在一条小巷口翻找残渣。看来广场已经荒废了好久，除了食腐动物再也无人问津。大片的积水随着雨滴泛起波纹。中间的绿地成了荒凉的泥潭。
马蹄的回音惊动了瘦犬。它们盯着二人一马，垂着舌头，黑眼珠里透露着警戒。片刻后，狗群转身跑进巷内，惊起一片水花。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米蕊茉纳闷地问。
“我们应该能猜到。”宾拿比克说，“你见识过附近的镇子和村庄了，而我穿过北方的雪原时，也看到那边同样空旷。至于这里，你明白的，离一切的源头海霍特最近。”
“可这些人去哪儿了呢？他们离开斯坦郡、哈苏山谷，还有……这里。然后呢？人又不会凭空消失。”
“是不会。我觉得有些人可能死于粮食歉收，有些人应该去南方了。今年年景很糟，我们大概也都知道发生了什么。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肯定会觉得自己突然遭到了诅咒。”
“哦，仁慈的艾莱西亚。”她的难过中掺杂着强烈的愤怒和怜悯，“我父亲都做了什么？”
宾拿比克摇摇头。
他们踏上宽敞的主干道，终于发现了一些人类活动的迹象：少数紧闭的窗缝中有火光闪动，远处有扇房门砰的一声关上。米蕊茉似乎听到一阵微弱的祈祷，但声音嘶哑、断断续续，她实在无法想象这是从人类的口中发出，更像某个游魂留下的哀嚎。
二人沿着主干道拐了个弯，终于在前面一条狭窄的岔路上看到一个人影。那人披着破烂的斗篷，正拖着脚步，慢慢离开大路。见到一个真正的活人，反而吓了米蕊茉一跳，不由勒马驻足观察了片刻。像是感觉到陌生人的出现，人影也转过身，刹那间，兜帽下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惊恐的脸——但很难看出是男是女——随后那人匆忙向前跑去，消失在窄巷里。等米蕊茉和宾拿比克走近路口，已经看不到任何人了。所有面朝窄巷的街门，似乎都被封住了好长时间。
“不管他是谁，都被我们吓坏了。”米蕊茉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惊讶。
“瞧瞧这周围，你也怪不得他。”小个子朝阴郁的街道挥挥手，“不过无所谓了。我敢说，这里一定发生过很多可怕的事——但这轮不到我们操心。我们是来找东西的。”
“是啊。”米蕊茉随口答道，心思却没怎么跟上小个子的话。她盯着溅满泥点的墙面和昏暗空荡的街道，久久无法移开视线。这里就像发过一场大洪水，把所有人都卷走了。“是啊。”她重复道，“可要怎么找呢？”
“根据地图，地道口好像在镇子中间。我们是在往那个方向走吗？”
“对。主干道穿过整个镇子，一直通往尼鲁拉之门。”
“那么，那是什么？”宾拿比克伸手一指，“它好像挡住了前路。”几弗隆远处，一个巨大的黑色建筑横跨过路面。
“那个？”米蕊茉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花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哦，那是圣撒翠大教堂……的背面。”
宾拿比克沉默了一会儿。“它就在镇子中央？”
“差不多。”矮怪意味深长的语气终于将她的注意力拽了回来，不再一心想着噩梦般空空荡荡的主干道，“怎么了？宾拿比克？有什么问题？”
“等我们靠近点再说。怎么没有黄金墙？我听人说，圣撒翠教堂的黄金墙很有名。”
“墙在另一边——面对城堡的那一边。”
他们沿主干道继续走。米蕊茉不由怀疑，附近还是有人的——这座镇子不应该近乎荒废，实际上仍有可能住得满满的。也许所有居民都像她刚才见到的人一样胆怯，也许他们正在窗扇和墙缝后面悄悄地盯着自己。不知为何，这念头跟鄂克斯特人都离开了一样诡异。
或者，这里还有些奇怪的东西存在。道路两旁，曾经聚着各类小商贩的货摊都空了，但她突然有了种预感，似乎那些空位正等着被某些新生命填满——它们不同于曾在此地奔忙求生的农夫、佃户和镇民，就像泥巴不同于干燥晒硬的土壤一样。
圣撒翠教堂金色的外墙面早被不法之徒敲掉了，就连著名的石块浮雕也被凿得面目全非，看起来有人用锤子极为粗暴地砸掉了上面覆盖的金子，用时不超过一个钟头。
“它原本很漂亮。”米蕊茉心里已经没多少悲哀或惊讶了，“阳光一照，整座教堂好像环绕着圣火。”
“时局糟糕，金子比美景更有价值。”宾拿比克沉吟道，眯眼看着一张张被毁掉的圣人的脸，“我们去看看门是不是开着。”
“你觉得它在这儿？那条地道？”
“你看过地图了，它一直延伸到鄂克斯特镇中心。我猜这地方的地窖比镇子其他建筑更深。”
推开巨大的木门并不容易。米蕊茉和宾拿比克沉肩用力，铰链发出呻吟，双开大门吱嘎吱嘎地开了将近一肘尺，终于让他俩挤了进去。
进门之后，他俩发现前厅的装饰也失落了大半。大门两边的底座都空了，曾经挂在墙上、设计成窗户一般、绘着乌瑟斯·安东时代的巨型壁毯落在石板地上，被纷乱的泥脚印踩得一塌糊涂。屋里充满腐烂潮湿的臭味，像是长期遭到遗弃。然而，越过前厅，大礼拜堂处有光在闪。
“那边有人。”米蕊茉轻声说。
“或者有人还会时而到这里，点起蜡烛。”
两人才走几步，内门那边便现出个人影。
“你们是谁？来上帝之家找什么？”
听到另一个人类的声音，米蕊茉瞠目结舌，一时竟说不出话。宾拿比克见状，上前一步，肩膀却被公主轻轻按住。“我们是旅人。”她说，“我们想来看看圣撒翠大教堂。这里的大门以前从不关闭。”
“你们是安东教徒？”
米蕊茉觉得这口音有些耳熟。“我是。我的同伴来自异乡，但他曾为教廷效劳过。”
那人犹豫片刻，再度开口。“如果你们发誓不是敌人，那就请进吧。”
听他颤抖的声音，米蕊茉怀疑，就算他们真是敌人，他也拦不住。但她还是说道：“我们不是。谢谢你。”
人影从门口消失了，米蕊茉领着宾拿比克往前走去。她依然很谨慎。在这闹鬼的城市，任何人都有可能住在教堂里。就像蜘蛛利用地洞一样，干吗不把它当成陷阱，引诱粗心大意的人呢？
室内不比外面暖和多少，大礼拜堂里阴影浓重。宽敞的大厅内只有十几根蜡烛在燃烧，烛光甚至难以照亮上方高高的拱顶。另外，穹顶也有些怪怪的。米蕊茉仔细观察一阵儿，才发现除了少许碎片还附在铅框上，所有玻璃都不见了。一颗孤独的星星在光秃秃的天上闪烁。
“被风暴毁了。”身边响起一个声音，她吓了一跳，身子缩了缩。“所有美好的窗户，多年来的心血，都毁了。这是对凡人的审判。”
一个身穿肮脏灰袍的老人站在一旁，暗淡的光照在他身上。他脸庞松垂，褶皱层层叠叠，仅剩几根白发的光头上戴着一顶左右倾斜、奇形怪状的帽子。“你看起来很难过。”他喃喃道，听口音是爱克兰人，“你以前见过我们的圣撒翠教堂吗……”他犹豫一下，像在搜寻字眼而不得，“你见过……它吗？”
“见过。”米蕊茉明白，假装不知道会更安全，但老人那悲哀的骄傲让她不忍心骗他，“我见过。以前它很美。”
“只有塞斯兰·安东尼斯的大圣堂才能与之相提并论。”他伤感地说，“不知道它还在不在？这段时间，我们打听不到南方的消息。”
“我相信它还在。”
“哦，是吗？好啊，实在太好了。”话虽这么讲，但听说竞争对手没遇到类似的悲惨命运，他似乎有些失望，“愿救主赦免我们这些糟糕的主人。”他突然说道，还用颤抖的手轻轻拉起米蕊茉的胳膊，“进来避避风暴吧。你和你儿子……”他朝宾拿比克做个手势。矮怪不由惊讶地抬起头，老人是不是忘了米蕊茉刚刚说过的话？“……在这儿很安全。他们把我们美好的东西都抢走了，但我们仍被上帝的眼睛看顾。”
他领着他们经过侧廊，走向圣坛——上面有块盖着布的石头——嘴里不住嘟囔着曾安放在这里或那里的美好圣物，还有它们后来遭受的可怕命运。米蕊茉没怎么听他说话：她被靠着墙面或躺在角落里的散乱人影吸引住了。其中一两个盖着等身长的布，躺在长凳上，像是睡着了。整个大教堂里大概有好几十人，全都默不作声，一动不动。米蕊茉突然产生了一个恐怖的念头。“这些人都是谁？”她问，“他们……死了？”
老人惊讶地抬起目光，然后微笑着摇摇头。“不，不，他们跟你一样，是朝圣者，是旅人，来找一处安全的避风港。上帝引领他们来此，让他们在他的教堂里避难。”
老人又开始描述圣撒翠教堂曾经的辉煌，米蕊茉感觉袖子被人拽了一下。
“问问他，这里的地下有没有我们要找的东西。”矮怪轻声说。
好不容易等那人停下话头，米蕊茉赶紧抓住机会问道：“这座教堂下面有地道吗？”
“地道？”这个问题令老人黏湿的眼睛亮起古怪的光，“什么意思？地下有陵墓，所有主教都在其中安歇，直到审判日的降临。但没人去那里。那是……圣地。”他看起来有些不安，目光越过圣坛，望向米蕊茉看不到的什么东西。“那不是旅人该去的地方。你问这个做什么？”
米蕊茉不忍让他更加难过。“我曾经听说，这里是个……十分神圣的地方。”她低下头，“我有个很亲近的人陷入了危险。我觉得，如果这里有些圣龛……”她飞快地说着。这本来是谎言，但她转念一想，又发现自己说的都是实话：跟她亲近的某人确实遇到了危险。在他们离开之前，她应该为西蒙点一支蜡烛。
“啊。”老人似乎平静下来了，“不，这里不是那种地方，完全不是。来吧，快到晚祭的时间了。”
米蕊茉很是惊讶。这样说来，教堂虽然看起来成了空壳，但仍在举行仪式。她很想知道，肥胖、暴躁的德米蒂主教和他手下的牧师们怎么样了。
那人领着他们，走向面对圣坛的第一排长凳，示意二人坐下。真讽刺，米蕊茉以前经常坐在这里，坐在父亲和祖父身边。老人走到石台和石台上参差不齐的布幔后，将双臂举到空中。“来吧，我的朋友们。”他大声说道，“你们可以回来了。”
宾拿比克看着米蕊茉。她耸耸肩，不知道这人想要他们干什么。
但牧师呼唤的却不是他俩。过了一会儿，一群黑影盘旋着、扑打着，从残破而阴郁的穹顶降下。米蕊茉惊讶地轻叫一声，看着渡鸦纷纷落在圣坛上。没多久，幕布上就挤满了二十来只黑鸟，它们翅膀贴着翅膀，油亮的羽毛在烛光中闪烁。
老人念起诺塔利斯弥撒祭文。伴着他的声音，渡鸦开始梳理羽毛。
“这是干吗？”宾拿比克问，“我从没听说你们的敬拜还有这个环节。”
米蕊茉摇摇头。这老人显然疯了。他正用纳班语对着渡鸦讲道，它们则趾高气扬地在圣坛上来回踱步，发出刺耳、难听的哭号声。在这整个场景里，除了怪诞的仪式，还有种几乎同样诡异的东西，某种难以形容的……
突然，老人举起双臂，画了个圣树标记。她终于认出了他。圣坛上的人正是德米蒂主教——可他怎么这么瘦了？体型只剩从前的一半。他连声音都跟以前不一样了：没有了厚实的肥肉，他的声音听起来又尖又细。但洪亮又抑扬顿挫地念出祭文时，曾经的德米蒂又回来了，她疲倦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他原本的模样：一只肿胀的牛蛙，傲慢又自大。
“宾拿比克。”她小声说，“我认识他！他是这儿的主教。但样子完全变了！”
矮怪看着蹦蹦跳跳的渡鸦，觉得又好笑又不安。“那你能劝说他帮帮我们吗？”
米蕊茉想了想。“恐怕不行。他应该很珍爱他的教堂，肯定不会让我们下到陵墓去。”
“那我相信，陵墓就是我们必须查探的地方了。”宾拿比克轻声说，“我们必须寻找机会。”他抬头看着德米蒂。后者正仰着头，闭着眼，站在原地，双臂伸展，像在模仿他的黑鸟信徒。“我有些事要忙，非常重要。在这儿等我。只要一会儿就好。”他从长凳上静静地站起，转身迅速经过侧廊，朝教堂前部走去。
“宾拿比克！”米蕊茉轻声唤道，但矮怪只是抬了抬手，便消失在前厅里。她心神不宁，不情不愿地继续观看这诡异的演出。
除了自己和渡鸦，德米蒂似乎完全不记得这里还有别人了。一对黑鸟从圣坛上飞起，落在他的两肩。他还在热情地讲道，手臂像风车般挥舞着，它们则紧紧抓住他摇晃的身子，拍打着黑色双翼，保持住平衡。
主教开始念诵祭文的最后部分，整群鸟都飞了起来，绕着他的脑袋打转，像朵哇哇乱叫的雷云。之前的仪式看起来还有几分滑稽，现在却完全变了味道：米蕊茉突然意识到，它从头到尾都很恐怖。这世界还有哪个角落没被疯狂压垮吗？难道一切都已如此败坏？
德米蒂念完最后一段纳班语，沉默下来。渡鸦群又转了几圈，然后像阵旋风，盘绕着飞上破碎的穹顶，消失在阴影里，只剩嘶哑的叫声还在空中回荡。等所有噪声都消失后，教堂陷入沉寂。德米蒂主教气力耗尽，脸色发灰，在圣坛后俯下身子。
一段时间过后，他还是没起来。米蕊茉开始怀疑，老人是不是昏过去甚至死了。于是她站起来，小心地挪向圣坛，一边走一边警惕着天花板，害怕那些渡鸦随时回来，挥动着钩爪和尖嘴……
德米蒂蜷缩在圣坛后的一张破毯子上，轻声打着鼾。睡觉时，他脸上松弛的皮肤更加不成样子，褶子一层层垂落，仿佛一张融化的蜡面具。米蕊茉浑身发抖，赶紧回到自己的座位，但过了一会儿，就连这里都让她觉得太空旷、太容易受到攻击。屋里满是安静的人影，但她总觉得他们是在装睡，一旦确定她的同伴不会回来，便会起身扑向她。
米蕊茉似乎等了很长时间。前厅好像比穹顶破裂的礼拜堂更冷，好在出口就在附近，一眼就能看到。一阵夜风穿过半开的大门，让她感觉离自由近了些，也更安全了些。但当大门铰链发出尖叫时，她还是吓得蹦了起来。
“啊。”宾拿比克闪进门，“外面还在下大雨。”他将水甩在石板地上。
“德米蒂主教在圣坛后睡着了。宾拿比克，你去哪儿了？”
“把你的马牵去给寻家和坎忒喀做伴。就算这里没有我们想找的东西，我们也能轻松走过整个镇子。但要真找到通道入口，恐怕等我们回来，你的马早就被饥民炖成汤了。”
米蕊茉还没想到这一点，但她相信他是对的。“很高兴你想得这么周全。现在我们怎么办？”
“去找地道。”宾拿比克说。
“德米蒂主教提到墓穴时，一直瞟向教堂后面，也就是圣坛后的那堵墙。”
“嗯……”矮怪点点头，“你观察得很仔细，记忆力也不错。在我想来，我们首先也该搜索那边。”
“我们得安静些——别弄醒他。”
“就像雪鼠一样，厚厚的脚垫踩着白雪。”宾拿比克捏了捏她的手。
结果，担心德米蒂从熟睡中醒来纯属多余。老人鼾声很轻，但一直没停，就算他俩蹑手蹑脚经过，身子也连动都没动一下。圣坛后的高墙曾经铺着圣撒翠殉难图案的瓷砖，现在只剩下碎裂的灰泥和少数几块彩色陶片。在墙壁的一端，腐烂的天鹅绒垂帘后，立着一道矮门。宾拿比克用力一拉就开了，像是经常使用似的。矮怪往里瞟了一眼，又转回身子。“拿些蜡烛。”他嘀咕道，“这样就能省下包裹里的火把，以后再用。”
米蕊茉转回去，从烛台上拔了两支蜡烛。德米蒂虽然古怪，却对他俩十分友善，不禁令她感到有些愧疚。但她转念一想，他们的目的远比偷窃之罪重要，而且对主教也有好处——说不定有一天，他甚至能看到心爱的教堂得到重建。然而到那时，这些渡鸦会不会受到欢迎呢？希望不会。
米蕊茉和宾拿比克一人握着一支蜡烛，小心地走下狭窄的楼道。经过了好几个世纪，人们在石阶中间踩出了一条小沟，仿佛干涸的河床。他俩走下台阶，进入低矮的墓穴群，停下脚步，四下打量。两边的墙面像蜂巢般凿满了壁龛，每一格都放着沉默安眠的石像，大多穿着袍子及其他代表教职的物品。但除了墓洞，整间窄厅似乎再无他物。
宾拿比克指着一条似乎没多少人经过的弯道。“我看应该是这条路。”
米蕊茉瞥了一眼阴暗的通道。泛白的泥墙没有任何标记，将来的圣人大概也不会躺在那里。她深吸一口气。“那就走吧。”
上方的教堂里，一对渡鸦自天顶降下，稍微转了几圈，落在了圣坛上。它们肩并肩站着，亮闪闪的眼睛盯着墓穴的门。但它们并非仅有的窥探者。墙边的阴影里，有个身影动了动，悄悄地爬过教堂，经过圣坛，像米蕊茉和矮怪一样小心地迈开脚步，随后在墓穴门外停了一会儿，仿佛在聆听什么声音。片刻后，黑影溜进门，发出轻微的啪嗒声，走下了阶梯。
在那之后，除了主教平稳的鼾声和渡鸦翅膀微弱的沙沙声，黑暗的教堂里再无其他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