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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树之根

西蒙盯着那惊人的东西看了很久。他往前迈了一步,接着又紧张地跳了回去。怎么可能?这一定是梦中的景象,就像无尽通道里的其他幻象一样。
他揉了揉眼睛,然后睁开。盘子依然放在楼梯平台齐胸高的壁龛里,上面摆着皇家宴席般的美餐:一颗小小的青苹果、一头洋葱和一轮面包,旁边还有个盖住的朴素的碗。
西蒙缩了回去,狂乱地左右扫视。这是谁放的?在地底深处的空楼道里,是什么原因会让某人留下这样一顿丰盛的大餐?他举起将熄的火把,再度检查那魔法般的供物。
这确实很难让人相信——不,是不可能相信。自从离开那个大池子,好几个小时里他一直四处游荡,试着找到一条向上的路。但不管登上多少级台阶,他还是无法确定自己在哪儿。那些拱桥、下斜的廊道,还有造型古怪的楼梯是将他进一步领进了地底,还是带着他接近了地面呢?这段时间,他的火把逐渐转暗,最后成了一朵蓝黄色的幽火,任何一阵轻风都能将之熄灭。经过之前的一切,他几乎相信,自己会永远迷失在此,会在黑暗中饿死——然后他却发现了这个……这个奇迹。
它代表的不光是食物本身——虽然光是看着它,他就垂涎欲滴、食指大动了——不,它意味着附近肯定有人,意味着他离天光和新鲜空气不远了。此外还有墙面,人工制成的粗糙鹅卵石墙,表明地面或出口就要到了。他几乎算是得救了!
先等等。 他抽回自己向前伸出、差点碰到苹果的手。如果这是个陷阱呢?如果他们知道有人在地底,想把他引出来呢? 
可“他们”是谁?除了他的两个朋友、那些残暴的掘地怪,还有梦境城堡中的希瑟幽魂,没人知道他在地底。不,有人把食物放在这里,而后出于某种理由,那人又离开了,忘记了。
前提是,它是真的。
西蒙伸出手,做好了食物消失、变成尘土的准备……但它们没有消失。他握紧了那颗苹果,它在手指中间硬邦邦的。他把它抓过来,闻了闻——好像毒药真能闻出味道似的——然后咬了一口。
感谢你,仁慈的乌瑟斯。感谢你。 
真是……太美妙了。果子远未成熟,汁液发酸,甚至有些发苦,但这就像把鲜活的大地再次抓在手心,新鲜的阳光、清风和雨水的生命力在他的齿间和舌间荡漾,淌下他的喉咙。一时间,他把一切都抛之脑后,一心一意地品尝着这份狂喜。
他打开碗盖,闻了闻,确定里面是水,便急不可耐地大口大口喝了下去。等碗空了,他抓起剩下的食物,窜回廊道,寻找一个能藏身之后安全吃东西的地方。
西蒙满心挣扎,努力让苹果多在嘴里待会儿,而他每咬一口,都像延长了一年寿命。等他吃完苹果,舔净手指上残留的汁液,又渴望地望着面包和洋葱。但凭借强大的自控力,他把它们塞进了裤袋。就算能找到回地表的路,就算靠近了有人在的地方,他也没法保证能再找到食物。如果他出现在鄂克斯特,或是津濑湖旁边的小村庄,或许能找到藏身之处,甚至几个朋友;可如果误入海霍特,那等待他的恐怕就是残酷无情的追捕。另外,如果这盘食物真是祭神用的——无论如何,等整个苹果在激扬的心情中被消化完,他还会心怀感激地享用剩下的食物。
他捡起火把——它的光线已更加暗淡,焰火成了半透明的蓝色——回到走廊,一步步走到岔路口。这时一阵寒意流遍他的全身。之前他走的是哪个方向?因为担心有人来拿食物,刚才他急着离开,以致完全丧失了惯常的谨慎。他是像之前一样左转了吗?但看着怎么不太对劲儿?
但除了相信一直以来的习惯,他也没别的办法。他选择右边的岔道,可没走多久,就觉得选错了:这条路是往下的。于是他折回来,换了另一条岔道,不曾想到它也同样往下延伸。他花了一点时间确认,结果发现,所有 岔路都是往下。他走回刚才吃苹果的地方,发现了扔掉的果核,但等他将火把凑近地面,却只在尘土中发现了自己退回来的脚印。
这该死的鬼地方!这该死的疯狂迷宫! 
西蒙迈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岔路口。显然发生了什么事——通道莫名其妙地变了。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选了条坡度最平缓的小径,继续往前。
廊道千回百转,领着他又回到地底深处。墙面很快又显示出希瑟的工艺痕迹,沉积几个世纪的污垢下残留着交缠的雕刻。廊道变宽了,越来越宽。根据靴子发出的遥远回声,他应该踏入了一片广阔的空间,手中的火把却只剩一丝闷燃的光芒。
跟之前的水池一样,这处洞穴的天顶似乎也很高。西蒙适应了暗淡的光线,迈步上前,心也跟着提了起来。换个角度想想,这里同样很像那个水池大厅:有道巨大的阶梯盘旋向上,沿着弧形的墙面,探入黑暗之中。房间中央有什么东西正闪着微弱的光。他靠近一些,越来越暗的火把照亮了一环像是喷泉台的石块。石块围着一片黑乎乎的泥土。一棵大树挺立在泥土中间,高度是西蒙的好多倍。至少那看起来像棵树——底部有拱起的瘤,还有多节的根须,上方则是无数缠结在一起的枝丫——但不管他将火把挪得多近,都无法看清细节,仿佛它披着一层粘黏的影子。
就在他凑近时,影树突然被感觉不到的风吹得沙沙作响,那声音就像上千只干巴巴的手互相揉搓。西蒙吓得往后一跳。他还以为那是座石雕,刚刚差一点就碰到它了。他转过身子,匆匆绕过它,朝蜿蜒的楼道走去。
他绕过大厅外围,就着微弱的火把拾级而上,但始终放心不下洞窟中间的白树。他能听到叶片的轻响,更能察觉到它强烈的存在感。就像黑暗中,有人跟他一起躺在床上。这跟他以前的任何感受都不一样——不像那力量强大的水池,它的构造更精巧,仿佛拥有某种广博、古老又从容的灵性。相比而言,那水池的魔法就像嘶吼的烈焰,能够燃烧,也能照明,但没人使用的话就起不到任何效果。可西蒙想象不出任何人或任何东西能使用这棵树。它立在那里,徜徉于梦乡,并不等待着谁。它既不善良,也不邪恶。它只是它。
登上楼梯很久之后,西蒙仍能感觉到它活生生的存在。
火把越来越暗。他爬了几百步,火焰终于彻底熄灭。虽然他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刻,但慌乱的感觉半分都没有减少:西蒙瘫坐在彻底的黑暗中,累得连哭都哭不出来。他咬了口面包,吃了点洋葱,从快被烘干的上衣里挤出最后一点水。吃完喝完,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适应一下眼前的黑暗,随即双手双膝并用,继续往楼道上爬去。
他很难说得清,紧缠不放的声音到底是地底王国的鬼魂,还是自己飘忽思绪的唠叨。
往上爬。很快一切都会准备好。 
又跪地上了,蠢驴? 
他的双手掠过一级又一级台阶。他手指麻木,膝盖和小腿都隐隐作痛。
征服者来了!很快一切都会准备好。 
但少了一个! 
没关系。大树在燃烧。一切都死了,去了。没关系的。 
爬上蜿蜒的楼梯时,西蒙思绪恍惚,总觉得自己像被整个吞没,落进了某只巨兽的肚腹。也许是条龙——他那枚戒指上提到的龙。他停下来摸了摸手指,金属戒指还在,多少让他安心了些。宾拿比克说这文字是什么意思来着?“龙”与“死”?
也许是被龙杀死。我被一条龙吞了下去,我死了。我将在黑暗中、在它肚子里,一圈一圈地永远爬下去。不知道它有没有吞下其他人?这里太孤独了…… 
龙已经死了, 一些声音告诉他。对,龙已经死了。 其他声音附和着保证。
他停下来吃了点儿东西。他口干舌燥,但在四脚并用继续攀爬之前,他的水就没了。
从登上阶梯开始,西蒙大概已经停下十多次,既为平复呼吸,也为休息一下疼痛的四肢。他正趴在地上气喘吁吁,周围突然亮起了光。他激动地以为火把又亮了,但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已将熄灭的火把插进了腰带。在这惊人的美妙瞬间,整个楼道都发出金灿灿的亮光。他抬起头,迎着光线望向远处,只见盘旋的楼梯越升越高,一直通到天堂。随后,一团愤怒的火球在高处炸开,伴之以安静的震荡,连空气都被染红了。一时间,楼道像熔炉般滚烫。西蒙惊恐地尖叫出声。
不! 那些声音尖叫道。不!不要念出那个!你会招来虚湮! 
先是一个比炸雷更响的声音,接着,一道蓝白色的闪电将一切都熔成纯粹的光。刹那间,一切又恢复成了黑暗。
西蒙躺在楼梯上,大口喘着气。到底是真正的黑暗降临,还是那道强光把自己闪瞎了?他怎么才能弄明白?
有区别吗? 一个嘲讽的声音问道。
他伸出手指,用力按住阖上的眼皮,直到微弱的红蓝光点在黑暗中移动。但这也证明不了什么。
除非我能看到什么我知道自己应该看到的东西,不然永远也搞不清。 
他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果他真的瞎了,茫然地爬过一段路,经过一道闪亮的大门,结果却从半空掉了出去,那该怎么办?
别乱想。接着爬。别乱想。 
他继续挣扎向上。过了一阵儿,他似乎完全失去了自我,漂浮在其他的空间和时间内。他看到了鄂克斯特及其远处,就像从绿天使塔顶的钟楼遥望下去似的——起伏的山峦、围栅的农田、小小的房屋,人和动物都铺在脚下的绿毯上,仿佛木头玩具。他很想提醒他们,叫他们快跑,因为恐怖的冬天就要来了。
他再次看到了莫吉纳。老人的镜片在午后的阳光下闪闪发亮,反光令其双眼闪烁,仿佛有股异常猛烈的火焰在体内燃烧。莫吉纳正努力告诉他些什么,但西蒙,那个年轻、愚蠢的西蒙,却只望着窗边一只嗡嗡叫的苍蝇。要是他当时能听进去就好了!要是他早些知道就好了!
然后他看到了城堡,一片怪诞的塔楼和屋顶组成的大杂烩,一面面旗帜在春风中起伏飘扬。海霍特——他的家。他曾经的家,永远不会再现的家。可是,哦,如果他能逆转时间的轨迹,将一切都恢复到从前的模样,那该多好!为此,他心甘情愿拿自己的灵魂去交换……比起重建家园的幸福,灵魂又算得了什么?
海霍特的天空明媚耀眼,仿佛太阳从云层后钻出。西蒙眯起眼睛。也许现在不是春天——也许已经到了仲夏?……
海霍特的塔楼消失了,但光还在。
光! 
那是一道朦胧的、微弱的光,不比透过浓雾的月色更亮——但西蒙能模模糊糊地看到眼前的楼梯,能看到自己沾满泥土、嶙峋的手平摊在台阶上。他能看见!
他环顾四周,想找出光源在哪儿,视线却只能企及前方盘旋向上的台阶。而那微弱得仿佛泽地幽火的光,是从上方某处照下来的。
他站起身,头晕脑涨地摇晃了一阵,接着往上走。刚开始,周围东西的角度都很奇怪,他必须贴紧墙壁方能撑住身子,过了不久,他觉得自己基本恢复了正常。虽然筋疲力尽,但每迈一步都令他更接近那道光;虽然脚踝带伤,但每阵刺痛都让他更……更什么呢?他希望是,更接近自由。
在那刺眼的闪光中显得无穷无尽的远景突然在他上方消失了。楼梯攀升到一处宽阔的平台,并没有继续向上,反而被一道低矮粗糙的砖面天花板封住了,好像有人把楼梯井当作瓶颈,用软木塞塞住了一样——但光线依然从上面流泻而下。西蒙拖着脚步走过去,弓着身子以免撞到头。他发现了一处塌陷的裂隙,看起来刚好够一个人爬上去。他跳了一下,但双手仅能碰到洞口的粗糙砖面。即使洞口上方还有另一面,他也够不着。他又跳一下,还是没用。
西蒙盯着开口,沉重而疲倦的挫败感涌上心头。他瘫倒在地,双手抱头坐了一会儿。都已经爬这么远了!
他吃完了最后一点面包,掂量着剩下的洋葱,纠结要不要把它也吃掉,但最后还是收了起来。还没到放弃的时候。他考虑片刻,挪向那些从天花板上掉落的碎砖,将它们一块块堆叠起来,尽力布置得稳固一些。就这样,他堆起一摞足够结实的砖块,爬到顶端,伸出胳膊,双手终于越过了缝隙,但还是摸不到上方的地面。他绷紧肌肉,用力跳起。一瞬间,他攀上了洞口边缘,却没能抓紧,身子再度滑落,摔在砖块堆上,扭到了疼痛的脚踝。他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叫出声。他吃力地再度叠好砖块,爬上去,弯腰,猛地一跃。
这次他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他扒住洞顶,挂在那里,缩起身子。他做了几次深呼吸,把自己拼命往上拉,全身都在发抖。
快了,快了,再加把劲儿…… 
他的双臂穿过破损的砖面。等他把自己托得更高,便用手肘抵住砖块,这一刻,他看起来像被困住了,活像一只卡在洞口的野鸡。他又吸了口气,咬紧牙关,不顾双臂的疼痛,再度用力。他浑身颤抖着又挪高了些,随后靠紧洞壁撑了一小会儿,再继续往上用力。他的双眼越过了洞顶,然后是鼻子、下巴,终于,他将一只手臂甩上地面,后背抵着砖块,用力撑住,再将另一条手臂也抽了出来。以手肘为支点,他将自己从裂隙上撑起。他顾不得后背和身侧在石头上的划伤,胸口挨着地面,像落水者一样踢蹬着双腿,人往前爬,直到整个身子都趴在湿漉漉的石头上。终于安全了。
西蒙趴了很久,用力吸气,尽量不去理会双臂和肩膀有多疼。他翻过身子,躺在地上,又一片石头屋顶映入眼帘,比刚才翻过的天花板还要略高一些。泪水滑过他的面颊。这就是接下来的折磨?难道他还要爬上一个又一个洞口,永远重复不休?莫非他真的受到了诅咒?
西蒙脱下湿漉漉的衬衫,将几滴汗水挤进嘴里。他坐了起来,环视四周。
他瞪大了眼睛,心脏几乎蹦出胸膛。这里不太一样。
他所在的房间明显是个储藏室,是人类的建筑,屋里也全是人类的工具,虽然看上去已经闲置了很长时间。一个角落里放着缺了两根辐条的车轮。另一边墙上靠着几个木桶,桶旁堆着几个鼓鼓囊囊的布袋,不知道装着什么鬼东西。一瞬间,西蒙满脑子想的是:里面也许都是食物。然后他看到了对面墙上的梯子,终于意识到光是从哪儿来的了。
天花板上有个开口,露出一片方形的亮光,梯子的上半部分就消失在其中。西蒙盯着它,嘴巴大张。莫非有人听到他痛苦的祈祷,特意在那儿备了把梯子?
他站起来,慢慢穿过房间,抓紧了梯子的横档,抬起头。上方有光,应该是纯粹的天光。经过这么长的时间,这种事有可能吗?
上面还是个储藏室,也有开口和梯子,墙壁高处还有个小小的窄窗——透过它,西蒙能看到灰色的天空。
天空! 
他曾以为自己已无泪可流,但看到方形窗口外的乌云,他还是情不自禁地掉下了眼泪,就像与亲人重逢的迷路孩子,欣慰地抽泣着。他双膝跪地,祈祷感恩。世界又回到了他这里。不,这么说不对:是他再度回到了世界。
他休息了一会儿,爬上梯子。开口上面是个小屋子,装满了石匠工具、油漆和石灰水罐。屋子有扇普通的门,还有普通的粗糙灰泥墙。西蒙欣喜万分。一切都普通得让人兴奋!他小心地打开门,担心自己突然出现在某人家中。虽然他也希望能见到一张人脸,听到人类的声音,而非面对空虚的幽魂,但他必须格外小心。
门外是个大房间,石头地板磨得十分光滑,只有高处的小窗透着光。墙面覆盖着沉重的壁毯,右手边有道宽阔的台阶,盘旋向上,消失在视线之外。房间对面还有一道窄梯,升向一个平台和一扇关闭的门。西蒙左右看了看,听了听,除了自己,似乎并没有其他人。于是他走了过去。
虽然下面的储藏室里装满了各式各样的清理工具,但从大房间的状况看来,它们并没有得到充分的使用:壁毯上长着发白的霉斑,空气中充满了长期无人照料、潮湿憋闷的味道。
重见天日的惊讶加上逃出地底的喜悦,冲昏了他的头脑。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意识到自己其实很熟悉这里。也许因为窗户的形状和位置,或是一条褪色的挂毯隐藏的细节,总之,他的记忆终于被触动了。
绿天使塔。 这个念头像梦一样慢慢浮现,熟悉的转为陌生,陌生的又变回熟悉。我在它的门厅里。绿天使塔! 
令人惊诧的重逢后,一个不怎么愉快的念头随之出现。
我在海霍特。在至高王的城堡里。这里有埃利加和他的士兵。还有派拉兹。 
他退回墙边的阴影,仿佛爱克兰卫兵随时会冲破塔楼大门,把他抓起来。现在怎么办?
爬上宽阔的台阶、潜入钟楼,是个很有诱惑力的念头。自儿时起,那里就是他的避难所。他可以俯视海霍特的每一个角落,可以获得歇息之机,再考虑接下来怎么办。但他肿胀的脚腕抽痛得厉害,一想到那么多级台阶,他就觉得浑身无力。
首先,他可以吃掉剩下的洋葱,权当小小地庆祝一番。然后再想其他的。
西蒙溜回小屋,又觉得这地方可能不够隐秘。说不定塔楼的门厅只是看起来没人进出而已。他爬下梯子,回到地下储藏室,因疼痛的胳膊和脚踝而轻声嘟囔着。他从口袋里掏出洋葱,几大口就贪婪地吃下肚,又将最后几滴水挤进喉咙——不管将来会发生什么,但雨水正在冲刷城堡的排水沟,滴下城堡的窗户,很快他想喝多少就能喝多少。最后,他将脑袋靠上一个袋子,躺了下来,开始组织思绪。
但转眼间,他就睡着了。
 
“我们害怕时就会撒谎。”莫吉纳说。 
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石头,扔进了护城河。随着石头入水,波纹扩散,阳光摇摇晃晃。“未知的东西令我们害怕,其他人的想法令我们害怕,别人可能看穿我们,也会令我们害怕。但我们每次撒谎,我们害怕的事物反而会变得更强大。” 
西蒙环视周围。太阳正消失在城堡西墙后,绿天使塔则像一支黑色的长矛,轮廓清晰。他知道这是个梦。很久以前,莫吉纳确实对他说过这些话,但当时二人都待在医师的房间里,站在一本积灰的书旁,而非天色渐暗的河边。退一万步说,莫吉纳已经死了。这只是个梦,仅此而已。 
“事实上,这就是一种魔法——也许是最强大的魔法。”莫吉纳继续说,“年轻的西蒙,如果你想理解真正的力量,就学学这个吧。别让你的脑子塞满乱七八糟的咒语和法术。理解谎言如何塑造了我们,塑造了王国。” 
“但这不是魔法。”西蒙抗议道。他不由自主地陷进了争论。“它什么用都没有。真正的魔法能让人……我不知道……能让人飞,或把一堆芜菁变成金子。就像故事里说的那样。” 
“但故事本身多半就是谎言,西蒙,比如那些糟糕的故事。”医师用宽宽的袍袖擦干净眼镜,“好的故事则会告诉你,直面谎言才是最艰难的事。另外,任何护身符或魔法剑的威力,都及不上真相的一半强大。” 
西蒙扭头看向慢慢消失的水纹。能站在这里同莫吉纳交谈真是太好了,哪怕这只是个梦。“你的意思是,面对一条巨龙,就像约翰王杀死的那种,最好的办法是对它说:‘你长得真丑。’而不是拿剑砍掉它的脑袋?” 
莫吉纳的声音渐渐变轻。“如果你假装它不是龙,那么,没错,这就是最好的办法。但事情没那么简单,西蒙。你得往深处去。” 
“深处?”西蒙气恼地转过头,“我一直在地底,医师。我勉强活了下来,刚刚爬上地面。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莫吉纳……变了。他的皮肤变得像纸,灰白的发丝里长满了叶片。就在西蒙眼前,老人的手指渐渐伸长,变成了细细的枝丫,分杈、分杈。“是啊,你学会了不少。”医师一边说话,其五官一边消失在白色树皮的螺纹中。“但你还是必须往深处去。要明白的事还有很多。留意天使——她会向你展示各种事物,既有深入地底的,也有高高在上的。” 
“莫吉纳!”西蒙的气恼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朋友正在迅速变化,已经没有了半点人形,只剩树干上一圈淡淡的轮廓,树枝不自然地颤抖着。“不要离开我!” 
“可我已经离开你了。”医师呢喃道,“你所拥有的我,只存在于你的脑海——我是你的一部分。而剩余的我,已经再次成为了大地的一部分。”树微微摇晃,“但是,你要记住,太阳和星辰在叶片上闪耀,根须却要深入大地,隐藏……隐藏……” 
西蒙扣住苍白的树干,手指徒劳地在僵硬的树皮上摸索。但医师再没发出任何声音。 
西蒙坐了起来,因噩梦而出的冷汗蜇疼了他的眼睛。他惊慌地发现,自己又身处黑暗之中。
全是梦!我依然迷失在地道里。我迷路了…… 
过了一会儿,透过储藏间高高的窗户,他看到了星光。
蠢驴。你睡着之后,外面天黑了。 
他坐直身子,揉揉酸痛的四肢。现在该怎么办?他又饿又渴,而在绿天使塔里不大可能找到吃的东西。但他也不愿意离开这个相对安全的地方。
我爬出黑暗的地底,就为在一个小房间里饿死? 他责备自己。什么样的骑士会这么胆小? 
他站起来,伸个懒腰,感觉脚踝还有些隐隐作痛。也许他可以冒险出去弄点水,探探情况。显而易见,要侦察趁天黑比较好。
西蒙站在绿天使塔外的阴影中犹豫不决。内城的杂乱屋顶映衬着夜空,虽混乱又无比熟悉,只是西蒙并没觉得有多自在。这不光因为他是个回家的逃犯——虽然仅这一点已经足够叫他慌张了——还因为这里弥漫着一种古怪的气氛,无可名状,但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地底那个疯狂又捉摸不定的世界,不知怎么竟渗入了城堡本来再平常不过的一砖一瓦。当他将头偏向一边,几乎就能从眼角看到建筑物泛起波纹、变换形象。高墙边似乎也亮起暗淡模糊的光线,仿佛鬼火般微微闪动,但很快又消失了。
连海霍特都变了?难道整个世界都脱轨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开始探索。
偌大的城堡看起来好似荒废,但西蒙很快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内城黑暗而静谧,但廊道内和紧闭的门后都传来低低的耳语声,还有好些高窗透出光芒。他甚至能听见断断续续的音乐,古怪的调子、古怪的声音,让他有种像猫一样弓起后背嘶叫的冲动。他藏在篱笆园深处的阴影中,认定海霍特已经腐坏了,就像一颗放了太久的水果,渐渐发软,从芯里开始溃烂。他说不清问题出在哪儿,但这整座内城,这个构成西蒙童年世界的核心,看起来已经病入膏肓。
他偷偷摸过厨房、备餐室、礼拜堂——甚至在胆子最大时,还溜到了王座大殿面向花园的觐见厅。只是所有房门都闩得紧紧的,哪儿都找不到入口。在西蒙的记忆中,城堡从不曾这样封闭。难道国王担心间谍吗?也许门闩不是为了挡住入侵者,而是为确保里面的人出不来?他轻轻喘着气,思考着。他知道有些窗户是关不上的,此外还有别的秘道——但他真想冒险进去吗?夜里可能没几个人,但从闩上的房门判断,那些还醒着的家伙,尤其是哨兵,会更加警惕意外的响动。
西蒙回到厨房边,爬上一棵矮小凋零的苹果树,然后由小树爬上高窗的窗台。厚厚的玻璃不见了,但窗洞间填满了石头,要挪开它们,一定会发出响亮的咔嗒声。他只好暗骂着爬了回去。
他浑身酸痛,之前虽然享用了一整头洋葱,但肚子依然很饿。他断定在内城只能浪费时间。不过嘛,换成中城,也就是护城河的另一边,也许就没这么严密的保护了。
两道城墙之间,有几块暴露的光秃秃的地面。虽然西蒙一个守卫都没看见——事实上,是一个人都没看见——他还是费了好大劲儿,才强迫自己直线穿过开阔地。每次刚一看清没人,他就飞快地冲向安全的阴影。护城河上的吊桥尤其令他紧张。他想直接穿过去,但又两次中途变卦。毕竟它的长度相当可观,要是走到一半却有人出现,他会像只落在白墙上的苍蝇一样显眼。
最后,他颤抖着吐出一口气,又深深地吸了口气,猛冲出去。脚步声传入耳中,好像雷鸣般响亮,他只得强迫自己放慢脚步,按捺住狂跳的心,静静穿过桥面。终于到了另一边后,他忙不迭地钻进一间矮棚,坐下来,直到自己慢慢恢复镇定。
干得不错, 他告诉自己。附近没人。没什么好怕的。 
他知道这是谎话。
要担心的事有很多, 他换了个说法。但没人逮住你。至少暂时没有。 
起身时,他不由心生疑虑:如果是为了抵御什么可怕的攻击,才将所有门都闩上、所有窗子都堵住,那护城河上的吊桥干吗要放下来?
而且,绿天使塔为什么没锁? 他实在想不出答案。
他还没走出一百步,穿过中城中部的泥泞大道,就被吓得再度缩回了暗处。恐惧在瞬间又回来了——这次的理由很明显。
城里驻扎了一支军队。
燃烧的营火少得可怜,帐篷则用黑布制成,在夜里几乎看不见,所以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弄清大致状况。整个中城似乎都被全副武装的兵卒占据。在离他最近的营地边缘,西蒙看到了五六个人,从他们披斗篷、戴头盔、拿长矛的样子分辨,应该是哨兵。在昏暗的光线下,他看不清他们的脸。就在他躲进两栋建筑间的缝隙,思考接下来怎么办时,又有一对披着斗篷、拉起兜帽的身影从旁经过。他们同样手持长矛,但他立刻就发现,这一对和其他人有所不同。看那奇特的姿态,优雅迅速又令人眼花缭乱的步伐,他明明白白地知道,这两个一定是北鬼。
西蒙颤抖着缩向黑暗深处。他们能察觉到自己吗?他们能……闻到他吗?
他正这么想,在离他藏身之处很近的地方,那些黑袍生物仿佛警觉的猎犬,突然停下了脚步。西蒙屏住呼吸,希望自己能保持完全静止。就这样等了很长时间,北鬼突然又一齐转身,继续朝前走去,仿佛彼此已进行过无声的交流。西蒙颤抖着多等了一会儿,将脑袋小心地探出墙面。黑暗中,他看不见他们,但能看到人类士兵纷纷往两边闪避,像是躲开两条毒蛇。下一瞬间,营火映出了北鬼的轮廓。戴兜帽的身影似乎完全不把周围的人类放在眼里,他们大步远离火光,再度消失了。
这可真是意料之外。北鬼!白狐!竟然在海霍特城堡里!情况甚至比他想象的更糟。葛萝伊他们不是说过,不朽者没办法回到这儿来吗?难道他们是指,伊奈那岐和他那些不死的仆人没办法回来?就算是这样,他也感觉不到任何安慰。
中城全都是士兵,北鬼在城堡内自由行动,安静得仿佛捕猎中的猫头鹰。看到这些,西蒙的皮肤一阵刺痛。他相信,外城肯定都是黑瑞摩加人,或者色雷辛佣兵,或者埃利加用爱克兰的金子和风暴之王的魔法请来的其他杀手。很难相信,国王自己的爱克兰卫兵,哪怕是那些最冷酷的,竟能跟脸色惨白的北鬼待在一起,留在这个阴魂不散的地方:毕竟不朽者实在太诡异了,只需一眼就能看出,中城的士兵全被他们吓坏了。
现在,除了保住小命,我又有了一个逃走的理由。约书亚他们必须知道这里的情况。 一时间,希望在他胸中涌动。说不定北鬼和埃利加汇合的消息,会让吉吕岐和其他希瑟赶来助阵。到那时,吉吕岐的亲族也只能帮助凡人,难道不是吗? 西蒙努力考虑周全。事实上,我现在就该设法逃走——只要能逃的话。要是出不去,我又怎么帮得到约书亚他们? 
但他几乎什么都没查清呢。现在的他,可是任何统帅最看重的角色——潜入敌营的探子。西蒙熟悉海霍特,正如老农熟悉田地、铁匠熟悉工具一样。能幸存到现在,他确实也算运气不错——是啊,运气不错,他提醒自己,但头脑和机智也提供了帮助——他能应付各种危机。
所以,还是回内城吧。就算没吃的,但在饮水充足的情况下,他最起码也能撑个一两天。这段时间足够他打探出有用的信息,然后设法从那些士兵身边溜出去,重获自由。真到万不得已,他甚至可以回到城堡底下,再度穿过黑暗的通道。想要不被发现,那是最保险的办法。
不,不走那些通道。 
别假装勇敢了。就算为了约书亚等人,这种事他也做不到。
他正退回通往内城的桥梁,却听到一阵响亮的哒哒声,赶紧又躲进阴影。他发现一群人影骑在马上,正跨过护城河往这边赶来,不由默默感谢乌瑟斯,没让自己在片刻前踏到桥上。
这支队伍大多数是全副武装的爱克兰卫兵,奇怪的是,虽然他们身着华丽的戎装,看起来却很消沉。西蒙刚开始猜测他们的任务,便看到了中间那个令人胆寒的熟悉的光头。
派拉兹! 西蒙背靠着墙,盯着他,令人窒息的憎恨在胸中升起。那头怪物离他只有几十步远,淡淡的月光勾勒出了他的秃脑壳。
我能在一瞬间扑倒他, 他狂乱地想。只要我走慢点儿,士兵就不 会起疑——他们会以为我是个喝醉的佣兵。我可以用石头敲碎他的脑袋…… 
但要失败了呢?他会被轻易抓住,对约书亚有可能的任何帮助不等开始便将宣告结束。更糟的是,他会沦为红牧师的阶下囚。就像宾拿比克说的,他会向派拉兹吐露所有约书亚的秘密,吐露关于希瑟和三神剑的秘密,一切都只是时间问题——到时候,他会不会恳求术士的仁慈,说出对方想听到的一切?
西蒙不由自主地发抖,像只被绳子拴住的、饱受欺凌的狗。那怪物已近在咫尺……!
骑手队伍突然停了下来。派拉兹正在痛斥一名爱克兰卫兵,嘶哑的声音虽然很轻,但绝不会听错。在阴影笼罩的范围内,西蒙将手笼在耳后,尽可能往前凑,以便听得更清楚些。
“……不然我就骑你!”牧师啐道。
士兵闷声说了句什么。虽然他个子高大,腰上还挂着剑,却像个吓坏了的孩子,畏畏缩缩的。没人敢对派拉兹大声说话,哪怕在西蒙逃出城堡之前,就已经是这样了。
“你是疯了还是傻了?”派拉兹提高了声音,“叫我骑匹瘸马,赶几天路去万途关?把你的马给我。”
士兵下了马,将坐骑的缰绳递给术士。他又说了些什么。派拉兹大笑起来。
“那你就牵着我的马走。要我说,走走路对你没坏处,反正都是因为你的愚蠢……”剩下的讥诮模糊不清,但西蒙觉得,他好像又提到了一次万途关,也就是南边格兰汶河入海口处的岩峰。派拉兹登上卫兵的马鞍,刹那间,黑斗篷下红袍一闪,仿佛一道血口。牧师踢马下桥,进入泥泞的中城。其他人跟在他身后,之前那个士兵牵着派拉兹的坐骑,徒步跟上他们留下的蹄印。
等到一行人经过自己躲藏的地点,西蒙才发觉手里紧握着一块石头。他甚至记不起自己是何时把它捡起来的。他盯着术士的脑袋,那玩意儿又圆又光,像个鸡蛋壳,如果能眼看着它被砸碎,那他该有多么愉快?这邪恶的怪物杀死了莫吉纳,只有上帝知道还有多少人深受其害。恐惧突然消失了,西蒙真想狂吼一声、猛然出击,但他拼命压住了强烈的冲动。医师、葛萝伊、戴奥诺斯……为什么这些好人都死了,而这畜生却还活着?只要能杀死派拉兹,搭上他这条命也值了。一个无法想象的污秽之物将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干你该干的事, 瑞秋会这样说,脏活儿也得有人做嘛。 可惜,他的性命并不能由自己决定。
他看着队伍经过。一行人绕过帐篷群,消失在通往侧门的路上,应该是去外城了。西蒙将一直握在手中的石头丢进泥地,站了起来,浑身发抖。
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一个大胆又疯狂的念头,连他自己都被吓到了。他望着天空,估算还有多久天亮。根据这寂静、清寒的空气,他相信,距太阳升起至少还有几个小时。
谁最有可能从墓中拿走了光锥呢?当然是派拉兹。为达目的,他甚至可能瞒着国王埃利加。如果真是这样,它会藏在哪儿?最有可能是牧师的据点——耶尔丁塔。
西蒙转过身。术士那令人不快的塔楼蹲伏在纯洁优雅的绿天使旁,在内城墙中隐约可见。如果里面亮着灯,那它们也是被遮盖起来了,因为红窗子黑乎乎的。它看着也像被荒废了——反正在巨大的城堡中心,一切都是这副模样。海霍特内部已经成了一座陵墓,一座死人之城……
他敢进去吗——哪怕试一试?他至少需要亮光。也许在绿天使塔,他能找到多余的火把或带罩的灯。那将是一次可怕又艰难的冒险……
如果不是亲眼见到派拉兹离开,如果没听红牧师提到要去万途关,西蒙绝不会产生这个念头:光是想到要进入那恶兆之塔,而那秃头黑眼的派拉兹就待在里面,像只等候在网里的蜘蛛,他的胃便一阵翻腾。可牧师离开了,这点毫无疑问,而且西蒙知道,也许再也碰不到这种好机会了。如果他真能成功找到光锥呢?!他可以在派拉兹赶回之前带着它离开。要能在红袍凶手的眼皮子底下玩这么一手,他会开心死的。等他回到约书亚王子的营地,在阳光下向他们展示闪闪发亮的光锥,岂不更是天下的乐事?到时谁还敢说,他不是“神剑之主”西蒙呢?
迅速又安静地穿过吊桥时,他发现自己正盯着城墙看。有点不对劲儿。它变得……更亮了。
太阳快出来了,随时可能升上灰暗的天空。西蒙加快脚步。他算错了时间。
哈,算错了几个小时?真走运。要是你在耶尔丁塔门口转悠时,太阳出来了怎么办?蠢驴就是蠢驴。 
但他并非顽冥不灵。骑士和英雄都得大胆,而他现在策划的正是个大胆的计划。只要等到明晚,他就能在黑暗中完成任务了。那将是一件惊心动魄、胆量过人的壮举。
可就在他匆忙赶回绿天使塔的藏身洞期间,他还在心底希望,身边能有个朋友劝他放弃这次行动。
几个小时前,太阳就下山了。夜空中洒落了一阵雨。西蒙站在绿天使塔门口,准备出发。
这并不容易。他依然虚弱又饥饿。虽然睡了一整天之后,他在塔楼前厅的一个壁龛里发现了某人吃剩的晚餐:盘子里的一点干面包和少得可怜的奶酪。面包和奶酪都干巴巴的,但看上去只放了几个小时,而非几天或几周。他狼吞虎咽地把它们吃进肚子时,也曾想过这到底是谁的食物。难道巴拿巴斯司事依旧在管理这座塔和这些大钟?如果是,那他的差事实在做得不怎么样。
想起巴拿巴斯,西蒙才意识到,他回来这段时间一次都没听到绿天使的钟声。眼下他站在塔楼门口,等待黑暗降临,这个念头又冒了出来。自打记事起,悠扬的钟鸣就一直是海霍特的心跳,每隔一小时便会提醒光阴流逝,生活继续。而现在,连它们都沉默了。
西蒙耸耸肩,迈出几步。他停在屋檐下,聚拢双手,接住一道潺潺流淌的雨溪,大口大口地喝着。然后他在裤子上擦干手,盯着紫色天空下耶尔丁塔的黑影。没别的事了。也没理由再等下去了。
西蒙沿着内城外墙走过去,利用建筑物藏身,挡住任何可能投来的视线。昨晚他差点儿就跟派拉兹和那群士兵撞个正着,所以哪怕城堡看起来空空荡荡,他也不敢再掉以轻心。有那么一两次,他听到了谈话的声音,循声望去却找不着说话的人。还曾有个长长的声音飘过,一边哭一边笑,令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他正要绕过一幢外围建筑的边缘,突然发现塔楼的几扇高窗有光闪烁,仿佛还未烧尽的煤炭瞬间亮起的红光。他停下来暗骂自己。难道派拉兹走了,就能代表塔楼空了?说不定还有北鬼住在塔里呢。
但也可能没有。哪怕是红牧师,想必也需要仆从照顾自己,比如清扫地板、点亮灯火,就像西蒙曾为莫吉纳做的那些杂活。如果有人在塔里走动,很可能也是被吓坏了的城堡仆役,被迫在红牧师的老巢干活。没准就是怒龙瑞秋呢。真是那样的话,西蒙可以把她连同光锥一起救出去。她肯定会大吃一惊的——但他必须小心点儿,不能吓着她。她肯定也曾好奇地想过,那个任性的小厮跑哪儿去了?
西蒙避开塔楼大门,爬进一片攀附城墙而生的常春藤。就算他不是英雄,起码也不是傻瓜。他会耐心观察,看塔楼里到底有没有人。
他蜷起身子,抱紧双膝。头顶上巨大的塔身及其粗糙的黑石块,都让他很不舒服。那就像个假寐的巨人,正等着西蒙自投罗网,进入自己的势力范围……
时间过得很慢。他直等到再也等不下去,方从藤蔓中间钻了出来,这玩意儿竟比他想象得还缠人。没人靠近门口,没人在内城任何地方走动,他也没再看到窗户发亮。除了风在塔顶呻吟,他没听到任何响动。是时候了。
可他怎么进去呢?他没有半点机会打开巨大的黑门——派拉兹那么神神秘秘的家伙,为自己的要塞设下的门闩恐怕足能挡住一整支军队。不行,他只能爬进去。正门的门房看起来最方便攀爬。在门房房顶,他也许能找到办法爬上一扇窗户。塔墙由厚重而粗糙的石头堆砌而起,应该不难找到支撑点。
他低头钻到门房的屋檐下,等了一会儿,查看正门黑漆漆的木料。它们确实又结实又厚重——西蒙估计,就算几条大汉抡起斧头,至少也要半天才能砸穿。他试探性地抓住一边大门的把手,拉了拉,结果右半边的门静悄悄地开了。西蒙吓了一跳,踉跄退到细雨中。
门开着——没锁!一时间他只想拔腿逃跑,这显然是为他而设的陷阱。但他匆忙抬手防御时,却发现自己并没受到攻击。难道里面还有更牢靠的防护……?
西蒙又犹豫了一段时间。他的心咚咚直跳。
别犯傻。要么进去,要么离开。不要暴露在空旷的大门前,等着被人发现。 
他握紧拳头,踏进塔楼,在背后将门关上。
之前在绿天使塔的储藏间,他给原来的火把上了油,插在腰带下,但现在还没必要用到它:高高的前厅里,已经有支火把在墙架上燃烧,角落里的影子在火光下颤动不止。西蒙不由怀疑是谁把它点亮的,但很快,这个毫无意义的念头便被他赶出了脑海——他只需马上开始搜寻,动作尽量安静,留意任何跟他一起待在耶尔丁塔里的人。
他穿过前厅。靴底擦过石板,发出响亮的吱吱声,吓得他惴惴不安。一面墙上的楼梯通向塔楼最高、最黑暗的部分。但现在还不是上楼的时候。
门真多!西蒙随便选了一扇,轻轻打开。前厅的火光流泻进去,显露出一间完全由骨头装饰摆设而成的屋子。有些骨头用绳子绑住,有些则被粘在一起。其中还有把大椅子,不知是不是在戏仿至高王的宝座,反正它的遮檐全由头骨制成——人类的头骨。不少骨头还附有干瘪发黑的血肉。某个角落似乎传来啾啾的虫鸣,听着像是蟋蟀。西蒙只觉胃酸涌上了喉咙,赶紧把门关上。
他稍作恢复调整,抽出腰间的火把,凑近墙边那支点燃。如果他真想找出光锥,那最好还是把每个黑暗的角落都搜一遍,不管会发现什么。
他回到刚才的骨头屋,但除了可怕的装饰和一大堆散落的骨头,他什么都没发现。西蒙希望其中有些是动物骨头,但看起来不太像。虫鸣声叫个不停,再次吓得他赶紧离开。
下一间屋子满是盖着网的大桶,桶里装着西蒙辨认不清的古怪动物。它们在黑乎乎的液体里翻滚,时不时还能看到滑溜溜的脊背或奇怪的肢体尖端推挤着网盖,令其鼓胀起来。在第三间屋里,西蒙看到成千上万银色的小雕像,有男有女,每件都刻得惟妙惟肖:完美展现出人类在恐惧或绝望时的各种姿态。西蒙拿起其中一件,发亮的金属滑溜溜的,感觉异常温暖。过了一会儿,他丢下它,飞快地退出屋子。他敢肯定,刚才它在他手里动了。
西蒙搜过一间又一间屋子,被各种新发现搅得心神不宁,有时纯粹因为牧师的藏品令人不安,有时则因为它们实在太不可思议。第一层最后一个房间里也有骨头,但个头实在太大,不可能属于人类。它们被装在一个吊在油焰上的沸腾大缸里,整间潮乎乎的屋子都弥漫着强烈而不知名的恶臭。黏糊糊的黑色液体从大缸边的栓口慢慢滴下,落进一只大石碗。恶臭的蒸汽翻滚上升,令西蒙头晕脑涨,脸上的伤疤也明显地刺痛起来。他尽快搜了一遍,没发现光锥,于是如释重负地退回到空气相对清新的屋外。
他犹豫片刻后爬上楼梯,来到第二层。塔底的地下墓穴里无疑有更多东西等待发现——但西蒙并不急着往下。他打算最后再去那里,并且祈祷在那之前就能找到光锥。
二楼的一个房间里装满了玻璃烧杯和蒸馏瓶,很像莫吉纳经常使用的那种,墙面和天花板则缀满了厚得吓人的蜘蛛网——这间他只大概搜了搜。另一间像室内丛林,藤蔓四处滋生,还开着肥厚、腐臭的花。西蒙从它们旁边经过,感觉自己就像传说中的农夫之子,进入了巫婆的魔法城堡。有些屋子里的东西太过可怕,他最多只敢往阴影里看几眼,便颤抖着把门关上了。有些事他就是没法勉强自己:如果光锥真在某间骇人的屋子内,那也只能让它留在里面了。
有个房间刚看上去没那么可怕,只挂着一张小吊床。吊床用一堆皮带编成,织法非常奇特。他本以为这是派拉兹睡觉的地方……直到发现石地板上的洞和床下的大片污渍,才觉察出有强烈的不对劲儿。他发着抖,迅速离开。要是在这里待太久,他很快就会失去理智了。
登上牧师这噩梦仓库的第五层,西蒙犹豫了。巨大的红窗户就安在这里。如果他举着火把,一个个房间搜过去,很可能会被塔外的什么人发现,本该空无一人的塔里竟然有光在移动、闪烁。他考虑了一会儿,将火把插进高处的支架。他知道自己必须在一片漆黑中搜索才行,但经过漫长的地下之旅,说不定他很适合干这种事,效率仅次于希瑟……以及北鬼。
这层楼只有三扇门是开着的。第一个房间和之前那个一样,只有一张吊床,但床下没有污渍。西蒙一下子觉得,这里才是派拉兹睡觉的地方:屋内有种简朴、空寂的气氛,似乎很符合他的风格。西蒙能想象出黑眼睛牧师仰面躺倒、盯着一片空白、脑海中阴谋不轨的模样。对一个极不正常的家伙而言,这个私人房间反倒挺正常的。
第二个房间则像圣物馆。整间房摆满了架子,架上的每一寸都被雕像占据。不像第一层的银像屋,这里的雕塑规格并不统一,大小形状各异,有些看起来像是圣人肖像,有些则是歪歪扭扭的木刻、说不定出自孩童或疯子之手。某种程度上讲,这间屋子很令人着迷。若非西蒙此刻甘冒奇险,在这怪塔里担惊受怕,说不定会乐意多花点时间,仔细看看这些奇妙的收藏。它们有些是用蜡做的,顶端还冒出烛芯,有些则由骨头、泥土和羽毛制成,但几乎每一件都能辨认出形体,当然其中不少看着更像动物而非人类。无论如何,这里没有像剑的东西。西蒙无奈地退出房间时,有些人像的目光似乎还在盯着他。
最后也是最大的一间,应该就是红牧师的书房了。在这里,巨型红窗占据了大部分的弧形墙面,看着十分显眼,只是窗外的夜空令它们成了一片黑。房间里散乱堆放着各种卷轴、书本和奇怪的物件,跟他在其他房间见过的东西一样,都散发着不祥的气息。如果在这里都找不到光锥,那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塔底墓穴了。至于塔顶,则全是用来观星或派其他用场的大型设备——这天下午,透过绿天使塔的一扇窄窗,他已经观察过了。西蒙怀疑,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都不会藏在上面,但他还是决定找一找。只要能避免深入耶尔丁的墓穴,他不会放弃任何可能……
书房凌乱不堪,阴影浓重,几乎整片地板都堆满了东西,奇怪的是墙面却空无一物,没有任何装饰品或其他摆设。屋子中间有把高背椅,面朝窗户,背对门口。在它周围有许多独立的柜子,每个都塞满了羊皮纸和厚重的书。借着暗淡的火光,西蒙看到,窗下的墙上似乎写着淡淡的如尼字母。
他往墙边走了几步,结果被轻轻绊了一下。事情有些不对劲儿:他感到一阵奇怪的刺痛,一阵微弱的、发自骨髓和内脏、令人作呕的颤动。突然,一只手从黑乎乎的椅子上猛然伸出,紧紧扣住了他的手腕。西蒙尖叫着摔倒在地,但那只手并没有松开。强劲的手指冷如冰霜。
“这是谁呀?”一个声音说道,“一个不速之客?”
西蒙挣脱不开。他的心跳得飞快,感觉自己会这样活活吓死。他被慢慢拽了起来,接着又被拖向椅子。他终于看到了从阴影里盯向自己的苍白面庞。那双与他对视的眼睛很难辨认,像是泛着微光的污渍,但跟握着他手腕的那只骨节嶙峋的手一样,它们也把西蒙牢牢地钉在了原地。
“这是谁呀?”抓住他的人重复一遍,凑近些紧盯着他。
抓住他的是埃利加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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