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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余烬

尽管事情紧急,外加尾椎隐隐作痛,提阿摩还是忍不住停了下来,望向宽阔的山坡。
他花了大半辈子阅读书籍和卷轴,却很少有机会体验书中描绘的生活。除了待在安汜·派丽佩的时间,还有在关途圃集市的几个月,提阿摩一直住在榕树小屋里,很少受到世事的惊扰。直到过去的一整年,他才卷入了凡人与不朽者的重大纷争。他曾与公主和公爵并肩对付怪物。他见到了一个传说中的希瑟,还与之交谈。他亲眼见证了约翰时代最伟大的骑士回归。如今的情形,简直就像莫吉纳积灰的书卷中,有几张纸页突然因魔法而活了过来。此刻,他站在乌云密布的天空下,远眺著名的奥乃翠关口。经过浴血奋战,敌军终于投降了。想必任何能握笔的学者都愿意付出一切,只为跟他换个位置。
可提阿摩为什么更想再看到自家的榕树呢?
观塑者将我造成了这样, 他敢保证。我不是个英雄,不像凯马瑞、约书亚,或者可怜的艾奎纳。不,我更像史坦异神父那一类人——渺小、安静,不喜欢总是被人注目,不喜欢别人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但考虑到他曾见过和乃至做过的事,恐怕他不想被人关注也不可能了。
只要能避开收归者就该心满意足了,我并不介意有朝一日成个家。我并不介意娶个老婆,生几个孩子,等我老了之后,让屋里充满欢声笑语。 
当然了,那也意味着要娶一个乌澜新娘。就算他会喜欢上身材高大、皮肤光滑、住在城里的旱地人姑娘,但她们应该没人愿意住在沼泽地的树屋里,整天都喝螃蟹汤。
提阿摩的思绪被约书亚的声音打断。他朝王子走去,想尽快把消息告诉给他,却被几名大个子士兵挡住。他们也像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似乎并不打算为小个子让出一条路。
“你已经到了。”王子对某人说道。乌澜人踮起脚尖,努力想看得清楚些。
“不然我还能去哪儿,约书亚王子?”瓦尔兰站起来,向胜利者行礼。班尼伽利的弟弟虽然脸上带着割伤和瘀青,胳膊也被吊在脖子上,但看起来还是不像战场上的将军。他个子很高,有种细瘦白皙的英俊,但双眼水汪汪的,姿态中透出谦恭。提阿摩觉得他更像一棵小树苗,没能受到足够的光照。
约书亚看着他。王子依然身穿破烂的外套,足蹬战靴,仿佛战斗才刚刚结束,而不是整整两天之前。从那时起,他就被各种事务缠身,没离开营地半步。提阿摩怀疑,他零零碎碎的睡觉时间加起来也不超过一小时。“不必觉得丢脸,瓦尔兰。”约书亚用坚定的口吻说道,“你的人作战英勇,你也履行了自己的职责。”
瓦尔兰用力摇摇头,乍一看像个不开心的孩子。“我输了。班尼伽利不会在乎我有没有履行职责。”
“你确实输了。”约书亚告诉他,“但这次失败也许能带来更多利益——尽管这些利益基本与你哥哥无关。”
凯马瑞静静地走到了王子身边。瓦尔兰瞪大了眼睛,仿佛他伯父是头不属于世间的怪物——提阿摩觉得,在某种程度上,他确实是。“我不可能为发生的一切感到喜悦,约书亚王子。”瓦尔兰坚持道。
“等这次谈话结束,你的想法会改变的。”
瓦尔兰一脸愁容。“难道我听到的还不够多吗?好吧,那就快点结束吧。我的战旗已经被你夺走了。我真不如在战场把它双手奉上。”
“你受伤了。”约书亚像对自己的儿子说话,“被迫离开战场没什么好丢脸的。我了解你父亲,他会为你自豪。”
“真希望我能相信这一点。”瓦尔兰从腰带下抽出一根细细的金杖,其顶端刻着精致的鸟头纹章。因为他吊着胳膊,所以动作显得十分笨拙。他皱着眉头,跪了下去。“约书亚王子,这是我的权杖,班尼杜威家族的统战之杖。我代表手下的士兵向您投降。我们是您的俘虏了。”
“不。”约书亚的话令周围的人群发出一阵惊讶的骚动,“你投降的对象不是我。”
瓦尔兰迷惑又愠怒地抬起头。“大人?”
“你们纳班士兵不是向外来军队投降。你们是被自己家族的正统继承人打败的。虽然你哥哥的弑父行径不可饶恕——我知道你还不相信我的话,瓦尔兰——但即使班尼伽利倒台,班尼杜威家族依然会统领纳班。”约书亚后退一步,“你要投降的对象是凯马瑞-萨-梵尼塔,不是我。”
凯马瑞似乎比瓦尔兰还惊讶。老骑士疑惑地转向约书亚,犹豫片刻后,伸出长长的胳膊,从年轻人手上轻轻接过权杖。
“起来吧,侄儿。”他说,“你给我们家族带来的,只有光荣。”
瓦尔兰脸上五味陈杂。“这怎么可能?”他质疑道,“要么你和约书亚都在撒谎,而我将最重要的关口输给了篡位者;要么我真是为了一个弑父者,将几百名勇敢的士兵送上了死路。”
凯马瑞摇摇头。“如果你不知情,那就不该受到谴责。”他的语气带着不同寻常的沉重,目光则汇聚在离满脸痛苦的青年很远的某个地方。“只有当世人主动选择行恶,无论这恶看上去有多么微小、多么愚蠢,上帝才会为他哀叹。”他看看约书亚,王子点点头,于是老骑士转向围观的士兵和俘虏们。“我宣布,所有同我们一起、为解放纳班而战的士兵们,都将获得自由。”凯马瑞喊道,声音洪亮得连最远处的人群也能听清。他举起权杖,光芒瞬间又照耀在他身上。“翠鸟家族将重获荣耀。”
人群发出高喊。就连瓦尔兰的败军也被面前的景象震动,像是受到了激励。
周围的气氛更像是庆贺,提阿摩不得不抬起手肘,奋力挤过一群士兵,小心翼翼地接近约书亚。王子正轻声对瓦尔兰说些什么,后者依然愤怒不解。
“殿下?”乌澜人站在王子手边,不安地注意到,在周围这些全副武装的巨人中间,自己竟是如此矮小。宾拿比克和他的矮怪亲戚是怎么忍受过来的?他们甚至还不及提阿摩的三分之二高。
约书亚转头看到是谁在说话。“请稍等,提阿摩。瓦尔兰,此事甚至比你哥哥在牛背山上犯下的罪行更复杂。有些事你必须听一听,你将听到一些远超凡人理解的怪事——我来这里就是要告诉你们,这段日子,不可能的事已经成真了。”
提阿摩没法静等约书亚把风暴之王的事从头到尾讲一遍。“对不起,殿下。我是来告诉您,您的妻子,渥莎娃夫人,已经开始分娩了。”
“什么?!”约书亚的注意力一下子被拉了过来,“她还好吗?没什么问题吧?”
“我说不好。桂棠公爵夫人派我来叫您。我从修道院一路骑到这里。可惜我不太会骑马。”提阿摩的屁股疼痛不已,但他强压住想去揉搓的冲动。他知道,虽然他跟贵族们相处得还不错,但有些事还是别越线为好。但他确实很痛,骑着比自己大那么多的动物跑来跑去,看起来又可笑又危险。他觉得自己还没适应旱地人的某些习惯。
王子无奈地看看瓦尔兰,又转向凯马瑞。老骑士的嘴唇隐隐弯出一丝微笑,但看上去蕴含着深深的痛苦。“去吧,约书亚。”他说,“你不在时,我会告诉瓦尔兰的。”他顿了顿,表情似乎快要崩溃,泪水在眼里打转,“愿上帝保佑你妻子安全生产。”
“谢谢,凯马瑞。”约书亚心烦意乱,没怎么在意老人的反应。他转过身。“提阿摩,我为我的失礼向你道歉。你跟我一起骑马回去?”
乌澜人摇摇头。“不,谢谢您,约书亚王子。我还有别的事。”
其中一件就是从骑马的疼痛中恢复过来, 他在心里默默补充道。
王子点点头,匆忙离开。
“来吧。”凯马瑞一边说,一边用长长的手臂环住瓦尔兰的肩膀,“我们可以谈谈。”
“您要说的话,我不确定是不是真的想听。”年轻人半开玩笑地说道。
“侄儿啊,要说话的不光是我。”老骑士用袖子擦擦眼睛,“我也想听听你说的话,关于我的家园、我的家族。来吧。”
他领着瓦尔兰,朝沿山脊线排开的帐篷群走去。提阿摩看着他们离开,心里带着些许淡淡的失落。
就是这样。我也许身处事件中心,但仍是个局外人。不过这一幕如被写进书里,至少只有我才知道他们彼此说了什么。在一棵孤独的榕树上,这确实算是值得一听的故事。 
提阿摩看着渐渐散去的人群,颤抖着将斗篷裹得更紧些。天气又变冷了,风中仿佛卷着利刃。他决定去找点儿酒喝,缓解一下后背和臀部的疼痛。
 
围绕着奈格利蒙的雾气冷得可怕。若能坐在穆拉泽地大厅的炉火前,远离战争,将一切都塞进记忆深处,艾欧莱尔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但战场还在这里,在不远处的山坡上静静等候。
“站好队。”他对身后蜷成一团的赫尼斯第人说,“就快行动了。记住——他们也会流血,他们也会死。”
“我们会死得更快。”其中一人轻声说道。
艾欧莱尔没心情斥责他。“都是因为等得太久了。”他对艾索恩嘀咕道,公爵之子则转过苍白的脸看着他。“他们都是勇士,就是因为长期等待和不了解情况,才让他们纷纷泄气。”
“不光如此。”艾索恩用下巴示意堡垒,雾气中只能看到它棱角分明的阴影,“还有这个地方,以及我们面对的怪物。”
艾欧莱尔咬了咬牙。“希瑟为什么还不行动?如果能理解我们的盟友在干吗,也许情况会好些。我发誓,他们像在等待风向转变,或者什么鸟从头顶飞过。这简直像跟一群占星师一起打仗似的。”
虽然艾索恩也很紧张,但还是同情地看了伯爵一眼,只是艾欧莱尔觉得那就像一句斥责。“他们最清楚如何与他们的亲族作战。”
“我知道,我知道。”艾欧莱尔拍打着剑柄,“但我宁愿付出……”
一个尖厉的声音沿着山坡鸣响。很快又有两声号角加入其中。
“终于来了!”穆拉泽地伯爵吸了口气,在马鞍上转过身,“跟上希瑟。”他招呼手下,“不要落单。保护彼此的后背,不要在这天杀的雾气中迷路。”
如果艾欧莱尔期待能听到手下的回应,他会失望的。但他们还是跟着他上坡。他扭过头,看着士兵在雪中跋涉,阴郁沉默得仿佛一群囚犯。他再一次从心底希望,自己能给他们带来更美好的命运。
我还能期待什么?我们正与诡异的敌人作战,而我们的盟友同样古怪,这场战斗甚至没发生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他们很难理解这也是为了赫尼斯第人的利益,更别提他们的村庄和家族的利益了。连我都很难理解,虽然我相信是这样。 
他们骑向奈格利蒙的阴暗城墙的过程中,一直有雾气环绕在身旁。在城墙的缺口后,他只看到几个淡淡的身影在移动,可到处都能听到北鬼的尖号和希瑟鸟儿般的战歌产生的阵阵回音。突然,墙上的洞已近在眼前,像张血盆大口,准备把凡人囫囵吞下。
艾欧莱尔刚要策马跨过墙沿,空气突然被一道电光和一声巨响撕碎。片刻间,一切似乎都颠倒了。雾气变黑,面前的黑影发白,而他的马尖声嘶鸣,用力想要挣脱缰绳。没过多久,又有一道更亮的光划过眼前,让他瞬间失明。等艾欧莱尔再次能看见时,吓坏了的坐骑已经扭头往回逃向缺口,径直冲向自己那支晕头转向的队伍。艾欧莱尔用力勒住缰绳,却没任何作用。他的咒骂堵在了喉咙眼里,人则松开马镫,翻落马鞍,倒向雪地。坐骑继续疯狂地奔跑,冲散了没反应过来的士兵,还踩伤了好几个。
艾欧莱尔奋力平定喘息,感到有两只粗糙的手把自己拉了起来。是两名赫尼斯第手下,他们慌乱地盯着他,眼里满是恐惧。
“那……那道光……”其中一个结结巴巴地说。
“我的马发疯了。”伯爵大叫着盖过喧闹声。他拍了拍绑腿和外衣上的雪,大步向前,其他人落在他身后。他看到艾索恩的坐骑并没有逃跑。瑞摩加青年继续骑马向前,身影消失在前面的雾气中。
奈格利蒙内城看起来就像噩梦中的锻造间。雾变得乌烟瘴气,烈焰周期性地从高高的窗户里喷出,巨型火帘扫过一道道石墙。希瑟已经接近北鬼守军,他们的影子被火焰和浓雾放大,遮盖了整座城堡,活像正在战斗的诸神。一时间,艾欧莱尔好像理解了梅格雯眼中的景象。他想掩面趴在地上,直到一切都消失为止。
一个骑兵从雾中一跃而出。“他们被挡在内城城堡门口。”是艾索恩在呼唤,他的下巴上有一条血淋淋的伤口。“那里有巨人。”
“哦,诸神啊。”艾欧莱尔哀叹道。他挥手示意手下跟上,自己也跟着艾索恩大步奔跑。每跑一步,他的靴子都陷进雪里,感觉像在陡峭的山坡上全力攀爬似的。艾欧莱尔知道,自己的链甲太沉了,肯定跑不了多久。还没参战,他就已经呼吸困难、举步维艰了。
内堡前的战斗一片混乱,刀剑、雾气,还有几乎看不见的敌人混成一团,眨眼间,艾欧莱尔的手下就都消失不见。艾索恩停下来,捡起一支长矛,刺向一个浑身是血、用棍棒逼退了半打希瑟的巨人。艾欧莱尔察觉到附近有动静,转身发现一个黑眼睛北鬼正挥舞着灰斧,朝自己冲来。伯爵与对手来回过了几招,突然他靴子一滑,单膝跪倒。在敌人利用这个优势之前,他抓起一大把雪,朝北鬼脸上狠狠丢去。他没时间去看对手作何反应,便猛冲向前,挥剑扫中敌人的脚踝。伴着钢铁碎骨的声音,北鬼倒在了他身上。
接下来的一瞬间仿佛陷入静止的深渊。战斗的杂音陡然消失,伯爵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仅仅一肘尺宽、几英寸深的寂静世界,除了自己惊慌的挣扎、短促的呼吸,还有抓住自己喉咙的嶙峋指头,其他都不存在了。那张发白的脸悬在他面前,咧开嘴惨笑,简直像是南方的魔鬼面具。那东西的眼睛像扁平的黑色卵石,呼吸闻起来好似冰冷的地洞。
艾欧莱尔的腰带上挂着一把匕首,但他的双手都用来慌忙地拉开北鬼的手腕。虽然有体型上的优势,他仍感觉自己的上肢正在慢慢失去力气。北鬼渐渐捏紧艾欧莱尔脖子上的肌肉,掐住他的气管。他别无选择。
终于,他一狠心,松开北鬼的手腕,一把抓住刀柄。喉咙上的指头趁机捏得更紧,咝咝喘息打破了世界的沉默,黑暗却在迅速扩散。艾欧莱尔将小刀扎进那怪物的身侧,一下又一下,直到脖子上的压力渐渐松弛。接着,他像对待恋人一样,紧紧抱住即将死亡的对手,唯恐北鬼伸手抓住别的武器,拼死一搏。终于,压在他身上的躯体不再挣扎了。他用力一推,尸体翻滚着瘫在雪里。
艾欧莱尔躺着喘气时,库日因满是黑发的脑袋出现在他模糊的视线边缘。希瑟似乎在判断伯爵会活下去还是会死掉。随后,他一言不发地消失在艾欧莱尔的视线之外。
艾欧莱尔强迫自己坐起来,他的外套被北鬼迅速冷却的血液浸透了。他瞟了眼瘫在地上的尸体,顿时瞪大了眼睛,扭过头去。他愣住了,顾不得周围的混乱。敌人的脸庞和细瘦的躯干有些……不对劲儿。
那是个女性。他之前是跟一名女性北鬼作战。
他咳嗽起来,每次呼吸,喉中都像有什么东西在燃烧。艾欧莱尔挣扎着站起。没什么好羞愧的——她差点儿杀了他——但他依然感到羞愧。
这是个什么世界……? 
脑中的寂静渐渐消退,希瑟和流云之子的歌声重新挤进耳中,还混杂着凡人愤怒的呼号和痛苦的尖叫,这是多么复杂骇人的音乐。
艾欧莱尔身上足有十多道伤口,四肢沉得像石头。太阳一整天都被阴云笼罩,现在应该已经西沉,但他的眼睛很难分清那是暮色,还是跃动的火焰把雾气都染红了。奈格利蒙内堡的守军大多都被打倒,只剩下最后一小撮北鬼,以及最后也是最大个儿的巨人,退回到堡垒大门前的通道内,似乎下定决心要死守到底。他们面前泥泞的土地浸透了鲜血,堆满了尸体。
随着战斗节奏越来越慢,伯爵命令赫尼斯第人后撤。还能站立的十几人眼神发直,四肢疲倦地垂下,但仍坚持要亲眼看到战事落幕。艾欧莱尔对他们产生了强烈的关爱,甚至忍不住大声呵斥他们的愚蠢。剩下的战斗属于希瑟,他告诉他们,需要的是长兵器和敏捷的反应,而除了衰弱的身体和勇敢的心,步履蹒跚的凡人已经剩不下什么了。艾欧莱尔反复命令众人后撤,叫手下转移到相对安全的奈格利蒙外墙。他只希望能将剩下的活人带出这场噩梦。
艾欧莱尔留下来寻找艾索恩,这家伙一直没有回应战号的呼唤。伯爵踉踉跄跄走在战场外围。希瑟正努力将巨人逼出拱道的庇护,没能注意到他,而巨人虽死到临头,仍令希瑟伤亡惨重。不朽者们似乎焦急万分,艾欧莱尔搞不清是为什么。几乎所有守军都死了,只剩下几名死守着内堡大门。不管是谁藏在里面,它似乎宁愿手下牺牲,也不想开门放他们逃进去。然而最终,希瑟一定会将敌人全都干掉——吉吕岐族人的箭所剩无几,但剩下的北鬼也没了盾牌,至于那个巨人,它身子半瘫在一根廊柱后,蓬乱的皮毛间已经插了十来支箭。
艾欧莱尔继续搜索。凡人和不朽者的尸体散落在四周,看起来相差无几,像被诸神轻轻一挥,从天堂掉落下来一般。伯爵经过一张又一张熟悉的脸庞。有些是年轻的赫尼斯第人,昨晚还跟自己坐在篝火边;有些则是希瑟,张开的金色双眸盯着一片虚无。
他终于找到了艾索恩。瑞摩加青年躺在堡垒另一边,四肢摊开,头盔滚到一边。他的马不见了。
天空之布雷赫啊! 艾欧莱尔已经吹了几个小时的冷风,但看到朋友的尸体,他的身子更冷了。艾索恩的后脑全是血。哦,诸神啊,我该怎么向他父亲交代? 
他快步上前,抓住艾索恩的肩膀,把他翻了过来。瑞摩加青年的脸上糊了一层泥和半融的雪。就在艾欧莱尔轻柔地擦净这些污物时,艾索恩突然抽了口气。
“你还活着!”
他睁开眼睛。“艾欧莱尔?”
“没错,是我。怎么回事?伤得严重吗?”
艾索恩哧哧吸气。“救主保佑我,我不知道——感觉脑袋裂开了。”他抬起颤抖的手,摸了摸后脑勺,盯着自己被染红的手指。“有只宏瘟打中了我。一个长毛巨怪。”说完,他身子瘫软,闭上眼睛,着实把艾欧莱尔吓了一跳。但紧接着,那对眼睛再度睁开,他看起来清醒了些,说话却没头没脑的。“梅格雯在哪儿?”
“梅格雯?”艾欧莱尔握住年轻人的手,“她在营地里。你在奈格利蒙城内,你受伤了。我去找人帮忙……”
“不。”艾索恩虽然虚弱,却很焦急,“她在这里。我正在追她,却被……却被巨人的棒子打倒。幸好打偏了。”
“梅格雯……在这里?”一时间,这北方人好像在说别的语言,“什么意思?”
“我说过了。我看到她穿过战场外围,直接进了庭院,往堡垒那边去了。我以为自己在雾里看走了眼,但也知道她一直不太正常,就跟了过去。我看到她去了……那边……”他指向堡垒远处的角落,疼得皱起眉头,“我跟过去时,那怪物从后面给了我一下。我倒在这里,不知道它为什么没杀我。”虽然冷,他苍白的额头还是渗出一粒粒汗珠,“也许有希瑟来过。”
艾欧莱尔站起身。“我找人来帮你。躺着别乱动。”
艾索恩努力挤出微笑。“今晚我还想在城堡花园散步呢。”
伯爵脱下斗篷,盖在朋友身上,返身跑了回去,绕过内堡大门前的围攻战。他发现赫尼斯第人缩在外墙的一道缺口边,像被响雷吓坏的羊群。他挑出四个受伤最轻的,将艾索恩抬回了营地。他用尽全力控制住自己,直到朋友脱离险境,这才回头去找梅格雯。
他没花多久就发现了她。梅格雯在堡垒背后的地上蜷成一团。虽然他找不到任何伤痕,但她的皮肤冷得像死人一样。就算她还有呼吸,他也感觉不到。
等到逐渐恢复理智,他发现自己已经抱起梅格雯瘫软的身体,蹒跚着穿过了奈格利蒙山脚下的营地。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到这儿的。人们纷纷转脸看着他,但此时此刻,他们的神情对他没有任何意义,只是动物闪闪发亮的眼睛罢了。
“琪拉舒说她还活着,但离死不远了。”吉吕岐说,“我为你悲伤,穆拉泽地的艾欧莱尔。”
伯爵正在查看梅格雯苍白松弛的脸,希瑟医师自小床另一边站起,从吉吕岐身边静静地走过,离开了帐篷。艾欧莱尔差点开口叫她回来,但他心里明白,还有其他人需要她的帮助,包括自己的手下。另外她也尽力了,虽然艾欧莱尔说不清这银发希瑟女子到底做了什么。他太希望梅格雯能活下来,只顾紧握着她冰冷的手,仿佛能将自己的热量传递给她,却没注意其他情况。
吉吕岐脸上有血。“你受伤了。”艾欧莱尔指出。
“一道小伤,不碍事。”吉吕岐轻轻弹了下手指,“你的人很英勇。”
艾欧莱尔转身面对希瑟,但依然紧握着梅格雯的手。“围攻结束了?”
吉吕岐停顿片刻才回答。即使心怀深深的悲痛,艾欧莱尔仍能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惊恐。
“我们不知道。”希瑟终于说。
“什么意思?”
吉吕岐及其亲族始终有种镇定自若的气质,显得和艾欧莱尔等凡人迥然不同。但此时此刻,伯爵一眼就能看出希瑟极其不安。“红手在内城封闭了堡垒。他们唱出强大的转化咒文,我们已经进不去了。”
“进不去?怎么可能?”艾欧莱尔想象巨大的石头堵在入口,“没办法强行破门吗?”
希瑟像鸟一样晃晃脑袋,表示否定。“门就在那儿,但堡垒不在门后了。”他皱起眉头,“不对,这么说有歧义。听到这样的说法,再看到建筑物还立在原地,你肯定以为我疯了。”希瑟露出不自然的微笑,“不知道我能不能向你解释清楚,伯爵,因为凡人的语言还是不大准确。”他顿了顿。艾欧莱尔惊讶地发现,希瑟看上去竟然如此心烦意乱,就像……人类。“他们出不来,但我们也进不去。总之,结果就是这样。”
“你们能摧毁城墙,就不能用同样的方法推倒堡垒的石壁?”
“没错,我们推倒了城墙,但贺革达亚如果有时间完成现在的行动,那么城墙还将屹立在原地。不知道是什么重大的原因,令他们没能在战斗之前行动。而到现在,哪怕我们把堡垒的每一块石头都推倒,运到一千里格开外,我们也没法碰触他们——哪怕他们一直在那儿。”
艾欧莱尔厌倦又困惑地摇摇头。“我不理解,吉吕岐。既然他们出不来,而奈格利蒙其他部分属于我们,那就不需要担心了,不是吗?”他对平静之民含糊解释的耐心已经达到了极限。他只想跟路萨垂死的女儿安安静静地待着。
“我希望如此。但他们为何坚守此地,依然是个谜——而且很有可能,只要能待在这个地方,靠近阿更乃社,他们便能达成原本的目的。”
“那这整场战斗还有什么意义?”艾欧莱尔放开梅格雯的手,站起身,心中燃起狂怒的火焰。“有什么意义?六七十名勇敢的赫尼斯第人被杀——更别提你的族人了——还有梅格雯……”他无助地挥着手,“……结果却变成了这样!有什么意义?!”他猛地前冲几步,抡起胳膊,像要给沉默的希瑟一拳。但吉吕岐反应迅速,艾欧莱尔还没看到希瑟移动,手腕便被握住,那力量虽然温和,但也无法挣脱。伯爵纵然怒火攻心,仍为吉吕岐的力量惊叹不已。
“你有着真切的悲伤。我们也是,艾欧莱尔。但我们不该假定一切都是徒劳无功:我们可能在不知情的状况下,阻碍了贺革达亚的行动。而显然,我们接下来会更加谨慎,不管流云之子做出什么,我们都会予以提防。我们会留下几名最明智、最年长的歌者。”
艾欧莱尔的怒火渐渐平息,转为绝望。他跌坐在床,吉吕岐也松开了手。“把他们留在这儿?”他无精打采地问,“那你们要去哪儿?回家吗?”他有些希望如此。让希瑟和他们的诡异魔法回到世界的隐秘角落去吧。艾欧莱尔曾经怀疑不朽者是否存在,如今,他跟他们生活过、战斗过,但正因如此,他也经历了远超想象的恐惧和痛苦。
“不是回家。那边,能看到吗?”吉吕岐掀起帐帘。夜空晴朗,营火上方悬着点点繁星形成的华盖。“在那儿。奈格利蒙外墙的角落上方,那颗最亮的星星,我们称之为夜心的,就在它旁边。”
艾欧莱尔茫然又恼怒,但还是眯起眼睛。在那颗明亮的星星上方,暗紫色的天空里,还挂着一个光点,红得仿佛将熄的余烬。
“红的那个?”他问。
吉吕岐盯着它。“没错。它预示着恐怖的力量和重大的转变。在凡人当中,它被称为征服者之星。”
这个名字相当耳熟,但在悲痛和空虚中,艾欧莱尔什么都想不起来。“我看到了。什么意思呢?”
吉吕岐转过身,眼神冰冷而遥远。“意思就是,支达亚必须回阿苏瓦了。”
伯爵一时没明白过来。“你们要去海霍特?”他终于开口,“去攻打埃利加?”
“是时候了。”
伯爵转向梅格雯。她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眼皮下露出一线淡淡的眼白。“那你们自己去吧。我已经受够了杀戮。我要把梅格雯带回去,好让她死在赫尼斯第。我要带她回家。”
吉吕岐抬起细长的手指,像要伸向他的凡人盟友。但最后,他只是转过身,再次掀起帐帘。艾欧莱尔本以为会看到更夸张的表现,但希瑟只是说:“你应该遵循你认为最佳的选择,艾欧莱尔。你已经付出了很多。”他闪身而出,就像明亮星空下的一道黑影。接着,帐帘回归原位。
艾欧莱尔跌坐在梅格雯的床边,脑子被失望和迷惘填满。他无力思考,只用面颊抵住她一动不动的手臂,任由睡眠带走了自己。
 
“老朋友,怎么样?”
艾奎纳呻吟着睁开眼睛。他的脑袋一跳一跳地疼,但比起脖子以下的痛感,就完全算不了什么了。“疼死了。怎么还不埋了我?”
“你会比我们活得都长久的。”
“如果活着是这种感受,那还真不是什么好事。”艾奎纳坐直了一些,“你在这里干吗?史坦异告诉我,瓦尔兰今天投降了。”
“没错。但我在修道院里有事要办。”
公爵怀疑地盯着约书亚。“你在笑啥?一点儿不像平时的你。”
王子笑出了声。“我当父亲了,艾奎纳。”
“渥莎娃生了?”瑞摩加人伸出毛茸茸的大手,同约书亚击了下掌,“太好了,小子,真是太好了!男孩女孩?”
王子在床边坐下,这样艾奎纳就不用伸长脖子了。“都有。”
“都有?”艾奎纳又露出怀疑的表情,“什么鬼?”他慢慢明白过来,“双胞胎?”
“双胞胎。”约书亚简直要欢天喜地地大笑出声,“他们都很好,艾奎纳——结实又健康。渥莎娃说得对,色雷辛女人确实很强壮。她生产时几乎一声没吭,尽管他俩好像永远不愿出来似的。”
“赞美安东。”瑞摩加人画了个圣树标记,“两个孩子,母子平安。这事是该赞美。”他感到眼角渐渐湿润,伸手粗鲁地将之抹去。“还有你,约书亚,瞧瞧你,都快跳起舞来了。谁能想到父亲这个角色这么适合你?”
王子笑意不减,但笑容后还埋藏着更严肃的神情。“现在我有了活下去的理由,艾奎纳。我之前还不明白这种感受。他们将来必须平平安安的,你真应该看看他们——完美,真是完美。”
“我这就去看看他们。”艾奎纳说着就要掀毯子。
“不行!”约书亚大吃一惊,“你不能下床。你的肋骨……”
“还在它们该在的地方。只是被摔倒的马砸到而已。我受过更严重的伤呢,吃亏的多半都是脑袋,还好这次只是骨头。”
约书亚抓住艾奎纳的宽肩膀,似乎要把公爵摔回床上。但最后,他还是不情不愿地松开手。“你是在犯傻。”他说,“他们又不会到处乱跑。”
“再不出去走走,我就跟他们一样了。”艾奎纳赤脚踩上冰冷的石地板,痛得直哼哼,“我见过我父亲艾布恩的样子。他掉下马之后,在床上躺了一整个冬天,然后就再也走不动了。”
“哦,天哪。他这是……要干吗?”史坦异神父出现在门口,用很不赞同的目光盯着公爵。
“他要起来看看孩子。”约书亚用听天由命的语气说道。
“可是……可是……”
“闪边儿去,史坦异,你说话像只小母鸡。”艾奎纳低吼道,“给你个差事,去帮我找把凳子。我不是弄臣,才不要站在那里,冲约书亚的继承人做鬼脸。”
牧师惶惶不安,匆忙离开。
“过来帮我一把,约书亚。真可惜,我们没有那种纳班马具,可以把全副武装的人抬上马。”
王子在床边稳住身子。艾奎纳抓住约书亚的皮带,将自己拽了起来。好不容易双脚站在地上,公爵已是气喘吁吁。
“你还好吗?”约书亚担忧地问。
“不好。痛得要死。但我还能站起来,这就够了。”他好像并不愿意继续挪动,“有多远?”
“就在大厅另一头,不远。”约书亚用肩膀撑起老人的胳膊,“慢慢走。”
他们小心地迈进又长又冷的走廊。走了二十多步,艾奎纳停下来稍事休息。“这几天我大概骑不了马了,约书亚。”他带着歉意说道。
“这几天?”约书亚大笑,“你这勇敢的老傻瓜。至少一个月,我都不会让你上马的。”
“该死,我才不要被扔在后头!”
“没人会把你扔在后头,艾奎纳。将来的日子,不管你能不能打仗,我都会比从前更需要你。再说,我妻子也不能骑马。我会想办法把你们弄到纳班,再想办法去下一个地方。”
“跟女人孩子一起赶路。”他话语里的厌恶没能掩盖心中的恐惧。
“直到你痊愈为止。”约书亚安慰他,“别对我撒谎,艾奎纳。不要身子还没好,就告诉我你已经没事了。我说我需要你是认真的,我不会任由你把力气耗尽,害得伤口迟迟无法愈合。”他摇摇头,“光是让你离开床,我就该被吊死。”
公爵高兴了一点儿。“刚当上父亲的人,不能拒绝别人的要求。你不知道吗?这是古老的瑞摩加习俗。”
“我相信如此。”约书亚酸溜溜地说。
“再说了,就算肋骨断了,我也能打败状态最好的你。”
“好啦,你这匹老马。”王子叹了口气,“等把你弄到凳子上,再谈也不迟。”
看到艾奎纳下了床,桂棠公爵夫人离开渥莎娃床边,狠狠地骂了他一通。好几天了,她一直在两个房间来回奔波,显然已疲惫不堪。公爵没有争辩,只是瘫坐在史坦异拖来的长凳上,像个默不出声的孩子。
渥莎娃靠着一大堆毯子,一手怀抱一个婴儿。跟桂棠一样,她也一脸苍白,神情疲倦,但这没能减弱她散发的骄傲而安详的光芒,就像一盏罩着罩子的明灯。两个婴孩裹在襁褓里,只有长着黑发的小脑袋露在外面。亚纪都蹲伏在渥莎娃的右肩旁,全神贯注地盯着这边的孩子。
艾奎纳等到呼吸稳定,方才凑上前去,顺便瞟了眼希瑟女子。她的眸子里似乎有种奇异的饥渴,一时间,公爵不禁想起希瑟偷走凡人孩子的古老传说。他把这些不安的念头推到一边。
“看着不错。”他说,“哪个是男,哪个是女?”
“我右手抱的是男孩,另一边是女孩。”
“准备给他们取什么名字?”
约书亚上前一步,带着纯粹的骄傲俯视着妻儿。“我们给男孩取名戴奥诺斯,以纪念我的朋友。如果这小子长大后能有他一半高贵,我就很自豪了。”他将目光转向另一张睡着的小脸,“女孩则叫戴菈。”
“在色雷辛语里,意思是星星。”渥莎娃微笑道,“她会闪闪发光,而不像她的母亲和阿姨们,总是待在马车里。”
“真是好名字。”艾奎纳点点头,“什么时候行初礼?”
“我们三天之内就要离开。”约书亚回答,目光依然盯着家人,“出发前就得举行仪式。”他转过身,“只要史坦异准备好的话。”
“我?”文书官环视整个房间,好像还有别人叫这名字似的,“可我们已经到了纳班,约书亚,每个山坡上都有教堂。再说我还从来没主持过初礼。”
“你主持了我和渥莎娃的婚礼,自然是我们的首选。”约书亚坚决地说,“除非你不愿意。”
“不愿意?我感到很光荣,是的,没错!谢谢,约书亚王子,渥莎娃夫人。”他悄悄往门口走去,“我最好去找份仪式抄本,学习一下。”
“我们在修道院,老兄。”艾奎纳说,“你不用跑太远。”
但史坦异已经不见了。公爵相信,这个任务对他而言压力不小。
桂棠急促地清了清喉咙。“嗯,那个,如果你们该谈的都谈完了,我觉得该让渥莎娃和小家伙休息了。”她转向丈夫,“而你必须回床上去,你这顽固的老熊。当初见你被担架抬来,我的心跳都快停了,今天还这么折腾,又把我吓个半死。你没长脑子吗,艾奎纳?”
“我马上回去,桂棠。”他尴尬地嘟囔一声,“别吼我了。”
亚纪都声音很轻,但音乐般的语调字字清晰。“渥莎娃,能让我抱会儿吗?”
“她需要休息。”桂棠声音严厉。艾奎纳觉得,她眼中流露的不止是坚决——似乎还有一丝恐惧。难道她跟他想一块儿去了?“两个孩子也是。”
“就一会儿。”
“当然可以。”渥莎娃说,虽然她看起来也有些紧张,“只要你开口,什么都行。”
亚纪都俯下身子,小心地接过两个孩子,先是女孩,然后是男孩。她加倍小心地将他们抱在怀中。她轮流看着他俩,过了很长时间,又闭上了眼睛。艾奎纳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好像某些可怕的事就要发生了。
“他们会亲密无间,” 亚纪都吟咏道,声音突然变得庄重又有力,“但也将长年分离。她将穿越的土地,此前从未有凡人女子踏足。她将失去至爱,但她曾经鄙夷的,日后会为她带来幸福。他将获得另一个名字。他虽永远不会拥有王座,但王国将在他手中兴起和倾覆。” 希瑟的眼睛睁大了,像在盯视房间外某个遥远的疆域,“他们的脚步会引领他们走进神秘。” 片刻后,她闭上眼睛,然后张开。按照凡人眼中的希瑟标准,她恢复了自然。
“这是什么诅咒吗?”桂棠又惊又怒,“你有什么权力,给两个安东婴儿施加希瑟的魔法?”
“冷静,夫人。”艾奎纳说道,虽然他自己也被刚才的一幕惊到了。
亚纪都将两个孩子还给渥莎娃。后者用困惑的眼神直直盯着希瑟。
约书亚似乎也不大高兴,但仍努力让声音显得平和些。“也许是某种赠礼。不过,亚纪都,我们的习俗跟你们不同……”
“这不是我们希瑟的习俗。” 亚纪都看上去也有些惊讶,“哦,我们族人中特定的孩子降生时会伴之以预言,但这不是习俗。不,是有什么东西……进入了我的脑海。我的耳朵听到一个声音,就像在梦境之路听到的一样。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是……小莱乐思。”
“可她在大厅另一头,挨着我的房间。”艾奎纳说,“她都沉睡好几个星期了——就算她醒着也从不开口。你到底在胡说什么?”
“我不知道。”亚纪都的惊讶已经消失,金色的眼睛闪闪发亮,似乎很享受自己造成的难堪局面,“如果吓到了你们,我很抱歉。”
“够了。”桂棠说,“你让渥莎娃很不舒服。”
“我还好。”新妈妈温和地说,她也恢复了一些往常的幽默感。艾奎纳怀疑,对她的马车族人来说,这类事情可能并不算稀奇。“但我确实累了。”
“我送你回去休息,艾奎纳。”约书亚担心地瞟了妻子一眼,“我们以后再考虑这些。我觉得,亚纪都的……话……应该记下来——虽然不晓得会不会成真,我也不确定自己想不想知道未来。也或许,还是忘掉比较好。”
“请原谅我的直言不讳。”亚纪都对他说,“一定有人希望这些话被宣告出来。而且我相信,这并不是糟糕的预言。你的孩子似乎命中注定会成就大事。”
“我不清楚这样的预言好还是不好。”约书亚回答说,“比如我,就受够了所谓的大事。”他走到艾奎纳身边,扶公爵站起。
二人回到走廊,艾奎纳问道:“你觉得那个预言是真的吗?”
约书亚摇摇头。“我一直生活在梦境和预言当中,没法断言它的真假,但这一类东西肯定都有转折和变数。”他叹了口气,“仁慈的圣母啊,老朋友,看来我的孩子也免不了受到神秘事物的折磨。”
艾奎纳不知如何安慰王子,只好换了个话题。“听说瓦尔兰投降了。真希望战争结束时我也在场。凯马瑞还好吧?贺夫格他们呢?”
“都受了伤,不过不严重。我们现在的军力强得惊人,多亏了塞瑞登和其他纳班男爵。”
“好吧,我们得向城市进军了。你觉得班尼伽利会在哪里布下防线?”
王子被艾奎纳粗壮的臂膀压弯了腰,他耸耸肩。“我不知道。但我相信,他肯定会布防的——而我们的好运可能不会继续,未必会从征战中轻易解脱。我真不愿意考虑如何打遍整个半岛。”
“我们会弄到地形图的,约书亚,然后再决定。”二人回到床边,艾奎纳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如此期待躺下,就像提前完成了一整天杂活的仆役。
你越来越软弱了, 他告诉自己。但在这一刻,他并不在乎。能让疼痛的骨头歇歇,感觉相当舒服。
“孩子们好得很,约书亚。”他在小床上调整姿势,“别为亚纪都的话烦恼。”
“我总是烦恼。”王子露出了虚弱的微笑,“就像你总在夸口一样。”
“老习惯真那么难改吗?”艾奎纳打个呵欠,以掩饰因肋骨和脊背的剧痛而龇牙咧嘴的表情,“说不定是时候让年轻人取代我们了。”
“如果有可能,我们必须留给他们一个更好的世界。我们已经把自己接手的世界搞得一团糟了。”他攥紧艾奎纳的手,握了一会儿,“睡吧,老朋友。”
艾奎纳看着王子走出房间,很高兴王子的脚步依然有些活力。
希望你能看着两个孩子长大。在你提到的更好的世界里。 
他靠着小床,闭上了眼睛,静候睡意愉快的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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