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影国王
西蒙的一生浓缩成了两支臂膀的长度，他自己的，再加上国王的。房间很黑，埃利加用冰冷的手指紧扣住他，就像镣铐一样无法挣脱。
“说话。”对方的声音伴着一股龙息般的蒸汽，西蒙的呼吸则像往常一样透明。“你是谁？”
西蒙挣扎着想说话，却发不了声。真是场噩梦，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
“说啊，该死的。你是谁？”国王眼里的微光收拢了，几乎消失在掩住面容的阴影里。
“谁、谁、谁都不是。”西蒙结结巴巴，“我……我谁、谁都不是……”
“是吗？”对方的声音里有股酸涩的戏谑感，“那你来这儿干吗？”
西蒙脑袋空空，既没有想法也没有借口。“什么都不干。”
“你谁都不是……来这儿什么都不干。”埃利加一阵轻笑，活像羊皮纸被撕裂的嗞嗞声，“那你是住在这儿喽，就像那些没名字的家伙一样。”他将西蒙拉近些，“让我看看你。”
西蒙被迫直面国王。光线暗淡，西蒙很难看清国王的模样，但仍觉得国王不大像人。他苍白的手臂微微发亮，淡得仿佛沼泽的水光。虽然整个房间潮湿寒冷，但在西蒙眼里，埃利加全身都汗涔涔的。奇怪的是，他虽然看起来像在发烧，但胳膊依然强壮有力，手指硬得像石头。
一道阴影贴着国王的腿，细细的，黑黑的。西蒙能察觉那东西裹在鞘里，这感觉相当模糊，但又实实在在，就像从远处听到的呼唤。它的歌声深入到他思绪中隐秘的部分……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被它迷惑。他真正的威胁还在眼前。
“看得出来，你很年轻。”埃利加慢慢地说，“白皮肤。你是什么人，派拉兹的黑瑞摩加人？还是色雷辛人？”
西蒙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对我都一样。”埃利加喃喃道，“不管派拉兹选择什么工具，对我都一样。”他捏住西蒙的脸，“啊，我看到你畏缩了。我当然知道你为什么在这儿。”他发出刺耳的笑声，“到处都是那个混蛋牧师的眼线——他自己的塔楼里怎么可能没有呢？他在这里藏了那么多秘密，甚至瞒着他的主人、他的国王。”
埃利加的手放松片刻。西蒙发觉自己也许有机会挣扎脱身，心跳不由加速，但国王只是换了个姿势。西蒙刚要琢磨如何逃跑，又被利爪紧紧钳住。
还是有机会的， 西蒙告诉自己，尽力不让希望之火熄灭。哦，等他的手再放松些，但愿楼下的门还开着！
西蒙的手臂突然被重重一扯，人也随之跪倒在地。
“跪下，小子，免得我伸长脖子看你。你的国王累了，骨头也疼。”房间内安静了片刻，“奇怪。你的脸不像瑞摩加人和色雷辛骑手。你看起来更像我治下的爱克兰农夫。红发！不过据说，很久以前，草原人也出自爱克兰……”
做梦般的怪异感又回来了。国王是怎么在黑暗中看出他的发色的？西蒙努力稳住呼吸，压住恐惧。他曾面对一条龙——真正的龙，而面前只是个凡人而已。他还从黑暗恐怖的地道中幸存下来。他必须保持头脑清醒，寻找任何可能的机会。
“曾经，全爱克兰——乃至奥斯坦·亚德全境——都和现在草原上的状况没两样。”埃利加低声道，“为了争夺放牧的草场，各个小部落大打出手，他们都是一群偷马的蛮子。”他深吸一口气，随后慢慢呼出，味道很怪，像是金属，“只有强硬的手段才能改变一切。只有强硬的手段才能建立一个国家。难道你不觉得，当帝国士兵第一次驾到时，那些纳班山民也会又哭又闹吗？但最后，他们的孩子都对帝国感激涕零，他们孩子的孩子也一样……”
西蒙听不懂国王漫无边际的疯话，但发现对方低沉的声音渐渐减弱，直至沉默下来，又感觉希望在心中翻腾。几十下急速的心跳过后，西蒙尽可能轻轻地往后一缩，只是胳膊仍被抓得紧紧的。国王眼皮垂落，下巴沉到胸口，但并没有睡着。
“看看我父亲建立的国家。”埃利加倏然发话，瞪大了眼睛，仿佛目光能穿过阴暗的房间及错杂的摆设，“一个古代纳班领主梦想中的帝国。他用他的剑开创出来，又保护它不受满心妒忌的凡人和图谋复仇的不朽者侵害。赞美安东，但他只是个人——一个凡人！”国王的手指紧紧攥住西蒙的手腕，最后骨头都像挤到了一起，西蒙发出疼痛的喘息。“而他把它交给我管理，就像你们农夫的先辈，把一小块地和一头老牛传给儿子一样。我父亲给了我整个世界！但这还不够——不，光是保护他的王国还不够，光是维持边疆稳定还不够，光是保护它不被居心叵测的家伙再次夺走还不够。不，那只是统治的一部分。只是一部分。而且远远不够。”
埃利加似乎陷入完全忘我的境地，仿佛在跟某个老朋友交谈。西蒙怀疑他是不是喝醉了，但他的呼吸里完全没有酒精的味道，只有那股古怪的金属味儿。被困住的感觉再次变得强烈，令西蒙窒息。他会被疯王一直困在这里，直到派拉兹回来吗？或者等埃利加厌倦了谈话，将亲自对逮到的探子执行判决？
“你的主子派拉兹永远都不会明白的。”埃利加续道，“忠诚。忠诚于某个人，或忠诚于某个理想。你以为他会在乎你的下场？当然，这点连你也能明白——就算你这样的农夫小鬼，也不至于蠢成那样。任谁跟那术士待上一小会儿，就能轻易看出，他只对自己忠诚。这就是他不能理解我的地方。他侍奉我，只因为我有力量；如果能亲自运用这力量，他会兴高采烈地割断我的喉咙。”埃利加大笑起来，“或者说，他乐意一试。我还真希望他能试试。我自己怀有更深的忠诚，对我父亲，还有他建立的这个国家，为此我愿承受任何痛苦。”他的声音突然破了，有那么一阵子，西蒙相信国王就要哭出来了。“我已经承受了很多。上帝知道我的付出。我就像被诅咒的灵魂，承受着地狱的炙烤。我睡不着……一直睡不着……”
国王再度陷入沉默。由于上次沉默时的教训，西蒙没有轻举妄动。虽然他跪在坚硬的石板上，两膝抽痛不已，但还是稳住了自己。
埃利加再度开口，声音已不像之前那么刺耳，听上去就像个寻常的凡人了。“看看你，小子，你活了多久？十五？二十？如果海黎莎还活着，说不定我们的儿子已经有你这么大了。她很美……像小马驹一样羞怯，但很美。我们一直没生下儿子。你知道吗，这就是问题所在。如果有个像你这般年纪的儿子，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他将西蒙拉近些，令人惊恐的是，还将一只冰冷的手按在西蒙头顶，像在进行某种祝福的仪式。悲伤的双握剑柄离西蒙的手臂只有几寸。宝剑蕴含着某种可怕的东西，光是想到被它触碰，西蒙就有股抽身尖叫的冲动。但若将国王从古怪的梦话中唤醒，西蒙不敢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胳膊僵硬，即使被埃利加慢慢地抚摸着头发，一丝丝寒意流窜下脖子，他也没敢移动。
“儿子。这就是我需要的。在我的培育下成长，就像我被父亲养大一样。一个通情达理的儿子。可女儿呢……”他顿了顿，刺耳地呼吸几声，“我有过一个女儿。曾经有过。但女儿就是不一样，你只能期望她下嫁的男人足够通情达理，流着合适的血液，因为他才会成为统治者。可什么样的父亲会信任这样的人，会把整个国家交给他来继承呢？他又不是我的亲生骨肉！但我还是想试一试。我本来想试试的……但她不肯。可恶啊，那傲慢的小丫头！”他的声音提高了，“我给了她一切——我给了她生命，该死的！但她跑了！让一切都化成了泡影。我的儿子在哪儿？他在哪儿？”
国王紧紧揪住西蒙的头发，像要把它们从头皮上扯下。西蒙紧咬嘴唇，一声不吭，再度被埃利加疯病发作的样子吓坏了。然而，椅子阴影里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响。“你在哪儿？我等啊等啊等，直到再也等不下去，然后只能另寻他法。国王等不了了，你知道吗？你在哪儿？国王等不了了。不然一切都会分裂。一旦分裂，父亲给我的一切都将随之失去。”他的话语变成了吼叫，“失去！”埃利加凑近过来，他的脸和西蒙的脸只有一掌之隔。“失去！”他从齿缝间嘶叫道，瞪大了眼睛，面孔因汗水而发亮，“就因为你没来！”
西蒙活像狐狸口中的兔子，惊慌地等待着，心脏怦怦乱跳。等国王松开他的头发，他低下脑袋，以为会挨上一拳。
“但派拉兹来了。”埃利加轻声说，“他的第一个任务失败了，但他向我保证，说总有办法让事情走上正轨。这保证就跟烟雾一样不可靠。”他哼了一声，“我知道他只想要力量。你还不明白吗，小子？国王看得出来。国王也会利用想利用他的人。就是这样。父亲教过我的，所以，你听仔细了。我利用他，就像他想利用我一样。现在，他的小把戏已经被拆穿了，他还以为能瞒着我。国王自有方法，你知道吧？而且我不需要探子，不需要躲躲闪闪的农夫小鬼。在那些睡不着的夜晚，就算听不见那些声音的嚎叫，国王也不是傻子。他这一趟要去万途关。红色星星再度升起，派拉兹去那儿干吗？万途关，除了山和烽火台，那里还有什么？还有什么没做完的事必须在那里完成？他说那是伟大计划的一部分，但我不相信他。我不相信他。”
埃利加气喘吁吁，耸起双肩，像在努力咽下卡在喉咙里的什么东西。西蒙闪躲着，但手臂仍被牢牢钳住。他觉得，如果自己尽全力往后拽，或许也能挣脱，但想到万一失败——如果让国王注意到自己身在何处、想干什么——他也只好乖乖地跪在椅子旁瑟瑟发抖。至于国王接下来的话，更是将逃跑的念头彻底赶出了他的脑子。
“他告诉我这些宝剑的事时，我早该知道里头有问题。”国王苦涩地说，“我不是傻子，不会被道听途说的故事吓到，但父亲的佩剑——它灼伤了我！好像它被诅咒了似的。然后我得到了……另一把剑。”虽然悲伤就挂在仅仅几寸旁的腰上，国王却没看它，反将阴沉的目光投向天花板。“它……改变了我。派拉兹说这样最好。他说除非完成交易，不然我就得不到他保证过的东西。但现在，它在我身体里，就像我自己的血液。真是件妖物。整个晚上，它都对我唱歌。哪怕是白天，它也像个魔鬼蜷伏在旁。该死的妖剑！”
西蒙等待国王继续说下去，埃利加却陷入沉默，脑袋依然后仰，发出艰难的呼吸声。最后，西蒙觉得国王真要睡着了，或是完全忘记了刚才说过什么，这才壮起胆子开了口。
“您、您、您父、父亲的佩剑？在哪儿？”
埃利加垂下目光。“在他墓里。”他盯着西蒙看了一会儿，绷紧了下巴，咧开嘴露出阴森森的笑。“你为什么关心这个，小探子？为什么派拉兹想知道那把剑的事？我在夜里听到过它的声音。我听到了很多。”他伸出手，指头像钢条一样包住西蒙的脸，然后自己刺耳地咳起嗽来，喘着粗气，但没松手。“如果能逃回到主子身边，你以为他一定会对你大加赞赏？那把剑，对吗？那把剑？用我父亲的剑对付我，也是他计划的一部分？”国王满脸大汗，“你的主子到底有什么计划？”他艰难地吸了口气，“告、告、告诉我！”
“我什么都不知道！”西蒙尖叫，“我发誓！”
埃利加剧烈地咳嗽起来，身子颤抖，缩回椅子，放开了囚犯的脸。被他指尖触及的地方，西蒙能感到冻伤般的灼痛。随着国王再次咳嗽、拼命喘气，箍住他腕子的手指抓得更紧了。
“愿上帝诅咒它。”埃利加气喘吁吁，“去叫我的侍酒来。”
西蒙愣在原地，像被吓坏的老鼠。
“没听见吗？”国王松开西蒙的手腕，怒冲冲地挥挥手，“去找那修士。叫他带我的杯子过来。”他又吸了一大口气，“去找我的侍酒。”
西蒙仰面瘫坐，手撑石板往后退，直到脱出能被国王抓到的范围。埃利加再度陷入阴影，但那冷冰冰的存在感依然强烈。之前被国王攥紧的手腕抽痛不已，但比起逃脱的希望，这点痛苦算得了什么？他挣扎着站起来，撞倒了一摞书。它们重重地砸上地板时，西蒙吓得一缩，但埃利加并没有移动。
“去找他。”国王低吼道。
西蒙朝门口慢慢退去，以为随时会听到身后传来国王蹒跚的脚步声。他终于来到外面，椅子消失在视线之外，接着便飞速踏上楼梯。虽然火把只有一臂之遥，但他完全没想过把它拿回来。他匆忙下楼，脚踏实地的感觉就像走在阳光灿烂的草地上。他自由了！本来他已完全失去了希望，现在他自由了！自由！
底层楼梯口有位小个子黑发女人。但她什么都没说，只往旁边让开条路，西蒙瞟了她一眼，看到一对黄眼睛。对方沉默地看着他离开。
他一头撞开大门，奔出塔楼，冲进月光照耀下雾蒙蒙的内城，感觉自己好像突然长了对翅膀，简直能飞上乌云密布的天空。但刚踏出两步，他就被猫一样安静、披着黑袍的身影逮住了。他们的力气像国王一样大，稳稳地反剪住他的双臂，用惨白的脸冷漠地盯着他。在耶尔丁塔外抓住一个陌生的凡人，似乎都在北鬼预料之中。
瑞秋警觉地往后一退，手里的包裹却落在粗石地上。响声吓得她身子一缩。
嘎吱嘎吱的脚步声越来越响，火光像黎明时的太阳一样在通道内升起：他们马上就要发现她了。瑞秋退进石墙间的一道缝隙，环视四周，想找个地方藏住自己的灯。最后在绝望之下，她将危险的亮光夹在双脚之间，蹲下身子，让斗篷像帘子一样将其环住，摊开的褶边垂落在地。她只希望，对方手中的明亮火把能盖住她袍底泄露的光。瑞秋咬紧牙关，在心里默默祷告。灯油的味道几乎让她作呕。
那些人走近了，慢悠悠的步伐从容不迫，似乎不可能错过躲在斗篷后的老太婆。瑞秋相信，如果他们停下，自己肯定会当场吓死。
“……他们对那些白皮怪物太好了，应该让他们干活儿才对。”脚步声中，她渐渐听清一个声音说道，“那牧师就会指使我们搬石头搬土，现在还要在底下到处奔波。这又不是卫兵该干的活儿。”
“那你说该谁干？”另一人反问道。
“国王叫红袍僧全权负责，又不等于我们……”第一个声音刚说到一半就被打断了。
“所以你要去指正他喽？”第三个声音咯咯笑道，“他会把你当晚餐吃了，骨头随手扔掉。”
“闭上你的嘴。”第一人骂道，但话里没什么底气。再往下说时，他的声音轻了不少。“我还是要说，这底下绝对有问题，绝对。我看到一个死白脸在影子里等他……”
靴子刮擦石地的声音越来越轻。没多久，廊道里又安静下来。
瑞秋喘着气，掀开斗篷，跌跌撞撞逃出缝隙。油灯散发的烟雾都快渗进她脑袋了。一时间，墙面似乎倾斜歪曲。她伸出一只手，稳住自己。
受祝福的圣瑞普， 她无声地喘息，感谢您从不义者手中保护您卑微的仆人。谢谢您迷了他们的眼。
士兵越来越多了！城堡下的地道里全是他们，就像蚂蚁一样，填得走廊满满当当。这是她见到的第三组人了——或者更准确地说，听到——瑞秋毫不怀疑，自己没遇上的还要更多。他们来到地下找什么？很多年来，城堡地下的部分都无人问津，她清楚这一点，所以才有勇气下来搜索。可现在，国王的士兵们竟将注意力转到了这儿。听起来是派拉兹叫他们来的——为了挖出什么？难道是哥斯伍？
想到这里，瑞秋不由又惊又怒。那个老人够可怜的了！失去了眼睛，被赶出城堡，难道这些还不够？他们想从他那儿得到什么？当然了，在逃跑之前，他曾是至高王信任的顾问，也许他知道一些国王很想弄清的秘密。除非事关重大，否则不会有这么多士兵在可怕的地下世界搜寻。
肯定是哥斯伍。不然在这地底，还有什么人值得搜寻呢？显然不是为了瑞秋，她知道，自己在大人物的游戏里根本不值一提。但哥斯伍——好吧，他得罪了派拉兹，对吧？可怜的哥斯伍。她来找他果然是对的，因为他的情况很危险！但地道里全是国王的人，她又该怎样继续寻找呢？更糟糕的是，万一卫兵说的是真的呢？这次若能安全地溜回到避难处，就已经算是万幸了。
没错， 她告诉自己。他们刚才差点儿逮到你，老女人。要是你执迷不悟，还期待圣人的拯救，就太傲慢了。想想卓杉神父常说的话吧：“上帝无所不能，但他不会保佑自食其果的傲慢人。”
瑞秋站在廊道里，等待呼吸渐渐平复。除了鼓点般咚咚作响的心跳，她什么都听不见。
“好吧。”她自言自语，“先回家。然后再想办法。”她紧紧抓住包裹，转身往回走。
爬楼梯很辛苦。瑞秋必须经常停下，靠着墙稍事休息，满脑子都是对自己越来越虚弱的身体的愤恨。在一个更好的世界里，她知道，一个没被各种罪恶玷污的世界里，循规蹈矩的正派人不会受到这等痛苦和恶意的折磨。但在眼下的世界——怒龙瑞秋在母亲膝上时就知道——所有灵魂都要经历猜疑与不幸，那是上帝加给他们的试炼。她相信，自己目前背负的责任，等到命定的那一天，都会令她在神圣的天平上变得更轻。
救主安东啊，希望如此， 她苦涩地想。如果我在世上的责任还要继续加重，等到了审判日，我就会像蒲公英一样飘起来。 她咧开嘴，嘲笑自己的不敬。瑞秋，你这老傻瓜，听听你的话。任何时候，罪孽都可能危及你的灵魂！
真奇怪，这个念头竟令她消除了疑虑。她的决心又坚定了些，继续向楼梯进发。
她经过那个壁龛，又爬了好一段路，这才想起那只盘子。她下去检查时，肯定会发现一切都跟早上一模一样……即便如此，她也不该逃避责任。瑞秋，城堡女仆总管，从不逃避责任。虽然她的脚很疼，膝盖也在抗议，虽然她只想挪回自己的小房间躺下，她还是强迫自己转身，回到楼梯下。
盘子空了。
瑞秋盯着它看了很长时间。空盘代表的含义慢慢爬上她心头。
哥斯伍回来了。
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抓着盘子，落下了眼泪。死老太婆， 她责备自己，你到底在哭什么？就因为一个男人来过，从盘子里拿了点面包和洋葱？要知道，他可从没跟你说过话，他不知道你的名字，甚至可能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得了。
虽然遭到自己的责骂，但她的感觉仍跟刚才一样，像蒲公英一样轻飘飘的。他没死！如果那些士兵是在找他，说明他们还没找到——而他已经回来了。这感觉就像哥斯伍侯爵知道她很担心他似的。她知道这很荒诞，但就是忍不住，好像真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她恢复过来后，匆匆用袖子擦干眼泪，从袋子里拿出奶酪和干果，重新放进盘子。她检查了盖碗，发现水也喝干了，于是倒空自己的水囊，灌进碗里。通道里很干燥，容易积灰，那可怜人很快又会口渴的。
愉快的差事干完，瑞秋继续向上，这一次，楼梯似乎变得平缓了。她没能找到他，但他还活着。他知道该去哪里，以后还会再来。也许下一次，他会留下来跟她谈谈。
可她该说些什么呢？
随便什么，什么都行。只要能跟人说说话。跟人说说话。
瑞秋轻声哼起一支赞歌，走向藏身的小屋。
西蒙的力气仿佛被抽空了。他被北鬼押着，穿过内城庭院时，膝盖已经软了下来。两个不朽者没有停顿，只将他的手臂抬高些，令他脚尖点地，继续前进。
他们表情沉默，面容冷峻，活像魔法驱动的白色大理石雕像，唯独那来回扫视阴暗庭院的黑色瞳孔还有点活物的迹象。因此，当其中一个用风暴之矛咯咯嗒嗒的语言轻声说话时，几乎就像城墙大笑起来一样令人惊诧。
不知那怪物说了些什么，但他的同伴似乎表示同意。他们稍微转向，带着囚犯走向巨大的堡垒。海霍特最主要的建筑群都在那边。
西蒙呆滞地揣测着，他们会把自己带到哪儿呢？但这已经不重要了。身为一个探子，他简直太没用了——先是踏进国王的掌心，接着又将自己送给了这些怪物——如今，他就要为自己的粗心大意受到惩罚了。
他们会拿我怎么办？ 他奋力抵抗心中的恐惧。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他们。我不会背叛我的朋友。绝对不会！
即使处于麻木的状态，西蒙也知道，等到派拉兹回来，他根本没有保持沉默的可能。宾拿比克说得对。他就是个悲惨又不幸的傻子。
万不得已时，我会想办法自杀。
可他做得到吗？安东之书说，自杀是大罪……再说他也怕死，不敢自行选择踏上那黑暗的旅程。话说回来，他也不大可能找到类似的逃避机会。北鬼拿走了他的坎努克骨刀，而不管他作何尝试，他们似乎都能轻易化解。
内堡在一片昏黑中现身，墙上刻满了无数虚构的野兽和差不多同样神秘的圣人。大门半开着，后面是深深的阴影。西蒙挣扎了一下，但被白色手指牢牢抓住，毫无挣脱的可能。他绝望地伸长脖子，想再看一眼天空。
在派拉兹的据点和绿天使塔之间，混沌的北方天空中，悬挂着一点闪烁的红光——一颗愤怒的红色星星。
光线暗淡的廊道连绵不绝。虽然海霍特常被称为世上最大的房子，西蒙还是对它的真实大小产生了些许惊讶。每道门背后似乎都开凿了新的走廊。虽然外面的夜晚很是平静，廊道里却刮着冰冷的风。西蒙只能在远处看到一些飞掠而过的身形，阴影间却充斥着热闹的话语和怪声。
北鬼的钳制依然牢靠，他们拖着西蒙穿过一道门，走向狭窄陡峭的楼梯。在漫长的下行路径中，他被两个沉默的不朽者夹在中间，身体的热量似乎也被他们冰冷的皮肤吸走。楼梯到底后，他们来到一条空空荡荡的走廊，很快又转向下一道楼梯。
他们带我下了地底通道， 西蒙绝望地想。再次回到地道。哦，上帝啊，再度深入黑暗之中！
在一扇镶着铁边的巨大橡木门前，他们终于停了下来。一名北鬼从袍子里取出粗糙的钥匙，插进锁孔，白色的手腕一闪，门便开了。滚滚浓烟挟着翻腾的热浪，令西蒙的鼻子和眼睛刺痛不已。
他在原地傻傻地晃着身子，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良久，他抬起头，北鬼用平板而漠然的黑眼珠回望着他。这里是牢房吗？他心想，还是用来丢弃牺牲品尸体的地方？
他找回了说话的力气。“如果你们想让我进去，那也得拖着我才行。”他绷紧肌肉，准备抵抗。
一个北鬼推了他一下。西蒙及时抓住门，在门口摇晃了一阵儿，接着失去平衡，头朝下栽进一片空虚。
脚下没有地板。
不对，他马上发现，地板其实是有的，但比门口低了好几肘尺。他撞上了一块碎石，震惊又痛苦地叫喊一声，朝前滚去。他在地上躺了一会儿，喘着气，盯着高得惊人的天花板。火光摇曳，空气里充满古怪的咝咝声。钥匙在高处转动，门被喀嚓一声锁上。
西蒙翻过身子，发现自己并不是孤身一人。不远处有五六个衣着古怪的人正盯着他——假设他们是人的话，因为他们的脸几乎被脏兮兮的破布挡得严严实实——他们站在原地，没凑过来。如果他们是审讯官，西蒙心想，那一定早就厌倦了这份工作。
人群后方有个大型洞穴，看起来更像给动物准备的，而不是给人。几块破毯子堆在墙边，像几个空巢。一个水槽里反射着猩红的光，里面似乎盛满了融化的金属。西蒙本以为这个囚牢会有堵结实的墙，结果恰恰相反，洞对面是个开口，通往更大的地方：一个巨大的空间，充满了跳动、暴烈的强光。某处传来一阵痛苦的叫喊。
他愕然地瞪大了眼睛。难道他被抬进了地狱火坑？还是北鬼建起了独具特色的牢狱，专门用来折磨安东信徒？
呆站在他面前、仿佛被放养的牲口般的人群突然散开，迅速挪向山洞边上。西蒙看到，两个山洞间的空地上，出现了一个令人惊骇的熟悉人影。他想都不想，急忙跑向一边，强行挤进一道黑乎乎的岩缝，抓起一块发臭的毯子，蒙住脑袋。
派拉兹依然背对着小山洞，背对着西蒙，朝视线外的某人大吼大叫，光秃秃的脑袋反射着火光。吼完最后几句，他转过身，走近众人，靴跟在碎石地上嘎吱作响。他穿过山洞，走过石阶，登上狭窄的平台，摊开手掌抵住门板。门向外打开，又在他身后轰然合拢。
西蒙本以为自己不会再害怕或惊讶了，但现在，他却因惊愕而大张着嘴巴。派拉兹不是要去万途关吗，现在又在这里干吗？连国王都以为他去万途关了，为什么术士要欺骗他的主子呢？
不过，“这里”到底是哪儿？
附近有声音，西蒙飞快地抬起头。一个破布覆面的身影正往这边靠近，动作慢得可怕，像是上了年纪。从破布上露出的眼睛看，对方显然是个凡人。他在西蒙面前停下，盯着西蒙看了一会儿，说了些什么。只是声音太含糊，西蒙听不清。
“什么？”
那人抬起手，慢慢掀开脸上僵硬的布。他瘦得令人不忍直视，皱巴巴的脸上长满灰白的胡须，但他身上有种气质，表明他应该比看上去更年轻。
“这次还算走运，对吧？”陌生人说。
“走运？”西蒙十分困惑。北鬼不会把他跟疯子关一起了吧？
“那个牧师。走运啊，这次他来没别的事儿。走运，咱们……不需要多干活儿。”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西蒙站了起来，摔倒时撞出的瘀伤隐隐作痛。
“你……你不是锻工。”陌生人眯起眼睛，“你很脏，但身上没烟灰。”
“北鬼抓了我。”西蒙犹豫片刻才说道。他没理由信任这人——但也没理由不信。“就是白狐。”见那人憔悴的脸上没有反应，他修正了说法。
“啊，那些魔鬼。”那人暗暗地画了个圣树标记，“有时能见到，但都离得远远的。那些不敬神的怪物。”他上下打量西蒙一番，又靠近些，“别告诉别人你不是锻工。”他耳语道，“来，来这边。”
他领着西蒙走到另一边。其他那些蒙面人抬起头，但对新来的似乎没什么兴趣。他们的眼神空空荡荡，像被捞上岸的鱼。
那人将手伸进一卷毯子，最后抓出一张防烟面具和一件又脏又破的衬衫。“给，穿上——这是老弯腿的，但他走了，不需要了。等你穿上，就跟大伙一样了。”
“这样好吗？”西蒙觉得脑袋被塞得满满当当，就快转不动了。看起来这儿是个锻铁场。可为什么呢？难道对探子的惩罚，就是在城堡的锻造间干活儿？这惩罚出人意外地轻啊。
“除非你想累到死。”那人开始咳嗽，声音干燥而绵长，像从脚底蔓延上来似的。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再度开口。“如果医师发现你是新来的，”他哧哧地说道，“不用说，他会让你累到死。真的。那家伙坏得出奇。”对方的话很有说服力，“别让他注意到你。”
西蒙看着布上脏兮兮的渣滓。“谢谢。你叫什么？”
“斯坦胡。”那人又咳嗽起来，“也别告诉别人你是新来的，不然他们会跑去告诉医师，快得你眼珠子都能掉下来。告诉他们你是搬矿桶的。他们睡在别的洞里，在另一边。白狐和卫兵会把所有逃跑的丢进这个门里，不管你原本从哪儿来。”他悲伤地回忆着，“还活着能干活儿的不多了，所以他们没杀你。你叫啥，小子？”
“塞奥蒙。”他四下张望，只见其他锻工都陷入麻木的沉默。大多数人已蜷到薄毯下，闭上了眼睛。“医师是谁？”有那么一瞬间，这个称呼让他生出强烈的希望，但莫吉纳就算活过了那场可怕的大火，也不会让锻工如此害怕呀。
“你很快就能见到了。”斯坦胡说，“不用急。”
西蒙将布条裹在脸上。它闻上去带着烟味、泥土味以及其他各种味道，而且不大容易呼吸。他对斯坦胡说了这情况。
“你得把它打湿。感谢救主赐你这个吧，你应该感谢。不然火会直接蹿进你的喉咙，烧到内脏。”斯坦胡用黑乎乎的手指戳戳那件衣服，“这也穿上。”他紧张地扭过头，看着那些锻工同伴。
西蒙懂了。只要穿上这件衣服，他就不再特殊——不再引人注目。这些被压迫、被累垮的工人深知这一点。他们会想方设法不引起任何注意。
等把脑袋从领口探出，他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来到他近前。一时间，西蒙还以为那是个雪山巨人，不知怎么竟跑到了南边的海霍特。
巨大的脑袋左右转动，毁坏的面庞愤怒地皱起。
“偷奸耍滑，光知道睡觉。”那怪物低吼道，“快去干活儿。牧师要你们立刻完工。”
西蒙由衷地感谢乌瑟斯，幸亏有这破布，他才成了一个无名的俘虏。他清楚这独眼怪物有多恐怖。
哦，仁慈的圣母啊。他们把我交给了尹寸。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说话。”对方的声音伴着一股龙息般的蒸汽，西蒙的呼吸则像往常一样透明。“你是谁？”
西蒙挣扎着想说话，却发不了声。真是场噩梦，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
“说啊，该死的。你是谁？”国王眼里的微光收拢了，几乎消失在掩住面容的阴影里。
“谁、谁、谁都不是。”西蒙结结巴巴，“我……我谁、谁都不是……”
“是吗？”对方的声音里有股酸涩的戏谑感，“那你来这儿干吗？”
西蒙脑袋空空，既没有想法也没有借口。“什么都不干。”
“你谁都不是……来这儿什么都不干。”埃利加一阵轻笑，活像羊皮纸被撕裂的嗞嗞声，“那你是住在这儿喽，就像那些没名字的家伙一样。”他将西蒙拉近些，“让我看看你。”
西蒙被迫直面国王。光线暗淡，西蒙很难看清国王的模样，但仍觉得国王不大像人。他苍白的手臂微微发亮，淡得仿佛沼泽的水光。虽然整个房间潮湿寒冷，但在西蒙眼里，埃利加全身都汗涔涔的。奇怪的是，他虽然看起来像在发烧，但胳膊依然强壮有力，手指硬得像石头。
一道阴影贴着国王的腿，细细的，黑黑的。西蒙能察觉那东西裹在鞘里，这感觉相当模糊，但又实实在在，就像从远处听到的呼唤。它的歌声深入到他思绪中隐秘的部分……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被它迷惑。他真正的威胁还在眼前。
“看得出来，你很年轻。”埃利加慢慢地说，“白皮肤。你是什么人，派拉兹的黑瑞摩加人？还是色雷辛人？”
西蒙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对我都一样。”埃利加喃喃道，“不管派拉兹选择什么工具，对我都一样。”他捏住西蒙的脸，“啊，我看到你畏缩了。我当然知道你为什么在这儿。”他发出刺耳的笑声，“到处都是那个混蛋牧师的眼线——他自己的塔楼里怎么可能没有呢？他在这里藏了那么多秘密，甚至瞒着他的主人、他的国王。”
埃利加的手放松片刻。西蒙发觉自己也许有机会挣扎脱身，心跳不由加速，但国王只是换了个姿势。西蒙刚要琢磨如何逃跑，又被利爪紧紧钳住。
还是有机会的， 西蒙告诉自己，尽力不让希望之火熄灭。哦，等他的手再放松些，但愿楼下的门还开着！
西蒙的手臂突然被重重一扯，人也随之跪倒在地。
“跪下，小子，免得我伸长脖子看你。你的国王累了，骨头也疼。”房间内安静了片刻，“奇怪。你的脸不像瑞摩加人和色雷辛骑手。你看起来更像我治下的爱克兰农夫。红发！不过据说，很久以前，草原人也出自爱克兰……”
做梦般的怪异感又回来了。国王是怎么在黑暗中看出他的发色的？西蒙努力稳住呼吸，压住恐惧。他曾面对一条龙——真正的龙，而面前只是个凡人而已。他还从黑暗恐怖的地道中幸存下来。他必须保持头脑清醒，寻找任何可能的机会。
“曾经，全爱克兰——乃至奥斯坦·亚德全境——都和现在草原上的状况没两样。”埃利加低声道，“为了争夺放牧的草场，各个小部落大打出手，他们都是一群偷马的蛮子。”他深吸一口气，随后慢慢呼出，味道很怪，像是金属，“只有强硬的手段才能改变一切。只有强硬的手段才能建立一个国家。难道你不觉得，当帝国士兵第一次驾到时，那些纳班山民也会又哭又闹吗？但最后，他们的孩子都对帝国感激涕零，他们孩子的孩子也一样……”
西蒙听不懂国王漫无边际的疯话，但发现对方低沉的声音渐渐减弱，直至沉默下来，又感觉希望在心中翻腾。几十下急速的心跳过后，西蒙尽可能轻轻地往后一缩，只是胳膊仍被抓得紧紧的。国王眼皮垂落，下巴沉到胸口，但并没有睡着。
“看看我父亲建立的国家。”埃利加倏然发话，瞪大了眼睛，仿佛目光能穿过阴暗的房间及错杂的摆设，“一个古代纳班领主梦想中的帝国。他用他的剑开创出来，又保护它不受满心妒忌的凡人和图谋复仇的不朽者侵害。赞美安东，但他只是个人——一个凡人！”国王的手指紧紧攥住西蒙的手腕，最后骨头都像挤到了一起，西蒙发出疼痛的喘息。“而他把它交给我管理，就像你们农夫的先辈，把一小块地和一头老牛传给儿子一样。我父亲给了我整个世界！但这还不够——不，光是保护他的王国还不够，光是维持边疆稳定还不够，光是保护它不被居心叵测的家伙再次夺走还不够。不，那只是统治的一部分。只是一部分。而且远远不够。”
埃利加似乎陷入完全忘我的境地，仿佛在跟某个老朋友交谈。西蒙怀疑他是不是喝醉了，但他的呼吸里完全没有酒精的味道，只有那股古怪的金属味儿。被困住的感觉再次变得强烈，令西蒙窒息。他会被疯王一直困在这里，直到派拉兹回来吗？或者等埃利加厌倦了谈话，将亲自对逮到的探子执行判决？
“你的主子派拉兹永远都不会明白的。”埃利加续道，“忠诚。忠诚于某个人，或忠诚于某个理想。你以为他会在乎你的下场？当然，这点连你也能明白——就算你这样的农夫小鬼，也不至于蠢成那样。任谁跟那术士待上一小会儿，就能轻易看出，他只对自己忠诚。这就是他不能理解我的地方。他侍奉我，只因为我有力量；如果能亲自运用这力量，他会兴高采烈地割断我的喉咙。”埃利加大笑起来，“或者说，他乐意一试。我还真希望他能试试。我自己怀有更深的忠诚，对我父亲，还有他建立的这个国家，为此我愿承受任何痛苦。”他的声音突然破了，有那么一阵子，西蒙相信国王就要哭出来了。“我已经承受了很多。上帝知道我的付出。我就像被诅咒的灵魂，承受着地狱的炙烤。我睡不着……一直睡不着……”
国王再度陷入沉默。由于上次沉默时的教训，西蒙没有轻举妄动。虽然他跪在坚硬的石板上，两膝抽痛不已，但还是稳住了自己。
埃利加再度开口，声音已不像之前那么刺耳，听上去就像个寻常的凡人了。“看看你，小子，你活了多久？十五？二十？如果海黎莎还活着，说不定我们的儿子已经有你这么大了。她很美……像小马驹一样羞怯，但很美。我们一直没生下儿子。你知道吗，这就是问题所在。如果有个像你这般年纪的儿子，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他将西蒙拉近些，令人惊恐的是，还将一只冰冷的手按在西蒙头顶，像在进行某种祝福的仪式。悲伤的双握剑柄离西蒙的手臂只有几寸。宝剑蕴含着某种可怕的东西，光是想到被它触碰，西蒙就有股抽身尖叫的冲动。但若将国王从古怪的梦话中唤醒，西蒙不敢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胳膊僵硬，即使被埃利加慢慢地抚摸着头发，一丝丝寒意流窜下脖子，他也没敢移动。
“儿子。这就是我需要的。在我的培育下成长，就像我被父亲养大一样。一个通情达理的儿子。可女儿呢……”他顿了顿，刺耳地呼吸几声，“我有过一个女儿。曾经有过。但女儿就是不一样，你只能期望她下嫁的男人足够通情达理，流着合适的血液，因为他才会成为统治者。可什么样的父亲会信任这样的人，会把整个国家交给他来继承呢？他又不是我的亲生骨肉！但我还是想试一试。我本来想试试的……但她不肯。可恶啊，那傲慢的小丫头！”他的声音提高了，“我给了她一切——我给了她生命，该死的！但她跑了！让一切都化成了泡影。我的儿子在哪儿？他在哪儿？”
国王紧紧揪住西蒙的头发，像要把它们从头皮上扯下。西蒙紧咬嘴唇，一声不吭，再度被埃利加疯病发作的样子吓坏了。然而，椅子阴影里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响。“你在哪儿？我等啊等啊等，直到再也等不下去，然后只能另寻他法。国王等不了了，你知道吗？你在哪儿？国王等不了了。不然一切都会分裂。一旦分裂，父亲给我的一切都将随之失去。”他的话语变成了吼叫，“失去！”埃利加凑近过来，他的脸和西蒙的脸只有一掌之隔。“失去！”他从齿缝间嘶叫道，瞪大了眼睛，面孔因汗水而发亮，“就因为你没来！”
西蒙活像狐狸口中的兔子，惊慌地等待着，心脏怦怦乱跳。等国王松开他的头发，他低下脑袋，以为会挨上一拳。
“但派拉兹来了。”埃利加轻声说，“他的第一个任务失败了，但他向我保证，说总有办法让事情走上正轨。这保证就跟烟雾一样不可靠。”他哼了一声，“我知道他只想要力量。你还不明白吗，小子？国王看得出来。国王也会利用想利用他的人。就是这样。父亲教过我的，所以，你听仔细了。我利用他，就像他想利用我一样。现在，他的小把戏已经被拆穿了，他还以为能瞒着我。国王自有方法，你知道吧？而且我不需要探子，不需要躲躲闪闪的农夫小鬼。在那些睡不着的夜晚，就算听不见那些声音的嚎叫，国王也不是傻子。他这一趟要去万途关。红色星星再度升起，派拉兹去那儿干吗？万途关，除了山和烽火台，那里还有什么？还有什么没做完的事必须在那里完成？他说那是伟大计划的一部分，但我不相信他。我不相信他。”
埃利加气喘吁吁，耸起双肩，像在努力咽下卡在喉咙里的什么东西。西蒙闪躲着，但手臂仍被牢牢钳住。他觉得，如果自己尽全力往后拽，或许也能挣脱，但想到万一失败——如果让国王注意到自己身在何处、想干什么——他也只好乖乖地跪在椅子旁瑟瑟发抖。至于国王接下来的话，更是将逃跑的念头彻底赶出了他的脑子。
“他告诉我这些宝剑的事时，我早该知道里头有问题。”国王苦涩地说，“我不是傻子，不会被道听途说的故事吓到，但父亲的佩剑——它灼伤了我！好像它被诅咒了似的。然后我得到了……另一把剑。”虽然悲伤就挂在仅仅几寸旁的腰上，国王却没看它，反将阴沉的目光投向天花板。“它……改变了我。派拉兹说这样最好。他说除非完成交易，不然我就得不到他保证过的东西。但现在，它在我身体里，就像我自己的血液。真是件妖物。整个晚上，它都对我唱歌。哪怕是白天，它也像个魔鬼蜷伏在旁。该死的妖剑！”
西蒙等待国王继续说下去，埃利加却陷入沉默，脑袋依然后仰，发出艰难的呼吸声。最后，西蒙觉得国王真要睡着了，或是完全忘记了刚才说过什么，这才壮起胆子开了口。
“您、您、您父、父亲的佩剑？在哪儿？”
埃利加垂下目光。“在他墓里。”他盯着西蒙看了一会儿，绷紧了下巴，咧开嘴露出阴森森的笑。“你为什么关心这个，小探子？为什么派拉兹想知道那把剑的事？我在夜里听到过它的声音。我听到了很多。”他伸出手，指头像钢条一样包住西蒙的脸，然后自己刺耳地咳起嗽来，喘着粗气，但没松手。“如果能逃回到主子身边，你以为他一定会对你大加赞赏？那把剑，对吗？那把剑？用我父亲的剑对付我，也是他计划的一部分？”国王满脸大汗，“你的主子到底有什么计划？”他艰难地吸了口气，“告、告、告诉我！”
“我什么都不知道！”西蒙尖叫，“我发誓！”
埃利加剧烈地咳嗽起来，身子颤抖，缩回椅子，放开了囚犯的脸。被他指尖触及的地方，西蒙能感到冻伤般的灼痛。随着国王再次咳嗽、拼命喘气，箍住他腕子的手指抓得更紧了。
“愿上帝诅咒它。”埃利加气喘吁吁，“去叫我的侍酒来。”
西蒙愣在原地，像被吓坏的老鼠。
“没听见吗？”国王松开西蒙的手腕，怒冲冲地挥挥手，“去找那修士。叫他带我的杯子过来。”他又吸了一大口气，“去找我的侍酒。”
西蒙仰面瘫坐，手撑石板往后退，直到脱出能被国王抓到的范围。埃利加再度陷入阴影，但那冷冰冰的存在感依然强烈。之前被国王攥紧的手腕抽痛不已，但比起逃脱的希望，这点痛苦算得了什么？他挣扎着站起来，撞倒了一摞书。它们重重地砸上地板时，西蒙吓得一缩，但埃利加并没有移动。
“去找他。”国王低吼道。
西蒙朝门口慢慢退去，以为随时会听到身后传来国王蹒跚的脚步声。他终于来到外面，椅子消失在视线之外，接着便飞速踏上楼梯。虽然火把只有一臂之遥，但他完全没想过把它拿回来。他匆忙下楼，脚踏实地的感觉就像走在阳光灿烂的草地上。他自由了！本来他已完全失去了希望，现在他自由了！自由！
底层楼梯口有位小个子黑发女人。但她什么都没说，只往旁边让开条路，西蒙瞟了她一眼，看到一对黄眼睛。对方沉默地看着他离开。
他一头撞开大门，奔出塔楼，冲进月光照耀下雾蒙蒙的内城，感觉自己好像突然长了对翅膀，简直能飞上乌云密布的天空。但刚踏出两步，他就被猫一样安静、披着黑袍的身影逮住了。他们的力气像国王一样大，稳稳地反剪住他的双臂，用惨白的脸冷漠地盯着他。在耶尔丁塔外抓住一个陌生的凡人，似乎都在北鬼预料之中。
瑞秋警觉地往后一退，手里的包裹却落在粗石地上。响声吓得她身子一缩。
嘎吱嘎吱的脚步声越来越响，火光像黎明时的太阳一样在通道内升起：他们马上就要发现她了。瑞秋退进石墙间的一道缝隙，环视四周，想找个地方藏住自己的灯。最后在绝望之下，她将危险的亮光夹在双脚之间，蹲下身子，让斗篷像帘子一样将其环住，摊开的褶边垂落在地。她只希望，对方手中的明亮火把能盖住她袍底泄露的光。瑞秋咬紧牙关，在心里默默祷告。灯油的味道几乎让她作呕。
那些人走近了，慢悠悠的步伐从容不迫，似乎不可能错过躲在斗篷后的老太婆。瑞秋相信，如果他们停下，自己肯定会当场吓死。
“……他们对那些白皮怪物太好了，应该让他们干活儿才对。”脚步声中，她渐渐听清一个声音说道，“那牧师就会指使我们搬石头搬土，现在还要在底下到处奔波。这又不是卫兵该干的活儿。”
“那你说该谁干？”另一人反问道。
“国王叫红袍僧全权负责，又不等于我们……”第一个声音刚说到一半就被打断了。
“所以你要去指正他喽？”第三个声音咯咯笑道，“他会把你当晚餐吃了，骨头随手扔掉。”
“闭上你的嘴。”第一人骂道，但话里没什么底气。再往下说时，他的声音轻了不少。“我还是要说，这底下绝对有问题，绝对。我看到一个死白脸在影子里等他……”
靴子刮擦石地的声音越来越轻。没多久，廊道里又安静下来。
瑞秋喘着气，掀开斗篷，跌跌撞撞逃出缝隙。油灯散发的烟雾都快渗进她脑袋了。一时间，墙面似乎倾斜歪曲。她伸出一只手，稳住自己。
受祝福的圣瑞普， 她无声地喘息，感谢您从不义者手中保护您卑微的仆人。谢谢您迷了他们的眼。
士兵越来越多了！城堡下的地道里全是他们，就像蚂蚁一样，填得走廊满满当当。这是她见到的第三组人了——或者更准确地说，听到——瑞秋毫不怀疑，自己没遇上的还要更多。他们来到地下找什么？很多年来，城堡地下的部分都无人问津，她清楚这一点，所以才有勇气下来搜索。可现在，国王的士兵们竟将注意力转到了这儿。听起来是派拉兹叫他们来的——为了挖出什么？难道是哥斯伍？
想到这里，瑞秋不由又惊又怒。那个老人够可怜的了！失去了眼睛，被赶出城堡，难道这些还不够？他们想从他那儿得到什么？当然了，在逃跑之前，他曾是至高王信任的顾问，也许他知道一些国王很想弄清的秘密。除非事关重大，否则不会有这么多士兵在可怕的地下世界搜寻。
肯定是哥斯伍。不然在这地底，还有什么人值得搜寻呢？显然不是为了瑞秋，她知道，自己在大人物的游戏里根本不值一提。但哥斯伍——好吧，他得罪了派拉兹，对吧？可怜的哥斯伍。她来找他果然是对的，因为他的情况很危险！但地道里全是国王的人，她又该怎样继续寻找呢？更糟糕的是，万一卫兵说的是真的呢？这次若能安全地溜回到避难处，就已经算是万幸了。
没错， 她告诉自己。他们刚才差点儿逮到你，老女人。要是你执迷不悟，还期待圣人的拯救，就太傲慢了。想想卓杉神父常说的话吧：“上帝无所不能，但他不会保佑自食其果的傲慢人。”
瑞秋站在廊道里，等待呼吸渐渐平复。除了鼓点般咚咚作响的心跳，她什么都听不见。
“好吧。”她自言自语，“先回家。然后再想办法。”她紧紧抓住包裹，转身往回走。
爬楼梯很辛苦。瑞秋必须经常停下，靠着墙稍事休息，满脑子都是对自己越来越虚弱的身体的愤恨。在一个更好的世界里，她知道，一个没被各种罪恶玷污的世界里，循规蹈矩的正派人不会受到这等痛苦和恶意的折磨。但在眼下的世界——怒龙瑞秋在母亲膝上时就知道——所有灵魂都要经历猜疑与不幸，那是上帝加给他们的试炼。她相信，自己目前背负的责任，等到命定的那一天，都会令她在神圣的天平上变得更轻。
救主安东啊，希望如此， 她苦涩地想。如果我在世上的责任还要继续加重，等到了审判日，我就会像蒲公英一样飘起来。 她咧开嘴，嘲笑自己的不敬。瑞秋，你这老傻瓜，听听你的话。任何时候，罪孽都可能危及你的灵魂！
真奇怪，这个念头竟令她消除了疑虑。她的决心又坚定了些，继续向楼梯进发。
她经过那个壁龛，又爬了好一段路，这才想起那只盘子。她下去检查时，肯定会发现一切都跟早上一模一样……即便如此，她也不该逃避责任。瑞秋，城堡女仆总管，从不逃避责任。虽然她的脚很疼，膝盖也在抗议，虽然她只想挪回自己的小房间躺下，她还是强迫自己转身，回到楼梯下。
盘子空了。
瑞秋盯着它看了很长时间。空盘代表的含义慢慢爬上她心头。
哥斯伍回来了。
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抓着盘子，落下了眼泪。死老太婆， 她责备自己，你到底在哭什么？就因为一个男人来过，从盘子里拿了点面包和洋葱？要知道，他可从没跟你说过话，他不知道你的名字，甚至可能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得了。
虽然遭到自己的责骂，但她的感觉仍跟刚才一样，像蒲公英一样轻飘飘的。他没死！如果那些士兵是在找他，说明他们还没找到——而他已经回来了。这感觉就像哥斯伍侯爵知道她很担心他似的。她知道这很荒诞，但就是忍不住，好像真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她恢复过来后，匆匆用袖子擦干眼泪，从袋子里拿出奶酪和干果，重新放进盘子。她检查了盖碗，发现水也喝干了，于是倒空自己的水囊，灌进碗里。通道里很干燥，容易积灰，那可怜人很快又会口渴的。
愉快的差事干完，瑞秋继续向上，这一次，楼梯似乎变得平缓了。她没能找到他，但他还活着。他知道该去哪里，以后还会再来。也许下一次，他会留下来跟她谈谈。
可她该说些什么呢？
随便什么，什么都行。只要能跟人说说话。跟人说说话。
瑞秋轻声哼起一支赞歌，走向藏身的小屋。
西蒙的力气仿佛被抽空了。他被北鬼押着，穿过内城庭院时，膝盖已经软了下来。两个不朽者没有停顿，只将他的手臂抬高些，令他脚尖点地，继续前进。
他们表情沉默，面容冷峻，活像魔法驱动的白色大理石雕像，唯独那来回扫视阴暗庭院的黑色瞳孔还有点活物的迹象。因此，当其中一个用风暴之矛咯咯嗒嗒的语言轻声说话时，几乎就像城墙大笑起来一样令人惊诧。
不知那怪物说了些什么，但他的同伴似乎表示同意。他们稍微转向，带着囚犯走向巨大的堡垒。海霍特最主要的建筑群都在那边。
西蒙呆滞地揣测着，他们会把自己带到哪儿呢？但这已经不重要了。身为一个探子，他简直太没用了——先是踏进国王的掌心，接着又将自己送给了这些怪物——如今，他就要为自己的粗心大意受到惩罚了。
他们会拿我怎么办？ 他奋力抵抗心中的恐惧。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他们。我不会背叛我的朋友。绝对不会！
即使处于麻木的状态，西蒙也知道，等到派拉兹回来，他根本没有保持沉默的可能。宾拿比克说得对。他就是个悲惨又不幸的傻子。
万不得已时，我会想办法自杀。
可他做得到吗？安东之书说，自杀是大罪……再说他也怕死，不敢自行选择踏上那黑暗的旅程。话说回来，他也不大可能找到类似的逃避机会。北鬼拿走了他的坎努克骨刀，而不管他作何尝试，他们似乎都能轻易化解。
内堡在一片昏黑中现身，墙上刻满了无数虚构的野兽和差不多同样神秘的圣人。大门半开着，后面是深深的阴影。西蒙挣扎了一下，但被白色手指牢牢抓住，毫无挣脱的可能。他绝望地伸长脖子，想再看一眼天空。
在派拉兹的据点和绿天使塔之间，混沌的北方天空中，悬挂着一点闪烁的红光——一颗愤怒的红色星星。
光线暗淡的廊道连绵不绝。虽然海霍特常被称为世上最大的房子，西蒙还是对它的真实大小产生了些许惊讶。每道门背后似乎都开凿了新的走廊。虽然外面的夜晚很是平静，廊道里却刮着冰冷的风。西蒙只能在远处看到一些飞掠而过的身形，阴影间却充斥着热闹的话语和怪声。
北鬼的钳制依然牢靠，他们拖着西蒙穿过一道门，走向狭窄陡峭的楼梯。在漫长的下行路径中，他被两个沉默的不朽者夹在中间，身体的热量似乎也被他们冰冷的皮肤吸走。楼梯到底后，他们来到一条空空荡荡的走廊，很快又转向下一道楼梯。
他们带我下了地底通道， 西蒙绝望地想。再次回到地道。哦，上帝啊，再度深入黑暗之中！
在一扇镶着铁边的巨大橡木门前，他们终于停了下来。一名北鬼从袍子里取出粗糙的钥匙，插进锁孔，白色的手腕一闪，门便开了。滚滚浓烟挟着翻腾的热浪，令西蒙的鼻子和眼睛刺痛不已。
他在原地傻傻地晃着身子，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良久，他抬起头，北鬼用平板而漠然的黑眼珠回望着他。这里是牢房吗？他心想，还是用来丢弃牺牲品尸体的地方？
他找回了说话的力气。“如果你们想让我进去，那也得拖着我才行。”他绷紧肌肉，准备抵抗。
一个北鬼推了他一下。西蒙及时抓住门，在门口摇晃了一阵儿，接着失去平衡，头朝下栽进一片空虚。
脚下没有地板。
不对，他马上发现，地板其实是有的，但比门口低了好几肘尺。他撞上了一块碎石，震惊又痛苦地叫喊一声，朝前滚去。他在地上躺了一会儿，喘着气，盯着高得惊人的天花板。火光摇曳，空气里充满古怪的咝咝声。钥匙在高处转动，门被喀嚓一声锁上。
西蒙翻过身子，发现自己并不是孤身一人。不远处有五六个衣着古怪的人正盯着他——假设他们是人的话，因为他们的脸几乎被脏兮兮的破布挡得严严实实——他们站在原地，没凑过来。如果他们是审讯官，西蒙心想，那一定早就厌倦了这份工作。
人群后方有个大型洞穴，看起来更像给动物准备的，而不是给人。几块破毯子堆在墙边，像几个空巢。一个水槽里反射着猩红的光，里面似乎盛满了融化的金属。西蒙本以为这个囚牢会有堵结实的墙，结果恰恰相反，洞对面是个开口，通往更大的地方：一个巨大的空间，充满了跳动、暴烈的强光。某处传来一阵痛苦的叫喊。
他愕然地瞪大了眼睛。难道他被抬进了地狱火坑？还是北鬼建起了独具特色的牢狱，专门用来折磨安东信徒？
呆站在他面前、仿佛被放养的牲口般的人群突然散开，迅速挪向山洞边上。西蒙看到，两个山洞间的空地上，出现了一个令人惊骇的熟悉人影。他想都不想，急忙跑向一边，强行挤进一道黑乎乎的岩缝，抓起一块发臭的毯子，蒙住脑袋。
派拉兹依然背对着小山洞，背对着西蒙，朝视线外的某人大吼大叫，光秃秃的脑袋反射着火光。吼完最后几句，他转过身，走近众人，靴跟在碎石地上嘎吱作响。他穿过山洞，走过石阶，登上狭窄的平台，摊开手掌抵住门板。门向外打开，又在他身后轰然合拢。
西蒙本以为自己不会再害怕或惊讶了，但现在，他却因惊愕而大张着嘴巴。派拉兹不是要去万途关吗，现在又在这里干吗？连国王都以为他去万途关了，为什么术士要欺骗他的主子呢？
不过，“这里”到底是哪儿？
附近有声音，西蒙飞快地抬起头。一个破布覆面的身影正往这边靠近，动作慢得可怕，像是上了年纪。从破布上露出的眼睛看，对方显然是个凡人。他在西蒙面前停下，盯着西蒙看了一会儿，说了些什么。只是声音太含糊，西蒙听不清。
“什么？”
那人抬起手，慢慢掀开脸上僵硬的布。他瘦得令人不忍直视，皱巴巴的脸上长满灰白的胡须，但他身上有种气质，表明他应该比看上去更年轻。
“这次还算走运，对吧？”陌生人说。
“走运？”西蒙十分困惑。北鬼不会把他跟疯子关一起了吧？
“那个牧师。走运啊，这次他来没别的事儿。走运，咱们……不需要多干活儿。”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西蒙站了起来，摔倒时撞出的瘀伤隐隐作痛。
“你……你不是锻工。”陌生人眯起眼睛，“你很脏，但身上没烟灰。”
“北鬼抓了我。”西蒙犹豫片刻才说道。他没理由信任这人——但也没理由不信。“就是白狐。”见那人憔悴的脸上没有反应，他修正了说法。
“啊，那些魔鬼。”那人暗暗地画了个圣树标记，“有时能见到，但都离得远远的。那些不敬神的怪物。”他上下打量西蒙一番，又靠近些，“别告诉别人你不是锻工。”他耳语道，“来，来这边。”
他领着西蒙走到另一边。其他那些蒙面人抬起头，但对新来的似乎没什么兴趣。他们的眼神空空荡荡，像被捞上岸的鱼。
那人将手伸进一卷毯子，最后抓出一张防烟面具和一件又脏又破的衬衫。“给，穿上——这是老弯腿的，但他走了，不需要了。等你穿上，就跟大伙一样了。”
“这样好吗？”西蒙觉得脑袋被塞得满满当当，就快转不动了。看起来这儿是个锻铁场。可为什么呢？难道对探子的惩罚，就是在城堡的锻造间干活儿？这惩罚出人意外地轻啊。
“除非你想累到死。”那人开始咳嗽，声音干燥而绵长，像从脚底蔓延上来似的。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再度开口。“如果医师发现你是新来的，”他哧哧地说道，“不用说，他会让你累到死。真的。那家伙坏得出奇。”对方的话很有说服力，“别让他注意到你。”
西蒙看着布上脏兮兮的渣滓。“谢谢。你叫什么？”
“斯坦胡。”那人又咳嗽起来，“也别告诉别人你是新来的，不然他们会跑去告诉医师，快得你眼珠子都能掉下来。告诉他们你是搬矿桶的。他们睡在别的洞里，在另一边。白狐和卫兵会把所有逃跑的丢进这个门里，不管你原本从哪儿来。”他悲伤地回忆着，“还活着能干活儿的不多了，所以他们没杀你。你叫啥，小子？”
“塞奥蒙。”他四下张望，只见其他锻工都陷入麻木的沉默。大多数人已蜷到薄毯下，闭上了眼睛。“医师是谁？”有那么一瞬间，这个称呼让他生出强烈的希望，但莫吉纳就算活过了那场可怕的大火，也不会让锻工如此害怕呀。
“你很快就能见到了。”斯坦胡说，“不用急。”
西蒙将布条裹在脸上。它闻上去带着烟味、泥土味以及其他各种味道，而且不大容易呼吸。他对斯坦胡说了这情况。
“你得把它打湿。感谢救主赐你这个吧，你应该感谢。不然火会直接蹿进你的喉咙，烧到内脏。”斯坦胡用黑乎乎的手指戳戳那件衣服，“这也穿上。”他紧张地扭过头，看着那些锻工同伴。
西蒙懂了。只要穿上这件衣服，他就不再特殊——不再引人注目。这些被压迫、被累垮的工人深知这一点。他们会想方设法不引起任何注意。
等把脑袋从领口探出，他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来到他近前。一时间，西蒙还以为那是个雪山巨人，不知怎么竟跑到了南边的海霍特。
巨大的脑袋左右转动，毁坏的面庞愤怒地皱起。
“偷奸耍滑，光知道睡觉。”那怪物低吼道，“快去干活儿。牧师要你们立刻完工。”
西蒙由衷地感谢乌瑟斯，幸亏有这破布，他才成了一个无名的俘虏。他清楚这独眼怪物有多恐怖。
哦，仁慈的圣母啊。他们把我交给了尹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