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回忆、悲伤与荆棘 卷三:天使塔> 诡诈

诡诈

“你觉得西蒙会在地下某处吗?”
宾拿比克正将腌羊肉切成小块,闻言抬起头。这里既没有太阳,也没有天空,如果现在是早上,那这顿饭就该是早餐了。“即使他在,”小个子说,“我觉得我们找到他的机会也不大。很抱歉,米蕊茉,下面的通道太复杂了。”
西蒙独自在黑暗中徘徊,这个念头真让人痛苦——尤其她还一直对他那么冷酷!
她拼命试图转换话题:“真是希瑟建起的这些?”洞壁一直延伸到高处,超出了火光能照到的范围。这里以纯粹的黑暗为顶,除了没有星星和云,跟坐在宽阔的夜空下也没什么区别。
“是啊,但也有别人的协助。我读到过,当时希瑟得到了表亲的支援——事实上,正是这些表亲刻下了你拓印的地图。他们是另外的不朽者,石头与大地的主人。艾欧莱尔说过,其中有些依然生活在赫尼斯第地下。”
“谁会生活在这种地方?”她表示怀疑,“不见天日……”
“啊,你没理解。”矮怪微笑着,“阿苏瓦也曾是个光华明亮的地方,你生活的城堡就建立在希瑟的伟大家园之上。阿苏瓦被埋葬之后,海霍特才得以建立。”
“但它不会一直被埋葬。”米蕊茉阴沉地说。
宾拿比克点点头。“我们坎努克人相信,被谋害的灵魂无法安息,会一直盘踞在动物的身体里。有时它会跟踪杀害自己的凶手,有时则会停留在自己最眷恋的地方。但不管哪种,它都会一直等到真相大白,罪行得到应得的惩罚为止。”
米蕊茉想了想所有被谋害的希瑟的鬼魂,不由打了个哆嗦。自打他们进入圣撒翠教堂的地下通道,她一直能听到奇怪的回音。“他们不得安息。”
宾拿比克扬起眉毛。“比起不安的鬼魂,这里还有其他东西,米蕊茉。”
“是啊,那就是……”她压低了声音,“……风暴之王,对不对?一个被谋害的灵魂,一心寻求复仇。”
矮怪看上去一脸忧虑。“我不大想在这种地方讨论这些。而且,按我的记忆,他应该死于自杀。”
“瑞摩加人包围了整座城堡,他横竖都是一死。”
“你的话有几分道理。”宾拿比克承认,“但是,拜托,米蕊茉,别再说了。不知道附近有什么东西在游荡,会不会偷听我们的谈话,我觉得,这些事还是能不提就别提吧。从各个方面都是。”
米蕊茉点点头,表示同意。事实上,她也希望自己从未提及此事。在令人不安的阴影中走了一天多,她已经满脑子都是关于不死之敌的念头了。
第一晚,他们并没有深入地道。二人沿着圣撒翠教堂下方的墓道前行,周围变得越来越宽阔,不久便以一定的坡度向下,深入地底。走了一小时后,米蕊茉便觉得,他们一定来到了好几寻深的津濑湖底下。在那之后不久,他们找到个相对舒适的地方休息、吃饭。二人意识到自己已筋疲力尽,于是摊开斗篷睡了一觉。睡醒之后,宾拿比克用火罐重新点燃火把——那是个小小的陶罐,里头不知怎么竟能贮存闷燃的火花——他们就着温水,冲下几口面包和干果,再次出发。
这天的旅程领着他们经过许多扭曲的小径。米蕊茉和宾拿比克尽量按戴沃人地图的指引前行,但走道蜿蜒曲折、复杂混乱,他们也很难保证自己的方向是否准确。然而,不管身在何处,他们显然都已脱离了人类的国度,深入到阿苏瓦——在某种程度上,也算回到了过去。试着入睡时,米蕊茉的思绪依然激动而兴奋。谁能知道,这个世界竟会有如此多的秘密?
早上,她感觉轻松了些。即便以国王的女儿的标准,她也算见多识广了,从塞斯兰·安东尼斯到瓦伦屯的浮堡,她见过奥斯坦·亚德不少堪称伟大的遗迹——但眼前这座隐秘堡垒的构建者,却令最有创意的人类建筑师都相形见绌。
时间和逐渐坍塌的建筑残骸将大部分阿苏瓦化作了尘土,但仅凭残留的部分,也足以显示出它无与伦比的辉煌过往。虽然大稚照的废墟也蔚为壮观,但米蕊茉很快认定,这里的建筑远远超越了它们。楼道看似全无支撑,凭空在黑暗中盘旋攀升,仿佛风中卷曲的丝带。墙面向上方延伸,呈现优美的弧线,接着在头顶散开,排成缤纷、精细、壮丽的扇形岩层,或是向后弯曲,形成波状的皱纹。所有石面上都刻着活灵活现的动物或植被。在此地的建筑师手下,岩石似乎化作热乎乎的糖丝,还能像蜡一样随意揉捏变形。
明显曾是溪床的凹槽如今积满了细细的尘土,沿着破碎的地板,在一间间厅堂内外穿梭,其上横跨着细窄而华丽的桥梁。高处的巨型烛台则像奇形怪状的花朵,悬垂在雕刻有藤蔓和叶片的天花板上,米蕊茉真想看到它们被点亮、绽放出光芒的样子。从石缝里残留的颜色分辨,这座宫殿曾是个超越想象、缤纷绚丽、流光溢彩的花园。
虽然一间又一间废弃的殿堂令她眼花缭乱,但永无止境的大厅不知为何也让她牙根发酸。就算它们再美丽,也是为观念与凡人截然不同的居民所建:那奇特诡异的角度、令人不安的排列便是证明。相对摆设和装饰而言,有些高高的穹顶房间实在过于宽阔;有些房间则逼仄到近乎拥挤,满是异常精密而杂乱的点缀,不管给人多长时间,都不可能注意到全部细节。另外,诡异的希瑟城堡似乎并未完全死去。除了窃窃私语般的轻响,不通风处的古怪气流,米蕊茉还能随处看到神出鬼没的亮光,能用眼角捕捉若有似无的动静,周围仿佛没有什么是真实的。她感觉自己眨眨眼,或许就能看到阿苏瓦恢复了原状——而不是光秃秃的洞壁和尘土。
“上帝不在这里。”
“这话是什么意思?”宾拿比克问道。
他们吃完了饭,背起行囊继续前行。二人走过一段又长墙壁又高的廊道,穿过一道窄桥,桥下漆黑的缝隙足有一箭远,浓厚得连火光也无法穿透。
她尴尬地抬起头。“我不知道。我只是说,‘上帝不在这里。’”
“你不喜欢这地方?”宾拿比克微微一笑,露出一线黄牙,“我也害怕这些阴影。”
“不——我是说,对,我害怕。但我不是那个意思。”她将火把举得更高些,盯着黑隙对面墙上的一连串雕刻,“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和我们完全不同。很难相信,这个世界跟我所熟悉的是同一个。有人教导我说,上帝无所不在,看顾万事万物。”她摇摇头,“这很难解释。总之这地方就像在上帝的视线之外。就像这里看不到上帝,上帝同样也看不到这里。”
“这让你更加害怕?”
“也许吧。我有种感觉,这里发生的任何事,跟我一直以来熟悉的世界都没有半点关联。”
宾拿比克郑重地点点头。黄色的火光下,他的圆脸神情凝重,阴影勾勒出矮小的身体轮廓,显得比平时更加沉稳。“但也有人说,发生在这里的事,恰恰是你们在教堂中宣讲的——正邪大军的终极较量。”
“是啊,但事情不可能那么简单。”她断然道,“伊奈那岐——究竟是正,还是邪?他也曾努力替族人做出正确的选择。我越来越不明白了。”
宾拿比克停下来,朝她伸出一只小手。“你的问题很合情理,而在我想来,我们确实不该憎恨……我们的敌人。但不要说出他的名字,拜托了!”为了强调,他捏了捏她的手,“你要记住一件事:不管他曾经是什么样子,现在都是个危险的怪物,比任何你所知道或能想象的东西都危险。千万别忘了这点!如果让他得偿所愿,他会杀了我们,还有我们爱着的所有人。这点我敢肯定。”
也包括我父亲吗? 她怀疑地想。他现在只是个敌人了?如果我找到他,却发现我爱的他已经完全不存在了呢?那感觉一定比死还可怕。如果到时真是这个结果,那我怎么样也都无所谓了。 
然后她明白了。她害怕的不是上帝不看顾这里,而是没人告诉自己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甚至没人强迫自己去做什么。不管做出什么决定,她都只能靠自己,并要承担其后果。
她又拉了一会儿宾拿比克的手,这才向前走去。至少她还有一位朋友的陪伴。要是孤零零走在这地方,那该多么可怕?
在阿苏瓦的废墟中睡过三次之后,就连宏伟的遗址也抓不住米蕊茉的注意力了。黑暗的厅堂似乎渐渐引出了各种记忆——儿时在麦尔芒德无足轻重的画面,她在海霍特犹如俘虏般的生活。她好像在希瑟的过去和自己的过去之间摇摆。
他们发现了一道向上的宽阔楼梯,满是积灰的台阶绵延向上,旁边则立着雕刻成玫瑰树篱的栏杆。宾拿比克研究了一番地图,表示这楼梯正是旅途的一部分,令她感到一阵狂喜。在地底待了这么久,他们终于可以向上了!
但他们慢慢地爬了一个多小时,明显没有尽头的阶梯很快冷却了她的兴奋。米蕊茉的头脑又开始恍惚。
西蒙走了,我永远都没机会……跟他正式谈谈。我爱过他吗?这事恐怕永远不会有结果——我把阿庇提斯的事都说了,他怎么可能还会在乎我呢?也许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可我爱过他吗? 
她低头看着自己套着靴子的双脚,一步,两步,台阶就像缓慢流淌的瀑布,从下方漫过。
多想也没用……但我大概还是会想。 念及此处,她感到身体里有个庞大又无形的东西在挣扎,悲恸似乎就要转变成疯狂。她奋力将之压下的同时,也被它的力量吓到了。哦,上帝啊,难道生活就是这样?只有在失去什么之后,才能意识到它的宝贵? 
她差点儿被宾拿比克绊倒。矮怪在前方的台阶上停下脚步,脑袋几乎跟她一般高。他将手抬到嘴边,示意她安静。
他们刚刚经过一座平台,那儿有几扇拱门。刚一开始,米蕊茉以为轻响是从其中一道附近发出,但宾拿比克却指向楼梯井。他的意思很明显:楼梯上有人。
米蕊茉之前的思绪一下子消失了。什么人会在死寂的厅堂间徘徊呢?是西蒙?这么想也太乐观了。但除他之外,还有谁会在这阴暗的世界游荡?难道是无法安歇的死者?
宾拿比克一边退回平台,一边将手杖拆成两半,抽出其中的刀刃。米蕊茉听到脚步声越来越响,也摸索出自己的小刀。宾拿比克摘下行囊,轻轻放在米蕊茉脚边的石板上。
一个身影从黑糊糊的楼道间走下,缓慢而平稳地踏入火光。米蕊茉的心脏抵住了胸腔。是人,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凡人。在兜帽深处,他的眼睛好像因惊讶或恐惧而凸鼓出来,牙齿暴露在外,形成诡异的笑容。
过了一会儿,宾拿比克认出了他,倒抽了一口凉气。“汉菲……?”
“你认识他?”她的声音异常尖锐,像个被吓坏的、颤抖的小女孩。
矮怪将刀子举到身前,就像牧师举起圣树。“你在这儿干吗,瑞摩加人?”他质问道,“你迷路了?”
微笑的男人没有回答,却展开双臂,又往下走了一步。他身上有股不可名状又极不对劲儿的东西。
“你!走开!”她叫喊起来,不由自主地退向一扇拱门,“宾拿比克,他是谁?”
“我认识以前的他。”矮怪手里依然挥舞着刀子,“但我觉得,他已经变了……”
不等宾拿比克把话说完,凸眼男人便飞奔下楼,速度快得令人咋舌。眨眼间,他贴近矮怪,一手抓住宾拿比克握刀的手腕,一手环住了小个子的身体。二人相持片刻后倒在地上,从平台一直滚下台阶。宾拿比克的火把飞了出去,弹落到下方不远处。矮怪喘着气,发出疼痛的呻吟,他的对手却始终一声不吭。
米蕊茉目瞪口呆地盯着眼前的突发状况,就在这时,阴暗的拱门里猛地伸出几只大手,扭住了她的手腕和腰部。不知为何,粗糙的手指碰到她时似乎有些犹豫。她的火把也落到地上。她吸了口气,正准备大叫着提醒矮怪,却有什么东西从头顶落下,遮住了亮光,然后一阵甜香涌入鼻子,令她渐渐失去了知觉。她心中的疑问还未成形便缓缓溶化。一切都在慢慢消失。
 
“干吗不来我旁边坐坐?”娜莎兰塔问道,语气像个被宠坏的赌气孩子,“我都好几天没跟你说过话了。”
班尼伽利在屋顶花园的栏杆旁扭过头。在他脚下,第一丛夜火刚刚点燃。伟大的纳班在淡紫色的暮光下闪闪发亮。“我一直忙个不停,母亲。我们正在打仗,也许你还没注意到。”
“我们之前也在打仗。”她漫不经心地说,“仁慈的上帝啊,这种事从没变过。班尼伽利,你想统治国家,就必须长大,并接受随之而来的责任。”
“长大,是吗?”班尼伽利攥紧拳头,从栏杆旁转过身,“你才像个必须长大的孩子,母亲。现在都发生了什么,难道你看不见?一周前,我们失去了奥乃翠关口。今天我又听说,阿庇提斯·普文斯逃了,俄澄已经陷落!我们正在输掉这场战争,该死的!如果我亲自带兵,而不是派那个白痴弟弟……”
“不许你再说瓦尔兰一句坏话。”娜莎兰塔怒气冲冲地说,“你的军团里全是些迷信鬼魂的糊涂农夫,难道这也是他的错?”
班尼伽利盯着她看了很久,目光里没有半分爱意。“那可是凯马瑞。”他轻声说道。
“什么?”
“那确实是凯马瑞,母亲。你想说什么都行,但有些人从战场回来了,我听了他们的报告。即便不是他,那也是我们祖先的古老战神死而复生。”
“凯马瑞死了。”她嗤之以鼻。
“莫非他逃过了你设下的陷阱?”班尼伽利挪近几步,“是不是正因如此,我父亲才能当上公爵——因为你一手安排了凯马瑞的死亡?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失败了。也许那次你选错了工具。”
娜莎兰塔的脸因狂怒而扭曲。“在这个国家,没有任何工具配得上我的要求。你以为我不知道?”她盯着自己的儿子,“他们都很软弱,都很迟钝。万福的救主啊,要是我身为男人,这一切就不会发生!我们不会对任何坐在骨头椅子上的北方国王低头!”
“原谅我打断你光荣的梦想,母亲。你到底对凯马瑞做了什么?不过也无所谓,反正他活下来了。”
“我没动凯马瑞一根寒毛。”公爵遗孀理了理她的罗裙,稍微恢复了些平静,“我承认,他掉进海里时,我并不难过——就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而言,他的心是最软弱的,一点都不适合统治。不过我跟那事没关系。”
“我差点儿就相信你了,母亲。差点儿。”班尼伽利淡淡一笑,转过身,发现门口站着一名难掩惊慌的侍臣。“干吗?什么事?”
“有……有些人想见您,大人。您说过,希望能知道……”
“行了,行了。都有谁在等?”
“有一个是呢斯淇,大人。他还在觐见厅外。”
“还嫌我的事不够多吗?他就不能懂点事立马滚蛋?那该死的观海者到底想干吗?”
侍臣摇摇头,帽子上的长羽毛扫过面前,随着夜风飘动。“除了您,班尼伽利公爵,他不想对任何人说。”
“那就叫他等着,直到他躺在地上,干喘渴死为止。我没有时间听呢斯淇唠叨。”他转身望向城市的灯火,“还有谁?”
“宿尔巍伯爵又派来个信使,大人。”
“啊,”班尼伽利捋了捋胡须,“不出我所料。我们还得让酒在桶里多装会儿。还有谁?”
“占星师仙纳瑟苇,大人。”
“好嘛,他终于来了。让他的公爵等了那么久,我敢说,他一定悲愁万分。”班尼伽利慢慢点点头,“叫他进来。”
“仙纳瑟苇来了?”娜莎兰塔露出微笑,“他肯定有好事要告诉我们。等着瞧吧,班尼伽利。他会带来好消息。”
“毫无疑问。”
仙纳瑟苇很快出现。占星师谨慎地跪下,像要掩盖自己又瘦又高的身形。
“尊贵的大人,班尼伽利公爵。还有尊贵的女士,娜莎兰塔公爵夫人。千分、万分地抱歉。我一接到您的召唤,就尽快赶来。”
“过来坐到我旁边,仙纳瑟苇。”公爵夫人说,“最近都没怎么见到你。”
班尼伽利靠在栏杆上。“母亲说得对——你已经很久没在宫里出现了。”
占星师站起身,坐到娜莎兰塔身旁。“是我的错。我觉得,有时最好还是远离显赫的宫廷生活。幽僻之处让我更容易听清群星的话语。”
“啊。”公爵点点头,好像某个巨大的谜团得到了解答,“所以才会有人看到你在集市,跟马贩子讨价还价。”
仙纳瑟苇微微缩了缩身子。“是的,大人。事实上,我觉得在夜空下骑行,说不定有助于我占星。您的宫殿有许多令人愉悦的享受,容易让人分心,而现在又是紧要关头。我觉得我应该保持头脑清醒,以便更好地侍奉您。”
“过来。”班尼伽利说。
占星师从座位上站起,先抚平黑袍上的褶皱,然后才走过去,像公爵一样凑近花园栏杆。
“你在天上看到了什么?”
仙纳瑟苇眯起眼睛。“啊,看到了许多,尊贵的大人。如果您想听到准确的观星结果,还请允许我回去取我的图表……”
“可你上次在这里,说天上全是幸运的象征!那时也没用到什么图表嘛!”
“那次我来之前,已经研究了很长时间,尊……”
班尼伽利用手臂环住占星师的肩膀。“翠鸟家族最伟大的胜利又怎样了呢?”
仙纳瑟苇扭动着身子。“就要来了,尊贵的大人。看,那边的天空。”他指向北方,“那不就是我向您预言的吗?看,征服者之星!”
班尼伽利顺着仙纳瑟苇的手指望去。“那个小红点儿?”
“很快,它会让天空布满烈焰,班尼伽利公爵。”
“他确实预言了它的升起,班尼伽利。”娜莎兰塔在椅子上说道。被撇到一边,她似乎很不高兴。“我相信,他说的其他事也会成真。”
“毫无疑问。”班尼伽利盯着夜空中的红点,“帝国之死。班尼杜威家族的伟业。”
“您还记得啊,尊贵的大人!”仙纳瑟苇笑了,“您的困扰只是暂时的。在天堂的巨轮之下,它们不过是片时的风吹草动。”
“也许吧。”公爵的手臂依然亲密地搭在占星师的双肩,“但我很担心你,仙纳瑟苇。”
“尊贵的大人,您实在太体贴了,竟用宝贵的时间想到我。您担心什么呢,班尼伽利公爵?”
“我担心你花了太长时间看着天空,却忘了扩展视野,看看地上。”公爵指着脚下燃烧的街灯,“长时间只盯着一件事,容易让你忽视其他同样重要的事。比如说,仙纳瑟苇,这些星星告诉你,光荣将会降临到班尼杜威家族——但你却没留心打听集市上那些关于凯马瑞大人、也就是我伯父的流言,据说他正领军对抗纳班。也许你听到了,所以才突然决定骑马出城,是吗?”
“尊、尊贵的大人误会了。”
“当然了,因为凯马瑞才是班尼杜威家族最年长的继承人。所以,你提到的家族光荣,其实可能是指他的胜利,是这样吗?”
“哦,我的大人,我不这么想……!”
“别说了,班尼伽利。”娜莎兰塔厉声道,“别欺负可怜的仙纳瑟苇了。过来,坐在我旁边,一起喝点儿酒。”
“我是在帮他,母亲。”班尼伽利绕到占星师背后。公爵保持着微笑,但神情激动,两颊更是红一块白一块。“就像我说的,我觉得你花了太长时间盯着天空,却没怎么注意眼前的事。”
“我的大人……”
“而我会帮你纠正。”班尼伽利突然弓背,将手臂垂到仙纳瑟苇腰间,双手并用,将其拦腰抱起。接着公爵直起身子,喉咙因用力而咯咯出声。占星师在半空中奋力挣扎,双脚离地足有一肘尺。
“不,班尼伽利公爵,不要……!”
“住手!”娜莎兰塔尖声叫道。
“下地狱去吧。”班尼伽利用力一抛。仙纳瑟苇头朝下翻出栏杆,双臂在空中徒劳地挥舞,直直地摔出视线之外。片刻后,一声沉重的闷响从庭院回荡上来。
“你……你竟敢……?!”娜莎兰塔结结巴巴,因震惊而瞪大了双眼。班尼伽利绕过她,依然一脸怒容,前额淌下一道细细的鲜血:占星师刚才扯掉了他的几缕头发。
“闭上你的嘴!”他咆哮道,“我真该把你也丢下去,你这老母狼。我们正在输掉这场战争——输掉!也许你现在不在乎,但你没你想象的那么安全。我怀疑那个小白脸约书亚会允许他的手下强奸女人、处死俘虏,但无论如何,听集市上的传言,他们已经知道了:害死我父亲的事,你也逃不了干系。”他抹掉脸上的血,“不,我不用亲自动手。不少农夫可能已经在磨刀了,就等凯马瑞出现在城门口,便准备开始庆典了。”班尼伽利愤怒地大笑,“等我们输掉了一切,你以为宫殿的卫士还会拼死保护你吗?跟那些农夫一样,母亲,他们也要生活,他们才不在乎坐在宝座上的是谁。你这傻婆子。”他盯着她,嘴唇嚅动,拳头颤抖。
公爵遗孀瘫软在椅子上。“那你想怎么办?”她低声问道。
班尼伽利展开双臂。“我要出战,该死的。也许我是个凶手,但我所拥有的,我会自己保护——直到他们跨过我的尸体。”他走向门口,中途又转过身,“我不想再看到你了,母亲。我不管你要去哪儿,去做什么……但我不想再看到你。”
他推开门,离开了。
“班尼伽利!”娜莎兰塔的声音变得歇斯底里,“班尼伽利!回来!”
 
沉默的修士用一只手卡住宾拿比克的喉咙,另一只手扣住矮怪握刀的手腕,将刀刃一点点逼近宾拿比克汗涔涔的脸。
“你……要……干吗……?”手指卡得更紧,堵住了小个子的呼吸和话语。修士苍白冒汗的脸近在咫尺,散发出滚烫的热气。
宾拿比克弓起背,用力挺身,几乎挣出修士的掌控。他利用这短暂的自由,猛踢一脚台阶边缘,令两人同时摔倒,朝下方滚去。等到停下来时,宾拿比克已经压在修士身上。矮怪身子前倾,将全身重量都压在匕首上,但汉菲斯科单手就将它推开。修士虽然瘦,身材却几乎是矮怪的两倍,只因动作带着古怪的抽搐,才没能很快取得胜利。
汉菲斯科的手指再度卡住矮怪的脖子。慌乱中,宾拿比克试图将那只手扯离自己的下巴,但修士的力气实在太大。
“米蕊茉!”宾拿比克喘着粗气,“米蕊茉!”可惜无人应答。矮怪快要窒息了,只能拼命吸气。他没法推动匕首,刺向汉菲斯科无情的笑脸,他也没法掰开卡住他喉咙的手。修士抬起膝盖,顶住宾拿比克的肋骨,这下小个子更没法扭动挣脱了。
宾拿比克突然转头,狠狠咬住汉菲斯科的手腕。一时间,咽喉上的指头收得更紧了,紧接着,矮怪的牙齿便撕裂了皮肤和肌肉,热血涌进嘴里,淌过下巴。
汉菲斯科一声没吭——甚至连笑容都没改——只是忽地扭过身子,将宾拿比克踢到一边。矮怪的匕首脱手滑落在地,人也悬在阶梯边,差一点儿就要落入无尽的黑暗。他喘了口气,手掌紧紧扒在石头上,双脚则在栏杆下摇晃,荡过了边缘。然后他双手双膝并用,不顾一切地爬向自己的匕首。它就躺在汉菲斯科身边几寸远。这时修士却只顾蜷缩在墙边,凸起的眼睛瞪着矮怪,任由腕上鲜红的液体淋在台阶上。
他的笑容消失了。
“Vad……?”汉菲斯科的声音空洞低哑。他环顾上下左右,好像发现自己突然出现在某个意料之外的地方。最后,他转向宾拿比克,一脸的困惑与惊恐。
“你为什么攻击我?”宾拿比克的下巴和脸颊上依然沾着血,他喘着粗气,勉强开口,“我们是没什么情谊可言……可是……”一阵咳嗽中断了他的话。
“矮怪……?”汉菲斯科之前还在咧着嘴笑,现在脸却松弛下来,“怎么……?啊,可怕,太可怕了!”
这始料不及的转变,令宾拿比克瞪大了眼睛。
“我不能……”修士似乎被痛苦和困惑压倒了。他的指头抽搐着。“我不能……哦,仁慈的上帝啊,矮怪,太冷了……!”
“你怎么了?”宾拿比克稍微靠近些,始终警惕着那把匕首。它虽然躺在汉菲斯科手边,但似乎并未落入修士的视线。
“我不能说。我说不出。”修士开始落泪,“它们占据了我……把……把我推到一边……我的上帝啊,为何如此残酷……?”
“告诉我,我能不能帮到你?”
修士盯着他,刹那间,红眼圈里的鼓凸眼珠闪过希望的光芒。但紧接着,他的背一僵,头猛地一抬,发出痛苦的尖叫。
“汉菲斯科!”宾拿比克伸出双手,像要将刺中修士的什么无形东西挥开似的。
汉菲斯科抽搐着,双臂直直伸出,四肢颤动。“不要……!”他大叫道,“不!”一时间,他似乎控制住了自己,但再次转向宾拿比克时,他那憔悴的脸开始起皱、变形,好像有蛇在血肉下翻滚。“他们很狡诈,矮怪。”他的语气出人意料地沉重,“狡诈得远超人类想象。就像时间本身一样诡秘。”他笨拙地转过身,摇摇晃晃地往台阶下走了几步,离宾拿比克最近时,矮怪一抬手就能碰到他。“快走。”修士大口喘气。
此时此刻,宾拿比克比受到攻击还要心慌意乱。他赶紧爬过去,捡起匕首。后面又传来一阵怪声,他赶紧转过头,却见汉菲斯科的嘴唇往后扯,又咧开诡异的笑,趔趄着朝台阶上走来。修士纵身一扑,宾拿比克只来得及举起手臂。汉菲斯科发臭的袍子仿佛尸衣,包裹住二人。他们短暂地挣扎片刻,一切突然归于宁静。
宾拿比克从修士的尸体下钻出。他平复了一下呼吸,方才翻过汉菲斯科的身体,看到修士的左眼立着骨刃的刀柄。矮怪颤抖着拔出匕首,在黑袍上擦净。汉菲斯科最后的笑容就这样凝固在脸上。
宾拿比克捡起之前掉落的火把,蹒跚着走回平台。米蕊茉不在,就连装着干粮、水和其他重要物品的行囊也不见了。除了火把和手杖,宾拿比克什么都没了。
“公主!”他呼唤道,回声在楼梯间反弹回荡,“米蕊茉!”
除了修士的尸体,他已是孤身一人。
 
“他肯定疯了。你确定他想这么干?”
“没错,约书亚王子。我确定。我亲自和他谈过。”塞瑞登男爵坐在凳子上。一个年轻侍从想帮他脱下斗篷,却被他挥手制止。“你知道的,只要不是个陷阱,这就是我们最好的机会。强攻城墙会有很多人牺牲。当然,这的确古怪。”
“完全不是我预料中的班尼伽利。”约书亚承认,“他要求面对凯马瑞?他活腻了吗?”
塞瑞登耸耸肩,伸手接过侍从递来的酒杯。
一直在旁静静观看的艾奎纳嘟囔一声。他理解男爵和约书亚为何如此茫然。虽说班尼伽利正在节节败退——上个月,约书亚与纳班男爵们的联军将公爵的军队一举逼至最后的防线,如今还在班尼伽利控制之下的便只剩那座城市本身。但纳班曾是奥斯坦·亚德最大的城市,城中还有海港,真要打起围城战会极度艰难。在约书亚的盟军中,也有些家族提供了舰船,但并不足以封锁全城,截断粮食补给,迫使公爵投降。所以纳班公爵为何要提出这样一个古怪的交易呢?约书亚看待这个消息,就像他自己要跟凯马瑞决一死战似的。
艾奎纳挪动疼痛的身体,换个更舒服的姿势。“听起来他是疯了,约书亚——但我们又有什么损失呢?要碰运气的是班尼伽利,不是我们。”
“但这太疯狂了!”约书亚不快地说,“一旦他胜利,他要求的也只是自己和家人、仆人能安全离开?这些话是投降时才用的——既然如此,他又为何要为之冒死而战呢?没道理啊。所以肯定是个陷阱。”王子似乎希望有人能赞同自己的意见,“决斗这种事一百年来都没发生过一次。”
艾奎纳笑了。“短短几个月前,你自己不就在草原上干过吗?所有人都知道那事,约书亚,他们还将在营火边传讲好长时间呢。”
王子并没有回以微笑。“那时我就设了陷阱,迫使费克迈不得不同意!而他做梦也没想到他的冠军会输。可眼下呢,就算班尼伽利不相信这位真是他伯父,至少也该听说过他是个什么样的战士吧!这说不通啊!”他转向老骑士。凯马瑞一直坐在角落里,像雕塑般一动不动。“你怎么看,凯马瑞爵士?”
凯马瑞在面前摊开宽阔的手掌。“必须有个了结。如果这就是迎来结局的方式,那我会扮演好我的角色。况且,塞瑞登男爵说得对:要是因为怀疑而错失如此良机,我们就是一群傻子。我们也许能拯救很多性命。光是为这一点,要我做什么都行。”
约书亚点点头。“我猜也是。虽然理解对方的用意,但恐怕我也只能同意。纵然宗主犯下弑父之罪,但纳班人不该为此受难。如果真能这样结束,我们还同时达成了一个重要目标——保有一整支强大的军队。”
难怪约书亚会耷拉着嘴角, 艾奎纳意识到。他心里想着未来我们将面对的恐怖,知道它远比奥乃翠关口的厮杀更可怕,也许到时候,我们会觉得奥乃翠关口之战不过像一场游戏而已。在这屋内,只有约书亚一人自奈格利蒙围城战中幸存。他与白狐战斗过。所以他才一脸阴郁。 
公爵大声说道:“那就这么定了。希望有人能帮我找张好凳子,让我这又老又肥的屁股坐下,好好开开眼界。”
约书亚带着些愠怒看着他。“这不是比武大会,艾奎纳。但你会到场的——我们所有人都会。这也是班尼伽利的要求。”
 
仪式, 提阿摩心想。对旱地人来说,我族的仪式肯定相当古怪,就像我看待他们的一样。 
他站在刮风的山坡上,看到纳班城门大开,一小队骑手骑了出来。即使下午的天空乌云密布,对方首领的板甲依然闪闪发亮。一名骑手举着翠鸟家族的巨幅蓝金旗帜。但没有号角声响起。
提阿摩看到,班尼伽利带队骑向乌澜人和约书亚他们站立的地方。就在等待期间,风更猛了。提阿摩感到它穿透了袍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寒风刺骨。就这时节而言,实在太冷了,即使是在海边。 
对方在王子等人几步前停下。约书亚的士兵几乎打乱了队形,挤在山坡下,全被这一刻吸引,专注地观望着。就连纳班外城区与城墙的窗户、城垛与屋顶上,也露出一张张面孔,朝这边张望。大战突然中断,取而代之的是这一幕。所有参战者都在原地等待,像被摆好又被遗忘的玩具。
约书亚上前一步。“你来了,班尼伽利。”
对方首领掀开头盔面罩。“我来了,约书亚。在我看来,我是个恪守荣誉之人。跟你一样。”
“你愿意遵守你向塞瑞登男爵提出的条件?一对一?如果获胜,你只要求放你的家人和仆从安全离开?”
班尼伽利不耐烦地活动一下肩膀。“我向你保证过。你也向我保证过。那就马上开始吧。那位……伟大的骑士在哪儿?”
约书亚略带怀疑地看着他。“就在这里。”
王子话音刚落,身后一圈人便纷纷散开,替凯马瑞让出一条路。老骑士身着链甲,外套上没有任何纹章,胳膊下却夹着一顶古老的海龙头盔。提阿摩觉得,凯马瑞似乎比往常还不开心。
班尼伽利盯着老人的脸,苦笑着弯起嘴角的胡须。“啊。我果然没猜错。我都告诉她了。”他朝骑士点点头,“幸会,伯父。”
凯马瑞什么都没说。
约书亚举起手,似乎觉得这一幕越看越不是滋味。“好吧,那就准备开始吧。”他转向纳班公爵,“瓦尔兰在这里,并没有遭受虐待。我保证,不论发生什么,我们都会宽容有礼地对待你的妹妹和母亲。”
班尼伽利看了他很长时间,眼神像蜥蜴一样冷冰。“我母亲死了。”他“砰”的一声合上面罩,拨转马头,骑到不远处的山坡上。
约书亚疲倦地示意凯马瑞。“尽量别杀他。”
“你知道的,我什么都保证不了。”老骑士说,“但他恳求的话,我会饶了他。”
风越来越猛。提阿摩真希望自己能彻底换上旱地人的服装:比起几乎无法御寒的袍子,比起光腿和凉鞋,裤子和靴子真是太有用了。他浑身颤抖着,看着两名骑手转向彼此。
卷林者今天醒来时肯定很生气, 这很像父亲以前常说的话,他心想。这念头引起了比风更冷的寒意。但我觉得,寒意不是乌澜的天候之神带来的。我们有别的敌人,多年来一直静静潜伏的敌人——毫无疑问,他有呼风唤雨的本事。 
提阿摩盯着山坡,只见凯马瑞和班尼伽利面对面,中间只隔了段不长的距离,一个成人花不多久就能走完。两人离得那么近,血缘关系也那么近,但显然,他们之间有道不可跨越的鸿沟。
风暴之王吹起狂风的同时, 提阿摩心想,这两人,伯父与侄子,却在进行某种疯狂而致命的旱地人仪式……就像约书亚和埃利加…… 
两名骑手突然冲向对方,在提阿摩眼里,他们成了模糊的影子。一个令人厌恶的念头突然袭来,阴森恐怖,活像黑压压的雷云。
我们一直认为,埃利加国王是伊奈那岐的复仇工具。他与兄弟一直争斗,从奈格利蒙打到瑟苏琢,用尽百般手段,结果呢?除了努力存活,约书亚王子和我们这些人几乎没机会做别的事。可是,如果埃利加跟我们一样,对风暴之王的计划几乎一无所知呢?如果在更广阔的蓝图中,那个黑暗的不死怪物只想让我们无暇分心,以便自己放手实现某个完全不同的结局呢? 
虽然山风寒冷,提阿摩的汗珠还是从额头一粒粒冒出。如果真是这样,伊奈那岐究竟在盘算什么?亚纪都发誓说,他被自己的死亡法术驱逐,永远都不可能从虚空中回来——但也有可能,他所谋划的复仇,远比简单地通过埃利加和北鬼统治凡人更可怕!不过,那到底会是什么呢?
提阿摩四下张望寻找史坦异,想把自己的忧虑告诉给卷轴持有者同僚,但牧师隐藏在人群中,他找不到。乌澜人身边的人群兴奋地尖叫起来,心不在焉的提阿摩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原来一个骑手把对方打下了马。等到发现落地的是铠甲闪亮的班尼伽利,他那短暂而尖锐的恐惧才得以缓和。
凯马瑞也跳下坐骑,人群发出一阵嘀咕。两个男孩跑上前去,牵走了两匹马。
提阿摩将疑虑暂时推到一边,挤到王子身后的贺夫格和施拉迪格中间。瑞摩加人恼火地低下头,但看到是提阿摩,咧嘴笑了。“轻轻松松让他屁股着地!老骑士给班尼伽利好好上了一课!”
提阿摩皱皱眉。他永远都无法理解同伴们对这类事情的喜爱,毕竟这一“课”也许意味着某方的死亡。现在二人正互相打转,一手举盾,一手挥动着长剑。黑色的荆棘剑看起来就像一道空无的夜色。
乍看上去,战斗似乎不会持续太久。班尼伽利是个合格的战士,比凯马瑞矮些,但体格粗壮,肩膀宽阔。他能轻易舞动重剑,好比一名小个子能挥起约书亚的南黛儿一样;他也受过良好的训练,知道如何使用盾牌。但在提阿摩看来,凯马瑞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生物,既像河中的水獭一般优雅,又像出击的毒蛇一般迅疾。在他手中,荆棘舞成了一片模糊交错的影子,一张闪着黑光的剑网。提阿摩实在看不出班尼伽利有任何优势,只能替他感到难过。这场荒谬的战斗肯定会在片刻后结束。
班尼伽利越早放弃, 提阿摩心想,我们就能越早回去避避风。 
但班尼伽利另有打算。开头的二十几个回合,他似乎完全抵挡不住,接着纳班公爵突然转守为攻,从凯马瑞手中夺走了主动权,他一下又一下砍向老骑士的盾牌,同时接连挡开对手的还击。凯马瑞被迫后退,提阿摩也感觉到约书亚的队伍中泛起一波忧虑,就像耳语一般。
他终归是个老人了。比我的祖父过世时更年迈。而且比起别的战斗,也许他更不想打这一场。 
班尼伽利如雨点般攻向凯马瑞的盾牌,努力将优势发挥到极致,逼得老骑士不断后退。公爵喘得很厉害,盖过了金铁交击声,山坡上所有人都能听到这呼哧呼哧的气息。提阿摩几乎完全不懂旱地人的剑术,却也不禁怀疑他这样还能持续多久。
但他不需要维持很久, 提阿摩意识到,只要能打破凯马瑞的防守,找到一处破绽就行。他是在赌博。 
一时间,班尼伽利的赌博战术似乎奏效了。他抡起一记重击,擦过凯马瑞的盾牌上端,打中老骑士的一侧头盔,令其脚步一阵蹒跚。人群发出惊呼。凯马瑞摇晃着站稳脚跟,艰难地举起盾牌,仿佛它突然重如千钧。班尼伽利冲了上去。
提阿摩不太确定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前一个瞬间,老骑士还半蹲着身子,举着盾牌,像是无法抵挡班尼伽利一下接一下的进攻;但下一个瞬间,不知怎么回事,他已用自己的盾牌撞上班尼伽利的盾牌,将其撞上了天。刹那间,只见公爵的盾牌悬在半空,就像是一枚蓝金两色的硬币。等它落地,荆棘的剑尖已经抵住了公爵的护喉。
“还不投降,班尼伽利?”凯马瑞话语清晰,但声音里带着一丝疲倦的颤抖。
作为回应,班尼伽利用护甲拳套挡开荆棘,将手中的剑刺向凯马瑞没有防备的肚腹。随着剑尖触到锁甲包裹的上腹,老人的脸似乎扭曲了。霎那间,提阿摩还以为他会被刺穿,但凯马瑞迅速转身,令班尼伽利的剑滑过身侧。与此同时,荆棘也划出一道平坦而致命的弧线,黑剑切碎了班尼伽利肋骨下方的铠甲。公爵单膝跪地,身子一晃,瘫软倒下。凯马瑞从他的胸甲裂缝中拔出荆棘,鲜血如洪水般随之涌出。
在提阿摩身边,施拉迪格和贺夫格发出嘶哑的欢呼,约书亚却显得没那么高兴。
“仁慈的安东啊。”他面带怒色,转向自己的两名队长,眼睛却盯着乌澜人,“至少我们要感谢上帝,没让凯马瑞出事。我们过去,看能为班尼伽利做些什么。你带草药了吗,提阿摩?”
沼泽人点点头。他和王子迈步穿过人群——众人已迅速涌上,围住了决斗双方。
他俩挤进人群中心,约书亚将手搭在凯马瑞肩上。“你还好吗?”
老人点点头。他看起来筋疲力尽,汗湿的卷发垂落在额前。
约书亚转向倒地的班尼伽利。有人已经取下公爵的头盔。他的脸像北鬼一样苍白,嘴唇喷出血泡。“躺着别动,班尼伽利。让他看看你的伤势。”
公爵迷蒙的目光转向提阿摩。“沼泽人!”他呼呼喘息,“你真是个异类,约书亚。”乌澜人跪在他身边,开始摸索胸甲的搭扣,但班尼伽利将他的手挥开了。“别管我,该死的。让我死吧,别让野人的爪子碰我。”
约书亚的嘴唇绷紧了,但还是做个手势,示意提阿摩退后。“如你所愿。但若我们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班尼伽利发出犬吠般的大笑,血沫粘在他的胡须上。“让我死,约书亚,这就是现在属于我的全部。你可以……”他咳出更多的红沫,“……你可以接管其他一切。”
“为什么这么做?”约书亚问,“你一定知道,你不可能赢的。”
班尼伽利挤出一丝狞笑。“但我把你们都吓住了,对不对?”他的脸扭曲了,过了一会儿才恢复过来,“总之,属于我的,我会全部带走……就像我母亲那样。”
“什么意思?”约书亚盯着濒死的公爵,仿佛从没见过这种人。
“我母亲意识到……在我的‘帮助’下意识到……她的游戏结束了。除了耻辱,什么都没剩下。所以她选择了毒药。而我选择了自己的方法。”
“你肯定能逃走的。你依然控制着海洋。”
“逃去哪里?”班尼伽利又吐出一口血,“去找你哥哥和他的宠物巫师寻求安慰?说到底,现在所有该死的港口都属于宿尔巍——我以为他是我的阶下囚,他却从内部啃噬我的权力。伯爵把我们所有人都耍了,只为了给自己捞到好处。”公爵的一呼一吸都变得粗重,“不,结局已定——奥乃翠关口陷落时,我就知道了。所以,我选择了自己的死亡方式。我当公爵还不到一年,约书亚,本来除了弑父,没人会记得我的任何作为。但现在,只要有人还能活着,我便是为纳班宝座与凯马瑞拼杀至死的勇士……我他妈还差点赢了。”
约书亚看着班尼伽利,表情一言难尽。提阿摩却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有人还能活着’?这是什么意思?”
班尼伽利轻蔑地看着乌澜人。“它会说话。”他慢慢转向王子,“哦,对了。”艰难的呼吸并没有掩盖他享受的语气。“我忘了告诉你。你赢得了奖励——但你不会从中得到多少愉悦,约书亚。”
“我刚刚还在为你难过,班尼伽利。”王子说,“但现在不会了。”他站起身。
“等等!”班尼伽利举起一只染血的手,“你应该知道这些,约书亚。请等一下。我不会耽搁你太久。”
“说吧。”
“泔蟹正在爬出沼泽。骑手们带着消息,从湖地和菲拉诺斯海湾沿岸的各个市镇赶来求救。它们涌出来了,哦,比你能想象的多得多,约书亚。”他大笑着,又喷出一大口血,“这还没完。”他幸灾乐祸地说,“我不想乘船逃出纳班,还有其他理由。淇尔巴似乎也发了疯。呢斯淇都被吓坏了。所以,你瞧啊,只有我为自己赚到一场纯粹又荣耀的死亡……而你和你的臣民,很快就该妒忌我能死得如此干脆了。”
“你自己的臣民呢?”约书亚恼怒地问,“你一点儿都不关心他们?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他们已经在受罪了。”
“我的臣民?”班尼伽利喘息道,“没有了。我就要死了,谁会效忠一个死人呢?总而言之,他们是你的臣民了——你和我伯父的。”
约书亚盯着他看了很久,随后转身,大步走开。凯马瑞努力跟上他,但很快被一群好奇的士兵和纳班人团团围住,脱不开身。
提阿摩独自留了下来,跪在战败的公爵身边,看着他死去。太阳几乎挨到地平线,冰冷的阴影渐渐拉长,穿过山坡。班尼伽利终于停止了呼吸。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