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轮之囚
西蒙一开始以为，某人建造这巨大的地下熔炉是为再现地狱。被监禁了大概两周之后，他愈发肯定自己的想法没错。
在尹寸的那些助手——几个没那么可怕，但也不比他们的主子更仁慈的家伙——压迫下，经过一整天的劳作，脊背几乎要累断，他和其他人才能回到破烂的巢穴。休息没多久，又有人粗声大气地叫他们起来干活。开工之际，已然疲倦得头晕目眩的西蒙等人会喝上一小碗带着铁锈味的稀粥，然后就得跌跌撞撞地回到锻造间。
如果说，工人们睡觉的山洞只是热得让人难受，那么锻造间便是熔岩地狱。令人窒息的热气挤压着西蒙的脸，让他的眼珠干得好像核桃壳，皮肤仿若脆裂脱落。每一天都漫长而枯燥，让他后背疼痛、手指滚烫，只有监工带着水勺下来，工作才能勉强持续。但每次喝水的间隔似乎都长得没有止境。
唯一幸运的是，西蒙遇上了斯坦胡。在锻造间工作的可怜虫当中，似乎只有他还保持了大部分理性。斯坦胡告诉新囚犯哪里的空气稍微凉些，又不大容易被尹寸的手下们注意到，能让他们趁机喘口气。更重要的是，他教会西蒙如何在此地不显山露水地活下去。西蒙确实有特殊的理由保持沉默和低调，老人虽不清楚这一点，却本能地清楚任何人都不该引起尹寸的注目。他告诉西蒙，新囚犯是被压榨得最狠的，而要紧的诀窍便是卑躬屈膝、服从命令。西蒙学会了低眉顺目，尤其尹寸在旁边时，动作要坚定而麻利。他还撕了条破布，盖住指头上的金戒指。他不愿放弃这样一件珍贵的东西，但也知道，万一被别人看见，他会有大麻烦的。
斯坦胡的工作是给要丢进熔炉的废弃金属碎片分类。他让西蒙跟他一起干活，教会新学徒如何在石头上敲打金属，或用粗糙的铁条划开金属表面，分辨青铜与紫铜，以及铅与锡。
一大堆破烂经过他们的双手，落进熔炉，其中包括锁链、罐子、压坏后猜不出原本用途的金属板、马车轮边、桶箍、整袋整袋弯曲的钉子、火钩，还有门合页。有一次，西蒙拿起一只精致的烧瓶架，认出它以前曾被挂在莫吉纳医师的墙上。可就在他盯着它，从混乱的记忆碎片中搜寻以前的好日子时，却被斯坦胡轻轻推了一下。老人提醒他，尹寸过来了。西蒙只好把它丢进了金属堆。
零碎的金属被倒进一排排悬在炉火上的熔炉。巨型炉火大如房屋，一直不停地吞食着木炭，与此同时，三人高的大水轮也日夜不停地转动，为其鼓风加热。在热风作用下，炉火猛得不可思议，西蒙觉得，洞里的石头居然没被融化，简直是个奇迹。每个熔炉装有不同的金属，被一组挂在水轮上的黑乎乎的链子和滑轮来回牵引。此外还有一组特殊的链子和滑轮，比移动熔炉的那些还更粗大，仿佛巨人的锁链一般。它们以轮轴中心为固定点，延伸往上，消失在锻造间上方的黑暗缝隙中。即使是斯坦胡，也不愿谈论它们通向哪里，但西蒙推断，这些肯定跟派拉兹脱不了干系。
忙里偷闲时，斯坦胡将整个流程一点点教给西蒙。碎片如何融化成流动的红色液体，如何从熔炉倒出，结成又长又厚的圆柱形金属块，等到冷却后，又如何被大汗淋漓的工人运到大房间的另一边，按照国王对尹寸的要求，铸造成各种形状。西蒙猜测，应该是铠甲和武器。因为在大量碎块中，除了那些破烂到无法使用的，他几乎没见到过任何战争工具。至于埃利加为何想把不需要的金属都熔铸成箭头和利刃，原因不言自明。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西蒙越来越清楚，自己没任何机会逃离这里。斯坦胡告诉他，去年一整年，只有少数几个囚犯出逃成功，而除了唯一一个，其他人很快就被抓了回来。那些被抓回来的俘虏都没能活上多久。
唯一一个逃走的就是杰瑞米， 西蒙心想。他能设法逃走，是因为尹寸蠢到派他去地上跑腿儿。但我怎么可能找到这种机会？
被困住的感觉如此沉重，逃跑的冲动又如此强烈，有时西蒙简直无法承受。他着迷似的盼望能随着大水轮的粗链子向上，进入无论什么样的黑暗通道。他梦想能找到一条逃出大洞穴的秘密通道，就像他第一次从海霍特出逃时那样，但所有通道都被堵住了，或者只能通往其他锻造间。补给由装备着长矛和斧头的色雷辛佣兵从外面带来，而所有送进山洞的物品都被尹寸和他的手下严密监管。唯一的钥匙圈挂在尹寸的宽皮带上咔嗒作响。
他的朋友们和约书亚的时间越来越紧迫，西蒙却无可奈何。
派拉兹也没有离开城堡。他再回到这里只是时间问题。要是下次他没那么匆忙怎么办？要是他认出我怎么办？
无论何时，只要能逮到独自一人或没人看管的机会，西蒙就会寻找能帮助自己出逃的东西，但至今为止没看到任何希望。他兜里有块铁片，趁睡觉时间将它磨利了。就算派拉兹最后还是发现了自己，至少也要让他吃点苦头。
西蒙和斯坦胡站在碎片堆旁边，喘着粗气。老头的手被锋利的金属边划伤了，流了很多血。
“别动。”西蒙赶紧从裤子上撕下一条布，裹住斯坦胡的伤口。筋疲力尽的老人左右摇晃，好像狂风中的小船。“安东啊！”西蒙难过地赌咒道，“这伤口很深。”
“动不了了。”斯坦胡嘀咕道。在面罩上方，他的眼睛也终于像其他工人一样，变得死气沉沉。“动不了了。”
“那就站着别动。”西蒙系紧布条，“休息一下。”
斯坦胡无助地摇头。“不行了。”
“别动。坐下来休息会儿。我去找拿水勺的，给你弄点儿水。”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阴影从炉边经过，挡住了火光，就像一座山遮住了夕阳。
“休息？”尹寸低下头，先瞟了眼斯坦胡，接着看向西蒙，“你们没干活儿。”
“他的手受、受伤了。”西蒙避开监工的眼睛，转而看向尹寸宽大的鞋子。他麻木而茫然地注意到，两只鞋都被粗糙的大脚趾戳穿了。“他在流血。”
“小个子总会流血。”尹寸淡漠地说，“休息时间没到。现在，继续干活儿。”
斯坦胡微微摇晃，突然瘫坐在地。尹寸盯着他，走近一步。
“起来。继续干活儿。”
斯坦胡只能发出轻微的呻吟，捂住自己受伤的手。
“起来。”尹寸低沉地吼道，“快点儿。”
老人坐在地上，没有抬头。尹寸俯下身子，朝斯坦胡的脑袋就是一巴掌，力道很重，锻工的脑袋被扇向一边，身子不住发颤。他开始哭喊。
“起来。”
见这一下没能带来好效果，尹寸高高举起沉重的拳头，又给了斯坦胡一下。锻工被打得四肢瘫软，躺在地上。
其他几名锻工停了下来，围观斯坦胡受罚，目光中带着扭曲的冷静，就像一群羊看着同伴被狼拖走。他们知道，至少一段时间内，自己安全了。
斯坦胡静静地躺着，几乎一动不动。尹寸用靴尖抬起他的脑袋。“你，起来。”
西蒙心跳加速。整件事发生得太快了。他知道，此时不管说什么都是在犯傻——斯坦胡显然已经崩溃，几乎算是个死人了。为什么他要为此牺牲一切呢？
关心别人本身就是个错误， 他愤怒地想。
“住手。”他知道那是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却如此不真实，“别碰他。”
尹寸疤痕累累的宽脸庞慢慢转了过来，那只完好的眼睛在焦烂的皮肉中眨巴着。“不许说话。”他低吼道，突然又踢了斯坦胡一脚。
“我说……别碰他。”
尹寸的注意力离开脚下的受害者，西蒙则后退一步，四处寻找哪边可以逃跑。这下没有退路了，对峙无可避免。恐惧和长期压抑的狂怒在他心中交战。他希望自己的坎努克小刀还在，但它早被北鬼拿走了。
“过来。”
西蒙又后退一步。“过来抓我啊，你这臭屎袋。”
尹寸烂糊的脸扭成一团，冲了上来。西蒙蹿出他的攻击范围，转身穿过洞窟。其他工人张大了嘴巴，看着监工头目迈起沉重的步伐，跟在他身后。
西蒙本打算拖垮这个大块头，却没把自己的疲劳、这几周来的伤痛和睡眠不足考虑进去。还没跑出一百步，他就感到体力不支。虽然尹寸仍在远处缓缓地追赶，但这里没有藏身之处，也无法逃出锻造间，他还不如转过身，在开阔地跟对方打一场。这样他才能利用速度优势，勉力一搏。
他弯腰捡起一块大石头。尹寸认定自己已经抓住了西蒙，但仍警惕地看着那块石头，缓慢而坚决地靠近。
“尹寸医师是这里的主人。”他低吼道，“快去干活儿。你……你……”他咆哮着，却找不出词形容西蒙犯的罪有多么严重。他又上前一步。
西蒙将石头扔向他的脑袋。尹寸侧身闪避，石头重重地敲在他肩膀上。西蒙心中充满了阴暗的兴奋，一种如喜悦般暴涨的狂怒。就是这头怪物将派拉兹带去了莫吉纳的住处！就是这个大块头帮忙杀死了西蒙的师父！
“尹寸医师？”西蒙大叫，一边弯腰捡起另一块石头，一边狂笑起来。“医师？！ 除了鼻涕虫、垃圾和弱智，你没资格拥有任何称号！医师？我呸！”西蒙甩出第二块石头，但尹寸的脚步往旁边一移，石头“嗵”的一声砸在地上。大个子用令人吃惊的速度往前跃去，从西蒙身边擦过。西蒙还未恢复平衡，便被尹寸的大手握住胳膊，用力向上一抬，然后脑袋朝下摔向地板。他被撞得晕头转向，打了个滚，躺在地上一时无法动弹。尹寸厚实的大手再度将他抓住。西蒙只觉自己被提起，然后被什么东西狠狠打在脸上，让他耳鸣不已、眼冒金星。他感觉自己的布面具被掀开，脸上又挨了一拳，人也跟着栽倒在地。他躺在那里，动弹不得，努力试着搞清自己在哪儿，发生了什么。
“你惹我生气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西蒙无助地等待下一记踢打，希望它足够沉重，能永远带走头上的疼痛和腹中的翻腾。但很长时间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生。
“厨房小鬼。”尹寸总算发出了声音，“我认识你。你是厨房小鬼，只是脸上长了胡子！”耳畔传来像是两块石头摩擦的声音，过了一会儿，西蒙才意识到，那是尹寸在大笑。“你回来了！”他高兴得仿佛西蒙是个老朋友，“回到尹寸手里——不过我现在是尹寸医师。你敢嘲笑我。但你再也笑不出来了。”
粗壮的手指捏住他，把他从地上猛地拉起来。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令他的脑海坠入一片黑暗。
西蒙挣扎着想挪动，但他动不了。有什么东西固定住他的四肢，将他的全身拉长到极限。
他睁开眼睛，看到尹寸焦烂的圆脸。
“厨房小鬼，你回来了。”大个子凑近些，一只手把西蒙的右臂按在他身后的什么东西上，另一只手高高举起一把重锤。西蒙看到自己手腕边有一根长钉，不禁恐慌地大叫出声。
“害怕了，厨房小鬼？你抢走了我的位置，本来属于我的位置。你让老头子讨厌我。我可没忘。”尹寸举起锤子，重重地敲打钉子末端。西蒙喘着气，无助地抽搐着，但并未感到疼痛，只觉得手腕被压紧了。尹寸又敲了一下，接着身子后仰，检查着自己的作品。西蒙这才发现，他们的位置高出洞底许多。尹寸正站在一道靠墙而立的梯子上，梯顶就在西蒙的胳膊下方。
但这不是墙面。过了一会儿，西蒙发现，缠住他手腕的绳子被钉在了锻造间的巨型水轮上。他的另一只手腕和左右脚踝早就固定好了。他四肢摊开，离轮顶大概几肘尺，距地面则有十肘尺高。水轮静止不动，黑乎乎的水道看上去比原本远了很多。
“要杀要剐你看着办。”西蒙紧咬牙关，压抑住快要爆发的尖叫，“我不在乎。随你。”
尹寸再度拽拽西蒙的手腕，试了一下。西蒙感到自己的体重将绳结往下拉，胳膊的关节也开始慢慢发热，预示着真正的疼痛即将到来。
“随我？我什么都没做。”尹寸将巨手按在西蒙胸口，推了一下，迫使西蒙惊讶地吐出一口气，“我只是等。你抢走了我的位置。为了当上尹寸医师，我等了又等。现在轮到你等了。”
“等、等什么？”
尹寸笑了，他慢吞吞地咧开嘴唇，露出破碎的牙齿。“等死。没吃的，也许我会给你点儿水——这样你会拖得更久。或许我会想出……别的办法。没关系。你可以等。”尹寸点点头，“等吧。”他将锤柄塞进腰带，爬下了梯子。
西蒙伸长脖子，目瞪口呆地紧盯着尹寸。监工落到地上，挥手示意两名手下收起梯子。西蒙悲哀地看着它被挪走。现在就算设法挣开绳结，他也会摔死的。
但尹寸的作品还没全部完成。他往前走，几乎挪出挂在巨轮上的西蒙的视线，随后拉下沉重的木柄。西蒙听到一阵摩擦声，轮子猛地一震，突然的移动令他的骨头咯咯发颤。它往下滑去，一边滑动一边震颤，伴着飞溅的水花，轮子落进水道，令西蒙的关节又是一阵剧烈的颤抖。
十分……缓慢地……水轮开始了转动。
一开始，轮子朝地面转动时，西蒙的疼痛得到了缓解。重量从他的双臂转移到一侧的手腕和脚踝上，接着，大厅慢慢地上下颠倒，他的双腿逐渐被拉紧。轮子继续转动，身子完全颠倒，血液冲进了他的脑袋，简直像要喷出耳朵。旋转到最底下时，飞溅的水花刚好在他的接触范围之外，差点儿打湿他的指尖。
轮子上方，粗重的链子摇晃着卷入黑暗。
“不能停太久。”上下颠倒的尹寸嘟囔道，“风箱不动，吊桶不动——红巫鼠的塔就不转了。”他站在原地，盯着西蒙慢慢地朝洞顶升去，“这轮子用处很多。”他的独眼在熔炉的光照下闪动，“可以弄死厨房小鬼。”
他转过身，慢慢穿过洞窟。
刚开始还不算疼。西蒙的四肢被绑得很紧，身子又紧贴在轮子宽阔的辐条上，基本没多少移动的空间。他很饿，但这能令他头脑清醒，持续思考。他的思绪远比困住自己的轮子转得快。他不但在琢磨到底是什么导致自己落到这副田地，同时也在考虑几十种不大可能实现的逃跑方案。
说不定等到睡觉时间，斯坦胡会来帮他松绑，他对自己说道。尹寸的住处在锻造间的其他地方，运气好的话，西蒙或许能从笨监工的眼皮子底下重获自由。但他能逃去哪儿呢？而且他凭什么觉得斯坦胡还活着？就算老人还活着，又凭什么再次冒着性命危险，来救一个几乎不认识的人呢？
至于其他人？得了吧！其他锻工并不在乎西蒙是死是活——他也没法为此责怪他们。他们每一刻都要拼命呼吸，勉力从高热中幸存下来，被禽兽主子的疯狂念头逼着往死里干活，谁还有时间担心一个陌生人？
这次不会有朋友来救西蒙了。就算宾拿比克和米蕊茉想方设法进入城堡，他们也不会来这儿。他们要找的是国王——何况他们也没理由相信西蒙还活着。过去曾将他救出险境的人们——吉吕岐、约书亚、亚纪都——都离这儿远着呢。他们也许在草原上，或者在向纳班进军。曾经生活在城堡里的朋友也早就不见了。另外，就算他设法将自己放下巨轮，他又能去哪儿？又能怎么办？他只会被尹寸再次抓住，等到下一回，监工的手段也不可能这么平缓了。
他用力拉扯绳结，但这些是为熔炼工具编织的粗重绳子，完全没有松动的迹象。就算花上几天时间，他也只能撕裂手腕上的皮肤。那些用来固定绳结、钉进横木的钉子也毫不动摇：尹寸将它们仔细地钉在绳子之间，连个裂缝都没有。
他的手臂和双腿越来越灼痛，心里如在打鼓，这感觉真实得吓人。他不能动。不管发生什么，不管情况变得有多糟，不管他如何尖叫或是挣扎，他都无法改变。
哪怕派拉兹来了，发现尹寸抓住了自己，那几乎也算一种安慰。红牧师不会对他心慈手软，但至少将对他施以另一种新的折磨——尖锐的疼痛、长期的疼痛，或微弱或强烈的疼痛。而现在这个，西蒙明白，只会慢慢地越来越糟。用不了多久，饥饿也会成为一种新的折磨。自从他上一次进食，到现在已经过了大半天。眼下他只能满心悔恨地怀念之前那碗漂着渣滓的残汤。
再度上下颠倒时，他的腹内泛起一阵恶心，暂时缓解了饥饿。这是一点微不足道的欣慰，但西蒙也没什么好期待的了。
与灼烧身体的疼痛相对应的，是随折磨而在体内生出的愤怒。一种无助的、找不到出口的、只得转而撕扯自身理智根基的狂暴。就像有一次，他在鄂克斯特看到一个愤怒的男人，将家里的一切都丢出了窗外，一件又一件地丢。西蒙没法攻击敌人，只能朝自己撒气——朝自己的信仰、爱和最珍惜的回忆撒气。
他认定，莫吉纳、约书亚和宾拿比克他们都利用了自己。他们选了个连名字都不会写的男孩，把他当成工具。在他们的操纵下，为了他们的利益，他被赶出家园，流亡在外，经历了许多亲近之人的死亡，见识了各种纯净又美丽的事物的毁灭。他对自己的命运没有发言权，被带到这儿又领向那边，从始自终只被告知了部分真相，以方便被驱使着做牛做马。为了约书亚的缘故，他被迫面对一条龙，居然还赢了——但到手的宝剑也被夺走，交给了别人。为了宾拿比克的缘故，他在伊坎努克待了很久——如果一行人早点离开，也许黑斯坦就不会死了。为了保护米蕊茉，他随她一起踏上旅途，因此饱受折磨，不管是在通道里，还是在这巨轮上，他都有可能死去。他们从他身上得到了好处，却拿走了他所有的一切。他们利用了自己。
尤其是米蕊茉，她还要为别的罪行负责。身为国王的女儿，她却任由他接近，假装平等地对待他。她曾是他的朋友，至少她自己是这么宣称的，结果呢，她却没等他从北方群山执行任务归来。她一声不吭地离开了，连半个字都没留下，就像他们的友谊从没存在过一样。她还把自己交给了另一个男人——为一个她不喜欢的男人献上了贞操！她吻过西蒙，让他对原本无望的爱抱有一线希望……可然后呢，她又将她的所作所为，用最残酷的方式当面抖了出来。
就连父母也早早抛弃了他，不等他见过他俩便撒手人寰。没有生计，没有过往，他只能靠城堡女佣的施舍过日子。他们怎么能这样做！？上帝怎么能让这样的事发生？！就连上帝也离弃了他，因为上帝从未在他身边。据说上帝会看顾世上的一切，但他显然并不关心西蒙，这个最微不足道的孩子。上帝怎么可能爱着世人，又任由西蒙受到这样的折磨呢？他什么罪都没犯，只是想做正确的事呀！
然而，比起那些利用了自己的所谓朋友，他更加憎恨敌人：尹寸，那个畜牲——不，他比任何畜生更糟糕，因为畜生不会折磨人；埃利加国王，点燃了整个世界的战火，令大地陷入恐惧、饥荒和死亡；银面夫人乌荼库，派出她的猎人跟踪西蒙及其朋友，杀死了睿智的阿茉那苏；红牧师派拉兹，害死莫吉纳的凶手，黑暗的灵魂里只有自私和怨毒。
但要为西蒙的一切痛苦负上主要责任的，还要属那以憎恨为食粮、连死亡都容不下的罪魁。如果有谁最该受到痛苦的报应，那就是风暴之王。伊奈那岐让灾难降临到无辜者的世界，摧毁了西蒙的人生与欢乐。
有时西蒙觉得，正是憎恨令自己苟延残喘。当痛苦变得太过深重，当他觉得生命正在流逝、至少脱离了自己的控制时，活下来复仇便成了他唯一的坚持。为将经受过的折磨还给所有虐待自己的人，他必须尽可能活下去。每一个凄惨孤独的夜晚，每一道伤口，每一丝恐惧，每一滴泪水，都要有人付出代价。
西蒙在黑暗中旋转，时而疯狂，时而清醒。他发下上千个毒誓，誓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一开始，那似乎是只萤火虫，轻快地从他眼角掠过——某种小小的、会自己发亮的东西，一个身处黑暗世界却不是黑色的光点。西蒙的思绪在无边无际的疼痛和饥饿中挣扎，搞不清它到底是什么。
“来呀。” 一个声音对他呢喃。挂在水轮上的整个第二天——或者第三天？——西蒙一直能听到各种声音。这个声音又是什么？这点舞动的光又是什么？
“来呀。”
突然，他挣脱了，离开了水轮，离开了灼烧手腕的绳子。他被那点火花拉向前方，不明白自己为何能这么轻易逃走……直到他转过头。
一具尸体挂在慢慢旋转的水轮上，一具被绳子绑着、软绵绵的、裸露出白皮肤的尸体。火红色的头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额头，下巴垂落到胸口。
那是谁？ 西蒙心生疑惑……但他知道答案。他冷冷地看着自己的尸体。所以我是那副模样？里头什么都没了——就像个空罐。
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我死了。
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他仍能模模糊糊感觉到绳子，仍能感觉到双臂被拉扯到极限？为什么他似乎同时在身体里和身体外呢？
光点再次挪到他面前，召唤他，示意他。西蒙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仿佛风吹过又长又黑的烟囱，他们一起穿过混乱的阴影，飞掠过各种各样不成形的东西。他与水轮上那具尸体的纽带越来越脆弱。他觉得自己的生命之火正在摇曳。
“我不想失去自己！让我回去！”
但那火花继续带他飞行。
旋转的黑暗绽放出光亮与色彩，慢慢呈现出真实的形态。西蒙正在水门前，看着黑水流入城堡深处，朝锻造间流去，推动水轮。接下来他又看到阿苏瓦废弃大厅内的幽静水池。水流渗过洞顶的缝隙，滴入池中。宽阔池面上的雾气似乎带着生命的脉动，仿佛不知为何，这水让很久以前几乎失去生命的东西复活了似的。难道这就是小光点努力想显示给他看的景象？熔炉里的水注入了希瑟之池？而那池子还会再度活过来？
其他影像也在飘浮。他看到阿苏瓦的巨型楼道底部，有个黑暗的影子正在生长，像树一样。他差点碰到它，感觉到它诡异的思绪。树干周围的楼道就像盘旋的管子，从呼吸着的大树根部一直通向天使塔。
想到那座塔的同时，他突然发现，自己正盯着它的尖顶，就像看着一颗巨大的白色尖牙。大雪纷纷扬扬，天空乌云密布，但不知为何，西蒙的目光能穿过它们，透视到后方的夜空。一粒猛烈燃烧的火星，拖着一抹小尾巴，在北方黑暗的低空中盘旋——征服者之星。
“为什么带我来这儿，来这些地方？” 西蒙问道。光点在他面前打转，仿佛听到了他的话。“这些都是什么意思？”
没有答案。只有什么冷冰冰的东西泼到了他脸上。
西蒙睁开眼睛，突然又真切地感受到血肉之躯的痛苦。面前是个扭曲的身影，像蝙蝠一样倒挂在天花板上。
不对，那是尹寸的喽啰站在地上。头朝下的是西蒙自己，他正经过旋转巨轮的最低点，耳中充斥着轮轴的吱呀声。那走狗又将一满勺水淋在西蒙脸上，但淌进嘴里的只有一丁点儿。他喘着气，被呛了一口，但还是努力把水喝下去，又舔了舔下巴和嘴唇。西蒙往上转去，那人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几滴水从西蒙的头顶和发丝间落下，在水珠白白流走之前，他只顾忙着接住并咽下它们，无心考虑之前看到的奇异景象。直到轮子再度转回另一边，他才开始琢磨。
那是什么意思？ 关节仿佛被火灼烧，让他很难保持条理清晰。那个发光的东西是什么？它想让我看什么？或者只是我发疯了？
自从尹寸把他丢在这儿，西蒙已经做了很多怪梦——有的绝望，有的兴奋。他梦见过敌人被奇迹般地打败，也梦见过朋友遭到可怕的命运，还梦到过更加意义不明的场景。他曾在地道里听过的声音又回来了。有时，在水花和轮子的呻吟之上，声音像气泡一样微不可闻；有时则像在耳边说悄悄话一样字字清晰；还有些诱人的言词，似乎差一点儿就能理解，让他心生焦躁。他被幻觉团团包围，晕头转向，仿佛被卷入风暴的鸟。所以，凭什么这次的幻象就更重要呢？
因为感觉不一样。就像被风和被人碰触皮肤，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西蒙努力回忆。除了啃噬肠胃的饥饿、四肢着火般的灼痛，毕竟还有些事可以去考虑。
我看到什么来着？城堡下的池子再度活了过来，巨轮流下的水被注满？对，池子！我之前怎么一直没想到？吉吕岐——不对，是亚纪都——说过，阿苏瓦有个主谓识叫三渊池。我看到的肯定是它。何止看到？我还喝过池子里的水！可就算是真的，那又怎么样呢？ 他与自己的思绪斗争。绿天使塔，那棵树，那个池子——难道它们有某种关联？
他记得那些关于白树的梦，它们困扰了他很长时间。一开始，他以为那代表了伊伽屈上冰封的乌顿树，也就是巨大、奇异、令人震惊的冰瀑布。但后来，他又觉得其含义不止如此。
一棵没有叶片的白树。绿天使塔。这里会发生什么事吗？会是什么呢？ 他嘶哑地大笑，却被自己刺耳的声音吓了一跳——他已经很久、很久没出声了。但我又该怎么办？告诉尹寸？
没错，有些事情正在发生。池子活了，绿天使塔在等待什么……水轮一直不停地打转、打转、打转。
我以前也梦见过轮子——编织时间的旋转巨轮，将过去带到亮光下，将一切活物埋进地底……不像这个只会卷起脏水的大木片。
这会儿，水轮再次带他向下，让他身子颠倒，血液涌上脑袋，额角咚咚直跳。
在另一个梦里，天使是怎么对我说的？ 他苦着脸，呛下一声叫喊。疼痛挪到他的双腿，就像被人用许多长针狠狠地戳。“深入。”她说，“深入。”
时间的屏障在西蒙身边纷纷碎裂，仿佛束缚他的轮子与搅扰他梦境的轮子是同一只。它颠簸着穿过眼下这鲜活的一刻，将其碾入过去，同时又掘起古老的历史，将其洒向现在。他身下的城堡，伟大的阿苏瓦，已经死了五个世纪，现在却如上方的海霍特一样真实。那些过去的事物——或者说，像伊奈那岐那样虽然死亡但并未离去的存在——就像活生生的男男女女一样，越来越真实。西蒙在他们中间旋转，好像一片被卷进永恒之轮的破烂血肉，始终穿梭在阴魂不散的现在和尚未灭亡的过去之间，尽管他本人并不愿意。
有什么东西碰到他的脸。西蒙从眩晕中渐渐清醒，感觉有手指顺着他的脸颊划过，在他的头发里摸索了一阵，随着轮子的旋转，它们又滑开了。他睁开眼睛，但要么是他瞎了，要么就是洞里的火把全都熄灭了。
“你是谁？”一个颤抖的声音问道。声音朝着刚才的方向，而他正朝反方向转去。“我听到了你的呼喊。你的声音和其他人不一样。我能摸到你。你是谁？”
西蒙嘴里肿得厉害，几乎无法呼吸。他试着说话，但除了喉咙里含混的咕哝，他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你是谁？”
西蒙挣扎着想要回答，又怀疑这是另一个梦。但同那些沙沙作响、搅扰人心的存在不同，他从没在梦里被实实在在的血肉触碰过。
他随着轮子转向上方，发出刺耳噪声的粗链也循环上升，然后开始向下。就这样，时间慢慢过去，长得仿佛永恒。再次转到底部时，他终于分泌出足够的唾液，几乎能说话了。但这番努力令他疼痛的喉咙像被撕裂一般。
“帮……我……”
即使有人曾在这里，他们也没再说话，没再碰他。他接着转圈，持续不断。黑暗中，他独自哭泣，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轮子转动。西蒙随之旋转。偶尔有水花溅到他脸上，滴进他嘴里。就像在三渊池边，他干渴地吸水，维持自己的生命火花不灭。影子飞掠过他的脑海。声音在他的耳廓里嘶嘶作响。他的思绪好像没有边界，但与此同时，他又被困在这具饱受折磨、濒临死亡的躯壳里。他开始渴望解脱。
轮子转动。西蒙随之旋转。
他盯着一片无形的灰色，一段遥不可及又似乎近在咫尺的距离。一个通体灰绿的身影在那里盘旋，发出淡淡的光，仿佛快要枯死的叶片——是塔顶的绿天使。
“西蒙。” 天使说，“我有东西给你看。”
即使是在思绪里，西蒙也无力组织语言，向她发问。
“来吧。没多少时间了。”
他们一起越过各种事物，穿过无数路口。灰色波纹渐渐散去，像是一层被强光驱散的雾霾，而西蒙发现，自己正望向以前看到过的景象，虽然他也说不请是在哪儿看到的：一个金发的年轻人，小心翼翼走下地道，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拿着矛。
西蒙寻找天使，但眼前只剩下持矛的男人，其姿势极其镇定，充满了期待。他是谁？西蒙为什么会看到他？这是过去？还是现在？有人要来救他？
人影蹑手蹑脚向前走去。地道越来越宽，火光映照出墙上缠绕的藤蔓和花朵雕刻。不管这是过去、未来，还是现在，西蒙只能确定一点：他知道这一幕发生在哪儿——就在阿苏瓦，海霍特的深处。
那人突然停了下来，接着后退一步，举起长矛。他手中的亮光照见了洞窟里的庞然大物，火光在上千片红鳞上闪动。一只巨大的爪子就搁在拱门边，离持矛者站立的地方只有几步远，锋利的尖爪像是泛黄的骨头。
“看吧。这是你的故事的一部分……”
天使正在说话，景象却突然消失了。
西蒙醒了，感到一只手搭在自己脸上，水淌过双唇。他被呛到了，下意识地吐了些出去，但与此同时，他也在尽力吞下每一滴维系生命的水珠。
“你是个人。”那声音说道，“是个真人。”
又一捧水泼到他脸上，流进他嘴里。上下颠倒时，要吞咽是很困难的，但西蒙在轮子上待了很久，早就学会了这项技能。
“谁……？” 他努力从开裂的嘴唇中挤出话语，轻声问道。那只手摸过他的脸，动作像好奇的蜘蛛一样轻柔。
“我是谁？”那个声音重复道，“我现在属于这里。我是说，属于这个地方。”
西蒙瞪大了眼睛。洞窟某处，有支火把仍在燃烧，让他能看到面前之人的轮廓——一个真正的凡人的轮廓，一个男人，而不是嘀嘀咕咕的影子。但他正在看时，轮子又带着他往上转去。他敢说，等自己再转回来，那个活物肯定已经离开，再次丢下他孤身一人。
“我是谁？”那人沉思道，“我有过名字——但那是在另一个地方。那时我还活着。”
这几句话让西蒙的心坠入了深渊。他只想要一个人，一个能交谈的活人。他发出一声窒息般的呜咽。
“我有过名字。”那人说。随着西蒙转开，他的声音也变得更轻。“在另一个地方，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他们曾叫我哥斯伍。”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在尹寸的那些助手——几个没那么可怕，但也不比他们的主子更仁慈的家伙——压迫下，经过一整天的劳作，脊背几乎要累断，他和其他人才能回到破烂的巢穴。休息没多久，又有人粗声大气地叫他们起来干活。开工之际，已然疲倦得头晕目眩的西蒙等人会喝上一小碗带着铁锈味的稀粥，然后就得跌跌撞撞地回到锻造间。
如果说，工人们睡觉的山洞只是热得让人难受，那么锻造间便是熔岩地狱。令人窒息的热气挤压着西蒙的脸，让他的眼珠干得好像核桃壳，皮肤仿若脆裂脱落。每一天都漫长而枯燥，让他后背疼痛、手指滚烫，只有监工带着水勺下来，工作才能勉强持续。但每次喝水的间隔似乎都长得没有止境。
唯一幸运的是，西蒙遇上了斯坦胡。在锻造间工作的可怜虫当中，似乎只有他还保持了大部分理性。斯坦胡告诉新囚犯哪里的空气稍微凉些，又不大容易被尹寸的手下们注意到，能让他们趁机喘口气。更重要的是，他教会西蒙如何在此地不显山露水地活下去。西蒙确实有特殊的理由保持沉默和低调，老人虽不清楚这一点，却本能地清楚任何人都不该引起尹寸的注目。他告诉西蒙，新囚犯是被压榨得最狠的，而要紧的诀窍便是卑躬屈膝、服从命令。西蒙学会了低眉顺目，尤其尹寸在旁边时，动作要坚定而麻利。他还撕了条破布，盖住指头上的金戒指。他不愿放弃这样一件珍贵的东西，但也知道，万一被别人看见，他会有大麻烦的。
斯坦胡的工作是给要丢进熔炉的废弃金属碎片分类。他让西蒙跟他一起干活，教会新学徒如何在石头上敲打金属，或用粗糙的铁条划开金属表面，分辨青铜与紫铜，以及铅与锡。
一大堆破烂经过他们的双手，落进熔炉，其中包括锁链、罐子、压坏后猜不出原本用途的金属板、马车轮边、桶箍、整袋整袋弯曲的钉子、火钩，还有门合页。有一次，西蒙拿起一只精致的烧瓶架，认出它以前曾被挂在莫吉纳医师的墙上。可就在他盯着它，从混乱的记忆碎片中搜寻以前的好日子时，却被斯坦胡轻轻推了一下。老人提醒他，尹寸过来了。西蒙只好把它丢进了金属堆。
零碎的金属被倒进一排排悬在炉火上的熔炉。巨型炉火大如房屋，一直不停地吞食着木炭，与此同时，三人高的大水轮也日夜不停地转动，为其鼓风加热。在热风作用下，炉火猛得不可思议，西蒙觉得，洞里的石头居然没被融化，简直是个奇迹。每个熔炉装有不同的金属，被一组挂在水轮上的黑乎乎的链子和滑轮来回牵引。此外还有一组特殊的链子和滑轮，比移动熔炉的那些还更粗大，仿佛巨人的锁链一般。它们以轮轴中心为固定点，延伸往上，消失在锻造间上方的黑暗缝隙中。即使是斯坦胡，也不愿谈论它们通向哪里，但西蒙推断，这些肯定跟派拉兹脱不了干系。
忙里偷闲时，斯坦胡将整个流程一点点教给西蒙。碎片如何融化成流动的红色液体，如何从熔炉倒出，结成又长又厚的圆柱形金属块，等到冷却后，又如何被大汗淋漓的工人运到大房间的另一边，按照国王对尹寸的要求，铸造成各种形状。西蒙猜测，应该是铠甲和武器。因为在大量碎块中，除了那些破烂到无法使用的，他几乎没见到过任何战争工具。至于埃利加为何想把不需要的金属都熔铸成箭头和利刃，原因不言自明。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西蒙越来越清楚，自己没任何机会逃离这里。斯坦胡告诉他，去年一整年，只有少数几个囚犯出逃成功，而除了唯一一个，其他人很快就被抓了回来。那些被抓回来的俘虏都没能活上多久。
唯一一个逃走的就是杰瑞米， 西蒙心想。他能设法逃走，是因为尹寸蠢到派他去地上跑腿儿。但我怎么可能找到这种机会？
被困住的感觉如此沉重，逃跑的冲动又如此强烈，有时西蒙简直无法承受。他着迷似的盼望能随着大水轮的粗链子向上，进入无论什么样的黑暗通道。他梦想能找到一条逃出大洞穴的秘密通道，就像他第一次从海霍特出逃时那样，但所有通道都被堵住了，或者只能通往其他锻造间。补给由装备着长矛和斧头的色雷辛佣兵从外面带来，而所有送进山洞的物品都被尹寸和他的手下严密监管。唯一的钥匙圈挂在尹寸的宽皮带上咔嗒作响。
他的朋友们和约书亚的时间越来越紧迫，西蒙却无可奈何。
派拉兹也没有离开城堡。他再回到这里只是时间问题。要是下次他没那么匆忙怎么办？要是他认出我怎么办？
无论何时，只要能逮到独自一人或没人看管的机会，西蒙就会寻找能帮助自己出逃的东西，但至今为止没看到任何希望。他兜里有块铁片，趁睡觉时间将它磨利了。就算派拉兹最后还是发现了自己，至少也要让他吃点苦头。
西蒙和斯坦胡站在碎片堆旁边，喘着粗气。老头的手被锋利的金属边划伤了，流了很多血。
“别动。”西蒙赶紧从裤子上撕下一条布，裹住斯坦胡的伤口。筋疲力尽的老人左右摇晃，好像狂风中的小船。“安东啊！”西蒙难过地赌咒道，“这伤口很深。”
“动不了了。”斯坦胡嘀咕道。在面罩上方，他的眼睛也终于像其他工人一样，变得死气沉沉。“动不了了。”
“那就站着别动。”西蒙系紧布条，“休息一下。”
斯坦胡无助地摇头。“不行了。”
“别动。坐下来休息会儿。我去找拿水勺的，给你弄点儿水。”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阴影从炉边经过，挡住了火光，就像一座山遮住了夕阳。
“休息？”尹寸低下头，先瞟了眼斯坦胡，接着看向西蒙，“你们没干活儿。”
“他的手受、受伤了。”西蒙避开监工的眼睛，转而看向尹寸宽大的鞋子。他麻木而茫然地注意到，两只鞋都被粗糙的大脚趾戳穿了。“他在流血。”
“小个子总会流血。”尹寸淡漠地说，“休息时间没到。现在，继续干活儿。”
斯坦胡微微摇晃，突然瘫坐在地。尹寸盯着他，走近一步。
“起来。继续干活儿。”
斯坦胡只能发出轻微的呻吟，捂住自己受伤的手。
“起来。”尹寸低沉地吼道，“快点儿。”
老人坐在地上，没有抬头。尹寸俯下身子，朝斯坦胡的脑袋就是一巴掌，力道很重，锻工的脑袋被扇向一边，身子不住发颤。他开始哭喊。
“起来。”
见这一下没能带来好效果，尹寸高高举起沉重的拳头，又给了斯坦胡一下。锻工被打得四肢瘫软，躺在地上。
其他几名锻工停了下来，围观斯坦胡受罚，目光中带着扭曲的冷静，就像一群羊看着同伴被狼拖走。他们知道，至少一段时间内，自己安全了。
斯坦胡静静地躺着，几乎一动不动。尹寸用靴尖抬起他的脑袋。“你，起来。”
西蒙心跳加速。整件事发生得太快了。他知道，此时不管说什么都是在犯傻——斯坦胡显然已经崩溃，几乎算是个死人了。为什么他要为此牺牲一切呢？
关心别人本身就是个错误， 他愤怒地想。
“住手。”他知道那是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却如此不真实，“别碰他。”
尹寸疤痕累累的宽脸庞慢慢转了过来，那只完好的眼睛在焦烂的皮肉中眨巴着。“不许说话。”他低吼道，突然又踢了斯坦胡一脚。
“我说……别碰他。”
尹寸的注意力离开脚下的受害者，西蒙则后退一步，四处寻找哪边可以逃跑。这下没有退路了，对峙无可避免。恐惧和长期压抑的狂怒在他心中交战。他希望自己的坎努克小刀还在，但它早被北鬼拿走了。
“过来。”
西蒙又后退一步。“过来抓我啊，你这臭屎袋。”
尹寸烂糊的脸扭成一团，冲了上来。西蒙蹿出他的攻击范围，转身穿过洞窟。其他工人张大了嘴巴，看着监工头目迈起沉重的步伐，跟在他身后。
西蒙本打算拖垮这个大块头，却没把自己的疲劳、这几周来的伤痛和睡眠不足考虑进去。还没跑出一百步，他就感到体力不支。虽然尹寸仍在远处缓缓地追赶，但这里没有藏身之处，也无法逃出锻造间，他还不如转过身，在开阔地跟对方打一场。这样他才能利用速度优势，勉力一搏。
他弯腰捡起一块大石头。尹寸认定自己已经抓住了西蒙，但仍警惕地看着那块石头，缓慢而坚决地靠近。
“尹寸医师是这里的主人。”他低吼道，“快去干活儿。你……你……”他咆哮着，却找不出词形容西蒙犯的罪有多么严重。他又上前一步。
西蒙将石头扔向他的脑袋。尹寸侧身闪避，石头重重地敲在他肩膀上。西蒙心中充满了阴暗的兴奋，一种如喜悦般暴涨的狂怒。就是这头怪物将派拉兹带去了莫吉纳的住处！就是这个大块头帮忙杀死了西蒙的师父！
“尹寸医师？”西蒙大叫，一边弯腰捡起另一块石头，一边狂笑起来。“医师？！ 除了鼻涕虫、垃圾和弱智，你没资格拥有任何称号！医师？我呸！”西蒙甩出第二块石头，但尹寸的脚步往旁边一移，石头“嗵”的一声砸在地上。大个子用令人吃惊的速度往前跃去，从西蒙身边擦过。西蒙还未恢复平衡，便被尹寸的大手握住胳膊，用力向上一抬，然后脑袋朝下摔向地板。他被撞得晕头转向，打了个滚，躺在地上一时无法动弹。尹寸厚实的大手再度将他抓住。西蒙只觉自己被提起，然后被什么东西狠狠打在脸上，让他耳鸣不已、眼冒金星。他感觉自己的布面具被掀开，脸上又挨了一拳，人也跟着栽倒在地。他躺在那里，动弹不得，努力试着搞清自己在哪儿，发生了什么。
“你惹我生气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西蒙无助地等待下一记踢打，希望它足够沉重，能永远带走头上的疼痛和腹中的翻腾。但很长时间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生。
“厨房小鬼。”尹寸总算发出了声音，“我认识你。你是厨房小鬼，只是脸上长了胡子！”耳畔传来像是两块石头摩擦的声音，过了一会儿，西蒙才意识到，那是尹寸在大笑。“你回来了！”他高兴得仿佛西蒙是个老朋友，“回到尹寸手里——不过我现在是尹寸医师。你敢嘲笑我。但你再也笑不出来了。”
粗壮的手指捏住他，把他从地上猛地拉起来。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令他的脑海坠入一片黑暗。
西蒙挣扎着想挪动，但他动不了。有什么东西固定住他的四肢，将他的全身拉长到极限。
他睁开眼睛，看到尹寸焦烂的圆脸。
“厨房小鬼，你回来了。”大个子凑近些，一只手把西蒙的右臂按在他身后的什么东西上，另一只手高高举起一把重锤。西蒙看到自己手腕边有一根长钉，不禁恐慌地大叫出声。
“害怕了，厨房小鬼？你抢走了我的位置，本来属于我的位置。你让老头子讨厌我。我可没忘。”尹寸举起锤子，重重地敲打钉子末端。西蒙喘着气，无助地抽搐着，但并未感到疼痛，只觉得手腕被压紧了。尹寸又敲了一下，接着身子后仰，检查着自己的作品。西蒙这才发现，他们的位置高出洞底许多。尹寸正站在一道靠墙而立的梯子上，梯顶就在西蒙的胳膊下方。
但这不是墙面。过了一会儿，西蒙发现，缠住他手腕的绳子被钉在了锻造间的巨型水轮上。他的另一只手腕和左右脚踝早就固定好了。他四肢摊开，离轮顶大概几肘尺，距地面则有十肘尺高。水轮静止不动，黑乎乎的水道看上去比原本远了很多。
“要杀要剐你看着办。”西蒙紧咬牙关，压抑住快要爆发的尖叫，“我不在乎。随你。”
尹寸再度拽拽西蒙的手腕，试了一下。西蒙感到自己的体重将绳结往下拉，胳膊的关节也开始慢慢发热，预示着真正的疼痛即将到来。
“随我？我什么都没做。”尹寸将巨手按在西蒙胸口，推了一下，迫使西蒙惊讶地吐出一口气，“我只是等。你抢走了我的位置。为了当上尹寸医师，我等了又等。现在轮到你等了。”
“等、等什么？”
尹寸笑了，他慢吞吞地咧开嘴唇，露出破碎的牙齿。“等死。没吃的，也许我会给你点儿水——这样你会拖得更久。或许我会想出……别的办法。没关系。你可以等。”尹寸点点头，“等吧。”他将锤柄塞进腰带，爬下了梯子。
西蒙伸长脖子，目瞪口呆地紧盯着尹寸。监工落到地上，挥手示意两名手下收起梯子。西蒙悲哀地看着它被挪走。现在就算设法挣开绳结，他也会摔死的。
但尹寸的作品还没全部完成。他往前走，几乎挪出挂在巨轮上的西蒙的视线，随后拉下沉重的木柄。西蒙听到一阵摩擦声，轮子猛地一震，突然的移动令他的骨头咯咯发颤。它往下滑去，一边滑动一边震颤，伴着飞溅的水花，轮子落进水道，令西蒙的关节又是一阵剧烈的颤抖。
十分……缓慢地……水轮开始了转动。
一开始，轮子朝地面转动时，西蒙的疼痛得到了缓解。重量从他的双臂转移到一侧的手腕和脚踝上，接着，大厅慢慢地上下颠倒，他的双腿逐渐被拉紧。轮子继续转动，身子完全颠倒，血液冲进了他的脑袋，简直像要喷出耳朵。旋转到最底下时，飞溅的水花刚好在他的接触范围之外，差点儿打湿他的指尖。
轮子上方，粗重的链子摇晃着卷入黑暗。
“不能停太久。”上下颠倒的尹寸嘟囔道，“风箱不动，吊桶不动——红巫鼠的塔就不转了。”他站在原地，盯着西蒙慢慢地朝洞顶升去，“这轮子用处很多。”他的独眼在熔炉的光照下闪动，“可以弄死厨房小鬼。”
他转过身，慢慢穿过洞窟。
刚开始还不算疼。西蒙的四肢被绑得很紧，身子又紧贴在轮子宽阔的辐条上，基本没多少移动的空间。他很饿，但这能令他头脑清醒，持续思考。他的思绪远比困住自己的轮子转得快。他不但在琢磨到底是什么导致自己落到这副田地，同时也在考虑几十种不大可能实现的逃跑方案。
说不定等到睡觉时间，斯坦胡会来帮他松绑，他对自己说道。尹寸的住处在锻造间的其他地方，运气好的话，西蒙或许能从笨监工的眼皮子底下重获自由。但他能逃去哪儿呢？而且他凭什么觉得斯坦胡还活着？就算老人还活着，又凭什么再次冒着性命危险，来救一个几乎不认识的人呢？
至于其他人？得了吧！其他锻工并不在乎西蒙是死是活——他也没法为此责怪他们。他们每一刻都要拼命呼吸，勉力从高热中幸存下来，被禽兽主子的疯狂念头逼着往死里干活，谁还有时间担心一个陌生人？
这次不会有朋友来救西蒙了。就算宾拿比克和米蕊茉想方设法进入城堡，他们也不会来这儿。他们要找的是国王——何况他们也没理由相信西蒙还活着。过去曾将他救出险境的人们——吉吕岐、约书亚、亚纪都——都离这儿远着呢。他们也许在草原上，或者在向纳班进军。曾经生活在城堡里的朋友也早就不见了。另外，就算他设法将自己放下巨轮，他又能去哪儿？又能怎么办？他只会被尹寸再次抓住，等到下一回，监工的手段也不可能这么平缓了。
他用力拉扯绳结，但这些是为熔炼工具编织的粗重绳子，完全没有松动的迹象。就算花上几天时间，他也只能撕裂手腕上的皮肤。那些用来固定绳结、钉进横木的钉子也毫不动摇：尹寸将它们仔细地钉在绳子之间，连个裂缝都没有。
他的手臂和双腿越来越灼痛，心里如在打鼓，这感觉真实得吓人。他不能动。不管发生什么，不管情况变得有多糟，不管他如何尖叫或是挣扎，他都无法改变。
哪怕派拉兹来了，发现尹寸抓住了自己，那几乎也算一种安慰。红牧师不会对他心慈手软，但至少将对他施以另一种新的折磨——尖锐的疼痛、长期的疼痛，或微弱或强烈的疼痛。而现在这个，西蒙明白，只会慢慢地越来越糟。用不了多久，饥饿也会成为一种新的折磨。自从他上一次进食，到现在已经过了大半天。眼下他只能满心悔恨地怀念之前那碗漂着渣滓的残汤。
再度上下颠倒时，他的腹内泛起一阵恶心，暂时缓解了饥饿。这是一点微不足道的欣慰，但西蒙也没什么好期待的了。
与灼烧身体的疼痛相对应的，是随折磨而在体内生出的愤怒。一种无助的、找不到出口的、只得转而撕扯自身理智根基的狂暴。就像有一次，他在鄂克斯特看到一个愤怒的男人，将家里的一切都丢出了窗外，一件又一件地丢。西蒙没法攻击敌人，只能朝自己撒气——朝自己的信仰、爱和最珍惜的回忆撒气。
他认定，莫吉纳、约书亚和宾拿比克他们都利用了自己。他们选了个连名字都不会写的男孩，把他当成工具。在他们的操纵下，为了他们的利益，他被赶出家园，流亡在外，经历了许多亲近之人的死亡，见识了各种纯净又美丽的事物的毁灭。他对自己的命运没有发言权，被带到这儿又领向那边，从始自终只被告知了部分真相，以方便被驱使着做牛做马。为了约书亚的缘故，他被迫面对一条龙，居然还赢了——但到手的宝剑也被夺走，交给了别人。为了宾拿比克的缘故，他在伊坎努克待了很久——如果一行人早点离开，也许黑斯坦就不会死了。为了保护米蕊茉，他随她一起踏上旅途，因此饱受折磨，不管是在通道里，还是在这巨轮上，他都有可能死去。他们从他身上得到了好处，却拿走了他所有的一切。他们利用了自己。
尤其是米蕊茉，她还要为别的罪行负责。身为国王的女儿，她却任由他接近，假装平等地对待他。她曾是他的朋友，至少她自己是这么宣称的，结果呢，她却没等他从北方群山执行任务归来。她一声不吭地离开了，连半个字都没留下，就像他们的友谊从没存在过一样。她还把自己交给了另一个男人——为一个她不喜欢的男人献上了贞操！她吻过西蒙，让他对原本无望的爱抱有一线希望……可然后呢，她又将她的所作所为，用最残酷的方式当面抖了出来。
就连父母也早早抛弃了他，不等他见过他俩便撒手人寰。没有生计，没有过往，他只能靠城堡女佣的施舍过日子。他们怎么能这样做！？上帝怎么能让这样的事发生？！就连上帝也离弃了他，因为上帝从未在他身边。据说上帝会看顾世上的一切，但他显然并不关心西蒙，这个最微不足道的孩子。上帝怎么可能爱着世人，又任由西蒙受到这样的折磨呢？他什么罪都没犯，只是想做正确的事呀！
然而，比起那些利用了自己的所谓朋友，他更加憎恨敌人：尹寸，那个畜牲——不，他比任何畜生更糟糕，因为畜生不会折磨人；埃利加国王，点燃了整个世界的战火，令大地陷入恐惧、饥荒和死亡；银面夫人乌荼库，派出她的猎人跟踪西蒙及其朋友，杀死了睿智的阿茉那苏；红牧师派拉兹，害死莫吉纳的凶手，黑暗的灵魂里只有自私和怨毒。
但要为西蒙的一切痛苦负上主要责任的，还要属那以憎恨为食粮、连死亡都容不下的罪魁。如果有谁最该受到痛苦的报应，那就是风暴之王。伊奈那岐让灾难降临到无辜者的世界，摧毁了西蒙的人生与欢乐。
有时西蒙觉得，正是憎恨令自己苟延残喘。当痛苦变得太过深重，当他觉得生命正在流逝、至少脱离了自己的控制时，活下来复仇便成了他唯一的坚持。为将经受过的折磨还给所有虐待自己的人，他必须尽可能活下去。每一个凄惨孤独的夜晚，每一道伤口，每一丝恐惧，每一滴泪水，都要有人付出代价。
西蒙在黑暗中旋转，时而疯狂，时而清醒。他发下上千个毒誓，誓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一开始，那似乎是只萤火虫，轻快地从他眼角掠过——某种小小的、会自己发亮的东西，一个身处黑暗世界却不是黑色的光点。西蒙的思绪在无边无际的疼痛和饥饿中挣扎，搞不清它到底是什么。
“来呀。” 一个声音对他呢喃。挂在水轮上的整个第二天——或者第三天？——西蒙一直能听到各种声音。这个声音又是什么？这点舞动的光又是什么？
“来呀。”
突然，他挣脱了，离开了水轮，离开了灼烧手腕的绳子。他被那点火花拉向前方，不明白自己为何能这么轻易逃走……直到他转过头。
一具尸体挂在慢慢旋转的水轮上，一具被绳子绑着、软绵绵的、裸露出白皮肤的尸体。火红色的头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额头，下巴垂落到胸口。
那是谁？ 西蒙心生疑惑……但他知道答案。他冷冷地看着自己的尸体。所以我是那副模样？里头什么都没了——就像个空罐。
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我死了。
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他仍能模模糊糊感觉到绳子，仍能感觉到双臂被拉扯到极限？为什么他似乎同时在身体里和身体外呢？
光点再次挪到他面前，召唤他，示意他。西蒙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仿佛风吹过又长又黑的烟囱，他们一起穿过混乱的阴影，飞掠过各种各样不成形的东西。他与水轮上那具尸体的纽带越来越脆弱。他觉得自己的生命之火正在摇曳。
“我不想失去自己！让我回去！”
但那火花继续带他飞行。
旋转的黑暗绽放出光亮与色彩，慢慢呈现出真实的形态。西蒙正在水门前，看着黑水流入城堡深处，朝锻造间流去，推动水轮。接下来他又看到阿苏瓦废弃大厅内的幽静水池。水流渗过洞顶的缝隙，滴入池中。宽阔池面上的雾气似乎带着生命的脉动，仿佛不知为何，这水让很久以前几乎失去生命的东西复活了似的。难道这就是小光点努力想显示给他看的景象？熔炉里的水注入了希瑟之池？而那池子还会再度活过来？
其他影像也在飘浮。他看到阿苏瓦的巨型楼道底部，有个黑暗的影子正在生长，像树一样。他差点碰到它，感觉到它诡异的思绪。树干周围的楼道就像盘旋的管子，从呼吸着的大树根部一直通向天使塔。
想到那座塔的同时，他突然发现，自己正盯着它的尖顶，就像看着一颗巨大的白色尖牙。大雪纷纷扬扬，天空乌云密布，但不知为何，西蒙的目光能穿过它们，透视到后方的夜空。一粒猛烈燃烧的火星，拖着一抹小尾巴，在北方黑暗的低空中盘旋——征服者之星。
“为什么带我来这儿，来这些地方？” 西蒙问道。光点在他面前打转，仿佛听到了他的话。“这些都是什么意思？”
没有答案。只有什么冷冰冰的东西泼到了他脸上。
西蒙睁开眼睛，突然又真切地感受到血肉之躯的痛苦。面前是个扭曲的身影，像蝙蝠一样倒挂在天花板上。
不对，那是尹寸的喽啰站在地上。头朝下的是西蒙自己，他正经过旋转巨轮的最低点，耳中充斥着轮轴的吱呀声。那走狗又将一满勺水淋在西蒙脸上，但淌进嘴里的只有一丁点儿。他喘着气，被呛了一口，但还是努力把水喝下去，又舔了舔下巴和嘴唇。西蒙往上转去，那人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几滴水从西蒙的头顶和发丝间落下，在水珠白白流走之前，他只顾忙着接住并咽下它们，无心考虑之前看到的奇异景象。直到轮子再度转回另一边，他才开始琢磨。
那是什么意思？ 关节仿佛被火灼烧，让他很难保持条理清晰。那个发光的东西是什么？它想让我看什么？或者只是我发疯了？
自从尹寸把他丢在这儿，西蒙已经做了很多怪梦——有的绝望，有的兴奋。他梦见过敌人被奇迹般地打败，也梦见过朋友遭到可怕的命运，还梦到过更加意义不明的场景。他曾在地道里听过的声音又回来了。有时，在水花和轮子的呻吟之上，声音像气泡一样微不可闻；有时则像在耳边说悄悄话一样字字清晰；还有些诱人的言词，似乎差一点儿就能理解，让他心生焦躁。他被幻觉团团包围，晕头转向，仿佛被卷入风暴的鸟。所以，凭什么这次的幻象就更重要呢？
因为感觉不一样。就像被风和被人碰触皮肤，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西蒙努力回忆。除了啃噬肠胃的饥饿、四肢着火般的灼痛，毕竟还有些事可以去考虑。
我看到什么来着？城堡下的池子再度活了过来，巨轮流下的水被注满？对，池子！我之前怎么一直没想到？吉吕岐——不对，是亚纪都——说过，阿苏瓦有个主谓识叫三渊池。我看到的肯定是它。何止看到？我还喝过池子里的水！可就算是真的，那又怎么样呢？ 他与自己的思绪斗争。绿天使塔，那棵树，那个池子——难道它们有某种关联？
他记得那些关于白树的梦，它们困扰了他很长时间。一开始，他以为那代表了伊伽屈上冰封的乌顿树，也就是巨大、奇异、令人震惊的冰瀑布。但后来，他又觉得其含义不止如此。
一棵没有叶片的白树。绿天使塔。这里会发生什么事吗？会是什么呢？ 他嘶哑地大笑，却被自己刺耳的声音吓了一跳——他已经很久、很久没出声了。但我又该怎么办？告诉尹寸？
没错，有些事情正在发生。池子活了，绿天使塔在等待什么……水轮一直不停地打转、打转、打转。
我以前也梦见过轮子——编织时间的旋转巨轮，将过去带到亮光下，将一切活物埋进地底……不像这个只会卷起脏水的大木片。
这会儿，水轮再次带他向下，让他身子颠倒，血液涌上脑袋，额角咚咚直跳。
在另一个梦里，天使是怎么对我说的？ 他苦着脸，呛下一声叫喊。疼痛挪到他的双腿，就像被人用许多长针狠狠地戳。“深入。”她说，“深入。”
时间的屏障在西蒙身边纷纷碎裂，仿佛束缚他的轮子与搅扰他梦境的轮子是同一只。它颠簸着穿过眼下这鲜活的一刻，将其碾入过去，同时又掘起古老的历史，将其洒向现在。他身下的城堡，伟大的阿苏瓦，已经死了五个世纪，现在却如上方的海霍特一样真实。那些过去的事物——或者说，像伊奈那岐那样虽然死亡但并未离去的存在——就像活生生的男男女女一样，越来越真实。西蒙在他们中间旋转，好像一片被卷进永恒之轮的破烂血肉，始终穿梭在阴魂不散的现在和尚未灭亡的过去之间，尽管他本人并不愿意。
有什么东西碰到他的脸。西蒙从眩晕中渐渐清醒，感觉有手指顺着他的脸颊划过，在他的头发里摸索了一阵，随着轮子的旋转，它们又滑开了。他睁开眼睛，但要么是他瞎了，要么就是洞里的火把全都熄灭了。
“你是谁？”一个颤抖的声音问道。声音朝着刚才的方向，而他正朝反方向转去。“我听到了你的呼喊。你的声音和其他人不一样。我能摸到你。你是谁？”
西蒙嘴里肿得厉害，几乎无法呼吸。他试着说话，但除了喉咙里含混的咕哝，他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你是谁？”
西蒙挣扎着想要回答，又怀疑这是另一个梦。但同那些沙沙作响、搅扰人心的存在不同，他从没在梦里被实实在在的血肉触碰过。
他随着轮子转向上方，发出刺耳噪声的粗链也循环上升，然后开始向下。就这样，时间慢慢过去，长得仿佛永恒。再次转到底部时，他终于分泌出足够的唾液，几乎能说话了。但这番努力令他疼痛的喉咙像被撕裂一般。
“帮……我……”
即使有人曾在这里，他们也没再说话，没再碰他。他接着转圈，持续不断。黑暗中，他独自哭泣，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轮子转动。西蒙随之旋转。偶尔有水花溅到他脸上，滴进他嘴里。就像在三渊池边，他干渴地吸水，维持自己的生命火花不灭。影子飞掠过他的脑海。声音在他的耳廓里嘶嘶作响。他的思绪好像没有边界，但与此同时，他又被困在这具饱受折磨、濒临死亡的躯壳里。他开始渴望解脱。
轮子转动。西蒙随之旋转。
他盯着一片无形的灰色，一段遥不可及又似乎近在咫尺的距离。一个通体灰绿的身影在那里盘旋，发出淡淡的光，仿佛快要枯死的叶片——是塔顶的绿天使。
“西蒙。” 天使说，“我有东西给你看。”
即使是在思绪里，西蒙也无力组织语言，向她发问。
“来吧。没多少时间了。”
他们一起越过各种事物，穿过无数路口。灰色波纹渐渐散去，像是一层被强光驱散的雾霾，而西蒙发现，自己正望向以前看到过的景象，虽然他也说不请是在哪儿看到的：一个金发的年轻人，小心翼翼走下地道，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拿着矛。
西蒙寻找天使，但眼前只剩下持矛的男人，其姿势极其镇定，充满了期待。他是谁？西蒙为什么会看到他？这是过去？还是现在？有人要来救他？
人影蹑手蹑脚向前走去。地道越来越宽，火光映照出墙上缠绕的藤蔓和花朵雕刻。不管这是过去、未来，还是现在，西蒙只能确定一点：他知道这一幕发生在哪儿——就在阿苏瓦，海霍特的深处。
那人突然停了下来，接着后退一步，举起长矛。他手中的亮光照见了洞窟里的庞然大物，火光在上千片红鳞上闪动。一只巨大的爪子就搁在拱门边，离持矛者站立的地方只有几步远，锋利的尖爪像是泛黄的骨头。
“看吧。这是你的故事的一部分……”
天使正在说话，景象却突然消失了。
西蒙醒了，感到一只手搭在自己脸上，水淌过双唇。他被呛到了，下意识地吐了些出去，但与此同时，他也在尽力吞下每一滴维系生命的水珠。
“你是个人。”那声音说道，“是个真人。”
又一捧水泼到他脸上，流进他嘴里。上下颠倒时，要吞咽是很困难的，但西蒙在轮子上待了很久，早就学会了这项技能。
“谁……？” 他努力从开裂的嘴唇中挤出话语，轻声问道。那只手摸过他的脸，动作像好奇的蜘蛛一样轻柔。
“我是谁？”那个声音重复道，“我现在属于这里。我是说，属于这个地方。”
西蒙瞪大了眼睛。洞窟某处，有支火把仍在燃烧，让他能看到面前之人的轮廓——一个真正的凡人的轮廓，一个男人，而不是嘀嘀咕咕的影子。但他正在看时，轮子又带着他往上转去。他敢说，等自己再转回来，那个活物肯定已经离开，再次丢下他孤身一人。
“我是谁？”那人沉思道，“我有过名字——但那是在另一个地方。那时我还活着。”
这几句话让西蒙的心坠入了深渊。他只想要一个人，一个能交谈的活人。他发出一声窒息般的呜咽。
“我有过名字。”那人说。随着西蒙转开，他的声音也变得更轻。“在另一个地方，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他们曾叫我哥斯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