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弓之鸟
米蕊茉慢慢清醒过来，眼前却是一片黑暗。她在移动，像被什么人或什么东西扛着，仿佛自己是一捆布。鼻子里还能闻到那股甜腻的味道，她的脑子一片迷糊，思路缓慢。
发生了什么？宾拿比克正跟那个可怕的笑脸男人搏斗……
她模糊地记得自己被抓住，被拖进黑暗之中。她成了囚犯……谁的囚犯？她父亲？还是更糟……远超更糟的……派拉兹？
米蕊茉尝试地踢踢腿，却发现双腿被牢牢地固定住了，束缚物比绳子或锁链温和一些，但自己依然动弹不得。她的胳膊也一样。眼下她就像个无助的孩子。
“放开我！”她知道没用，却无法压抑自己的沮丧，依然叫喊起来。她的话语被闷住了：她的脸依然被袋子之类的东西覆盖着。
扛着她的家伙没答话，颠簸的行程也没有慢下来。米蕊茉又挣扎了一会儿，但很快放弃了。
她徘徊在半睡半醒间，感觉扛着自己的家伙停下了脚步。她被人异常温柔地放在地上，套住脑袋的袋子也被小心地取走。
一开始，虽然光线暗淡，她的眼睛还是被刺痛了。面前站着几个黑糊糊的身影，其中一个凑得很近，她一下子都没认出那是颗脑袋。等到眼睛慢慢适应过来，她倒抽一口凉气，双手抓挠着往后退去，直到背脊抵住坚硬的石头。她被一群怪物围在了中间。
最近的生物往后缩了缩，被她突然的动作吓住了。跟同伴们一样，它或多或少有些像人，但巨大的黑眼睛没有眼白，一脸憔悴，下巴突出，脑袋在细细的脖子末端摇晃。它向她伸出一只手，指头细长，但又缩了回去，像是怕她咬人似的。它说了几个词，听起来像是赫尼斯第语。米蕊茉惶恐不安地盯着它。那生物又试着开口，这一次是迟疑不决、口音古怪的西领语。
“我们伤到你了吗？”那蜘蛛般的生物似乎真的挺担心的，“请问，你还好吗？我们能为你做些什么？”
米蕊茉目瞪口呆，很想逃出那东西的掌握，但它似乎并没有伤害她的意思——至少暂时没有。“水。”她最后说，“你们是谁？”
“我是乙寺－飞椎。”那生物回答，“这些是我的同族，这是我的伴侣乙寺－海茶。”
“你们是什么人 ？”虽然他们看似温和，米蕊茉还是不免但心这是个陷阱。她在尽量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摸索自己的匕首，但它已经不在腰上的刀鞘里了。与此同时，她也第一次观察了一下周围。这里是个山洞，除了粗糙的石面别无特征。光线昏暗，到处都被映成一片粉红，她却找不到光源。几步之外，靠着洞壁，放着她和宾拿比克的行囊。万不得已时，其中有的东西可以当武器……
“我们是什么人？”叫做乙寺－飞椎的家伙严肃地点点头，“我们是本族的幸存者，至少是选择了这条路——选择了岩石和土地——的种族的最后传人。”周围的生物发出一阵音乐般的声音，像是表达遗憾，好像这不着边际的话语有什么重大含义似的，“你们称我们为戴沃人。”
“戴沃人！”就算乙寺－飞椎自称是天使，米蕊茉也不会更惊讶了。戴沃人是传说中的生物，生活在地下的地精。真是难以置信，他们居然就这样站在她面前。而且乙寺－飞椎的举止中有种熟悉的感觉，好像她早就认识他，或是认识很像他的什么人。“戴沃人。”她重复道，突然很想大笑，“又一个变为现实的传说。”她坐直了身体，努力掩饰自己的慌乱，“既然你们不想伤害我，那就带我回去见我朋友。他有危险。”
大眼睛生物看起来很是哀伤。他发出乐曲般的声音，另一个戴沃人捧着一只石碗走上前来。“拿着这个，喝吧。是水，你要的。”
米蕊茉怀疑地闻了闻，但她意识到，既然戴沃人能把她轻易带到这儿，那就根本没有下毒的必要。她喝了一口，任由清冷、洁净的水流下干渴的喉咙。“你们会带我回去见他吗？”喝完后，她又问一遍。
戴沃人紧张地对望，一颗颗摇晃的脑袋像被风吹动的罂粟。“拜托了，凡人女子，别再提这要求了。”乙寺－飞椎最后说道，“这里十分凶险——比你想象的更甚——而你带着不该带的东西。平衡就快被打破了。”他的话又夸张又好笑，但拒绝的意味很明显。
“凶险！？”她的怒火被点燃了，“你们有什么权力从我朋友身边把我带走？凶不凶险我自己会决定！”
他摇摇头。“不是对你——或者，不只对你。可怕的平衡就快被打破，那里……并不安全。”他看起来非常不安，另外的戴沃人则在他身后不远处，紧张地晃着身子，彼此嗡嗡低语。米蕊茉虽然很不高兴，但又差点因这古怪的场面笑出声。“我们不能让你回去。我们很难过，回头会去找你朋友的。”
“你当时为什么不帮他？既然这么看重我们，为什么不把他一起带来？”
“我们很害怕。他在跟往生者打斗，至少看起来是。那里的平衡倾斜不定。”
“什么意思啊？！”米蕊茉站起来，愤怒一时超越了恐惧，“你们不能这样做！”她迈步朝洞壁一个看似出口的地方走去。乙寺－飞椎伸手握住她的手腕，细细的指头长满老茧，像石头一样坚硬。实在看不出，戴沃人纤弱的身体里竟蕴藏着如此巨大的力量。
“拜托，凡人女子。我们什么都可以告诉你，只要你耐心跟我们待在一起。我们会去找你的朋友。”
她挣扎一下，但只是徒劳，感觉就像与大地的重量抗衡似的。
“好吧。”她终于说道。抗拒转成了绝望。“看来我没有选择。那就告诉我你们知道些什么吧。但如果因为你们，令宾拿比克受了伤，我会……我会不惜一切对付你们，不管你们是谁。我一定会的。”
乙寺－飞椎垂下他的大脑袋，像条挨了骂的狗。“我们不想逼迫任何人。我们早就受够了坏主人的折磨。”
“既然我成了阶下囚，至少请叫我的名字。我是米蕊茉。”
“好的，米蕊茉。”乙寺－飞椎松开她的胳膊，“原谅我们，米蕊茉，至少先听我们说完，然后再下结论。”
她拿起碗，又喝一口。“那就说吧。”
戴沃人环视他的同伴，看看那一圈巨大的黑眼睛，开始了讲述。
“梅格雯怎么样了？”艾索恩问道。绷带让他的脑袋看上去肿胀又怪异。冰冷的空气悄悄渗进帐帘，拂动小小的火苗。
“我本以为她很快就会苏醒。”艾欧莱尔叹了口气，“昨晚她动了动，呼吸声也更重了。她甚至还开口说了几个字，但声音很轻。我听不懂是什么意思。”
“好消息啊！你干吗还拉着脸？”
“那个希瑟女人来看她了。她说这就像热病——有时病人会稍稍清醒些，类似淹死的人最后一次浮上水面，但那并不等于……”艾欧莱尔声音颤抖，努力控制住自己，“医师说，即使她没有进一步迈向绝境，也依然离得不远。”
“你相信那个希瑟？”
“这不是肉身的疾病，艾索恩，”伯爵轻声说，“是灵魂的创伤。在这之前，她已经不太对劲儿了。你也知道她几周前的状况。”他握紧手指，然后松开，“这些事希瑟比我们懂得多。不管梅格雯发生了什么，从外部都看不出来，没有断掉的骨头，没有流血的伤口。你的伤能治愈，就该谢天谢地了。”
“就我的信仰来说，确实如此。”瑞摩加青年皱起眉头，“啊，仁慈的乌瑟斯啊，艾欧莱尔，这真是个坏消息。有谁能帮你做些什么吗？”
伯爵耸耸肩。“医师说，这超出了医疗的能力。她只能让梅格雯感觉舒服些。”
“这么个好女人却厄运连连。路萨一家真是悲惨。”
“一年前，没人会这么形容。”艾欧莱尔咬紧了嘴唇。他的悲伤强烈地涌上心头，几乎快要满溢，或者闷死自己。“可是，沐诃的盾牌啊，艾索恩，难怪梅格雯会寻求诸神！她觉得我们被诸神遗弃了。她父亲被杀，弟弟被折磨后碎尸，人民被迫流亡在外！”他奋力吸了口气，“我的人民！至于现在，可怜的梅格雯精神错乱，一个人躺在奈格利蒙的雪地里，奄奄一息。诸神不光不在——还仿佛铁了心要惩罚我们。”
艾索恩画了个圣树标记。“我们永远不清楚天堂的计划，艾欧莱尔。也许在他们的构想里，梅格雯有更重大的任务，只是我们不理解。”
“也许吧。”艾欧莱尔压下愤怒。梅格雯溜出去不是艾索恩的错，而且他所说的一切都体贴友善、通情达理。只是穆拉泽地伯爵不想要友善和道理，他只想像霜冻边境的饿狼一样放声哀号。“唉，咬人的卡姆啊，艾索恩，你应该看看她！她有时像死人一样静静躺着，有时又满脸惊恐、双手抽搐。”他举起双手，手指弯曲，“就像这样，像在寻找什么能救她的东西。”艾欧莱尔沮丧地拍着膝盖，“她有需要，我却给不了她。她迷失了，我却没法带她回来！”他气喘不止。
艾索恩盯着他的朋友，眼中亮起一点理解的光芒。“哦，艾欧莱尔，你爱上她了？”
“我不知道！”伯爵双手捂脸，过了一会儿才续道，“之前有一次，我觉得我们接近了，但她突然变得冷漠，无论何时何地都把我推得远远的。可她被疯狂占据之后，她又说，自从孩提时就一直爱着我。她以为我会嘲笑她，又不想接受同情，所以才远离我，不想让我发现她的真情实感。”
“仁慈的圣母啊。”艾索恩叹了口气，伸出斑驳的手，握住艾欧莱尔。伯爵从中感到一股宽厚的力量，两人紧紧握手，好久都没松开。
“没有不朽者之间的战争，人生已经是个令人惶惑的迷宫了。哦，诸神啊，艾索恩，难道我们永远都得不到平静吗？”
“有一天，”瑞摩加人说，“有一天一定会的。”
艾欧莱尔最后紧握朋友一下，这才松手。“吉吕岐说，希瑟打算两天内出发。你是跟他们一起走，还是跟我回赫尼斯第？”
“我不知道。但我的头似乎不适合快速骑行。”
“那就跟我回去吧。”伯爵站起来说道，“我们不需要着急赶路。”
“保重，艾欧莱尔。”
“你也是。如果愿意的话，我会拿点希瑟酒，待会儿再来，它对你有好处，能驱走伤口的刺痛。”
“它能驱走的不止这些，”艾索恩大笑，“还有理智。不过没关系，我哪儿都不去，也没有其他任务在身。等你有空就带酒来吧。”
艾欧莱尔拍拍年轻人的肩，推开账门，走进刺骨的寒风。
来到梅格雯躺卧的地方，他再次被希瑟惊人的手艺所震慑。艾索恩的小帐篷制作精良，坚固耐用，但冷气和融雪仍能透过底部传入帐内。因为吉吕岐希望梅格雯能尽量舒服些，所以现在这间帐篷是希瑟制造的。虽然反光的布料很薄，近乎半透明，但踏入帐门的一瞬间，伯爵就像走进了一座坚实的房屋。掌控整个奈格利蒙的风暴仿佛远在几里格之外。
他们怎么会有这样的工艺呢？艾欧莱尔不由好奇，希瑟自身好像并不受寒冷或潮湿的困扰。
琪拉舒抬头看着艾欧莱尔进来。梅格雯平躺在小床上，盖着薄薄的毯子，身体不安地动来动去，但仍两眼紧闭，面如死灰。
“有改善吗？”艾欧莱尔问之前已经知道答案了。
希瑟轻柔地晃了晃身子。“她在战斗，但我认为，凭她的能力，不大可能从那未知的力量中脱身。”希瑟看起来面无表情，金色的瞳孔像猫眼一样不动声色，但伯爵知道她在梅格雯身边花了多少时间。不朽者与凡人不同，你不能凭脸色和声音去推断、评判他们。“她对你说什么没有？”琪拉舒突然问道。
艾欧莱尔看到，梅格雯的手像爪子一样，在毯子下摸索着什么并不存在的东西。“说了，她说了些话，但我没怎么听懂。我听到的都是些含混的话语，没有我能分辨的词汇。”
希瑟抬起一道银色的眉毛。“我觉得你我听到……”她转头看看自己的病人，后者的嘴巴正在无声地翕动。
“你觉得你听到了什么？”
“华庭之语。”琪拉舒伸开双手，指头弯曲，碰触着拇指，“即是你们说的，希瑟的语言。”
“可能是我们一起行军、一起作战时，她学会了一些吧。”艾欧莱尔凑近身子。看到梅格雯的手重复不停地摸索，他的心揪紧了。
“有这个可能。”医师同意，“但那些话像是支达亚说的……几乎就是。”
“什么意思？”艾欧莱尔听得糊里糊涂，感觉相当恼火。
琪拉舒站了起来。“请原谅。我本应同吉吕岐和理津摩押谈谈，而不该令你烦恼。况且，我想这也无关大局。很抱歉，艾欧莱尔伯爵，真希望能给你些好消息。”
他坐在梅格雯身边的地上。“不是你的错。你一直很体贴。”他伸出手，让梅格雯能抓住自己，但她冰冷的指头却轻轻挪开。“巴格巴咬我吧，她到底想要什么？”
“有没有什么东西她经常带着，或者挂在脖子上？”琪拉舒问，“某种护身符，或者别的能安慰她的东西？”
“我想不出。也许她要喝水。”
希瑟摇摇头。“我给她喝过了。”
于是艾欧莱尔俯下身子，心不在焉地扒拉着梅格雯鞍囊中的物品。他拿出一块温暖的羊毛围巾，塞进她手里，但梅格雯只握了片刻，便将它推开。她的手再度开始搜索，喉咙里发出无言的呢喃。
他急于让梅格雯得到安慰，将包里的东西一件件掏出来，轮流放在她指下——包括一只碗、一只显然来自神堂雕刻厅的木鸟，甚至一把带鞘的小刀。发现小刀时，艾欧莱尔感到一阵不快。之前担心她脑子糊涂，怕她伤到自己，他曾禁止她将刀子带出赫尼赛哈，但梅格雯明显把他的话当成了耳旁风。不过所有这些，包括他曾送她的一些小物件，似乎都没能安抚她。她把它们一一推开，虽然脸上依然没有表情，手上的动作却突然像发怒的小孩一般狂躁。
这时，他握到一个沉重的东西，取出来后，才发现是块半透明的石头。
“这是什么？”琪拉舒的声音令人惊讶地尖锐。
“戴沃人的礼物。”他把它举起，让她能看到石头的表面，“看，乙寺－飞椎在上面刻了梅格雯的名字——反正他是这么说的。”
琪拉舒从他手中接过，用细细的手指翻转着石头。“确实是她的名字。庭叩达亚手工刻出的如尼文。你刚才说是戴沃人？”
艾欧莱尔点点头。“我领吉吕岐去过他们的地底居所万朱涂。”他将石头拿了回来，掂量着它的分量，看着火光在石头内部变得模糊不清。“我都不知道她一直带着它。”
梅格雯突然呻吟起来，声音低沉，吓了伯爵一跳。他迅速转向小床。只听她又发出一阵声音，像是什么词语。
“迷失。” 琪拉舒靠近些，小声说道。
艾欧莱尔的心一紧。“什么意思？”
“她刚才说的话。用的是华庭之语。”
伯爵盯着梅格雯紧皱的眉头。她的嘴巴再次翕动，但只发出不成话的嘶嘶声。她的脑袋在枕头上左右摇晃，突然，她伸出胳膊，抓住了艾欧莱尔的手。他放下石头，想握住她的手，她却一下子捧起石头，抵在自己的胸口。随后她停下紧张的扭动，安静下来，双眼依然紧闭，但看起来睡得更安稳了些。
艾欧莱尔瞠目结舌。琪拉舒弯下腰，轻触她的额头，闻了闻她的呼吸。
“她还好吗？”伯爵总算能出声问道。
“她并没有靠近我们这个世界，但暂时得到了安宁。我想，这石头便是她一直在寻找的东西。”
“可是，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会同理津摩押、她儿子以及任何可能有相关认知的人谈谈。但情况并没有改变，艾欧莱尔，她的状态还跟之前一样。也许在梦境之路或其他地方，她不再那么慌乱了。这一点也是好的。”
她拉起毯子，盖住梅格雯扣紧戴沃石的双手。它现在成了她的一部分。
“你也该休息，艾欧莱尔伯爵。”希瑟朝门口走去，“如果你病倒，就没法照顾她了。”
帐帘掀起又合拢，一丝冷空气穿过了帐篷。
艾奎纳望着腓力基离开宝座大殿。就像进来时一样，八个一脸痛苦的卫兵抬着大胖子的坐轿，由一群捧着圣物和香炉的牧师队伍带领着，走了出去。艾奎纳觉得，他们活像前往下个村子的行商。因为负伤，他免去了跪拜礼，坐在墙边的椅子上，从头到尾观看了一遍新教宗的表演。
凯马瑞的模样虽然庄重，但在高高的公爵宝座上，他仍显得极不自在。约书亚一直跪着接受腓力基教宗的赐福，现在总算能站起来了。
“好啦。”王子掸去膝盖上的灰，“教廷承认了我们的胜利。”
“难道教廷还有别的选择？”艾奎纳闷声道，“我们赢了。腓力基总是将赌注压在最有希望获胜的一方——不管哪方都行。”
“他是教宗，艾奎纳公爵。”凯马瑞严正地说，“是上帝在地上的代言人。”
“凯马瑞说得对。不管之前怎样，他现在被提升到至高宝座，值得我们的尊敬。”
艾奎纳发出轻蔑的鼻息。“我老了，受过许多伤，知道自己该知道什么。我尊敬那个位置，但不爱戴那个人。就像你哥哥，光是坐上龙骨椅，就能让他成为一个好国王吗？”
“王位不能让它的占有者永不犯错。”
“去跟大多数国王说说看。”艾奎纳嗤之以鼻。
“拜托，”凯马瑞抬起手，“别说了。这一天令人疲惫至极，我们还有很多事务要办。”
艾奎纳看着老骑士。他看上去确实很累，公爵还没见过他累成这样。从谋杀弟弟的凶手手中解放纳班，本该令凯马瑞欣喜若狂，但他却是一副心力交悴的模样。
就像他知道自己完成了一件理应做的事——但也只是若干件中的 一件。他渴望休息，却还不能休息。 公爵突然理解了。我一直好奇他为何如此古怪、如此疏远，原来都是因为他不想再活下去。他人在这里，只是相信上帝需要他完成当前的任务。 显然，任何质疑上帝或教宗的想法，凯马瑞都很难接受。他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死人。 艾奎纳压住一丝颤抖。想要休息、想要轻松是一回事，但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则是另一回事。一时间，公爵怀疑，比起其他人，说不定凯马瑞反而最能理解风暴之王。
“很好。”约书亚说，“我们必须见的还有一人。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凯马瑞，让我跟他谈。这件事我考虑一段时间了。”
老骑士挥挥手，表示全不在意。粗眉之下，他的双眸仿佛冰块。
约书亚向一名仆从示意，随后大门被打开，宿尔巍伯爵的轿子被抬了进来。艾奎纳靠上椅背，拿起之前藏在椅子后的一杯啤酒，痛快地喝了一大口。外头是下午，但厅内一直延伸到天花板的窗子都关得严严实实，抵御着撕扯宫殿下方大海的风暴。墙架里的火把都被点燃。艾奎纳知道，这间大厅绘着精致鲜艳的海洋、沙滩与天空，但在火光下，壁画看起来全都一片混浊。
宿尔巍被抬出轿子，座椅放在宝座之下。伯爵微笑着鞠躬。“凯马瑞公爵，欢迎回到您合法的家园。您一直广受人民怀念，大人。”他转过白发苍苍的脑袋，“约书亚王子、艾奎纳公爵，我很荣幸能受到几位的召见，多么高贵的礼遇。”
“我不是公爵，宿尔巍伯爵。”凯马瑞说，“我不是来接受头衔的。我只想为死去的弟弟复仇。”
约书亚上前一步。“不要误解他的谦逊，伯爵，凯马瑞正是此地的主人。”
宿尔巍笑得更加开怀，眼旁的皱纹也更深了。艾奎纳觉得，他看上去就像上帝创造的最像祖父的祖父，甚至怀疑伯爵是否经常在镜前练习这种表情。“我很高兴您接受了我的建议，约书亚王子。如您所见，这里确有很多人不满班尼伽利的统治，现在的纳班则充满了欢声笑语。我从港口一路来此，看到人们正在广场载歌载舞。”
约书亚耸耸肩。“现实情况是，塞瑞登男爵等人的部队开始进城花钱了。虽然时局艰难，但这城市并未因班尼伽利受到多少折磨。不管他是不是弑父者，都将这里治理得很好。”
伯爵打量他一番，似乎决定还是采取更保险的对话方式。艾奎纳很欣赏这出戏。“是啊。”宿尔巍慢慢地说，“您说得对。但您觉得，人民知道吗？他们只知道事情不对劲儿，还有很多流言说，为了得到公爵宝座，班尼伽利杀死了父亲——也就是您亲爱的弟弟，凯马瑞爵士——有些问题不全是班尼伽利的错，但总会归罪到他身上。”
“是你和派拉兹传播流言，煽风点火，助长了骚动。”
珀都因领主这下真的震惊了。“你把我和派拉兹相提并论！？”一时间，他谦恭有礼的面具掉落下来，露出了一张意志刚强的愤怒面庞，“和那个红袍人渣？如果我能站起来，约书亚，我会要求跟你决斗。”
王子冷冷地看了他一会儿，表情软化下来。“我没说你跟派拉兹合作，宿尔巍，但为了各自的目的，你们都利用了这一情况。当然我相信，你们的目的迥然不同。”
“如果您说的是这个意思，那我承认这个罪名，也请允许我在宝座脚下为此祈求宽恕。”伯爵的态度似乎缓和下来，“是啊，我用尽各种办法，保护我那小岛的利益。我没有能为自己撑腰的军队，约书亚，我总成为邻居们念念不忘的猎物。安汜·派丽佩有句俗话：‘纳班在睡梦里翻身，珀都因都会掉下床铺。’”
“不错的辩解，伯爵大人，”约书亚大笑起来，“说得还挺有道理。不过也有传闻说，你大概是全奥斯坦·亚德最富有的人。不妨说这都是因为你警惕地保护着珀都因？”
宿尔巍坐直了些。“我拥有什么和您没有关系。我本以为您是想与我结盟，而不是侮辱我。”
“别摆出虚伪的自尊来唬我了，我的好伯爵。我觉得，用富裕来形容你，很难算得上是侮辱。不过有件事你说对了：我们是想跟你谈些对彼此都有利的事务。”
伯爵严肃地点点头。“这样听起来好多了，约书亚王子。您知道我支持您——还记得我派手下伦蒂给您送信吧！——我迫不及待想谈谈如何帮助您。”
“你是指互相帮助吧。”约书亚抬起手，止住宿尔巍的抗议，“拜托，伯爵，省去你来我往的舞步吧，我实在忙得很。得啦，为了把话说清楚，我已经放弃了一部分协商的优势，现在就别再假装抗议这抗议那的啦，免得浪费我们的时间。”
老人弯起嘴唇，眯起眼睛。“很好，约书亚。我也生出了几分莫名的兴趣。您想要什么呢？”
“船。还有掌船的水手。为了将我们的军队送去爱克兰。”
宿尔巍惊讶地顿了一会儿，这才答道：“你马上要去爱克兰？你们经过好几周激战才拿下纳班，而且就在说话的当口，多年不遇的猛烈风暴正从北方袭来！”他朝关闭的窗户比个手势，外面的狂风尖号着穿过塞斯霖山，“昨天夜里，涌泉厅的水都被冻住了。因为严寒，教廷的珂莱瓦大钟几乎不响。您却想出海？”
听到伯爵提到那口钟，艾奎纳震惊了。约书亚也转过头，与瑞摩加人四目相对，提醒他不要作声。显然，他也记得尼西斯的预言诗。
“是啊，宿尔巍。”王子说，“一场接一场的风暴。我们这些人必须勇敢，其他人才能幸存下来。我要船，越快越好。”
伯爵举起双手，展开空空的手掌。“很好，您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你为什么找我？珀都因的船不是战船，而且它们都在海上。显然你需要的是纳班的大船队，而不是我的小商船。”他向宝座示意一下，“凯马瑞已经是翠鸟家族的主人了。”
“但你是码头的主人。”约书亚回答，“正如班尼伽利所说，他以为你是他的囚犯，但一直以来，你都在内部啃噬他。他们说，你的金子填满了丝塔·蜜洛地下的墓穴，那些金子你在这里赚到了一部分吧？另外还有些更加具体的流言和传说……”他摇摇头，“无所谓了。事实是，宿尔巍，你既可以帮助我们，也能妨碍我们。我希望跟你谈定价码，无论用权力还是金子。考虑到补给问题，总之，我希望船能在七天或更短时间内装载完毕。”
“七天？”伯爵第二次露出惊讶的表情，“那可不容易。您听说过淇尔巴，对吧？它们快得就像锟鱼——但锟鱼不会将水手拖下船栏生吞活剥。在这黑暗的日子里，人们不愿意出海。”
“我们算是开始商谈了吗？”约书亚问，“没错，没错，时间确实是个难题。那你想要什么呢，权力还是金子？”
宿尔巍发出唐突的大笑。“是的，我们开始商谈了。但您低估了我，约书亚，或者您低估了您的资源。对我来说，您有比金子和权力更有用的东西——某种能将二者都导入正轨的东西。”
“是什么？”
伯爵的身子往前凑去。“知识。”他坐了起来，脸上慢慢露出一丝笑容，“作为对你之前让步的回礼，我也给了你一些协商的优势。”伯爵带着几乎无法掩饰的兴致，揉搓着双手，“那我们就赶紧谈吧。”
约书亚坐到珀都因领主身旁，艾奎纳发出轻声的呻吟。虽然王子宣称自己很忙，但这确实将成为一场复杂的战舞。显然，宿尔巍对某些东西很感兴趣，无法迅速加快进程，而约书亚又太过认真，不想匆忙做出决定。艾奎纳转头看向凯马瑞，在整场讨论中，老骑士一直保持安静，只将下巴搁在手上，盯着关闭的窗户，仿佛它们是些精美复杂的图画。艾奎纳又发出一声痛苦的嘟囔，伸手去拿啤酒。他预感，接下来的夜晚会相当漫长。
米蕊茉对戴沃人的恐惧有所减轻。她开始记起西蒙等人向自己转述过的，艾欧莱尔伯爵来瑟苏琢时说过的话。在赫尼斯第山脉下的矿井中，伯爵遇见了戴沃人——他叫他们戴亥尼——说他们友善又平和，看来这话确实没错：除了将她从那段楼梯抓来，他们并没有伤害她，但也不肯放她离开。
“好吧，”她挥手示意行囊，“既然你们说我带着什么有害、危险，或者……或者类似的东西，那你们就找找看吧。”
戴沃人焦急地商谈着，发出乐钟般的声响，米蕊茉则在考虑如何逃跑。不知道戴沃人需不需要睡觉。还有，他们把她带到了哪儿？她该怎样找到出口？到时又该往哪边逃？幸好地图还在，虽然她怀疑自己并不能像宾拿比克那样，准确地辨认它们。
宾拿比克现在在哪儿？他还活着吗？一想到那个攻击矮怪的笑脸怪物，她就几欲作呕。又一个朋友消失在阴影深处。小个子说得一点没错——这就是趟犯傻的旅程。她的顽固说不定已经害死了两个最亲密的伙伴，而她又怎能独自苟活呢？
等戴沃人结束讨论，米蕊茉已经不太关心他们的决定了。忧愁占据了她的心，吸干了她的力量。
“如果你同意，我们检查你的包裹。”乙寺－飞椎说，“为了尊重你的习俗，只有我妻子乙寺－海茶会碰它们。”
戴沃人的慎重令米蕊茉哭笑不得。他们以为她会把什么东西带到地下？城堡公主精致的贴身内衣？易碎的小纪念品？钦慕者芳香的纸条？
乙寺－海茶怯生生地凑过去，开始检查行囊里的物品。她的丈夫则靠过来，跪在米蕊茉旁边。“事情变成这样，我们非常难过。这真的不是我们的行事方式——我们从不强迫别人服从。从不。”他似乎不顾一切地想要说服她。
“我依然不明白你们怕什么。”
“你和你两个同伴行经的地点不对劲儿。那里是……那里是——我不知怎样用凡人的语言解释。”他屈伸着自己长长的手指，“有些……力量、东西一直在沉睡。现在它们醒了。你们刚才经过的楼道，就是力量很强的地方。每天都变得更强。我们还不理解发生了什么，但在我们了解之前，绝不能发生打乱平衡的事……”
米蕊茉挥手示意他停下。“等等，乙寺－飞椎。让我理清思路。首先，在楼梯上攻击我们的……那个家伙，并不是我们的同伴。宾拿比克好像认识他，但我以前从没见过他。”
乙寺－飞椎摇摇头，神色紧张。“不，不，米蕊茉，我们没想失礼。我们知道，同你朋友搏斗的不是你们的同伴——它只是个行走的空壳，内里已被虚湮占据。或许它曾经是个凡人。但我说的是，你们后面不远处跟随的同伴。”
“我们后面？可只有我们两个啊。除非……”她心跳加速。会是西蒙吗，正在寻找伙伴的西蒙？难道她被带走时，他就在不远处？不，那也太残忍了！
“那你们就是被跟踪了。”乙寺－飞椎肯定地说，“是好是坏，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只知道，楼梯上有三个凡人。”
米蕊茉摇摇头，无法再深入思考。太多迷惑堆积在太多悲伤之上。
乙寺－海茶发出鸟鸣般的声响。她的丈夫转过身。女性戴沃举起西蒙的白翎箭。
“原来如此。”乙寺－飞椎倒抽一口冷气。其他戴沃人也靠过去，全神贯注地望着它。“我们能感觉到它，却不知道是什么。”他转向米蕊茉，“这不是我们的作品，否则我们会了解它，就像你了解胳膊末端的手掌那样。这是未冬弥右的作品，我们教过那个支达亚技能和手艺。你瞧，”他从妻子的手中接过白翎箭，“这是主谓识的碎片。”他指着灰蓝色的箭尖，“难怪我们能感觉到它。”
“在楼道中带着它会有危险？”米蕊茉努力理解，恐惧已经折磨了她很久，现在疲劳又拉着她往下沉，“这怎么可能？”
“我们会尽力解释。事情在改变。平衡很脆弱。天空中的红色石头在与地下的石头对话，而我们庭叩达亚能听见石头的话语。”
“石头叫你们把人从楼梯上抓走？”她筋疲力尽，说话难免粗鲁。
“我们不想来这儿。”乙寺－飞椎沉重地说，“但我们的家园和其他地方出了大事，我们只好到南边来。而当我们通过古老的地道抵达这里，才发现这里的凶险反而更大。我们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我们必须搞清发生了什么，然后才能决定如何逃避。”
“你们要逃走？”米蕊茉问，“所以做了这些事只为让你们有机会逃离当前的危难？”
“我们不是战士。我们不是我们的旧主支达亚。一直以来，海洋之子的行事方式就是顺应，就是幸存。”
米蕊茉沮丧地摇摇头。他们困住了她，把她强行从朋友身边带走，原来只是为了逃离某种她理解不了的东西。“放我走。”
“我们不能，米蕊茉。我们也很难过。”
“那就让我睡会儿。”她退到洞壁边，蜷进自己的斗篷。戴沃人没有阻拦她，只是又开始互相交谈。他们的话语声既悦耳又费解，就像蟋蟀的叫声。伴着那声音，她陷入了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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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了什么？宾拿比克正跟那个可怕的笑脸男人搏斗……
她模糊地记得自己被抓住，被拖进黑暗之中。她成了囚犯……谁的囚犯？她父亲？还是更糟……远超更糟的……派拉兹？
米蕊茉尝试地踢踢腿，却发现双腿被牢牢地固定住了，束缚物比绳子或锁链温和一些，但自己依然动弹不得。她的胳膊也一样。眼下她就像个无助的孩子。
“放开我！”她知道没用，却无法压抑自己的沮丧，依然叫喊起来。她的话语被闷住了：她的脸依然被袋子之类的东西覆盖着。
扛着她的家伙没答话，颠簸的行程也没有慢下来。米蕊茉又挣扎了一会儿，但很快放弃了。
她徘徊在半睡半醒间，感觉扛着自己的家伙停下了脚步。她被人异常温柔地放在地上，套住脑袋的袋子也被小心地取走。
一开始，虽然光线暗淡，她的眼睛还是被刺痛了。面前站着几个黑糊糊的身影，其中一个凑得很近，她一下子都没认出那是颗脑袋。等到眼睛慢慢适应过来，她倒抽一口凉气，双手抓挠着往后退去，直到背脊抵住坚硬的石头。她被一群怪物围在了中间。
最近的生物往后缩了缩，被她突然的动作吓住了。跟同伴们一样，它或多或少有些像人，但巨大的黑眼睛没有眼白，一脸憔悴，下巴突出，脑袋在细细的脖子末端摇晃。它向她伸出一只手，指头细长，但又缩了回去，像是怕她咬人似的。它说了几个词，听起来像是赫尼斯第语。米蕊茉惶恐不安地盯着它。那生物又试着开口，这一次是迟疑不决、口音古怪的西领语。
“我们伤到你了吗？”那蜘蛛般的生物似乎真的挺担心的，“请问，你还好吗？我们能为你做些什么？”
米蕊茉目瞪口呆，很想逃出那东西的掌握，但它似乎并没有伤害她的意思——至少暂时没有。“水。”她最后说，“你们是谁？”
“我是乙寺－飞椎。”那生物回答，“这些是我的同族，这是我的伴侣乙寺－海茶。”
“你们是什么人 ？”虽然他们看似温和，米蕊茉还是不免但心这是个陷阱。她在尽量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摸索自己的匕首，但它已经不在腰上的刀鞘里了。与此同时，她也第一次观察了一下周围。这里是个山洞，除了粗糙的石面别无特征。光线昏暗，到处都被映成一片粉红，她却找不到光源。几步之外，靠着洞壁，放着她和宾拿比克的行囊。万不得已时，其中有的东西可以当武器……
“我们是什么人？”叫做乙寺－飞椎的家伙严肃地点点头，“我们是本族的幸存者，至少是选择了这条路——选择了岩石和土地——的种族的最后传人。”周围的生物发出一阵音乐般的声音，像是表达遗憾，好像这不着边际的话语有什么重大含义似的，“你们称我们为戴沃人。”
“戴沃人！”就算乙寺－飞椎自称是天使，米蕊茉也不会更惊讶了。戴沃人是传说中的生物，生活在地下的地精。真是难以置信，他们居然就这样站在她面前。而且乙寺－飞椎的举止中有种熟悉的感觉，好像她早就认识他，或是认识很像他的什么人。“戴沃人。”她重复道，突然很想大笑，“又一个变为现实的传说。”她坐直了身体，努力掩饰自己的慌乱，“既然你们不想伤害我，那就带我回去见我朋友。他有危险。”
大眼睛生物看起来很是哀伤。他发出乐曲般的声音，另一个戴沃人捧着一只石碗走上前来。“拿着这个，喝吧。是水，你要的。”
米蕊茉怀疑地闻了闻，但她意识到，既然戴沃人能把她轻易带到这儿，那就根本没有下毒的必要。她喝了一口，任由清冷、洁净的水流下干渴的喉咙。“你们会带我回去见他吗？”喝完后，她又问一遍。
戴沃人紧张地对望，一颗颗摇晃的脑袋像被风吹动的罂粟。“拜托了，凡人女子，别再提这要求了。”乙寺－飞椎最后说道，“这里十分凶险——比你想象的更甚——而你带着不该带的东西。平衡就快被打破了。”他的话又夸张又好笑，但拒绝的意味很明显。
“凶险！？”她的怒火被点燃了，“你们有什么权力从我朋友身边把我带走？凶不凶险我自己会决定！”
他摇摇头。“不是对你——或者，不只对你。可怕的平衡就快被打破，那里……并不安全。”他看起来非常不安，另外的戴沃人则在他身后不远处，紧张地晃着身子，彼此嗡嗡低语。米蕊茉虽然很不高兴，但又差点因这古怪的场面笑出声。“我们不能让你回去。我们很难过，回头会去找你朋友的。”
“你当时为什么不帮他？既然这么看重我们，为什么不把他一起带来？”
“我们很害怕。他在跟往生者打斗，至少看起来是。那里的平衡倾斜不定。”
“什么意思啊？！”米蕊茉站起来，愤怒一时超越了恐惧，“你们不能这样做！”她迈步朝洞壁一个看似出口的地方走去。乙寺－飞椎伸手握住她的手腕，细细的指头长满老茧，像石头一样坚硬。实在看不出，戴沃人纤弱的身体里竟蕴藏着如此巨大的力量。
“拜托，凡人女子。我们什么都可以告诉你，只要你耐心跟我们待在一起。我们会去找你的朋友。”
她挣扎一下，但只是徒劳，感觉就像与大地的重量抗衡似的。
“好吧。”她终于说道。抗拒转成了绝望。“看来我没有选择。那就告诉我你们知道些什么吧。但如果因为你们，令宾拿比克受了伤，我会……我会不惜一切对付你们，不管你们是谁。我一定会的。”
乙寺－飞椎垂下他的大脑袋，像条挨了骂的狗。“我们不想逼迫任何人。我们早就受够了坏主人的折磨。”
“既然我成了阶下囚，至少请叫我的名字。我是米蕊茉。”
“好的，米蕊茉。”乙寺－飞椎松开她的胳膊，“原谅我们，米蕊茉，至少先听我们说完，然后再下结论。”
她拿起碗，又喝一口。“那就说吧。”
戴沃人环视他的同伴，看看那一圈巨大的黑眼睛，开始了讲述。
“梅格雯怎么样了？”艾索恩问道。绷带让他的脑袋看上去肿胀又怪异。冰冷的空气悄悄渗进帐帘，拂动小小的火苗。
“我本以为她很快就会苏醒。”艾欧莱尔叹了口气，“昨晚她动了动，呼吸声也更重了。她甚至还开口说了几个字，但声音很轻。我听不懂是什么意思。”
“好消息啊！你干吗还拉着脸？”
“那个希瑟女人来看她了。她说这就像热病——有时病人会稍稍清醒些，类似淹死的人最后一次浮上水面，但那并不等于……”艾欧莱尔声音颤抖，努力控制住自己，“医师说，即使她没有进一步迈向绝境，也依然离得不远。”
“你相信那个希瑟？”
“这不是肉身的疾病，艾索恩，”伯爵轻声说，“是灵魂的创伤。在这之前，她已经不太对劲儿了。你也知道她几周前的状况。”他握紧手指，然后松开，“这些事希瑟比我们懂得多。不管梅格雯发生了什么，从外部都看不出来，没有断掉的骨头，没有流血的伤口。你的伤能治愈，就该谢天谢地了。”
“就我的信仰来说，确实如此。”瑞摩加青年皱起眉头，“啊，仁慈的乌瑟斯啊，艾欧莱尔，这真是个坏消息。有谁能帮你做些什么吗？”
伯爵耸耸肩。“医师说，这超出了医疗的能力。她只能让梅格雯感觉舒服些。”
“这么个好女人却厄运连连。路萨一家真是悲惨。”
“一年前，没人会这么形容。”艾欧莱尔咬紧了嘴唇。他的悲伤强烈地涌上心头，几乎快要满溢，或者闷死自己。“可是，沐诃的盾牌啊，艾索恩，难怪梅格雯会寻求诸神！她觉得我们被诸神遗弃了。她父亲被杀，弟弟被折磨后碎尸，人民被迫流亡在外！”他奋力吸了口气，“我的人民！至于现在，可怜的梅格雯精神错乱，一个人躺在奈格利蒙的雪地里，奄奄一息。诸神不光不在——还仿佛铁了心要惩罚我们。”
艾索恩画了个圣树标记。“我们永远不清楚天堂的计划，艾欧莱尔。也许在他们的构想里，梅格雯有更重大的任务，只是我们不理解。”
“也许吧。”艾欧莱尔压下愤怒。梅格雯溜出去不是艾索恩的错，而且他所说的一切都体贴友善、通情达理。只是穆拉泽地伯爵不想要友善和道理，他只想像霜冻边境的饿狼一样放声哀号。“唉，咬人的卡姆啊，艾索恩，你应该看看她！她有时像死人一样静静躺着，有时又满脸惊恐、双手抽搐。”他举起双手，手指弯曲，“就像这样，像在寻找什么能救她的东西。”艾欧莱尔沮丧地拍着膝盖，“她有需要，我却给不了她。她迷失了，我却没法带她回来！”他气喘不止。
艾索恩盯着他的朋友，眼中亮起一点理解的光芒。“哦，艾欧莱尔，你爱上她了？”
“我不知道！”伯爵双手捂脸，过了一会儿才续道，“之前有一次，我觉得我们接近了，但她突然变得冷漠，无论何时何地都把我推得远远的。可她被疯狂占据之后，她又说，自从孩提时就一直爱着我。她以为我会嘲笑她，又不想接受同情，所以才远离我，不想让我发现她的真情实感。”
“仁慈的圣母啊。”艾索恩叹了口气，伸出斑驳的手，握住艾欧莱尔。伯爵从中感到一股宽厚的力量，两人紧紧握手，好久都没松开。
“没有不朽者之间的战争，人生已经是个令人惶惑的迷宫了。哦，诸神啊，艾索恩，难道我们永远都得不到平静吗？”
“有一天，”瑞摩加人说，“有一天一定会的。”
艾欧莱尔最后紧握朋友一下，这才松手。“吉吕岐说，希瑟打算两天内出发。你是跟他们一起走，还是跟我回赫尼斯第？”
“我不知道。但我的头似乎不适合快速骑行。”
“那就跟我回去吧。”伯爵站起来说道，“我们不需要着急赶路。”
“保重，艾欧莱尔。”
“你也是。如果愿意的话，我会拿点希瑟酒，待会儿再来，它对你有好处，能驱走伤口的刺痛。”
“它能驱走的不止这些，”艾索恩大笑，“还有理智。不过没关系，我哪儿都不去，也没有其他任务在身。等你有空就带酒来吧。”
艾欧莱尔拍拍年轻人的肩，推开账门，走进刺骨的寒风。
来到梅格雯躺卧的地方，他再次被希瑟惊人的手艺所震慑。艾索恩的小帐篷制作精良，坚固耐用，但冷气和融雪仍能透过底部传入帐内。因为吉吕岐希望梅格雯能尽量舒服些，所以现在这间帐篷是希瑟制造的。虽然反光的布料很薄，近乎半透明，但踏入帐门的一瞬间，伯爵就像走进了一座坚实的房屋。掌控整个奈格利蒙的风暴仿佛远在几里格之外。
他们怎么会有这样的工艺呢？艾欧莱尔不由好奇，希瑟自身好像并不受寒冷或潮湿的困扰。
琪拉舒抬头看着艾欧莱尔进来。梅格雯平躺在小床上，盖着薄薄的毯子，身体不安地动来动去，但仍两眼紧闭，面如死灰。
“有改善吗？”艾欧莱尔问之前已经知道答案了。
希瑟轻柔地晃了晃身子。“她在战斗，但我认为，凭她的能力，不大可能从那未知的力量中脱身。”希瑟看起来面无表情，金色的瞳孔像猫眼一样不动声色，但伯爵知道她在梅格雯身边花了多少时间。不朽者与凡人不同，你不能凭脸色和声音去推断、评判他们。“她对你说什么没有？”琪拉舒突然问道。
艾欧莱尔看到，梅格雯的手像爪子一样，在毯子下摸索着什么并不存在的东西。“说了，她说了些话，但我没怎么听懂。我听到的都是些含混的话语，没有我能分辨的词汇。”
希瑟抬起一道银色的眉毛。“我觉得你我听到……”她转头看看自己的病人，后者的嘴巴正在无声地翕动。
“你觉得你听到了什么？”
“华庭之语。”琪拉舒伸开双手，指头弯曲，碰触着拇指，“即是你们说的，希瑟的语言。”
“可能是我们一起行军、一起作战时，她学会了一些吧。”艾欧莱尔凑近身子。看到梅格雯的手重复不停地摸索，他的心揪紧了。
“有这个可能。”医师同意，“但那些话像是支达亚说的……几乎就是。”
“什么意思？”艾欧莱尔听得糊里糊涂，感觉相当恼火。
琪拉舒站了起来。“请原谅。我本应同吉吕岐和理津摩押谈谈，而不该令你烦恼。况且，我想这也无关大局。很抱歉，艾欧莱尔伯爵，真希望能给你些好消息。”
他坐在梅格雯身边的地上。“不是你的错。你一直很体贴。”他伸出手，让梅格雯能抓住自己，但她冰冷的指头却轻轻挪开。“巴格巴咬我吧，她到底想要什么？”
“有没有什么东西她经常带着，或者挂在脖子上？”琪拉舒问，“某种护身符，或者别的能安慰她的东西？”
“我想不出。也许她要喝水。”
希瑟摇摇头。“我给她喝过了。”
于是艾欧莱尔俯下身子，心不在焉地扒拉着梅格雯鞍囊中的物品。他拿出一块温暖的羊毛围巾，塞进她手里，但梅格雯只握了片刻，便将它推开。她的手再度开始搜索，喉咙里发出无言的呢喃。
他急于让梅格雯得到安慰，将包里的东西一件件掏出来，轮流放在她指下——包括一只碗、一只显然来自神堂雕刻厅的木鸟，甚至一把带鞘的小刀。发现小刀时，艾欧莱尔感到一阵不快。之前担心她脑子糊涂，怕她伤到自己，他曾禁止她将刀子带出赫尼赛哈，但梅格雯明显把他的话当成了耳旁风。不过所有这些，包括他曾送她的一些小物件，似乎都没能安抚她。她把它们一一推开，虽然脸上依然没有表情，手上的动作却突然像发怒的小孩一般狂躁。
这时，他握到一个沉重的东西，取出来后，才发现是块半透明的石头。
“这是什么？”琪拉舒的声音令人惊讶地尖锐。
“戴沃人的礼物。”他把它举起，让她能看到石头的表面，“看，乙寺－飞椎在上面刻了梅格雯的名字——反正他是这么说的。”
琪拉舒从他手中接过，用细细的手指翻转着石头。“确实是她的名字。庭叩达亚手工刻出的如尼文。你刚才说是戴沃人？”
艾欧莱尔点点头。“我领吉吕岐去过他们的地底居所万朱涂。”他将石头拿了回来，掂量着它的分量，看着火光在石头内部变得模糊不清。“我都不知道她一直带着它。”
梅格雯突然呻吟起来，声音低沉，吓了伯爵一跳。他迅速转向小床。只听她又发出一阵声音，像是什么词语。
“迷失。” 琪拉舒靠近些，小声说道。
艾欧莱尔的心一紧。“什么意思？”
“她刚才说的话。用的是华庭之语。”
伯爵盯着梅格雯紧皱的眉头。她的嘴巴再次翕动，但只发出不成话的嘶嘶声。她的脑袋在枕头上左右摇晃，突然，她伸出胳膊，抓住了艾欧莱尔的手。他放下石头，想握住她的手，她却一下子捧起石头，抵在自己的胸口。随后她停下紧张的扭动，安静下来，双眼依然紧闭，但看起来睡得更安稳了些。
艾欧莱尔瞠目结舌。琪拉舒弯下腰，轻触她的额头，闻了闻她的呼吸。
“她还好吗？”伯爵总算能出声问道。
“她并没有靠近我们这个世界，但暂时得到了安宁。我想，这石头便是她一直在寻找的东西。”
“可是，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会同理津摩押、她儿子以及任何可能有相关认知的人谈谈。但情况并没有改变，艾欧莱尔，她的状态还跟之前一样。也许在梦境之路或其他地方，她不再那么慌乱了。这一点也是好的。”
她拉起毯子，盖住梅格雯扣紧戴沃石的双手。它现在成了她的一部分。
“你也该休息，艾欧莱尔伯爵。”希瑟朝门口走去，“如果你病倒，就没法照顾她了。”
帐帘掀起又合拢，一丝冷空气穿过了帐篷。
艾奎纳望着腓力基离开宝座大殿。就像进来时一样，八个一脸痛苦的卫兵抬着大胖子的坐轿，由一群捧着圣物和香炉的牧师队伍带领着，走了出去。艾奎纳觉得，他们活像前往下个村子的行商。因为负伤，他免去了跪拜礼，坐在墙边的椅子上，从头到尾观看了一遍新教宗的表演。
凯马瑞的模样虽然庄重，但在高高的公爵宝座上，他仍显得极不自在。约书亚一直跪着接受腓力基教宗的赐福，现在总算能站起来了。
“好啦。”王子掸去膝盖上的灰，“教廷承认了我们的胜利。”
“难道教廷还有别的选择？”艾奎纳闷声道，“我们赢了。腓力基总是将赌注压在最有希望获胜的一方——不管哪方都行。”
“他是教宗，艾奎纳公爵。”凯马瑞严正地说，“是上帝在地上的代言人。”
“凯马瑞说得对。不管之前怎样，他现在被提升到至高宝座，值得我们的尊敬。”
艾奎纳发出轻蔑的鼻息。“我老了，受过许多伤，知道自己该知道什么。我尊敬那个位置，但不爱戴那个人。就像你哥哥，光是坐上龙骨椅，就能让他成为一个好国王吗？”
“王位不能让它的占有者永不犯错。”
“去跟大多数国王说说看。”艾奎纳嗤之以鼻。
“拜托，”凯马瑞抬起手，“别说了。这一天令人疲惫至极，我们还有很多事务要办。”
艾奎纳看着老骑士。他看上去确实很累，公爵还没见过他累成这样。从谋杀弟弟的凶手手中解放纳班，本该令凯马瑞欣喜若狂，但他却是一副心力交悴的模样。
就像他知道自己完成了一件理应做的事——但也只是若干件中的 一件。他渴望休息，却还不能休息。 公爵突然理解了。我一直好奇他为何如此古怪、如此疏远，原来都是因为他不想再活下去。他人在这里，只是相信上帝需要他完成当前的任务。 显然，任何质疑上帝或教宗的想法，凯马瑞都很难接受。他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死人。 艾奎纳压住一丝颤抖。想要休息、想要轻松是一回事，但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则是另一回事。一时间，公爵怀疑，比起其他人，说不定凯马瑞反而最能理解风暴之王。
“很好。”约书亚说，“我们必须见的还有一人。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凯马瑞，让我跟他谈。这件事我考虑一段时间了。”
老骑士挥挥手，表示全不在意。粗眉之下，他的双眸仿佛冰块。
约书亚向一名仆从示意，随后大门被打开，宿尔巍伯爵的轿子被抬了进来。艾奎纳靠上椅背，拿起之前藏在椅子后的一杯啤酒，痛快地喝了一大口。外头是下午，但厅内一直延伸到天花板的窗子都关得严严实实，抵御着撕扯宫殿下方大海的风暴。墙架里的火把都被点燃。艾奎纳知道，这间大厅绘着精致鲜艳的海洋、沙滩与天空，但在火光下，壁画看起来全都一片混浊。
宿尔巍被抬出轿子，座椅放在宝座之下。伯爵微笑着鞠躬。“凯马瑞公爵，欢迎回到您合法的家园。您一直广受人民怀念，大人。”他转过白发苍苍的脑袋，“约书亚王子、艾奎纳公爵，我很荣幸能受到几位的召见，多么高贵的礼遇。”
“我不是公爵，宿尔巍伯爵。”凯马瑞说，“我不是来接受头衔的。我只想为死去的弟弟复仇。”
约书亚上前一步。“不要误解他的谦逊，伯爵，凯马瑞正是此地的主人。”
宿尔巍笑得更加开怀，眼旁的皱纹也更深了。艾奎纳觉得，他看上去就像上帝创造的最像祖父的祖父，甚至怀疑伯爵是否经常在镜前练习这种表情。“我很高兴您接受了我的建议，约书亚王子。如您所见，这里确有很多人不满班尼伽利的统治，现在的纳班则充满了欢声笑语。我从港口一路来此，看到人们正在广场载歌载舞。”
约书亚耸耸肩。“现实情况是，塞瑞登男爵等人的部队开始进城花钱了。虽然时局艰难，但这城市并未因班尼伽利受到多少折磨。不管他是不是弑父者，都将这里治理得很好。”
伯爵打量他一番，似乎决定还是采取更保险的对话方式。艾奎纳很欣赏这出戏。“是啊。”宿尔巍慢慢地说，“您说得对。但您觉得，人民知道吗？他们只知道事情不对劲儿，还有很多流言说，为了得到公爵宝座，班尼伽利杀死了父亲——也就是您亲爱的弟弟，凯马瑞爵士——有些问题不全是班尼伽利的错，但总会归罪到他身上。”
“是你和派拉兹传播流言，煽风点火，助长了骚动。”
珀都因领主这下真的震惊了。“你把我和派拉兹相提并论！？”一时间，他谦恭有礼的面具掉落下来，露出了一张意志刚强的愤怒面庞，“和那个红袍人渣？如果我能站起来，约书亚，我会要求跟你决斗。”
王子冷冷地看了他一会儿，表情软化下来。“我没说你跟派拉兹合作，宿尔巍，但为了各自的目的，你们都利用了这一情况。当然我相信，你们的目的迥然不同。”
“如果您说的是这个意思，那我承认这个罪名，也请允许我在宝座脚下为此祈求宽恕。”伯爵的态度似乎缓和下来，“是啊，我用尽各种办法，保护我那小岛的利益。我没有能为自己撑腰的军队，约书亚，我总成为邻居们念念不忘的猎物。安汜·派丽佩有句俗话：‘纳班在睡梦里翻身，珀都因都会掉下床铺。’”
“不错的辩解，伯爵大人，”约书亚大笑起来，“说得还挺有道理。不过也有传闻说，你大概是全奥斯坦·亚德最富有的人。不妨说这都是因为你警惕地保护着珀都因？”
宿尔巍坐直了些。“我拥有什么和您没有关系。我本以为您是想与我结盟，而不是侮辱我。”
“别摆出虚伪的自尊来唬我了，我的好伯爵。我觉得，用富裕来形容你，很难算得上是侮辱。不过有件事你说对了：我们是想跟你谈些对彼此都有利的事务。”
伯爵严肃地点点头。“这样听起来好多了，约书亚王子。您知道我支持您——还记得我派手下伦蒂给您送信吧！——我迫不及待想谈谈如何帮助您。”
“你是指互相帮助吧。”约书亚抬起手，止住宿尔巍的抗议，“拜托，伯爵，省去你来我往的舞步吧，我实在忙得很。得啦，为了把话说清楚，我已经放弃了一部分协商的优势，现在就别再假装抗议这抗议那的啦，免得浪费我们的时间。”
老人弯起嘴唇，眯起眼睛。“很好，约书亚。我也生出了几分莫名的兴趣。您想要什么呢？”
“船。还有掌船的水手。为了将我们的军队送去爱克兰。”
宿尔巍惊讶地顿了一会儿，这才答道：“你马上要去爱克兰？你们经过好几周激战才拿下纳班，而且就在说话的当口，多年不遇的猛烈风暴正从北方袭来！”他朝关闭的窗户比个手势，外面的狂风尖号着穿过塞斯霖山，“昨天夜里，涌泉厅的水都被冻住了。因为严寒，教廷的珂莱瓦大钟几乎不响。您却想出海？”
听到伯爵提到那口钟，艾奎纳震惊了。约书亚也转过头，与瑞摩加人四目相对，提醒他不要作声。显然，他也记得尼西斯的预言诗。
“是啊，宿尔巍。”王子说，“一场接一场的风暴。我们这些人必须勇敢，其他人才能幸存下来。我要船，越快越好。”
伯爵举起双手，展开空空的手掌。“很好，您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你为什么找我？珀都因的船不是战船，而且它们都在海上。显然你需要的是纳班的大船队，而不是我的小商船。”他向宝座示意一下，“凯马瑞已经是翠鸟家族的主人了。”
“但你是码头的主人。”约书亚回答，“正如班尼伽利所说，他以为你是他的囚犯，但一直以来，你都在内部啃噬他。他们说，你的金子填满了丝塔·蜜洛地下的墓穴，那些金子你在这里赚到了一部分吧？另外还有些更加具体的流言和传说……”他摇摇头，“无所谓了。事实是，宿尔巍，你既可以帮助我们，也能妨碍我们。我希望跟你谈定价码，无论用权力还是金子。考虑到补给问题，总之，我希望船能在七天或更短时间内装载完毕。”
“七天？”伯爵第二次露出惊讶的表情，“那可不容易。您听说过淇尔巴，对吧？它们快得就像锟鱼——但锟鱼不会将水手拖下船栏生吞活剥。在这黑暗的日子里，人们不愿意出海。”
“我们算是开始商谈了吗？”约书亚问，“没错，没错，时间确实是个难题。那你想要什么呢，权力还是金子？”
宿尔巍发出唐突的大笑。“是的，我们开始商谈了。但您低估了我，约书亚，或者您低估了您的资源。对我来说，您有比金子和权力更有用的东西——某种能将二者都导入正轨的东西。”
“是什么？”
伯爵的身子往前凑去。“知识。”他坐了起来，脸上慢慢露出一丝笑容，“作为对你之前让步的回礼，我也给了你一些协商的优势。”伯爵带着几乎无法掩饰的兴致，揉搓着双手，“那我们就赶紧谈吧。”
约书亚坐到珀都因领主身旁，艾奎纳发出轻声的呻吟。虽然王子宣称自己很忙，但这确实将成为一场复杂的战舞。显然，宿尔巍对某些东西很感兴趣，无法迅速加快进程，而约书亚又太过认真，不想匆忙做出决定。艾奎纳转头看向凯马瑞，在整场讨论中，老骑士一直保持安静，只将下巴搁在手上，盯着关闭的窗户，仿佛它们是些精美复杂的图画。艾奎纳又发出一声痛苦的嘟囔，伸手去拿啤酒。他预感，接下来的夜晚会相当漫长。
米蕊茉对戴沃人的恐惧有所减轻。她开始记起西蒙等人向自己转述过的，艾欧莱尔伯爵来瑟苏琢时说过的话。在赫尼斯第山脉下的矿井中，伯爵遇见了戴沃人——他叫他们戴亥尼——说他们友善又平和，看来这话确实没错：除了将她从那段楼梯抓来，他们并没有伤害她，但也不肯放她离开。
“好吧，”她挥手示意行囊，“既然你们说我带着什么有害、危险，或者……或者类似的东西，那你们就找找看吧。”
戴沃人焦急地商谈着，发出乐钟般的声响，米蕊茉则在考虑如何逃跑。不知道戴沃人需不需要睡觉。还有，他们把她带到了哪儿？她该怎样找到出口？到时又该往哪边逃？幸好地图还在，虽然她怀疑自己并不能像宾拿比克那样，准确地辨认它们。
宾拿比克现在在哪儿？他还活着吗？一想到那个攻击矮怪的笑脸怪物，她就几欲作呕。又一个朋友消失在阴影深处。小个子说得一点没错——这就是趟犯傻的旅程。她的顽固说不定已经害死了两个最亲密的伙伴，而她又怎能独自苟活呢？
等戴沃人结束讨论，米蕊茉已经不太关心他们的决定了。忧愁占据了她的心，吸干了她的力量。
“如果你同意，我们检查你的包裹。”乙寺－飞椎说，“为了尊重你的习俗，只有我妻子乙寺－海茶会碰它们。”
戴沃人的慎重令米蕊茉哭笑不得。他们以为她会把什么东西带到地下？城堡公主精致的贴身内衣？易碎的小纪念品？钦慕者芳香的纸条？
乙寺－海茶怯生生地凑过去，开始检查行囊里的物品。她的丈夫则靠过来，跪在米蕊茉旁边。“事情变成这样，我们非常难过。这真的不是我们的行事方式——我们从不强迫别人服从。从不。”他似乎不顾一切地想要说服她。
“我依然不明白你们怕什么。”
“你和你两个同伴行经的地点不对劲儿。那里是……那里是——我不知怎样用凡人的语言解释。”他屈伸着自己长长的手指，“有些……力量、东西一直在沉睡。现在它们醒了。你们刚才经过的楼道，就是力量很强的地方。每天都变得更强。我们还不理解发生了什么，但在我们了解之前，绝不能发生打乱平衡的事……”
米蕊茉挥手示意他停下。“等等，乙寺－飞椎。让我理清思路。首先，在楼梯上攻击我们的……那个家伙，并不是我们的同伴。宾拿比克好像认识他，但我以前从没见过他。”
乙寺－飞椎摇摇头，神色紧张。“不，不，米蕊茉，我们没想失礼。我们知道，同你朋友搏斗的不是你们的同伴——它只是个行走的空壳，内里已被虚湮占据。或许它曾经是个凡人。但我说的是，你们后面不远处跟随的同伴。”
“我们后面？可只有我们两个啊。除非……”她心跳加速。会是西蒙吗，正在寻找伙伴的西蒙？难道她被带走时，他就在不远处？不，那也太残忍了！
“那你们就是被跟踪了。”乙寺－飞椎肯定地说，“是好是坏，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只知道，楼梯上有三个凡人。”
米蕊茉摇摇头，无法再深入思考。太多迷惑堆积在太多悲伤之上。
乙寺－海茶发出鸟鸣般的声响。她的丈夫转过身。女性戴沃举起西蒙的白翎箭。
“原来如此。”乙寺－飞椎倒抽一口冷气。其他戴沃人也靠过去，全神贯注地望着它。“我们能感觉到它，却不知道是什么。”他转向米蕊茉，“这不是我们的作品，否则我们会了解它，就像你了解胳膊末端的手掌那样。这是未冬弥右的作品，我们教过那个支达亚技能和手艺。你瞧，”他从妻子的手中接过白翎箭，“这是主谓识的碎片。”他指着灰蓝色的箭尖，“难怪我们能感觉到它。”
“在楼道中带着它会有危险？”米蕊茉努力理解，恐惧已经折磨了她很久，现在疲劳又拉着她往下沉，“这怎么可能？”
“我们会尽力解释。事情在改变。平衡很脆弱。天空中的红色石头在与地下的石头对话，而我们庭叩达亚能听见石头的话语。”
“石头叫你们把人从楼梯上抓走？”她筋疲力尽，说话难免粗鲁。
“我们不想来这儿。”乙寺－飞椎沉重地说，“但我们的家园和其他地方出了大事，我们只好到南边来。而当我们通过古老的地道抵达这里，才发现这里的凶险反而更大。我们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我们必须搞清发生了什么，然后才能决定如何逃避。”
“你们要逃走？”米蕊茉问，“所以做了这些事只为让你们有机会逃离当前的危难？”
“我们不是战士。我们不是我们的旧主支达亚。一直以来，海洋之子的行事方式就是顺应，就是幸存。”
米蕊茉沮丧地摇摇头。他们困住了她，把她强行从朋友身边带走，原来只是为了逃离某种她理解不了的东西。“放我走。”
“我们不能，米蕊茉。我们也很难过。”
“那就让我睡会儿。”她退到洞壁边，蜷进自己的斗篷。戴沃人没有阻拦她，只是又开始互相交谈。他们的话语声既悦耳又费解，就像蟋蟀的叫声。伴着那声音，她陷入了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