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龙
哦，求您了，上帝啊，别让他离开！
水轮载着西蒙往上转。在木头的吱呀声和粗铁链的当啷声中，即使哥斯伍仍在底下说话，西蒙也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
哥斯伍！难道是以前，西蒙时不时瞥见的一脸凶暴的至高王之手？他指挥过奈格利蒙围城战，曾是埃利加国王最位高权重的朋友之一。他在这里做什么？肯定是个同名者。但不管是谁，至少他会说人话。
“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吗？”轮子再次将西蒙转到下方，他粗声问道。血液再次涌入他的脑袋，像夜晚的潮汐一样规律。
“能。”哥斯伍嘘了一声，“别这么大声。我听到这里还有别人，我怕他们会伤害我。他们会把我剩下的东西都夺走。”
西蒙能看到他，一个模糊、扭曲的人影——但即使那人弯腰驼背，也能看出肩膀宽阔，个子高大，很像那个国王之手。他奇怪地伸着脑袋，好似头痛似的。
“能再给我……一点水吗？”
哥斯伍将双手伸进轮子下的水道，等西蒙转到足够低，他将水往上泼去。西蒙喘着气，继续要水。在转开之前，哥斯伍又用手捧了三次水。“你是在……一个轮子上？”那人问道，仿佛不敢相信似的。
好几天来，西蒙头一次解了干渴。他想了想刚才的问题。那人脑子不好使吗？除了瞎子，谁会怀疑这不是个轮子？
突然，西蒙想通了。哥斯伍之所以古怪地伸着脑袋，正是因为他瞎了。果不其然。难怪他要触摸西蒙的脸。
“你是……哥斯伍侯爵？”轮子再次往下转，西蒙问道，“乌坦邑侯爵？”想到恩人曾提醒自己尽量压低声音，他只好等再次靠近，才又将问题重复了一遍。
“我想……是吧。”侯爵软垂的双手滴着水，“在之前的生命中。在我的眼睛看不见之前。在那把剑抓住我之前……”
那把剑？他是在战场上瞎的吗？还是在决斗中？西蒙赶走了这个念头：还有更重要的事要考虑。他的肚子装满了水，但其他什么都没有。“你能给我带点吃的吗？不对，你能解开我吗？求你了！？他们在折磨我，虐待我！”一个又一个词不断刺激着他脆弱的喉咙，令他不由得咳嗽起来。
“解开你……？”哥斯伍的声音明显在颤抖，“莫非你……你不想待在这儿？对不起，事情……有点儿不对，我的记忆出了问题。”
他是个疯子。唯一能帮我的人，居然是个疯子！
西蒙大声说道：“求你了。他们折磨我。如果你不帮我，我会死在这儿的。”他哽咽起来。话一出口，苦痛也变得愈发真切。“我不想死！”
轮子将他托向上方。
“我……我不能。那些声音不让我做任何事。”哥斯伍轻声道，“它们告诉我，我必须离开，必须躲起来，不然有人会把我的东西都抢走。”他的语气中带着深深的渴望，“但我能听到你在那儿，会说话，会呼吸。我知道你是活人，我想听听你的声音。我好久没跟任何人说话了。”随着轮子带着西蒙转开，他的声音变轻了，“是你给我留下了食物？”
西蒙完全不知这瞎子在说什么，但能听出他话语里的犹豫，还有他为西蒙的痛苦感到不安。“是我！”他在努力不喊叫的情况下，尽量让声音盖过轮子的响动。那人还能听到吗？“是我！我给你留了食物！”
等我转回去时，希望他还在那儿， 西蒙祈祷，拜托，让他留在那儿。拜托。
等西蒙再度靠近底部，哥斯伍伸手抚过他的脸。“你给了我吃的。我不知道。我害怕。他们会把我的一切都夺走。那些声音太响了！”他摇了摇乱蓬蓬的脑袋，“我现在无法思考。那些声音很响。”他突然转过身，摇晃着逃开了，穿过山洞，消失在阴影中。
“哥斯伍！”西蒙呼喊道，“别丢下我！”
但那瞎子已经离开了。
人手的触碰和说话的声音唤醒了西蒙，令他再度体会到可怕的疼痛。他不知又被挂了几个小时、几天，还是几个星期——他早就放弃了计时——眼前的一切都化作一片虚无。之前他一直在浓雾中浮动，慢慢飘离真实的光芒。可现在，他又回来了，继续经受折磨。
轮子还在旋转。有时，锻造间的火把都被点燃，他能看到戴着面具、满身烟尘的人从身边匆忙经过，然而谁都不跟他说话；极少数时候，尹寸的助手会给他点水喝，但从不浪费口舌；偶尔有几次，他甚至看到巨人监工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轮子带着西蒙打转。奇怪的是，尹寸并没显出幸灾乐祸的模样：他来只是单纯地观看西蒙的惨状，就像地主在办事途中，偶尔停下检查菜园的状况。
西蒙的四肢和肚腹一直作疼，以至他几乎没有了其他感觉。痛楚慢慢地流淌过全身上下，仿佛他是个装着苦难的皮囊——一个被漫不经心的工人来回传递的皮囊。随着轮子的旋转，疼痛灌满了西蒙的脑袋，几乎将头骨撑爆；接着，疼痛又推入空空如也、隐隐作痛的肚腹；然后疼痛轮到双脚，他就像站在滚烫的煤炭上一样。
饥饿感也没有消失。比起四肢的剧痛，它的陪伴还算温和，但依然从不间断。每转一圈，他都感觉自己的存在变得更加稀薄——更不像人，更没有活力，更难维持自己身为西蒙的本质。只有模糊的复仇之火，还有同样模糊的希望之光，支撑着他气息奄奄的生命：也许有一天，他能和朋友们一起回家。
我是西蒙。 他一遍遍告诉自己，直至想不起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会让他们夺走它。我是西蒙。
轮子转动。他随之旋转。
哥斯伍再没回来同他说话。有一次，在痛苦的阴霾中飘浮时，西蒙感到有人给他水喝，还碰触了他的脸，但他无力张开嘴唇发问。如果真是那个瞎子，那人也并没待太久。
西蒙渐渐浸入空虚，锻造间似乎扩大了。大厅仿佛向整个世界敞开了怀抱，就像那个发光的斑点曾向他显示的一样——或者说，整个世界都塌进了锻造间，所以西蒙会时不时产生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同时出现在许多不同的地方。
他感觉自己被困在空空荡荡的雪山顶，龙血灼身，脸上的疤痕火辣辣地疼。有什么东西碰触到他，改变了他，从那时起，他就不再是从前的自己了。
在熔炉底下，同时也在西蒙的身体里，阿苏瓦动荡不安。碎石震颤瓦解又以再度成形，好像天堂的墙壁般闪烁发光。窃窃私语的阴影成了金色眼眸、欢声笑语的鬼魂，鬼魂又成了希瑟，充满活泼的生命力。优美精致的音乐仿佛缀着露珠的蛛网，延伸着穿过复苏的厅堂。
一颗巨大的红彗星爬升到绿天使塔上方。壮丽的天堂围绕在旁，其他星星只能怯懦地观望。
一场大风暴从北方袭来，旋转的黑暗喷吐出狂风和电光，将底下的一切都冻成了冰。它赠予静默的白霜，留下僵硬的死亡。
西蒙像在漩涡中挣扎，感觉自己陷入强大的激流中心，无力作出改变。他不过是巨轮的囚徒。世界正迎来灾难性的剧变，西蒙的脸痛如火烧，却连手都举不起来。
“西蒙。”
雾气浓厚，他什么都看不到。身边围绕着一片灰黑。谁在叫他？难道他们看不出他需要休息吗？不过没关系，只要耐心等待，那声音就会离开的。只要等得够久，所有人都会离开的。
“西蒙。” 那声音很坚决。
他不想再听到任何声音了。他什么都不想，除了闭眼睡觉，进入没有梦境、没有终结的沉眠……
“西蒙。看着我。”
有东西在灰暗中挪动。但他不在乎。为什么那声音不肯放过他？“走开。”
“看着我，西蒙。看着我，西蒙。你必须伸出手。”
他试图隔绝那讨厌的东西，但体内有什么已被它唤醒。他不得不望向那片空虚。
“你能看见我吗？”
“不能。我只想睡觉。”
“还不行，西蒙。有些事你必须去做。将来有一天你可以休息——但不是今天。求你了，西蒙，看看！”
那个移动的东西呈现出更清晰的形态。一张脸在他眼前盘旋，悲伤而美丽，但毫无生气。它周围有东西在盘旋，像是翅膀或飘扬的外衣，但在一片灰暗中难以分辨。
“看到我了吗？”
“看到了。”
“我是谁？”
“你是那个天使。塔上的天使。”
“我不是。但那无关紧要。” 天使靠近了。西蒙能看到她历经风霜的褪色的青铜皮肤。“我想，你能看清我是件好事。我一直在等你靠近。我希望你还能回得去。”
“我不明白。” 这些话很难懂，他不想理解，只想飘回空无的世界，回去睡觉……
“你必须明白，西蒙。必须。为此我得让你看到很多东西，但我没剩下多少时间了。”
“让我看到？”
“这里的事物跟别的地方不一样。我不能简单地告诉你答案。这个地方和那个世界不一样。”
“这个地方？” 他吃力地思考着，“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外域。没有其他词可以描述。”
一丝模糊的记忆浮上心头。“梦境之路？”
“不完全是。那条路沿着外域的边缘穿行，直至我不能到达的地方。这些事不用多在意，我们的时间不多。” 天使似乎从他身边飘走了，“跟我来吧。”
“我……我不能。”
“你以前就能。跟我来。”
天使变得模糊。西蒙不希望她离开。他很孤独。转眼间，他就跟上了她。
“你看。” 她说，“啊，西蒙，我等了这么久才来到这里——为了能一直待在这里！真是太美好了！我自由了！”
他不知天使的话是什么意思，但也没有猜谜的力气。“我们要去哪里？”
“不是哪里，而是何时。你知道的。” 天使似乎散发出快乐。如果她是朵花，西蒙想，她就像在一片明媚的阳光中，周围被蜜蜂环绕。“以前我不得不回去时，实在太难受了。我在这里很快乐。有一次我想告诉你，但你没听见。”
“我不明白。”
“当然。直到刚才，你都没听见我的声音。我是说，我自己的声音。你听到的是她的。”
西蒙突然意识到，他俩都没有开口。他和天使并没有像凡人那样交谈。更确切地说，她似乎将自己的念头传给了他，让意念直接流入他脑中。她所说的“她”，是指他听过的其他人的声音，但那并不单纯，其中也怀着一种保护、包容、关爱之感，当然了，感觉上那也是个危险的女性。
“‘她’是谁？”
“她到前面去了。” 天使说，仿佛他问的是个完全不同的问题。“很快我就会同她一起。不过我得等你，西蒙。可我不觉得麻烦，我在这里很快乐。我很高兴不用再回去。” 西蒙感觉她“回去”的地方就像个牢笼，充满痛苦。“就算之前，我第一次来这儿时，我也不想回去……但她总要我回去。”
西蒙还来不及继续提问——在这个怪梦里，他甚至没决定是否想继续提问——就发现自己已经在阿苏瓦的地道里了，眼前是一幅熟悉的景象：金发男人、火把、长矛，以及躺在拱门内光灿灿的庞然大物。
“这是什么？”
“看着。这是你的故事——或者说，故事的一部分。”
矛手上前一步，全身都因恐惧的期待而颤抖。巨兽却没动，蜷曲的红色利爪搁在地上，离他的双脚只有几步之遥。
西蒙想知道那野兽是不是睡着了。他的疤痕或关于疤痕的记忆令他刺痛不已。
跑啊，老兄， 他心想。龙的可怕远超你的想象。快跑啊！
矛手又小心地前迈一步，停了下来。西蒙的视线突然拉近，仿佛正通过金发男人的眼睛观察着宽敞的洞窟。他一时很难理解眼前的景象。
洞窟很大，高耸的天顶远在火光能照亮的范围之外。墙面早被烈焰烧毁、融化。
这是锻造间， 西蒙意识到。或者说，现在这里成了锻造间。眼前一定是过去的景象。
巨龙躺在洞底，数不清的鳞片倒映着火光，一片红金。它比房屋更大，尾巴仿佛无止境地盘旋卷曲，巨型翅膀从腰腹部张开，一直铺展到前爪。在某种程度上，就连冰龙哀喀伽屈都不及它的壮丽和恐怖。但它已彻底而完全地死去。
矛手盯着它。飘浮在梦里的西蒙盯着它。
“看到了吗？” 天使低声说道，“龙已经死了。”
那人上前一步，伸出长矛戳了戳一动不动的爪子。他安下心来，走进了融化变形的巨型石窟。
有个发白的东西压在巨龙的胸口下。
“是骨架。” 西蒙轻声说，“人的骨架。”
“嘘。” 天使在他的耳边说道，“看着。这是你的故事。”
“什么意思？”
矛手朝那堆白骨走去，手指在空中划了个圣树标记，影子随之而动，在墙面上跳跃。他蹑手蹑脚凑近，动作又轻又慢，仿佛巨龙随时可能咆哮着复活过来——但跟西蒙一样，那人也能清楚地看到，曾经是龙眼的地方，如今只剩不平整的空洞，枯焦发黑的舌头也悬在张开的大嘴之外。
那人伸出手，恭敬地碰了碰躺在巨龙胸口旁的头骨，它就像破碎的项链上的一粒珍珠。其余的碎骨则散落在附近，全都扭曲发黑。看着它们，西蒙突然想起哀喀伽屈滚烫的血，不禁为这杀死巨龙、同时也付出生命的勇者感到一阵强烈的哀伤。看上去，屠龙的武器还在那里，剑柄被唯一与之相连的前臂骨和手骨环绕，剑的其他部分则深深刺入巨龙的躯体。
矛手盯着这奇异的景象看了很久，最后抬起头，慌乱地环顾四周的山洞，像是怕有什么人看到他似的。他脸色阴沉，眼睛却闪着狂热的光。那一刻，西蒙几乎认出了他，但记忆仍被一片灰黑笼罩，最终还是没能想起。等那金发男人转向森森白骨，熟悉的感觉又消失了。
那人放下长矛，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将剑柄从骷髅手中解开，期间弄断了其中一根指骨。他捡起那片碎骨，在手中握了很长时间，最后带着复杂难辨的表情，用嘴唇轻触一下，将其塞进了自己的上衣里。接下来，那人将火炬放在石地上，双手牢牢握紧那把剑。他用靴子抵住巨龙拱起的胸骨，用力拉拽，双臂肌肉鼓胀，脖子青筋暴起，但剑身仍卡得死死的。他休息了一阵儿，朝双掌各啐一口唾沫，再度抓起剑柄。好不容易，剑终于被拔了出来，闪亮的红色鳞片间留下一个皱巴巴的洞。
男人将剑举到面前，瞪大了眼睛。一开始，西蒙还以为那是一把简朴、粗糙的武器，但在焦黑龙血的掩盖下，它的线条利落又优雅，非比寻常。那人凝视着它，毫不掩饰一脸的欣赏，表情近乎贪婪。突然，他垂下利剑，再度四下张望一番，似乎仍在担心被人看到。接着他拾起火把，迈步朝拱门走去，中途却又停下，盯着巨龙的腿和锋利的尖爪。他考虑了很长时间，随后跪了下来，用黑乎乎的剑锯着龙腿最细的部分，就在瘫开的翅膀的前面。
这活儿很吃力，但那人年轻又强壮。他一边动手，一边紧张地抬起头，凝望大厅的阴影，仿佛有上千只轻蔑的眼睛正在观察他。汗水从他的脸上和四肢滑落。他看起来简直变了个人，仿佛被狂乱的灵魂占据了身体。差不多锯到一半，他猛然站起，用力挥舞利剑，一下接一下砍向龙爪，碎骨一片片洒落在地上。西蒙无奈但专注地看着，发现那人眼中噙泪，年轻的脸因痛苦和恐惧而扭曲变形。
最后，骨头终于分离，爪子断开了。那人像吓坏的孩子般颤抖着，把剑胡乱插进腰带，将巨爪像一坨牛肉般扛在肩上。他的脸上满是痛苦，踉踉跄跄地奔出洞窟，消失在通道上方。
“他觉得，希瑟的鬼魂在看着他。” 天使对他耳语。西蒙深深沉浸于那人焦灼的态度，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他能感觉到，他们鄙视他的谎言。”
“我不明白。” 有什么东西触动了记忆，但他已在灰暗中待了太久……“到底怎么回事？另一个人又是谁——那具白骨，那个屠龙者？”
“那是你的故事的一部分，西蒙。” 突然，山洞不见了，他们再度回到虚无中，“还有很多事要带你看……但快没时间了。”
“可我不明白！”
“那我们必须往更深处去。”
灰影摇曳，化为他在坦加阶梯睡着时，看到的另一幅景象。
这次他面前是个大屋，只亮着几支蜡烛，阴影在角落里徘徊。屋里有个人，坐在房间中央的高背椅上，周围散放着书本和卷轴。
在楼道的梦境中，西蒙也曾见过他。同之前一样，椅中人的腿上摊放着一本书。虽然他已过中年，但在平静沉思的表情下，依然留有一丝尚未消磨的孩子气，一种在漫长艰难的生活中保留下来的纯真与温和。他的头发大半已转为灰白，但仍夹杂着缕缕暗色，大部分短须也呈淡棕色。他的额上戴着一环冠冕，衣服式样虽然简朴，但质地良好，做工精致。
就像在龙穴中见到的金发青年，西蒙也觉得这人似曾相识。虽然在做梦之前，他并没有见过这人——但某种程度上，西蒙认识他。
那人从书上抬起头，看着另外两个人影走进房间。其中一位是个白发老妇，披着褴褛的围巾，上前几步，跪倒在男人脚下。他将书放到一边，离开座椅，伸手扶起老妇，说了几句西蒙听不到的话——与龙梦一样，所有身形似乎都遥不可及、声音也听不见。那人穿过房间，在老妇身边的另一个人影——一个大概七八岁的小女孩身旁蹲下身子。女孩哭个不停，眼睛红肿，嘴唇因愤怒或惊恐而颤抖。她避开那人的目光，时不时拉扯自己的红发。她的衣着也很简朴，一身没有多余装饰的黑裙，但看上去应该受到了相当好的照料。不知为何，她的小脚上没有穿鞋。
最后那人展开双臂。她犹豫了一下，扑进他的怀里，将脸抵着他的胸膛，大哭起来。那人眼中也流出泪水，长时间地抱着她，抚摸她的后背。最后，他带着明显的不情愿松开了她，站起身，小姑娘则跑出了屋子。那人看着她离开，转向老妇，一言不发地从手指上取下一枚细细的金戒指，递了过去。老妇人点点头，将之拢在掌心。他弯腰亲吻她的前额，她则向他行了个礼，好像再也没法保持冷静似的，转过身子，匆忙离开。
过了很长时间，男人走向墙边一个被书覆盖的箱子，打开它抽出一把带鞘的剑。西蒙立刻认出了它：片刻之前，他还见到这朴素的、没什么装饰的剑柄插在巨龙的胸口。那人小心地举起剑，目光却没停留在剑上，而是皱起眉，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他慢慢地、慎重地画了个圣树标记，双唇仿佛祈祷般地翕动，然后回到了座位。他将剑横在腿上，拿起书摊开，搁在剑上。从他紧绷的下巴，还有翻页时微微发颤的手指看来，这人可能只想睡个安稳觉——但西蒙知道，他正在等待某项极度危险的事。
画面摇晃，如烟消散。
“你看到了吗？现在明白了吗？” 天使问他，语气像孩子一样不耐烦。
西蒙感觉自己像在摸索一个大袋子。里面装着什么东西，他能摸到奇怪的棱角和标志性的凸起，但就在自己似乎明白的一刹那，想象却中断了。他在灰雾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只觉难以思考——而且难以集中精神。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不能直接告诉我呢，天使？”
“那样行不通的。真相过于重大，围绕的谜团和谎言又太多，就像四面八方都被厚厚的墙挡住，我没法直接解释，西蒙。你必须自己去看，自己去理解。这些都是你的故事。”
他的故事？西蒙再次回想刚才看到的景象，但片刻的触动似乎又在瞬间溜走。要是他能记起从前发生的事，记起被这片灰暗包围之前的名字和故事……！
“记得这些事。” 天使说，“如果你能回去，这些真相会有用的。现在，我必须让你看的事只剩一件了。”
“我累了。不想再看了。” 想要平静地遗忘一切的感觉再度袭来，像强风一般用力拉扯着他。他从天使那儿得到的只有混乱。回去？回到那个痛苦的世界？为何要多此一举？还是睡觉简单得多。无牵无挂的寂静和虚无。他可以选择放手，一切都会变得简单……
“西蒙！” 天使的声音带着恐慌，“不要！你绝不能放弃。”
慢慢地，天使铜绿色的面孔再次出现。西蒙不想管她，然而，虽然那是一张毫无生气的铜面具，她的话语里却带着急迫的真诚，令他无法弃之不顾。
“为什么我不能休息？”
“我只剩最后一点时间跟你在一起，西蒙。你之前从没像现在这么近。很快，我必须推你一把，帮助你回去，不然你会永远徘徊在这里。”
“你为什么关心我？”
“因为我爱你。” 天使的话诚挚、单纯，既不像出于责任，也不带任何指责。“你救过我——或者说，你尝试过救我。还有其他我爱的人需要你。驱散风暴的机会很小——但这是唯一的机会。”
救过她？站在塔尖的天使？西蒙感觉自己再度被卷入筋疲力尽的混乱。他实在承受不起任何疑惑了。
“既然非看不可，就让我看看吧。”
这一次，从虚无的灰黑转向活动画面的过程似乎更加艰难，仿佛不知怎么，这地方比之前的更难接近，或者她的力量正在衰退。映入西蒙眼帘的第一件东西，是一片巨大的圆形阴影，很长时间里，他都看不见别的任何东西。影子的一边凹凸不平，接着那里有光亮起，现出一个身影。
就算在这混乱的异界幻象中，西蒙也能感到强烈的恐惧。坐在阴影旁的身形戴着一顶鹿角冠，在他身前是一柄双握剑，尖端朝下，剑身颀长，通体灰黑。
敌人！ 虽然想不起对方的名字，但他脑子里的念头清晰而冷静。就是这冰冷又炽烈的黑心怪物造成了全世界的悲剧。西蒙感到恐惧和憎恨在心里熊熊燃烧，片刻间，幻象闪动，几欲消失。
“快看！” 天使的声音非常微弱，“你必须看下去！”
西蒙不想看。他整个人生都被这怪物摧毁了。这极度邪恶的魔鬼。为什么要看？
为了找到摧毁他的办法， 他挣扎着对自己说，为了维持强烈的愤怒。为了找到回去承受痛苦的理由。
“让我看。我会看得十分仔细。”
图像又变得清晰。过了片刻，西蒙才意识到，那片围绕着敌人的黑暗是三渊池。附近的石刻并未毁坏，池子本身发光发亮，在阴影的笼罩下粼粼闪动，波澜起伏，仿佛池水本身拥有了生命。那身影沐浴在流动的光亮中，坐在石头半岛的石台上，周围全被池水包围。
西蒙壮起胆子凑近些。无论如何，敌人的影像至少是个活物，有皮肤、有骨头、有血肉。他的双手指头修长，烦躁不安地在灰剑剑柄上挪动。他的脸被阴影遮盖，但从弓起的脖颈和双肩看来，似乎又身负可怕的重责。
敌人的注意力被什么吸引了，这时西蒙才惊讶地发现，敌人头上根本不是鹿角，而是细细的树枝：那是一顶冠冕，用某种银黑色的木头刻成，枝头还挂着些许叶片。
敌人抬起头。他面容怪异，同西蒙见过的所有不朽者一样——高高的颧骨，尖尖的下巴，皮肤在浮光中显得十分苍白，大部分黑色直发都编成缠绕的辫子，垂落下来。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目光穿过水面，像在急迫地搜寻着什么。就算那边真有什么东西，西蒙也看不到。但真正令西蒙不安的，是敌人脸上的表情。其中有可想而知的愤怒，还有长下巴显出的决不妥协的坚定，然而他的眼睛，他的眸子，全都充满了哀愁。西蒙从未见过如此深重的哀愁。坚定的面具后，隐藏的是深深的创伤；他内心的世界里，只剩下光秃秃的石头；长期以来的痛苦和不幸，早已化成坚硬的大地。如果这生物还能哭，也只会流下火焰与尘土之泪。
悲伤。 西蒙记起了灰剑的名字。津锦尊。如此深重的悲伤。 绝望和愤怒几乎令他晕厥过去。他从未见过任何东西，能像这敌人饱受煎熬的脸一样，如此骇人，如此惊惧。
景象动摇了。
“……西蒙……” 天使的声音轻如落在草地的叶片，“……必须送你回去……”
他独自待在雾蒙蒙的灰色虚无中。“为什么给我看这个？这到底有什么用？”
“……回去，西蒙。我快找不到你了。这里离你应该在的地方太远……”
“但我得弄明白啊！我有好多好多问题！”
“……我等你太久了。我受到了继续上路的召唤，西蒙……”
此时此刻，他确实感觉到她在消逝。一种截然不同的恐惧占据了他。“天使！你在哪儿？！”
“……我现在自由了……” 声音轻微，如羽毛拂动，“我已经等 了太久太久……”
随着她最后一丝声音的消散——突然，他知道她是谁了。
“莱乐思！” 他呼唤道，“莱乐思！别丢下我！”
莱乐思终于能自由翱翔了，他仿佛感觉到，她微笑着从自己身旁掠过，消失无踪。没有任何东西留下。
西蒙悬浮在虚空中，没有方向，不明所以。他试着像刚才一样，同莱乐思一起飞翔，但什么都没有发生。他迷失在空空荡荡的虚无中，比任何时候都更加不知所措。他成了一片飘过黑暗的破布，成了彻底的孤家寡人。
“帮帮我！” 他尖叫起来。
没有任何改变。
“帮帮我。” 他喃喃道，“谁都行。”
没有任何改变。再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水轮载着西蒙往上转。在木头的吱呀声和粗铁链的当啷声中，即使哥斯伍仍在底下说话，西蒙也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
哥斯伍！难道是以前，西蒙时不时瞥见的一脸凶暴的至高王之手？他指挥过奈格利蒙围城战，曾是埃利加国王最位高权重的朋友之一。他在这里做什么？肯定是个同名者。但不管是谁，至少他会说人话。
“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吗？”轮子再次将西蒙转到下方，他粗声问道。血液再次涌入他的脑袋，像夜晚的潮汐一样规律。
“能。”哥斯伍嘘了一声，“别这么大声。我听到这里还有别人，我怕他们会伤害我。他们会把我剩下的东西都夺走。”
西蒙能看到他，一个模糊、扭曲的人影——但即使那人弯腰驼背，也能看出肩膀宽阔，个子高大，很像那个国王之手。他奇怪地伸着脑袋，好似头痛似的。
“能再给我……一点水吗？”
哥斯伍将双手伸进轮子下的水道，等西蒙转到足够低，他将水往上泼去。西蒙喘着气，继续要水。在转开之前，哥斯伍又用手捧了三次水。“你是在……一个轮子上？”那人问道，仿佛不敢相信似的。
好几天来，西蒙头一次解了干渴。他想了想刚才的问题。那人脑子不好使吗？除了瞎子，谁会怀疑这不是个轮子？
突然，西蒙想通了。哥斯伍之所以古怪地伸着脑袋，正是因为他瞎了。果不其然。难怪他要触摸西蒙的脸。
“你是……哥斯伍侯爵？”轮子再次往下转，西蒙问道，“乌坦邑侯爵？”想到恩人曾提醒自己尽量压低声音，他只好等再次靠近，才又将问题重复了一遍。
“我想……是吧。”侯爵软垂的双手滴着水，“在之前的生命中。在我的眼睛看不见之前。在那把剑抓住我之前……”
那把剑？他是在战场上瞎的吗？还是在决斗中？西蒙赶走了这个念头：还有更重要的事要考虑。他的肚子装满了水，但其他什么都没有。“你能给我带点吃的吗？不对，你能解开我吗？求你了！？他们在折磨我，虐待我！”一个又一个词不断刺激着他脆弱的喉咙，令他不由得咳嗽起来。
“解开你……？”哥斯伍的声音明显在颤抖，“莫非你……你不想待在这儿？对不起，事情……有点儿不对，我的记忆出了问题。”
他是个疯子。唯一能帮我的人，居然是个疯子！
西蒙大声说道：“求你了。他们折磨我。如果你不帮我，我会死在这儿的。”他哽咽起来。话一出口，苦痛也变得愈发真切。“我不想死！”
轮子将他托向上方。
“我……我不能。那些声音不让我做任何事。”哥斯伍轻声道，“它们告诉我，我必须离开，必须躲起来，不然有人会把我的东西都抢走。”他的语气中带着深深的渴望，“但我能听到你在那儿，会说话，会呼吸。我知道你是活人，我想听听你的声音。我好久没跟任何人说话了。”随着轮子带着西蒙转开，他的声音变轻了，“是你给我留下了食物？”
西蒙完全不知这瞎子在说什么，但能听出他话语里的犹豫，还有他为西蒙的痛苦感到不安。“是我！”他在努力不喊叫的情况下，尽量让声音盖过轮子的响动。那人还能听到吗？“是我！我给你留了食物！”
等我转回去时，希望他还在那儿， 西蒙祈祷，拜托，让他留在那儿。拜托。
等西蒙再度靠近底部，哥斯伍伸手抚过他的脸。“你给了我吃的。我不知道。我害怕。他们会把我的一切都夺走。那些声音太响了！”他摇了摇乱蓬蓬的脑袋，“我现在无法思考。那些声音很响。”他突然转过身，摇晃着逃开了，穿过山洞，消失在阴影中。
“哥斯伍！”西蒙呼喊道，“别丢下我！”
但那瞎子已经离开了。
人手的触碰和说话的声音唤醒了西蒙，令他再度体会到可怕的疼痛。他不知又被挂了几个小时、几天，还是几个星期——他早就放弃了计时——眼前的一切都化作一片虚无。之前他一直在浓雾中浮动，慢慢飘离真实的光芒。可现在，他又回来了，继续经受折磨。
轮子还在旋转。有时，锻造间的火把都被点燃，他能看到戴着面具、满身烟尘的人从身边匆忙经过，然而谁都不跟他说话；极少数时候，尹寸的助手会给他点水喝，但从不浪费口舌；偶尔有几次，他甚至看到巨人监工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轮子带着西蒙打转。奇怪的是，尹寸并没显出幸灾乐祸的模样：他来只是单纯地观看西蒙的惨状，就像地主在办事途中，偶尔停下检查菜园的状况。
西蒙的四肢和肚腹一直作疼，以至他几乎没有了其他感觉。痛楚慢慢地流淌过全身上下，仿佛他是个装着苦难的皮囊——一个被漫不经心的工人来回传递的皮囊。随着轮子的旋转，疼痛灌满了西蒙的脑袋，几乎将头骨撑爆；接着，疼痛又推入空空如也、隐隐作痛的肚腹；然后疼痛轮到双脚，他就像站在滚烫的煤炭上一样。
饥饿感也没有消失。比起四肢的剧痛，它的陪伴还算温和，但依然从不间断。每转一圈，他都感觉自己的存在变得更加稀薄——更不像人，更没有活力，更难维持自己身为西蒙的本质。只有模糊的复仇之火，还有同样模糊的希望之光，支撑着他气息奄奄的生命：也许有一天，他能和朋友们一起回家。
我是西蒙。 他一遍遍告诉自己，直至想不起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会让他们夺走它。我是西蒙。
轮子转动。他随之旋转。
哥斯伍再没回来同他说话。有一次，在痛苦的阴霾中飘浮时，西蒙感到有人给他水喝，还碰触了他的脸，但他无力张开嘴唇发问。如果真是那个瞎子，那人也并没待太久。
西蒙渐渐浸入空虚，锻造间似乎扩大了。大厅仿佛向整个世界敞开了怀抱，就像那个发光的斑点曾向他显示的一样——或者说，整个世界都塌进了锻造间，所以西蒙会时不时产生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同时出现在许多不同的地方。
他感觉自己被困在空空荡荡的雪山顶，龙血灼身，脸上的疤痕火辣辣地疼。有什么东西碰触到他，改变了他，从那时起，他就不再是从前的自己了。
在熔炉底下，同时也在西蒙的身体里，阿苏瓦动荡不安。碎石震颤瓦解又以再度成形，好像天堂的墙壁般闪烁发光。窃窃私语的阴影成了金色眼眸、欢声笑语的鬼魂，鬼魂又成了希瑟，充满活泼的生命力。优美精致的音乐仿佛缀着露珠的蛛网，延伸着穿过复苏的厅堂。
一颗巨大的红彗星爬升到绿天使塔上方。壮丽的天堂围绕在旁，其他星星只能怯懦地观望。
一场大风暴从北方袭来，旋转的黑暗喷吐出狂风和电光，将底下的一切都冻成了冰。它赠予静默的白霜，留下僵硬的死亡。
西蒙像在漩涡中挣扎，感觉自己陷入强大的激流中心，无力作出改变。他不过是巨轮的囚徒。世界正迎来灾难性的剧变，西蒙的脸痛如火烧，却连手都举不起来。
“西蒙。”
雾气浓厚，他什么都看不到。身边围绕着一片灰黑。谁在叫他？难道他们看不出他需要休息吗？不过没关系，只要耐心等待，那声音就会离开的。只要等得够久，所有人都会离开的。
“西蒙。” 那声音很坚决。
他不想再听到任何声音了。他什么都不想，除了闭眼睡觉，进入没有梦境、没有终结的沉眠……
“西蒙。看着我。”
有东西在灰暗中挪动。但他不在乎。为什么那声音不肯放过他？“走开。”
“看着我，西蒙。看着我，西蒙。你必须伸出手。”
他试图隔绝那讨厌的东西，但体内有什么已被它唤醒。他不得不望向那片空虚。
“你能看见我吗？”
“不能。我只想睡觉。”
“还不行，西蒙。有些事你必须去做。将来有一天你可以休息——但不是今天。求你了，西蒙，看看！”
那个移动的东西呈现出更清晰的形态。一张脸在他眼前盘旋，悲伤而美丽，但毫无生气。它周围有东西在盘旋，像是翅膀或飘扬的外衣，但在一片灰暗中难以分辨。
“看到我了吗？”
“看到了。”
“我是谁？”
“你是那个天使。塔上的天使。”
“我不是。但那无关紧要。” 天使靠近了。西蒙能看到她历经风霜的褪色的青铜皮肤。“我想，你能看清我是件好事。我一直在等你靠近。我希望你还能回得去。”
“我不明白。” 这些话很难懂，他不想理解，只想飘回空无的世界，回去睡觉……
“你必须明白，西蒙。必须。为此我得让你看到很多东西，但我没剩下多少时间了。”
“让我看到？”
“这里的事物跟别的地方不一样。我不能简单地告诉你答案。这个地方和那个世界不一样。”
“这个地方？” 他吃力地思考着，“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外域。没有其他词可以描述。”
一丝模糊的记忆浮上心头。“梦境之路？”
“不完全是。那条路沿着外域的边缘穿行，直至我不能到达的地方。这些事不用多在意，我们的时间不多。” 天使似乎从他身边飘走了，“跟我来吧。”
“我……我不能。”
“你以前就能。跟我来。”
天使变得模糊。西蒙不希望她离开。他很孤独。转眼间，他就跟上了她。
“你看。” 她说，“啊，西蒙，我等了这么久才来到这里——为了能一直待在这里！真是太美好了！我自由了！”
他不知天使的话是什么意思，但也没有猜谜的力气。“我们要去哪里？”
“不是哪里，而是何时。你知道的。” 天使似乎散发出快乐。如果她是朵花，西蒙想，她就像在一片明媚的阳光中，周围被蜜蜂环绕。“以前我不得不回去时，实在太难受了。我在这里很快乐。有一次我想告诉你，但你没听见。”
“我不明白。”
“当然。直到刚才，你都没听见我的声音。我是说，我自己的声音。你听到的是她的。”
西蒙突然意识到，他俩都没有开口。他和天使并没有像凡人那样交谈。更确切地说，她似乎将自己的念头传给了他，让意念直接流入他脑中。她所说的“她”，是指他听过的其他人的声音，但那并不单纯，其中也怀着一种保护、包容、关爱之感，当然了，感觉上那也是个危险的女性。
“‘她’是谁？”
“她到前面去了。” 天使说，仿佛他问的是个完全不同的问题。“很快我就会同她一起。不过我得等你，西蒙。可我不觉得麻烦，我在这里很快乐。我很高兴不用再回去。” 西蒙感觉她“回去”的地方就像个牢笼，充满痛苦。“就算之前，我第一次来这儿时，我也不想回去……但她总要我回去。”
西蒙还来不及继续提问——在这个怪梦里，他甚至没决定是否想继续提问——就发现自己已经在阿苏瓦的地道里了，眼前是一幅熟悉的景象：金发男人、火把、长矛，以及躺在拱门内光灿灿的庞然大物。
“这是什么？”
“看着。这是你的故事——或者说，故事的一部分。”
矛手上前一步，全身都因恐惧的期待而颤抖。巨兽却没动，蜷曲的红色利爪搁在地上，离他的双脚只有几步之遥。
西蒙想知道那野兽是不是睡着了。他的疤痕或关于疤痕的记忆令他刺痛不已。
跑啊，老兄， 他心想。龙的可怕远超你的想象。快跑啊！
矛手又小心地前迈一步，停了下来。西蒙的视线突然拉近，仿佛正通过金发男人的眼睛观察着宽敞的洞窟。他一时很难理解眼前的景象。
洞窟很大，高耸的天顶远在火光能照亮的范围之外。墙面早被烈焰烧毁、融化。
这是锻造间， 西蒙意识到。或者说，现在这里成了锻造间。眼前一定是过去的景象。
巨龙躺在洞底，数不清的鳞片倒映着火光，一片红金。它比房屋更大，尾巴仿佛无止境地盘旋卷曲，巨型翅膀从腰腹部张开，一直铺展到前爪。在某种程度上，就连冰龙哀喀伽屈都不及它的壮丽和恐怖。但它已彻底而完全地死去。
矛手盯着它。飘浮在梦里的西蒙盯着它。
“看到了吗？” 天使低声说道，“龙已经死了。”
那人上前一步，伸出长矛戳了戳一动不动的爪子。他安下心来，走进了融化变形的巨型石窟。
有个发白的东西压在巨龙的胸口下。
“是骨架。” 西蒙轻声说，“人的骨架。”
“嘘。” 天使在他的耳边说道，“看着。这是你的故事。”
“什么意思？”
矛手朝那堆白骨走去，手指在空中划了个圣树标记，影子随之而动，在墙面上跳跃。他蹑手蹑脚凑近，动作又轻又慢，仿佛巨龙随时可能咆哮着复活过来——但跟西蒙一样，那人也能清楚地看到，曾经是龙眼的地方，如今只剩不平整的空洞，枯焦发黑的舌头也悬在张开的大嘴之外。
那人伸出手，恭敬地碰了碰躺在巨龙胸口旁的头骨，它就像破碎的项链上的一粒珍珠。其余的碎骨则散落在附近，全都扭曲发黑。看着它们，西蒙突然想起哀喀伽屈滚烫的血，不禁为这杀死巨龙、同时也付出生命的勇者感到一阵强烈的哀伤。看上去，屠龙的武器还在那里，剑柄被唯一与之相连的前臂骨和手骨环绕，剑的其他部分则深深刺入巨龙的躯体。
矛手盯着这奇异的景象看了很久，最后抬起头，慌乱地环顾四周的山洞，像是怕有什么人看到他似的。他脸色阴沉，眼睛却闪着狂热的光。那一刻，西蒙几乎认出了他，但记忆仍被一片灰黑笼罩，最终还是没能想起。等那金发男人转向森森白骨，熟悉的感觉又消失了。
那人放下长矛，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将剑柄从骷髅手中解开，期间弄断了其中一根指骨。他捡起那片碎骨，在手中握了很长时间，最后带着复杂难辨的表情，用嘴唇轻触一下，将其塞进了自己的上衣里。接下来，那人将火炬放在石地上，双手牢牢握紧那把剑。他用靴子抵住巨龙拱起的胸骨，用力拉拽，双臂肌肉鼓胀，脖子青筋暴起，但剑身仍卡得死死的。他休息了一阵儿，朝双掌各啐一口唾沫，再度抓起剑柄。好不容易，剑终于被拔了出来，闪亮的红色鳞片间留下一个皱巴巴的洞。
男人将剑举到面前，瞪大了眼睛。一开始，西蒙还以为那是一把简朴、粗糙的武器，但在焦黑龙血的掩盖下，它的线条利落又优雅，非比寻常。那人凝视着它，毫不掩饰一脸的欣赏，表情近乎贪婪。突然，他垂下利剑，再度四下张望一番，似乎仍在担心被人看到。接着他拾起火把，迈步朝拱门走去，中途却又停下，盯着巨龙的腿和锋利的尖爪。他考虑了很长时间，随后跪了下来，用黑乎乎的剑锯着龙腿最细的部分，就在瘫开的翅膀的前面。
这活儿很吃力，但那人年轻又强壮。他一边动手，一边紧张地抬起头，凝望大厅的阴影，仿佛有上千只轻蔑的眼睛正在观察他。汗水从他的脸上和四肢滑落。他看起来简直变了个人，仿佛被狂乱的灵魂占据了身体。差不多锯到一半，他猛然站起，用力挥舞利剑，一下接一下砍向龙爪，碎骨一片片洒落在地上。西蒙无奈但专注地看着，发现那人眼中噙泪，年轻的脸因痛苦和恐惧而扭曲变形。
最后，骨头终于分离，爪子断开了。那人像吓坏的孩子般颤抖着，把剑胡乱插进腰带，将巨爪像一坨牛肉般扛在肩上。他的脸上满是痛苦，踉踉跄跄地奔出洞窟，消失在通道上方。
“他觉得，希瑟的鬼魂在看着他。” 天使对他耳语。西蒙深深沉浸于那人焦灼的态度，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他能感觉到，他们鄙视他的谎言。”
“我不明白。” 有什么东西触动了记忆，但他已在灰暗中待了太久……“到底怎么回事？另一个人又是谁——那具白骨，那个屠龙者？”
“那是你的故事的一部分，西蒙。” 突然，山洞不见了，他们再度回到虚无中，“还有很多事要带你看……但快没时间了。”
“可我不明白！”
“那我们必须往更深处去。”
灰影摇曳，化为他在坦加阶梯睡着时，看到的另一幅景象。
这次他面前是个大屋，只亮着几支蜡烛，阴影在角落里徘徊。屋里有个人，坐在房间中央的高背椅上，周围散放着书本和卷轴。
在楼道的梦境中，西蒙也曾见过他。同之前一样，椅中人的腿上摊放着一本书。虽然他已过中年，但在平静沉思的表情下，依然留有一丝尚未消磨的孩子气，一种在漫长艰难的生活中保留下来的纯真与温和。他的头发大半已转为灰白，但仍夹杂着缕缕暗色，大部分短须也呈淡棕色。他的额上戴着一环冠冕，衣服式样虽然简朴，但质地良好，做工精致。
就像在龙穴中见到的金发青年，西蒙也觉得这人似曾相识。虽然在做梦之前，他并没有见过这人——但某种程度上，西蒙认识他。
那人从书上抬起头，看着另外两个人影走进房间。其中一位是个白发老妇，披着褴褛的围巾，上前几步，跪倒在男人脚下。他将书放到一边，离开座椅，伸手扶起老妇，说了几句西蒙听不到的话——与龙梦一样，所有身形似乎都遥不可及、声音也听不见。那人穿过房间，在老妇身边的另一个人影——一个大概七八岁的小女孩身旁蹲下身子。女孩哭个不停，眼睛红肿，嘴唇因愤怒或惊恐而颤抖。她避开那人的目光，时不时拉扯自己的红发。她的衣着也很简朴，一身没有多余装饰的黑裙，但看上去应该受到了相当好的照料。不知为何，她的小脚上没有穿鞋。
最后那人展开双臂。她犹豫了一下，扑进他的怀里，将脸抵着他的胸膛，大哭起来。那人眼中也流出泪水，长时间地抱着她，抚摸她的后背。最后，他带着明显的不情愿松开了她，站起身，小姑娘则跑出了屋子。那人看着她离开，转向老妇，一言不发地从手指上取下一枚细细的金戒指，递了过去。老妇人点点头，将之拢在掌心。他弯腰亲吻她的前额，她则向他行了个礼，好像再也没法保持冷静似的，转过身子，匆忙离开。
过了很长时间，男人走向墙边一个被书覆盖的箱子，打开它抽出一把带鞘的剑。西蒙立刻认出了它：片刻之前，他还见到这朴素的、没什么装饰的剑柄插在巨龙的胸口。那人小心地举起剑，目光却没停留在剑上，而是皱起眉，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他慢慢地、慎重地画了个圣树标记，双唇仿佛祈祷般地翕动，然后回到了座位。他将剑横在腿上，拿起书摊开，搁在剑上。从他紧绷的下巴，还有翻页时微微发颤的手指看来，这人可能只想睡个安稳觉——但西蒙知道，他正在等待某项极度危险的事。
画面摇晃，如烟消散。
“你看到了吗？现在明白了吗？” 天使问他，语气像孩子一样不耐烦。
西蒙感觉自己像在摸索一个大袋子。里面装着什么东西，他能摸到奇怪的棱角和标志性的凸起，但就在自己似乎明白的一刹那，想象却中断了。他在灰雾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只觉难以思考——而且难以集中精神。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不能直接告诉我呢，天使？”
“那样行不通的。真相过于重大，围绕的谜团和谎言又太多，就像四面八方都被厚厚的墙挡住，我没法直接解释，西蒙。你必须自己去看，自己去理解。这些都是你的故事。”
他的故事？西蒙再次回想刚才看到的景象，但片刻的触动似乎又在瞬间溜走。要是他能记起从前发生的事，记起被这片灰暗包围之前的名字和故事……！
“记得这些事。” 天使说，“如果你能回去，这些真相会有用的。现在，我必须让你看的事只剩一件了。”
“我累了。不想再看了。” 想要平静地遗忘一切的感觉再度袭来，像强风一般用力拉扯着他。他从天使那儿得到的只有混乱。回去？回到那个痛苦的世界？为何要多此一举？还是睡觉简单得多。无牵无挂的寂静和虚无。他可以选择放手，一切都会变得简单……
“西蒙！” 天使的声音带着恐慌，“不要！你绝不能放弃。”
慢慢地，天使铜绿色的面孔再次出现。西蒙不想管她，然而，虽然那是一张毫无生气的铜面具，她的话语里却带着急迫的真诚，令他无法弃之不顾。
“为什么我不能休息？”
“我只剩最后一点时间跟你在一起，西蒙。你之前从没像现在这么近。很快，我必须推你一把，帮助你回去，不然你会永远徘徊在这里。”
“你为什么关心我？”
“因为我爱你。” 天使的话诚挚、单纯，既不像出于责任，也不带任何指责。“你救过我——或者说，你尝试过救我。还有其他我爱的人需要你。驱散风暴的机会很小——但这是唯一的机会。”
救过她？站在塔尖的天使？西蒙感觉自己再度被卷入筋疲力尽的混乱。他实在承受不起任何疑惑了。
“既然非看不可，就让我看看吧。”
这一次，从虚无的灰黑转向活动画面的过程似乎更加艰难，仿佛不知怎么，这地方比之前的更难接近，或者她的力量正在衰退。映入西蒙眼帘的第一件东西，是一片巨大的圆形阴影，很长时间里，他都看不见别的任何东西。影子的一边凹凸不平，接着那里有光亮起，现出一个身影。
就算在这混乱的异界幻象中，西蒙也能感到强烈的恐惧。坐在阴影旁的身形戴着一顶鹿角冠，在他身前是一柄双握剑，尖端朝下，剑身颀长，通体灰黑。
敌人！ 虽然想不起对方的名字，但他脑子里的念头清晰而冷静。就是这冰冷又炽烈的黑心怪物造成了全世界的悲剧。西蒙感到恐惧和憎恨在心里熊熊燃烧，片刻间，幻象闪动，几欲消失。
“快看！” 天使的声音非常微弱，“你必须看下去！”
西蒙不想看。他整个人生都被这怪物摧毁了。这极度邪恶的魔鬼。为什么要看？
为了找到摧毁他的办法， 他挣扎着对自己说，为了维持强烈的愤怒。为了找到回去承受痛苦的理由。
“让我看。我会看得十分仔细。”
图像又变得清晰。过了片刻，西蒙才意识到，那片围绕着敌人的黑暗是三渊池。附近的石刻并未毁坏，池子本身发光发亮，在阴影的笼罩下粼粼闪动，波澜起伏，仿佛池水本身拥有了生命。那身影沐浴在流动的光亮中，坐在石头半岛的石台上，周围全被池水包围。
西蒙壮起胆子凑近些。无论如何，敌人的影像至少是个活物，有皮肤、有骨头、有血肉。他的双手指头修长，烦躁不安地在灰剑剑柄上挪动。他的脸被阴影遮盖，但从弓起的脖颈和双肩看来，似乎又身负可怕的重责。
敌人的注意力被什么吸引了，这时西蒙才惊讶地发现，敌人头上根本不是鹿角，而是细细的树枝：那是一顶冠冕，用某种银黑色的木头刻成，枝头还挂着些许叶片。
敌人抬起头。他面容怪异，同西蒙见过的所有不朽者一样——高高的颧骨，尖尖的下巴，皮肤在浮光中显得十分苍白，大部分黑色直发都编成缠绕的辫子，垂落下来。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目光穿过水面，像在急迫地搜寻着什么。就算那边真有什么东西，西蒙也看不到。但真正令西蒙不安的，是敌人脸上的表情。其中有可想而知的愤怒，还有长下巴显出的决不妥协的坚定，然而他的眼睛，他的眸子，全都充满了哀愁。西蒙从未见过如此深重的哀愁。坚定的面具后，隐藏的是深深的创伤；他内心的世界里，只剩下光秃秃的石头；长期以来的痛苦和不幸，早已化成坚硬的大地。如果这生物还能哭，也只会流下火焰与尘土之泪。
悲伤。 西蒙记起了灰剑的名字。津锦尊。如此深重的悲伤。 绝望和愤怒几乎令他晕厥过去。他从未见过任何东西，能像这敌人饱受煎熬的脸一样，如此骇人，如此惊惧。
景象动摇了。
“……西蒙……” 天使的声音轻如落在草地的叶片，“……必须送你回去……”
他独自待在雾蒙蒙的灰色虚无中。“为什么给我看这个？这到底有什么用？”
“……回去，西蒙。我快找不到你了。这里离你应该在的地方太远……”
“但我得弄明白啊！我有好多好多问题！”
“……我等你太久了。我受到了继续上路的召唤，西蒙……”
此时此刻，他确实感觉到她在消逝。一种截然不同的恐惧占据了他。“天使！你在哪儿？！”
“……我现在自由了……” 声音轻微，如羽毛拂动，“我已经等 了太久太久……”
随着她最后一丝声音的消散——突然，他知道她是谁了。
“莱乐思！” 他呼唤道，“莱乐思！别丢下我！”
莱乐思终于能自由翱翔了，他仿佛感觉到，她微笑着从自己身旁掠过，消失无踪。没有任何东西留下。
西蒙悬浮在虚空中，没有方向，不明所以。他试着像刚才一样，同莱乐思一起飞翔，但什么都没有发生。他迷失在空空荡荡的虚无中，比任何时候都更加不知所措。他成了一片飘过黑暗的破布，成了彻底的孤家寡人。
“帮帮我！” 他尖叫起来。
没有任何改变。
“帮帮我。” 他喃喃道，“谁都行。”
没有任何改变。再也不会有任何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