玷污玫瑰
船再次颠簸，船板吱呀作响，艾奎纳的空杯子当啷一声，从手里掉落到地板上。
“安东保佑我们！实在太可怕了！”
约书亚淡淡一笑。“是啊。这种鬼天气，只有疯子才会乘船出海。”
“别开玩笑了。”艾奎纳惊恐地低吼着，“别拿船开玩笑，风暴也不行。”
“我没开玩笑。”船舱再度倾斜，王子抓紧了椅子，“就因为害怕天上的星星，我们便匆忙赶去作战，难道还不算疯子？”
公爵瞪起眼睛。“我们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天堂有知，我不想来，但我们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我们已经走到这一步了。”约书亚同意，“让我们感谢上帝吧，渥莎娃、孩子们，还有你的桂棠，如今都安全地待在纳班。”
“在泔蟹入侵之前，那里还算安全。”想到那可怕的巢穴，艾奎纳不禁龇牙咧嘴，“在淇尔巴决定上岸之前，那里还算安全。”
“操心的是谁？”约书亚温和地问，“是瓦尔兰。在我看来，他已经成了个有担当的年轻人，手下还有足够多的纳班军队。我们的夫人比我们安全得多。”
船只战栗着被高高抛起。艾奎纳只想找人说说话，说什么都行。在他耳中，船板似乎快要裂开了。“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既然米蕊茉告诉我们，呢斯淇是不朽者的表亲，那我们怎么能相信他们呢？何以见得他们更喜欢我们，而不是北鬼？”就像听到了他的话，呢斯淇的歌声再度响起，古怪而响亮的声音盖过了尖啸的狂风。
“他们就是这样。”约书亚大声说，“为救米蕊茉，一位观海者甚至牺牲了性命。你还需要更有说服力的答案吗？”
“但他们没把淇尔巴赶到能让我安心的地方。”他画了个圣树标记，“约书亚，我们已经被袭击三次了！”
“要不是楠·丽术和她的兄弟姐妹，我们无疑会遭到更多袭击。”约书亚说，“你上过甲板，见过那些可恨的东西在周围游来游去。大海都被它们填满了。”
艾奎纳阴沉地点点头。他确实见过那些淇尔巴——见得太多了——它们在船队周围涌动，像桶里的泥鳅一样活跃，还好几次登上了旗舰，有一次甚至是在白天。虽然肋骨疼痛不已，公爵依然手刃了两只尖叫的怪物，又花了好几个小时，努力洗掉沾在手上和脸上油腻、恶臭的血。“我知道。”他最后说，“它们就像被敌人派来，故意拖住我们的脚步似的。”
“也许就是如此。”约书亚往杯里倒了些酒，“我只是奇怪，淇尔巴开始活跃的时间，居然跟泔蟹从沼泽倾巢而出的时间差不多。敌人的手伸得很长啊，艾奎纳。”
“小个子提阿摩相信，那正是我们在泔蟹巢找到他时，敌人在做的事——风暴之矛设法利用他和其他乌澜人，对那些虫子发出指令。”想到提阿摩的同胞像蜡烛一样，被泔蟹利用、消耗，然后丢弃，再想到成百上千的纳班海员被淇尔巴拖走，死相凄惨，艾奎纳不由握紧了拳头，真想找个东西来揍一顿。“什么样的魔鬼能做出这种事，约书亚？什么样的敌人，我们既看不见又打不着？”
“有史以来最强大的敌人。”王子抿了口酒，随着船只再度被抛起，他的身子也摇摇晃晃，“不论付出什么代价，我们都要打败的敌人。”
舱门打开，凯马瑞稳住自己，走了进来，剑鞘蹭过门框。老骑士斗篷上的水一滴滴落在地板上。
“楠·丽术怎么说？”约书亚一边给凯马瑞倒酒，一边问道，“恩莫庭之宝号能再支撑一个晚上吗？”
老人喝干了酒，盯着杯底的残渣。
“凯马瑞？”约书亚凑近些，“楠·丽术怎么说？”
过了一会儿，老骑士才抬起头。“我睡不着。”
王子担忧地与艾奎纳对视一眼。“我不明白。”
“我一直在甲板上。”
看着地板上的水洼，艾奎纳觉得这很明显。老骑士似乎比平时还更心烦意乱。“凯马瑞，出了什么事？”
“我睡不着。这把剑出现在我梦里。”他握着荆棘的剑柄，时松时紧，“我听见它……对我歌唱。”凯马瑞将它从鞘里拉出一截，露出一段纯粹的黑色剑身。“我多年来都带着这把剑。”他努力寻找合适的字眼，“我……有时能感觉到它，尤其是在战场上。但从没像现在这样。我觉得……我觉得，它是活的。”
约书亚疑心重重地看着那把剑。“也许你不该带着它，凯马瑞。你被迫带着它太久了。先把它放在安全的地方吧。”
“不行。”老人摇摇头，声音沉重，“不能置之不理。有些事要尽快弄明白。我们还不清楚，如何使用三神剑对付我们的敌人。如你所言，时间就快到了。也许我能搞清它唱的歌。也许……”
王子举起手，像要同他争论，最后还是垂了下去。“就按你说的办吧。你是荆棘的主人。”
凯马瑞严肃地抬起头。“果真如此吗？虽然我曾经这么认为。”
“来吧，再喝点儿酒。”艾奎纳催促道。他本想从凳子上站起，最后还是放弃了。同淇尔巴的战斗延缓了他的康复。他皱着眉头，示意约书亚帮忙倒满老人的杯子。“又是狂风，又是大浪，我们就像杯里的骰子，心烦意乱也不足为奇。”
“艾奎纳说得对。”约书亚露出微笑，“拿着，喝了它。”船舱再度倾斜，酒洒到他的手腕上，“来，趁杯里的酒比地上更多，喝吧。”
凯马瑞沉默了很久。“我必须同你谈谈，约书亚。”他唐突地说，“我的灵魂压着一副重担。”
王子迷惑不解，等他说下去。
老骑士转向公爵，几乎面如死灰。“拜托，艾奎纳，我必须跟约书亚单独谈。”
“我是你的朋友，凯马瑞。”公爵说，“是我把你找回来的，如果真要怪罪，那也是我的错。要是你有麻烦，我也想帮上忙。”
“这是我一生的耻辱。虽然我不想告诉约书亚，但他有权知道。我因恐惧这把剑而无法成眠，必是上帝因我的秘密罪行降下的惩罚。我祈祷过，如果我能弥补这件事，希望他加给我力量，让我能掌控荆棘与另外两把神剑。但是，拜托了，我不想向你也袒露这份耻辱。”凯马瑞看上去真的很苍老，面容松弛，眼神游移。“拜托，求你了。”
艾奎纳糊里糊涂，又觉脊背发凉，只好点了点头。“当然。如你所愿，凯马瑞。”
艾奎纳正在盘算，要不要在狭窄的过道里再等一等，舱门终于开了，凯马瑞走了出来。老骑士在低矮的天花板下弓着身子，与他擦肩而过。不等艾奎纳开口，凯马瑞已经穿过廊道，身子随着恩莫庭之宝号在风暴中左右摇晃，反复撞向墙面。
艾奎纳敲了敲舱门，但没听到王子应答。他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只见王子盯着灯，形容枯槁，一副仿佛自己死期将至的模样。
“约书亚？”
王子抬起手，动作如被丝线牵引。他看上去像是被彻底吸干了灵魂，话语平板而低哑。“走开，艾奎纳。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公爵犹豫了一下，但约书亚的神情明白无误地表明：不论刚才发生了什么，此时此刻，除了让王子单独静一静，他什么忙都帮不上。
“什么时候你想谈谈，派人来叫我。”艾奎纳退出了房间。约书亚既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只是盯着灯，仿佛只有那东西能引领自己走出彻底的黑暗。
“我正在努力搞懂。”米蕊茉头痛不已，“再说一遍三神剑的事。”
感觉上，她已经同戴沃人待了好几天：身处海霍特地下的坚固岩堡，很难搞清确切的时间。羞怯的地底居民始终对她恭恭敬敬，但就是不肯放她离开。米蕊茉争辩过、恳求过，甚至还发了很长时间的脾气，要求对方释放自己，又是威胁又是诅咒。她发火时，戴沃人一直在担忧地互相嘀咕，似乎因她的狂怒而震惊不安，令她几乎为自己感到羞愧。但同怒火一样，这份尴尬很快也就消散了。
说到底， 她认定，我又不是自己想来的。他们自认为有好理由，那就让他们继续这么想吧。我干嘛相信他们。
虽说无法接受，但她好歹知道了自己被扣押的理由。另外，戴沃人几乎从不睡觉，偶尔才会有几人离开这宽敞的洞穴。不管他们有没有把所有真相都和盘托出，她相信，外面确实有什么东西，把这些细瘦的大眼生物吓得够戗。
“三神剑，”乙寺－飞椎说，“好的，我会努力清楚解释。瞧，白翎箭不是我们制作的，但你知道我们很了解它，对吧？”
“对。”看起来，他们似乎确实知道她的鞍囊里有个重要东西，虽然也有可能，他们只是临时编了个故事。
“我们虽未制作白翎箭，但制箭者的工艺是从我们这儿学来的。至于三神剑，那确实由我们打造，我们与它们的联系密不可分。”
“你们打造了三神剑？”这一点与她所知的事实不符，令她困惑不已，“我知道你们替瑞摩加的艾弗特打造了米奈亚——但其他两把不是吧？亚拿嘉说，悲伤剑是伊奈那岐亲自打造的。”
“别提他的名字！”其他几个戴沃人抬起头，不安地对乙寺－飞椎讲了几句。然后，他转向米蕊茉。“别提他的名字。比起前几个世纪，如今他离我们更近了。不要引起他的注意！”
这就像跟满满一洞的史坦异待在一起， 米蕊茉心想。他们好像什么都怕。 当然了，宾拿比克也说过同样的话。“好吧。我不会再提……他的名字。但这不是重点。有个学识渊博的人说过……他……在阿苏瓦的熔炉里亲自铸成了悲伤剑。”
戴沃人叹了口气。“是这样。但我们曾是阿苏瓦的铁匠——至少我们有些族人是……他们也是航渡者之子，却没能逃脱支达亚主人的摆布，最终在城堡陷落时全部死去。他们和我们，是同一血脉的两条分支。”乙寺－飞椎用戴沃语哀声吟诵道，他的妻子乙寺－海茶同声应和，“他用‘塑形之锤’——我们的锤子——还有我们教给他的创造真言铸造了那把剑。甚至很有可能，它就出于我们的高等工匠之手。在那可怕的一瞬间，不论我们一族分散在世界何处……我们都感受到悲伤被打造成形。这份痛苦一直陪伴着我们。”他沉默良久，“支达亚竟会允许这种事发生，”最后他说，“这也是我们离弃他们的原因之一。光是这一件事，我们就受到了极大的伤害，至今未能恢复。”
“那，荆棘呢？”
乙寺－飞椎点了点沉重的脑袋。“纳班的凡人铁匠试图利用那块星铁，但他们做不到。于是他们找来我们某些血亲，偷偷带进皇帝的宫殿。虽然大部分凡人认为，我们那些外貌奇妙的血亲只会观察大海、保护船只，但其中少数一些依然懂得创造和塑形的古老知识。他们毕竟是庭叩达亚，即使他们选择留在了海边。”
“庭叩达亚？”公主花了好一阵儿才反应过来，“你是说甘·依苔……可他们是呢斯淇啊！”
“我们都是海洋之子。”戴沃人庄严地说，“当初有些人决定留在海边，那片大海永远隔开了我们和孕育我们的华庭。还有些人选择了更隐秘的去处，比如黑暗的地底，从事塑造岩石的工艺。你瞧，不像我们的表亲支达亚与贺革达亚，我们航渡者之子不但能塑造其他事物的外形，还能改变自己。”
米蕊茉目瞪口呆。“你们……你们跟呢斯淇是同族？”为何第一眼看到乙寺－飞椎时，她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现在终于她明白了。他骨子里的气质，他的举手一投足，都让她想起了甘·依苔，尽管他们的外表一点都不相像！
“我们已经不一样了。改变自己的行为持续了几个世代，而且变的不只是外表。但彼此间也有很大一部分没变。黎明之子和流云之子是我们的表亲，观海者则是我们的兄弟姐妹。”
米蕊茉瘫坐回去，试着理解刚才听到的话。“所以说，你们和呢斯淇是同族，而呢斯淇锻造了荆棘。”她摇摇头，“也就是说，你能感应到所有三神剑——比感应到白翎箭还清楚？”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涌上心头，“那你们肯定知道光锥在哪儿——也就是神剑米奈亚！”
乙寺－飞椎哀伤地笑了。“是啊，虽然你们的圣王约翰在剑上加了许多祷文和圣物，还有其他凡人的伎俩，也许是希望以此掩盖它的真实身份。但你了解自己的胳膊和手掌，对吧，米蕊茉公主？就算裹着衣服和手套，难道你会感觉不到它们和你连接在一起？”
她那伟大的祖父竟会千方百计掩饰光锥的来历，真是令人不可思议。难道这件武器让他心怀羞愧？可为什么呢？“既然你们这么了解三神剑，那你能告诉我光锥在哪儿吗？”
“不，我没法准确地说‘它在这儿还是那儿’。但它就在附近。几千步以内。”
米蕊茉确定，这就是说，它可能在城堡里，也可能在城堡之下。虽然没多大帮助，但至少她父亲没把它丢进海里，或是送往纳斯卡都。“你们来到这儿，是因为知道三神剑在这里吗？”
“不。我们是要逃离其他东西，从我们在北方的城市流亡而来。我们早知道这里有两把神剑，但在当时，这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于是我们穿过地道，来到了这个地方。可当我们离阿苏瓦越来越近，才渐渐发觉，还有其他可怕的力量正在运转。”
“所以你们被夹在中间，不知该往哪边跑。”虽然语气有些不以为然，但她心里明白，戴沃人面临的状况跟她差不多。她也因大势所趋，先是逃离了父亲，想离父亲越远越好；现在又冒着自己和朋友的生命危险，回来找他；同时她还担心，假如真的成功，到底会发生什么。米蕊茉将这些没用的念头推到一边。“请原谅，乙寺－飞椎。我只是厌倦了一直坐在这里，仅此而已。”
在这里度过的第一天，她虽因被软禁而愤愤不平，但能休息片刻，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可眼下，她极度渴望继续上路，她想行动、想做些什么，不管什么都好。不然她会困在自己的思绪中。它们的纠缠令她相当痛苦。
“我们真的很抱歉，米蕊茉。你可以走走路，活动一下。我们已尽力给了你需要的一切。”
她意识到，对他们来说幸运的是，行囊里还有剩下的干粮。如果她要靠戴沃人的食物——真菌和令人发怵的地底小动物——过活，那她肯定不会乖乖就范的。“只要你们还扣押着我，就满足不了我的需要。”她说，“无论你怎么解释，这一点都不会改变。”
“让你出去太危险了。”
米蕊茉咽下愤怒的回应。她已经厌倦了这些车轱辘话。她需要认真考虑。
乙寺－海茶手持平底的弧形工具，从洞壁上刮下一些泥。米蕊茉不清楚乙寺－飞椎的妻子在干吗，但她似乎自得其乐，还轻轻地哼着歌。米蕊茉越听越入迷。它只比耳语稍响一些，但其中蕴藏着强大又复杂的力量，就像甘·依苔的歌声一样。乙寺－海茶一边哼唱，一边轻挥着修长优雅的双手，音乐与动作浑如一体。米蕊茉在她身边坐了半晌，怔怔地看着。
“你在做什么东西？”在歌声停顿的间隙，她问道。
戴沃人抬起头，奇异的脸庞露出微笑。“这是s'h'rosa ——这片石头穿过其他石头……”在玫瑰色的水晶光芒映照下，她指着一道模模糊糊的暗纹，“它想……出来。被人看到。”
米蕊茉摇摇头。“它想被人看到？”
乙寺－海茶抿紧宽宽的嘴唇，想了想。“我不太会你们的语言。或者说，它……需要？需要出来？”
她像个园丁， 米蕊茉茫然地想，在照顾石头。
公主大声问道：“你们会雕刻东西吗？在阿苏瓦的大片废墟上，我看到很多美丽的雕塑。那些是戴沃人做的吗？”
乙寺－海茶手指弯曲，做了个难以辨认的手势。“我们造了一些墙，然后支达亚在墙上创造出图案。但在其他地方，我们亲自照顾石头，帮它们……成形。建造阿苏瓦时，支达亚和庭叩达亚依旧并肩工作。”她语气哀恸，“我们一起造了很多美好的事物。”
“是啊。我见过一些。”她环顾四周，“乙寺－飞椎呢？我想跟他谈谈。”
乙寺－海茶看起来局促不安。“我说了什么不好的话？我说你的语言，不如说赫尼斯第的凡人语。乙寺－飞椎说得比我好。”
“不是。”米蕊茉微笑着，“没什么不好。只是我和他谈到一些事，我想再跟他谈谈。”
“啊。他很快就能回来。他离开了这个地方。”
“那我能看着你干活儿吗？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乙寺－海茶回以微笑。“我不介意。如果你喜欢，我会告诉你石头的事。石头有故事。我们知道故事。有时我想，我们知道的它们的故事，比我们自己的还多。”
米蕊茉背靠石墙，坐了下来。乙寺－海茶继续她的工作，一边干活儿一边说话。米蕊茉从没怎么注意过岩石，但听着戴沃人低沉、悦耳的话语，她平生第一次用看待活物的眼光看待它们，就像看待植物和动物一样——乙寺－海茶他们无疑是这么看的。这些石头会动，只要历经世世代代的漫长时间。它们也会改变，但没有任何活物，包括希瑟，能在天空下存活那么久，从而目睹它们的变化。戴沃一族研究、积累，甚至可谓满怀爱意地栽培着大地的骨骼。他们欣赏闪耀的宝石和光亮的金属，但也尊重层层叠叠的砂石和粗重的火山岩玻璃。每块石头都有自己的传说，但若没有独特的视角和智慧，没人能理解石头讲述的悠久故事。乙寺－飞椎的妻子生有一对大大的眼睛，十根谨慎的手指，她深谙其道。米蕊茉被这奇异的生物深深触动，一时间，她只顾专心地聆听乙寺－海茶缓慢欢乐的描述，甚至忘记了自己的难过。
提阿摩感到一只手握住了自己的胳膊。
“是你吗？”史坦异神父的声音听上去有些不满。
“是我。”
“咱俩谁都不该上甲板。”文书官说，“施拉迪格会生气的。”
“施拉迪格应该生气。”提阿摩说，“我们被淇尔巴包围了。”话虽这么说，他却一动没动。封闭的舱室令他难以思考，而他脑海中旋转的念头似乎意义重大，不能因为害怕海怪就不了了之——虽然它们确实叫人害怕。
“我视力不好，”史坦异担忧地凝视着黑暗，伸出一只手搭在完好的眼睛前，挡住强风，“或许确实不该夜里在甲板上走动。但我……担心你，你出来太久了。”
“我知道。”提阿摩拍拍老人握紧栏杆的手，“我在考虑早先跟你说过的事——就是凯马瑞同班尼伽利打斗时，我想到的念头。”突然，他注意到船身抖动，便按下话头，“这是下锚了吗？”他转而问道。
“是啊。万途关的烽火没有点燃，约书亚怕在黑暗中离礁石太近，就打起信号灯，示意大家停下。”文书官在发抖，“但停下不动会让情况变得更糟。那些恶心的灰东西……”
“我们下甲板吧。反正也快要下雨了。”提阿摩背对栏杆，“回去温一温你的酒——我挺喜欢旱地人的这个习惯——再考虑一下三神剑。”他拉起牧师的手肘，领着对方走向舱门。
“这感觉明显好多了。”史坦异说。随着船只被抛进两道大浪之间的低谷，他紧贴在墙上，将摇晃的酒杯递给乌澜人，“我还是灭了煤炭为好，万一火盆倒下就糟了。天哪！希望其他人也能小心点儿。”
“估计施拉迪格没让多少人用火盆，甚至提灯，除了在甲板上。”提阿摩抿了口酒，咂咂嘴，“啊。不错。我们有特权，因为我们需要读书，而且时间紧迫。”
文书官缩回铺在地板上的床铺，随着船的动作而轻轻摇晃。“所以我们又该集中精力工作了。”他喝了一口，“请原谅，提阿摩，但有时你觉不觉得，把所有希望都押在三把剑上，其中两把还不在我们手中，到头来只会白费力气？”他盯着自己的酒。
“我接触这事比较晚。”提阿摩换个舒服的姿势。虽然船晃得厉害，但风哗哗吹动他在榕树上的家时，感觉和这差不太多。“如果一年前，你问我有多大可能登上一艘船，航向爱克兰去打败至高王——还有，我有多大可能会成为一名卷轴持有者，会见证凯马瑞的重生，会被泔蟹俘获，又被艾弗沙公爵和至高王之女所救……”他挥了挥手，“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一切都很不可思议。但等我们回忆往事，从这一刻到下一刻，所有的一切似乎又有种合乎逻辑的联系。也许有一天，得到并使用三神剑也会让人觉得理所当然。”
“这想法不错。”史坦异叹了口气，将微微滑落的眼罩推回到原位，“我更喜欢已经发生的事。这本书和那本书也许不同，但至少每本书都宣称自己获知了真相，并将其明显地展现出来。”
“也许有一天，我们也会出现在其他人的书里。”提阿摩面带微笑，“而且，不管写书的是谁，他都能明了这些事件的前因后果。但我们现在并没有这种优势。”他凑上前去，“好啦，在医师的手稿里，讲述悲伤如何铸造的段落在哪儿？”
“我想，在这儿。”史坦异在若干散乱的文稿中抽出一捆，“没错，是这儿。”他将其举到灯光下，眯起眼睛，“要不要我读给你听？”
提阿摩伸出手。他对文书官怀着由衷的好感，除了老医师莫吉纳，他从未与任何人如此亲近。“不。”他温和地说，“让我读吧。今晚就别再辛苦你那可怜的眼睛了。”
史坦异一边嘀咕，一边将文稿递给他。
“就是这些关于创造真言的内容，一直在我脑中挥之不去。”提阿摩说，“有没有可能，所有宝剑都是用这种强大的咒文制作的？”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史坦异一脸专注地问道。“至少在莫吉纳引用的部分里，尼西斯之书并没有提到这一点。所有宝剑都来自不同的地方，有一把还是凡人铸造的。”
“但肯定有什么东西能把它们联系到一起，” 提阿摩答道，“我想不出其他任何可能。不然，为何拥有它们会带给我们强大的力量？”他翻动纸页，“铸造宝剑时，强大的魔法会跟着灌入其中。正是那些无比强大的魔法，给了我们对抗风暴之王的力量！”
就在他说话的同时，呢斯淇之歌突然在外面响起，撕裂了哀嚎的海风。乐曲脉动，带着狂野的力量，形成奇异的声响，甚至比远处的雷鸣还令人不安。
“要是我们认识某个了解宝剑铸造过程的人就好了，什么人都行。”提阿摩沮丧地嘟囔道。他盯着莫吉纳珍贵、优美的文字，却并没有看进心里。呢斯淇的歌声越来越嘹亮，良久才转为颤音，又化为哀恸的尾音，渐渐减弱。“要是能跟打造米奈亚的戴沃人谈谈，那该多好——但艾欧莱尔说，他们在遥远的北方，离海霍特也有好远呢。而曾经铸造荆棘的纳班工匠，在几个世纪前就已经入土了。”他皱起眉头，“我们有那么多问题，却找不到多少答案。真叫人丧气啊，史坦异。感觉就像我们每前进一步，又稀里糊涂地后退了两步一样。”
提阿摩继续检查那些被反复翻阅过的纸页，研读伊奈那岐在阿苏瓦的地底熔炉铸造出悲伤的经过，文书官则一直保持着沉默。“这里，”小个子终于说，“我来读吧。”
“等一下。”史坦异说，“也许一个问题的答案，能同时解答两个问题。”
提阿摩抬起头。“什么意思？”他将思绪从面前的纸页收回。
“你不是还有个想法么？说我们总是陷入混乱——好像风暴之王故意让埃利加和约书亚针锋相对，好趁机实现他自己的目标。”
“怎么了？”
“也许他不光是要掩饰某个神秘目的。也许他同时也想隐藏三神剑的秘密。”
提阿摩心中一动。“如果约书亚与至高王的所有争端都是受了摆布，好让我们没法弄清使用三神剑的方法，那么答案就简单了——只要撇开乱七八糟的想法，也许我们很快就能看穿。”
“完全正确！”史坦异紧紧抓住这个念头，他不再像之前那么沉默，“完全正确。要么答案简单至极、一目了然，我们却被昼夜不停的战斗分了神；要么某个人或某个地方特别重要，但只要这对兄弟争战不休，我们就没法掌握。”
观塑者啊， 提阿摩暗暗惊叹，能与人分享我的念头——找到一个能理解，能质疑，能与之一同寻找真意的人——实在是太好了！ 这一刻，他甚至不再怀念自己在沼泽的家。他提高嗓音道：“说得太好了，史坦异。这一点很值得考虑。”
文书官红了脸，但自信地说：“我还记得，当我们从奈格利蒙出逃时，戴奥诺斯说过，北鬼似乎想让我们偏离特定的方向——当时是不想让我们进入阿德席特森林深处。比起杀了或抓到我们，他们更像是想……误导我们。”牧师抹了一把被冻红的鼻子，它还没从甲板之行中恢复过来，“我估计，他们是想阻止我们接近希瑟。”
提阿摩放下手中的纸页，反正以后还有足够的时间阅读。“这么说来，可能希瑟知道些什么——可能他们自己都没意识到！沙行者啊，真希望我们仔细询问过西蒙那小伙子，搞清楚他在不朽者身边的经历。”提阿摩站起来，走向舱门，“我去通知施拉迪格，说我们得跟亚纪都谈谈。”他停下脚步，“不知道她能不能从一艘船来到另一艘。如今的大海太危险了。”
史坦异耸耸肩。“反正问问也没什么害处。”
提阿摩停下脚步，随着船的摆动左右摇晃，突然又坐回地上。“等到明早，能安全上下船时再问也不迟。我们还有很多事可以着手。”他再度拾起纸页，“有许多可能，史坦异——许多可能！我们必须回溯所有经过的地方、所有见过的人，我们一直忙于应付眼前的事物。咱俩可以好好想想，当大家忙着摆脱追捕、参与战局时，有没有忽视什么重要的东西。”
“我们也可以跟其他人谈谈。施拉迪格就经历了不少，艾奎纳和约书亚显然也能回答不少问题。但我们不知该从哪儿问起。”牧师叹了口气，悲哀地摇摇头，“仁慈的安东啊，葛萝伊没跟我们在一起，真是太可惜了。她会知道从哪儿开始的。”
“你也说了：她不在这儿，宾拿比克也不在。所以我们必须自食其力。这是我们的使命，就像凯马瑞要在沙场上挥剑，约书亚要挑起决策的重担一样。”提阿摩看着腿上散开的纸堆，“你是对的，要知道从何开始确实很难。要是有人能告诉我们有关铸剑的详细情况就好了。但愿那些见闻没能随着时间而失落。”
一时间，两人坐在原地，陷入阴郁的沉默。呢斯淇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仿佛利刃一般，穿过喧嚣的暴风雨。
那东西实在过于庞大，一开始，米蕊茉完全弄不清它是什么。大块大块如黎明般明亮、质地好似天鹅绒的瓣片；一粒粒玻璃球般的闪亮露珠；还有棘刺，每根都像弯曲的黑色巨型木矛。似乎每个部分都必须分开看待，才能一一辨明。过了很久——或者感觉上过了很久——她才醒悟过来，在她眼前徐徐转动的庞然大物竟是……一朵玫瑰。它不停旋转，像被一只隐形的巨手捏住花茎，轻轻扭动。它的香气如此浓郁，让她感觉整片天地都充斥着这股味道，但在几乎被香气窒息的同时，她全身上下也因此充满了生机。
辽阔无边的草坪开始颤动。巨大的花朵下，泥土渐渐扭曲、上升。灰色的石头暴露出来，又高又尖，如鼹鼠般拱开地面，伸向阳光。随着它们摆脱大地，她才发觉，这一根根长石在地下全都连成一片。接着她又意识到，原来那是一只巨手，从地底一直往上抬升，与此同时，草坪和泥块则纷纷滑落。石指渐渐摊开，包住那朵玫瑰。然后，巨手合拢、捏紧，巨型玫瑰随之停止转动，慢慢消失在那毁灭性的压迫之下，只剩一片花瓣左右飘荡，落向地面。玫瑰死了……
米蕊茉挣扎着坐起，心脏在胸中怦怦直跳。山洞很暗，只有几颗戴沃晶石映出粉色的光芒。一切看上去都跟她迷迷糊糊睡着时一样，但她还是感觉到有些不同。
“乙寺－飞椎？”她呼唤道。一个影子从旁边的洞壁分离出来，凑近她，脑袋上下摆动。
“他还没回来。”说话的是乙寺－海茶。
“出了什么事？”米蕊茉的头一抽一抽地疼，像在睡眠中被莫名打中了似的，“刚才一定发生了什么。”
“这一次是很强烈。”乙寺－海茶显然很不安，她的眼睛比平时睁得更大，长指头一阵阵抽搐，“有些事……发生了变化——在阿苏瓦中心，大地的骨骼发生改变，”她搜肠刮肚，“已经有段时间了。现在变得更强。”
“什么样的变化？我们又该怎么办？”
“我们不知道。在乙寺－飞椎和其他人回来之前，我们什么都不办。”
“这地方快塌了，你我都听到了……你们却什么都不做？！甚至不逃跑？”
“它没……塌陷。不是这种改变。”乙寺－海茶将颤抖的手搭上米蕊茉的胳膊，“拜托。我的族人也很害怕。你会让大家感觉更糟。”
不等米蕊茉再次开口说话，一阵古怪又安静的震颤穿过了她的身体。也许正因为响声过于低沉，所以耳朵才听不到。整个石洞似乎都在倾斜——一时间，就连乙寺－海茶和蔼的怪脸也变得毫无生气。戴沃人手中的水晶棒原本发出玫瑰色的光，此时光线转暗、发冷，接着转成白色，然后变蓝。一切似乎都扭曲了。米蕊茉感觉自己朝一旁滑去，仿佛她没抓住旋转的世界，反被世界甩开了似的。
过了一会儿，水晶光线又变得温暖，山洞再一次恢复原状。
米蕊茉颤抖着呼吸几次，这才说道：“发生了……很糟……的事。”
乙寺－海茶站直蜷缩的身体，但仍摇摇晃晃。“我必须去看看其他人。乙寺－飞椎和我努力让他们不要害怕。没有砂断，没有地图厅，我们已经很难聚在一起了。”
米蕊茉浑身发抖，看着戴沃人离开。岩石围堵在四面八方，令她感觉自己像被囚禁在墓穴里。约书亚、老亚拿嘉和其他人担心的事正在发生，某种狂野的力量正在穿过海霍特的地底岩层，就像血液流经她的身体。毫无疑问，没多少时间了。
难道这里就是我的终点？ 她怀疑地想，在黑暗的地底深处，死得不明不白？
米蕊茉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入睡的，反正她又醒了——这次感觉比之前舒服些——她靠着洞壁挺直身子，脑袋下垫着斗篷兜帽。她的脖子又酸又痛，揉了一会儿之后，才发现有人蹲在自己的行囊旁。在戴沃水晶淡淡的粉光下，她只能看到一圈模糊的轮廓。
“嘿，你！你干什么？”
人影转过身，瞪大了眼睛。“你醒啦。”矮怪说。
“宾拿比克？”米蕊茉目瞪口呆，过来一会儿才猛然跳起，跑过去给他一个紧紧的拥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仁慈的圣母啊！宾拿比克！你在做什么？你怎么到这儿来的？”
“是戴沃人，他们发现我在楼梯上转悠。”等她把自己放下，矮怪说道，“我过来有段时间了，本不想吵醒你，但实在太饿，就想在行囊里翻翻……”
“我记得还有点面包，大概还有些干果。”她摸索着自己的行李，“见到你真高兴——不知道你后来怎么样！那个家伙，那个修士！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杀了他——或者该说，我释放了他。”宾拿比克摇摇头，“我说不准。有段时间，他又变回了过去的他，还提醒我提防北鬼……他怎么形容来着？……‘狡诈得远超想象’。”他接过米蕊茉递来的硬面包，“我以前见过他，那时他还有人性。我和西蒙在圣宏德朗教堂的废墟遇见的他。汉菲斯科和我算不上朋友——可看看他的眼睛……！这么残忍的事情不该发生在任何人身上。我们的敌人要为太多罪行负责。”
“你怎么看戴沃人？他们有没有告诉你带我来这儿的原因？”一个念头浮现在她脑海，“你现在也是囚犯了？”
“不知道囚犯这个词是否适合。”宾拿比克想了想，“是啊，乙寺－飞椎找到我，带我来这儿时说了不少。至少有一段说了不少。”
“什么意思？”
“地道里有士兵。”矮怪回答，“还有其他人——我想是北鬼，虽然我们只看到了士兵，没看到北鬼。不过戴沃人显然能感受到北鬼，我觉得他们不像在我面前装样子。他们被吓得魂不守舍。”
“北鬼？在这里？我还以为他们进不了城堡！”
宾拿比克耸耸肩。“谁知道呢？这里只能挡住他们那个不死的主子，但我相信，活着的北鬼也不怎么喜欢这儿。不管怎么说，过去我所认为的真相往往都出现了差错，搞得我现在对什么都不惊讶了。”
乙寺－飞椎走过来，弯腰蹲在二人旁边，带皮垫的衣服咯吱作响。虽然他有张和善、哀愁的脸，但米蕊茉还是觉得，他那细长的四肢活像在细网上择路而行的蜘蛛。
“你的同伴来了，安全无恙，米蕊茉。”
“很高兴你们找到了他。”
“我们刚刚找到他，”乙寺－飞椎带着明显的担忧，“就有凡人和贺革达亚经过地道。多亏我们有能耐藏住洞口，这才安全回来。”
“你们打算永远待在这里？这又有什么用？”与宾拿比克重逢的欣喜被冲淡了，她感到绝望再次袭来。周遭的世界正在面临可怕的灾难，他们却被困在孤立的山洞里。“难道你感觉不到发生了什么吗？你的族人都感觉到了。”
“我们当然能感觉到。”乙寺－飞椎似乎有些生气，“我们的感觉比你们敏锐。我们知道古老的事物正在变化——我们知道创造真言能达成什么效果。再加上石头也对我们说话了。但我们无力阻止正在发生的事，而且，一旦引起别人的注意，我们就完了。我们好不容易获得的自由也没意义了。”
“创造真言……？”宾拿比克刚开口，话还来不及问完，乙寺－海茶就出现了，用戴沃语柔声对她丈夫说了些什么。米蕊茉的目光越过她，看向另一边的洞壁。昏暗的光线中，其他戴沃人挤在一起，眼睛瞪得大大的，随着许多低垂和摇晃大脑袋的动作，互相轻声低语，显然惴惴不安。
乙寺－飞椎消瘦的脸上浮现出警惕的神情。“有人在外面。”他说。
“外面？”米蕊茉将行囊拉近，“什么意思？谁？”
“我们不知道。但在隐蔽的洞门外，有人正要进来。”他紧张地拍打双手，“不是凡人士兵，不管是谁，反正他有凌驾于事物之上的力量——我们将庭叩达亚的‘技术’发挥到极致，才藏住了这道门。”
“北鬼？”米蕊茉倒抽一口冷气。
“我们不知道！”乙寺－飞椎站起身，用细细的手臂环住乙寺－海茶，“我们只能希望，就算他们发现了这道门，也无法强行打开。我们没有其他办法了。”
“你们肯定还有其他出路，对吧？”
乙寺－飞椎垂下头。“我们冒了个险。隐藏两道门，会让它们都变得脆弱。事物已经很不平衡了，再使用过多‘技术’的话……”
“仁慈的圣母啊！”米蕊茉哀号道。愤怒与恐慌在她体内交战。“所以我们被困住了。”她转向宾拿比克，“愿上帝帮助我们吧，还有没有其他选择？”
矮怪一脸疲倦。“你是问要不要奋起一搏？当然，坎努克人不会坐以待毙。我们会说，Mindunob inik yat ——‘吾之家园，汝之坟墓。’”他笑声阴冷，“但显然，即便最凶悍的矮怪，也想既保住洞穴，又保住性命。”
“我找到了我的匕首。”米蕊茉用手指紧张地敲打着大腿，尽量保持声音稳定。困住了！他们被困在一个没有出路的地方，而北鬼就在门外！“仁慈的艾莱西亚，真希望我把弓带来了。我只有西蒙的白翎箭，但我相信，他会同意我用它来杀死北鬼。就算没有弓，我也能用它扎人。”
乙寺－飞椎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就算有把弓和满满一袋未冬弥右的好箭，你也不可能从贺革达亚手中救出自己，更别说你只有一把匕首。”
“我没觉得我们能救出自己。”米蕊茉厉声道，“但我们不会像吓坏的小孩子，任凭他们处置。”她吸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你很强壮，乙寺－飞椎——你把我带来这里时，我能感觉到这一点。你不会任由他们杀掉你吧？”
“可战斗不是我们的行事之道。”乙寺－海茶开口，“我们一直不够强大——至少不是那种强大。”
“那就站一边儿去。”米蕊茉感觉自己就像酒馆里最爱自吹自擂的讨厌鬼。可光是想到即将发生的事，已经令她十分痛苦了，再加上身边这些哆哆嗦嗦、手足无措的戴沃人，她的决心更是饱受打击。藏在心底的恐惧像个大洞，一旦她落进洞里，就会不停地往下坠。“带我们到门口。宾拿比克，至少捡几块石头吧。仁慈的上帝知道，这地方遍地都是石头。”
蜷缩的戴沃人怀疑地看着他俩，好像光是准备抵抗，已经让二人变得跟外面的敌人一样危险了。米蕊茉和宾拿比克尽快收集了一堆石头。宾拿比克拆开手杖，将带刀子的部分插进腰带，备好了吹管。
“最好还是先用这个。”他将一支飞镖装进吹管，“看到一名同伴莫名地死去，也许会让他们迟疑一下。”
门口看起来就像另一片带条纹的洞壁，但等米蕊茉和矮怪站在门前，一道微弱的银线渐渐渗过了石面。
“愿努言引导我们！”乙寺－飞椎哀怨地说，“他们正在破坏结界！”他的同伴们齐声发出惊恐的惨叫。
银光渗透了岩石表面，横向流过大概一条手臂的长度，又开始下降。整个长方形区域都被光圈环绕后，那块石面慢慢朝内旋转，摩擦着洞底，发出刺耳的声响。米蕊茉满心恐惧，死盯着被缓缓打开的门，四肢不住地颤抖。
“不要走到我面前。”宾拿比克耳语道，“我会告诉你什么时候行动。”
门被打开一半，一个人影出现在狭窄的缝隙中，宾拿比克将吹管举到嘴边。只见黑影踉踉跄跄倒在地上。戴沃人发出恐惧的呻吟。
“你射中他了！”米蕊茉欢呼起来。她举起一块石头，准备在宾拿比克装填飞镖的间隙，挡住下一个穿门而入的敌人……但是，并没人进门。
“他们在等。”米蕊茉对矮怪耳语，“他们看到了第一个进门的下场。”
“但我什么都没做！”宾拿比克说，“我的飞镖还没吹出去呢。”
人影抬起头。“关……上……门。” 每个字眼似乎都要经过一番痛苦的挣扎，“他们……在后面……”
米蕊茉惊讶地倒抽一口气。“柯扎哈！”
宾拿比克先是盯着她，然后转向再次瘫倒的修士。他将手杖放下，朝前跑去。
“柯扎哈？”米蕊茉慢慢地摇摇头，“你怎么在这儿？”
戴沃人冲过她身旁，匆忙关上洞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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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东保佑我们！实在太可怕了！”
约书亚淡淡一笑。“是啊。这种鬼天气，只有疯子才会乘船出海。”
“别开玩笑了。”艾奎纳惊恐地低吼着，“别拿船开玩笑，风暴也不行。”
“我没开玩笑。”船舱再度倾斜，王子抓紧了椅子，“就因为害怕天上的星星，我们便匆忙赶去作战，难道还不算疯子？”
公爵瞪起眼睛。“我们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天堂有知，我不想来，但我们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我们已经走到这一步了。”约书亚同意，“让我们感谢上帝吧，渥莎娃、孩子们，还有你的桂棠，如今都安全地待在纳班。”
“在泔蟹入侵之前，那里还算安全。”想到那可怕的巢穴，艾奎纳不禁龇牙咧嘴，“在淇尔巴决定上岸之前，那里还算安全。”
“操心的是谁？”约书亚温和地问，“是瓦尔兰。在我看来，他已经成了个有担当的年轻人，手下还有足够多的纳班军队。我们的夫人比我们安全得多。”
船只战栗着被高高抛起。艾奎纳只想找人说说话，说什么都行。在他耳中，船板似乎快要裂开了。“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既然米蕊茉告诉我们，呢斯淇是不朽者的表亲，那我们怎么能相信他们呢？何以见得他们更喜欢我们，而不是北鬼？”就像听到了他的话，呢斯淇的歌声再度响起，古怪而响亮的声音盖过了尖啸的狂风。
“他们就是这样。”约书亚大声说，“为救米蕊茉，一位观海者甚至牺牲了性命。你还需要更有说服力的答案吗？”
“但他们没把淇尔巴赶到能让我安心的地方。”他画了个圣树标记，“约书亚，我们已经被袭击三次了！”
“要不是楠·丽术和她的兄弟姐妹，我们无疑会遭到更多袭击。”约书亚说，“你上过甲板，见过那些可恨的东西在周围游来游去。大海都被它们填满了。”
艾奎纳阴沉地点点头。他确实见过那些淇尔巴——见得太多了——它们在船队周围涌动，像桶里的泥鳅一样活跃，还好几次登上了旗舰，有一次甚至是在白天。虽然肋骨疼痛不已，公爵依然手刃了两只尖叫的怪物，又花了好几个小时，努力洗掉沾在手上和脸上油腻、恶臭的血。“我知道。”他最后说，“它们就像被敌人派来，故意拖住我们的脚步似的。”
“也许就是如此。”约书亚往杯里倒了些酒，“我只是奇怪，淇尔巴开始活跃的时间，居然跟泔蟹从沼泽倾巢而出的时间差不多。敌人的手伸得很长啊，艾奎纳。”
“小个子提阿摩相信，那正是我们在泔蟹巢找到他时，敌人在做的事——风暴之矛设法利用他和其他乌澜人，对那些虫子发出指令。”想到提阿摩的同胞像蜡烛一样，被泔蟹利用、消耗，然后丢弃，再想到成百上千的纳班海员被淇尔巴拖走，死相凄惨，艾奎纳不由握紧了拳头，真想找个东西来揍一顿。“什么样的魔鬼能做出这种事，约书亚？什么样的敌人，我们既看不见又打不着？”
“有史以来最强大的敌人。”王子抿了口酒，随着船只再度被抛起，他的身子也摇摇晃晃，“不论付出什么代价，我们都要打败的敌人。”
舱门打开，凯马瑞稳住自己，走了进来，剑鞘蹭过门框。老骑士斗篷上的水一滴滴落在地板上。
“楠·丽术怎么说？”约书亚一边给凯马瑞倒酒，一边问道，“恩莫庭之宝号能再支撑一个晚上吗？”
老人喝干了酒，盯着杯底的残渣。
“凯马瑞？”约书亚凑近些，“楠·丽术怎么说？”
过了一会儿，老骑士才抬起头。“我睡不着。”
王子担忧地与艾奎纳对视一眼。“我不明白。”
“我一直在甲板上。”
看着地板上的水洼，艾奎纳觉得这很明显。老骑士似乎比平时还更心烦意乱。“凯马瑞，出了什么事？”
“我睡不着。这把剑出现在我梦里。”他握着荆棘的剑柄，时松时紧，“我听见它……对我歌唱。”凯马瑞将它从鞘里拉出一截，露出一段纯粹的黑色剑身。“我多年来都带着这把剑。”他努力寻找合适的字眼，“我……有时能感觉到它，尤其是在战场上。但从没像现在这样。我觉得……我觉得，它是活的。”
约书亚疑心重重地看着那把剑。“也许你不该带着它，凯马瑞。你被迫带着它太久了。先把它放在安全的地方吧。”
“不行。”老人摇摇头，声音沉重，“不能置之不理。有些事要尽快弄明白。我们还不清楚，如何使用三神剑对付我们的敌人。如你所言，时间就快到了。也许我能搞清它唱的歌。也许……”
王子举起手，像要同他争论，最后还是垂了下去。“就按你说的办吧。你是荆棘的主人。”
凯马瑞严肃地抬起头。“果真如此吗？虽然我曾经这么认为。”
“来吧，再喝点儿酒。”艾奎纳催促道。他本想从凳子上站起，最后还是放弃了。同淇尔巴的战斗延缓了他的康复。他皱着眉头，示意约书亚帮忙倒满老人的杯子。“又是狂风，又是大浪，我们就像杯里的骰子，心烦意乱也不足为奇。”
“艾奎纳说得对。”约书亚露出微笑，“拿着，喝了它。”船舱再度倾斜，酒洒到他的手腕上，“来，趁杯里的酒比地上更多，喝吧。”
凯马瑞沉默了很久。“我必须同你谈谈，约书亚。”他唐突地说，“我的灵魂压着一副重担。”
王子迷惑不解，等他说下去。
老骑士转向公爵，几乎面如死灰。“拜托，艾奎纳，我必须跟约书亚单独谈。”
“我是你的朋友，凯马瑞。”公爵说，“是我把你找回来的，如果真要怪罪，那也是我的错。要是你有麻烦，我也想帮上忙。”
“这是我一生的耻辱。虽然我不想告诉约书亚，但他有权知道。我因恐惧这把剑而无法成眠，必是上帝因我的秘密罪行降下的惩罚。我祈祷过，如果我能弥补这件事，希望他加给我力量，让我能掌控荆棘与另外两把神剑。但是，拜托了，我不想向你也袒露这份耻辱。”凯马瑞看上去真的很苍老，面容松弛，眼神游移。“拜托，求你了。”
艾奎纳糊里糊涂，又觉脊背发凉，只好点了点头。“当然。如你所愿，凯马瑞。”
艾奎纳正在盘算，要不要在狭窄的过道里再等一等，舱门终于开了，凯马瑞走了出来。老骑士在低矮的天花板下弓着身子，与他擦肩而过。不等艾奎纳开口，凯马瑞已经穿过廊道，身子随着恩莫庭之宝号在风暴中左右摇晃，反复撞向墙面。
艾奎纳敲了敲舱门，但没听到王子应答。他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只见王子盯着灯，形容枯槁，一副仿佛自己死期将至的模样。
“约书亚？”
王子抬起手，动作如被丝线牵引。他看上去像是被彻底吸干了灵魂，话语平板而低哑。“走开，艾奎纳。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公爵犹豫了一下，但约书亚的神情明白无误地表明：不论刚才发生了什么，此时此刻，除了让王子单独静一静，他什么忙都帮不上。
“什么时候你想谈谈，派人来叫我。”艾奎纳退出了房间。约书亚既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只是盯着灯，仿佛只有那东西能引领自己走出彻底的黑暗。
“我正在努力搞懂。”米蕊茉头痛不已，“再说一遍三神剑的事。”
感觉上，她已经同戴沃人待了好几天：身处海霍特地下的坚固岩堡，很难搞清确切的时间。羞怯的地底居民始终对她恭恭敬敬，但就是不肯放她离开。米蕊茉争辩过、恳求过，甚至还发了很长时间的脾气，要求对方释放自己，又是威胁又是诅咒。她发火时，戴沃人一直在担忧地互相嘀咕，似乎因她的狂怒而震惊不安，令她几乎为自己感到羞愧。但同怒火一样，这份尴尬很快也就消散了。
说到底， 她认定，我又不是自己想来的。他们自认为有好理由，那就让他们继续这么想吧。我干嘛相信他们。
虽说无法接受，但她好歹知道了自己被扣押的理由。另外，戴沃人几乎从不睡觉，偶尔才会有几人离开这宽敞的洞穴。不管他们有没有把所有真相都和盘托出，她相信，外面确实有什么东西，把这些细瘦的大眼生物吓得够戗。
“三神剑，”乙寺－飞椎说，“好的，我会努力清楚解释。瞧，白翎箭不是我们制作的，但你知道我们很了解它，对吧？”
“对。”看起来，他们似乎确实知道她的鞍囊里有个重要东西，虽然也有可能，他们只是临时编了个故事。
“我们虽未制作白翎箭，但制箭者的工艺是从我们这儿学来的。至于三神剑，那确实由我们打造，我们与它们的联系密不可分。”
“你们打造了三神剑？”这一点与她所知的事实不符，令她困惑不已，“我知道你们替瑞摩加的艾弗特打造了米奈亚——但其他两把不是吧？亚拿嘉说，悲伤剑是伊奈那岐亲自打造的。”
“别提他的名字！”其他几个戴沃人抬起头，不安地对乙寺－飞椎讲了几句。然后，他转向米蕊茉。“别提他的名字。比起前几个世纪，如今他离我们更近了。不要引起他的注意！”
这就像跟满满一洞的史坦异待在一起， 米蕊茉心想。他们好像什么都怕。 当然了，宾拿比克也说过同样的话。“好吧。我不会再提……他的名字。但这不是重点。有个学识渊博的人说过……他……在阿苏瓦的熔炉里亲自铸成了悲伤剑。”
戴沃人叹了口气。“是这样。但我们曾是阿苏瓦的铁匠——至少我们有些族人是……他们也是航渡者之子，却没能逃脱支达亚主人的摆布，最终在城堡陷落时全部死去。他们和我们，是同一血脉的两条分支。”乙寺－飞椎用戴沃语哀声吟诵道，他的妻子乙寺－海茶同声应和，“他用‘塑形之锤’——我们的锤子——还有我们教给他的创造真言铸造了那把剑。甚至很有可能，它就出于我们的高等工匠之手。在那可怕的一瞬间，不论我们一族分散在世界何处……我们都感受到悲伤被打造成形。这份痛苦一直陪伴着我们。”他沉默良久，“支达亚竟会允许这种事发生，”最后他说，“这也是我们离弃他们的原因之一。光是这一件事，我们就受到了极大的伤害，至今未能恢复。”
“那，荆棘呢？”
乙寺－飞椎点了点沉重的脑袋。“纳班的凡人铁匠试图利用那块星铁，但他们做不到。于是他们找来我们某些血亲，偷偷带进皇帝的宫殿。虽然大部分凡人认为，我们那些外貌奇妙的血亲只会观察大海、保护船只，但其中少数一些依然懂得创造和塑形的古老知识。他们毕竟是庭叩达亚，即使他们选择留在了海边。”
“庭叩达亚？”公主花了好一阵儿才反应过来，“你是说甘·依苔……可他们是呢斯淇啊！”
“我们都是海洋之子。”戴沃人庄严地说，“当初有些人决定留在海边，那片大海永远隔开了我们和孕育我们的华庭。还有些人选择了更隐秘的去处，比如黑暗的地底，从事塑造岩石的工艺。你瞧，不像我们的表亲支达亚与贺革达亚，我们航渡者之子不但能塑造其他事物的外形，还能改变自己。”
米蕊茉目瞪口呆。“你们……你们跟呢斯淇是同族？”为何第一眼看到乙寺－飞椎时，她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现在终于她明白了。他骨子里的气质，他的举手一投足，都让她想起了甘·依苔，尽管他们的外表一点都不相像！
“我们已经不一样了。改变自己的行为持续了几个世代，而且变的不只是外表。但彼此间也有很大一部分没变。黎明之子和流云之子是我们的表亲，观海者则是我们的兄弟姐妹。”
米蕊茉瘫坐回去，试着理解刚才听到的话。“所以说，你们和呢斯淇是同族，而呢斯淇锻造了荆棘。”她摇摇头，“也就是说，你能感应到所有三神剑——比感应到白翎箭还清楚？”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涌上心头，“那你们肯定知道光锥在哪儿——也就是神剑米奈亚！”
乙寺－飞椎哀伤地笑了。“是啊，虽然你们的圣王约翰在剑上加了许多祷文和圣物，还有其他凡人的伎俩，也许是希望以此掩盖它的真实身份。但你了解自己的胳膊和手掌，对吧，米蕊茉公主？就算裹着衣服和手套，难道你会感觉不到它们和你连接在一起？”
她那伟大的祖父竟会千方百计掩饰光锥的来历，真是令人不可思议。难道这件武器让他心怀羞愧？可为什么呢？“既然你们这么了解三神剑，那你能告诉我光锥在哪儿吗？”
“不，我没法准确地说‘它在这儿还是那儿’。但它就在附近。几千步以内。”
米蕊茉确定，这就是说，它可能在城堡里，也可能在城堡之下。虽然没多大帮助，但至少她父亲没把它丢进海里，或是送往纳斯卡都。“你们来到这儿，是因为知道三神剑在这里吗？”
“不。我们是要逃离其他东西，从我们在北方的城市流亡而来。我们早知道这里有两把神剑，但在当时，这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于是我们穿过地道，来到了这个地方。可当我们离阿苏瓦越来越近，才渐渐发觉，还有其他可怕的力量正在运转。”
“所以你们被夹在中间，不知该往哪边跑。”虽然语气有些不以为然，但她心里明白，戴沃人面临的状况跟她差不多。她也因大势所趋，先是逃离了父亲，想离父亲越远越好；现在又冒着自己和朋友的生命危险，回来找他；同时她还担心，假如真的成功，到底会发生什么。米蕊茉将这些没用的念头推到一边。“请原谅，乙寺－飞椎。我只是厌倦了一直坐在这里，仅此而已。”
在这里度过的第一天，她虽因被软禁而愤愤不平，但能休息片刻，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可眼下，她极度渴望继续上路，她想行动、想做些什么，不管什么都好。不然她会困在自己的思绪中。它们的纠缠令她相当痛苦。
“我们真的很抱歉，米蕊茉。你可以走走路，活动一下。我们已尽力给了你需要的一切。”
她意识到，对他们来说幸运的是，行囊里还有剩下的干粮。如果她要靠戴沃人的食物——真菌和令人发怵的地底小动物——过活，那她肯定不会乖乖就范的。“只要你们还扣押着我，就满足不了我的需要。”她说，“无论你怎么解释，这一点都不会改变。”
“让你出去太危险了。”
米蕊茉咽下愤怒的回应。她已经厌倦了这些车轱辘话。她需要认真考虑。
乙寺－海茶手持平底的弧形工具，从洞壁上刮下一些泥。米蕊茉不清楚乙寺－飞椎的妻子在干吗，但她似乎自得其乐，还轻轻地哼着歌。米蕊茉越听越入迷。它只比耳语稍响一些，但其中蕴藏着强大又复杂的力量，就像甘·依苔的歌声一样。乙寺－海茶一边哼唱，一边轻挥着修长优雅的双手，音乐与动作浑如一体。米蕊茉在她身边坐了半晌，怔怔地看着。
“你在做什么东西？”在歌声停顿的间隙，她问道。
戴沃人抬起头，奇异的脸庞露出微笑。“这是s'h'rosa ——这片石头穿过其他石头……”在玫瑰色的水晶光芒映照下，她指着一道模模糊糊的暗纹，“它想……出来。被人看到。”
米蕊茉摇摇头。“它想被人看到？”
乙寺－海茶抿紧宽宽的嘴唇，想了想。“我不太会你们的语言。或者说，它……需要？需要出来？”
她像个园丁， 米蕊茉茫然地想，在照顾石头。
公主大声问道：“你们会雕刻东西吗？在阿苏瓦的大片废墟上，我看到很多美丽的雕塑。那些是戴沃人做的吗？”
乙寺－海茶手指弯曲，做了个难以辨认的手势。“我们造了一些墙，然后支达亚在墙上创造出图案。但在其他地方，我们亲自照顾石头，帮它们……成形。建造阿苏瓦时，支达亚和庭叩达亚依旧并肩工作。”她语气哀恸，“我们一起造了很多美好的事物。”
“是啊。我见过一些。”她环顾四周，“乙寺－飞椎呢？我想跟他谈谈。”
乙寺－海茶看起来局促不安。“我说了什么不好的话？我说你的语言，不如说赫尼斯第的凡人语。乙寺－飞椎说得比我好。”
“不是。”米蕊茉微笑着，“没什么不好。只是我和他谈到一些事，我想再跟他谈谈。”
“啊。他很快就能回来。他离开了这个地方。”
“那我能看着你干活儿吗？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乙寺－海茶回以微笑。“我不介意。如果你喜欢，我会告诉你石头的事。石头有故事。我们知道故事。有时我想，我们知道的它们的故事，比我们自己的还多。”
米蕊茉背靠石墙，坐了下来。乙寺－海茶继续她的工作，一边干活儿一边说话。米蕊茉从没怎么注意过岩石，但听着戴沃人低沉、悦耳的话语，她平生第一次用看待活物的眼光看待它们，就像看待植物和动物一样——乙寺－海茶他们无疑是这么看的。这些石头会动，只要历经世世代代的漫长时间。它们也会改变，但没有任何活物，包括希瑟，能在天空下存活那么久，从而目睹它们的变化。戴沃一族研究、积累，甚至可谓满怀爱意地栽培着大地的骨骼。他们欣赏闪耀的宝石和光亮的金属，但也尊重层层叠叠的砂石和粗重的火山岩玻璃。每块石头都有自己的传说，但若没有独特的视角和智慧，没人能理解石头讲述的悠久故事。乙寺－飞椎的妻子生有一对大大的眼睛，十根谨慎的手指，她深谙其道。米蕊茉被这奇异的生物深深触动，一时间，她只顾专心地聆听乙寺－海茶缓慢欢乐的描述，甚至忘记了自己的难过。
提阿摩感到一只手握住了自己的胳膊。
“是你吗？”史坦异神父的声音听上去有些不满。
“是我。”
“咱俩谁都不该上甲板。”文书官说，“施拉迪格会生气的。”
“施拉迪格应该生气。”提阿摩说，“我们被淇尔巴包围了。”话虽这么说，他却一动没动。封闭的舱室令他难以思考，而他脑海中旋转的念头似乎意义重大，不能因为害怕海怪就不了了之——虽然它们确实叫人害怕。
“我视力不好，”史坦异担忧地凝视着黑暗，伸出一只手搭在完好的眼睛前，挡住强风，“或许确实不该夜里在甲板上走动。但我……担心你，你出来太久了。”
“我知道。”提阿摩拍拍老人握紧栏杆的手，“我在考虑早先跟你说过的事——就是凯马瑞同班尼伽利打斗时，我想到的念头。”突然，他注意到船身抖动，便按下话头，“这是下锚了吗？”他转而问道。
“是啊。万途关的烽火没有点燃，约书亚怕在黑暗中离礁石太近，就打起信号灯，示意大家停下。”文书官在发抖，“但停下不动会让情况变得更糟。那些恶心的灰东西……”
“我们下甲板吧。反正也快要下雨了。”提阿摩背对栏杆，“回去温一温你的酒——我挺喜欢旱地人的这个习惯——再考虑一下三神剑。”他拉起牧师的手肘，领着对方走向舱门。
“这感觉明显好多了。”史坦异说。随着船只被抛进两道大浪之间的低谷，他紧贴在墙上，将摇晃的酒杯递给乌澜人，“我还是灭了煤炭为好，万一火盆倒下就糟了。天哪！希望其他人也能小心点儿。”
“估计施拉迪格没让多少人用火盆，甚至提灯，除了在甲板上。”提阿摩抿了口酒，咂咂嘴，“啊。不错。我们有特权，因为我们需要读书，而且时间紧迫。”
文书官缩回铺在地板上的床铺，随着船的动作而轻轻摇晃。“所以我们又该集中精力工作了。”他喝了一口，“请原谅，提阿摩，但有时你觉不觉得，把所有希望都押在三把剑上，其中两把还不在我们手中，到头来只会白费力气？”他盯着自己的酒。
“我接触这事比较晚。”提阿摩换个舒服的姿势。虽然船晃得厉害，但风哗哗吹动他在榕树上的家时，感觉和这差不太多。“如果一年前，你问我有多大可能登上一艘船，航向爱克兰去打败至高王——还有，我有多大可能会成为一名卷轴持有者，会见证凯马瑞的重生，会被泔蟹俘获，又被艾弗沙公爵和至高王之女所救……”他挥了挥手，“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一切都很不可思议。但等我们回忆往事，从这一刻到下一刻，所有的一切似乎又有种合乎逻辑的联系。也许有一天，得到并使用三神剑也会让人觉得理所当然。”
“这想法不错。”史坦异叹了口气，将微微滑落的眼罩推回到原位，“我更喜欢已经发生的事。这本书和那本书也许不同，但至少每本书都宣称自己获知了真相，并将其明显地展现出来。”
“也许有一天，我们也会出现在其他人的书里。”提阿摩面带微笑，“而且，不管写书的是谁，他都能明了这些事件的前因后果。但我们现在并没有这种优势。”他凑上前去，“好啦，在医师的手稿里，讲述悲伤如何铸造的段落在哪儿？”
“我想，在这儿。”史坦异在若干散乱的文稿中抽出一捆，“没错，是这儿。”他将其举到灯光下，眯起眼睛，“要不要我读给你听？”
提阿摩伸出手。他对文书官怀着由衷的好感，除了老医师莫吉纳，他从未与任何人如此亲近。“不。”他温和地说，“让我读吧。今晚就别再辛苦你那可怜的眼睛了。”
史坦异一边嘀咕，一边将文稿递给他。
“就是这些关于创造真言的内容，一直在我脑中挥之不去。”提阿摩说，“有没有可能，所有宝剑都是用这种强大的咒文制作的？”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史坦异一脸专注地问道。“至少在莫吉纳引用的部分里，尼西斯之书并没有提到这一点。所有宝剑都来自不同的地方，有一把还是凡人铸造的。”
“但肯定有什么东西能把它们联系到一起，” 提阿摩答道，“我想不出其他任何可能。不然，为何拥有它们会带给我们强大的力量？”他翻动纸页，“铸造宝剑时，强大的魔法会跟着灌入其中。正是那些无比强大的魔法，给了我们对抗风暴之王的力量！”
就在他说话的同时，呢斯淇之歌突然在外面响起，撕裂了哀嚎的海风。乐曲脉动，带着狂野的力量，形成奇异的声响，甚至比远处的雷鸣还令人不安。
“要是我们认识某个了解宝剑铸造过程的人就好了，什么人都行。”提阿摩沮丧地嘟囔道。他盯着莫吉纳珍贵、优美的文字，却并没有看进心里。呢斯淇的歌声越来越嘹亮，良久才转为颤音，又化为哀恸的尾音，渐渐减弱。“要是能跟打造米奈亚的戴沃人谈谈，那该多好——但艾欧莱尔说，他们在遥远的北方，离海霍特也有好远呢。而曾经铸造荆棘的纳班工匠，在几个世纪前就已经入土了。”他皱起眉头，“我们有那么多问题，却找不到多少答案。真叫人丧气啊，史坦异。感觉就像我们每前进一步，又稀里糊涂地后退了两步一样。”
提阿摩继续检查那些被反复翻阅过的纸页，研读伊奈那岐在阿苏瓦的地底熔炉铸造出悲伤的经过，文书官则一直保持着沉默。“这里，”小个子终于说，“我来读吧。”
“等一下。”史坦异说，“也许一个问题的答案，能同时解答两个问题。”
提阿摩抬起头。“什么意思？”他将思绪从面前的纸页收回。
“你不是还有个想法么？说我们总是陷入混乱——好像风暴之王故意让埃利加和约书亚针锋相对，好趁机实现他自己的目标。”
“怎么了？”
“也许他不光是要掩饰某个神秘目的。也许他同时也想隐藏三神剑的秘密。”
提阿摩心中一动。“如果约书亚与至高王的所有争端都是受了摆布，好让我们没法弄清使用三神剑的方法，那么答案就简单了——只要撇开乱七八糟的想法，也许我们很快就能看穿。”
“完全正确！”史坦异紧紧抓住这个念头，他不再像之前那么沉默，“完全正确。要么答案简单至极、一目了然，我们却被昼夜不停的战斗分了神；要么某个人或某个地方特别重要，但只要这对兄弟争战不休，我们就没法掌握。”
观塑者啊， 提阿摩暗暗惊叹，能与人分享我的念头——找到一个能理解，能质疑，能与之一同寻找真意的人——实在是太好了！ 这一刻，他甚至不再怀念自己在沼泽的家。他提高嗓音道：“说得太好了，史坦异。这一点很值得考虑。”
文书官红了脸，但自信地说：“我还记得，当我们从奈格利蒙出逃时，戴奥诺斯说过，北鬼似乎想让我们偏离特定的方向——当时是不想让我们进入阿德席特森林深处。比起杀了或抓到我们，他们更像是想……误导我们。”牧师抹了一把被冻红的鼻子，它还没从甲板之行中恢复过来，“我估计，他们是想阻止我们接近希瑟。”
提阿摩放下手中的纸页，反正以后还有足够的时间阅读。“这么说来，可能希瑟知道些什么——可能他们自己都没意识到！沙行者啊，真希望我们仔细询问过西蒙那小伙子，搞清楚他在不朽者身边的经历。”提阿摩站起来，走向舱门，“我去通知施拉迪格，说我们得跟亚纪都谈谈。”他停下脚步，“不知道她能不能从一艘船来到另一艘。如今的大海太危险了。”
史坦异耸耸肩。“反正问问也没什么害处。”
提阿摩停下脚步，随着船的摆动左右摇晃，突然又坐回地上。“等到明早，能安全上下船时再问也不迟。我们还有很多事可以着手。”他再度拾起纸页，“有许多可能，史坦异——许多可能！我们必须回溯所有经过的地方、所有见过的人，我们一直忙于应付眼前的事物。咱俩可以好好想想，当大家忙着摆脱追捕、参与战局时，有没有忽视什么重要的东西。”
“我们也可以跟其他人谈谈。施拉迪格就经历了不少，艾奎纳和约书亚显然也能回答不少问题。但我们不知该从哪儿问起。”牧师叹了口气，悲哀地摇摇头，“仁慈的安东啊，葛萝伊没跟我们在一起，真是太可惜了。她会知道从哪儿开始的。”
“你也说了：她不在这儿，宾拿比克也不在。所以我们必须自食其力。这是我们的使命，就像凯马瑞要在沙场上挥剑，约书亚要挑起决策的重担一样。”提阿摩看着腿上散开的纸堆，“你是对的，要知道从何开始确实很难。要是有人能告诉我们有关铸剑的详细情况就好了。但愿那些见闻没能随着时间而失落。”
一时间，两人坐在原地，陷入阴郁的沉默。呢斯淇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仿佛利刃一般，穿过喧嚣的暴风雨。
那东西实在过于庞大，一开始，米蕊茉完全弄不清它是什么。大块大块如黎明般明亮、质地好似天鹅绒的瓣片；一粒粒玻璃球般的闪亮露珠；还有棘刺，每根都像弯曲的黑色巨型木矛。似乎每个部分都必须分开看待，才能一一辨明。过了很久——或者感觉上过了很久——她才醒悟过来，在她眼前徐徐转动的庞然大物竟是……一朵玫瑰。它不停旋转，像被一只隐形的巨手捏住花茎，轻轻扭动。它的香气如此浓郁，让她感觉整片天地都充斥着这股味道，但在几乎被香气窒息的同时，她全身上下也因此充满了生机。
辽阔无边的草坪开始颤动。巨大的花朵下，泥土渐渐扭曲、上升。灰色的石头暴露出来，又高又尖，如鼹鼠般拱开地面，伸向阳光。随着它们摆脱大地，她才发觉，这一根根长石在地下全都连成一片。接着她又意识到，原来那是一只巨手，从地底一直往上抬升，与此同时，草坪和泥块则纷纷滑落。石指渐渐摊开，包住那朵玫瑰。然后，巨手合拢、捏紧，巨型玫瑰随之停止转动，慢慢消失在那毁灭性的压迫之下，只剩一片花瓣左右飘荡，落向地面。玫瑰死了……
米蕊茉挣扎着坐起，心脏在胸中怦怦直跳。山洞很暗，只有几颗戴沃晶石映出粉色的光芒。一切看上去都跟她迷迷糊糊睡着时一样，但她还是感觉到有些不同。
“乙寺－飞椎？”她呼唤道。一个影子从旁边的洞壁分离出来，凑近她，脑袋上下摆动。
“他还没回来。”说话的是乙寺－海茶。
“出了什么事？”米蕊茉的头一抽一抽地疼，像在睡眠中被莫名打中了似的，“刚才一定发生了什么。”
“这一次是很强烈。”乙寺－海茶显然很不安，她的眼睛比平时睁得更大，长指头一阵阵抽搐，“有些事……发生了变化——在阿苏瓦中心，大地的骨骼发生改变，”她搜肠刮肚，“已经有段时间了。现在变得更强。”
“什么样的变化？我们又该怎么办？”
“我们不知道。在乙寺－飞椎和其他人回来之前，我们什么都不办。”
“这地方快塌了，你我都听到了……你们却什么都不做？！甚至不逃跑？”
“它没……塌陷。不是这种改变。”乙寺－海茶将颤抖的手搭上米蕊茉的胳膊，“拜托。我的族人也很害怕。你会让大家感觉更糟。”
不等米蕊茉再次开口说话，一阵古怪又安静的震颤穿过了她的身体。也许正因为响声过于低沉，所以耳朵才听不到。整个石洞似乎都在倾斜——一时间，就连乙寺－海茶和蔼的怪脸也变得毫无生气。戴沃人手中的水晶棒原本发出玫瑰色的光，此时光线转暗、发冷，接着转成白色，然后变蓝。一切似乎都扭曲了。米蕊茉感觉自己朝一旁滑去，仿佛她没抓住旋转的世界，反被世界甩开了似的。
过了一会儿，水晶光线又变得温暖，山洞再一次恢复原状。
米蕊茉颤抖着呼吸几次，这才说道：“发生了……很糟……的事。”
乙寺－海茶站直蜷缩的身体，但仍摇摇晃晃。“我必须去看看其他人。乙寺－飞椎和我努力让他们不要害怕。没有砂断，没有地图厅，我们已经很难聚在一起了。”
米蕊茉浑身发抖，看着戴沃人离开。岩石围堵在四面八方，令她感觉自己像被囚禁在墓穴里。约书亚、老亚拿嘉和其他人担心的事正在发生，某种狂野的力量正在穿过海霍特的地底岩层，就像血液流经她的身体。毫无疑问，没多少时间了。
难道这里就是我的终点？ 她怀疑地想，在黑暗的地底深处，死得不明不白？
米蕊茉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入睡的，反正她又醒了——这次感觉比之前舒服些——她靠着洞壁挺直身子，脑袋下垫着斗篷兜帽。她的脖子又酸又痛，揉了一会儿之后，才发现有人蹲在自己的行囊旁。在戴沃水晶淡淡的粉光下，她只能看到一圈模糊的轮廓。
“嘿，你！你干什么？”
人影转过身，瞪大了眼睛。“你醒啦。”矮怪说。
“宾拿比克？”米蕊茉目瞪口呆，过来一会儿才猛然跳起，跑过去给他一个紧紧的拥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仁慈的圣母啊！宾拿比克！你在做什么？你怎么到这儿来的？”
“是戴沃人，他们发现我在楼梯上转悠。”等她把自己放下，矮怪说道，“我过来有段时间了，本不想吵醒你，但实在太饿，就想在行囊里翻翻……”
“我记得还有点面包，大概还有些干果。”她摸索着自己的行李，“见到你真高兴——不知道你后来怎么样！那个家伙，那个修士！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杀了他——或者该说，我释放了他。”宾拿比克摇摇头，“我说不准。有段时间，他又变回了过去的他，还提醒我提防北鬼……他怎么形容来着？……‘狡诈得远超想象’。”他接过米蕊茉递来的硬面包，“我以前见过他，那时他还有人性。我和西蒙在圣宏德朗教堂的废墟遇见的他。汉菲斯科和我算不上朋友——可看看他的眼睛……！这么残忍的事情不该发生在任何人身上。我们的敌人要为太多罪行负责。”
“你怎么看戴沃人？他们有没有告诉你带我来这儿的原因？”一个念头浮现在她脑海，“你现在也是囚犯了？”
“不知道囚犯这个词是否适合。”宾拿比克想了想，“是啊，乙寺－飞椎找到我，带我来这儿时说了不少。至少有一段说了不少。”
“什么意思？”
“地道里有士兵。”矮怪回答，“还有其他人——我想是北鬼，虽然我们只看到了士兵，没看到北鬼。不过戴沃人显然能感受到北鬼，我觉得他们不像在我面前装样子。他们被吓得魂不守舍。”
“北鬼？在这里？我还以为他们进不了城堡！”
宾拿比克耸耸肩。“谁知道呢？这里只能挡住他们那个不死的主子，但我相信，活着的北鬼也不怎么喜欢这儿。不管怎么说，过去我所认为的真相往往都出现了差错，搞得我现在对什么都不惊讶了。”
乙寺－飞椎走过来，弯腰蹲在二人旁边，带皮垫的衣服咯吱作响。虽然他有张和善、哀愁的脸，但米蕊茉还是觉得，他那细长的四肢活像在细网上择路而行的蜘蛛。
“你的同伴来了，安全无恙，米蕊茉。”
“很高兴你们找到了他。”
“我们刚刚找到他，”乙寺－飞椎带着明显的担忧，“就有凡人和贺革达亚经过地道。多亏我们有能耐藏住洞口，这才安全回来。”
“你们打算永远待在这里？这又有什么用？”与宾拿比克重逢的欣喜被冲淡了，她感到绝望再次袭来。周遭的世界正在面临可怕的灾难，他们却被困在孤立的山洞里。“难道你感觉不到发生了什么吗？你的族人都感觉到了。”
“我们当然能感觉到。”乙寺－飞椎似乎有些生气，“我们的感觉比你们敏锐。我们知道古老的事物正在变化——我们知道创造真言能达成什么效果。再加上石头也对我们说话了。但我们无力阻止正在发生的事，而且，一旦引起别人的注意，我们就完了。我们好不容易获得的自由也没意义了。”
“创造真言……？”宾拿比克刚开口，话还来不及问完，乙寺－海茶就出现了，用戴沃语柔声对她丈夫说了些什么。米蕊茉的目光越过她，看向另一边的洞壁。昏暗的光线中，其他戴沃人挤在一起，眼睛瞪得大大的，随着许多低垂和摇晃大脑袋的动作，互相轻声低语，显然惴惴不安。
乙寺－飞椎消瘦的脸上浮现出警惕的神情。“有人在外面。”他说。
“外面？”米蕊茉将行囊拉近，“什么意思？谁？”
“我们不知道。但在隐蔽的洞门外，有人正要进来。”他紧张地拍打双手，“不是凡人士兵，不管是谁，反正他有凌驾于事物之上的力量——我们将庭叩达亚的‘技术’发挥到极致，才藏住了这道门。”
“北鬼？”米蕊茉倒抽一口冷气。
“我们不知道！”乙寺－飞椎站起身，用细细的手臂环住乙寺－海茶，“我们只能希望，就算他们发现了这道门，也无法强行打开。我们没有其他办法了。”
“你们肯定还有其他出路，对吧？”
乙寺－飞椎垂下头。“我们冒了个险。隐藏两道门，会让它们都变得脆弱。事物已经很不平衡了，再使用过多‘技术’的话……”
“仁慈的圣母啊！”米蕊茉哀号道。愤怒与恐慌在她体内交战。“所以我们被困住了。”她转向宾拿比克，“愿上帝帮助我们吧，还有没有其他选择？”
矮怪一脸疲倦。“你是问要不要奋起一搏？当然，坎努克人不会坐以待毙。我们会说，Mindunob inik yat ——‘吾之家园，汝之坟墓。’”他笑声阴冷，“但显然，即便最凶悍的矮怪，也想既保住洞穴，又保住性命。”
“我找到了我的匕首。”米蕊茉用手指紧张地敲打着大腿，尽量保持声音稳定。困住了！他们被困在一个没有出路的地方，而北鬼就在门外！“仁慈的艾莱西亚，真希望我把弓带来了。我只有西蒙的白翎箭，但我相信，他会同意我用它来杀死北鬼。就算没有弓，我也能用它扎人。”
乙寺－飞椎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就算有把弓和满满一袋未冬弥右的好箭，你也不可能从贺革达亚手中救出自己，更别说你只有一把匕首。”
“我没觉得我们能救出自己。”米蕊茉厉声道，“但我们不会像吓坏的小孩子，任凭他们处置。”她吸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你很强壮，乙寺－飞椎——你把我带来这里时，我能感觉到这一点。你不会任由他们杀掉你吧？”
“可战斗不是我们的行事之道。”乙寺－海茶开口，“我们一直不够强大——至少不是那种强大。”
“那就站一边儿去。”米蕊茉感觉自己就像酒馆里最爱自吹自擂的讨厌鬼。可光是想到即将发生的事，已经令她十分痛苦了，再加上身边这些哆哆嗦嗦、手足无措的戴沃人，她的决心更是饱受打击。藏在心底的恐惧像个大洞，一旦她落进洞里，就会不停地往下坠。“带我们到门口。宾拿比克，至少捡几块石头吧。仁慈的上帝知道，这地方遍地都是石头。”
蜷缩的戴沃人怀疑地看着他俩，好像光是准备抵抗，已经让二人变得跟外面的敌人一样危险了。米蕊茉和宾拿比克尽快收集了一堆石头。宾拿比克拆开手杖，将带刀子的部分插进腰带，备好了吹管。
“最好还是先用这个。”他将一支飞镖装进吹管，“看到一名同伴莫名地死去，也许会让他们迟疑一下。”
门口看起来就像另一片带条纹的洞壁，但等米蕊茉和矮怪站在门前，一道微弱的银线渐渐渗过了石面。
“愿努言引导我们！”乙寺－飞椎哀怨地说，“他们正在破坏结界！”他的同伴们齐声发出惊恐的惨叫。
银光渗透了岩石表面，横向流过大概一条手臂的长度，又开始下降。整个长方形区域都被光圈环绕后，那块石面慢慢朝内旋转，摩擦着洞底，发出刺耳的声响。米蕊茉满心恐惧，死盯着被缓缓打开的门，四肢不住地颤抖。
“不要走到我面前。”宾拿比克耳语道，“我会告诉你什么时候行动。”
门被打开一半，一个人影出现在狭窄的缝隙中，宾拿比克将吹管举到嘴边。只见黑影踉踉跄跄倒在地上。戴沃人发出恐惧的呻吟。
“你射中他了！”米蕊茉欢呼起来。她举起一块石头，准备在宾拿比克装填飞镖的间隙，挡住下一个穿门而入的敌人……但是，并没人进门。
“他们在等。”米蕊茉对矮怪耳语，“他们看到了第一个进门的下场。”
“但我什么都没做！”宾拿比克说，“我的飞镖还没吹出去呢。”
人影抬起头。“关……上……门。” 每个字眼似乎都要经过一番痛苦的挣扎，“他们……在后面……”
米蕊茉惊讶地倒抽一口气。“柯扎哈！”
宾拿比克先是盯着她，然后转向再次瘫倒的修士。他将手杖放下，朝前跑去。
“柯扎哈？”米蕊茉慢慢地摇摇头，“你怎么在这儿？”
戴沃人冲过她身旁，匆忙关上洞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