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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界

无色的浓雾永无止境。没有地板,没有天顶,没有任何可见的界限。西蒙在一片空虚中飘浮。这里没有动作,也没有声音。
“帮帮我!”他大叫道,或者试图去叫,但声音却无法传出他的脑海。莱乐思不见了,她在他思绪中留下的最后一次碰触如今变得冰冷而遥远。“帮帮我!来人啊!”
就算有东西跟他一起待在这灰色的空间,它们也没给出任何回应。
这里有没有什么人或物呢? 西蒙突然记起,有人曾警告过他,梦境之路很危险。说不定有什么东西我并不想遇见。 这里也许并非梦境之路,但莱乐思说过它离得很近。宾拿比克的师傅欧科库克走在梦境之路时,就曾撞见过可怕的东西——甚至还被它杀了。
但那会比像鬼魂一样,永远飘在这里更糟吗?很快我连获救的意义都没了。 
一个又一个小时过去,没有任何改变。或者可能是好几天。好几周。这里没有时间。这是一片完美的虚无。
经过一段长长的空虚,他虚弱散乱的念头重新聚合到一起。
莱乐思本该把我推回去,让我找回身体,重返我的人生。现在我只能靠自己了。 
他试着记起,待在那具还活着的身体里是什么感觉,但过了很长时间,他只能勉强拼凑出最近这段时间来杂乱不安的画面——墓穴里的掘地怪在火光中狞笑,北鬼聚集在哈苏山谷的山头上窃窃私语。慢慢地,他眼前终于唤出一幅巨轮的景象,上面绑着一个没穿衣服的男人。
我! 他欣喜若狂。我,西蒙!还活着! 
挂在轮框上的身体被阴影覆盖,不成模样,活像倒挂在圣树上的乌瑟斯的粗糙雕像,但西蒙能察觉到自己和那副躯壳间无法形容的联系。他试着赋予那模糊的身形一张脸,偏偏却记不起自己的五官长相了。
我迷失了自己。 这个念头在他心中油然而生,仿佛致命的冰霜。我不记得自己的长相——我没有脸! 
巨轮上的身形,甚至连同巨轮本身,都开始摇晃,变得模糊不清。
不! 他紧抓住巨轮的景象,试图将那圆形的阴影定格在自己眼中。不!我很真实。我还活着。我的名字是西蒙! 
他奋力回忆自己在吉吕岐窥镜中的模样——一开始,他的记忆只能触及镜子本身,它在他指尖下冰凉的触感,它精细流畅的雕刻。随后它在他的触碰下变得温暖,直至感觉就像一件活物。
突然,他记起了自己被希瑟窥镜框住的脸庞。一头红发浓密蓬乱,眼睛到下巴的脸颊上有道白色的龙血印记,还有那对无法显现出他所有经历的双眼。从吉吕岐的窥镜中往外张望的,不再是当初的男孩,而是个瘦削的年轻男子。这确实是他的脸,西蒙意识到,他自己的面容回来了。
他集中注意力,拼命将记忆中的脸安放到那具身体上。面具般的五官覆盖上模糊的脑袋,其他的一切跟着变得愈发清晰。锻造间在一片朦胧的灰色中浮现,淡淡的,恍如幽灵,但它是个真实的所在,距西蒙只有一段短短的、难以说清的距离。希望重新涌入他的心。
但不管如何努力尝试,他还是无法再推进半点。他极度渴望回去——哪怕是回轮子上受苦——但它始终可望而不可即:飘浮在梦境世界的西蒙越是拼命挣扎,离现实世界中的沉眠空壳就越远。
我碰不到它! 他心中充满了挫败感。我碰不到。 
伴着这个念头,巨轮的影像逐渐模糊、消失。锻造间的幻影也渐渐散去,只剩他一个,再度飘荡在没有颜色的虚空中。
他重新聚起力量,打算继续尝试。但比起刚才,这次他只唤出一道现实世界的朦胧淡漠的影子,很快它又消失了。他满怀狂怒与绝望,试了又试,但无论如何还是穿不过去。最后,他只得认输。他失败了。他属于这片虚无。
我迷失了…… 
一时间,除了空虚和绝望的苦痛,西蒙的脑子里什么都没有。
他不知自己是睡着了,还是进入了另一个国度,总之他又能思考之后,发现空虚里终于有了别的东西。那是一颗在他面前发亮的淡淡的光点,就像浓雾中的烛火。
“莱乐思!?莱乐思,是你吗?”
光点没有移动。于是西蒙运用意志力,驱使自己朝它挪去。
刚一开始,他没法确定那东西有多远,甚至感觉它就像悬在地平线上的星星,不管他如何前进,它始终挂在遥远的前方。不过,就算西蒙无法确定自己在接近闪光,至少周围的景象发生了改变。一度曾是虚无的地方,现在能看出淡淡的线条和形状,而且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显,最后甚至能分辨出树林和石头——但一切仍像流水一样透明。他走在山坡上,身下的大地,还有覆盖其上的植被,似乎只比头顶上本该是天空的虚无略显真实一些。他越过玻璃般的风景,就在他几乎迷路时,踩到了路上的石头,而他的身体穿了过去。
我是鬼吗?或者,这是个鬼魅的世界? 
光点确实近了。隔着附近树丛形状的浓雾,西蒙能看到它发出暖暖的微光。他又挪近些。
光亮徘徊在幽灵般的山谷边缘,一块半透明石头的凸起部分上。一个模糊的人影,仿如烟雾,将光亮抱在双臂之间。就在他靠近时,幽影转了过来。也不知是鬼魂、天使还是魔鬼,反正它长了张女性的脸,它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虽然似乎并没看到他。
“谁?”幽影女子的面庞一动没动,但毫无疑问,在他头脑中响起的声音就是她。她的话像是人类,令西蒙安心不少。
“是我。我迷路了。”西蒙不禁想到,如果换成自己,在这死一般空虚的地方,被陌生人接近会是什么感觉。“我没有恶意。”
一片波纹穿过女子的形体,一时间,她抱在胸口的光点变得更加明亮了。它带着一股暖意,扩散进西蒙的身体,令他感到十分舒适。“我见过你。”她慢慢说道,“你之前来找过我一次。”
他完全没听懂。“我是西蒙。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
“我的名字是梅格雯。”她听上去有些不安,“这是诸神的领地。但你肯定早都知道了,因为你是诸神的信使。”
西蒙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他极度渴望另一个生灵的陪伴,哪怕对方是个幽灵女子。“我迷路了。”他重复道,“我能待在这里,跟你说说话吗?”不知为何,他隐约觉得,得到她的允许会很重要。
“当然。”她说,但声音里依然带着不确定,“请吧,欢迎。”
一时间,她的形象更清晰了。一张悲伤的脸,一头浓密的发丝,一件长长的兜帽斗篷。“你真漂亮。”他说。
梅格雯哈哈大笑,但在西蒙听来,这笑声并不欢快。“感谢你的提醒,不然我都忘记了,毕竟这里离我所知的生活很远。”她顿了顿,亮光持续脉动,“你说你迷路了?”
“是啊。说来有些复杂,但我并不在这儿——至少我的身体不在。”他有些犹豫,不确定该不该告诉她更多。哪怕面对这个看起来无害的忧郁幽灵,他也不敢完全敞开胸怀。“你为什么在这儿?”
“我在等。”梅格雯的声音充满遗憾,“我不知道自己在等谁或等什么。只知道我在等。”
他俩沉默不语,脚下的山谷微光闪烁,仿佛透明的雾气。
“一切看起来都很遥远。”最后,西蒙说,“那些本该很重要的东西。”
“如果仔细听,”梅格雯回应道,“你能听见音乐。”
西蒙开始仔细听,但什么都听不到。这一点令他惊讶不已,以致片刻间完全不知所措。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风,没有鸟鸣,没有潺潺的水声,甚至没有自己沉闷的心跳。他从没想过会有如此彻底的静谧,如此深沉的平和。在之前的生命历程中,经历过所有那些骚乱和疯狂,他终于来到了一个清静的所在。
“我有点害怕这个地方。”他说,“我怕在这里待太久,就回不到自己的生活了。”
他能感到梅格雯的惊讶。“你的生活?你不是早就死了吗?你第一次找到我时,我还以为你一定是个古代英雄。”她的声音很难过,“难道我弄错了?还是你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死了?”震惊、愤怒,还有强烈的恐惧一齐涌了上来,“我没死!我还活着,我只是回不去。我还活着!”
“那你为什么跟我在这儿?”她的话中透露出奇怪的含义。
“我不知道。但我还活着!”虽然他说这话,一部分是要与心中的不安抗争,但同时他也确实能感觉到——虽然联系微弱,但他依然还被束缚在清醒世界那具空空荡荡的身体上。
“只有死人才会到这儿吧?只有死人,像我这样?”
“不。死人不会停留。”想起自由飞走的莱乐思,西蒙知道自己是对的,“这里是等待之地——一个间隙。死人会去该去的地方。”
“那怎么可能,当时我……”梅格雯突然沉默了。
西蒙的惊惧并未消散,但察觉到自己的生命之火——一点尚未熄灭的火苗——仍在体内,心中多少生出些安慰。他知道自己还活着。他能紧紧抓住的只有这一点,而这一点就是一切。
他感觉身边有些异样。梅格雯在哭,但她发出的不是声音,而只是猛烈的颤抖。她的整个身体都在摇晃,仿佛被风吹散的烟,几乎快看不见了。
“怎么了?”虽然这是片奇特又诡异的区域,但他并不想失去她。可她在转眼间变得情绪波动,身形脆弱,就连怀里的光都暗淡了。“梅格雯?你为什么哭?”
“我是个傻子。”她恸哭道,“实在太傻了!”
“什么意思?”他试着伸手握住她的手,却无法触碰到对方。西蒙低下头,发现自己的身体不见了。没了身子确实古怪,但在这梦境一般的地方,倒也不像在其他场合那么吃惊。就是不知在梅格雯眼里,自己是个什么模样。“你哪里傻了?”
“我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我以为连诸神都在等我做些什么。”
“我不明白。”
很长一段时间,她什么都没说。他感到她的悲伤像狂风般穿过自己,接踵而来的还有愤怒和遗憾。“我会解释的——但先告诉我你是谁,你是怎么来到这儿的。哦,诸神啊,诸神啊!”她的悲伤快把她自己卷走了,“我做了太多的假设。真的太多、太多了。”
西蒙回答了她的问题,一开始有些犹豫,说得很慢,但随着他一点一点地回溯过去,也变得越来越安心,他甚至惊讶地发现,片刻之前还是迷蒙空洞般的记忆,现在却填满了各式各样的名字。
梅格雯一直没出声打扰,但听着他的描述,她的身形变得更真切了。他又能清楚地看到她了,看到她藏有伤痛的明亮眸子,看到她正抑制颤抖的紧抿的双唇。他很好奇,她的爱人会是谁呢?她这么有魅力,肯定有个爱人吧?为她哀悼的会是谁呢?
当他说到瑟苏琢,还有带着任务从赫尼赛哈赶来的艾欧莱尔伯爵时,她才第一次打破沉默,要求他多讲些伯爵的事,还有他说过的话。
西蒙又讲到亚纪都,讲到希瑟女子说过:黎明之子奔向了赫尼斯第。梅格雯再度落泪。
“以雨为衣的密尔汊啊!正如我担心的。我差点儿因疯狂害死了我的族人。当时我并没有死!”
“我不明白。”西蒙靠得更近些,享受着她的亮光传来的温暖。有了这光芒,影影绰绰的异景才不至于过度虚幻。“你当时没死?”
幽影女子开始讲述自己的人生。听了她的话,西蒙诧异地意识到,虽然他俩从未谋面,但他确实认识她:她是路萨之女,格威辛的姐姐。在奈格利蒙,在约书亚的会议上,西蒙见过那个赫尼斯第人。
她讲完了自己的事,进一步跟西蒙谈起梦境、误会和意外,他们将各种碎片和猜测拼凑到一起,理清了悲剧的前因后果。西蒙之前一直沉浸在自怨自艾的愤怒中,还在轮子上浪费了许多时间咒骂,但现在,他听到梅格雯失去的一切,不由被震惊了——她失去了父亲、弟弟、家园和国度,整个过程他闻所未闻,更令他悲伤不已。而在他毫不知情的“帮助”下,命运竟开了个如此残酷的玩笑,狠狠地戏弄了她!难怪她会失去理智,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他为她感到痛彻心扉。
梅格雯说完,幽谷再度陷入彻底的沉寂。
“可你为什么会在这儿?”西蒙最后问道
“我不知道。我不像你,不是被引领到这儿的。当时我接近了自以为是死刹洞的地方——按原本的称呼,那应该是奈格利蒙——那里隐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我接触到它的精神,然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意识模糊。等再清醒过来,我已经在这儿了,在这片大地上,还知道我在等待。”她顿了顿,“也许,我就是在等你。”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们似乎在为同一个目标而战——既然你我都无法离开这里,那么大概是我们曾经同仇敌忾。”
西蒙停了一下,想了想。“在奈格利蒙的……那个东西,它像什么?当你碰到它的思绪时,是种……什么感觉?”
梅格雯努力搜寻贴切的词句。“它……像在燃烧。你靠近它,就像把脸贴在火炉口——我怕它会把我的心烤焦。其中感觉不到语言,不像你,我可以与你对话,但它有……念头。我刚刚告诉你了,那是憎恨——一种对生命的憎恨。还有对死亡、对解脱的渴望,几乎跟复仇的渴望一样强烈。”她发出一声哀叹。片刻间,她的光模糊了。“回想起来,那是我第一次被自己的念头所困扰,因为我也渴望死亡——可如果我已经死了,又怎么会希望从生命中解脱呢?”她大笑起来,这种苦甜参半的情绪刺痛了西蒙,“愿密尔汊庇护我!听听我们的话!亲爱的陌生人啊,就算一切都过去了,这种疯狂依然远超一切理解之外。你和我理应落到这个地方,这个Moiheneg 。”她用了一个西蒙听不懂的赫尼斯第词或想法,“我们在谈论自己的生命,却不清楚我们是否还活着。”
“我们脱离了那个世界。”说出口的一瞬间,西蒙觉得,一切似乎产生了变化。他感到平和降临到自己身上。“这也许算是一种赠礼。我们暂时脱离了那个世界,好稍作休整。”确实,自打掉进约翰王的墓穴下方,他对自我的认知从未如此清晰。遇见梅格雯,在很大程度上,令他再度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稍作休整?对你来说也许是吧,西蒙——如果你真这么想,我为你高兴。但我只能看到我这一生干过的种种傻事,满心后悔与难过。”
“从那个……燃烧的东西身上,你有没有体会到别的?”他慌忙打断她的话。看来她无法承受曾经犯错的悲痛。他怕她被自身的情绪压倒、消失,令他又变成孤身一人。
梅格雯微微闪烁,仿佛有察觉不到的风拂过她蓬松的长发。“它还有些我不知该怎么形容的思绪。一些我不太能解释的图像。很强烈,很耀眼,好像离火焰的核心很近,离火的燃料很近一样。”
“什么图像?”如果他没猜错,梅格雯见到的是燃烧怪物心中的图像,而那会暴露它的计划——它那不死之主的计划——也许其中还有避免黑暗降临的线索。
如果我能回去, 他提醒自己,如果我能逃出这里。 他将这烦人的念头推开。宾拿比克教过他,不管任何时候,只做你能做的事。“你不能用两只手抓住三条鱼。”小个子经常这么说。 
梅格雯犹豫了一会儿,光芒开始发散。“我尽量展示给你看。”
面前的阴影玻璃山谷中,景象渐渐转变。那是另一点光,与梅格雯捧在胸口、柔和温暖的光不同,新的光芒狂烈而耀眼。就在西蒙看着它的同时,又有四道光猛地蹿出,围绕在最初的光点旁。片刻后,中间的光跃升为凶猛的火焰,不断往上蹿升——它熊熊燃烧,颜色却在改变,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浅,最后就像冰一样白。舔舐的火舌僵住了,但它们依然不停地向上、向外延伸。西蒙看着冰火形成的模样,不由屏住了呼吸。它在四道火光围成的圈子中间,竟然长成了一棵高大的白树,美丽又神秘。这就是一直以来纠缠他的东西。白树。燃烧之塔。
“绿天使塔。”他喃喃道。
“奈格利蒙那东西的所有思绪都指向这里。”梅格雯的声音突然变得疲惫,仿佛向西蒙展示这棵树,便耗尽了她的全部气力。“这念头在它体内燃烧,就像画面里在树旁燃烧的那些火焰一样。”幻象摇晃着消失了,只留一片朦胧、浅淡的景致。
绿天使塔, 西蒙暗想,有什么事将在那里发生。 
“还有一件事。”梅格雯的身形明显变得更加淡薄,“不知为何,它认为奈格利蒙是……第四楼阁。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西蒙模糊地想起,在哈苏山谷的小山顶,他听到火舞者说过类似的话,但此时此刻,那对他没太大意义。他满脑子都是绿天使塔。快一年了,那座塔,还有它产生的白树映像,始终搅扰着他的梦境。它是海霍特最后一处希瑟建筑。也就是在那里,伊奈那岐念出可怕的咒语,杀死了上千名凡人士兵,更将自己永远逐出了奥斯坦·亚德的生者世界。如果风暴之王在追求某种终极复仇,打算将这可怕的力量赐给他的凡人盟友埃利加,那么除了那座塔,还有别的地方更合适吗?
西蒙感到一阵挫败的暴怒横扫过自己。他终于看到了重点,看到了敌人最终蓝图的轮廓,但却无能为力——这实在叫人发狂。他有种前所未有的想做些什么的冲动,但此刻的他却像个徘徊游荡的亡魂,空空的躯壳挂在现实世界,却派不上任何用场。
“梅格雯,我得设法离开……这个地方。我必须想办法回去。你我二人为之战斗的一切都凑到了一起:海霍特的绿天使塔——就是那棵白树。我必须回去!”
他身旁的淡影过了很久才回答。“你想回到痛苦中去?回到所有折磨中去?”
西蒙想了想已经发生在自己身上、以及将来可能发生的一切,想了想挂在轮子上备受折磨的躯体,还有促使他逃到这儿来的痛苦,但没有改变自己的决心。“愿安东拯救我,我必须回去。难道你不想回去吗?”
“不。”梅格雯模糊的身形在颤抖,“不。我没有剩余的力量了,西蒙。我早就放开了抓住的一切,是别的东西把我留在这儿的。”她好像深吸了一口气,等到再度开口,声音像快哭出来似的,“我一直爱着一些人,现在我知道,其中不少依然在世。尤其是其中一位。”她努力稳住自己,“我爱过他——深爱着他,甚至因此成疾。或许他对我也有些许感情,但我太愚蠢、太骄傲,看不到这一点……到了现在,这些已经不重要了。”她的声音变得嘶哑,“不,这不是真话。在活人的世界里,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东西比这份爱更重要——但它本不该存在。即使可以,我也没法回去、重新开始了。”
她的痛苦如此强烈,令西蒙哑口无言。他意识到,有些事是无法挽回的。有些悲伤无法弥合。
“但我相信你必须回去。” 她说,“你的情况不一样,西蒙。我很高兴能跟你说说话,能知道世上依然有想活下去的人,我很高兴。我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了。回去吧,西蒙,如果可能的话,拯救那些你爱的人吧——以及我爱的人。”
“可我做不到。”因受挫而生的愤怒转为悲怆。没有回去的路了。他和梅格雯会留在这里,永远谈论各自人生的每一个细节。“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但我就是做不到。我尝试过,可我没有力量再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再试。再试一次。”
“你以为我没试过吗?你不相信我尽了全力?我够不到它!”
“如果你是对的,那我们有用不完的时间。再试一次没什么害处。”
西蒙很清楚,他的确将力量发挥到了极致,最后却没能成功。但他还是将苦涩的反对咽了回去。她说得对。如果他还想帮助朋友,想抓住哪怕一丁点儿机会,为自己、梅格雯,以及成千上万人所受的折磨报仇雪恨,他就必须再度尝试——不管希望有多渺茫。
他试着清空脑袋,赶走所有恐惧和烦躁。好不容易获得些许平静,他努力回想水轮的模样,迫使它现身。这一次,它化为一个巨大的烟圈,悬于幽谷之上。他又开始回想自己的面容,那张独一无二的脸,还特意注重隐藏在五官后的梦境、念头和记忆,那些让他之所以成为西蒙的东西。他试着让绑在轮子上的人影充满自己的特质,让它活过来,但他的力量已达极限。
“你能帮我一把吗,梅格雯?”水轮变得越来越真切,她却相应地越来越模糊,现在只剩朦胧的微光。“我做不到。”
“我试试。”
他拼命维持住眼前的景象,试图唤起随之而来的痛苦、恐慌以及永无止境的孤独。一时间,他几乎感觉到粗糙的木头蹭着自己的后背,听到轮子下水花的声响,还有巨链发出的刺耳当啷声,但它又一次开始溜走。渐渐消失的轮子抖动着,仿佛波澜起伏的池水倒影。已经这么近了,它又滑出了他的掌握……
“嘿,西蒙。”
突然,梅格雯的灵魂围绕在他身边——不知为何,甚至融入了他的身体。她将刚才交谈时一直抱在怀里的光给了他,而它就像太阳一样温暖。“我想,这就是我被带到这儿等待的原因。现在,我该继续上路了——而你也该回去了。”
她的力量充满了他。水轮、锻造间、他那身体所承受的极端痛苦……这一刻,所有对他而言意味着生命的事物,全都近在咫尺。
梅格雯却离远了。她接下来的话语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声音微弱,迅速消逝。
“我要上路了,西蒙。我给你的,你要好好使用:我不再需要我的生命了。做你必须做的事。但愿它能给你足够的力量。如果你遇到艾欧莱尔……算了,我会自己告诉他的。总有一天。在另一个地方……” 
勇敢的话语没能隐藏住她的恐惧。西蒙能感觉到她的每一丝恐惧。她就这样走了,融入了未知的黑暗。
“梅格雯!别走!” 
但她已然消失。她曾怀抱的光芒成了西蒙的一部分。她将自己剩余的一切全都给了他——这是万物之中,最勇敢、也最可怕的礼物。
西蒙的一生之中,从没像现在这样拼命挣扎过。梅格雯的牺牲不能白白浪费。虽然活着的世界几乎触手可及,可他和曾被他抛弃的身体之间仍有道莫名的障碍——但他绝不允许自己失败。借着梅格雯给他的力量,他迫使自己更加靠近,拥抱创痛,拥抱恐惧,甚至拥抱回去后依然无能为力的可能性。除非接受真实的一切,否则他什么都做不了。于是他奋力推开障碍,感觉到它在碎裂。他继续推。
朦胧的灰色转为黑暗,接着变红。从阴暗的国度回到清醒世界后,西蒙尖叫起来。疼。哪里都疼。他在疼痛的世界重生了。
尖叫声,从他干渴的喉咙和破裂的嘴唇中持续发出。他的手像被火灼烧,剧痛令他无法忍受。
“安静!” 一个惶恐的声音从旁传来,“我在努力……”
他回到了轮子上。他的头胀痛不已,皮肤被碎木摩擦。但他的手怎么了?感觉就像有人拿着钳子,想把它从手腕上扭下来似的……
但它动了!他能移动自己的胳膊了!
颤抖的耳语声再次响起。“那些声音说我必须快点儿。他们很快就会回来的。”
西蒙的左臂自由了。可他试着弯曲它时,肩头却像燃起一团灼痛的火焰——好在手臂至少能动了。他睁开眼睛,糊里糊涂地转了转瞳孔。
他眼前是个上下颠倒的身影,远处锻造间的景象也是反的。人影正用什么东西锯开他右手的绳子,那东西上面反射着山洞另一边的火光。这是谁?在做什么?西蒙还无法将自己破碎的念头拼凑到一起。
燃烧般的抽痛延伸到他的右手。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给了我吃的,所以我……我不能把你丢在这里。但那些声音说,我必须快点儿!”
在双臂都着火的情况下,西蒙很难理清头绪,但慢慢地,他还是明白过来。他被头朝下倒挂在轮子上。有人正在放他自由。有人……
“……哥斯伍……?”
“很快会有人注意到。他们会过来。不要动——我看不见,怕弄伤你。”瞎眼侯爵用力地切割着。
随着血液冲回胳膊,西蒙咬紧牙关,奋力咽回一声尖叫。他不敢相信自己会这么惨。
自由。这些代价是值得的。我会得到自由…… 他再度闭上眼睛,拼命咬住下颚。他的另一条手臂也松开了,这会儿两条手臂都在脑袋边上晃荡。倒挂的姿势真难受。
他模糊地听到哥斯伍在水中走了几步,接着,有节奏的锯声又在他脚踝上响起。
只要再过一会儿, 西蒙向自己保证,用尽全力强忍着不发出声音。他记得城堡女佣们曾告诉他,不要为一点小伤就哭,当时他还是个孩子。“明天就没事了。那时你就会高兴起来。” 
一边脚踝松开了,恢复血液循环的痛楚,已经快抵上另一只脚踝承受的双倍压力了。西蒙转过头,张开嘴,用牙齿使劲咬住肩膀。只要能阻止自己发声,只要别引来尹寸和他的手下,叫他干吗都行。
“快好了……”哥斯伍声音沙哑。然后是片刻间放慢的动作,西蒙似乎在往下滑,再然后是猛然的坠落,他全身都浸进冷水里,完全找不着北。他无助地拍打着,却无法感知自己的四肢。他失去了方向感。
有什么东西抓住他的头发,将他提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另一只手绕住他下巴底下的脖子,差点让他窒息。但西蒙的脑袋终于冒出水面,长吸了一口气。一时间,他的脸抵在哥斯伍瘪瘪的肚子上,侯爵则努力调整姿势,以便更好发力。西蒙被往前拖去,拉到水槽边。他的手依然不听使唤,只能用双肘支撑着爬上地面。在这期间,他几乎忘记了关节尖锐的疼痛,他不想再落进水里。
“我们必须……”哥斯伍刚开口,却突然倒抽了口凉气。西蒙也被什么东西砸中,被推回到水里,幸好他及时攀住了水槽边缘。
“怎么回事?!”尹寸发出可怕的隆隆低吼,“不许碰我的厨房小子!”
西蒙的希望在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令他反胃的恐惧。怎么可能?搞错了吧!他好不容易才从死亡之地的虚空中回来,尹寸却这么快就出现了——命运怎么能开这种扭曲的玩笑?
哥斯伍发出一声窒息的叫喊,接着,除了纷乱的水花声,西蒙什么都听不见了。他让自己的脚慢慢滑到水槽滑溜溜的底部,将重心放回伤痛的双腿。这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却令一丛黑火直冲他的后背和脑袋,令他眼前发昏,但他终究是站住了。经过长时间的折磨,他知道自己本该连挪动的力气都没有,但从梅格雯的牺牲中,他仿佛得到了一小丛闷燃的火苗,获得了些许新的力量。他强迫自己在缓慢流动的水里站稳,直到看清眼前的景象。
尹寸已经蹚进了水槽,像头沼泽野兽般立在齐腰深的流水中央。昏暗的火光下,西蒙看到哥斯伍从水底冒出头,拼命挣扎着想挣脱监工的手。但尹寸抓住瞎子的脑袋,又将他压到水下。
“不!”西蒙嘶哑的声音几不可闻。就算这声音能传过他们中间短短的距离,尹寸也没做出任何反应。周围的沉寂令西蒙困惑不解。难道他聋了?不对,他刚刚才听到哥斯伍和尹寸的声音。那么山洞里为何这么安静?
哥斯伍的手臂猛地探出水面,但大部分身子仍被淹在漆黑的水下。
西蒙摇晃着朝他俩走去,扑腾着抵抗缓慢的水流。巨轮一动不动悬在水道上。看到它,西蒙才明白为何山洞如此安静了:原来,为了帮西蒙松绑,哥斯伍设法将轮子提了上去,所以噪声也就停了。
他靠近尹寸时,山洞变得亮了些,仿佛不知怎么,曙光找到了穿过岩石的路径。但那只是因为有人凑近了,其中一些还举着火把。西蒙相信,他们要么是士兵,要么就是尹寸的喽啰,但等他们再靠近一些,他看到了一对对睁大的、吓坏的眼睛。原来他们都是被吵醒的锻工,正犹豫地走上前来,看是什么在吵闹。
“救命!”西蒙粗声嚷道,“救救我们!他挡不住你们所有人!”
衣衫褴褛的人们停下脚步,好像光是西蒙说的话,就让他们成了叛徒,就要被尹寸惩罚似的。他们眼巴巴地盯着三人,怯懦得甚至不敢互相耳语。
尹寸完全不理会西蒙和那些奴工。他还故意让哥斯伍冒出水面,喘口气,吐出水,又将他按回水里。西蒙举起因长期捆绑而麻木的双手,尽全力打了尹寸一拳,但感觉就像以卵击石。尹寸转过头,伤痕累累的脸上奇怪地没有表情,好像手头的暴行占据了所有的注意力。
“厨房小子。”尹寸低吼道,“不要跑。下一个就是你。”他伸出一只大手,把西蒙拽过来,然后松开哥斯伍,双手并用,将西蒙扔出水槽,摔在坚硬的石地上。西蒙体内的空气全被挤了出去,剧痛再次穿过他的全身,甚至比四肢的灼痛还更强烈。一时间,他饱受摧残的身体完全无力挪动。
西蒙感到有人向自己弯下腰。这显然是尹寸要来完成收尾工作,而他只能将身体缩成一团。
“嘿,小子。”有人耳语道,还试着扶他坐起来。是斯坦胡,曾与他交上朋友的锻工。老头蹲在他旁边,动作似乎很费劲,一条手臂无力地盘在胸前,脖子则弯成个古怪的角度。
“帮帮我们。”西蒙挣扎起身。他每吸一口气,胸腔都像被刀刺穿似的。
“我没力气。”斯坦胡连话都说不清楚,“但看你那轮子,小子。”
西蒙努力弄明白这话的意思。尹寸的一个帮手大步走来。
“别动他。”他厉声道,“他是医师的。”
“闭嘴。”斯坦胡说。喽啰举起手,像要打他,但就在这时,又有几名锻工从两边靠过来。有些人还拿着边缘锋利的沉重铁块。
“你听到了,”其中一名锻工对尹寸的手下发出低沉的怒吼,“闭嘴。”
那人环视周围,权衡了一下。“等医师听到,你们都要倒大霉。他马上就要干掉那家伙了。”
“走着瞧。”另一名锻工啐道。这些人看着很害怕,但不知为何,他们竟然联合了起来:就算他们还没下定决心反抗巨汉监工,至少也不会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尹寸的走狗伤害西蒙和斯坦胡。喽啰骂骂咧咧地后退几步,匆忙往他主子那边跑去。
“嘿,小子。”斯坦胡耳语道,“注意你那轮子。”
发生了这么多事,西蒙只能头晕眼花地盯着锻工,费力地尝试理解对方刚才的话。然后他慢慢转过头,他看到了。
巨大的木制水轮被提了起来,悬在大概两人高的上方。为了追逐在水里挣扎的哥斯伍,尹寸又往水槽里走了几步,这会儿正好位于轮下。
斯坦胡伸出一条弯曲而颤抖的胳膊。“那个。用那个。”
西蒙挣扎站起,踉跄着、挣扎着靠近巨大的支架。弯曲的木柄用绳子固定,他见过尹寸如何操纵它。西蒙慢慢扯掉绳子,绷紧灼痛的肌肉和痉挛的双手,用麻木打滑的指头抓住了木柄。这时,尹寸再度将哥斯伍推到水下,目光平静但饶有兴致地看着对方受苦。瞎子则努力挣脱,朝西蒙的方向游来,身体脱出了轮框的范围。
西蒙默念了几句还能记得的艾莱西亚祷文,用力拉动木制手柄。它微微挪动了一丁点儿,水轮架发出响亮的吱呀呻吟声。尹寸抬起头,往周围看去,最后将独眼慢慢转向西蒙。
“厨房小子!你……”
西蒙再拉,这次连脚都离地了,好将全身重量都压在木柄上。他因痛苦而尖声高喊起来,木架也随之发出呻吟,刺耳的声音再度响起。终于,杠杆被拉了下来,轮子颤动着落入水槽,水花轰鸣。尹寸想跳到一边,但瞬间便消失在巨大的轮桨之下。
一时间,除了水轮慢慢地恢复转动,整个山洞里的一切都静止了。但没过多久,仿佛一头被满溢泡沫的黑水渠孕育的怪物,尹寸怒嚎着蹿出了水面,嘴巴大张,吐出一大口水沫。
“我是医师!” 他气急败坏地大吼,挥舞着拳头,“你杀不了我!杀不了尹寸医师!” 西蒙一屁股坐倒在地。他已经竭尽全力了。
尹寸摇晃着上前一步,可紧接着,人却飞了起来。西蒙瞠目结舌地盯着眼前的景象。这世界已经彻底发疯了吧。
尹寸的身体缓缓抬升。等他整个人都露出水面,西蒙才发现,原来监工的宽腰带竟被一片宽大的轮桨钩住了。
水轮带着尹寸一同向上。巨人已经发了狂,不住高声咆哮,但仍被比他更为巨大的东西粗暴地推向上方。他在桨片末端扭动,想挣脱它,甚至背过身,一拳又一拳狠砸桨片。最后,当被轮子举到最高点时,他朝缠绕在轮轴上的巨链伸出手。那些粗大的链子一直升向洞顶的阴影,消失在视线之外。尹寸用一对巨掌牢牢抓住滑溜溜的链子,紧紧攀附在上面。就在链条转过轮子的瞬间,他的身子伸展到了极限。接着,皮带扣松脱了,他挣开桨片,四肢并用,挂在了链条上。
尹寸还没有完全脱困,但随着链条载着他慢慢向上,怒吼转成了胜利的叫嚷。他将身子摆荡过巨轮,两手一松,想落回底下的水槽,但此举未能成功,他反而大头朝下地撞上了铁链,悬吊在半空中。原来,他的脚在涂满油的链条上滑动时,无意间穿过了其中一环,结果被卡在了那里。
监工用力摇晃身子,想把自己拽上铁链,抽出卡住的脚。他嚎叫着,嘟囔着,将自己的腿撕得鲜血淋漓,但就是没法将沉重的身体抬到足够高。链条载着他,一直向上,升入看不见的高处。
随着他消失在头顶的阴影里,哭号声变弱了,随后,一声骇人的痛苦嚎叫回荡着传到下方,那刺耳的喉音完全不像人类发出。水轮继续转了一阵儿,然后停了下来。黑水拍打着静止不动的桨片,巨轮微微摇晃。最后,在水流的作用下,障碍物似乎终于挤过了大型滑轮组,一切又渐渐地恢复了常态。与此同时,一股黑色的液体从高处淋下,某些更坚实的碎片纷纷溅落在水道上。
又过了一会儿,尹寸的残躯慢慢降到光亮处,包裹在巨链外,活像烤叉上的肉。
西蒙怔怔地盯着它,然后弯下腰,干呕起来,虽然他胃里没有任何东西可吐。
有人拍拍他的头。“如果有地方去,就快跑,小子。红牧师快来了。轮子升上去时,他的塔停转了很久。”
西蒙眯起眼,挤开眼前跳动的黑斑,努力理解发生的一切。“斯坦胡。”他喘着气说,“跟我们走。”
“走不了。我没力气。”斯坦胡用下巴指了指自己勉强愈合的扭曲的腿,“我们会让剩下的人那些闭嘴。就说尹寸出了意外。国王的士兵不会拿我们怎么样——他们需要我们。你们跑吧。你们不属于这儿。”
“没人属于这儿。”西蒙喘着气,“我会回来带你们离开的。”
“到时我就不在了。”斯坦胡转过头,“去吧。”
西蒙站起身,蹒跚着走向水道,每一步都痛得钻心。两个锻工将哥斯伍从水中抬起,瞎子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救他出水的人盯着他,但没提供进一步的帮助。他们如此麻木、迟钝,就像是冬天水池里的鱼。
西蒙弯下腰,拽了拽哥斯伍。靠梅格雯牺牲得来的最后的力量也快用尽了。
“哥斯伍!能起来吗?”
侯爵胡乱地挥动着双手。“这是哪儿?上帝帮帮我吧,这是哪儿?”
“还能是哪儿?尹寸死了。起来!快!我们该往哪儿走?”
瞎子咳嗽着吐出几口水。“不能走!必须带上……”他翻过身子,迫使自己用双手双膝爬起,开始摸索、抓挠水道旁的地面,像要给自己挖个洞似的。
“你在干吗?”
“不能丢下它。我会死的。不能丢下它。”突然,哥斯伍发出一声欣喜的、动物般的狂叫,“在这儿!”
“仁慈的安东啊,哥斯伍,派拉兹随时都会下来!”
哥斯伍摇晃着走了几步,举起一支在火光中泛黄的东西。“我不该带它来。”他口齿不清地说,“但我必须切断绳子。”他继续喘着气,“他们都想抢走它。”
西蒙盯着那柄长长的剑。就算在阴暗的锻造间,他也认出了它。违背了所有的理性,违背了所有的推测……他们一直要找的剑竟然在这儿。
“光锥。”他喃喃道。
盲人突然举起另一只空着的手。“你在哪儿?”
西蒙挣扎着上前几步。“我在这儿。快走吧。你是怎么来这儿的?怎么进到这地方来的?”
“扶我一把。”哥斯伍伸出胳膊。
西蒙扶住他。“我们去哪儿?”
“沿着水走。去水流向的下方。”他沿着渠道,一瘸一拐地迈出脚步。锻工纷纷后退,让出一条路,紧张又留念地看着他们。
“你们自由了!”西蒙粗声冲他们喊道,“自由了!”可他们只是直直地盯着他,好像听不懂他的话。
除非跟着我们,否则他们怎么可能自由?锻造间依然被紧锁着,大门依然被闩着。我们应该帮帮他们。我们应该领他们出去。 
但西蒙没有余力了。哥斯伍在他身旁,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像个瘸腿老人似的拖着双腿。他们哪有本事救别人?锻工们只能自寻其路。
水流卷着泡沫,冲过洞壁的一道狭缝。哥斯伍沿着石头摸索道路时,西蒙一度以为瞎眼侯爵又失去了仅存的理智——他们刚逃过被淹死的命运,现在又要被卷入黑暗的地底?但在水道边缘,果然有道狭窄的小径,一条藏在阴影中、西蒙永远都找不到的小径。好在哥斯伍不需要任何亮光,他用指头摸索着墙面,一路向下,西蒙则奋力扶着他,保持住平衡。他们离开最后一丝火光,进入了黑暗。翻滚的水流声在二人身边喧闹。
在黑得不见五指的地道中,西蒙拼命记住自己是谁,在干什么。莱乐思展示给他看的那些碎片自记忆中浮现,就像水坑上的油膜,变换的颜色和图像令人困惑。一条龙,一位看书的国王,一个在阴影中四处搜寻希瑟的面孔的惊慌男人——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西蒙不愿再去考虑。他想睡觉。睡觉……
水声轰鸣。西蒙突然从疼痛和糊涂的迷雾中惊觉过来,发现自己正摇摇欲坠地靠在一条裂沟边上。他撑着碎裂的墙面,挺直身子。“哥斯伍!”
“他们会说那么多语言。”瞎子呢喃道,“有时我自认为能理解,结果却完全弄不懂。”他听起来很虚弱。西蒙能感觉到他在颤抖。
“我没力气……再走了。”西蒙靠着粗糙的石头,“我得停一停。”
“快到了。”沿着细细的小路,哥斯伍又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西蒙强迫自己推开墙面,奋力拉住盲人的胳膊。
他们继续蹒跚前行。西蒙在石墙上摸到了好几处开口,但哥斯伍并没有转弯。当通道开始与响声产生共鸣时,西蒙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也跟哥斯伍一样陷入了疯狂。没多久,他发现洞壁上反射出一丝琥珀色的火光,估计有人跟着他们下了沟渠。
“他们跟上来了!我想是派拉兹。”他脚下一滑,只好松开盲人的胳膊,好稳住自己。等他再度伸出手,哥斯伍却消失了。
西蒙一时陷入彻底的恐慌,幸好很快便找到一条支路,哥斯伍就在路口。“快到了。”侯爵喘着气,“快到了。那些声音——安东啊,它们在尖叫!——但我有剑!它们为什么尖叫?”
他当先走进地道,倚着洞壁,脚步踉跄。西蒙始终用手抓着侯爵的后背,跟着侯爵转了好几个弯。他很快就记不得来时的路了,但这反而叫他安心——不管谁跟在后面,也都没法轻易找到他们。
穿过黑暗的艰难行程似乎永无止境。西蒙感觉有一部分自己已经飘走,乃至他整个人又重新变成了幽灵,变成了孤魂野鬼,就像在灰色空间里独自漂泊时那样。
幸好当时有莱乐思。还有梅格雯。 
想到那些曾在虚无中帮过自己的人,他奋力逼出最后的决心,继续前行。
他恍恍惚惚地走着,甚至没注意已经抵达了目的地,只感觉哥斯伍的身子突然前倾。待西蒙的手再次摸到他,发觉瞎子正在爬行。等到哥斯伍不动了,西蒙又往下伸出手,摸到石面上铺着一摊皱巴巴的布。是个小窝。他的手继续在地上摸索,碰到了侯爵颤抖的腿,然后是那把冷冰冰的金属剑。
“我的。”哥斯伍下意识地说,声音因疲倦而含混不清,“这里也是。很安全。”
此时此刻,西蒙不再关心那把剑,不再关心派拉兹或跟在后面的士兵,甚至不再关心风暴之王和埃利加会不会在他耳边将整个世界毁灭。他只能感觉到,每一下呼吸都像在燃烧,剧痛痉挛的四肢时不时地抽搐。他的脑袋嗡嗡作响,就像绿天使塔上的大钟。
西蒙在散乱的破布中找到个位置,立刻被黑暗扯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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